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加登边走边思考,即使在深夜,街上依然熙熙攘攘: 运送物资的骡车向军营驶去,一群群面无表情的士兵站在街角,监视着来往的车辆与行人。这座城市正在备战,每天都有数百名士兵走出城池,去往环绕达尔伦的高大玄武岩城墙外的阅兵场,在那里操练数小时。骑在生有巨大双翅龙兽上的斥候在城市上空呼啸而过,将科米尔贵族的消息传给大贝尔根加斯卡恩·至高旗帜。在流言蜚语中,达尔伦和科米尔之间正在酝酿结盟。马加登不确定这是否足以阻挡桑比亚人的进攻。
抵达时才意识到,他的靴子已经把他带到东门。在黑暗的玄武岩墙外,桑比亚的午夜笼罩着整个浩空。绿色的闪电闪烁,那是桑比亚天穹的脉络,他感觉到源泉的意识与自己的意识轻轻相触。
萨克斯就在外面,漂浮在黑暗中。凯尔的儿子也在那,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大门紧闭,守卫们在他靠近时都僵住了。他们的思想很普通,能轻易间被他的心灵异能操纵。“我奉大贝尔根之命来执行城市公务,”并将说法强加给于他们的思想之上。“我现在需要离开这座城市。抱歉,时间太晚了。”
“当然,当然,”门卫中士说,他是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胡须的家伙,口中散发着洋葱和烟斗味。
不一会儿,马加登就站在了城门外,身后是玄武岩城墙。他凝视着平原的另一端,看着远处笼罩着桑比亚的阴影之墙。他曾经在黑暗中走过桑比亚,当时埃里维斯·凯尔就站在他的身旁。他们冒着暗影风暴,徒步前往欧杜林,回忆使得马加登绽开微笑。
“沿着我们的足迹前进吧,老朋友,”他说着,开始旅程。他利用源泉的精神辐射,确定了萨克斯的方向和距离。它漂浮在雷鸣峰南方的桑比亚永夜中,大约位于达尔伦和欧杜林之间。里文说过,无论发生什么,终局都必须在欧杜林结束。
里文说他需要马加登的帮助,但是马加登怎么可能帮助一个神?就像一个世纪前他协助杀死一名神一样,他要借助源泉的力量来增强自己。他感受到了源泉的精神辐射,并用自己的思念回应。马上又要见面了,他说。
他避开了大路,生怕会遇到桑比亚军队,而是快速穿过平原。弓和木匠手艺将他喂饱,心灵魔法和隐身术让他不被人察觉。即使在越野中穿行,他也不时发现阴魂人的巡逻队,有一次还发现了一支似乎是囚犯运输队的大篷车。他一直处在雷鸣峰和曼蒂科尔之路的南方,但他还是看到桑比亚军队在那里集结的迹象。即使万里永夜也无法掩盖远处数以千计的篝火发出的光芒,就像微弱燃烧的焚星。
桑比亚人封锁了达尔伦和科米尔之间的道路,无论达尔伦直面的军队为何,他们都将孤身一人。
马加登没有花时间深入调查。
里文让他做好准备,所以他继续向东前进,直奔萨克斯,直奔源泉。
桑比亚乡村扭曲畸形的树木和鞭草让他感到悲伤,他曾经跨过这片平原,那时还有茂盛的古木和一望无际的田野。现在,老榆树和橡树无叶的骨架在狂风中作响,每当他遇到一棵老榆树,都会把手放在树干上,这是两个曾经在桑比亚日光之下生物间的纽带。
他远离公路,在村庄周围绕来绕去,尽管许多村庄似乎已被遗弃,田地荒芜,杂草丛生。可能是桑比亚军队向东进军时他们逃跑了,也可能有更糟的事发生。
怪物在平原上游荡。马加登不时听到远处的咆哮和怒吼声,偶尔还能从眼角捕捉到动静。他经常将一支注满能量的箭搭在弦上,但从未射出。那些在黑暗中潜行的生物对他不闻不问。当他走过联盟时,源泉的牵引力越来越强。随着距离的靠近,他感觉到了一股暗流,一股悲伤。源泉的思想似乎迟钝而忧郁,他无法理解。当他靠近,当他感觉到它的全部力量时,他紧张起来。他、担心自己会再次迷失在其中,但当他真正看到远处的萨克斯——一颗高挂在桑比亚荧光闪烁夜空中的黑星时,他确信自己能够抵御它的牵引。他可以在使用源泉的同时保持自我。他曾经因为使用源泉而破碎过,真正意义上的支离破碎,但重新组合后的他比原来的自己更加强大。
萨克斯立在漂浮的山峰上,周围飞舞着黑暗的小身影。它们在远处看非常渺小,但马加登知道,它们是骑在鳞翼龙兽身上的阴魂城骑兵。源泉似乎终于完全感知到了他,拉力趋近平和。它希望他走得更近一些,加深他们之间的联系。
他注视着浮山正下方的一片松树林,汲取着自己的能量储备。昏暗的橙色光晕罩在头顶,光晕的镜面照耀着他用意念选中的萨克斯山下的位置。他动用心灵的魔法,异能瞬间将他转移到萨克斯脚下的树林中。山漂浮在他的头顶,宏伟而不祥。而在山的中心某处,即是源泉所在。
马加登敞开心扉,让源泉的触感涤荡自己,让源泉的部分力量、古老的意识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他立刻感觉到,它并没有失去力量,但却失去了敏锐,马加登瞬间明白了。
一百年来,源泉一直在呼唤他,它拼命地向这个世界输送精神能量,希望能与他取得联系。它思念他,为什么?
他推算着,但在源泉给出答案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源泉正在死去,它的知觉正在逐渐消失。更糟糕的是,它意识到自己即将灭亡,自我意识正慢慢消退。它害怕了,它很孤独,周围都是无法理解、与它沟通的生命。
我很抱歉,它这样说。
源泉的恐惧和悲伤紧紧攫住他的胸膛,漩涡席卷而来,将他卷入。他瘫坐在松针床上,默默抽泣,双臂环膝。
一个世纪以来,它一直希望他来到它身边,但他没有回应。
他让它失望了。
原谅我吧,他祈祷着。
它原谅了我,事实上,它对他抱有好感,而他与它的联系,他的同情,减轻了它的悲伤,缓解了它的恐惧。它欢迎他的陪伴,一如干渴者迎酒一样,在它消逝之时,有另一颗心灵在身旁陪伴。它只是不想孤独地死去,我会一直陪着你,他保证。当城市移动时,我也会跟着移动。我不会离开你。
他感受到了它的感激,他在城下为自己找了个地方,用心灵魔法和松树遮蔽身影,与他遇到过的最古老的意识为伴,阴魂的巡逻队来了又去,有时是骑着龙兽的骑兵,有时是步行的士卒,但没有一人注意到他。在过去的日日夜夜里,源泉向他展示了许多,过去的往事与可能的未来,也有他无法理解的杂乱无序又毫无意义的凡物。当他走在源头的临终思绪中时,时间过得很奇怪。它的意识发生了奇怪的转变,产生了奇怪的联系,从超凡脱俗转向平凡琐事。他渐渐明白,他第一次在源泉中迷失自己,并不是因为源泉的恶意,而是因为它的孤独。它是一个没有躯体的意识,它太需要精神和情感上的陪伴,以至于过于旺盛的意识压倒了他的意识。那时他还没有做好准备,但百年流逝,他现在已经做好了准备。马加登在瞬间经历了数月和数年,在数小时内度过了一生,笑过,哭过,愤怒过。但他始终坚守自己,坚守自己的目标。
也许有一天我会需要你的帮助,他说。你会帮助吗?源泉用它的方式回答说,如果还能的话,它会。马加登只中断过一次与源泉的连接,就是通过他们的心灵链接向里文发送了一条信息。他不知道里文能否收到,但他想试一试。
我准备好了,他说,仅此而已。
然后他等待着,对源泉守望,思绪时常回到里文说出的话上。
埃里维斯还活着,他还有一个儿子,而他的儿子是一切的关键。
瓦森从未见过这位与他流淌同一血脉的生父,但埃里维斯·凯尔却以某种方式活在他的心中,留他的梦里。在瓦森眼中,父亲总以手持黑剑的黑暗之人出现,一颗黑暗之魂。他从未在梦中见过父亲的脸,也很少听到他的声音。多年来,瓦森相信通过这种感官匮乏的梦境联系,他已理解埃里维斯希望他知道的东西——失去的沉痛和悔恨。他对父亲的一切了解似乎都围绕着遗憾。
瓦森知道现在在沉入梦乡,眼前只有见底黑暗,冰冷的空气撩拨着发梢,宛若轻刃划在肌肤之上。
艾瑞维斯对他说话每一个字都是珍宝,低沉的声音将梦境的寂静推到一边。
“我很冷,瓦森。这里很黑,我很孤独。”
瓦森对孤独过于了解了。他一生都与他人为伍,却总是与他们有所距离。瓦森想离开,却离开不得,有什么东西把他定在原地。这越来越冷,他在颤抖、麻木、瘫痪。
“你在哪儿?”他喊道。
“瓦森,你不能失败。”
这句话在那滞留很久,沉重、不祥,满是黑暗。“什么不能失败?”
“找到我,写下这个故事。”
“怎么找?你已经死了!”
瓦森感觉更冷了。他想问更多的问题,想最后看看父亲的脸,但黑暗退去。
“等等,等等!”
瓦森捕捉到一闪而过的赤红的天空和流淌的火河,他听到了数百万人蒙难的尖叫。
他在陋席上苏醒,浑身发抖,心跳直跳。抬头凝视修道院那裂开的穹顶。刚刚破茧而出的晨光朦胧而暗淡,照入住所唯一的窗棂。在过去的一年里,能见到超过一两小时的阳光的次数他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他早就习惯了桑比亚的万年阴霾,就像他习惯了许多事情一样。
让梦从心头滑落,他坐起身,皮肉上满是鸡皮疙瘩,口中吟诵黎明的问候,在越来越昏暗的光线下,字字句句轻蔑的挑衅。
“黎明是阿曼纳塔的礼赠,祂的辉光驱赶黑暗,重塑寰宇。”他在睡榻边静坐片刻,屈膝抱头,心中对埃里维斯念念不忘,想着即使在梦中也无法摆脱的遗产。他最近几个月梦见父亲的次数越来越多,端详着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皮肤像暗淡的纯银,血管呈深紫色。阴影在指间编织成网,沿前臂蜿蜒而上,如同黑夜的臂铠。他盯了很久,那些曲线、漩涡和螺旋,都是他血脉的痕迹。当他晃动双手时,黑暗如薄雾般消散。
德雷格经常对他说,你的信仰之光比血脉中的黑暗更强大,瓦森大多数时候相信这句话。但有时,当他从埃里维斯的梦中惊醒,孤坐一旁时,只有影子与他为朋,与他在感官中埋藏在生命边缘的黑暗共度时光时,他就不那么确定了。埃里维斯的生命困扰着瓦森;瓦森的遗产遮蔽了希望。他有时会认为自己注定要生活在别人书写的历史中,无法翻过这页进入自己的生活。阴影环绕使他无处遁逃,这就是他的人生故事。
写下这个故事。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德雷格经常告诉瓦森,他必须为自己做好准备,并向他不厌其烦地灌输这点,以至于瓦森的童年根本算不上同年童年。在他尚是孩童起,身心和精神就一直在接受训练。“为什么而准备?”瓦森多年来一直在问。
“无论何事,”德雷格轻声回答,眼中的关切胜过言语。“你绝不能失败。”在瓦森的梦中的艾瑞维斯与德雷格的身影重合。两父之声,一个源自血脉,另一个来自内心,汇聚一致。
你绝不能失败。
他凝视着壁炉上方墙壁上镶嵌的标志,一朵盛开的红玫瑰中一轮炽热的骄阳在绽放。
“我不会的,”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承受。他不会失败,重重的敲门声吓了他一跳。和往常一样,当他的情绪高涨时,暗影就会渗出皮肤。
“稍等片刻。”
他站了起来,清晨的寒意又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壁炉中的火焰烧得只剩灰烬残渣。他穿上外衣,把圣徽挂在坚固的项链上,从洗脸盆里舀水泼在脸上,踱几步来到房间门口。他打开门,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神谕站在门口,红橙黄三色相间的长袍在空中投出柔和的光辉,他的眼是超越反诉的橙色,细长的脖颈上挂着一条项链,项链上是一个清辉熠熠的白金烈阳,太阳中心的圆环雕琢着一朵盛开玫瑰。他盯着的不是瓦森,而是瓦森左边的一点。
神谕的向导是一只硕大灰褐而又眼睛有神的妖精犬,它站在年迈的神谕身边,舌头耷拉,尾巴直立,一动不动。
瓦森意识到他从未听过这只狗叫过一声。
“神—神谕,”瓦森说,震惊让他发出的声音磕磕绊绊,阴影也浮现于肉体之上。他从未听闻过神谕会在神殿外陷入恍惚。
神谕微笑间露出没有牙齿的牙龈,鹰钩鼻脸上的沟壑更加深邃。头皮上缀满老年斑,透过稀疏的白发清晰可见。他的皮肤宛如羊皮纸般单薄,散发着柔和的内在之光。
“他的光芒和温暖让你留恋,瓦森。”神谕说,尽管年事已高,声音却如山谷中的瀑布,沉稳而平和,与他平日里的声音截然不同。
“还有你,神谕。”
“你可以走了,布朗尼。”神谕对狗说,它舔了舔神谕的手,看了瓦森几眼,然后化作一道淡漠的微光消于无声无息间,瓦森总是惊叹于这只狗神奇的移动能力。与神谕相对而视,瓦森敏锐感受到了他们之间的差异。神谕的皮肤苍白,虽有一个世纪直面日光,但却被他内在的模糊之光照亮,这与瓦森黝黑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流于父辈的血统使皮肤暗淡无光。阿曼纳塔的光芒照亮了神谕,而瓦森则因埃里维斯·凯尔的阴影而被暗影时刻包裹。
“你...想进来吗,神谕?”瓦森说道。他意识到这句话听起来很蠢,但又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又是那张无牙的笑脸。“瓦森,你知道阿伯拉尔·科林萨尔是我的父亲吗?”
出乎意料的转折让瓦森吃了一惊,但他还是勉强点点头。
“我父亲告诉了我。”
“哪个父亲?”
回想起唤醒他的那个梦,瓦森一时难以回答。“德雷格,我的养父。我从未见过另一个,你知道的,神谕。”
“但你见到埃里维斯了,你会在梦中是不是与他相会。”
瓦森无法否认,“是的,但那只是梦,他早就死了。”“据说是这样。”
阴影又从瓦森的皮肤上渗出,鸡皮疙瘩再次起了一身。“什么意思?”
“我也看到他了,瓦拉之子瓦森。”
瓦森咽下喉中的肿胀。“那你看到他时,他怎么样了?”
“我看到了你。”神谕者说。
“我...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我遇见了埃里维斯·凯尔。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但有时会好奇。”
“你为什么从来不问?”
瓦森如实回答,“这似乎是对德雷格的背叛,我很害怕,我不想...了解他。”
“我觉得他很难了解,幼时曾见过他两次。他第一次阴魂缠身,第二次,他已不再是人,但他仍满身布满阴魂。”
“阴魂缠身?具体被什么纠缠?”
“怀疑,我想,”神谕说着转移话题。“你的父亲,养父,是雷格之子,他和我父亲一同跨于战马之上,你明白吗?”
“是,当然清楚。”
瓦森无法摆脱他和神谕只是在背诵别人为他们写下的话的印象,他仍不明白神谕为何而来。
“你就如你的父亲,尔父之父,发誓旧居于次,保护这座修道院,保护我。你已经做到了。”瓦森没有回答,他对神谕的认可而惭愧。“你和我在这待的时间最长,为德雷格和雷格的记忆增光添彩,你甚至成为了首刃,但万事万物就将走上变革。”
“确实如此。”瓦森嗫嚅着说。“但要改变什么呢?”
“世界,我窥见诸事的漩涡,瓦森,但我无法理解。”
“诸神,祂们的选民,神上之神,创世法则,命运石碑。战争,瓦森,我们已经在谷底见证了战争席卷托瑞尔,改变在无声无息间发生,我在这一切中看到阴影,看到了日益增长的黑暗动摇万物的根基。”
瓦森的脑袋一片混乱,他无法理解神谕的话。“我已经一百零六岁了,瓦森。”神谕继续说。“我死后,你会去哪?”
这个问题让瓦森吓了一跳。“什么?”
“此地朝圣者鲜有踏足,在阴魂的国度旅行太过危险。邪魔在平原上行走,而桑比亚士兵则在无魔的道路上行军,我死后来的人会更少。”
“他们会来拜访你父亲的坟墓。”
“也许会有一些。”
“他们也会来瞻仰你的陵墓,纪念你和你在此所做的一切,黑暗中的一盏明灯,神谕。”
神谕笑了,瓦森看出他是在尽全力去笑,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苦楚。
“恐怕不会了。”
“你...要死了吗?”
“我们都快死了,”神谕者说。“所以我再问一次,当我去往黎明之父的国度时,你会去哪?”
瓦森摇摇头,他把一生献给了服侍,从未想过自己在山谷之外的生活。他没有家人,没有真正的朋友,朝圣者和他的战友们都对他心怀尊敬,算不上他的朋友。他的血统和外貌使他与众不同,他一股过着孤独的生活。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会留在这,这是我的家。”神谕笑了,似乎他更了解这里。“的确如此,我这有样东西你一定要收下。”
他从长袍的口袋里掏出一条粗银链,上面挂着一朵做工精巧的玫瑰吊饰。岁月让银饰变得乌黑。
“这属于我的父亲。.”
瓦森举起双手。“神谕,我不能......”
“阿伯拉尔·科林萨尔,修道院的黎明领主也就是我的父亲,会很高兴把它交给你,这我知道。”
瓦森觉得自己的脸涨得通红,他无法拒绝神谕。他低下头,把符咒挂在脖子上。黎明领主阿伯拉尔曾佩戴过这个符咒,它的触感让他后颈的汗毛倒竖。“它被污染了些,”神谕者说。“但刮去污点,下面是白银与光明,很多东西都是如此。”
瓦森明白了神谕的意思。“我明白了。”
“你身上的黑暗并非来自埃里维斯·凯尔。”
瓦森僵住。“那是谁?”
“除了你的职责,你把自己和所有人、所有事都隔开,你认为自己被过去束缚,无法改变未来,而你打算独自面对那个未来。”
瓦森的怒火在真相的炙烤下熊熊燃烧,阴影从他的皮肤上掠过。
“难道不是这样吗?你看到的不正是我吗?”
神谕者摇了摇头。“不,我看到你面前是艰难的选择,但我看不到即将做出的选择,它们将属于你。记住这一点,没有什么命中注定,没有什么提前写好。”
给我写个故事吧。
“仔细听我说,”神谕继续说道,“你不必独自面对他们,也不应该独自面对他们。”
面对神谕关切的语气,瓦森的怒气消解。他再次低下了头。“我为刚才的失态道歉,感谢你的话,神谕。”
神谕温和地笑了笑。“没什么,也许有一天你会后悔你的感激。”
“永远不会。”
“听我说,瓦森,你身上的光明比我们燃烧得更加辉煌灼目,它能与你血脉中的黑暗相争,你会记住吗?”“我会。”
神谕者道:“那么祝你安好,德雷格、埃里维斯和瓦拉之子瓦森。”
“等等,就这些吗?”
但为时已晚,神谕者的肤色化为苍白,皮肤也失去了光彩。
阿曼纳塔的橙光从他眼中消失,眼睛又恢复成老者那带着血丝、黯淡无光的眼。他垂下了头,衰老的身体不堪重负。瓦森抓住他,防止他摔倒。感觉神谕就像长袍下的一捆木棍。
“这是瓦森,神谕。”
“瓦赞。”神谕缓慢而笨拙地说。“布朗尼呢?”
“你把布朗尼打发走了。”瓦森说。“不过我肯定他就在附近。”
“布朗尼!”神谕叫道,表情中透着惊慌。“布朗尼!”
瓦森发现,神谕的声音在恍惚时笃定有力,而当恢复正常时,神谕的声音却像个孩子,这让他很难调和。
一声轻响和一道闪光宣告布朗尼回到了神谕身边,小狗用鼻子蹭着神谕的手。
“布朗尼来了!”神谕笑着说。
“我会护送您回到您的神殿,神谕。”瓦森说。
神谕摇了摇头。“不,瓦森。钟声敲响时,让朝圣者来我这里见我。我会和他们交谈,然后所有人在这一天离开。所有人,你带他们走。”
最近一批朝圣者——几个月来的第一批——在不到一天前抵达,一路上躲避着桑比亚军队。这么快就离开会让他们很失望。
“他们才刚到,神谕。而谷底正饱受战火蹂躏,我们得带他们往北走,穿过山麓,前往高月城,即使是那条路也可能封死了,桑比亚的军队在峡谷边境集结。”
“我知道,但他们要走了,瓦赞。”
瓦森知道最好不要和神谕争论。“很好。”神谕对他微笑。“永别了,瓦赞。”
“光明会庇佑你,温暖你,神谕。”
他看着神谕单手扶着布朗尼,步履蹒跚走过走廊。
瓦森关上房门,思绪万千。先是梦境,然后是神谕的亲自拜访和目睹,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他取下玫瑰圣符,细细的影丝从指尖盘旋喷薄,围绕着玫瑰。他想象着圣阿伯拉尔在萨克斯之战中面对夜行者时,使用这个符号来引导阿曼纳塔的神力。
他研究它的花瓣、花茎和两根刺,它的做工精细,如同一朵真正的玫瑰被魔法化成金属,与修道院周围被奥法之劫石化的玫瑰园并无二致。他用拇指甲刮去一片花瓣上的污渍,露出一条闪亮的银线,那是黑暗中的光明。
他笑着把它戴回脖上,他会努力,争取与它相配。他的目光落在房间一角久经尘封、上锁的箱子上,不禁失笑。箱子里放着艾瑞维斯·凯尔曾经的黑暗魔刃:织网者。瓦森只握过一次冰凉滑腻的刀柄,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德雷格第一次把它交给他。剑身的阴影与他肉体的暗影交织一处。这把武器就像是他的延伸,但这种熟悉感让他害怕,他再也没有碰过它。他今天也不会再碰它,今天应该属于光明与希望,让暗影和阴郁走吧。
铭记着神谕的话,他穿上衬衣和盔甲,戴上胸甲,把盾牌挂在背上,武器腰带和剑绑在臀部,然后出门了。
按照他的旧惯,他会在太阳升起时向阿曼纳塔祈祷,在谷地散步,并在带朝圣者回到黑暗中前去看看他母亲的坟墓。
雨水从桑比亚漆黑的天穹中垂直降落,把鞭草打成扁平扭曲的薄垫,空中传出清脆的雷霆。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臭味,整个世界都如同步入腐烂。
“快!”齐亚德说,他的声音就像是在磨刀石上拔出的利刃一样粗粝。“快点!它很快就会追上来,赛义德。”
赛义德咽了口唾沫,点头跟上了哥哥匆忙而无力的脚步,他本想安抚齐亚德,给他一只扶持的手臂,但赛义德不喜欢弟弟的身体在手掌下起伏的姿态。
他们走在在阴冷的穹庐下,湿软的土地上——两人的重量都无法让马儿承受。他们横穿田野,避开路上桑比亚的士兵和车队。
被雨水打湿的斗篷挂在赛义德的肩上,像是他活了十四年的负担,有百斤般沉重。
在他身旁,齐亚德也被肩头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他在雨的嘶嘶声中喘息,背上的驼峰比平时更加明显。齐亚德湿透的长袍紧紧包裹身体,隐约可见隐藏在下扭曲的身体,那是被奥法之劫狂魔法污染的肉体。
他们周围挤满了兄长在进入桑比亚群影交错的边界时召唤来的一群野猫。
“野猫?”赛义德问。
“是野生是的,”他哥哥回答,那双玻璃般的眼睛盯着这些动物。“但不是猫。”
赛义德点出十三只,不过数量似乎不时略有变化。它们垂着尾巴,雨水把它们长满疥疮的皮毛压在身上,每走一步都能看到骨和肉的交相运作。头在细长的脖子上显得过大,它们的腿长得不成比例。它们似乎完全由黑色的眼、粗壮的筋肉和锋利的牙组成。
乌云横跨天空,将烈阳不露分毫的遮蔽。虽是正午,但如冬日的黄昏灰暗。赛义德和齐亚德已在永夜中行走多日,他们躲避着空中的阴魂巡逻队和桑比亚步兵,在废墟般的桑比亚田野中走过一条蜿蜒小径。流言生成,随着桑比亚对其北方邻国采取行动,大战在谷地蓄势待发。
赛义德和齐亚德参加战斗,他们是来寻找玫瑰修道院和神谕的。
“如果这座修道院和神谕只是传说呢?那我们该怎么办?两者都可能是桑比亚为了保留希望而自编自导的故事。”
“不,”齐亚德断然摇头。“它们存在。”
“你怎么知道?”
齐亚德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问他。“因为它们必须存在!因为他告诉我了!因为这个,”他无助地指了指自己的身体。“这必须结束!必须结束!”
赛义德知道齐亚德口中的‘他’是指得谁——墨菲斯特,炼狱第八层卡尼亚的魔鬼之主。只要一想到这个大魔鬼之名,赛义德就会听到淅沥的雨声中传来阴险的私语,他拿起水袋喝了一口水:这是一种习惯,仅此而已,人类生理需求的幽魂。赛义德不需要喝水、吃饭或睡觉,永远也不需要了,自他被改变后就再也不需要。如果说奥法之劫玷污了他哥哥的身体,那么它却完善了赛义德的身体,尽管完善的代价是让他和人类一样自主。
“你怎么喝得这么慢?”齐亚德叫道。“我说我们必须快点!”
齐亚德激动的咳嗽声从他被损毁肺部传出,痰又浓又湿。群猫喵喵地叫着,紧紧地挤在他身边,野性而又洞悉一切的眼以可怕的强度注视着他。齐亚德在咳嗽的间隙用靴子试图赶走这些动物,而赛义德则试图忽略哥哥踢猫时腿部不自然的下垂。咳嗽结束了,猫们失望地回到了自己的轨道上,失望地垂下了尾巴。
“这些猫让我恶心,”赛义德说。
“不是猫,它们是赠礼。”齐亚德一边嘟囔着,一边用有部分鳞片的手擦了擦嘴,黑眼从深不见底的眼窝里盯着赛义德,斧形的脸上满是麻子,那是小时候生病留下的。
赛义德越过兄长,望向平原,脑海中浮现出往昔的记忆。“我无法想象母亲的样子,你能吗?我想她有一头棕色的长发。”
齐亚德喝着自己的水袋里的水,‘唰’地吐了出来。猫儿扑上去,看到只是水,走开了。
“它是黑色的,”齐亚德说。
“我睡觉时经常梦见她。”
“你会再睡着的,赛义德,还会再做梦,当我们找到神谕时,我们会让他告诉我们......”
声音突然终止,他咳嗽起来。赛义德想去帮忙,但齐亚德挥手挡开他,一阵后又是一阵,咳嗽声越来越大,咳出的水分越来越多。
当齐亚德与奥法之劫烙印在他身上的毒伤相抗争时,猫儿再次挤在一起,喵喵直叫,转着圈抢位置。他在雨中蜷缩,咳嗽,与内脏的恶臭作斗争。
赛义德只能眼睁睁看着,感到恶心。他把目光移开,努力回想母亲的样子,这有助于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不再去想兄长长袍下隆起的肿块、充满粘液的喘息和阴湿的起伏。
赛义德记不起母亲的眼睛,甚至记不起她的名字。他的记忆逐渐模糊,仿佛他每天都是一个新的人,一个他越来越讨厌的人。他只清楚地记得遥远过去的某一天,那一刻他把现在的自己和奥法之劫前的自己联系在了一起——阿伯拉尔·科林萨尔的手下用斧头砍掉他右手拇指的那一刻。
他记得自己在尖叫,记得砍掉他拇指的骑士为自己的行为道歉。
齐亚德的咳嗽加剧,拖长为呕吐,这声音把赛义德拉回了现在。猫咪们兴奋地叫着,围成一圈,尾巴高高翘起,有神地眼盯着齐亚德,猫们最后得偿所愿。
齐亚德的腹部在长袍下明显隆起,吐出一长串又粗又臭的黑色痰液。草被痰液熏黑、卷曲、变色。猫儿们扑向粘液,互相嘶叫、抓挠,发出激烈的叫声,每只猫都在舔食粘液。
齐亚德咒骂着擦了擦嘴。
“该死的猫,”赛义德说着,用靴子跺踩猫附近的地面,溅起它们一身泥水。猫们弓起身子,发出嘶声,呲出獠牙,但并没有从美食前退开。赛义德从未见过它们吃过任何东西,除了他哥哥吐出的黑色果实。
“它们不是猫,但确实该死,”齐亚德说。他又清了清嗓子,猫儿们吃完了第一串粘液,转过身来,希望再吃一顿。当没有任何食物时,它们就坐在地上,舔着爪子和下巴。
齐亚德褪去兜帽,仰头面朝雨水。他用手梳理稀疏的黑发,皮肤绷得紧紧的,露出深陷的眼窝和凹陷的脸颊,他看起来和亡灵相差无几。
“净化只能减缓诅咒的蔓延,”齐亚德说。“我很快就需要一个人,赛义德。一个容器。否则,诅咒就会结束。”
赛义德点了点头。他们使用的容器已经留下了畸变的痕迹。
“来吧,”齐亚德说着甩了甩兜帽。“我们必须去下一个村庄,这股冲动很强。”他用尽被毁坏的肺部所能吸入的气,低头盯着猫咪们。它们抬起头看着他,眼中充满智慧。
“我不能让它发生在我身上。”齐亚德轻声说。
“让什么发生?”
他的弟弟似乎没听见,赛义德也一如既往地感到疑惑。
奥法之劫永远改变了他们两个,但改变的方式不同。赛义德变得无法入睡,对生活中的快乐和痛苦越来越迟钝,情感和对身体感觉也被磨得只剩下了骨头。
另一方面,齐亚德被杀死。但蓝焰并未让他死去。相反,它为他注入某种污染,让他重获新生。赛义德清楚地记得齐亚德回来时的样子:惊慌失措的眼神,惊恐痛苦的兽鸣。他冷得直打哆嗦,但令人费解的是,身上散发的却是硫磺和腐烂味,齐亚德疯狂撕扯着自己的身体,紧张得呼吸。
“发生了什么?”赛义德问道。
“我......没变?”齐亚德说,他的语气既惊讶又欣慰。“我被撕裂了,赛义德,被焚烧,被剥皮。几个世纪以来都是如此,我见到了那的主人,他对我说话,让我答应去寻找......”
赛义德以为他疯了,“主人?几个世纪?你只离开了一会儿。”
齐亚德没听见,“我没变,一点都没变!”
