Posted by: Peco 2024-06-24, 14:07
柳景图(The Willow Landscape)
原作:Clark Ashton Smith
无能为役的译者:Peco
注:CAS补全计划,短篇小说W-7号Cameo。斯画虽经五百余载,而丹青不褪,反益以古朴温润之韵、绝代闳永之气,臻于至美。宋之名家绘于上乘缣素,以银镶乌木为轴,自梁士先祖十二代秉之,皆爱若拱璧。梁士本人亦泽被先风,儒雅颙望,兼善诗艺,尤嗜山水。每陷于冥搜,入定玄览,辄披卷寻思,俾游心空谷,超然物外。此或以慰藉:盖宫闱喧哗,朋党倾轧,虽列位显要,性情不谐,宁随先哲隐居,以求心斋慧寂。
画境诗梦璧合:背倚青峦,烟岚初敛;前临溪涧自下,湍似潺潺,然汇于静湖;溪上飞虹卧波,乡林竹桥,其韵胜宸髹;越溪盘湖,皆垂柳婆娑,起春意盎然,且娟丽嫣嫣,非尘世所有,唯梦寐可致;其柳枝款摆,曼妙无言,若道境寿山之木,如美人青丝垂曳;林间隐有一小庐,一仙姝着牡丹粉白,渡桥款步。斯景也,寄人间意趣,写照仙凡之隔,盖蕴藏夙念渺渺、乡愁悠悠之致,世人罕窥。画师必溶梦乡追忆之灵犀,离愁羁思之泪于毫端云耳。
梁士谙熟斯景,过于真山真水。每临画卷,辄若返乡游子。斯为其遁迹冷香,邈世逸群之所,得消世事劳形。梁虽克己寡欲,不娶无妾,而画中仙姝,亦不以为嫌。盖其丰姿仙逸,灵秀非凡,与溪柳桥山,皆画境之侪,缺一不可。值梁士遨游仙踪,栖息其间,仙姝若与之为伴云。
梁士诚需此等蓬瀛,此等云英月貌,纵虚无缥缈。除一十六岁幼弟龙坡外,其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家道数代中靡,仅馀负债,些须金帛,及数件收藏遗珍。时疾缠身,赢粮日蹙。朝中俸禄,半供陈债,馀仅足赡口体及龙坡束脩。
梁士将届不惑,心怀高尚,而方偿清家债,又遭厄运旋踵:同僚嫉妒,构陷谗谤,遽失官位,顿无生计。既蒙不白之诋,看他官无望。为谋生计,以成弟业,梁士忍痛变卖祖传家珍:古玉、牙雕、名瓷、字画余余。意真爱瑰玩,敬奉先祖家风,此举心甚不愿,若遭掳掠,若受吪渎。
日月驱骛,家藏毗竭,龙坡学业将竟之期日近。彼将学贯洙泗,得官进禄。然珍玩瓷漆,玉器牙雕,已悉数售罄,字画亦去之甚多,唯存梁士至爱《柳景图》一画。
梁士察之,痛彻心脾,恻怆穷年。念及售画,不欲生已;念及不售,奈何备尽兄责,助弟成名?唯余一途:差人致意,速函李蒙。李善鉴赏,向购梁家宝玩颇多,故告以《柳景图》今可割爱。
李蒙垂涎此画久矣。亲诣梁宅,肥面秋波觊觎,预睹机隙在前。交易旋成,画金立付。梁士恳求缓期一日,次日交画。李蒙素知梁为君子,欣然允之。
官员既去,梁士持画展悬壁上。向李告假,乃不得已之请:彼须与挚爱凭吊,神交片刻;此后将无依无靠,别无荫庇梦魂。
夕阳柔辉,洒落缣素。然梁生目中,画境犹染超脱灵韵,感之入微,非暮霭可比。柳叶未尝如是婉娈,似永驻之春;山岚未尝如许妩媚,宛不灭之虹;竹桥仙姝未尝如斯盼兮,若长青之颜。又不知何故,画幅忽辽阔深邃,幻化为真,如通幽径。
梁士泣泪潸然,恍若谪戍诀别桑梓。哀哉,终遭恣观挚爱,如前千百回神游于心:濯足湖畔柳荫,隐几茅檐林间,透叶远眺苍莽,伫立虹桥,与牡丹仙姝倾盖。
倏忽间,异事骤发。梁生沉湎冥思之际,夕阳沉匿,室遁幽暗,画景不减其辉,反愈发炫目,若为他世旭日所照。画面亦渐广阔,俨然造化洞天,径通真实画境。
惘然之际,梁士闻一微吟,并源实声,自画中景物,回荡于衷,曰:
“君爱女至深至纯,视女为故土,视世为他乡,今女许君为终焉归宿,任君栖居。”
于是,喜乐交并,夙寐圆成,梁士离画室暝色,投晓景图卷。足践蕙草芳菲,首戴垂杨薄媚,风起自古;眼前精舍掩映,百瞻令见;桥上仙姝盈盈浅笑,声悠清丽,如花絮沉吟。