但他并非一成不变,笑声变成了喘息,接着是咳嗽,然后是第一次呕吐,两人都惊恐地盯着从他肠子里排出的蠕动黑块。
“该死,诸神啊,”齐亚德说着,他哭了,似乎明白了一些赛义德不曾知晓的真相。“它还在我体内,赛义德。那个地方,那的诅咒,它想要出来。”
赛义德后来才知道齐亚德的灵魂去了卡尼亚,他的哥哥在那与墨菲斯特签订了契约,去寻找一个大魔鬼凭自己找到的人,直到后来,赛义德才了解到净化的真正含义,它需要一次又一次的净化,直到墨菲斯特将他们从痛苦中解脱。
“来吧,”他说,恨自己不该这么说。“我们会给你找到那个人。”
他们继续往前走,两个不是人的人和十三只不是猫的猫,被雨水压得直不起腰,他们很快来到了一条挤满泥土的马车路。
“附近一定有个村庄,”赛义德说着,扫视平原上的万般诸影,树丛和灌木中缕缕阴影附着,如同一团黑雾。
齐亚德点了点头,他的头在脖子上奇怪地晃动,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古怪至极。
“但愿如此。”
格拉克在日出前苏醒,起码他是这么判断的。拂晓的晨光穿透桑比亚被满是暗影的天穹的时刻少之又少,所以他靠参军时磨练出来的直觉来计时。
他仰望着小屋的顶梁,听着远处雷声透过百叶窗轻轻滚动,听着雨点打在木屋顶棚的嗒嗒声。他希望这只是普通的降水,十天前下了一场恶臭的黑雨,任何伴随雨点之物都玷污了泥土。大麦在不久后开始枯萎,秋菜——尤其是南瓜——在藤蔓上变成褐色。他们已经尽其所能将损失降到最低,但全村人都深切地感受到了裳提亚的绿之使者缺席。村民们在小范围的秘密聚会上低声向大地之母祈祷,生怕被远方城市和漂浮城堡里的阴魂城人听到,但没有一丝回应。冬天将苦难带给所有人,又一场黑雨将彻底毁掉收成。
他和艾尔必须在第一场雪前尽可能多地储备食物。
这意味着他必须冒险打猎。
他的心一想到这就怦怦直跳,虽然他不清楚是害怕在平原上会有的遭遇,还是艾尔的反应。
她躺在他身边,身上盖着破旧的棉被,呼吸深沉而有规律,像是睡着了。
他缓慢挪动双腿,避免将她吵醒,他从铺着稻草的床垫上移开,坐在床边。他试图止住咳嗽,但只压住了一半。艾尔没有被惊动。
他在那坐了片刻,光秃秃的脚掌平放在冰冷的木地板上,等待被唤醒。潮湿的空气唤起潜伏在他关节和肌肉中的痛楚,他先按摩了一下肩膀,然后又按了另一个,岁月使他脆弱。
他试图咽下清晨的恶臭,却怎么也吐不出来,拿起床头柜上的锡杯,将剩下的茶叶一饮而尽。又冷又苦,就像早晨一样。
他揉了揉后颈,看着在壁炉余烬的微光中闪烁的小屋:用阔叶树笔直黝黑的枝条做成的家具,碗、杯和锅已经历经三代人的洗礼。他试着想象他们的孩子在地板上爬走的样子,但一无所有。他试着想象他们如何抚养孩子,但也做不到。
艾尔的怀孕对他们俩来说都是惊喜。
格拉克很早以前就认了命,自己不会有孩子的。他们的婚姻已经有了十个年头,一次也没有怀孕,当他们当时都以为其中的一人或两人都没有生育能力,格拉克当时也这么认为。对孩子来说,这个世界似乎太黑暗了。
然后艾尔用她声音颤抖着告诉了他。
“我想我有孩子了,格拉克。”
喜悦之情让他大吃一惊,仿佛孩子是一把钥匙,打开他内心紧锁的房间,那里有幸福,有可能。顷刻间,他生命的赌注提高了——一个孩子将依靠他。
这种认识让他恐惧。
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应该离开费尔勒姆,许多朋友和邻居已经放弃了村庄,米尔森夫妇和拉布斯夫妇就是最近两个。他们冒着黑暗、阴魂人和暗影生物向太阳进发。他不知道他们是向西去了达尔伦,还是向北去到了山谷。他不知道这是否重要。在桑比亚,战争与战争的威胁似乎无处不在。大城市是集结之地,边境是战斗之所,处在中间的村镇只能自生自灭。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艾尔还能旅行,他们有一辆马车和一匹驮马。他们可以卖掉剩下的鸡,收拾好货物,向东北方向进发。格拉克知道如何使用刀剑,他弓箭的技艺也难有对手。也许他们可以避开士兵,格拉克可以保护他们不被平原上游荡的生物伤害。
他试着从茶杯里再榨出一滴茶,什么也没有。他试着让自己试图离开,但什么也没有。
离开似乎太危险了,太像投降,像背叛,而这两种感觉他都没有。他在小屋中长大,就像他的父亲和父亲的父亲一样。尽管桑比亚永远被阴影笼罩,尽管有可怕的生物在乡间游荡,尽管阴魂人的暴政很严酷,他的父亲和祖父还是设法从这片土地上勉强维持生计,他们以此为荣。
他也是如此。
他并不总是这样,他年轻时认为农夫的生活可鄙,他跑去参加阴魂城的一场战争,他用弓箭杀死了十几个人,但只有一个,最后一个,是用刀杀死的,近身杀人的感觉是不同的。格拉克在那个垂死的人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这就是他对战争的全部向往。
他用手捋了捋头发——头发越来越长,又抓了抓脸颊上留了三天的胡须。他呼出一口气,终于准备开始又一个没阳光的日子。他刚要起身,艾尔的声音打破了宁静,阻止了他。
“我醒了,”她说。
他又坐了回去。他很熟悉她的语气,明白她的想法可能和他的想法很接近。她也在为未来担忧,他把手放在她的臀部。
“你一直醒着吗?”
她翻了个身,抬头看着他。她的皮肤在余烬的光辉下显得不那么苍白,乌黑的长发在长枕上团成云朵,一只手在被子下托着肚子,肚中的孩子刚开始膨胀。
“雨在几个小时前就把我吵醒了,我开始为庄稼担心,然后脑子一片混乱,再也睡不着了。”
“别担心,我们会处理好的,你冷吗?”
不等回答,他就站了起来,走过冰凉的地板,把两根木头扔到余烬上,木头几乎立刻就燃了起来,他回到床边坐下。她没有动。
“你担心吗?”她问。
他知道最好不要对她说谎。“我当然担心,我主要担心如何养活自己和孩子。但我又提醒自己,我的父母也经历过艰难的岁月,尤其是在我去打仗之后,但这座小屋却屹立在这里。庄稼会恢复,我们会挺过来的。”
“是的,但是......你担心......世界吗?”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终究还是给了她假话。“世界太大了,容不下我的焦虑,我只关心我们的肚子。”
“如果阴魂人来抢夺供给军队的作物配额呢?他们说山谷里有战争。”
火光让墙壁上的影子舞动,格拉克闪现出他服兵役时的记忆,那时他曾在与科米尔人的战斗中为阴魂人效力。
“他们说了很多,阴魂人已经多年没来要配额了,城市附近的农场一定生产了足够的粮食,或许他们最近在城里吃魔法。”
她没有因为他这个拙劣的玩笑而笑,但至少这抚平了她眉头上忧虑的皱纹。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困扰她的忧虑一扫而空,吐气的时候,眼里流露出一种玩味的神情,那是他十年前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的神情,也是让他想娶她为妻的神情。
“你鼾声很大。”
“我知道,你应该轻推我一下。”
“不,”她说,然后在被子里依偎得更深了。“我有时喜欢这声音。”
“你总是喜欢奇奇怪怪的东西,亲爱的。”
“要我说,让你当我的丈夫加深的这点。”
“是,”他笑着说。弯下腰,吻了吻她多年前被耙子砸断的歪鼻子,他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他们的手心一同抚摸未出世的孩子。
“我们会没事的,”他说,并希望她相信这一点。
“我知道,”她说,他知道她愿意相信。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当他的肌肉抗议时呻吟一声。“你怎么起这么早?”她问。
他犹豫了一会儿,撑起身子,然后跳了进去。“我要去打猎,艾尔。”
“什么?”她瞬间听起来完全清醒,眉心的沟壑又出现了,比以前更深。
“我们得存点肉。”
她摇了摇头。“不,这不安全。我们上个月才在夜空中看到萨克斯人,阴魂人让他们的生物远离村庄,却让他们在平原上游荡。只有士兵和有官方特许证的人才能安全上路。”
“无论是阴魂人还是他们的飞行城市都不会对一个孤独的猎人感兴趣,他们只是不希望任何人未经许可进出桑比亚,特别是在战争时期。”
“已经好几个月没人来村子了,格拉克。你觉得这是为什么?这里不安全。”
他无法否认。小贩、牧师和商队曾经在桑比亚乡村游荡,为村庄提供服务。但除了小贩老明瑟尔,费尔勒姆已经许久污染到来,他似乎更喜欢编故事而不是卖东西。但明瑟尔已经一个多月没回来了。村子似乎被遗忘在黑暗的平原上,孤苦一人,周围都是怪物。
“还有比阴魂国度更糟糕的地方,”她说。“别走,我们能应付。”
“我必须去。不会超过两天......”
“两天!”她半坐起来说。
“两天,”他点点头,说话的同时坚定了决心。“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们会有一头或三头雄鹿,可以穿上绒衣,抽上烟。我们就能吃肉过冬,你和孩子需要的不仅仅是草根和块茎,我们还需要鸡下得蛋。”
“我需要我的丈夫和孩子的父亲。”
他弯下腰,把手放在她的眉心。她紧紧地捂住手,向后躺下,似乎并不打算放开。
“我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知道?”
“我曾当过军人,艾尔。”
“你曾是个士兵,现在你只是个农民。”
“我不会有事的。”
她握住他的手让他发誓。
“我发誓。”
“如果你看到比鹿还大的东西就跑开,发誓”
“我发誓。”
她又捏了捏他的手,然后松开。
他清了清嗓子,走到壁炉旁的箱子前,感觉到艾尔的目光盯着他。他打开箱盖,取出武器腰带和那把阔剑,剑上还涂着油,锋利无比,这是他服兵役时获得的部分报酬。他感觉自己已经有一辈子没有佩戴过比咬刀和匕首更重的东西了,当他系上更重的刀时,腰上的重量让他感觉很别扭。
“以前不戴这个我也觉得别扭。”他说,艾尔什么也没说。
弓别进胸前的鹿皮袋,旁边放着两个箭筒,里面都塞满了箭。他解开弓盒上的系带,取出紫杉箭杆。熟练地上好弦,把手放在握把上。感觉就像艾莉的皮肤一样光滑而熟悉。他想象着自己正瞄准一支箭,一只雄鹿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他在长弓上的天赋一直是战友间津津乐道的话题,多年来他也没有让自己的技能松懈,即使在拿起犁头换剑之后是这样。
“至少等雨停吧。”她说。
他绑好箭袋,快速数了数各种箭。“我越早离开,就能越早回来。”
“你会被淋病的。”
“不会的。”
“那至少吃点东西再走。”
“我可以吃的时候...”
“吃吧,格拉克,雨和寒冷已经够糟糕了,我不会让你空腹而出。”
他微笑着点点头,走到自己做的小桌子前,从面包上掰下一大块两天前的面包。他用面包拭去火炉旁大锅底部的泔水。艾尔看着他吃,萝卜炖甘蓝里没有肉,这只会坚定他打猎的决心。他会在池塘里装满水皮,如果需要,还可以在野外觅到食物。
“你也要吃,艾尔。”
“我会的,孩子总是保持饥饿。我想,这遗传自他的父亲吧。”他再次走到床边,给她一个缠绵的吻。
“有足够的炖肉和面包,鸡舍里还有几个鸡蛋,我很快就回来。”
她很坚强,他知道她会的。“你把我一个人留在一群傻瓜和懦夫里。”
“你会把傻瓜和懦夫管理得很好,亲爱的。”
“再说一遍,我想我们的婚姻已经证明了这点。”她边说边笑,他感谢诸神。
“我想我更喜欢你睡着的样子。”
她严肃起来。“小心点,格拉克。”
“我会的,”他说,然后穿上靴子和斗篷。“趁我不在去看看安娜。”
“好主意。”她说。“我给她带几个鸡蛋,他们正在受苦。”
“我知道,再见。”
他打开门,狂风呼啸而入。
“等等,”她叫道。“拿着我的吊坠 祝你好运。”她俯下身,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起吊坠,一个系在皮绳上的青铜太阳。
“艾尔,那是......”
“拿着吧,”她坚持说。“明瑟尔把它卖给了我母亲,告诉她这受过泰摩拉一位祭司的祝福。”
他回到床边,接过吊坠,把它藏在斗篷的口袋里,又吻了她一下。
“我愿意接受所有的好运。”
她笑了,“你该理发了。”
“等我回来再剪吧,”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就这样,他冲进了暴雨内,他对着天空张开嘴品尝雨水的味道,发现雨水还算正常,他赞美裳提亚。庄稼还能再活一天,他在黑暗中独自而立,思索着,注视着孤立在榆树中的村庄。
其他的小木屋坐落于黑暗无声无息,每个都是一个充满忧虑和匮乏的小窝。十几棵榆树像巨人一样从平原上拔地而起,在风中低语。雨点敲打着他的斗篷。格拉克一直认为榆树保护着村庄,它们是树木的护者,让栖息在枝桠下的生灵免遭伤害,他决定继续这样想。
他拿着弓,拉起兜帽穿过公地,来到池塘边,把水袋装满,然后沿着高地向开阔的平原走去。
畸形的枝条在疾风骤雨中作响,赛义德回忆起一个世纪前的桑比亚,那时,奥法之劫奏响,甚至连暗影风暴都不曾存在:广袤的麦田、遍布野味的密林、湍急而清澈的河流与随处可见的商人。但这曾几熟识的一切都在远去。
桑比亚和他一样,虽生尤死。
赛义德上次行走于桑比亚的平原时,这个国家正陷入内战,他和齐亚德那时身着的隶属于倾覆女士治下的制服。他们和其他许多士卒都曾被一个名为阿伯拉尔·科林萨尔的洛山达信徒俘虏致残。赛义德在这几年里自己学习如何使用左手格斗。桑比亚现在又落入战火,潮湿的空气和不堪回首的往事回响,让赛义德的拇指根隐隐作痛。
“你怎么慢下来了?”齐亚德侧身叫道。
赛义德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速度正在减缓。他急忙穿过猫群跑到兄长身边时,那群猫正紧紧盯着他,齐亚德的兜帽遮住了他的脸。
“我......思考。”
“思考什么?”
“平原唤起了我的回忆。”
齐亚德哼了一声。
“我在想关于奥法之劫,为什么我们......变了,我想知道其中有什么目的。”
齐亚德啐了一口,猫儿扑了过去。“什么目的也没有,当蓝焰从天而降时,我们就在船上,出现在错误的时间与地点。”
齐亚德举起自己的右手,拇指的残余与赛义德的如出一辙,不过长满层层鳞片,关节也已畸形。
“这要拜阿伯拉尔·科林萨尔所赐,没有比这更有意义的了。人就是对他人做出可怕的事,这就是世界。”
“这就是世界,”赛义德附和道。
“我们很快就会摆脱这一切,”齐亚德说。“第八炼狱之主承诺过,我们只需要找到他的儿子。”
儿子,他们几十年来一直在寻找猎物,足迹遍布费伦的土地。埃里维斯·凯尔的儿子应该垂垂老矣,甚至死了。
“你觉得这个神谕会告诉我们上哪找到他吗?”赛义德问道。
“我们会让他说的,”齐亚德说。“如果他的儿子已经老死,我们就找到他的尸体,然后把尸体交给墨菲—卡尼亚之王。他就会让我们解脱。走吧,我们必须先找到一个村庄。”
齐亚德加快了脚步,他的步履迟缓、笨拙而凶狠。赛义德跟在哥哥后面。
雨在接下来几小时内愈加猛烈,直到泼下恶臭的棕色废水,脚下的鞭草在腐水的浸泡中蠕动。
“你需要避雨吗?”赛义德问齐亚德。“睡眠?”
“不,”兄长用比平时更加低沉的声音回应,齐亚德斗篷上兜帽遮住了他的脸。“你知道我需要什么,越快越好。”
他们在雨中疾行,阴湿的泥地吮吸着靴子,饥饿的猫群期待的叫声让赛义德心烦。他的哥哥喘着粗气,咳嗽的间距越来愈短,每走几步就咳出一颗黑色的小球,猫儿们高兴地大快朵颐。
齐亚德的嘴在短短一小段时间后开始呻吟,躯体在长袍之下搅动。赛义德不禁瞪大了眼睛。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哥哥如此狼狈。
“别看了!”齐亚德对赛义德说,他半转过带着兜帽的脑袋,嘴里含糊不清,畸形的唇齿中流露出水分。
赛义德舔了舔嘴唇,转过头去感到一阵恶心。四面的平原并无二至。脚下的行路似乎不知通向何方。他担心他们无法阻止即将发生在他哥哥身上的一切。
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小小的期愿,希望将来之事如期发生。他的哥哥令他厌恶,他们的生活令他厌恶,他试图用半真半假的援助来驱除这些叛逆的想法。
“我能帮什么忙,齐亚德?”
齐亚德对他怒目而视,“给我找个容器,或者你自己成为它!”
赛义德眯起眼,手握住刀柄。猫儿们齐齐转过身来面对他,舞动利爪。他握紧刀柄,准备拔刀。
但雨中传来一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从前方某处传来。猫们弓起了背,抬起了头。
“你听到了吗?”齐亚德问道,仍从兜帽深处注视着赛义德。“这不是我的幻觉?”
“我听到了。”赛义德缓缓地说,放松握刀之手。雨中传来了更多的尖叫声,惊恐的哀嚎声,狗的狂吠声。“有人需要帮助。”
“来吧,”齐亚德说着,转身踉踉跄跄踩着湿润的泥土朝尖叫声走去。绝望提高了嗓门。“快点,我坚持不下去了。”
他们在光滑的土地上奔跑,赛义德在前,猫在后。齐亚德两次滑倒。赛义德两次回头,把兄长搀扶,感觉到兄长身上的骨肉在他的触摸下膨胀、翻滚,好像有什么东西嵌在他的肉里,在表皮下蠕动,企图破土而出。胆汁触动了他的喉咙,在他用牙齿堵住胆汁前,震惊从他口中挤出一个问题。
“你体内到底有什么炼狱的秽物,齐亚德?”
齐亚德转过头,不看去他的弟弟。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以前告诉过你我也不知道!他把什么东西放进了我的体内,确保我完成他的任务。它会......改变我。”他把赛义德推到前方,“求你了,快点。”
他们现在离得更近了,赛义德分辨出几个女人和男人的尖叫,还有两只狗的狂吠和咆哮。他爬上一处高地,在一片阔叶林中蹲下。齐亚德爬到他身边,喘息着,呻吟着。猫咪在周围围成一圈,没出一点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他们脚下泥土肆意的车路绵延东西。两辆马车翻倒在上,一些生活用品散落在草地上:被雨打湿的毯子、一张小桌、破碎的石器。两具尸体躺在瓦砾中,腹部都被撕开,内脏长绳沾在绿茵上,在苍穹降下的泪雨中折射出点点亮光。第三具尸体躺在离前两具几步远处,胳膊和腿都弯成怪异的角度,皮肤紧贴着骨头,像被吸干了一样,成了木乃伊。
一个畸形双足动物站在路上,身高是人的两倍。看起来几近骷髅,但病态的黑肉和大块肌腱包裹着全身骨骼。过长的手臂末端是长度有如手指的墨黑钩爪,大而尖的双耳围在没毛的畸形脑袋。凹陷的眼窝深处绿光幻灭。满口獠牙的利口大开,一条和赛义德的手腕相当粗细、和前臂同长的粉舌从口处诡谲般伸出。黑暗能量的气流围它盘旋,聚集在它的爪上。
它发出饥饿和仇恨的嘶吼,声音高亢刺耳,要放在一百年前,赛义德一定会被这声音惊得毛骨悚然。
齐亚德咳吐出一团黑痰。猫咪们扑了上去,瞬间就把这团黑痰吞掉。“这是一只囚魂魔,一种从幽坠冥狱汲取力量的亡灵。”
两名男性——从他们穿着的素衣和挥舞的木斧来看,只是普通的村民——在两步远处围困囚魂魔,手中的武器在打着颤。一只狂吠的獒犬在两人对面对囚魂魔实行骚扰。
囚魂魔脚边躺着一具男孩的尸体,尸首几乎从脖颈上扯下。一名女孩躺在离男孩不远处,衣衫破损,脸朝下满身是泥,一动不动。另外三个孩子的尸体躺在路边,衣服和身体都被粉碎,就像马车的残骸散落一地。
两名妇女在战斗外围徘徊,她们喊叫、咒骂与哭泣,向囚魂魔投去石块以及任何她们能够触手可及之物,但都无济于事。第二只獒犬站在女人身旁,吠叫咆哮。
“快跑!”高个长须的男性对妇女们喊道。“快跑!”
“我不会丢下你们,”粗壮的女性哭着回答。“离我们远点,怪物!”
大胡子高举斧头向前冲去,他还没来得及挥出武器,囚魂魔周围就爆发出黑暗的能量,一团混杂绿纹的黑暗将他击倒在地。第二个人要年轻很多,也许是第一个人的儿子,他携怒火高呼,向前一跳,举斧砍向囚魂魔的腿。斧子几乎没能碰到敌人,囚魂魔也没露出一丝痛苦。怪物伸出粗长的手臂和利爪,击中了年轻人的脸。这一撞将年轻人抽转一周,鲜血飞扬,他倒在泥地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在他倒下的同时,两名女性中较为年轻的那个绝望地尖叫着,双手合十,好像在祈祷。狗叫声越来越狂躁。较胖的女人试图把年轻女孩拉开,但她似乎僵在了原地。
囚魂魔蹒跚前行,抓住了年长的长须男子,将他耀武扬威般举到空中。男子的双臂被紧紧压在身体上,拳头徒劳晃动着木斧。
“快跑!”男子冲女人们大喊,他的脸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求你们了,快跑!”
囚魂魔把他拉近,舌头在他脸上划过,留下一道道血痕、水泡和一只被毁的眼睛。那人哀嚎着,双腿踢向囚魂魔的胸膛,但都无济于事。囚魂魔张开獠牙血口,仿佛在欢呼,长舌头舞动。激活这只囚魂魔的黑暗能量围绕男子和不死的亡魂旋转,形成一团黑云。
墨绿的线条在云层中闪烁,可怕的管道将这名男子与囚魂魔相连。随着他的身体开始塌陷,他的嘴似乎越来越大,皮肤贴骨。绿线悦动,网住垂死之人。在囚魂魔的腹部形成绿色的光体,一颗邪卵。
迸发的能量让赛义德看到了光点,那人的哀嚎随之停止。当他的视线重新清晰时,赛义德看到囚魂魔把那个干瘪、失去生命的男人扔到了泥地里,然后转身面对那些女性。
囚魂魔的腹部,被肋骨血栅囚禁着的一个赤身裸体的小雕像在蠕动,囚魂魔腹中孕育着恐怖。人像的眼和嘴因痛楚与恐惧而瞪大。
赛义德知道发生了什么:囚魂魔将男子的灵魂囚禁,并将其用作邪力之源。
妇女们看到这一幕终于完全崩溃,她们转身尖叫而去。年长的滑倒在泥泞中,年轻的转身去扶。囚魂魔嘶吼,绿色的能量从腹部雕像中喷涌,流向钩爪,然后射向女子和犬。将所有人转瞬间击中,狂吠和尖叫戛然而止,仿佛被一把利刃一分两段。三个人都瘫倒在泥地中。
囚魂魔体内的雕像看着眼前的一切,发出绝望的哀嚎。囚魂魔的长舌舔舐着唇齿与獠牙,陶醉地颤抖着。
幸存的狗呜呜地叫着,焦躁不安地打转。
赛义德盯着被困灵魂的小身躯,不知道如果自己的灵魂陷入此等囚笼,自己会不死去。他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在恐怖之腹中寻得安宁。那回会是什么样子,让自己的灵魂慢慢——
“你在干什么?”齐亚德说,“我需要一个活着的!”
齐亚德站了起来,推开赛义德的同时利刃出鞘。他诉说着力量的言辞,声音粗糙而深沉,将剑锋指向囚魂魔。一股裹挟着浓烟与深红烈火的扭曲螺旋从钢铁中爆发,猛烈撞向囚魂魔的胸膛。
囚魂魔仓皇后退,弯曲腰身,皮肉被焦炭附着,它用一只爪手撑在潮湿的地面,稳住身体。绿眼扫视着高地,盯着齐亚德和赛义德,闪烁着邪恶的光芒。它俯身屈爪,发出一声尖叫。
猫咪们嘶叫着回应。
幸存的狗开始吠叫和咆哮,但没有接近囚魂魔。被困者的灵魂在蠕动,绿色的能量脉络从中涌出,为囚魂魔提供食粮。
黑暗能量从囚魂魔的身体中涌出。它的腹部绿光闪烁,被囚男子的小雕像蠕动着,随着囚魂魔吞噬他的力量而不断缩小。随着雕像的缩小,齐亚德在囚魂魔肉体上造成的烧伤愈合,肉体织合。
齐亚德突然咳嗽起来,他弯下腰,摔倒在湿滑的泥地,四脚朝天地倒在草地上。身体在长袍下扭曲,更高、更瘦。赛义德试着扶他起来——他感觉到哥哥骨骼的畸变——但齐亚德推开了他。
“走开!”他说,然后咳了一声。“现在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赛义德站起,拔出刀锋,备好坚盾。
齐亚德的手伸过握住了他的手腕,哥哥的手在发着热,尽管他仍然把面容藏在兜帽中。
“那个怪物给不了你安宁,赛义德。你的灵魂和思想将以它的形式延续,不断再生,为满足它的胃口不断再生,你将永而蒙难。”又咳嗽了一声,然后说:“第八之主应许与我解药。只有通过他,我们才能根治苦难。他已将地狱之火赐予,你看到了,赛义德,你看到了。”
囚魂魔再次嘶吼着,穿过草地向他们踱来,无所顾忌地踩在所杀者的尸体上,把尸体踩进更深的泥泞中。
“我看到了,”赛义德对他的兄弟说。他不相信齐亚德——他恨齐亚德——但他有什么选择呢?
囚魂魔急速奔跑起来。
赛义德没有等它。他怒吼着冲下高地,盔甲铿锵作响,迎向怪物的冲锋。战斗的快感将他填充,这是他唯一能清晰感知之处。
他们横跨五步。囚魂魔的一只巨爪劈来,但赛义德用盾牌挡下,他没有减速,而是用身体撞向囚魂魔更大的身躯,同时用刀刃刺入怪物的腹部,撕过雕像,再从颈部刺入。附魔的刀刃在他手中欢快地震动,在血肉中找到了着力点,而这一动作让本已很深的伤口变得参差不齐,更加疼痛。
囚魂魔和遗像都发出痛苦的哀鸣。黑暗的能量游离在四周,黑色的雾气扯入赛义德只要有一丝枯萎的残魂。赛义德的鼻中弥漫着怪物的恶臭,闻起来就像停尸间。囚魂魔把他推开,差点让他在潮湿的土地上滑倒,然后张牙舞爪向他追来。赛义德用盾牌抵挡,又躲过了一击,但那怪物紧追不舍,弃赛义德的刀锋于不顾。
赛义德砍断怪物的手臂和腿,但囚魂魔用一只巨爪抓住了他的脸,用力一捏,指尖刺穿了赛义德的脸,穿透牙龈,刮伤牙齿。鲜血涌进了赛义德的嘴里。他没有感到疼痛,但口中那股怪物腥臭的味道却让他差点呕吐。
囚魂魔以超乎寻常的力量抬起赛义德的头,把他扔出五步远。赛义德在一阵金属撞击声中摔倒,随势打了个滚,又弹了起来。脸上的肉皱成一团。他吐出了囚魂魔的手指味和一口鲜血。
囚魂魔昂起头,用绳舌舔过獠牙,也许它对赛义德没有一直俯卧感到疑惑。
赛义德的武器在他手中摇晃,渴望沐浴暴力。赛义德急切想将它喂饱,沉浸于战斗的快感中,怒吼一声再次冲锋。用盾牌挡住凌空一爪,劈开怪物的膝盖。他的刀刃咬破皮肉,剪断白骨,切断大腿。
囚魂魔倒下时,另一只爪抓住了赛义德的肩膀,撕穿盔甲和皮肉,并在冲击力的作用下将他抛出一圈。囚魂魔喷出的一股黑暗能量把他吞没,冷却,并再次撕扯他的灵魂。
他的怒火越烧越旺,他挡住黑暗的妖法。转身立刀向下刺入怪物俯卧的胸膛。他把刀留在那,把怪物钉在地上,而囚魂魔则撕咬着他的腿和腹。来自囚魂魔的黑色能量在他周围汹涌,那是一团沸腾的邪力。赛义德感到全身热血沸腾,但他没有理会。他跨坐在怪物身上,两手握盾牌,高高举起,用盾牌底部锋利的边缘猛击囚魂魔的脖子。附魔刚板切断囚魂魔的头颅,结束嘶吼,熄灭眼中的绿光。当囚魂魔的头颅从尸体上掉落时,赛义德周围的黑暗能量也随之消散,它的舌头还像怪异的五角星从嘴里垂下。
赛义德站在尸体旁,雨水淅淅沥沥地降下,伤口也在愈合。狂躁在战斗的终点匆忙离开,他再次恢复了往日的空虚。
囚魂魔的尸体渗出黑影,散发出腐烂肉类的恶臭。肉从骨上脱落,枯骨碎裂。腹中被困的灵魂就像畸胎,最后一个离去,尖叫着化为腐臭。
赛义德看着雨水冲刷掉平原上生物的污迹,他意识到自己与人类无缘。他本该感到疲倦、酸痛,但没有。他拥有肉体,他能移动,但他出去痛下杀手外什么感觉都没有。
站在那里,他意识到自己心中只剩下仇恨,对自己的仇恨,对兄弟的仇恨,对这个世界的仇恨。奥法之劫改变的不仅仅是他的身体。它改变了他的灵魂,夺去了他的希望,他曾经试图自杀,用匕首割破自己的喉咙,在那短暂而光荣的一刻,他的视线模糊,睡梦与死亡似乎触手可及,但他的肉体愈合得比流血的更快。
他想死,但这个世界不让。
听到他的哥哥摇摇晃晃走来,他恢复平常的姿态,收刀背盾。用草擦掉了两处的血迹。他的哥哥像野兽一样呜咽。赛义德努力平息声音,忍住将刀插入齐亚德内脏的冲动,不管他哥哥的肉体被什么秽物污染。
幸存的狗在远处徘徊,幽咽,不愿靠近。赛义德收刀入鞘,转向那只狗。
“来,孩子!过来!”
獒犬呲出獠牙,转上一圈,低叫一声,没再靠近。
动物总能看穿他和他的兄弟的真容。
齐亚德在一地屠杀中喘着粗气艰难行进,长袍下的隆起和肿胀让他感到别扭。猫们跟在后面,眼中红光在昏黑的灯光下闪烁。
“有人活着吗?赛义德,还有没有人活着?”
齐亚德的声音仿佛要哭出来。
赛义德对他毫无感觉。
“赛义德!”
赛义德叹了口气,收武器挂盾牌。他走到年龄不一的两名女性身边,跪在她们身旁,发现她们都已死去。男人和所有的孩子也都死了,只有一个例外。
“那个女孩还活着,”他说,轻轻把她翻过来放在背上。她脸色苍白,黑发向后挽起,一条皮带扎成束发。她的胸部随着浅淡的呼吸起伏,可能只有十五岁。
狗呜呜地叫着,猫对着它嘶叫,饥渴地盯着它。
“好极了!好极了!”齐亚德说着,踉踉跄跄跌了过来。他的声音潮湿,好像嘴里含了一口液体。“把她交给我,赛义德,离开他。”
赛义德站起来,后退了几步。他又一次试图赢得狗的欢心——他也不知道为何——但獒犬不愿意。
齐亚德跪在女孩边,把她搂在怀里,说着慰藉的话。这些话在他弟弟的嘴中有些别扭,或许是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恶语伤人。
女孩呻吟了一声,眼睛微微睁开。赛义德看到了她眼中的惊慌。
“放开我!放开我!”
“别紧张,姑娘。”齐亚德说,他的话磕磕绊绊,嘴里是分泌出的唾液。“你现在安全了。”
赛义德意识到自己口干舌燥,嘴里还残留着囚魂魔味。奇怪的是,他尝不出珍馐佳肴,但囚魂魔的腥味却一直挥之不去。他喝了口水袋里的水,“唰”地吐了出来。
雷声隆隆。
猫咪们围住了齐亚德和女孩,尽管它们盯着咆哮的狗,眼中却流露出无以言表的饥饿。
“发生了什么事?”女孩问道。“你们是谁?爸爸妈妈在哪?”
齐亚德用他咆哮的腰身挡住女孩,不让她看到尸体。“你被袭击了,你和家人在一起吗?”
她扭动着脖子,环视着齐亚德周围的屠杀。
赛义德看到她的表情低落,看到她眼中的光芒逐渐消失。她刚死去,尽管身体尚且活着。在那一刻,她变成了他。
“别是我的爸爸妈妈。不,不,”眼泪夺眶而出,鼻涕从鼻中抽噎。
齐亚德像温柔的护士擦拭着这两滴泪,然后用他那长臂揽住这个伤心欲绝的女孩,用他的斗篷将她包裹起来。身体在潮湿的布料下脉动、沸腾。
“好了,好了,我的姑娘,”他说,声音就像电闪前轻柔的雷动。“一切都结束了。”
抽泣使女孩娇小的身躯颤抖。猫儿们围着他们转了一圈,喵喵的叫声似是发问。齐亚德一边照顾女孩,一边试图赶走它们。他的手从斗篷里探了出来,赛义德看到那畸形,如爪而又包骨的皮肤,手指几乎是本来应该的两倍长。
“那个怪物!”女孩抽泣着说。“它太可怕了,我的爸爸啊!”
“现在好了,”齐亚德说。“那个怪物已经不在了,这才最重要,你叫什么名字?”
“拉妮,”女孩说,她的声音被齐亚德的斗篷掩盖了。“拉妮·拉布。”
“这名字真好,”齐亚德抚摸着她的头发。
赛义德又从水囊里喝了一口。他希望那是酒,希望能喝得不省人事。但即使是醉酒他也无法做到。他萌生了杀死齐亚德的念头,这一无聊的念头把他逗笑了。
獒犬幽怨而不确定地吠叫,嗅着空气,黑毛竖起。
“狗不会来的,”赛义德说,因为他无别话可说,沉默太可怕了。
狗转了一圈,焦躁不安。它的口中吐着唾沫,开始颤抖,似乎在害怕,但并没有放弃女孩。
“那是我们的狗,”拉妮说,“爸爸的狗。”
“它叫什么名字?”齐亚德问。
“国王。”她说。
“国王,”齐亚德说。“真是个好名字,我们去看看那条狗。”
他朝狗的方向挥手,猫们就越过赛义德,朝国王跑去。从它们嘴里发出的咕咕声赛义德从未听过。狗惊叫一声,转身就跑,猫们紧追不舍。
“这是什么?”齐亚德问,他畸形的手指紧紧抓住女孩脖子上皮绳的一个饰物。“是琥珀吗?”
“妈妈在十五岁生日时送给我的。”
“真漂亮。”齐亚德说,他笨拙的手指差点把琥珀吊饰弄掉。
“妈妈!”女孩说着,便扑进齐亚德的怀里啜泣起。
齐亚德抚摸着女孩的头发,用力,再用力。
“好痛。”她说。
“我知道。”齐亚德说。“我知道。”
“停下,”她的声音里掺杂着恐惧。“你弄疼我了”“我停不下来,”齐亚德说,声音有些颤抖。
“求求你. . . ”
“我很抱歉,”齐亚德的声音只剩下咕哝。
女孩向后退,抬头看到他的兜帽,眼睛瞪大。“你的脸怎么了?哦,天哪!救命啊!救命啊!救命!”
赛义德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女孩的尖叫声仍像刀子刺痛着他。他想转过身去,但双脚似乎已原地生根,陷入了泥泞之中,陷入了与哥哥的恐怖生活之中。
齐亚德双手抱着挣扎尖叫的女孩,身形摇摇欲坠,半转过身看向赛义德,幸好他的脸被兜帽的阴影遮住。“别再看我了,赛义德!”
这句话让赛义德得以行动。他转过身去,喉咙里涌出刺鼻的胆汁。
拉妮发出可怜而惊恐的尖叫。
“给你的拯救者一个吻,”齐亚德用野兽般的声音咕哝道。他开始咳嗽、呕吐,“就一个。”
“救命!救命!”
女孩的哀求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闷的恐怖和湿润的流淌声。
赛义德试着不去听弟弟的呕吐声,女孩的哭声,最后剧烈的湿呕,然后是近乎解脱的寂静。
赛义德凝视着遥远的平原、黑暗和雨水,努力让自己的大脑和情感一样空空如也。
“结束了。”齐亚德最后说。
赛义德振作精神转过身。
他的哥哥站在女孩瘫软的身旁,身形比以前正常许多。她躺在地上双臂伸开,头向后仰,就像一朵残败的烂花,睁大的眼眸仰望泪天。嘴角挂着一缕黑色的痰液,粘液像活物一样蠕动着,消失在她的嘴里。
“她是个女孩,”赛义德说。“仅仅一个女孩。”
“我知道!”齐亚德畏颤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这是我为阻止诅咒必须付出的代价,他把我关在两个世界之间,确保我完成他的工作,找到儿子。”
“墨菲斯特?”
雷声隆隆,黑暗似乎更加深沉。
“别说他的名字!”齐亚德嘶哑道。他环顾四周,恐惧地睁大眼睛。
在平原的某处,那只叫国王的狗痛苦地嚎叫。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赛义德无力地说。“我做不到。”
“我们会获释的,”齐亚德说。“我们只需要找到孩子,再忍一忍吧。”
在他们寻找凯尔儿子的这些年里,齐亚德的占卜一无所获,与先知和预言者的沟通也无疾而终,就好像他的儿子已经从多元宇宙中消失了一样。但最近,齐亚德的占卜为他们找到了传说中玫瑰修道院的神谕。
“神谕知道如何找到他,”齐亚德说。
赛义德越过哥哥,望向躺在草地上、与家人的尸体为伴的女孩拉妮。他希望神谕知道。赛义德只想睡觉,他终其一生从未如此渴望。他的哥哥变成了怪物,为卡尼亚之王献上服从,赛义德也变成了一个为他哥哥服务的怪物。
猫从阴影中踱出来,爪和嘴上沾满犬血。它们停下来,坐下,一边舔干净爪子,一边盯着赛义德和齐亚德。
赛义德不想看到狗的残骸,如果有的话。他回头看弟弟,发现他正盯着猫看。
“我们为什么老是这样,齐亚德?我太累了。”
齐亚德把眼睛从浑身是血的猫身上移开。“因为我们必须这么做。因为我和他的约定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因为我的情况越来越糟了。”
瓦森的养父德雷格将瓦拉葬在山谷东侧高地的公墓中。德雷格死后,瓦森将他安葬在瓦拉身边。他们相识的时间并不长,但德雷格坚持要把他和瓦拉葬在公墓里,而不是修道院下面的墓穴中。
他们墓前的石碑和山坡上其他坟墓的石碑一样,一块简单的石灰石沿着底部蚀刻着旭日喷薄的线条。
瓦森蹲坐在坟墓前,他摘下两朵生长在山脚下的浅兰,分别放在他们的墓前。
“好好安息,”他说。“我有空就会回来。”
他站起身来,转过身去,向谷地望去。玫瑰修道院坐落在一个林木茂密的深谷中,是雷霆峰中心的一个缺口。一百年前,当时尚是孩童的神谕带领第一批朝圣者来到山谷,告诉他们这圣地受神庇护,阴魂人不得进入。
“我们将成为他们黑暗中的一束光。”他如是说,亦或是传说是这样的。
正如神谕所言,事实与他所说相应。谷地一直没有受到敌人的骚扰,它的位置也是一个秘密,只有少数信徒知道。
谷地三面环绕着龟裂的灰岩崖壁,悬崖与松树覆盖的山坡相连,谷地宛如与世隔绝的仙境,阴影中心的一束光,如罕见的太阳一样奇特。瓦森喜欢这里。
冰川融成沸腾的瀑布从东与北部崖壁缺口处倾泻而下,带着咆哮落至谷底。奔腾的溪水汇聚成一条湍急的河流,将谷地一分为二,一路向山脚延伸。小河和溪流从主流中分离,为谷地繁盛的植被提供养料。数十个沼泽点缀其间,它们平静的水面就像黑暗的镜子。
瓦森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和德雷格的坟墓,然后沿着山坡下行。到达谷底后,他在松林两旁的数个小径中择路而行。巡礼者几十年走在同一条路上。筑巢的牛鹂在树枝上翩翩起舞,无人过问;它们很快就会飞往南方暖居。
头顶上的树冠不时变薄,他可以瞥见穹天,天空呈现出老旧金属的灰色,仿佛阴魂人将世界包裹在盔甲中。
尽管苍穹中的阴影无光可入,但瓦森的信仰让他能够感知太阳的方位。他总是知道在哪能找到光。然而,他在阴影中感到舒适,甚至被其欢迎。他把这归功于自己的血统,并也很少为之困扰。
他基本已适应了自己双重的存在。他告诉自己他与光与影的联系使他更好地欣赏每一种存在。他存在于两者的交界地,生于两者,但只服从一位。
他的手伸向了神谕给他的玫瑰符号,污渍下的白银,黑暗中的光。
“我死后,你会去哪里?”神谕问他。
他踢了一脚枯木,皱起了眉。他几乎无法想象神谕之死,神谕是瓦森存在的太阳。瓦森立下誓言守护他。没有了神谕,没有了誓言,瓦森还会有什么?他会是谁呢?
他不知道,他没有家人和朋友,没有目标. . .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自己沉闷的心情。空气中弥漫着松树和野花的味道,那是家的味道。
“黎明之父,智慧与光明,”他轻声说道。“智慧与光明。”
一束阳光从前方阴影笼罩的天空中逸散,穿过松林,一条金色的小路从隐蔽的太阳延伸到同样隐蔽的谷地。
瓦森低声道谢,便向恩泽前去。他把手放入光束,体悟光明与温暖中。阴影从他黝黑的躯体中流出,他作为阿曼纳塔的太阳之刃与血液中的黑暗于光辉中共存。
光束只持续了片刻就被天空再次吞噬,但这够了。这声音已传至黎明之父之耳,并祂回给予了回应。
瓦森的精神为之一振,他将思绪的方向从自己的忧虑转向了即将带领朝圣者走向黑暗的朝圣者。
他向阿曼纳塔祈求智慧与力量,祈求他的光辉与黎明之剑足以护送他们到达安全之地。
一个声音打破了孤独的魔咒。“幸会,黎明之剑。”
惊异使瓦森的身体涌出一股阴影。他转身看到其中一个朝圣者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小路上,此人和最近的一队巡礼者从饱受战火蹂躏的谷地而来。
“光明与你同在,”瓦森说,他恢复常态,向信众致意。“你......迷路了吗?我可以护送你去修道院,如果......”
那人微笑着走过来。他身披灰篷,穿着深色马裤和宽松外衣,身材魁梧,步履轻盈。
“我已经迷失数年了,但也许我现在找到了方向。”
男人的眼睛让瓦森为之一惊——奶色的无瞳眼球。如果不是他的步调如此从容,瓦森可能会把他看作瞎子。图腾点缀于光头上、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和无所遮蔽的脖子——线条、螺旋和轮廓绘成他皮肤上地图。他手持一根橡木杖,杖身上也刻满了线条和漩涡。
“我没听见你走近。奥辛是吗?”
“这些天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你是瓦森。”
“是,幸会,”瓦森说着伸出了一只手。
奥辛握住了它,仿佛能把石头捏碎。
“介意我加入你吗?”奥辛问道。“我只是......在山谷中散步。”
瓦森以往更喜欢在独处中备好自己的心与神,但他仍牢记神谕的劝诫:“万事万物都在变革,瓦森。”
“请说。我也只是在散步。我们欢迎信仰中的兄弟相伴。”
奥辛犹豫了一下,嘴角挂着尴尬的微笑。
“出什么事了吗?”瓦森问道。
“没什么,只是...... ”他说。“我应该告诉你,我不是阿曼纳塔的信者。”
介于刚刚听到的话,这句话让瓦森觉得如此不可思议,以至于自己认为自己可能听错了。
“什么,你不是?”
奥辛摇摇光头,“我不是。”
现在回想起来,瓦森并不记得在黎明崇拜、神谕布道或其他任何与信仰有关的场合见过奥辛。担忧让瓦森的皮肤蒙上了一层阴影,他绷紧了神经。
“那你是什么?”
奥辛将双手放松放至身侧,也许他从瓦森的脸上读出了担忧。“我不是敌人。”
“好吧。”瓦森说,仍然盘身备战,眼睛眯成一条缝。“但你是朋友吗?”
奥辛笑了,这种表情对他来说似乎很容易。“我曾经是,我想再做一次。”
“那是什么意思?”瓦森问。
“我经常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奥辛说。
瓦森的信仰让他能看穿人的灵魂,他从奥辛身上看不出任何恶意。此外,这个人在被带到谷地之前,应该已接受过山谷魔法的审问。如果他携有敌意,山口的魂灵会阻止他通行。尽管如此,瓦森还是无法想象除了阿曼纳塔的追随者,还会有人冒着横穿桑比亚荒野的危险来到修道院。
“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瓦森说。“我得告诉神谕。”
“他知道。”
“他知道?”
奥辛微笑着耸肩道。“他知道。”
“我很困惑,那你为什么在这?”
奥辛那双乳白色的眼让人琢磨不透。“这也是我经常问自己的问题,答案通常是机缘巧合,我只是随风而行。”
瓦森无法理解这个回答和人,他看得出奥辛并没有对他道出所有,但他又感觉奥辛的话里没有谎言。
“你是个怪人,奥辛。”
“如果你知道我以前听过这句话,会不会感到惊讶?”奥辛笑了笑。“这能改变你的答案吗?我还能和你一起走吗?”
“我坚持你现在与我同行。”
“那很好。”奥辛说着,用手杖在他们脚前的泥土上划出一条线。
“我犹豫着要不要问。”瓦森说。"你刚才做了什么?"
他想,也许这个人精神不健全。
“此线象征着边界与开始,这是以前,”奥辛说,并用他的手杖指向线的一边。然后他又指向另一边。“这是之后,我希望这一边是友谊。”
这番话如此坦诚,打动了瓦森。
“那我也希望,”瓦森说,然后他们一起跨过线,奥辛的脚步在灌木丛中轻盈得几乎没有声音。
“你自何处而来?”瓦森问他。他记下了要向伯恩和埃尔德里斯打听奥辛的情况。特别是他想知道奥辛是如何通过他们对所有朝圣者的审查。一个非信者能通过审查就说明了问题,谷底中进行的战斗不能成为疏忽大意的借口。
“我来自东方,那里叫特弗拉姆。”奥辛说。“你听说过吗?”
瓦森摇摇头,这只是一个他偶然间听过的异域名,不过也许来自特弗拉姆可以解释奥辛异域本地的外表。
“它离这很远,”奥辛望向远方。“它在奥法之劫中......被改变了。”
“又有什么没呢?”
“没错,没错,”奥辛说。“你呢?你从哪里来?”
瓦森伸手环山谷一周。“我来自这。”
“桑比亚?”
“不是桑比亚,不。桑比亚属于阴魂人。我出生在这山谷中,它属于我们。”
“我们,”奥辛说。“你们......不是阴魂人?”
瓦森常从朝圣者那听到这个问题,他早就不再感到不快。“不,我......来自别地。”
“来自别地,但......类似于影子,是吗?”
瓦森举起一只手。“听着,你听到了吗?”
奥辛一脸疑惑,他抬起了头。“水声?”
瓦森点了点头。“瀑布,当我带领朝圣者来到峡谷或带他们回家时,最先听到的就是它们。听到它们,我就知道我离家近了。”
“你走了很多路,但从未远走。”
瓦森喜欢这句话,“是的,从不远走。你是在审问我吗,特弗拉姆的奥辛?”
“看来是的。”那人笑着说。“你一生都在这度过?”
“从我出生那天起,只有神谕比我在此待的时间更长。其他所有人,甚至修道院长,都是进进出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到这。”
“不,但它会召来它呼唤的人,”奥辛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奥辛的话让瓦森想起了神谕之前的话,他的表情一定变得很阴沉,奥辛听出来了。
“我很抱歉。我说错了什么吗?我的意思是黑暗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瓦森挥手拒绝了道歉。“不用道歉,你的话让我想起了最近有如对我刚说的。”
“我明白了。”
“如果有什么能永远持续下去,恐怕便是这黑暗了。”
“我不这么认为。”奥辛说。
瓦森笑了。“你确定你不是黎明之父的信者?”
“很好。”奥森笑着说。“非常好。”奥辛的手杖末端在他们行走时从地上划出,刮起几丝草皮。“我们在哪儿走?”
“我只是随风而行,和你一样。”
他们来到河边,潺潺河水浅而又急,在山谷之底划出一道沟壑,树木以怪异的角度从峭岸上伸出。两岸的圆石好似石冢。瓦森感到一阵寒意,这让他想起了父亲的梦。
河对岸站着另一对朝圣者——一个满脸伤疤的中年男子牵着一个丰满而又长发飘然的女子的手,可能是他的妻子。
瓦森高举手致意,并呼唤道:“愿光明庇佑与温暖你们。”
朝圣者们盯了他几秒,最后试探性地挥了挥手,嘴里小声应和着他的祝福。他们没有多说一句话就赶忙走开了。
“我的外表让一些人感到不舒服,”他指着自己的眼说,他知道他的眼昏暗时会发出黄芒。
“我的外表也一样。”奥辛说。他看着朝圣者们离去的方向。“似乎不公平,他们的安全由你带与的。”
“这不公平。”瓦森说。“服从即是我的荣幸。”
“真正的服务往往需要孤独。”
瓦森从奥辛的语气中听出一些惆怅,他也深有所感。“你说的这些我都有所体会。”
奥辛点点头。“我知道。”
“好了,今天我们都别要单独行动,好吗?”
“很好,至少今天不会一人独行。”
瓦森突然做出了一个令自己都吃惊的决定。“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奥辛眉毛一挑,但他没有发出疑问。
瓦森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路。穿过稀疏的松树林,他看到了谷地东面龟裂的苍白山崖,山壁上方是嶙峋利齿一样的峭壁。群山万影笼罩着森林,使本已昏暗的空气更加阴沉。瓦森感到越来越深的黑暗如毯子把他包围,厚实而舒适。
他右转离开河流,地面上倾,比谷地其他地点更加古老高大的松树直入星辰,灌木丛盖住了行路。
“很少有人走这条路,”奥辛说。
“我通常一个人来,”瓦森说,他总觉得这里很吸引人。
“谢谢你让我陪你来。”
最终,他们来到了瓦森的目的地:一片静谧幽暗的水潭,谷地里最为古老的高大松树环水而立,如威严的哨兵。峡谷边一棵高大松树多年前倒下,或许是因为没能撑过暴风雨的侵袭。它一半的树根裸露在外,还有一半延伸至泥泽。风雨剥蚀了它大部分树皮,但它尚有生机。
声音似乎在他们走进树林时消失了,远处瀑布击水的迸溅、翠鸟的啼鸣、微风的呼啸全部消失。峡谷附近只有寂静、沉默和阴影。
“这里在等待着你。”奥辛轻声说。
瓦森点了点头。“这也一直是我的感觉。我来这里冥想,与黎明之父交流。虽然. . .”
他没有说,湖水牵引着他属于埃里维斯·凯尔的那部分,那片黑暗,那片阴影。
“虽然?”奥辛追问道。
“还有其他原因。”
奥辛看着大地、树木和泥泽。“我觉得这不属于黎明之父,除了你没人来过这?”
“除了我,很久没有别人来了。”瓦森承认。“你说这不属于黎明之父是什么意思?”
奥辛没有回答。他向前移动,苍白的眼睛紧盯着漆黑的水面。瓦森跟在他的身后,鸡皮疙瘩莫名从皮肤上长出。
“你是谁,奥辛?”瓦森问道。他觉得这个答案似乎关系重大,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个人带到自己的独处之地。他们才刚刚认识,他和这个人才走过半个小时,瓦森对他基本上一无所知。“我想我该带你回修道院,向神谕解释一下......”
“我是一名行者。”奥辛侧过头说。他伸手从外衣下面取出一样东西,一个刻印着什么的圆盘,一枚符记。“一名充满希望的游荡者,也是只身一人的会众。”
“那是......?”
奥辛点头。“这是我信仰的象征,这里不属于黎明之父,但它依然神圣。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我脚下的道途把我引领至此,为什么又是你把我带到这。”
奥辛跪在水边,手中捧着那枚符记——一个黑色圆盘,边缘是一轮红线——放在水面上。
瓦森不认得这枚符号,但他觉得自己好像认识它。当阴影从水面流出将符号包裹,缠绕在奥辛的双手上时,他愣住了。奥辛喃喃自语,似是在祈祷,但瓦森无法听清。
瓦森看向自己的双手,它也渗出了阴影。整个身体都游走在阴影中,被黑暗包裹。他再一次感到自己仿佛生活在别人为而他写的故事中。
写下这个故事。
奥辛站起来转身面对瓦森。当他看到围绕着瓦森旋转的大量阴影时,白色的眼睛微微睁大。
“此地被留于山谷,但于我而言,更可能为你而留。你与它有关。所以我要问你和你问我同样的问题。你是谁?”瓦森看着自己流出阴影的双手。
“你身负暗影,但并非来自阴魂。怎么可能?告诉我。”
瓦森清了清嗓子,他试图把阴影拉回自己的身体,但它们并没有减少。“我的......父亲。”
奥辛朝他走了一步,手指按在圣符的圆盘上发白。
“你的父亲是谁?”
瓦森越过奥辛,望向沼泽和深不见底的黑水。“他叫埃里维斯·凯尔。”
奥辛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这......不可能。”
“你听说过他的名字?我以为你来自东方。”
奥辛双手握住他的符记放在胸前。“埃里维斯·凯尔一百多年前就死了。你太年轻了,不可能是他的儿子。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我尚还在子宫里时,魔法就把我的母亲送到了这。”瓦森朝奥辛与水潭走了一步。“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名字?”
瓦森的手伸向剑柄,他心中的疑虑越来越重。奥辛似乎没有注意到,或者说他不在乎。
“埃里维斯·凯尔是阴影之王的第一人。”奥辛挥舞着那个符记展示给瓦森。“麦斯克麾下之最,”奥辛摇摇头,沿着峡谷边缘踱步。“我被指引到这来看这个,来见你,但为什么呢?我无法理解,我不明白。”
瓦森什么也没说,也也说不出来,他只是站在群影之中,手从剑柄上落下。
奥辛突然停下看向瓦森。
“这属于他们,瓦森。麦斯克。你的父亲,这是他们的疆域。”
瓦森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埃里维斯·凯尔之梦,那是冰冷之地的黑暗幻象,“不,麦斯克已经死了,埃里维斯·凯尔也是,这不可能是他们的疆域。”
“我心有信仰,瓦森。”奥辛说。他指向倒下的树木。“就像那棵被暴风雨连根拔起的树,虽于岩石折断,但仍然坚持着生命。阴影之王的信仰对我,也许还有其他一些人也是如此。”
“你. .信仰一名死去的神祗?”
“还没完全死。”奥辛说。他指着水潭,好像这意味着什么。“这谭水泽与谷地里的其他领域不一样,是吗?”
瓦森走到奥辛身边,眼睛盯着水面。“是的。它变得更深了,没有人能触及它的底部。”
夕阳西下,垂死白昼的微光在水面上投下他们黑暗的倒影,漆黑一片,面容全无,只有影影绰绰的朦胧垂影。
“你试过?”
“试过一次。水太冷太深。就像......无底之洞。”
奥辛深深地吸了口气,收手于臀之侧,仰望着群山。“我想我以前站在这片土地之上过。”
瓦森摇摇头。“你从没来过修道院。如果你来过,我会记起来的。”
奥辛笑了,露出没有牙齿的口,只有微微上扬的嘴角表明了这点。“那时这还没有修道院。”
瓦森无法控制周围的阴影漩涡。“修道院早在你出生前就已经在这了。”
“精神在时间之河中永恒不灭,瓦森,”奥辛说,他道出只有他自己才能通晓的真理。“尘土之躯却不。在进入最后的安息前,灵魂往往会重生到新的躯体中,这种情况有时会重复多次,”他的白眼盯着峡谷的黑水,显得十分遥远。“但灵魂的本质,它的核心,是穿越时空将生命彼此连接之线,一条贯穿始终之线。”
瓦森感觉自己对奥辛身上的图腾和手杖上的凹槽理解更加深入。“那你呢. . .?”
“我曾多次涅槃,”他笑了,“看来我的灵魂很不安分。”
“你... ?我不——”
“我不是人类,瓦森,至少不完全是人类。我的血管里流淌着位面的精粹,在谷地,他们称我为梵天神侍。但在其他世界,在其他生命中,我被冠以他名。阿斯莫,天界者,但梵天神侍之名与我相应,而奥辛之名最适合我。”
瓦森试着处理他所学到的一切,理出头绪。“那你来这里——?”
奥辛耸了耸肩。“顺应前世的因果,我想你所说的句句为真,我跟着我前世的脚步而来。”他的手势将水潭尽收眼底。“我现在是为了见它。我想,是为了看你。”
瓦森感觉自己的生命之线系上一结,他梦见埃里维斯,神谕的话,德雷格要他准备好的告诫,还有奥辛的出现。
“为什么?”
奥辛耸了耸肩,让他失望了。“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只是在走一条能让我遇见前世认识的人的路。我想这会很愉快。”
瓦森脖颈的寒毛倒竖。“我们?那你认为我们在你的前世就认识?”
奥辛笑了笑。“我想是的。”
瓦森无言以对,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相信奥辛,但他无法否认自己与梵天神侍之间的联系。他自见到他的那一刻有如老友重逢一般。这就是他把他带到水潭,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忍受询问。
“谢谢你带我来到这,”奥辛说。“你让我重拾信念,它已经......摇摇欲坠。”
“不客气?”瓦森试探着说。
“很好,”奥辛笑着说。梵天神侍把他的圣物塞回外衣,再一次环顾四周。“奇怪吧,阴影之王的圣所竟然于黎明之父的圣地内?”
“也许没那么奇怪。”瓦森说,他想到了自己的灵魂、生命、自己身上那染上阴影的圣徽。
奥辛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不,也许不是。阴影毕竟需要光明。”
遥远的修道院之钟敲响三下,打破了此刻的魔咒。
“那是集合的号令。”瓦森说。
两个人都没有动。瓦森注视着峡谷和树木,仿佛重新看到了它们。他用被阴影笼罩的双手接过玫瑰圣徽。
“智慧与光明,”他低声说道。
钟声再次响起,又三声。
“我们得走了,”他说。“朝圣者要离谷地而去。”
奥辛苍白的竖起眉毛。“所有人?这么快?”
瓦森点了点头。“恐怕包括你在内。”
“为什么是现在?”