梁士之失,不过令旧识惦念片刻。咸谓其罹债羁绊,自寻短见,投京城大河殉情。
龙坡赖兄长鬻画余资,卒业有成;壁间《柳景图》,则归买主李蒙。
李蒙喜不自胜,然展卷审玩,一细处令之讶异。彼忆桥上惟一粉白仙姝,今何竟有二人?细察之,此子酷肖梁士。虽袖珍玲珑,与佳伴无异;然终日观玩诸多瓷漆字画,目昏眩矣,不敢确言。古画年深,想必讹记人数。即便如此,亦殊诡异。
倘李蒙频来顾盼,益感离奇。彼或见牡丹仙姝与梁士幻影,时不止倚桥闲谈,亦别有雅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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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文一版,未经修润,权作参照:
这幅画历经五百余载,但岁月的流逝并未损害其色泽,反倒赋予其醇厚柔和的韵味,以及古意盎然之物特有的优美细腻气息。它出自宋朝名家之手,绘于上乘丝绸,裱以两端饰银乌木卷轴。它在梁士先祖手中传承十二代,历代皆视若珍宝。梁士本人亦然,他如先祖一般,既为学者,亦为诗人,兼具对艺术与自然的独特热爱。每当他思绪最飘渺、沉醉冥想之时,他便会展开画卷,端详其田园牧歌般的美景,仿若隐居于群山环抱、与世隔绝的幽谷。这是他慰藉心灵的方式:在喧嚣繁华、勾心斗角的宫廷里,他身居举足轻重的官职;然而他并非完全适应此等生活,宁愿效仿古代贤哲,归隐草庐,享受智慧的安宁。
画中呈现的是一幅理想而梦幻的美丽田园风光。背景是淡去晨雾中隐约可见的巍峨群山,前景有一条小溪,似湍急实则平和地流向一泓静湖。溪上架一乡村竹桥,其韵味胜过皇家漆器。越过小溪,环绕湖泊,是一片荡漾着春意的柳林,其可爱甜美超越现世万物,唯梦中幻景可与之媲美。柳枝摇曳,优雅妙不可言,恰似道教仙境寿山之名柳,如美人披散的秀发般垂曳。柳荫掩映间,隐约可见一座小庵,有一仙姝身着牡丹粉白,正行于竹桥之上。然而不知何故,此画不仅仅是一幅画,也不仅仅再现一幅风景:它蕴含着心之所向却求之不得的遥远事物之魅力,那些永逝的年华与故土之魅力。画家必定融入了梦境或追忆中神圣的色彩,以及思乡之情酿就的酒甘泪水。
梁士熟稔这幅景致,胜过任何现实景色。每当凝视画卷,他总顿生返乡游子之感。它成了他清凉幽僻的栖身之所,令他得以逃离尘世的劳顿。尽管他性情淡泊,未娶亦不纳妾,然而画中桥上的牡丹仙姝之存在,却并不令他介怀。事实上,她小小的身影超凡脱俗,魅力非凡,是画卷构图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的地位,不亚于溪流、柳林、湖泊和雾霭朦胧的远山。当梁士在遐想中造访画境、栖居其间时,她似乎总在身旁作伴。
诚然,梁士的确需要这样一个避难所,需要这样一位伴侣,哪怕她虚无缥缈。除了一位年方十六的幼弟龙坡外,他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家道中落数代,只遗留给他大笔债务、少量现银和地产,还有数件无价艺术珍品。身染时疾,生计日蹙,他的处境愈发悲凉。宫中幕僚的薪俸,大半用于偿还祖父遗留的债务,余下仅够度日和支付弟弟的学费。
梁士已近中年;高尚的他刚偿清最后一笔家债,便遭厄运当头——并非因他自身的过错或疏忽,而是遭人嫉妒的同僚设计陷害,他突然失去官职,顿无生计。因遭罢免而蒙受不应有的羞辱,别的官职也与他无缘。为了糊口,为了维持弟弟的学业,梁士不得不变卖祖传的无价之宝:古玉雕、牙雕、珍贵瓷器和字画。身为艺术珍品的真爱者,一个全心敬重祖先和家族传统的人,他极不情愿,内心充满羞耻和亵渎之感。