“因为这是神谕的命令,他能看到我们无法视见之物,这是他的责任。”
奥辛表情低落,但他恢复了笑容。“我们刚见面就要离开,真不快。奇怪的是,我走了如此之远,只为与你相遇短短几时。”
“你现在还不必这么说。”瓦森说,“我将率领巡礼者的护卫队返回谷地,那里的战争加剧了任务的危险,我上次就该去的。不过,也许。”他笑着说,“我就等不到你了。”
奥辛笑了。“那么,是暗影而非阴魂将带我们回到骄阳普照之所。很好,非常好,我们的生命线将继续重叠,至少再交叉一段时间。”他在松软的泥土上又刮出一条线,然后注视着瓦森。“启示意味着新的开始,我们还要继续同行,瓦森·凯尔。”
从未没有人之前叫过他瓦森·凯尔,他承认,这听起来的确悦耳动听。
他们一起跨过界线,向修道院走去。
格拉克沿着少有行人的道路离开费尔勒姆,花上数个小时才穿过平原。初升的朝阳无法穿透乌云和雨水;这还不如说是午夜。但格拉克熟悉地形,足以穿行于黑暗。潮湿的天气让他的斗篷重挂于肩。他尽力让弓箭恒于干燥。和往常一样,他时刻确保耳聪目明。
他的父亲很久以前常带他至一片树林,那片树林离费尔勒姆仅有两天脚程。猎物那时数量繁杂,但格拉克没能至彼已两年有余。如果泰摩拉对他微笑,他有机会安全抵达,抓上一两头鹿,装上雪橇拖回村子。把肉晒干、熏烤后,他和艾尔可以用这肉度过大半寒冬。
趟过洪水喷薄的溪流,穿行于稀疏的阔叶树群与低声歌唱的鞭草中,向苍林行进。他曾无数次独身踏上平原,但这次感觉截然不同。他感到自己毫无遮掩,一人行走于本不属于凡间生灵的黑暗中。漆黑重压在身,让他呼吸艰难。呼声与脚步声击破了潜伏的寂静。
攀上一处高陵,回首望向来路,希望能最后瞥见费尔勒姆的形影。但村庄已从光野中消无,被黑暗吞噬。他在原地静等片刻,重新考虑出发狩猎的决定,但最终还是驱散了困扰他的不安情绪,继续沿道路行进。艾儿和孩子需要真正的食物。
随时轮转至下午,隐约的日光照彻几无可透的墨液,将它仅变为压抑的黑暗。大约在中午时分,一声高亢的尖叫从黑夜中的某处响起,那惊慌而遥远的哀嚎迫使格拉克蹲伏,心脏怦怦直跳。他认为那声音非人类而来,平原之上对距离总是难以判断。它可能来自一弓之遥,也可能有半里远端。
他低头蹲下,站在一棵腐烂的阔叶桩后,汗湿的手掌紧扣弓杆,静心守侯。声音再无二次响起,能让他惊慌无措之物再无显形。平复心神后,他继续跋涉。
他行进的时间已有一天之长,潮湿的土地拉扯着雨靴,仿佛泥土会把他拖入草皮之下。他有数次确信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正饥渴窥视,就在视线所及之处。他总是张弓搭箭,背靠林木或山石,警惕一切声响,却一无所获。他曾两次往返,一次躲入深沟,手持长剑,埋伏于此,但似乎并无生灵尾随。
至少他没能得见。
他告诉自己,是压力将幻影从心中抽离。他在孤寂的黑暗中熬过首日,只看到了一群猎物,那是一群雏鸟,而且离他太远了,他没有浪费体力射猎。连一只小型的猎物无法得见,这对他在树林得见之物可非吉兆。
夜幕降临时,雨势有所减弱,在空气再次从灰暗完全浸没于漆黑前,他收集火种与木柴,于一丛松树寻到合适的宿营地,松树攀飞的狂风中摇曳。生火会带来风险,但他需要温暖和光明。此外,他还铲出火坑,以便远方不见焰光,这也是空气中无处不在的阴影的好处之一。
曲剑于阴湿的草皮上刮出火坑。火苗阻住打火石与钢钎去向,但他最终还是战胜了火苗,冒着浓烟的火苗为夜幕添抹朦胧之彩。他一生中从未如今朝一般,为看到火焰而欣喜雀跃。
他放下背包,撑起充当帐篷的油布,于火前静坐沉思,竭尽全力不要发抖。他需要晾干斗篷,于是脱下来铺在火堆旁。
不知名的生灵之声从远方飞来。他在头顶听到巨大的双翼齐振。一只昼伏夜出的生命在火光边缘的轻动吸去他的目光,还没未赶上搭箭或是记住它的形体状貌,这只生灵就无影无踪。
一人独坐在外,他郁郁寡欢。他忆起父亲、费尔勒姆、小屋、艾尔和孩子。他意识到,他对农场怀有深情,仅仅因为此地曾归属他的父母。但这不足以令他久居于此。桑比亚不是养育子嗣的乐土。这片土地不再归于凡灵所有,真正不再归属于凡间的生灵。它被拥入黑暗,而非他的家人。他凝视火堆,当即决定携艾儿与孩子离开桑比亚。
做出决定后,他感到肩上重负缓解许多。他考虑次日清晨便当即归家,但最终还是放弃。他距森林仅有半日的路途,他期望能在那猎到一头雄鹿。他和艾儿还需一段时间打点行囊,卖掉无法带走琐物。在此期间,他们需肉充饥。
远方惊雷翻滚,他的肚腩也随着响动。他想过忍耐——他最近几年年经常无食充饥,但他不想肚中空无一物而沉沉入眠。此外,他明日还需能量供给。他想起爬到篝火一旁的小动物,想起曾看到在空中飞行的野鸡。营帐之外还有食物。他只需找到。
打定主意后,他往篝火上扔下足够直燃几个小时的柴薪,径直迈向原野。他因仍想窥见火苗摇曳,并无太过远离。
塞伦涅与云涡不见形影。相反,她的微光仅仅在黑穹中印下一道暗淡的迷蒙浅黄,但一旦双眸为黄光而变通,这便足够为他通明照亮。他意识到自己已多年未能清楚望见苏伦银月,望自己的孩子能更好。
很快,他到达了一片地势低洼却高挑鞭草遍生之地,那里看上去希望犹存。刀翅雉正横穿内海向南方迁徙,它们栖于鞭草的木丛中,以草籽、蚱蜢和蟋蟀为食。他今日早时曾见过一群。它们将在这里过夜。
这鸟儿的听觉因灵敏闻名,所以他也清楚,自己没有在鸟儿筑巢时悄然掠走一只的可能。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它们起飞时备好。黑暗中射箭难度高绝,月光虽微,但亦会想帮。泰摩拉笑了,笑意凌人。
他一手持弓,另一只手夹两支禽吻飞矢,开始向草丛摸索。前进时,地面松软,不时需绕过水坑。他慢步前行,模仿野雉在土地上行走时鸣啼——这自他父亲在幼年传授——而后听闻野鸡回应。最终,轻轻的咕咕声和翅膀的沙沙拍打声为他作答。
三只,甚至四只刀翅雉就在附近。
他逼近声音,如幽灵般于起伏之势中游走,并把两支羽箭扣上弓弦。他凝视浩空,明月透彻云层,与其余的黑暗对比鲜明敞亮。他估算野雉方位,环绕一周,为自己留出直射天光敞亮处的斜角。
一切就绪后,他突然高声叫出一道尖锐的啼叫,响彻晦暗。
羽翼一振,五只受惊的刀翅雉飞向空中。他瞄准目标,两对手指分别夹起两支箭,追寻它们的动向。他等待鸟儿升至足够高的空中,以便一箭穿心。当它们与箭其高时,他瞄准相距不远的两只,微变指间压力改变弹道,松弦飞箭。飞矢于瓢泼中嘶嘶作响,击中两只野雉。羽毛飞扬,两只鸟儿旋即落地,而另外三只鸟儿则消失在夜色中。
格拉克开怀一笑,为自己的精度丝毫未减而心怀庆幸,他紧盯它们落下的方位,于草丛中急速穿行。尽管黑暗笼罩,他还是在短暂的搜索后寻到他们。他击中了两鸟的鸡身,两只候鸟当场死绝,没拧断喉咙的必要。
他小心翼翼从尸体上抽箭,在草地上擦干净少量血迹,然后把箭换到箭筒里。他只有四支羽箭傍身,丢弃不得。抓住两鸟的咽喉,他站将而起,试图从火光中辨别方向。
他没有看到火光。恐惧让他胸口发紧。轰雷隆隆,愈发临近,小雨开始落下。雷雨在他的迷梦中扑灭篝火,让他困在平原上直到天光放亮,感受恐惧的时刻可能转为恐慌。
他咒骂着,原地转动一周,鸟儿徒劳地悬在他的拳上。他不知道营帐何方。当他调整好角度准备放箭时,他转过了身,现在他也无法笃定了。
他需要迅速找到一个高地。雨势渐浓。他审视着地形,发现了一处高地,被扭曲畸形的成熟阔叶树木冠顶,便冲了过去。奔跑间,差点儿被泥潭吞去一只长靴。
他攀上高地,心跳如鼓,环顾四周。
就在那里!他看到了自己篝火的光亮,或许相隔两箭之遥。
他没意识到自己已走了这么远。
他松了一口气,双手撑膝。心跳开始放缓,呼吸也逐渐规律。就在那是才注意到腿下仿佛水波荡漾。
雨声已经消散,平原静若死寂。就连夜虫也沉寂如无。
他的呼吸在耳边响起,过于响亮。他记得自己曾用呼喊声惊起了野鸡。那声音必定能传出半里。
他低声咒骂。
向阔叶树边缘移动,想要背靠着什么,感到在高地之巅极为暴露。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静止不动,集中听觉。
一无所闻。
东风吹起,带来了腐肉的微弱气息——或许是死去的动物,他这么希望。
他之前怎么会没闻到呢?
因为风向变了。
“该死!”他说。腐烂的动物势必引来捕食的猛兽。
轰雷又响,预示骤雨重归。他看着篝火的光亮,考虑是否要冲过去。自然的天敌会避开火光。
但平原上掠食的凶兽并非所有以自然为源头。
风势加强,使得鞭草低语,阔叶树叶嘶嘶作响,树枝咯吱咯吱。
一声低沉的吼叫从黑暗中的右侧传来,一个湿润的咆哮,让他想起了翻土的猪。他的心脏在胸腔中跳动,四周响起了翅膀拍打的声音,两只受惊的刀翅鸟腾空而起。他发现自己难以呼吸。他的肌肉让他失望,让他站在黑暗中,暴露无遮,孤独地站在高地上。冷汗沿着他的背部流下。
发出那声音的东西或许能看见他,闻到他的气味。
动起来!他的内心尖叫。动起来!
他感觉到重重的脚步声沉重落在暗中的原野。他不知道那会是什么,但脑海噩梦浮沉。异度的生物于桑比亚的原野出没,是凡间生灵不应亦不愿觉察的怖恐。第二声咕噜自黑暗传出,这次更加接近,还夹杂湿润的吸气,那是夹杂气息的生灵的音迫。
他的气味。
它抓住了他。
恐怖放开它的重扼。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他转身一跃,抱住阔叶高木上最低的一根枝条,奋身高攀。靴子在枝干上的踩踏声与用力的轻哼,在耳边听来就如呼喊。
那怪物听到声音,因为它大声吼喊,沉重的脚步向他逼奔。他狂乱而笨拙向高处爬行,匆忙中刮割留伤,然后僵住,不敢闹出更大的响动。他在树上并不安全,待的时间不会长久。他深知这点。
尽量把脚稳站在粗壮的枝干上,用满是汗水的手紧攥弓身,摸索寻找一支箭。他的呼吸无法减缓。声音很大,过于响亮。心脏在胸腔里砰然,他发誓连自己都能隔着肋骨听到心脏跳动。
一个硕大的身躯从黑暗中蹒跚,两只畸形的脚掌站在那,身材高出人类的一半,砰撞在阔叶树上。撞击导致树身颤抖,叶片和荚籽向地面洒落,差点把格拉克撞飞。他一边抱着树枝,一边疯狂地射出飞箭,这才稳住自己。那怪物似乎对插在脚边泥土中的尖箭没有留意。
从外形上看,它依稀像是人类,格拉克怀疑它是不是某种巨怪。肥胖的胳膊与腿中间,耷拉着松弛的皮肤。破烂不堪、泥泞不堪的褴衫覆盖陈旧瘀伤的黧黄色皮肤。又长又稀疏的头发垂在头上,与臃肿的身体相比,头颅实在太过微小,就像用于缝纫丝针为水桶织上顶盖。
它围着树根转上一圈,嗅了嗅地面,抬起天空呼吸其间的空气。一双又小又黑的眼从攒紧的陋脸外看。嘴部畸曲,唇瓣被撑得肥大。
格拉克希望树叶和黑暗能把他从怪物面前遮住。他不敢再伸手拿箭,因那怪物就在他下方。它会看到他的一举一动。
又是一声低吼。怪物臭的就像变质的牛奶,让格拉克不禁打了个寒战。它四肢着地,嗅着格拉克爬上去的那棵树的树干。
格拉克的呼吸开始急促。
怪物还在嗅闻,它迈开后腿,硕大的双手贴在树上,像欲攀爬。小眼在松弛的褶皱中几不可见,开始沿树干上爬。
格拉克试图缩回自己的身体,试图找回平静,但都失败了。他慢慢地、慢慢地把手伸向箭筒。
当他的手指握住箭杆时,那怪物愣住了,翘起了头,发出一声好奇的咕噜声。它又缩回了四肢。它发出一声急切的鼻息,嗅觉也变得急促起来。它在树干上蹭来蹭去,走了几步,脸贴着湿润的土地。当它走到野鸡——格拉克在慌乱中丢掉的野鸡——跟前时,发出了一声欢快的吼叫,用香肠般的手指抓住两只野鸡,然后开始把它们塞进嘴里,从羽毛到骨头,全都不放过。
这只怪物湿漉漉的口水和满足的咕哝声,加上野鸟尸体阴湿的碎裂声,让杰拉克一阵恶寒。不过,他还是趁机拔出一支箭,上弦,拉弓。瞄准这只怪物粗壮的后颈,认为即使不能直接杀死它,也能切断它的脊柱。它脖子上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一根皮绳,就像一条项链。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东西很奇怪。这只怪物跑开了几步,也许是在寻找更多的野鸡,它的移动让它避开了格拉克的射击线。阔叶树的枝桠挡住了射击。
他慢慢移弓,眼睛紧盯着那只动物脖子上的皱纹;他变换着位置。树枝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怪物的头猛地抬起,宽大的鼻孔张开,嗅着空气。格拉克尴尬地愣住了,小腿上的肌肉已开始尖叫。汗水从毛孔中渗出。他仍没等待良机。他可能不得不再次冒险转移阵地。
怪物咆哮了一声,声音低沉湿润。它的语气中充满了算计和怀疑,让格拉克的鬓发倒竖。
他只有一箭,如是这样。他沿着箭杆瞄准,等着怪物移动位置。
它歪着头,长发散落在一旁。它在倾听。它移动着重心,双脚陷入松软的泥土中。
右边传来一声巨响——格拉克远处的火堆里发出的湿木柴声——引起了怪物的咆哮,格拉克也随之启动。怪物咆哮着向格拉克营地的方向冲去,脚蹬在草皮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格拉克没有犹豫。在怪物消失在夜色中的那一刻,他从树上跳下,手持弓箭,朝营地相反的方向跑去,直到跑到一条天然沟渠边。他滑进沟里,把衣服浸泡在泥浆和有机物的臭味中——这有助于掩盖他的气味——然后一动不动。
怪物的吼声传遍整个平原。一阵火花从营地附近升起,在漂浮的余烬微光中,怪物的身形变成疯狂的剪影。它正在摧毁营地。
他咒骂着,想起了丢失的装备,想起了还放在斗篷口袋里的艾儿的吊坠。
怪物在他的营地里肆虐了一阵,然后平原再次陷入沉寂。为了安全起见,格拉克又等了半个小时,冷得直打哆嗦。一切依然平静。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壕沟,蹲着向营地跑去。
除了艾儿的吊坠,他对那里的一切都不在乎。
布伦努斯站在他占卜室门口。一个污渍缠绕的纯银占卜立方体,两边各有两步宽,位于圆形拱顶房间的中央。阴影一缕缕地缠绕着立方体。塞伦涅之泪的光芒散入萨克斯飞城阴暗的黑影,昏暗的光线透过拱形的璃钢穹庐微明入灭。
他的人造傀儡是用死者的血肉与布伦努斯己身之血构造的同位异体,它们从他肩上的长袍爬落,在他前面的密室里飞奔。它们轮流绊倒对方,在匆忙中互相攀爬,一团混乱的灰革皮肤、细长的四肢、高亢的咒骂声和愤怒的尖叫声交织一处。
布伦努斯微笑着跟在他们后面,直到站在立方体前。他手里拿着死去母亲的白金项链。他在百年前将这条项链发现,从那时起,他就痴迷于探索项链的奥秘。她的幽魂萦绕在他的思绪中,她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反复呢喃四字:
为我复仇。
几十年来,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他的窥视魔方和占卜中,从万法中寻得一法,让他的兄长瑞瓦兰为谋杀他们的母亲血债血偿。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瑞瓦兰身负神威,布伦努斯无法与之匹敌。
布伦努斯捕捉到了麦斯克计划挫败莎尔的蛛丝马迹——任何伤害莎尔之事最终也将伤害瑞瓦兰——但这些都只是蛛丝马迹。他看不出事情是如何联系相互关联。他一直以为埃里维斯·凯尔与瓦拉所生的儿子会扮演某种角色,但这个儿子似乎已经从多元宇宙中消失了。布伦努斯眼睁睁地看着怀着孩子的瓦拉从森林原野消失踪影,再也无法找到她的踪迹。从那时起,百年已过。瓦拉和孩子现应该已死。他认为这一切可能与神秘的玫瑰修道院有关,那是一座阿曼纳塔的圣祠,据说就藏在雷霆峰的某个地方。毕竟,埃里维斯·凯尔曾在萨克斯之战中与阿曼纳塔的信者接下盟约。但布伦努斯从未能占卜出雷霆峰中任何一座神庙的位置,他现在怀疑玫瑰修道院是否仅仅只是传说。
因此,在别无他法之下,布伦努斯只能被迫监视着他的兄长,等待并期盼着一个机会,一个他怀疑永远不会出现的脆弱时机。
“正在监视吗?”他的人工生命体问道,他们的声音整齐划一。
“是。”
人工生命体们高兴地吱吱叫着,爬上了他的斗篷,小爪子抓住了魔法织物,但并没有造成伤害。它们像往常一样,一个趴在他的肩膀上,一个卧在他的头顶。
“显现吧,显现吧,”它们说。
布伦努斯把手放在窥视立方光滑冰凉的表面上,诵咏出占卜的言辞。驱于奥法,污渍开始缓慢旋转。立方体的表面刹那间立体深刻,黑暗的涡旋和漩涡流转成可经辨认的形状。
“黑暗之城,”人工生命体说,声音低沉。
“欧杜林,”布伦努斯说。“但它不作城池已有数载。”
地图上称它为漩涡,甚至连阴影的诸王都不曾踏足,只有一颗窥视魔方从高处展露欧杜林的全貌。废墟都城周弥黑暗的瘴气弥漫,一切都黯淡无光,离奇怪诞的画作上涂写的浑浊颜料。曾经宏伟的建筑倒坍成一堆堆残垣断壁,变作城市的残骸。一道道绿色闪电不时劈开苍穹,可怕的光脉将废墟投射在如病毒般的光芒中。阴影在空中形成又消散,一缕缕被重新凝固的黑暗。
亡灵在荒凉的废墟中飞舞:幽灵、活影、鬼魂、怒魄,数以千计,乃至万数当载,它们眸中的寒芒就像满天的凶星。漩涡中洞——他的兄长与兄长信封的女神莎尔在向桑比亚释放暗影风暴时创造的孔洞——就像尸体吸引苍蝇一般,牵引亡灵。欧杜林是一处墓地,过去的阴影一直萦绕四周,它的统治者是布伦努斯的哥哥,谋杀他们母亲的真凶。
他举起一只手,吟出一段精炼的占卜仪式。人工生命体模仿着他的手势,喃喃地念出无意义的音节。
立方体表面的视角为之而变,神秘的占卜之眼向着被炸毁的地面飞去,穿过碎石和断木,停留在废墟的中心,那曾是开阔广场的边缘。块块巨大、饱经风化的雕像和倒塌城堡的齿状砖石散落在碎裂的石板上,化作毁灭的丰碑。
一个盾牌大小的孔洞悬于广场中央的空间,这是现实中无彩的曲扭,洞口通向......虚无,孔洞深邃得让布伦努斯多看几眼都会反胃。人工生命体尖叫着在他们眼前拉开他长袍宽松的褶皱。它似乎在缓慢旋转,但布伦努斯无从推定。他可以肯定的是,这颗孔洞代表万物的终结。他注意到,随着时间的推移,孔洞在不断扩大,每年都有微小的增长,这即是终将吞噬世界的莎尔之口。他憎恨它,憎恨莎尔,憎恨他的兄长,他是她的午夜守望、她的神选,也是他自己的神灵。
瑞瓦兰端坐于在孔洞边际,坐在一尊曾经巨大雕像裂开的面容上。他凝视着漩涡,双手平放在膝际,纹丝不动。布伦努斯一如既往想知道,当瑞瓦兰看到自己的杰作,看着自己播下关乎世界终结的启示时,他会想什么。他欢迎吗?后悔吗?他还像凡人思考吗?
清风吹动了瑞瓦兰的斗篷和他那头乌黑的长发。阴影若长须从他的身体流淌。他凝望孔洞,仿佛能看到其中之物,仿佛他想从中得到什么。
“午夜守望,”人工生命体说,并用爪手捂住了脸。
布伦努斯没无一言,只是注视着兄长,凝望良久。他除了激发他的仇恨和让他想起母亲,心无旁骛。他放松了紧握项链的手。
“我要杀了你,”他向哥哥言誓。阴影从皮肤中渗出,在他周身回旋,用它们的搅动烙印着他的愤怒。“为了她。我要为她将你杀死。我终究会找到办法的。”
人工生命体们感受到他的沮丧与悲伤,用小手轻拍他的头颅,发出咕咕的呜咽。
一道道幽绿闪电划过欧杜林的夜空。布伦努斯在突如其来的强光中眨动眼睛,当眼中的光斑散去时,他看到他的兄长不见踪影。他只看到了洞口和废墟。
“午夜守望走了,”人工生命体说。
布伦努斯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从那里离开,”瑞瓦兰低沉的声音说道,他的力量充斥着整个房间,压迫着布伦努斯的双耳。“因为我来到了这里。”
人工生命体吓得尖叫,蜷缩在布伦努斯的斗篷里,瑟瑟发抖。布伦努斯咽了口唾沫,转身面对哥哥。
瑞瓦兰鎏金的双眸棱角分明的面孔昏暗的光芒明灭。房中的黑暗在他周遭齐聚,仿佛被他的身形所引。他的视线之重几乎令布伦努斯的双膝下跪,但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坚持住了自己的立场。
“我每天都能感受到你的目光,布伦努斯。”
布伦努斯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撞上窥探立方体上仍在温热的金属,他依靠仇恨给自己勇气。
“也许我的仇恨你也感同身受。”
他的话引起了人工生命的惊叫,并试图钻进他的长袍的更深处,但瑞瓦兰平淡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是的,我感觉到了。”瑞瓦兰说。他从地板上滑向布伦努斯,身形在边缘处消失,与黑暗融为一体。他移动的时候似乎在置换空间,压缩房中的空间,吸走空气。
布伦努斯努力稳住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努力放慢快速眨动的眼。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像个傻瓜,这只会让他更加愤怒。
“你想干什么?”布伦努斯问道,他很高兴听到自己声音中的坚定。从他身上倾泻的阴影融入围绕着瑞瓦兰旋转的阴影,被它们淹没。
“这是我要问你的问题。”瑞瓦兰回答,金色的目光飘向布伦努斯的手,飘向他手上的风信子石项链。“啊,还是那个。”
布伦努斯敢向他高大的兄长靠近一步。他知道瑞瓦兰可以轻而易举夺走他的生命,但他不在乎。“始终如此。”
瑞瓦兰周围的黑暗厚重更甚,他的目光停留在项链上。“那个该死的挂饰。”
布伦努斯握紧拳头,紧紧抓住项链。“我们的母亲在你谋杀她的那天戴着它。”
瑞瓦兰的抬眼睛,对上布伦努斯的目光,在他脸上的黑洞里闪烁。“你从没告诉过我你是怎么找到它的。”
“你不是无所不知吗?问问你崇拜的妓女,或者你每天盯着的破洞。”
瑞瓦兰伸出手。阴影从他的掌心升起,缠绕在手指上。“把它给我。”
黑暗在布伦努斯周围肆虐,他来不及阻止,话就从喉咙里蹦出。“不,绝不!”
“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拿走它。”
愤怒在布伦努斯心中沸腾,愤怒的蒸气从他的一支周围渗出。他发出一声饱含仇恨的呐喊,伸出一只手,嘶喊一道充斥法力的词句,放出一股汲取生命的能量,这股能量足以抽干凡人。
但是瑞瓦兰不是凡人,早就不再如此,法能的光束撞在他的胸膛,分裂开来,向多方迸裂,但都毫无效用。
瑞瓦兰眯起眼。随着他身上的黑暗加深,力量在他身上凝聚。他向布伦努斯走去,身形似乎变大,充满了整个房间。他的双手紧紧抓住布伦努斯的长袍,将他举向空中。人工生命体惊恐地尖叫起来。
迫在眉睫的死亡增强了布伦努斯的勇气。他瞪着弟弟无动于衷的金色眼睛,用力攥住母亲的项链,金属刺穿了他的皮肤。温热鲜血司仪,浸湿他的拳头,再生的肉体而后抚平伤口。
瑞瓦兰把布伦努斯拉近,直到他们鼻尖对准鼻尖。“把它给我。”
布伦努斯对着他哥哥的脸吐了一口唾沫,那是一张神明的面容,血球顺瑞瓦兰的脸颊流下。
“你得先杀了我。”
瑞瓦兰的眼睛瞪得老大。他打量了一下布伦努斯的脸,也许是在衡量他的决心,然后把他扔过了整个探知室。
布伦努斯重重地撞在了远处的石墙上,肺里的气都喘不上来,多根肋骨断裂。他的身体立即开始再生,当阴影物质重新缝合断裂的肋骨时,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他咬紧牙关地站了起来,冲着哥哥喊道。
“一个孔洞,瑞瓦兰!自从你为了你的婊子女神杀害了我们的母亲,你身上就多出一个洞!现在你也只能抱着这洞过活了!感觉怎么样?”
“母亲几千年前就死了,布伦努斯。”
瑞瓦兰无情的声音让布伦努斯扰乱了他的神思。阴影翻涌,他用手指着哥哥。
“你不能叫她‘母亲’。你要么叫她阿加沙,要么就根本别提她。她不只是死了,你谋杀了她。”
瑞瓦兰没有否认,没有道歉,什么也没说。他走到占卜魔方前,表情深思熟虑,将手掌贴在魔方的表面。整个魔方变成了黑玛瑙色。顷刻间,黑暗变亮,一道图像开始在立方体的表面解析。
布伦努斯的呼吸急促。“这是?这不可能。”
“事实就是这样。”
“别。”
“已经完成了。”
母亲的脸出现在魔方上,她仰躺在开满紫色繁花的草坪,一头长发披散,宛若乌黑的光环,微风扬起她的衣裳,鲜花摇曳。
布伦努斯认出了这片草地。就是在这片草地上,他找到了她的项链,也是在这片草地上,埃里维斯·凯尔的爱人瓦拉怀着凯尔的孩子失踪了。
他母亲苍白的脸看起来很痛苦,但布伦努斯不认为那是生理上的痛苦。她的呼吸很急促,太急促了。
布伦努斯发现自己正慢慢地向魔方走去。
他的母亲伸出一只手,手臂明显在颤抖。
布伦努斯觉得自己几乎可以伸出手去触摸她。他的手伸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母亲,”他轻声说,但母亲的眼并没有看着他。他看到的是几千年前往事的画面。
“握住我的手,瑞瓦兰,”她的声音是低声喘息。布伦努斯看到她的另一只手握着布伦努斯现在拿着的项链。
瑞瓦兰的声音回答了她,那是他年轻时的声音,那时他还没有堕入阴影,那时他还没有高升神座。
“我们都会孤独地死去,母亲。”
她闭上眼睛,哭了起来。泪水顺着布伦努斯的脸颊滑落。他站在瑞瓦兰身旁,仇恨就像他们之间的一堵墙。
“你父亲会知道这件事的,”母亲说。
“不会的,只有我们知道。还有莎尔。”
“还有我。”布伦努斯看着这一幕,咬牙切齿地说。
她盯着瑞瓦兰一定站着的地方,然后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许了什么愿,母亲?”瑞瓦兰问道。
当她睁开眼睛时,布伦努斯高兴地看到她眼中的伤痛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愤怒。
“为你堕落更添一臂之力。”
“晚安,母亲。我现在要听命于另一位女主人负责了。”
瑞瓦兰把手从魔方上移开,图像消失了。
“不,”布伦努斯说。“不,”他把手放在魔方上,试图用自己的力量重新激活它,但魔方仍是一片黑暗,一抹虚无,一颗孔洞。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流下,但他并不在乎。“让我看看剩下的部分。”
“你知道剩下的部分。”
布伦努斯盯着魔方,母亲的脸浮现在他记忆的最前沿。
“混账。你这个该死的混账,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
瑞瓦兰比布伦努斯高出一个头,低头盯着他。“我想是时候让你看到我的能力所企及之处了。”
“我一直都知道你的能力所及。”
“我也认为是时候提醒你,我的耐心不是无限的。”
“我要杀了你,”布伦努斯说,愚蠢地抹去泪水。“我总会会找到办法。”
瑞瓦兰把手放在布伦努斯的肩膀上。“布伦努斯,你的苦楚对女士便是甘甜。”
布伦努斯拍掉了哥哥的手。“滚出去。”
瑞瓦兰转过身去。“你什么也看不见,布伦努斯。你知之甚少。我在主星上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但我的力量又有何用之有呢?”
布伦努斯不明白。阴影诸王可以随心念穿梭诸位面,一直都是如此。“你被束缚在这里了?”
瑞瓦兰摇了摇头。他的左拳紧握,做出一个沮丧的小动作。“不是被束缚,不是。是被追杀。我的力量在这里保护着我。但在其他地方. . 有些人渴求我拥有之物。”
布伦努斯的脑海中浮现出这句话的含义。他的哥哥害怕某些人,或者某些东西。布伦努斯也许可以利用这一点。“你偷走的神性?”
瑞瓦兰转过身来,阴影在他身上旋转。“我夺走的神性。”
“你,埃里维斯·凯尔,还有德拉塞克·瑞文。”
“凯尔已经死了,墨菲斯特现在掌握着他的力量。”
布伦努斯恍然大悟,“墨菲斯特想要你的力量,他在追杀你。他需要它与阿斯摩蒂尔斯宣战。”
瑞瓦兰耸了耸肩。“没关系。我无法安全地离开这个世界,纵使它正在走向不可避免的终结。我会成为这颗星球上最后一个活物,布伦努斯,在万物消亡时,对虚空尖啸。”
“在那之前,你已经死了。”布伦努斯说。
瑞瓦兰笑了。“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你。”他打了个响指。“就像那样。但我不会。至少现在不会。你知道为什么吗?”
布伦努斯拒绝回答,但瑞瓦兰的话如同他知道一般。
“因为我们都已经死了。而我之苦涩,对女士亦是甘甜。”
“那就沉浸其中吧。”布伦努斯啐道。“忍受它。”
阴影聚集在瑞瓦兰周围。“我会的。因为我愿意,所以其他人也同样如此。”
黑暗带走了他,布伦努斯独自站在探视室里。汗水和阴影从他的肉体涌出。他的心脏砰砰直跳。人工生命体们试探性地从他的头罩长袍中钻出,看到瑞瓦兰不见了,都呼出了一口气。
“女士很漂亮,”其中一个说。
“是的,”布伦努斯说,回头看了看他曾看到母亲影像的黑暗窥视立方体。他把手放在魔方的银色表面上,在脑海中回放着那些画面和她的话。它们让他微笑。
“你会让她重露笑颜的,”他对同形体说。
他的母亲一直鼓励布伦努斯掌握构造和塑造魔法的技巧。她一直很喜欢他为她创造的身材微小的动物和移动的物体。他的父亲,至高王,强迫他从‘轻浮’的塑形转向古板的占卜。
瑞瓦兰向他展示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有些奇怪。
“你许了什么愿,母亲?”瑞瓦兰问她。
他恍然顿悟。那片草野是魔法之土,也许有足够的能力实现愿望。这种地方在古代的费伦也曾存在过。当亡灵的阴影向她逼近时,瓦拉从同一片草野上消失。布伦努斯看到她蜷缩在花丛中,看到她一闪而过,他来到草地上,发现鲜花消失不见,就像被吞没消失。
“诸神啊,”他呼出一口气,周围的阴影在愤怒的风暴中翻腾。
瓦拉希望自己远离那里。
而草野实现了她的愿望。
“她会去何地?”他大声问道。然后他突然想到,“她会去何时?”
他心中涌起了希望,这是莎尔之绝望的仇敌。他急忙跑到书房,重新开始寻找。
瑞瓦兰乘黑暗回到欧杜林,回到了他在广场裂开石缝的藏身之处。到达目的地后,他膨胀的意识将漩涡中的每一道阴影都看在眼里。黑暗是他思想与意志的延伸,在虚无的废墟中,他听到了女神的圣声,女神在他耳边低语着厄运。
狂风大作,撕扯着他的斗篷和长发。幽翠的雷霆在墨色的天穹上一次又一次地闪烁,将天空分割成一个个斜度参差的夹角,迸射的光线在废墟上描绘出更深的阴影。
莎尔之眼的孔洞悬挂在他面前的空中,缓慢地旋转,年复一年,不知不觉扩大,这孔洞终将吞噬整个世界。即使是瑞瓦兰,也无法做到长时间凝视它而不感到头晕目眩。这孔洞栖据于空间,但又似乎与空间分离,它并非存在之物,而是它的存在本身便代表缺无。
它的深度似乎永无止境,这孔洞穿过多元宇宙,会把他和万事万物都拉进它的虚空中,并在它的长度上延伸,直到所有的存在都变得如此稀薄,以至于根本不复存在。
他在那里感觉到了她,莎尔,或者至少感觉到了她的本质。她的视线从洞中散发,就像一朵酸毒的湮灭之云。暗影风暴开启了黑夜循环,预示着她来到费伦,而《一夜万荫》这本对莎尔来说神圣无比的巨著则将她留在了这里。瑞瓦兰从暗影风暴的废墟中找到了那本书。但她现在被困住了,被困在她的道成肉身中。
《一夜万荫》的小碎片,羊皮纸的碎片,像受伤的鸟儿一样在洞口周围随风飘荡,就像环绕着塞露恩的星泪环绕着洞口,在孔洞里飞来飞去,就好像莎尔在一页一页地阅读它们。
但她不是在阅读,是在谱写,写给瑞瓦兰,让他能读到,让他完成黑夜的循环。
“写下故事吧,”他低声对自己说。
他很久前曾经拥有过《一夜万荫》。当他试图阅读时,却发现书页空空如也。他认为这种空洞深刻而有其意义。他错了,它们只是尚不完整,它们只是在等待。
他看着它们在莎尔眼前飞舞,飞蛾扑火般地扑向她的怨恨。他能看到书页上的黑色墨水、字符和文字,但这语言他从未见证。他需要一个凡人来过滤译转,需要一个绝望的灵魂作为透镜。而这个凡人滤器会在翻译中被伤害加诸。
他打算利用布伦努斯,他说他没杀弟弟,因他们早已死去,这一句谎言。他没有杀布伦努斯,因为他需要他,因为布伦努斯还没有成熟到可以加以利用。他弟弟的痛苦与日俱增,就像布伦努斯灵魂中的肿瘤。瑞瓦兰向布伦努斯展示了他们的母亲被谋杀时的全貌,从而加剧了他的痛苦。
瑞瓦兰会通过他骨肉血亲的痛苦与绝望解读书中的文字。
这个想法让瑞瓦兰微笑。阴影在他身边旋转。
据说《一夜万荫》诠释了莎尔最辉煌的时刻——一个毁灭世界的仪式,但同时也展现她最软弱的时刻。
瑞瓦兰对此表示怀疑。
他渴望读完这本书。他渴望结束。他累了;他的存在只为完成黑夜循环,只为终结托瑞尔。当这一切完成之后,要么他的女神会在死后奖赏他,要么他就会归于虚无。这两种终末比起现在,对他都更有吸引力。
莎尔和瑞瓦兰都知道托瑞尔有强者在活动。他们知道诸神和他们的神选正在密谋,艾伯尔与托瑞尔这两个重叠的世界正动乱万千。全费伦、银月联邦乃至达尔伦都在战乱不休。瑞瓦兰并不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些,但他并不需要了解,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当他成功之时,诸神、他们的神选以及其他所有人都将先他而去,然后他也将跟随他们走向自己的终点。
他隐约而麻木地钦佩莎尔的神能,她把他自我保护的渴切变为了终结自我的热情。奇怪的是,当他第一次向她顶礼膜拜,当他谋杀了自己的母亲以效忠他对莎尔的誓言时,他那时心怀希翼。他当时便意识到,万物终有终末,莎尔会取得最终的胜利,但他认为,崇拜她可以让他将这一天延续到未来,同时他也将获得能力,依照自我之愿创造世界。
她一定嘲笑过他的天真。在其他世界,她一定嘲笑过百千次,嘲笑过其他午夜的守望,他们的信仰始于希望,终于虚无和毁灭的臆想。
他低声言道:“我的苦痛对女士便是甘甜。”
雷霆划破长空,黑暗统御大地。莎尔之眼饥渴中凝望整个世间。
瓦森静立于修道院北庭的幽深处,身侧是列柱环绕的古门,双臂交叉于胸前。旅行斗篷下,铠甲与胸铠为他披上战意。剑与匕首悬于腰间,伴随着他的每一步。他的背包紧靠双足,内装满了旅途所需之物,以及为贫困朝圣者准备的额外补给。最为珍贵的,是先知所赐予的玫瑰圣符——圣阿伯拉尔昔日之物,现缠绕于他颈间。
空气中弥漫着秋日将至的湿润气息,预示着即将降临的腐败与衰败。远处雷声在无星的夜空中滚滚而来,震动着脚下大地,似乎要将雨水倾泻于这露天的庭院。然而,聚集的朝圣者们对此毫不介意,他们的目光并未沉溺于黑暗,而是期待着光明的到来。他们背对着瓦森——无论年轻或年老,无论瘦削或丰腴,无论高大或矮小——他们的视线投向修道院圣殿一侧的高阳台,等待着神谕的显现。
庭院中铺设的石板历经岁月的洗礼,裂痕与凹坑见证了无数朝圣者的脚步。庭院中心的石块上镶嵌着彩色石英,共同绘制出太阳放射的图案,象征着阿曼纳塔之光,在不灭的黑暗中展现其不屈的光辉。朝圣者们并未踏足于旭日之上,而是信仰地环绕其周。
灰石玫瑰环绕庭院三面,它们在百年前的奥法之劫蓝焰中石化。曾如瓦森听闻的红与黄,如今只余永恒的灰,它们的姿态永固,与山谷共存,不再变迁。
如瓦森所是。
瓦森感到目光萦绕,转身便见奥辛立于身旁,肩负的背包甚至超过了瓦森自己的。瓦森没有听到他走近的声音。此人的寂静与目光令人不安,双眼如同蛋白石,仿佛他既非凡人,又非梵天的神侍,而更像某种人工的构造物。
“你的动作比田鼠还小声。”瓦森低声对他说。
奥辛唇角微扬,似是微笑。“习惯使然。”他轻咳一声,“我留在此地可好?”
“什么意思?”
“我不是信徒。”奥辛解释道。“如若你想让我在园庭外守候,我自会理解,而且......”
瓦森摇摇头。“不,留下来。神谕之光不会因为你那假面附着的灵魂而有丝毫减弱。”
奥辛露出笑容,放下背包。“你阴影下的肉体也一样。”
“的确如此。”瓦森微笑着说。“这也是你前世站立过的土地吗?”
言虽戏谑,奥辛却认真四顾。。
“不是这片,不是。但我曾站在你右手边的这块上。”
阴影流出瓦森的双手。“一个玩笑,是吗?”
奥辛笑点了点头。“玩笑,是的。”
“你可真够怪的。”
奥辛双手抱胸。“那我们真称得上一对。”
瓦森笑了笑。“真是一对。”
一时间,他们默默地站在一起。瓦森承认,奥辛在他身边的感觉是对的,这种感觉让他感到很奇怪。从无一人在他的生命之河中可称一友。同志,是的。值得信赖的盟友,同信一道的弟兄,这些他都有。但朋友呢?他没有,他的血,身负的阴影让他别于众生。
除了奥辛。
远处的钟声从修道院深处传来,划破了朝圣者的杂音。当钟声响起十下时,他们都沉默了,在这个时节,每一个时白日都会响起一声钟声。
“黎明伴随着黑夜,追明逐暗。”瓦森低声说道。
钟声停歇,朝圣者们齐齐转动,他们的集体行动在鹅卵石上显得充满期待。神谕从拱门中现身,手抚爱犬布朗尼,站在俯瞰庭院的二楼阳台上,他们齐声倒吸一口气。“神谕,”一位朝圣者低声说道。
“看他的眼睛,”另一个人说。
在阿曼纳塔的神触下,神谕的双眼在昏暗中闪烁着橙色光芒。他的彩袍仿佛内部点燃了光芒,在灰暗的白昼中格外鲜明。他看似比世间更为真实,对于桑比亚那单调的空气来说,他的光芒太过耀眼,宛如太阳降临人间。岁月在他洁净的面庞上刻下了沟壑,他的白金圣符——一朵旭日中的玫瑰——悬挂在脖颈之上。
瓦森的手伸向了他佩戴的标志——一朵玫瑰,那是阿曼纳塔在清晨化身为洛山达时的标志。触感温暖,有如骄阳吻下一吻。
神谕拍了拍布朗尼,这只魔法流身的狗狗就躺在了主人身边的露台上。双手扶在栏杆上,神谕俯视着聚集在一起的朝圣者。瓦森想象他所见并非世界本身,而是世界的无限可能。一抹微笑从神谕腐烂的牙齿间挤出,他举起双手。众人,包括瓦森和奥辛,都低下头,肃穆的寂静笼罩着庭院。
“愿祂的光辉保佑你们,”神谕的声音坚定而凝重。
朝圣者和瓦森齐齐抬头,应出仪式的答案。“也同样温暖你,神谕。”
这么多虔诚的信徒让瓦森的心感到温暖,这种感觉一如既往。至少此刻,他的皮肤上没有阴影,这让他感到欣慰。
“你们不畏艰险来到修道院,只为一睹黑暗中的光明。”
“是,神谕,”朝圣者回答道。
“你们并非必须前来。光明并不在此地,而在你们每个人的内心。我们都只是黎明之父谦卑的仆从。”
微笑环绕,喃喃道谢,点头致意。
“我希望你们在这里度过的时光,虽短暂,但能在心中唤来熊熊烈火。”
更多的点头和同意的低语。
“随着世界的变化,你们要永远怀抱这份热情。前方的道路对整个托瑞尔都充满艰险。成为他人的明灯,在深渊中照亮前路。你们愿意这样做吗?”
“吾辈甘愿如此!”
先知点了点头。“我已与你们每个人见过面,为你们每个人祝福。”
奥辛在听到这话时踌躇了一下,瓦森并未错过。神谕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们都希望能多待一会儿。但现在重要的是,你们要在战火蔓延至谷地前回到太阳的国土,这场战争已让你们中的许多饱经蹂躏,不可能再你们安之若素度过余生。带着祂的光辉与温暖前行吧。成为这个充满战争与黑暗的世界中的一盏明灯。”
“愿主蒙福您,神谕。”许多人说。
“感谢您,神谕。”其他人说。
“光明就在祂身上,”另一个人说。
随着这番话语,神谕从栏杆后退。布朗尼站起身,走到他身边。神谕将手放在这只大狗的肩膀上,一人一狗一同走进修道院。
神谕消失在视线中的那一刻,朝圣者们转向彼此,微笑、欢笑、拥抱,脸上洋溢着神谕的祝福。瓦森转向奥辛。
“当他提到所见时,你似乎被他的话影响了。他为你一窥未来了吗?”
“他看了。”奥辛说。“我来这里的第一天。”
瓦森有些难以置信。“第一天?可你并非. . .”
“虔信者?很好。他知道这一点。”
瓦森从来没听说过神谕会为非信者一道未来。“那他......”他问到一半停住了。“请原谅我,他的话只说给你一个人听。我只是......很惊讶听到这。”
奥辛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我也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告诉你他对我说了什么。”
瓦森盯着奥辛,但什么也没说。
“他让我今天去山谷的树林里走走,就在我们相遇的地方。”
瓦森的皮肤上阴影卷起。他的目光落在现在空无一人的阳台上。“这就是他告诉你的?”
奥辛点点头。“我猜,他想让我们见面。”
瓦森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感到困惑。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奥辛问。
“就现在。”他走上前去,唤起朝圣者们的注意。
朝圣者们转过脸来,他看着他们的表情。他们从注视着被阿曼纳塔的光芒照亮的神谕之面,变成了注视着黑肤黄眼的瓦森。
“先知已经说过了。今天是我们离开的最佳时机。”
满脸不舍,点点头。
“我将带领一队‘黎明之剑’带你们回家,”阴影从他的皮肤中渗出,缕缕夜色弥漫在昏暗的空气中。更多人点了点头。
“或许不是带你们来到这里,但我会将带领你们重返家乡。这条路我走过很多次。出去与归来的规则一样。紧靠在一起。你们走过这条路,知道迷失方向有多轻易,不要理会鬼魂的残响。他们不会伤你,一旦我们越过群山,就不要发出声音,平原上畸变的生灵会被声音吸引,一经接近谷地,我们便要时刻提防桑比亚的军队,我们知晓供给横穿的道途,切记不要害怕。”
他的话让朝圣者们的表情变得阴沉。恐惧在他们脸上蔓延,填满了他们勇气留下的孤独之处,先前的勇气空空如也。虽然他们一直都知道再一次挑战桑比亚平原的黑暗、经受一场战火无息的洗礼意味为何,但在山谷中仅仅待了十天之后,现实的残酷正击中他们。
瓦森继续说道,语气平和。“注意周围环境。在见到太阳之前,你们都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果发现任何引起你警觉之物,就向我或其他黎明之剑发出信号。任何事情,如果我或我小队的其他成员给你下达指示,请立即遵照执行。你和我们的生命都可能取决于此。明白了吗?”
大家纷纷点头,低声表示同意。
朝圣者中最小的一个十岁或十一岁的男孩握住了母亲的手,睁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她轻抚着他的头发,目光遥远而幽深。一位白发苍苍,干瘦如枯枝的老妪,歪头向瓦森微笑。
他向她眨了眨眼,笑了。“我会为保护你的安全而死。这是我的誓言。现在整装待发。您的背包已经备好在您的住处等着您,我们将在一小时后出发。”
“只有一个小时?”有人问。
“神谕已经发话,”瓦森说,就这样。
朝圣者们从他身边走过,回到自己的住处收拾背包。一些人碰了碰他的肩膀,或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都走后,奥辛咧嘴笑着说:“你的话并没有像神谕让他们眼前一亮。”
“我的工作不是照亮他们的精神,而是让他们和你活下去。”
奥辛背上了背包。“非常好。我想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你的工作有多出色了。”
格拉克半弓腰身走近营地,箭已上弦,感官良好。周围的地面被怪物踩得坑坑洼洼。怪物压平了他的帐篷,撕裂了油布,将原木从火堆中弄散开来。散开的余烬中不时冒出青烟。由于几乎没有照明,格拉克在一片狼藉的营地里摸索着寻找他的斗篷。他发现斗篷的一片碎片被踩进了泥土里,另一片碎片在其他地方,他的心瞬间落入谷底。那怪物把它撕成了碎片,踩在脚下。又找到些残片,但没有找到口袋的部分与吊坠的部分。
他蹲在火堆旁的地上,双手抱膝,想着该怎么告诉艾尔自己丢了项链。
“好运就这么来了,”他嘟囔道。
这一夜,他又饿又冷。他真不该冒险离开费尔勒姆。相反,他应该和艾尔一起收拾行李,离开这个该死的村庄,前往谷地。
就在怪物的吼声划破夜幕的同时,他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肾上腺素让他即刻站起,飞矢入弦。怪物从黑暗中冲出,浑身松软,散发着酸臭和刺耳的吼叫声。他射出一箭,箭矢呼啸,‘砰’一声插入了怪物的烂肉,放出令人满意的轰鸣与痛苦的尖叫。
但大块头继续袭来。格拉克后退了一步,放弓,试图拔剑,却在破碎泥泞的土地上绊了一跤。他的靴子陷进了淤泥里,把他绊倒了,拔出剑时仰面摔倒在地。
怪物咆哮着冲向他,口水四溢,伸出手臂张牙舞爪向他抓来。他恐惧地大叫着,用刀刃刺向它的腹部,而它的一只手猛地击中了他的头侧。
疼痛的火花在他眼前炸开,眼前掠过那怪物吞噬野鸡的情景,连羽带骨,他想象着自己也被完全吞噬,先是衣衫,再是血与骨。
本能和肾上腺素让他的手紧紧握住刀柄,即使他的身体已经麻木,怪物的身躯压在身上,把他一掌按入松软的泥土,那是他为自己留出的坟墓。他的呼吸瞬息终止。怪物在他身上痉挛,像一座恶臭的肉山,庞大的身躯压得他喘不上气。一只巨手捂住他的脸,把他的头颅压入泥泞的土地。泥土流出的腐水钻进他的眼、鼻与口。恐慌在水流入时攫住了他。他绝望而恐惧,紧握长刀刺了又刺。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到温暖,感觉到了怪物痛苦的咆哮,感觉到怪物在他身上晃动的身躯。他无法呼吸,眼中的火花越聚越多,视野渐渐变黑。他不行了,他快要死了。昏了过去,不知道时间逝去多久,但当意识恢复时,他意识到那怪物已不再动弹。
他杀死了它?
他太疲惫、太痛苦了,乃至解脱无多。它的恶臭没入鼻翼;它的重量让他呼吸困难。他面对着它臃肿的脸。它睁着眼睛,粗黑的舌头从嘴里伸出。棕眼让格拉克心惊胆颤。
它们看起来完全是人类,几乎就像孩子一样。
他扭动着身子,从怪物身下挣脱,站了起来,浑身沾满了泥浆、鲜血和恶臭。他低头凝视着这怪物圆鼓鼓的身躯、褶皱的皮肉与表面爆裂的血管。他的剑尖从它背部探出头来。
哼了一声,他把怪物翻过,以便拔出利刃。它身上穿着的破布是家纺的织布与黄泥组成,已破烂不堪。他把刀抽出,被刀身散发的恶臭惊吓。他想起了他见过的挂绳,于是用刀锋撩开怪物脖颈上一圈烂肉。
一枚符咒悬于挂绳,那时一块肮脏的琥珀。
起初,大脑拒绝得出结论。他在原地一动不动,凝视着护身符和衣服,坚持认为那并非他所想之物。
但事实就是如此。他识得这护身符,它曾属于费尔勒姆的一个小女孩,拉妮·拉布。
但她的家人几天前就离开费尔勒姆。是它杀了她,拿走了护身符?还是. . ?
他盯着那怪物。它的乱发棕褐、眼睛和孩子一样,还有那破旧的家纺纱布。
现实给了他一记重拳,他在草地上呕吐,直到胃里的残渣一丝不剩。他瘫倒在地。
“拉妮,”把她的名字和眼前这臃肿扭曲之躯联系一处似乎有些可怖,但那就是她。他很确定。他杀了她,某种魔法或诅咒把她扭曲成如此可怖之景,然后他杀了她。
“诸神啊,诸神啊,诸神啊,”他说。
他努力不去想她的其他家人可能遭遇了什么。
恶心涌上心头,他将刀抛在一边,跪在她身旁——那个瘦弱的小姑娘,他仍然能想象她在村庄广场上奔跑、欢笑的样子。他伸出一只手,却没有触碰她。
“我很抱歉,拉妮。”
是什么让她变成这样?
雷声响起,涓涓细流从晦冥的天穹陨落。
他在那里坐了很久,被夜色吞没,不仅为拉妮和她的家人,也为自己、艾尔和孩子,为整个桑比亚悲痛。这片土地本身已被黑暗侵蚀。他必须离开这里,带艾尔离开,但他不能就这样把拉妮留在这里。他必须处理她的尸体,火化她。这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在营地散落的残垣断壁中找到了木斧,劈开附近找到的一些阔叶枯枝,开始在拉妮的尸体周围堆起一座火堆。他抓住她的手腕,稍微移动了一下,让木头支撑在她下面。在这个过程中,他意识到她紧握着一件东西。
他松开了拉妮肿胀、畸形的手指,露出了艾尔的吊坠——一颗青铜雕绘的太阳。在营地的所有行囊中,她单单拿走了艾尔的吊坠。他记得很久以前,拉妮曾对艾尔说过这吊坠有多美好。艾尔弄乱了她的头发,向她道了谢,然后拉妮就跑开了。
格拉克的情思涌上心头,生涩、苦痛,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他边流泪边工作,最后终于搭起可堪一用的火堆。一个被桑比亚逼成怪物的少女的火堆。他轻轻把艾尔的吊坠放回她的手里。
“对不起,”他道上又一遍,而后点燃火花,当火苗升腾,又投入干柴,直至烈火飞扬。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至少做出些祈祷,但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诸神诅咒这该死地方,”他轻声说,火焰熏黑拉妮臃肿的身体。“诸神诅咒这所有的一切。”
他凝望良久,直至确定烈火已熄,然后收好他能找到的行囊,向外走去。他必须回到费尔勒姆,把艾尔带离这该死的土地。
他一手持弓,一手拿剑,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在疲惫模糊他的视线并导致他跌跌撞撞之前,令他跌跌撞撞。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前进。目标驱使着他,恐惧的弯钩深挂他的五内,把他拉回到费尔勒姆和艾尔身边。
一个时辰后,他累得睁不开眼睛。双腿灌入沉铅,臀部像一块死肉。他跌跌撞撞,摔倒,爬行,最后瘫倒在地。他试图站起,但站不起来。脸撞在阴湿的地面。气力衰尽,在泥泞上流淌。他冻得浑身发抖,只得休息片刻。就歇息一会儿. . .
在朝圣者们汇聚于俯瞰山谷的高地之际,雨点淅淅沥沥降下穹苍。他们紧挨成群,身躯湿透,狼狈不堪,头巾紧裹其首。除取去奥辛。他独自伫立,仅着外衣、裤子、纹身及长靴。雨丝似乎并未打扰到他。朝圣者们纷纷避让,他显然并非他们中的一员,这点他们必已察觉。
梵天神侍注视着瓦森,点了点头。
朝圣者们凝望着山谷,那些高耸的松木背靠着山峰之齿,河流如脉络般蜿蜒,修道院坑洼的石墙在绿意中若隐若现。瓦森不止一次地想象,若山谷沐浴在阳光之下会是何等景象。他设想河水闪烁着银色的光点,修道院墙上的云母犹如宝石般熠熠生辉,山巅的雪帽宛若灯笼般明亮。山谷永远看不到纯净的阳光,这让他很难过。他感到悲哀,因为山谷永远无法见到纯净的阳光。他暗自立誓,当他引领朝圣者们穿过阴魂的阴影,走向山谷时,他将在返回黑暗之前,让自己沐浴几小时的阳光。
“你的思绪飘忽不定,首刃。”站在他身边的拜恩说道。
瓦森转过身,看向拜恩浓眉下沉重的眼睛。拜恩的太阳穴上,一道参差的疤痕显得格外醒目。瓦森叹息。
“我近来思绪似乎常漂泊远方。”
“这是时节之常,”拜恩说着,用戴着护腕的手比指向天空。“冬日将至,心思自然游离,寻觅春日的气息。但很快,我们就将迎来阳光。”
“我们定会到达。”瓦森坚定地点了点头。“朝圣者们已经准备就绪了吗?你们清点过人数了对吧?”
拜恩点点头,锥形头盔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把头盔戴得更紧了,说:“二十三位,外加我们四人。”
他们四个。阿曼纳塔的四名仆从将带领信徒们穿越阴魂之土的永夜。埃尔德里斯、纳尔德、拜恩以及首刃瓦森。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军士,德行高洁的善者。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要沿着标记穿过平原,到达谷地,抵达安全地土,抵达阳光下的国度。
“各就各位,”瓦森对拜恩说。“祈祷后,我们就动身。”
“是。”
瓦森把自己的长发挽成马尾,然后固定好,拜恩、埃尔德里斯和纳尔德则在朝圣者周围就位,就像牧羊人拱卫羊群。准备就绪后,瓦森用手捋过须胡,向朝圣者们致辞。他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恐惧,并竭力驱散。
他拔剑高悬。拜恩、纳尔德和埃尔德里斯也一并同为。阴影从瓦森的肉体中蜿蜒而出,在他的前臂和手掌上盘旋,但他引导入黎明之父的神力,瑰色的暖辉流入长锋,落在朝圣之躯上,落在黎明之剑上,祂的力量锻打他们的精神,牵引他们的希望,甚至将他们的影子投于大地。瓦森感受到日华的温存与阴影同在。光芒照亮了朝圣者的表情,它们高举旭日东升的手势,颔首低头。
“我们将于现在走入黑暗,踏上追随太阳的旅途。”瓦森说:“共同的信仰与所向将我等紧密相连,我们所有都沐浴在同伴光芒中。心存信念反抗黑暗。愿祂的圣光庇佑我等。”
“并温暖我等。”朝圣者们回答道。
瓦森和黎明之剑放下剑刃,光芒褪去,桑比亚的黑暗再次逼近。所有人都在等待瓦森下令开始。在下达令前,他转身把奥辛叫到身边。
其他黎明之剑奇怪地看着他,但瓦森并不在意。
“瓦森?”
瓦森扬起眉毛,冲着地面、冲着奥辛的手杖点点头。
“你说过,线条意味着新的开始。也许现在可以画上一条。”
奥辛笑了。“很好,确实很好。”他在泥地上拖出一条线。
“我们走,”瓦森叫道,队伍开始移动,跨过了奥辛划出的界限。。
随着他们沿着迷宫般的小径前行,天空开始下起了细雨,他们在曲折的小路、隐蔽的小径和险峻的瀑布间穿行。奥辛在队伍的前方徘徊,靠近瓦森。其他黎明之剑成员帮助那些跌跌撞撞或背负重担的朝圣者。
随着他们前进,空气中的湿气变得越来越浓。雾气在他们的脚边聚集,上升至膝盖。前方,一堵灰色的旋涡墙在其中居住着山口的灵魂。瓦森不知道这些灵魂来于何方。他只知道它们是被奥法之劫的蓝焰从他方收割,并被置在山口。也许它们无法离开。也许它们不想离开。它们似乎以某种瓦森无法理解的方式响应着神谕。它们让黎明之剑和朝圣者安全通过。而其他人,则被它们误导。多年来,黎明之剑不时在这个或那个转弯处发现迷路的旅者,他们因缺乏食物或水而死亡,眼中充满了恐惧。
当他们逼近迷雾,雾气环绕着他,缓缓爬升至他的大腿。他的身体以阴影作为回应。耳边充满了喃喃自语,低语,无意义的絮叨,似乎要混浊他的思绪。
他触摸着喉咙处的圣徽,吟诵着祷言,借助阿曼纳塔的力量,将其引入盾中。能量充斥着金属和木头,开始放出光彩,在他的手中更出温存。他脑海中的声音退化为遥远的低语。
在他身后,纳尔德、埃尔德里斯和拜恩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很快,阿曼纳塔的光芒就将朝圣者们包围了起来。
“留在光芒里,”瓦森说。“情形将如你们初次经历时一般。你们或许会听见灵魂之声,甚至目睹它们的身影,但无需理会。它们不会直接加害于你,但若你在通道中迷失,我们便难以再次找到你。我们不会停下脚步,直至穿越。与你身边之人手牵手,若有人跌倒或跟不上,立刻呼喊求助。”
他的话语得到了咕哝和低语的回应。一个孩子发出了呜咽声。有人咳嗽,清了清嗓子。
瓦森引领他们步入雾墙,雾气立刻将他包裹,声音变得沉闷,他与世界、与自我之间的联系也变得微弱。他感觉自己被雾气困住。即便有盾牌之光,他也只能看到几步远。但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切,因此他保持着警觉。
“待在一起,”他回头呼喊。
在他身后,他听到了朝圣者的脚步声,凉鞋和靴子在岩石上的轻微碾压声,但这些声音似乎很遥远,他感觉自己被隔离在迷雾之外。他的盾牌反射的光在迷雾的漩涡中闪烁着白色光芒。他一边前行一边寻找着标记,那些刻有发光符号的巨石。他找到了第一个,石头上刻着阿曼纳塔黎明的化身微光晨玫。
“我们到了第一个标记。”他说:“纳尔德?拜恩?埃尔德里斯?”
“同在,”他们回答。
再过两个标记,便能脱离迷雾,这路径在瓦森的记忆中,如同岩石上刻下的符号般清晰可辨。
迷雾的翻腾中,他瞥见幽灵般的面孔浮现,嘴巴张开,仿佛充满了秘密,眼睛深邃如洞,似乎能让人永远坠落。四周低语不断,声音似细雨落下的嘶嘶,言语难辨,带着诡异的咝咝声。
他面前是一张长满胡须的脸,嘴巴张开如同尖叫。
左侧是一张女性的面容,因恐惧而瞪大双眼。
一个孩子的目光,怅然若失。
他全神贯注,脚踏实地,一如既往。
低语中断断续续地传来片段的话语。
“苍银之城,”一个男性的声音说道。
“伊尔格林.法奥,”一个女子嘶哑地说道。
瓦森没有理会他们,就像以前无数次一样。
“你必须释放他,”一个男孩声说。
“你是传人,写下这个故事。”
这句话令瓦森驻足,父亲的梦境与神谕的预言浮出思绪。
“拜恩?”他叫道,“纳尔德?”
没有回应,他走散了吗?他辜负了自己的使命?
“埃尔德里斯?”
他转动一圈,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迷雾扰乱了他的感觉。眩晕袭来,世界旋转,他在巨石上绊了一下,差点跌倒。他盾牌上的光芒黯淡了。阴影从他身上涌出,与迷雾交织。他将手放在喉咙处的圣符上,紧紧抓住,仿佛生命取决于此。
窃语渐强,迷雾如殓布将他围绕。他低语祷告,欲以声淹声,然而细语愈发清晰,愈发响亮,如急流在耳边轰鸣,如山谷瀑布之声在四周泡沫般翻涌。
“救救他,”一个低音说。
“你必须救他。”
“救他,然后写下故事。”
“救谁?”他喊道,但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周遭的空气愈发冰冷,寒流刺骨。他的牙齿咯咯作响。他想呼唤,呼唤他的战友,但被霜封唇间。狂岚骤起,冰冷之指掠过斗篷。灵魂低语化为尖叫,长鸣的痛苦哀嚎。硫磺之气与焚肉之臭扑鼻而来。
“发生了什么事?”他试图喊道,但唯有嘶哑与霜息作答。
迷雾开道,远山巍峨超乎平生所见,嶙峋的冰塔直插火红的穹天。滚滚浓烟直冲云霄。他立于悬崖上,俯瞰冰原。一处孤独的冰丘存于下方,就像一个石穴,形单影只立在平坦的冰原上。阴影从冰丘的裂缝中流淌。一条火河贯穿平原,宛若赤红的脉络,其中....... .