岁月流逝,家藏一件件减少,龙坡的学业年届大成之日亦将近。他将精通经典,获得与其学识相称的职位,享有荣誉和俸禄。然而,悲哀啊!瓷器、漆器、玉器、牙雕都已售罄,字画也所剩无几,仅存梁士至爱的那幅《柳景图》。
当梁士意识到这个事实,一种至极而难以抑制的悲伤,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绝望,渗入他的心田。他感到,若是出售此画,自己恐怕难以为继。然而不售,又如何尽兄长之责,助龙坡完成学业?唯有一途:他立即差人致函官员李蒙。李蒙乃鉴赏家,曾购梁士家藏多件,告知《柳景图》今可割爱。
李蒙垂涎此画已久。他不假他人之手,亦亲至梁士府上。那张肥胖的脸上,双目炯炯,透着嗅到机会的收藏家的贪婪。交易旋即达成,画款当场交付;然梁士恳求宽限一日,次日再将画卷交予李蒙。李蒙知梁士为正人君子,欣然允诺。
官员离去后,梁士展开画卷,悬于壁上。向李蒙告假的请求,源于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他必须再与挚爱的画境亲密相处片刻,必须再次在遐想中造访这神圣不可侵犯的净土。此后,他将无家可归,无所庇护;他明白,世上再无他物可替代《柳景图》,可为他的梦境提供如此庇护。
黄昏柔和的余晖洒在丝绸画卷上。然而在梁士眼中,它仿佛笼罩在一层超凡脱俗的魔力之中,感动之至,远胜落日余晖。柳叶似从未显得如此温柔多情,恰似永恒的春天;山间薄雾从未如此迷人,宛如不散的虹霓;乡间竹桥上的仙姝从未如此美丽动人,宛如青春永驻。不知何故,画面显得比从前更为开阔深远,但却出人意料地更加真实,仿佛化为了实景的幻象。
梁士心潮起伏,如流放异乡者告别故土。他悲哀地最后一次享受观赏挚爱画卷的乐趣,如同千百次在脑中想象的那般:在湖畔柳荫下信步,居于隐现于绿荫中的小屋,透过垂柳眺望远山,驻足桥上,与牡丹仙姝交谈。
忽然间,一桩奇妙莫测之事发生了。当梁士沉浸冥想之时,夕阳已沉,室内暮色四合,画中景色却丝毫未减,反而更显光明,恍若被现世时空之外的旭日所照耀。而画面亦愈发开阔,仿佛化作一扇敞开的门,通往真实的画境。
困惑袭上心头,梁士听到一声低语。那并非真实的声音,而似乎发自画中情景,在他心中回响成一个声音,说道:
“因你如此长久而深切地爱我,因你视我为故乡,视尘世如他乡,如今我允你以我为梦寐以求的庇护之所,允你永远栖居游憩于此。”
于是,怀着幻梦成真的无上喜悦,心驰神往之境得以企及的狂喜,梁士自暮色笼罩的室内,走进了拂晓时分的画卷。脚下是柔软芳草,绣满繁花;头顶是摇曳柳条,沙沙作响,吹拂着久远的春风;眼前是半掩半露的茅屋,正如他无数次在想象中见到的那般;走近之时,牡丹仙姝报以微笑,回应他的致意。她的声音,恰似柳枝与花朵在低语。
梁士的失踪,不过令认识他的人短暂地挂怀了一阵子。众人断定,必是债务缠身,令他自寻短见,投河殉难——大抵是跳进了贯穿京城的那条大河吧。
龙坡得兄长变卖最后一幅字画所得的资助,得以完成学业;而悬挂在梁士寓所墙上的《柳景图》,自然为买主李蒙所得。
李蒙对新购画作喜不自胜,然当展开画卷仔细检视时,却有一个细节令他颇感困惑。他记得画中桥上仅有一个身着粉白衣裳的女子,而现在却有两个人影!李蒙好奇地端详那第二个人影,惊讶地发现此人与梁士有着惊人的相似。但它和仙姝一样袖珍玲珑;加之李蒙每日端详诸多瓷器、漆器、字画,双目已然昏花,因此无法完全确定。无论如何,此画年代久远,他一定是记错了人物数目。即便如此,这还真是奇怪呀。
倘若李蒙多看几眼,他会发现此事更为离奇。他或许会注意到,那牡丹仙姝与酷肖梁士的人,有时并非只是在竹桥上消磨光阴,而是别有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