“以光明之名,”他低声说道,汗如黑暗滴落。
灵魂在火河中焚烧,的惨叫随浓烟飞入霄汉。高大的虫形魔鬼挑动长杆刺向他们,像鱼叉将他们从火中提起。
“卡尼亚,”一个低沉有力声在他左侧说出。
他转过身去,却不见一人。
“他在那吗?”瓦森叫道。“在地狱吗?告诉我!”
没有回答。他回头再看了一眼恐怖的景象,但卡尼亚和地狱的景象已无形迹。温存归还,迷雾与晕眩也重新归来,与耳语相伴。
“救他,”另一个声音说,“他很冷。”
瓦森双腿发软,跌跌撞撞,但一只手在他倒下前抓住了他的肩膀,粗暴将他拉来。他拿起盾牌,准备拔刀。
但那是奥辛。奥辛把他拉了过来。
“你在游荡,”梵天神侍说。“有什么不适吗?”
“不,是的。他们向我展示了一些图影,奥辛,可骇的图影。”
奥辛那没有瞳孔的眼睛紧盯着瓦森,苍白的眼球与迷雾离奇相似。眉头上的忧纹与肉体上的墨线混在一起。
“我什么也没看见,”他说。“但我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他们低声谈论苍银之城伊尔格林.法奥。他们提到了你的父亲。当我穿越迷雾前往圣祠时并非如此。那时我只听到嘈杂的声音。”
“从来都似如此。”瓦森说,他的思绪逐渐清晰起来。“苍银之城在何方?他们怎么会知道我父亲的事?”
奥辛环顾四周,仿佛能从迷雾的漩涡中,从那些从灰暗中凝盼他们的畸形面孔中解读出答案。“我也不知道。也许有什么东西变了?”
瓦森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梵天神侍。“变了,的确如此。”
奥辛拍了拍瓦森的肩膀。“等我们拨开迷雾,再详谈。”
奥辛的话让瓦森放下忧心,提醒他自己的职责。他摇头清醒自己,叫道: “埃尔德里斯?拜恩?纳尔德?应声!”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叫着,声音离他不远。
“朝圣者呢?”瓦森叫道,声音在迷雾中回荡空洞。
“正在清点。”拜恩回答。
“无恙,”奥辛说。“我们担心的是你。你言语怪异,而后独自行去。”
“你跟在后面?你可能迷路了。”
奥辛抽回手,向瓦森展示了他的四分杖,上面刻满了线条与被他身上的图腾交绘一张地图。他笑了,“我很少迷失方向,瓦森。”
尽管如此,瓦森还是笑了。“不,我想不会。谢谢你。来吧,让我们带大家离开这吧。”
奥辛不再落后,而是走在瓦森右边,瓦森欢迎他的到来。灵魂之声渐归寂静,似已诉尽,队伍仅需应对迷雾与曲径,穿越山口。
“这是一座迷宫,”奥辛说。
“对那些很少迷失方向的人来说也是个挑战,不是吗?”
奥辛笑了笑。“很好。”
“这道关口百年来一直保护着修道院的安全。当他尚时幼童,天生缄默时,神谕就如梦占卜,并带领萨克斯之战的幸存者穿过了山口。”
“萨克斯,”奥辛说。“凯森·瑞尔陨落之地。”
“是的,”瓦森说,阴影从皮肤中渗出。
一阵低语穿过灵魂的迷雾。
“他陨落在你父亲、德拉塞克·里文和一个阴魂之人瑞瓦兰·坦舒尔手里。”奥辛说。
“他也陨落在阿曼纳塔之仆的光芒之下。其中有我养父的父亲德雷格,还有神谕之父阿伯拉尔·科林萨尔。”
“光影合一。”奥辛说。
“是啊。”瓦森说着,斜眼看了看奥辛。梵天神侍的手放在他外衣下佩戴的圣符上。瓦森继续说道:“当幸存者们到达山谷时,神谕宣布这里是黑暗中的光明之地。修道院在接下来的十年里落所,并屹立至今。”
“我能听出你对这一成就的自豪。”
“骑士团在这里侍奉阿曼纳塔,鞠躬尽瘁,我很荣幸侍奉于此。”
“我毫不怀疑。”奥辛说。他默默行进片刻,然后说:“很荣幸能与你同行,瓦森。”
“我也有同感,尽管我们的相遇似乎并非偶然。”
“不,”奥辛同意道。“绝非偶然。”
当他们带领朝圣者走出山口,不再多言。随薄雾渐渐散去,阴沉的浩空骤雨倾盆。
瓦森引领着朝圣者沿着雷霆峰的岩石山脚下行进。他在此让众人暂作停留。越过丘陵,便是桑比亚平原,广袤无垠的草地上散布着大小不一的阔叶林和松树林。偶有榆树与枫树矗立其中,如同平原上的守护巨人,如父母般庇护那些矮小的树木。凄凉的桑比亚苍穹与平原暗影于地平线弊端交融,混沌一片。万物尽皆混入黑暗与细雨。
瓦森仔细观察天际,搜寻着阴魂巡逻队的迹象。已经许久未在如此北方露面,但瓦森不愿冒险,他必须确保朝圣者安然无恙。黎明之剑偶尔也会看到空中的阴魂巡逻队,两三士兵骑于被他们称为‘维瑟阿布(veserabs)’的有鳞飞虫背身上,但即使如此的巡逻队也极其罕见。瓦森怀疑阴魂人已将大部分兵力转往科米尔和谷地。黎明之剑对雷霆峰周边地区进行了侦察,得知桑比亚军队已在平原西与南方驻扎,封锁雷霆峰以南至苍海的通道。这或许是为了牵制科米尔之军,阻其援助已遭数月攻击的谷地。
“快些行动,”他对随行的朝圣者呼喊。“我们在山麓地带过于暴露,必须尽速抵达平原。”
在健壮的人群的帮助下,老弱者迅速通过了遍布巨石的丘陵。瓦森知道,他的母亲就是在这些山脚下的松树林中被发现的,不远处便是通行的小径。松树依然点缀着山丘,每当他行走于此,总能觉察与母亲的联系。他心中暗想,当年发现她的那些树木是否依然屹立。
岩石与砾石逐渐让位于灌木与鞭草。瓦森引领众人至一处他所熟知的阔叶树下,立于绿荫下,朝圣者满目颓然。
“稍作修整,”他说。“吃点东西,我们将即刻启程。开阔平原渡过的时间越短,被发现的可能就越小。三天距谷地,三日距骄阳。”他强作欢颜。“这不算太长吧?”
“不。”有人说。
“不长,”其他应和道。
朝圣者从行囊中拿出面包、腌羊肉和羊奶酪。奥辛独自一人盘坐在背包上闭目,双手垂于双膝,似在冥想或祈祷。瓦森、纳尔德、埃尔德里斯和拜恩在进食的朝圣者间穿梭,努力维持着他们的士气。
“他是个怪人,是吗?”拜恩对瓦森轻声,又对奥辛点头示意。
“他是个怪人。当然,很多人也这么说我。”
拜恩对此沉默不语。他们彼此皆知晓这是事实。
“我认为他乃可敬之辈,”瓦森说。
“但他心中并无信仰,”拜恩轻哼一声。
“他是有自己的信仰,”瓦森离开拜恩去与朝圣者交谈,提供鼓励的言辞与祝福,以抚平伤痛,滋暖心灵。阿曼纳塔赋予所有黎明之剑将信仰转为各种圣迹的神能。
“你感觉如何?”瓦森询问一位约有四十岁的魁梧女性。他记得她的名字是艾罗拉。她的儿子坐在她身边,一个大约十岁的男孩。瓦森试图回忆起男孩的名字——诺尔。
“大雨如此汹涌,我也只能尽力而为。”
“你或诺尔需要我提供什么帮助吗?”
“我们都没事。”
“很好,先生,”男孩吃了一口奶酪说道
“你们是从谷地而来的吗?”瓦森以示寒暄。
艾罗拉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弓谷。不过那是在桑比亚人进攻前,而后是匕谷。”
瓦森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失落。从她和诺尔独自旅行的事实判断,他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如果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姐妹。”瓦森说着轻抚她。“你只需开口。”
她对他的触摸略显退缩,他注意到自己的手中渗出了阴影。他装作没注意到她的反应,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你是....... 阴魂人吗?”诺尔冲着他的背影大声问道。
这个问题让其他朝圣者都陷入沉默。
瓦森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虽然是一个孩子提出了这个问题,但他们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转过身,阴影四溢。
艾罗拉脸色一变。“诺尔!”
她的儿子嘴里塞满了奶酪,边吃边说:“我不是故意失礼,妈妈。”
瓦森挤出一丝微笑安慰诺尔。他已经听过太多次这样的问题,而且并不总是来自孩子们。他那黝黑的皮肤、长长的黑发和闪亮的黄眼,让他看起来与阴魂人颇为相似。
“我不是,”他说,然后就此打住。“请放心。”
“那你是什么人?”诺尔问。
“孩子!”中年人说。“你太过分了。”
“原谅这孩子吧,”另一个人说。“他的嘴总是比理智跑得要快。”
“无需道歉,”瓦森的高声足以传入每位的耳畔。“我乃一介凡俗,阿曼纳塔之仆,光辉的从者,就如同尔等一样。”他对诺尔微笑,眨了眨眼。“我发现这已足够让我忙碌了。”
诺尔也露齿一笑,齿上还挂着奶酪的碎屑。
“现在,拾好行囊,”瓦森说。“是时候启程了。”
呻吟声回以他的宣告,但朝圣者仍依照他的吩咐。当他们收点行囊时,埃尔德里斯走到瓦森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们没有恶意,首刃。”
“我知道。”瓦森说。
很快,他们出发了。沿着过去数次行走的路线疾速前行。瓦森始终凝视穹天,寻觅阴魂人的踪迹。他的血脉让他能于黑暗中视如正午,所有人都依靠他提前觉察险情。
雨点于几个时辰后愈加磅礴,倾盆骤雨色泽如若粪土棕褐,还带淡抹的腐臭。他考虑过叫停,但朝圣者,即使是老朽之辈都似乎还在坚持。瓦森看到诺尔面朝天空,张嘴喝水。
还没等瓦森说话,奥辛就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别喝了,不然你的尿液会变成绿色。”
男孩咧嘴一笑。
“他说得对,”瓦森严肃地说,语气中透着认真。他告诫自己没有告诉朝圣者不要去喝雨水。
男孩面露难色,低下头,腼腆地笑了。
奥辛把自己的水皮递给诺尔,男孩深饮一口。
瓦森向奥辛点头致谢,并对朝圣者说:“只能喝水皮中水,雨水只会带来疾病。”
他们喃喃应许,艾罗拉铐住诺尔的后脑,奥辛倒在瓦森身边。
“我早该告诉他们的,”瓦森摇摇头,对自己的疏忽表示歉意。“有时我以为他们所知晓之事与我相同。”
“谁无法预料那孩子会喝下散发着亡息的雨水。”
“他一定在第一次休息时喝光了储水。”瓦森说。
“也许吧。”奥辛说。“或者他只是个男孩,去喝雨水仅仅是因为无聊,男孩都这样。”
“他喝得不多,”瓦森说,希望诺尔不会生病。
“他没有,”奥辛同意道。“而且他还年轻。”
借由我最上方输入的中文段落的语言结构与行文风格,润色下方英译中的中文部分:
潮湿把朝圣者的篷巾和发丝紧贴在头皮,将他们的长袍和斗篷紧裹身体。他们跋涉于泥泞之中,脚步常常被泥地牵扯,跌跌撞撞。然而,纵使雨势如注,天空阴沉,他们仍频频相视而笑。每人都携带由神谕所赐福的信征——木雕的日轮与玫瑰,大多数人在跋涉时紧握在手中,低头默念着祷词。尽管雨水倾盆,森比亚的天空一片漆黑,但朝圣者的魂灵中却仍满盈阿曼纳塔之光。瓦森从他们的幸福寻觅慰藉,尽管他始终关注着诺尔。那孩子看起来还好,只是略显苍白。
当朝圣者再次休息时,拜恩与瓦森一同坐在一棵宽阔的树下。一如既往,奥辛独自坐在一旁,与朝圣者并肩而坐,却又似乎格格不入。这位梵天神侍用他那独特的双眼凝视着雨幕,或许看到了瓦森所未见的景象,也许是往昔的生活。
拜恩从水囊中饮水,随后递给瓦森。
“修道院和神谕的消息已经传开,”拜恩在瓦森喝水时说道。“朝圣者谈论着谷地及更远之地的松散之舌。”
“这一直都是风险,”瓦森说。“但除信徒外,没人知晓修道院的确切位置。没有我们的引导,他们无法找到回去的路。”
拜恩摇了摇头。“尽管如此,太多人已经知晓我们的存在。神谕的名字在每个人的口中。他被众多人所寻求。谷地的战争只是让情况变得更糟。”
瓦森将湿漉的头发拨离眼前。“是的,拜恩,时代是黑暗的。人们渴望光明。”
“的确如此。但松动的唇舌会让我等带领朝圣者时召来阴魂临头,”拜恩说。“那我们又能投射出何种光明?”
瓦森站起身,向拜恩伸出手,帮助他站立。“这取决于我们的武力。”
“我们只有四名守卫,首刃。”
“五个,”奥辛叫道。
拜恩惊讶地挑起眉毛。“这人的耳朵真是敏锐。”他举起水囊,表示敬意。“那就五吧。我叫拜恩。”
梵天神侍站起身,走向前,握住了拜恩的手。“我是奥辛。即便有五人,如果遭遇阴魂,我们也需要正面厮杀。”
“说得真实。”拜恩说。
瓦森背起背包。“让我们祈祷不必战斗。是时候——”
暗色原野深处传来一声沉哮,引来目光顾盼。瓦森拔剑出鞘,朝圣者瞪大眼睛,惊恐对视。紧紧挤在一起,有几个拔出了餐刀,尽管在战斗中作用不大。埃尔德里斯和纳尔德站在朝圣者前方,瓦森、拜恩和奥辛朝声音源头走去几步,竖耳横刀,他们都清楚,桑比亚之原上可能吐出的可怖。
声音没有二次响起,瓦森把手下唤至身边。
“保持镇定,无所畏惧。”他对他们说:“要耳聪目明,照料好那个男孩诺尔,他喝的雨水比我想的要多,出发吧。”
一行人离开了松树庇护,重归腐臭的恶雨,所有黎明之剑亮出兵锋,直到踏过整整一个里格,瓦森才长出一口气。
诺尔于跋涉途中开始咳嗽。起初,瓦森自我安慰,认为这只是寒症,但随着咳嗽加剧,希望也逐而丧尽。不久,这个男孩就像患有湿肺的老人一样剧烈咳嗽。瓦森从未见过疾病如此迅速地生根。
诺尔走起路来跌跌撞撞。他的母亲艾罗拉试图帮助他。
“去帮忙扶一下他们,”瓦森命令埃尔德里斯,埃尔德里斯便做了,让诺尔在行走时依靠他。
“雨水感染了这孩子,”奥辛说。
瓦森点了点头。“我很担心,雨水引起的疾病通常会持续好几天。”
“他能治好吗?”
“拜恩,”瓦森叫道,并向诺尔点头。
拜恩急匆匆地赶到男孩身旁,众人为此暂时停下脚步,黎明骑士将他的圣徽——一枚青铜太阳——放置在诺尔的额头,唤起黎明之父的神力。拜恩的双手放出光彩,圣徽同样闪耀着光辉,诺尔露出了微笑,呼吸也变得更加轻松。拜恩轻拂他的头发。
安宁不久便被打破,诺尔再次咳嗽起来,情况比之前更为严重。
“他出了什么事?”艾罗拉叫道。埃尔德里斯试图安抚她,而拜恩则走到了瓦森的身边。
“治愈祈祷并没能让他摆脱疾病。”
“没有。”瓦森说。“治愈祷文可以抚平伤口,甚至能够接合断骨,但对抗疾病却无能为力。如果我们能够脱离这场风暴,我相信能够看到他康复。”
雷声作为回应低沉咆哮,那是阴魂苍穹的震怒。
“那我去寻找庇护所。”奥辛说着,便消失在黑暗中。
“等等!”瓦森叫道,但梵天神侍已经融入了黑暗和雨中,不见了踪影。
“现在该怎么办?”拜恩问道。
瓦森看了看诺尔。“我们继续前进,直到找到庇护所。奥辛会找到我们的,他似乎从不迷路。”
又一轮闪电划破长空,天际的烟火引得朝圣者一阵惊呼,滚滚惊雷震撼大地。不久,骤雨倾盆,甚至遮住瓦森的视线。瓦森简直不敢相信,神谕竟认为此刻出发竟为黄道吉日,就此步入瓦森自记忆伊始便最猛烈的暴风雨中。
无奈之下,唯有前行。黎明之剑高声励志,目光搜寻避难之地,却寻觅不得。诺尔渐落后,步履维艰,咳声在雷隙中尤为响亮。如不尽快举措,这孩子定会失败,而他们走得太慢了。
瓦森迈步队尾,埃尔德里斯试着让诺尔直行。艾罗拉乌黑的卷发被雨水压在苍白的面颊,为男孩焦急。泪眼难掩。
“能否帮帮他?”她拉着他的手。“求求你,黎明之剑。”
瓦森轻握她的双手,柔声道:“但需找到庇护之地,方能施展更为强大的法术。除却其他,我尚需烈火一把,然而在这滂沱大雨中,火焰难以持续。”他跪下,凝视着少年的面庞。风劲吹拂,将两人的斗篷掀起。诺尔的双眼昏沉,面色苍白如纸。
“我愿背负你前行,诺尔,但我独力难支。你能紧握我吗?”
少年的目光定格在瓦森身上,轻轻点头。
当又一轮闪电照亮平原时,瓦森卸下了背包、盾牌和剑。
“快!”一个朝圣者喊道。“若再站立于此,定会遭雷击。”
埃尔德里斯接过瓦森的装备,瓦森则将诺尔扶上背脊。少年环绕瓦森颈项,双腿缠绕其腰间。即便隔着铠甲,瓦森亦能感受到少年热烈的发烧。他试探着负重。
“坚持住,诺尔,”瓦森说。
“你无法长久背负他。”埃尔德里斯说。
“但足以走得够远,”瓦森开始出发。他对朝圣者喊道:“快走!再快点!”
夜色渐浓,天空愈发昏暗,暴风雨愈演愈烈,他们仍未寻得适宜的避难所,亦未见奥辛踪影。闪电劈裂长空,一棵扭曲的枯榆树被雷电一分为二,树木离队伍仅一矛之遥。枯木劈啪作响,两半枯树轰然倒地。废墟喷出的火焰在雨水熄灭前只燃烧了片刻。
“哪里还有该死的活木?”就在此时,诺尔又一次剧烈咳嗽。男孩的母亲在瓦森身边徘徊,满心忧虑。
瓦森努力专注于前行,一步接着一步。阴影从血肉之躯涌溢。诺尔似乎已经无暇顾及,或者是不再关心。他那悲伤欲绝的母亲也是如此。瓦森感到疲惫不堪,几乎要筋疲力尽,而雨势依旧没有丝毫减弱。
拜恩渐渐回到了队伍的后面。“你还好吗?”
“很好。那孩子怎么样?”
拜恩检查了一下男孩,然后目光又回到瓦森身上。“不太好。”
诺尔的母亲嚎啕大哭,“不,我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我已经失去了他的父亲,他在桑比亚的军队中。我不能再失去他。”
“找个地方,”瓦森对拜恩说。“任何地点,我们必须尝试施展仪式。”
“现在没有,首刃。”拜恩回答。
朝圣者的呼声引起注意。其中两人指向左方,但雨水与黑暗让瓦森无辨细微,闪电二度划破苍穹。
“在那儿,那儿!”
瓦森看到了,奥辛站在百步开外一处高地之巅,挥舞手中的四节杖,瓦森燃起了对诺尔的希望。
“照亮我们,让他知道我们看到他了,”瓦森对拜恩说。
拜恩点点头,在狂风的呼啸中默默祈祷。他的盾牌开始发光,那是阿曼纳塔赐福的瑰暖色暖光。点亮盾牌后,拜恩朝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奥辛的地方走去。
“大家快点,”瓦森叫道。“快点,再快点。快!”
一行人穿过阴湿的平原,跟随拜恩赶向奥辛,奥辛走下高地迎接,洪雷滚滚。
“我找到了一个容纳我们所有人的山洞。”
瓦森紧紧抓住他的斗篷,借他的力量支撑。“还有多远?”
奥辛的眼嵌于面部好似圆月。“我们走得越快,距离就越短。”
瓦森松开手,他们在暴风雨中蹒跚。疲惫与噩天模糊瓦森的视野,但奥辛似乎很清楚自己将去何方。他们攀上山巅,步下山谷,发现下面是一条经受暴雨冲刷成河的巨溪,沿水路行进。河水沿地貌划出沟壑,河岸陡峭地直落到水边。
“不远了,”奥辛说。
“快到了!”瓦森向朝圣者喊道。没有人回应。他们只是继续跋涉。
瓦森顺奥辛指间看到——溪流对岸河滩的一处洞口,奥辛把瓦森拉近,让他听清楚。
“前面有个浅滩,跟着我来。”
奥辛带着他们来到湍急的溪流中一段较窄的地方,他毫不犹豫,直踏溪流。
“确保没人被冲走,”瓦森向拜恩、埃尔德里斯和纳尔德喊道。
所有人皆点头应允,然后他们同奥辛一起,背负年幼体弱者,搀扶朝圣者涉水。水最深齐腰。浮物在小涡回旋,大多是残枝落叶。瓦森过河时,水流拉扯着他。他缓慢而有条不紊地移动,小心翼翼避免挪开诺尔。终于,所有人渡过河水,踉踉跄跄跌进山洞。相对的安静首先映入瓦森的感官,雨点一直敲击着他的兜帽。
拜恩将盾牌拜访在洞央,面朝盾牌祈祷,瑰芒在墙壁绘出列影——黑暗而扭曲的实象。
洞穴十步宽,进入河岸的隧道可能还有二十多步。褐色地衣附于裂痕斑驳的墙壁上,让人莫名想起奥辛身上图腾,旧火堆的烟熏使得天花板变得黝黑。起初,洞穴中飘荡着淡淡的霉味和腐烂气息,但很快就被疲惫不堪、浑身湿透的人们及其装备的气味所取代。大部分朝圣者瘫坐在拜恩盾牌周围的地面上,脱下背包和湿衣。有的人泣不成声,有的人则微笑着感谢阿曼纳塔的庇护。瓦森既无暇同情,也无心赞美。
“我需要生火用的木柴。”他让诺尔躺在洞穴地板上,“给还有,给我找些干的东西来盖他。”
男孩的脸色苍白如满月,眼睛翻白,身上散发着热量。艾罗拉坐在诺尔旁,将儿子的头抱在自己的腿上,轻抚着。咳嗽声震动着男孩瘦小的身体,黑色的泡沫点缀在他的唇边。
几个朝圣者从背包里拿出干毯,瓦森给男孩盖上。拜恩很快带着几根小树枝回来。他用匕首迅速削去湿透的树皮,露出干燥的木头。纳尔德将盾牌倒置于地,凹面朝上,拜恩在其上堆放木柴。奥辛撕下一块自己斗篷下的衣物,撕成碎片作为引火物。燧石擦过匕首产生火花,点燃了引火物,不久,埃尔德里斯的盾牌中燃起了一小团火焰。
“雨水中究竟有什么,才会导致这种情况?”艾罗拉声音随诺尔呻吟而微弱。“到底有什么?”
瓦森一边摘下斗篷,一边摇了摇头。“谁说得清呢?阴魂之民魔法荼毒苍天与大地。”
“这被诅咒了。”艾罗拉泪水溢出眼眶。“桑比亚被诅咒了。”
瓦森并未否认。他从背包中取出一个锡杯,从水囊中倒满水,小心翼翼地将其置于火边。奥辛向他点了点头,随后退到一旁,站在墙上跳动的阴影之中。
瓦森在等待水加热的同时,清空心灵,凝视着火焰,轻声开始祈祷。朝圣者静默地观看,外面的雨声也逐渐消失了。拜恩、埃尔德里斯和纳尔德很快加入他,围成一圈坐在火堆周围。他们的声音与他的祈祷声融为一体。不久,朝圣者也加入了祈祷。在这个黑暗的洞穴,这黑暗的风暴中,阿曼纳塔的信徒齐声祈祷。
随水温升高沸腾,瓦森从腰包中平缓取出一块取自修道院河谷的卵石。他把卵石扔进温水中,同时他与黎明之剑还有朝圣者继续念诵祷文。卵石焕发光彩,淡色瑰芒弥漫水中。瓦森从脖上摘下悬挂圣徽之圣洁,将玫瑰投入光液,同时祈祷完成仪式。光芒渐趋而强,沸水光亮更胜烈火。刹那间,玫瑰恍若不再玷银,反而赤红若生。
“准备好了。”他说,除却雨声远雷,万籁俱寂。他换下脖上圣物,拿起锡杯。尽管于烈焰加热,但仍冰凉。他把光液端到诺尔面前,扶起男孩,把细杯放在他的嘴边。
“你必须喝下去,”瓦森说。
诺尔黯淡的双眼寻觅焦点,双手摸索着拿起杯子。瓦森也握住杯子,当他的手触碰到男孩身躯之热时,他不禁害怕。诺尔喝了。
“全喝了,”瓦森说。
“喝吧,乖孩子。”艾罗拉说。
诺尔头颅卫东,可能在点头。一阵长咳打断了他,让他一度无法饮水,但当咳嗽结束,他大口喝下杯中剩物。瓦森把他放倒在地,盖上干毯。男孩颤抖着,咳得更加猛烈,黑色的泡沫还残存唇上。
瓦森看着艾罗拉,她的眼神很凝重。“现在我们必须等待,”他说。
她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瓦森。“我相信阿曼纳塔会拯救他,我心存信念。”
瓦森轻抚她的肩膀。“你的信仰会助你一臂之力。现在休息吧,除此之外也无事可做。”
她握住他的手,当阴影从肤下蜿蜒而上抚触她的躯壳时,她并没有苍白退缩。“感谢你,黎明之剑。我为......之前的事抱歉。”
许多朝圣者附和着她的话,或拍拍他的背。背负着诺尔,背负着朝圣者的希望,他感到疲惫。双腿如若异物,脱身离躯。他踉跄奔走,奥辛和拜恩在一旁扶住。
“你需要进食。”奥辛说。
“还有休息,”拜恩补充道。
“先休息,”瓦森说。“看着孩子。”
“是,”拜恩说。
雨水湿透了瓦森的背包与床铺。但他不甚在意。他懒得揭开它,只是把它沿着墙壁塞在头下,然后平躺穴地,仰望着烟影斑驳的穹顶,倾听雨声和谈话轻喃。朝圣者在谈论他,他知道。
疲惫瞬间笼罩了他。入睡前,他听到的最后一件事是诺尔的咳声。长久来,他首次没有梦到埃里维斯·凯尔。
艾登端坐在修道院圣殿他钟爱的长椅上,感觉自己就如同传说中高坐王座的君王,他人把这把长椅视作他的宝座,因他视他者所不能。他并不完全清楚自己为何而见,但他确乎能见。正因他能视,每人将他视作至宝。也许他确实特别,尽管他并不因此自持。
他伸手到椅旁地板,轻抚布朗尼柔软的皮毛。艾登挠了挠它的耳朵,小狗愉悦地哈气。指下皮毛的触感平复艾登。当布朗尼舔上他的手时,他笑了。
墙上挂着美好的橙粉与紫色缎带。艾登清楚此乃修道院之神阿曼纳塔钟爱之色,但是艾登爱它,正因其之动人,正因其让他忆其浩日光华。
他已许久未见太阳。他怀念它,但他早已接受自己的此生侍奉光明的事实,尽管他活在黑暗。他不知晓这是何故,但他清楚众人自四方求见,指引他所视之物。当他们见到他时,看起来希翼满盈,散发属于自己的光彩。他爱此,他令他们重温希望。希望让他们光彩万道,如若骄阳。
巍峨的阿曼纳塔铜像矗立圆形圣殿中央的白瓷地砖上,神像长满胡须的容颜也目含期翼。张开五指握住一颗巨大的橙晶球。如果天顶的琉璃穹顶有光芒投射,它便能捕获射入的光线。但天空依然如故——万般漆暗,黑影回旋。穹顶也是希望的象征。艾登曾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未经过滤的阳光倾泻而下,但现在他对此怀疑。有时,如果艾登提出要求,一位祭司会用魔法点亮神球。他喜欢神球的光亮之姿,夺目耀眼。让人想起杂耍艺人逗孩子用的技球。艾登喜欢玩杂耍艺人。他还带着孩提时别人送给他的一套球体,虽然那是很久以前,他已无法记清是谁的礼赠。他想,是一个黑暗之人,只有一只独眼。
那是美好的一天。
但那也是父亲去世的一天。他没有看到,雷格叔叔后来告诉了他。
他凝视雕像,在百年前的记忆中浮想联翩,不清楚为何阿曼纳塔择他视向未来。他从未求取天资,甚至不知道这种天赋可能存在。在父亲离世后不久,艾登梦见一颗炽热的太阳,一颗于桑比亚苍穹不再之日。他在梦中听到其父之声。
“盯着太阳,艾登,别移开视线。”
“它会弄瞎我,爸爸。”
“我保证不会,没事的。”
于是艾登盯向太阳,没有移开目光。
眼睛被刺痛,尽管他并没有失明。“好痛,爸爸。”
“我知道,对不起。儿子,够了。别看了,你很勇敢。”
“你在哪儿,爸爸?尤卡·雷格说你死了。”
停顿了很久,然后说:“我确实死了,埃顿。但没事了,我没事。”
艾登不明白爸爸怎么会既死了又没事,泪水在刺痛的眼中打转。
“请回家吧,爸爸。我想你。”
“我已归乡,儿子。总有一天你也会归还故乡。现在听我说,当你醒来时,你会看到一些东西,别怕,告诉雷格和吉瑞斯,还有其他人你之所见,他们会听你的话,也知道该如何去做,成为他们的一盏明灯。”
艾登不懂这些,不能完全听懂,但有时人们对他说话就会这样。“好吧,爸爸。爸爸?”
“什么事,艾登?”
“请别走。”
“我必须离去,儿子。很抱歉,我知道这让你很哀伤,我也很难过,但坚强点。”
“好的,爸爸。”但事实并非如此。
“艾登,我非常爱你,我会等着你。”
呜咽终于爆发出来,震撼了艾登,“我也爱你,爸爸。”
他再也没能听到父亲的声音,他醒来时满脸泪痕,他能见他人所不见,奇异之事,可怖之事,起初,他还记得自己所见。他厌恶这样。随时间的推移,他不再记得,但他仍然能看见。他人告诉他,他看到了,尽管他无以铭记,但他和他们说话了。他们说他被光触碰,有预知未来之资,雷格、吉瑞斯和其他人都听从他的话,就如父亲所说。他带领他们来到山谷,在那里建立了修道院,成为黑暗中的一盏明灯。
他靠在椅上,盯着雕像。阿曼纳塔之面在胡须下显得格外肃穆,深陷的眼睛从圆顶头盔下露出,凝望远处一点。艾登不知道神明在望向神明。他好奇,夫妻是否与阿曼纳塔同在一处。
想到父亲,他又喜又悲。再次把手伸向布朗尼,抚摸这只狗。艾登已经活过一百余个春秋,但他察觉万事万物于此变化。不再如此多人前来早饭。也许是黑暗把他们拦在门外。或他已发出他应该放出的光辉。
他在心魂中回放着父亲的声音。
我非常爱你。
他笑了,泪水盈满眼眶。
修道院里的每个人都把父亲视作圣人。艾登不知道‘圣人’这个词什么意思,但没关系。他知道这意味他们爱爸爸。每个都爱他。谈起他,他们的声音低沉。但对艾登来说,父亲就是父亲——一个笑容和蔼、话语温柔的高个子男人。
即使过去百年,失父之痛仍撕裂心扉。艾登比以往何时何地都更加想念他。
我会等你的。
感受到艾登的悲伤,布朗尼站了起来,呜呜地叫着,用犬鼻轻吻他的手掌。艾登揉了揉狗狗的大脑,又摸了摸它的嘴。小狗满足哈出一口气。
艾登察觉到改变,但不知该如何对待这种感觉。
“我要去见爸爸了,布朗尼。”他说。
狗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艾登合拢双眼,让自己的内在之眸看去,进入‘得见’的恍然。
神谕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幅画面——阴魂人的威胁与日俱增,事件的中心出现了两个阴魂的兄弟,皆因丧失亲人而痛苦,但又各自孤独。第二对兄弟出现在他面前,他们不是阴影,而是瘟疫之变,在他们身后潜伏一道大魔鬼之影。他看到桑比亚中心的孔洞,欧杜林曾立于此地。他看到了瓦森,他的形象从中间一分为二,一半居于阴影,一半处在光明,如此明亮的辉光。他看到了一个被阴影包围的图腾梵天神侍,站在瓦森的身边。他还看到了多年前给他杂技玩具的独眼人,现已成神——德拉塞克·瑞文。他看到的所有画面都从他内在之眸中掠过,成为光影与暴力的漩涡。他没有试图去解释他所看到的一切。进入恍状不是为看,他进入恍态是为说。
“神龛,布朗尼,”他说,然后把手放在正在发光的大狗背上。那只狗激发它的魔力,瞬间,神谕和布朗尼就站入圣祠。两尊雕刻精美、保存完好的木制神龛摆放在圆形大房间中央,周围是朝圣者用以瞻仰神龛的烛台。干玫瑰与其他零碎祭品铺满神龛和周围的地板。安装在天花板上的发光球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弥漫了整个房间。神龛里的光永不熄灭。
神龛的盖上雕刻着神谕之父阿伯拉尔·科林萨尔和吉瑞丝·奈芙的形象,浮雕栩栩如生。阿伯拉尔死后,吉瑞丝发誓只要她一息尚存,就会为神谕效劳并保护他,就像瓦森现在所做的一样。她深爱着阿伯拉尔,坚持要把她葬在他身边。吉瑞斯是第一位拥有首刃称号之人。神谕知道,瓦森·凯尔将是最后一位。
在布朗尼的陪伴下,他走向父亲的安息之地。咒语和木凿的巧妙运用在木头上雕刻出了父亲完美的形象。他的盾牌上刻着一朵玫瑰,就放在脚下。他腰间别着刀。雕像上显示的不是盔甲,而是葬袍,他父亲那张下巴坚实、满脸胡须的脸安详。
父亲的脚下刻着寥寥几字:
阿伯拉尔·科林萨尔,光明之仆,他骑乘阴影巨龙
与黑暗交锋,于终末光荣赴死。
他的身边吉瑞丝静卧,精致的容颜和高耸的颧骨就如神谕记忆中生前那般精致。然而,雕刻的形象并没有捕捉到她红发的可爱之处。
布朗尼蜷缩在阿伯拉尔灵柩附近的地板上。
“我照你说的做了,爸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是一盏明灯。但现在黑暗来袭。埃尔维斯·凯尔之子站在黑暗的中心,我无法预知他的人生方向。我把你的圣物给了他 你爱的那朵玫瑰 我想这是你想要的 时机成熟时,我会给他更多的东西。”
他的指尖划过父亲和吉瑞丝的面容,泪水在他眼中打转,顺脸颊流下。
“我想念你们俩。真希望你们尚在人世,能如此交谈。”他沉思片刻,而后笑出了声。“话又说回来,也许彼此交谈的方式才是最之又重。爱不需要完美的语言,不是吗?”
他环视密室,看看装饰墙壁的暖色丝带与圆形的高窗,那象征着希望之光终有一日会回归。也许会的。
布朗尼站了起来,他觉得是时候离开了。
“我爱你,爸爸,我很快就会回家了。”
他把手放在布朗尼的背上。十多年来,这只狗一直是他的伙伴、向导和保镖,在他之前还有一只,在那之前还有一只。
“通行证,布朗尼,”神谕说,狗抬起头,黑眼睛里有疑问。“债务快还清了,我必须将他们放行。”
神谕拉紧身上的斗篷,小狗再次动用它的魔力,顷刻间把两者从修道院移到有魂灵拱卫的山口,正是这山口保护山谷免受不速之客的入侵。
寒风拍打神谕的长袍,但他绝缘于寒冷。布朗尼站在不远处,竖起鬃毛,嗅着空气中的味道。浓雾灰沉,神谕感觉到精魂的意识集中于他的身上。知觉将浓雾凝聚成明显的人形。男女与孩童的轮廓站在他周围,几十位,他们眼似空井,轮廓在风中摇曳。他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到期待,看到希望。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希望。
在阿伯拉尔、雷格与洛山达之仆的想帮下,魂灵们在萨克斯之战中杀死了盗神者凯森·瑞尔。神谕在微风的耳语中,在亡灵的耳语声中开口。
“凯松·瑞尔诅咒苍银之城伊尔戈林·法奥,也就是你们的城市,永远陷入堕影冥界的黑暗。但在战场上,在萨克斯的阴影中,光与影联手御敌,将盗神者击毙。”
其中一名亡灵向前徐行,他身着长袍,消瘦而苍老。
“阿夫农·德斯。”神谕说。
神灵歪头示谢。“你是来释放我们的,神谕,但我们不希望被释放。我们发誓要为骑士团效力,以感谢骑士团帮助摧毁凯松·瑞尔。 我们将恪守誓言,直到黑暗消散。”
其他精魄点头表示同意,就连孩子们也不例外。
神谕举起了一只手。“你们的誓言已经实现,你们的侍奉也至此终结。世界正在改变,阿夫农·戴斯。奥法之劫只是表象。光与影对抗世界黑暗的战争不再属于我,也不再属于你。现在它归于他人,莎尔的周期将结束,或者不会。我无法预知它的结局。”
亡灵们激动得沙沙作响。
“一个世纪以来,你们一直保护着山谷与修道院的安危。”神谕继续说道,“但时间已经过去了。我只有一个请求。回到暗影之城,但别回伊尔格林。去会见阴影城堡之主。你们现在为他效力,告诉他我仍然爱杂耍,告诉他我说过. . . 我知道他肩上的重担。”
他们互相对视,又看向神谕,然后点头。
“光明藏于你之魂魄,阿夫农·德斯。”神谕说。
阿夫农·戴斯,暗影议会的议长,微笑着回应。“阴影也存于你的躯壳,神谕。永别了。”
阿夫农转身面向其他人,集体的低语声就像风拂林叶,一齐消失在视线中,回到了暗影之城。神谕坚守阵地,直到他们离去。迷雾也随他们而去。隘口暴露在外,一个多世纪以来首次无人把守,神谕把手放在布朗尼身上
“光与影,布朗尼,将联合对抗黑暗。我不知道他们能否获胜。把我送回修道院吧。”
一阵突如其来的晃动让他二度立于修道院的圣堂。他享受片刻的宁静和坚实的墙壁。他几乎无法想象不再视此为家。但这就是事实。
“我需要你去找修道院长埃斯,”他对布朗尼说。
他会命令所有人离开。他会编造一些借口,告诉他们他的幻象要求他们去阿拉贝巡礼,而他要独自一人重新圣化修道院。他们会为他担心,但最终还会服从,等走后,他就会撤掉所有屏蔽修道院卜法探查的防御。只要可疑追寻,任何人都会找到。而的确有人正找。
他跪下面对布朗尼,蹭了蹭大狗的脸和嘴。这只狗一定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它粗壮的尾巴尽力摇晃着。
“我要把他们都赶走,布朗尼。他们走后,你也必须走。”
尾巴完全停止了摇摆。小狗一屁股坐在地上,眼里流露出疑问。
“我知道,我知道。但你必须走。我要独身呆于此地。”
布朗尼舔着他的手,不肯离去,开始呜呜地叫喘。
“为什么?”神谕抵额头于大狗的头上,揉了揉它两侧的脸,然后站了起来。“因为雏鸟蜕变成了雄鹰。现在我们必须把它踢除幼巢。去把院长找来。”
蜡黄的力能线顺布伦努斯伸出五指螺旋,流向窥视魔方一面。阴影在他的身体周围旋转,汗水湿透了他的额头。
他在猎杀一只幽灵。
“回来吧,”他呢喃道,并再次微调咒语本质。
瑞瓦兰向他展示的影像残响必须留在魔方里,必须如此。
他想象母亲的面容,想象繁花盛开的绿茵,想象母亲临终时伸出的手。
在他的肩膀上,构造体蜷缩着,与他全神贯注的表情如出一辙。
一道电荷贯穿了他的咒语,立方体中出现了一道闪光。母亲躺在一片紫色的花丛中。影像很模糊,不像瑞瓦兰向他展示时那般清晰,但它就在那。就在眼前。
“你许下了什么愿望,母亲?”瑞瓦兰问道,画面的回放让他的声音含糊不清。
被亲生子嗣毒害的母亲说,“为你的堕落更添一臂之力。”
图像在立方体的表面上支离破碎:眼睛、鼻子、手,在完全消散之前都摔成了碎片。布伦努斯咒骂着,构造体也附和着他。他眨了眨眼睛,擦去脸上的汗水,调整了一下咒语,试图把回声拉回,但立方体的脸仍是漆黑。
“该死!”他说。
这时,探知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现在不行,”他断然说道。
“抱歉,布伦努斯王子,”他的参事拉哈里尔说。“但是......”
布伦努斯烦躁地挥了挥手,一声轻响,门上的防守消散。木板与铁板在无声的铰链上旋转,露出了独自站在黑暗走廊里的拉哈里尔。
“你知道我在这间密室里时不能被打扰,”布伦努斯说。
拉哈里尔双手抱腹,低下了秃顶的头。阴影从他的肉体中涌出,这是他激动的表现。“是的,王子殿下。我深表歉意。但至高亲王想见你。”
这句话让布伦努斯猝不及防。他的构造体惊恐地尖叫起来。阴影从布伦努斯的皮肤上滑落。“什么时候?他发出传讯了吗?”
“没有,”拉哈里尔抬起头说道,绿光闪烁之眸眯成一道细缝,充满警告。“他来了,王子。现在。”
这句话没能听懂。“这里?在萨克斯?现在?”
从拉哈里尔身后黑暗的走廊里传来至高者的声音:“是的,布伦努斯。现在。”
拉哈里尔身体一僵,恼怒地瞥了一眼肩后的布伦努斯,回过头用正式的语气说道。“布伦努斯王子,您的父亲,至高亲王泰拉曼特·坦舒尔。”
“我想他知道我是谁,拉哈里尔。”至高亲王说着,绕着管家转动一周。
至高亲王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总管,他棱角分明、无一须胡的脸上,一双铂色的双眸在黑洞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宽肩斜挂一件绣花斗篷,岁月并无在他身上留痕。他的一只戴戒的手握一根锃亮的木杖。身体与黑暗融为一体,轮廓居无定形,难与萨克斯阴影的虚空区分。
“就这样吧,拉哈里尔。”泰拉曼特说。
管家站在原地,下巴僵硬,上唇紧闭,看着布伦努斯。
布伦努斯一边努力整理思绪,一边朝他点了点头。“就这样吧,拉哈里尔。”
拉哈里尔的呼气声清晰可闻。“是的,布伦努斯王子。要我准备两人份的饭菜吗?”
布伦努斯看着父亲,用眼神询问。
“我不能久留。”
“很好。”拉哈里尔说。他先向至高亲王鞠了一躬,然后向布伦努斯鞠了一躬,然后走出了巫术室。
“真是件意外之喜。”布伦努斯说。
他的构造体畏缩起来,用手遮住了脸。
“我想也是。”至高亲王说。“那么.......”
布伦努斯清了清嗓子。“所以。”
父子相隔未曾脱口的鸿沟对视,沉默转为尴尬,但布伦努斯拒绝打破沉默。最后,至高亲王终于打破了沉默。
“你和你的构造物,”他微笑着说,并对布伦努斯的构造体点了点头。“就像瑞瓦兰和他的硬币。”
“我与瑞瓦兰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布伦努斯答道,声音中不禁夹杂一丝苦涩。“父亲,你一直讨厌我对塑能魔法的兴趣。母亲鼓励我,但您从来没有。”
“不,”至高亲王说,声音中透着恼怒。“我没有。因为我想让你专注于你的占卜魔法天赋,而不是——”
布伦努斯已经听过这一切。“您想要什么,父亲?”
除了布伦努斯的脸,至高亲王的目光无处不在。布伦努斯从未见过他的父亲如此慌乱。“你知道瑞瓦兰不再收集硬币了吗?”
“他当然不知道。”布伦努斯说。“一名真神要这种东西有何用?”
阴影在至高亲王周围旋转。“半神,”他纠正道。“不是真神。”
“更不是半神,”布伦努斯反过来纠正道。“他是凶手。”
泰拉曼特叹了口气。“还是那个?”
“那个。”
泰拉曼特滑向布伦努斯的探视魔方。“我之前跟你解释过了,布伦努斯。 ”
“你需要他。你还需要他吗?他只会坐在黑暗中思考他的女神,他现在对你一无所用了。”
对此,至高亲王一言不发。
“又或者,他现在太过强大,连至高亲王都无法挑战?是这样吗?”
空气中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让布伦努斯的构造体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并把自己藏进了斗篷的兜帽里。
至高亲王转过身来,铂金色的双眸只剩一条光隙,周围的黑暗渐趋深沉。
布伦努斯使出浑身解数才没有后退低头,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坚守立场。阴影在他周围旋转。
“你不断逼迫,布伦努斯,”至高亲王轻声说道。“一而再,再而三。我的耐心可并非无穷无尽。”
布伦努斯的构造体在颤抖,布伦努斯咬住嘴唇,忍住不说。
至高亲王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他清了清嗓子。
“我不是来和你战斗的。阿拉沙尔. .早就死了。我已接受整件事来龙去脉,接受了我所做的......妥协。”他从布伦努斯身边转过身来,把手放在了水晶立方体的表面。“这个刚刚用过。你在窥探什么?”
布伦努斯撒了谎。”我在......寻找神选,就像你让我做的那样。”
至高亲王再次转过身来面对他,布伦努斯的谎言在他的注视下支离破碎。
“我还在寻找......别的东西。我希望有一天能让你看到的东西。”
至高亲王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他哂笑着,几乎是自言自语。“费伦、托瑞尔的事情正在发生。我指的不是战争。达尔伦很快就会落入我们的手中,但我指的不仅仅是领土之争。有些东西正在改变 空气中弥漫着力量,蠢蠢欲动。”他似乎想起了自己,看向布伦努斯。“你感觉到了吗?”
“我感觉到了一些东西,”布伦努斯小心翼翼地说,尽管他一直专注于瑞瓦兰、麦斯克和埃里维斯·凯尔的孩子,无暇顾他。
至高亲王点了点头。“我需要你重新专注于我要求你做的工作,布伦努斯。为我找到神选,越多越好,越快越好。我相信他们很重要。”
“怎么重要?你感觉到的这种变化,与神选有关吗?”
泰拉曼特点头,转身在魔方前踱步。“神选与诸神,残片正万动,我承认我还不太清楚。但没错,神选之民多少与此有关。我需要找到他们。”
“然后呢?你抓住他们?杀了他们?”
通过占卜,布伦努斯已为至高亲王确定一批神选,但这是项艰辛而费时的工程。也是令人惊讶之举措。他没想神选竟如此如此之多。就好像诸神诞下一窝神选,为他和至高亲王都无法辨别之事而备。
布伦努斯提供他所发现的那些人的名字、描述和位置,在那之后,他就一无所知。事实上,他唯一感兴趣的神选之民已经死了——埃里维斯·凯尔。
至高亲王盯着布伦努斯的脸。“找到他们,布伦努斯。”
布伦努斯点了点头。“我听到您的意旨,至高亲王。就这样吗?”
至高亲王走近他,表情柔和起来。“必须永远这样吗,布伦努斯?我几乎见不到你。我们从来没有......像你与你母亲这般亲近,但也不总是这样的距离。你不再参加聚会了。你的兄弟们在追问你,雅达正在指挥与谷地的战争,但我怀疑你对此一无所知,我们的桑比亚军队最近占领了弓谷,你知道吗?”
布伦努斯对此一无所知。他对瑞瓦兰的痴迷使他与世隔绝。“我对我们军队的动向毫无兴趣。那是雅达的工作。我有自己的工作。”
至高亲王的表情恢复了威严。“你所作的是执着于你的兄弟,你的母亲,你的复仇。”
这太过分了,布伦努斯还没来得及控制住自己,就被喊出的答案吓了一跳。“这也应该是你的执念!他杀了你的妻子!你该复仇!是你,你害怕他,不是吗?”
至高亲王的嘴角绷紧。“你高估了他的力量,低估了我的权威。现在你又危险地高估了我放任的边际。”
布伦努斯吞了吞口水,什么也没说,他知道道歉听起来很愚蠢。在他的斗篷里,构造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照我说的做。”至高亲王说。“明白了吗?”
布伦努斯盯着父亲的脸 低着头说:“至高者。”
“我明白了吗,布伦努斯?”
“你的话很清楚。”
至高亲王研究了他的脸,似乎很满意。他的表情再次缓和下来。“如果有用的话,我相信瑞瓦兰正在受到惩罚,布伦努斯。他已经疯了。他认为他要毁灭世界。”
布伦努斯眨了眨眼睛。“你觉得他不行吗?”
“他当然不能。”至高亲王厉声断喝,阴影回旋于他四周。“他一连几天都凝视现实中洞,他的思想在他的女神为他准备的囚笼中来回跳跃。他只梦见黑暗与终局,并为此受苦。”
“他应该受苦。”
“我说的不是他,而是你,好好生活吧,布伦努斯。我们在费伦尚有未竟之事。”
“我会的,父亲。”
至高亲王盯着布伦努斯的面孔看了许久,然后点了点头。他拉起身边的暗影,迷失其中,而后遁于无形。
布伦努斯咽下干涩的喉咙,长出一口气。构造体从衣中探出灰首,环而四望,尖耳抽动。
“父亲走了吗?”
“是的。”布伦努斯说。
“会照他说的去做吗?”他们异口同声地问。
“最终会的。”布伦努斯说。他走到窥视魔方前,再一次试图复苏母亲被杀时的影响。
立于安娜和科尔暖居门口,艾尔紧锁兜帽。午后肃穆之暗与小屋暖光鲜明相照。
“再次感谢你送来的鸡蛋,艾尔。”安娜从她身后叫道。“不客气,”艾尔系绳系颈下。“如果你的母鸡产蛋,你也会如此。”
“即便如此。”
“今天是休息日,”艾尔转过半边身体。“待在屋里保持干燥。”安娜在壁炉边照料一口大锅。丈夫科尔倚于炉前一把粗椅,打磨一把锄首之刃。
“是,”科尔叫道。“反正这种天气也无事可做。感谢你,艾尔。你真是位善人。”
科尔的真诚打动了她。
“去喂孩子吃点东西吧,”安娜微笑着告诫,并对艾尔的肚腩点头。
“也是。”艾尔拉上身后的门,行走在泥泞的车路上。环村的榆树于微风中低声作响。雨水散着腐味。格拉克称之为‘粪雨’,而她则以皱起的双眉为应恶言。她为村中的庄稼担忧,一场污雨会损害本就脆弱不堪的收成。除了安娜和科尔,更多邻居也将经受灾殃。
暗色的天穹惊雷乍响,黑云之底宛若焦烤,恍若世界没入烈火,将其烧至焦黑。但她清楚如何解读天空,解读那黑与灰间的曼妙微变,在她看来,那低沉、盘转的云层预示骤雨将结。
她想,习惯真是一件怪事。她生长于桑比亚的黑暗,对其了解之深刻一如土地。但她从来都未曾见识日华璀璨,纵使得见,也茫然无措。但她希望终有一日能寻得答案。
思念至此,她不禁重展笑颜。她感受到有些突兀的希望。格拉克会在明天或后天归来,或许会带回新鲜的肉类,而她腹中怀有他的孩子,一个自意料之外来到世上的生灵。她轻抚隆起的肚腩,泪眼婆娑。怀孕为她周身携来的万变都让她为之落泪。她觉得自己很傻,但还是露出笑颜。
她一边擦拭双眼,一边漫步于泥泞的长马车路上,一心牵挂孩子,几乎没留意到满是污泥的双靴与浸湿的斗篷之底。回忆起多年前的时光,那时裳提亚的绿袍牧师尚穿行于桑比亚,用他们的奇迹之法帮助村民收获谷物与庄稼。她依稀记得一位年迈的绿袍祭司,身材消瘦和芦苇相仿,他曾言曰,凡有生命所在,定会有希望。那时,艾尔听了这话直翻白眼。但如今,孩子生于肚腩,她完全明白了牧师的意思。
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希望。
她又一次眼眶湿润了。她再次为自己的多愁善感而尴尬地笑了笑。
“霍普(Hope),”她试着说出了口。听起来不赖,甚至很好。她轻抚肚腩。“如果你是个女孩,我们就叫你霍普。”
洪雷二度于苍穹响起。艾尔不肯放弃微笑与思绪。她向天穹挥出轻蔑的手势。
“释放你最恶毒的计划吧。”她挑战道。
穿过村中公地,走向小屋。林斯一家的奶牛就在那,俯身咀嚼嫩草。一只瘦弱的谷仓猫嬉戏于灌木中,可能在跟踪一只田鼠。休憩日的天气将其他人囚于呆屋内,连孩童都无法外出。两艘渔船拴在塘边的木柱,摇曳于风浪。
雨水于她抵达小屋前已腐臭尽失,化作朦胧薄雨。由于天气不错,汤壶中已炖好剩菜,她决定多散一下步,也许有幸漫步只村边,欣赏榆树。
百叶窗在她漫步时打开,她与邻居们互致问候。
“雨马上就停了,”她对莫拉喊道。
莫拉抬起头,点了几下。“面包好吃吗?”
艾丽把手放在肚子上。“它还在膨胀。”
“愿诸神保佑你还有它。”
“愿诸神也庇佑你,莫拉。”
双脚最终踏上村中最古老的两棵榆树——人们称之为‘门榆树’。平原上的道路正好从这两棵树之间穿过,一直延伸到黑暗之中,宛如一根线将村庄与平原上的危险连接在一起。然而,道路在短短的距离内就消失了,被桑比亚永恒的阴暗所吞噬。她凝视着那条路,揉着肚子。格拉克就在外面的某个地方,独自在黑暗中。她站在树叶下,躲避着细雨,想知道他在哪,又过得如何。
“你父亲出门在外,”她对霍普说。“他很快便会归来。”
她转身意图离去,但平原传来的声响引去她的瞩目。她确定声音属于一名男子,虽她无法辨别任何字义。难道格拉克已然归来?还是那只是一位迷途的旅者?她想呼喊,但转念想又打消念头。格拉克不会归来了,而费尔勒姆已数月未见旅者登门。她转头望向村庄,房屋、谷仓与棚屋于阴暗近似朦胧混沌。她愉快的心虚随远方惊雷烟消云散,苍穹对她的讥讽回以报复。
“可能什么都没有。”她低声说道。
不过,她还是躲在一棵榆树旁,手扶树皮,侧耳倾听。另一只手斜握随身餐刀刀柄。这把小刀是件糟糕的武器。
过了许久,她再无听闻一丝声响,终于长出一口气。那声音可能只出自臆想,或是把远方动物的嚎鸣错当成男子的余音。阴暗有时会欺骗感官。她转过身返回村庄。
金属撞击声让她愣住,胸口发闷。一个男子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别动,”他说,而她没有动。惊诧锁住双足,喉咙哽咽,心跳加速,目眩头晕。恐怖潜伏在平原上,部分甚至能言人语。她清楚自己应当大声呼救,但声音似消弭于突如其来的干喉。
她听闻巨物于泥泞的地面滑动,越来越近,还有铁链叮当。她想象巨大的脚掌匍匐于泥土,想象无名之物将于黑暗擒拿。格拉克和邻里只会惊奇何事发生,但无人将知晓结果。她将沦为有一个警醒孩童的故事。
轰雷阵阵,她被突然之声惊觉。
“终于搞好了,”那个声音再而重复,语气更加舒缓。“不错?”
她明白了这声音并非向她语言,这平缓了她的心跳,从麻痹中解脱。暗处的声响引去目光。她看不清细节,但那并非存于她想象中混沌的巨人。
“谁在外面?”她喊道。
声音戛然而止。“是谁在问?我在找费尔勒姆。这......是那条路,对吗?诸神在上,格雷,如果你走错了路,那就别想有大麦吃了。”
格雷?她不是知道这个名字吗?
艾尔刹那间就听出来者的音容笑貌。格雷是一头骡子,金属敲打声便是促使老骡子行走的缰绳。而那声音. . .
“闵瑟?是你吗?”
“是的,”小贩说,艾尔听出他语中笑意。“这是费尔勒姆吗?”
艾尔如释重负露出笑容,双腿酸软。“是我!就是我!来吧,让我看看你。”
格雷的蹄声于大路上愈发响亮,声音不再不祥,现今已是轻松明快。随他们靠近,昏黄的光线逐渐虚弱,形体逐渐清晰。闵瑟的大篷车上满是锅碗瓢盆,金属陶器,甚至还有几件玻璃制品。闵瑟驼着背坐在驾驶长凳,宛若一条囤积货物的巨龙。格雷是艾尔有生之年见过最大的骡子,它闷闷不乐地拖着马车穿行于泥地,双耳搭落额头。艾尔离开榆树,挥手致意。
“闵瑟,许久未见,我们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
闵瑟靠在长椅上,想要看清楚她的身影。当他看见时,那张喜悦的圆脸在浓密灰白的小胡下绽开笑容。“不,美丽的女士。格雷与我对这些道路早就熟记于心。我们避开险阻。清楚在无法避开时如何将其射杀。”他举起长凳的十字弓。“再说,想啃这把老骨头的怪物也一定老得糊涂了。”
他冲格雷点头,让他驻步于艾尔面前,然后自己从马车长凳一跃而下。肚子随他悦动之举起伏。艾尔揉捏着格雷的嘴,这头温顺的大骡子兴奋地呜咽起来。
“它还记得你,女士。”闵瑟说。“我也记得。”小贩摘下宽帽,长鞠一躬。“很高兴见您安好,艾尔小姐。”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艾尔说着,模仿行下屈膝礼。“其他村里的居民也一样。来吧,你应该来介绍一下自己。”
“当然,”闵瑟说。“你会骑马吗?”
“我想我会。”她说。闵瑟以手为镫,将她扶上驾位。
“自然,”他摇动格雷的缰绳。骡子拉着马车前进。“你知道,在谷地和科米尔,旅行者不会像这里自报家门。”
“在谷地和科米尔,每个人都能在旅者临村的第一时间觉察。但在这阴影之土,阴暗的国度朦胧视线,除非你想冒着被弩手正中后脑的风险,不然最好依赖听觉。”
“你说的的确属实,”闵瑟笑着说。
“你最近去过科米尔和谷地吗?”艾尔问道。“那里是否还阳光明媚?”
“只有桑比亚被阴魂遮蔽了,女士。我于夏末时去往了科米尔,那里的阳光依旧明媚。我听闻谷地状况糟糕。桑比亚的士兵已占据弓谷,其他山谷之地也做好加强攻势的预备。我亲眼目睹数百名桑比亚士兵挥师向北,远在银色联邦的战事甚至传至此地。”他无奈地摇头。“整个费伦似乎都陷入战火,女士。从无一地安容,我对前景一无所知。”
“好吧,”艾尔说。“但你在这很安全,欢迎你的到来。”
“啊,即使在阴魂的土地中,女士,您也光辉耀眼。”
艾尔笑出了声,“你应该栖身宫廷,闵瑟。你赞奉的言辞如此佳美。”
闵瑟捂住胸口,假装心受创伤。“听到了吗,格雷?她说你谄媚于她。”
艾尔严肃起来。“我能询问一个问题吗?你为何回到桑比亚?格拉克和我正考虑离开。拉布夫妇几天前就已动身启程。不知你曾否于大道上遇见他们的身影?”
“没有,唉。虽他们可能因畏惧士卒而避开主路。”
“好吧,如果我们离开时遇见骄阳,不敢奢望还有归来之机。”
闵瑟点头,似懂非懂。“这条路通往何方恐已深入我的骨髓。此外,纵使至暗的土地,也需闵瑟的锅碗瓢盆以及故事的光辉照耀。但也许您该动身,女士?阳光下的生活会对您更加舒适。”
艾尔微笑以应。
闵瑟摆弄着胸前一枚铜徽。艾尔没能看得真切,但瞥见一朵精心雕琢的花朵。
“那是教徽吗,闵瑟?在你没能逗留的时刻竟奉身,化作圣徒?”
她说着玩笑,但闵瑟却正言作答。“这个?”他从帐篷下拿出徽记。一朵玫瑰与一轮骄阳——那是阿曼纳塔的圣徽。“或许有些,女士,我必须承认。这是我......在一处希望之地数月前寻得。”
艾尔轻抚他的手掌,五指宛若塞满的香肠。“我最近思考了诸多琐事,都事关希望。我很高兴你来到这里,闵瑟。”
“我也是,”他说着,收符号回衣下。
当格雷把马车拉到村里的公地时,闵瑟盘起缰绳。一座木板铺就的露台落于榆树之冠下在。旧木桩制成的座椅圈圈排列。鸣钟悬于临近木板的柱上。
当他们走下马车时,艾尔说道:“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共享我的晚餐。我们的车棚还不受雨水攻打,但如果意图睡卧于棚屋而非马车。旁边有一处空地可留给格雷卧榻。别让恶雨琳着他。”
闵瑟摘下那顶饱经风霜的宽边帽,在腰围允许的范围内鞠下一躬。
“您仍是一如既往,温婉亲切一如女王。我必须承认,马车颇为拥挤,您的小屋听来更为动人心魄。”
她笑着点了点头。
“为感谢您的款待,您能从我售卖的炊具择选一件。我还有些质量上乘的水壶,从达尔伦购来。”
“谢谢你,闵瑟。”
闵瑟做出四处张望的姿态。“那么,请问您们的君王又在哪里?是何等的君主,竟然会容许他的王后于这般恶雨出门?”
艾尔的声音低落下去,望向平原。“格拉克出门打猎去了。”
闵瑟蜷缩身体。“在这种天气?他疯了吗?”
“我想有这种可能。”
闵瑟只得做笑。“好吧,我相信他会平安无事,望他能在我离开之前归来。”
“他应该明天或是后天就会回来。”
艾尔听闻门声与雨声作响。至少她的一些邻居一定看到闵瑟到来,想一听他又带来何等的传说,一见马车中又有携来哪般的奇迹。
“我会在两小时后摆好桌椅,”她说。“在此期间,快去宣告你的到来,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在这里。即使骤雨也不能把他们驱之门外。”
闵瑟的嘴角于浓须中挤出一丝微笑。艾尔注意到他眼角的皱纹。他踏上木板——木板在他的重负下不祥呻吟——敲响三下明钟,击碎无边寂静。
“吼,费雷尔姆!吼,卖家闵瑟回来了,他带来了远在西方阿拉贝的奇珍与传自世界弊端的故事!”
更多的百叶窗与门扉推开。艾尔听到孩童的欢呼与邻里欢快的交谈,他们走出自己的小屋,出门迎接闵瑟到来。费尔勒姆已很久没能看到风尘的旅者,闵瑟的出现如同佳节。
艾尔笑着走回小屋。闵瑟来到村子总是预示一到三天的美好,满是故事、奇珍乃至味美的啤酒。她也高兴格拉克将会尽快归来,他也会对闵瑟所来乐意之至。
检查完炖肉,她从床边的柜中拾出多余的毛毯。这些毛毯经过多次洗涤,已破旧褪色,那属于格拉克的父母。闵瑟不会介意它们的状况。她提一盏小泥灯与毛毯来到格拉克的工棚,在地板为闵瑟铺就卧榻之所。毫无疑问,他会随身携带自己的床铺,但他额外的毛毯仍深受欢迎。
她回屋小憩。肚中的孩子耗尽了她的精力。她打算在闲暇日好生歇息。在欢声、闵瑟的故事讲述声与聚会的喧闹声中沉沉睡去。仿佛是闵瑟让村庄重现生机,重燃希望。
一只手落在肩膀上,将瓦森唤醒。
黑暗无垠。
焰火只余灰烬,拜恩已熄灭盾上的圣光。留一片安宁。
大雨已然停息。他无法辨别时间为几刻,也不知自己已梦多久。巡礼者在哪?诺尔的身体又如何了?他仍昏昏沉沉,难辨方位。隐约感到阴影掠过肉体。
奥辛那图腾满布的面孔在眼前摇晃,只有微弱的辉火照亮。梵天神侍乳白的眼中流出关切。
“怎么了?”
梵天神侍用一根带有墨迹的手指放于唇边,示意他安静。当奥辛向洞外之物点头时,瓦森完全清醒过来。
诺尔咳出一声,声音在安静的洞中格外嘹亮。奥辛在听闻此声后牢牢抓住瓦森的肩膀。
“让那孩子别出声!”有人在瓦森右侧嘶声。
朝圣者挤在山洞的后部,有的互相拥抱,有的手持餐刀。其中一个不知从哪掏出棍棒。所有都面带恐惧。诺尔身披毛毯卧于墙边,还在高烧不止,口中呢喃仍语无伦次,但脸色已恢复些许。艾罗拉抚摸着儿子的头,轻声安慰。只有她似乎对洞口外的状况毫不关心。
瓦森用胳膊肘撑起身体,试图在披盔着甲之下仍无声移动,他看到拜恩、埃尔德里斯和诺尔蹲在洞口,紧抱壁墙向外张望。
诺尔又咳嗽了一声,引得朝圣者直吸凉气。瓦森看到埃尔德里斯咬紧牙关,下巴都快咬个粉碎。拜恩的手在光秃秃的剑柄上翕动。瓦森站了起来,拉近奥辛,在他耳边低语。
“发生什么事?”
“阴魂人,”奥辛说。
这个词让瓦森肾上腺素激增,浓浓的黑雾涌出皮肤。他和奥辛蹑手蹑脚走向洞口。在他们身后,诺尔发出更多的咳声。咳嗽在常态时并非坏事,这说明这孩子在清出肺部。但此时此刻,这声音正置所有人于危险中。
艾罗拉试图捂住他的嘴,但男孩仍然语无伦次,将头扭向别处,大哭哭闹。
“那孩子我们都置之死地!”朝圣者中一人说道,他的名字瓦森已记不清。
瓦森转过身瞪向他,指向那人的脸,暗息从指间喷涌。
那人嘴巴紧闭,羞愧间将双眼移向地面。
埃尔德里斯伸出瓦森的利剑。瓦森接过宝刃,贴洞壁靠近手下,向河对岸眺望。奥辛站在他身边。洞穴的阴影浓如墨汁,将两人一并吞噬。
一只维瑟阿布站在河流尽岸,低头喝水。圆柱蛇身比成年的人类还高一倍,大部分身体盘踞在河岸上。两侧生出如风帆般招展的膜翅。深灰的兽皮上固精心织就的马具马鞍,胸前其下褪入淡蓝。面庞如同从中张开的疮创,粉红肉团中央是满目獠牙。对瓦森而言,此等生物似是鳗鱼、蝙蝠和蛇近乎无有可能的混合。眼目如同就像黑曜石的斑点。一条与瓦森前臂等长的长舌从口中飞出,唾液横流。一名阴魂人屈膝水旁,在维瑟阿布旁边装水。粘稠的影丝悠懒洋地缠绕身形。瓦森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皮肤上,那里也有类似的阴影盘旋。
阴魂人华丽的盔甲上覆耐瑟瑞尔的纹章。厚重的坚甲各各关节都镶有凶刺。秃头憔悴、肤如旧纸,阴魂人看去宛如尸体而非生人。双眸于黑暗中红光烁烁。
一声兽吼从阴魂人身后的平原传来,瓦森心头猛然一跳,也将维瑟阿布惊吓。它拍打翅膀,恶面奔天,长舌好似摆动的天线。阴魂人站起身,轻抚生物的侧面,用他那古怪难说的语言私语。
河岸尽头传来了一声呼唤,同样的语言在远处回荡。那阴影般的骑士回应了一声,随后低语着安抚他的坐骑。瓦森站在洞穴的入口,视线无法穿透河流的远端,他不敢冒险走出洞外,以免暴露自己。
“又来了一个。”奥辛低声说道。
“也许不止一个。”瓦森说。
“我们去确认一下。”梵天神侍说。他蹲下身子,悄无声息地移动到洞外的灌木丛中。他向河岸望去,然后转头对瓦森竖起一根手指。
只有另一个阴魂人。
瓦森决定等待。那些阴魂人似乎只是停下来给坐骑喂水。似乎只是停下来给坐骑饮水。他们很快就会返回萨克斯或阴魂飞地。他不愿冒险攻击,以免危及朝圣者的安全或暴露修道院的所在。
他与埃尔德里斯、纳尔德和拜恩四目相交,没有出声,但嘴唇默默形成了‘我们等待,什么也不做’的字样。
他们点头理解。像他一样,他们知道此刻的重要性。
诺尔再次咳嗽,引得黎明之剑的成员们皱眉。洞穴后方的朝圣者们倒吸一口冷气,声音尖锐得仿佛能切割木头。
本就敏感的维瑟阿布听到这声音,不安地哼了一声,再次抬起头,口水从满是獠牙的嘴巴中滴落,翅膀半展开。它的肌肉在兽皮下波动,脖子伸长,脸上的疮痍如盛开的花朵般张开,露出更多粉红色的肉体和牙齿。它在空气中嗅探,寻找痕迹。阴魂人走到它的身边,身边的阴影缭绕,他的嘴唇紧抿,眉头紧锁。他一边轻声安抚着这只生物,一边审视着河岸。阴魂人在黑暗中的视力可能比瓦森更为敏锐。奥辛在灌木丛中尽量让自己显得更小。瓦森紧贴着墙壁,手中的剑柄紧握又松开。在他身旁,拜恩轻轻呼出一口气,瓦森在呼气声中捕捉到了低声的祈祷。
阴魂人的红眼睛扫过地面,灌木丛和树木。他的目光掠过洞口,瓦森让自己抱有希望。
远处的阴魂人向近处的同伴发出呼唤,声中带着询问的意味。另一位回答得过于轻率,随意地朝河岸对面点了点头。
“他们来了,”瓦森对拜恩说,拜恩点了点头。
诺尔又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维瑟阿布因不安而尖叫。阴魂人紧握缰绳,矫健地跃上马鞍,一边呼唤他的战友。
“准备好,”瓦森对拜恩低语,“我们不能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逃脱。”
纳尔德、埃尔德里斯和拜恩迅速而有序地行动,他们将剑归鞘,卸下弩箭,拉动弩机,装上箭矢。瓦森手持利刃,心中默念祈祷。
维瑟阿布蜷曲身体,紧绷着,笨拙地一推,跃入空中。瓦森一瞬间失去了它的视线,但很快又找到了。它降落在洞口右侧的灌木丛中,压倒灌木,折断幼树。奥辛在距离它十步远的灌木中蹲伏着。
阴魂人回头向他的同伴喊话。他歪着头,红色的眼睛紧盯着洞口。
诺尔又咳了起来。阴魂人从从马鞍上滑落,拔出剑,剑刃如同黑色玻璃,向洞穴前进。黑暗紧随其后,遮住了他的双腿和下半身,仿佛一团不可穿透的雾气。维瑟阿布在他身后徘徊,贪婪地吸着空气,长舌在牙齿间摇摆。奥辛悄无声息地接近那怪物,如同幽灵般静谧。
诺尔的咳嗽声停止了。洞穴内的紧张气氛浓厚如同阴影。许多朝圣者低声祈祷。
阴魂人停了下来。
瓦森举起一只手,命令埃尔德里斯、纳尔德和拜恩按兵不动。他们点头同意,但仍旧瞄准了目标。
黑暗在阴魂人周围加深,他在黑暗中迈出一步,瞬间从他所在的黑暗移动到洞口的黑暗中。他转瞬间出现在黎明之剑前方三步之地,拜恩惊讶间咒骂,弩箭仓促射出。两支偏离目标,但拜恩的箭矢击中了阴影使者的胸膛。阴影使者周围的黑暗消除了箭矢的动力,飞箭无力地撞击在他的胸甲上。
巡礼者因惊恐而嚎,瓦森吐出他藏于唇齿间的祷文,剑刃燃起阿曼纳塔的圣光。阴魂人在突如其来的强光前脸色苍白,黑暗为瓦森的圣光征服,瓦森高合一生向前冲去。一剑刺向阴魂人盔甲中,肩与脖颈连接之处,阴魂人缓过心神,躲过一击,刺向瓦森腹部。黑色的剑刃抵住瓦森的坚甲,他在剑刃刺入肉体前向左猛冲。盾牌凶狠间砸向阴魂人的面孔,感受到了令人心满意足的脆骨清响,并迫使阴魂人向后连退了三步。
“杀死那坐骑!”瓦森大喊。
维瑟阿布大吼,唾液横飞,冲向战斗宛若游蛇,灌木与树苗在它的游走被碾作飞灰。拜恩、埃尔德里斯和纳尔德越过瓦森冲向怪物,高举利刃,点燃火把。怪物仰天长啸。瓦森没有看到奥辛的身影。
他向阴魂人猛扑过去,惊恐而又着迷地注意到,血液已不再阴魂人断裂的鼻翼溢出——随血肉再生,白骨也在重新塑形。阴魂人吐出一口鲜血,挥舞刀锋抵挡瓦森的凌空一击,然后一脚踢中瓦森的腹部,把他踢翻在地。瓦森喘着粗气,但及时举盾挡住,避免一刀斩首。他挥砍阴魂人的双腿,把他逼退一步。
他们对视了片刻,瓦森的光芒与阴魂人的黑暗对决,而瓦森的同袍们则围住了维瑟阿布,挥向它的血肉。
瓦森率先行动,向前一跃,低头刺去。阴魂人侧身躲过,并向瓦森一侧横劈,但瓦森举盾扫开刀刃,反手就是一剑。剑柄击中阴魂人的脸颊,使倒退几步。不知从何无声而出的奥辛从阴魂身后猛然跃起,骑在他的背上,拔四分杖横于阴魂人的咽喉,双腿缠住它的腰身。
阴魂人的红眼中闪烁惊诧与恐慌。黑暗于四周盘转翻腾。他转动一圈,咽下口水,试图甩掉奥辛,但梵天神侍如同斗篷,寸步不分,双臂勾住四分杖,用力挤压。阴魂笨拙试图用大剑刺向奥辛,但梵天神侍刁钻的角度让他难以做到。
瓦森毫不犹豫向前一扑,一剑刺穿阴魂中腹。当瓦森光彩夺目的剑锋划开黑甲与灰肉时,阴魂人一声惨叫。鲜血从伤口中喷涌。阴魂在奥辛的重压下踉跄,倒在淤泥中。在他落地的一瞬间,奥辛从他身上滚落,瓦森上前一刀斩下了阴魂人的头颅。
“他们的血肉只有于尚且存活时才能再生,”梵天神侍连呼吸都不曾急促。“这一个已经死了。”
但另一个没有。
在瓦森的右侧,当埃尔德里斯、纳尔德和拜恩的利刃在它颤抖的肉体上起落时,维瑟阿布发出垂死的嘶吼。漆黑的鲜血浸软兵锋,涂满怪物蓝皮。它无力拍打双翼,试图最后一次腾空,但伤势还是太过惨重,只能笨拙地跌跌撞撞腾空。黎明之剑的利刃将它贯穿。身体于痉挛失去生机。
瓦森扫视河岸,寻找另一个阴魂人的踪影,发现他在河对岸二十步远的地方,正把自己绑在龙鞍上。
“干掉他!”瓦森指向阴魂。
第二只阴魂人的维瑟阿布尖叫一声,露出獠牙。它拍打翅膀,绷紧肌肉试图飞走,而黎明之刃最优秀的弩手埃尔德里斯则放下刀刃,直接扣动弩箭扳机。
瓦森朝阴魂人的方向跑去,虽不知阴魂人意图。拜恩、纳尔德和奥辛跟在后面。
维瑟阿布翅膀上的风翅集满空气,这只恶兽最后还是升上了天空,瓦森的希望也随之破灭。朝圣者们离修道院还有一日之多的路程,离山谷也还有一天之多。阴魂人会逃之夭夭,而后报告他们的所在,一支完整的巡逻队之后就是到来,在平原上找到朝圣者。瓦森将无法保护他们。
埃尔德里斯的弩箭一声嘶鸣,一支穿行于阴影,在维瑟阿布之翅上撕开一道裂口。这只生物一声尖叫高亢,用力窜逃,疯狂拍打翅膀,然后盘回地面。一团阴影围绕阴魂和他的坐骑旋转。这只庞然大物在地上乱窜,尖叫着拍打受伤的翅膀。阴魂在龙鞍上旋转着,黑洞洞的脸上闪烁着红色的眼睛。他凝视着埃尔德里斯,伸出了空闲的手。一道黑暗能量柱穿过河流,冲向埃尔德里斯,击中了他的胸膛,把他从脚上举了起来,并把他推到了地上。
“埃尔德里斯!”纳尔德喊道,但埃尔德里斯已经滚到了地上,爬到了四肢着地的位置。
与此同时,阴魂人冲着他的坐骑大喊,用刀刃猛击它的侧面。
“别让他跑了!”瓦森说。
拜恩和纳尔德已持弩在手,射出飞箭,一支射进维瑟阿布旁边松软的土地里,另一支击中了阴魂人,但在触及肉体或是盔甲前就于黑暗中凋亡。
瓦森绝望地凝望河流。河面太宽了。他没时间渡过河流。
“继续射击,”他喊道,尽管他知道这是徒劳。
在主人愤怒的催促下,维瑟阿布再次盘起身体,飞向高空。受伤的双翼迫使它的飞行举步维艰,至少有一瞬,它试图挣扎站。阴魂人对它大吼,拍打它的身体,同时满脸仇恨回头望向瓦森。
“拿着这个,”奥辛说着,把四分杖塞入瓦森手中。还没等瓦森发问,梵天神侍就消失踪影,他横冲于凹凸不平的地面,越过茂密的灌木,跳过倒下的树木,直奔河边。
“他在干什么?”拜恩一边发问,一边重新装填弩箭。
“我不知道。来吧。”
瓦森、纳尔德和拜恩追在奥辛后方,但无法企及梵天神侍的速度。奥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河边,腾空而起。当奥辛纵身时,脚下暗影长柱骤然形成,瓦森、拜恩与纳尔德猝不及防间只能停下,气喘吁吁看着奥辛飞向高空,直越河面,撞向空中的维瑟阿布与骑手。
“它借助了光明。”纳尔德说。
瓦森认为光明与奥辛的壮举关系不大。
梵天神侍在肢体、羽翼和阴影之涡的纠缠中撞上坐骑和骑手。由于还未为撞击与瞬间增加的重量备好,维瑟阿布冲向一侧,从高空摔下。它厉声尖叫,双翼猛扑,尚图仍屹立虚空。奥辛紧抓不放,在空中来回摆动,一只手攥住维瑟阿布的鞍带,一只手握住阴魂的脚踝。
“射箭!”瓦森说,“快射箭!”
纳尔德和拜恩又射一箭,紧接着又是一箭,飞矢直中维瑟阿布的侧腹。
野兽于痛苦中尖啸,而后向旁边一歪。鲜血直喷于受伤的一侧,溅入下面树丛中。奥辛来回晃动好似钟摆,但终究没有松手。
阴魂人几近被受伤的维瑟阿布甩下,刚还稳住身形,就挥舞黑剑下砍奥辛。奥辛松开握住阴魂脚踝的手,以免丧失,但阴魂人还没来得及将收回臂与剑,奥辛就握住他的手腕。就在他擒住手腕的刹那,他不如使用何等技巧,扭动一下,阴魂人于苦痛中高歌。兵锋从从阴魂的拳间落下,打着旋调入地面。奥辛仍紧抓阴魂人的手腕,松开握住维瑟阿布背带的手,双手擒拿阴魂的手臂。他以臂为支点,翻飞双腿,从腋下旋过阴魂的脖颈。在上面双人的纠缠之下,维瑟阿布疯狂冲入天穹,奥尔辛与阴魂人为阴影所裹。瓦森只能瞥见四肢躯体扭打一处,阴魂为铠甲所覆的双拳在挥向奥辛时高起低落。
“跟上!”瓦森说着,从树丛奔向河边。他马不停蹄地直踏寒水中,拜恩和纳尔德尾随身后。他希望自己的身高至少能让头有望露出水面。
维瑟阿布二次啼叫,阴魂也是如此。奥辛将阴魂人移下坐骑坐骑,与阴魂于一团阴影中砸向地面。
瓦森低声责骂,水流的力量撕扯全身,扭曲笔直的路线化作弯曲,但河水始终没能漫过胸际,他顺利通过河道。埃尔德里斯和纳尔德在他身后高喊。两人都没瓦森身高,都为水流拉向下游。
“帮帮他们,埃尔德里斯!”他在回头喊道,不知埃尔德里斯能否听到。
他爬上泥泞的河岸,两靴在泥地中奇滑无比,他利用树丛将身体自己支撑。当他爬上河岸之顶时,阴影已从血肉飞溢。信念为他所有,他把信仰注入兵锋。武器为之燃烧,放出万道瑰芒。
他在右侧几十步处发现奥辛与阴魂人扭打。黑暗在阴魂人周围翻腾,他似乎没有为高度所伤。奥辛绕他慢走几步,捂住受伤的腿。
瓦森径直冲去。他高喊奥辛的名字,并将梵天神侍的四分杖朝他掷去。武器在空中疯狂旋转,但奥辛单腿从阴魂人身边跃起,接住武器,并在阴魂人周身高速回旋,嗡鸣不止。
阴魂人的红目圆瞪,他先看向奥辛,而后又望向瓦森。他向两人各伸出一只手,黑色的能量从掌心飞射。奥辛试图跳到一旁,但受伤的腿减缓移速,暗量弹击中臀部,把他打出半圈,然后沉重摔入地面。瓦森以盾牌挡住来箭,暗能以强劲之姿撞入钢铁,将他向后推去。金属在魔法的触碰下冰冷,暗能在盾牌边缘盘卷,溶解皮带,但在造成更多伤害前消弭。
阴魂人从武器腰带中抽出副武器——一把黑钉头锤,向奥辛走去。梵天神侍滚到一边,试图用受伤的但支撑——瓦森看出他的腿已经断裂——而后倒卧在地,痛苦呻吟。阴魂人杀死他轻而易举。
瓦森一跃而起,再一次发起冲锋,向阿曼纳塔高声祈祷,并将信仰之力注入坚盾。圆盘之光夺目耀眼。他以双手紧握盾牌边缘,飞转一周,将盾牌砸向阴魂,等阴魂注意时,时机已晚片刻。炽热的圆盾划破阴魂周身之暗,撞到入侧,把他咂了个踉跄,且仍闪耀阿曼纳塔之光。阴魂人在炽热的光辉中惊吓踉跄,以自己的双盾遮住眼目。
瓦森冲向他,双手握刀。奥辛将手中的四分杖插入泥土,以它将自己拣选而起,用那条尚好的腿跳起身来。
瓦森还没迈出四步,阴魂人的黑暗就熄灭盾上的光芒。但瓦森并不在意。刀刃上闪烁的光辉业已足够。
他高声怒喝,向下劈斩,一刀劈开阴魂之盔,刺入他的颅骨。阴魂以盾抵挡,后退一步,挥起长锤击中瓦森的肩膀。疼痛一闪而过,然后只剩麻木。手臂软垂肩际,但他一手握刀,一刺一砍,把阴魂人逼退一步。
奥辛这是出现,他几乎动弹不得,但四分杖仍是一条旋转的木线。阴魂人以盾与矛抵挡,在金属与橡木的冲击下退去,周围的黑暗呼啸宛如雷雨。
瓦森躲过了一记过于随意的长矛挥击,越过阴魂人的盾牌,从阴魂人的胸甲之下上刺。他感到自己光辉闪耀的兵锋与金属板摩擦,刺穿下面的盔甲,滚入血肉与白骨磨擦。阴魂人疼痛间闷哼一声,红目瞪大。他扔掉钉头锤,空出一只手抓向瓦森,似要把他推开。奥辛的四分杖狠狠地砸在入阴魂人的太阳穴上,把他的头盔从光秃秃的脑袋上砸下。
瓦森挣脱刀锋,阴魂人像一头被砍死的牛犊躺于大地,周围黑暗仍在翻腾。瓦森跨坐其上,反握刀柄,将刀刃向下......插入大地。
阴魂人消失不见。
“该死!”瓦森疯狂张望。
奥辛无力倒瘫在地,疼得直抽气。“他就在不远处。阴魂的力量让他们穿梭于阴影之间,但走不太远。”
瓦森转过身来,注视齐大腿同高的鞭草与灌木、无处不在的阔叶树。什么也没发现。
“他逃掉了!”瓦森在拜恩、埃尔德里斯和纳尔德爬上河岸时大喊。“他就在附近,而且受了重伤!”
“他很快就会痊愈,”奥辛摸着腿上的伤口说。
瓦森知道。他抢过地上的盾牌,选出一个方向开始快步行走。
“光啊”,瓦森叫道,阿曼纳塔的四位忠仆以神力点亮利刃。他们高举着宝剑,在附近的平原上搜寻。
“这!”埃尔德里斯叫道,瓦森和其他人冲到他身边。埃尔德里斯蹲在一棵阔叶树旁。
“它被鲜血浸透了,”他说着,摸了摸树干,举起被阴魂人鲜血染红的手指。
瓦森收剑入鞘,黑暗在他周围回旋。“他已逃走,我们很快就会被追上。”
“至少他的坐骑抛弃了他,”拜恩说道,望着漆黑的天空点点头。受伤的维瑟阿布不见踪影。
“这为我们赢得了一些时间,但也只是一些时间,”瓦森说。“他可以迅速地从一处阴影跳跃至另一处。巡逻队最终会发现他。”
“所以他们跟来。”纳尔德说。
瓦森举头望向乌黑的苍穹,点头同意。“他们会来的。让朝圣者做好准备。我们需要迅速行动。不能走寻常大陆,要走就走一条直通谷地之路。”
拜恩睁大了眼睛。“你确定这样做明智吗,首刃?”
“不,我不确定。但请务必如此。”
“遵命。”
当拜恩、埃尔德里斯和纳尔德回到朝圣者们栖身的山洞时,瓦森匆匆来到奥辛身边。梵天神侍坐在草地上,宽松的裤子卷起盖住了大腿。他腿上的纹身就像血管一样蜿蜒曲折。它的肉体真的就像一张地图,身体满布隐秘的漩涡与角度。
“断了吗?”瓦森问。
“脚踝断了。”奥辛看着自己的脚踝点点头。他的脚踝发紫,骨头的角度也完全错乱。只有两眼间的皱纹流露疼痛。
瓦森蹲在身边。“我能帮你。”
“你的锁链。”
“什么?”
奥辛看着瓦森的胸口点了点头。
瓦森过去一会儿才明白奥辛的意思。他佩戴着圣阿伯拉尔圣徽的锁链断裂,未垂下的一端挂在盔甲之脊。
他的心头一沉,咒骂道。“我必须找到它!”
站起来,想起了奥辛的腿,想起了自己的职责。
“之后再说。这可能会很疼,奥辛。”
“可能?”
“一定,”瓦森承认。“准备好。”
瓦森将盾牌上的阿曼纳塔圣符作为神力的焦点,将盾牌轻放于奥辛腿上,吟诵着治愈的祈祷。盾牌微微发光,温热充溢了瓦森的全身。他把温暖集中在双手,放在盾牌上。力量传入奥辛的躯体上,梵天神侍咬紧牙关嘶吼出生,断骨重接,瘀伤消退。瓦森扔下盾牌,扶梵天神侍重新站起。奥辛重试双腿的重量。
“还好吗?”瓦森问。
“很好。你的圣徽呢?”
“它一定是在战斗中掉了。”瓦森说,绝望地看着周围的地面。“它......对我很重要。”
“一朵银玫瑰。”奥辛说。
瓦森很惊讶梵天神侍会注意到这一点。“是的,它曾属于神谕,之前属于圣阿伯拉尔。”
“我来帮你。”
他们慢慢地走过与阴魂的战场,但始终都没能找符号。最后,两人四肢着地,在草丛中摸索,瓦森为自己的粗心而自责。他应该把放于衣中,而非随意挂在身上。他应该更加小心。九狱在下,他可能在战斗中把它搞丢了,也可能在过河时丢了它。
“瓦森,”拜恩在河对岸叫道。
“我知道。”瓦森侧过身喊道,双手在草地上摸索,望能感到金属于手下的突兀。奥辛站了起来,把手放在瓦森的肩膀上。
“我觉得它不见了。”梵天神侍说。
“我知道。”
“我们该走了。”
瓦森垂下了头。他该如何向神谕解释呢?
“朝圣者,首刃,”拜恩叫道。
这句话打消了瓦森的自责。朝圣者的安全胜过任何神圣的符记。他叹了口气,愤懑而忧伤地重新站起。
“谢谢你的帮助。”他对奥辛说。
“当然。”
“你皮肤上的纹路?它们到底是什么?”
奥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上面布满了纹路和漩涡。“我一生的故事。”
“你生命的故事可以从皮肤上解读?”
奥辛点点头。“很多。至少是我经历的土地。但故事的意义不在于阅读。而是书写。将自己的故事写进世界之书,瓦森。我就是这样对自己说。”
“嗯,这是个好故事。”瓦森说,奥辛笑了。“非常好。确实是个好故事。”
拜恩、埃尔德里斯和纳尔德已经让朝圣者整装待发。瓦森和奥辛侧身走下河岸,涉水而行。
“这次你不会跳下去了吧?”瓦森微笑着对他说。
奥辛微笑着回应。
“你是怎么. .完成这样的壮举?”
奥辛不解地眯起了眼睛。“你又是如何让你的剑放出光辉的?”
“你知道答案。信仰。”
“我也一样。你的信仰表现为光芒。而我的......不是。”
“但你的神已经......消失了。”
“是的,但我的信仰没有。”
“够了,”他们涉入水中,“你真是个怪人,奥辛。”
“我想你已经说过一次了。”
瓦森笑着说,“我想也许你需要一个提醒。也许你该把它写在你的皮肤上?”
奥辛笑了。“很好,非常好。”
当他们来到河对岸时,奥辛的语气更加严肃了。“等以后有时间了,我们再讨论一些事情。”
齐亚德的饱腹感让赛义德不安,就像他的胃口一样。齐亚德向少女呕出污物,看起来几乎要晕眩了。他们在被雨水浸透的平原上蹒跚前行时,他吹起了口哨。猫们似乎也很高兴。嗜血的欲望暂时得到了满足,它们围着齐亚德跳跃,尾巴翘得老高。
赛义德则无法摆脱囚魂魔肉体的恶臭,忘记女孩惊恐的尖叫,更无法忘记他的兄弟在驱吐邪恶时潮湿的咕声。
“她的名字叫拉妮,”他自言自语道,不明白自己为何感觉有必要大声说出她的名字。
“你说什么?”他哥哥回头问道,声音高亢,令人恼火。
“没什么,”赛义德说,他知道齐亚德不会明白。“抗议下雨。”
猫儿们狐疑地看着他,满是獠牙,与其说是猫,不如说是魔鬼。
齐亚德伸出双手,掌心向天。“我喜爱雨,让人精神焕发。”
赛义德一言不发。他担心自己没有精神可以焕发。他担心奥法之劫夺走了他的灵魂,留下了道德的真空,而今,只有他兄弟的野心和自己的屈服来此填补。他活了下来,但他没有活下去。就这样,直至永恒。他咽下了这想法带来的绝望。
齐亚德停了下来,“我闻到柴烟的味道。”
他兴奋声让赛义德恶心。
赛义德也闻到了,那是烟囱呼出的淡烟。也许是晨餐的炉火。曾经,这种香味会勾起饥肠。而今,他几乎无法尝出食物的味道。只要他的感官能让他感知之物,那定是恶臭。比如囚魂魔的肉。
“来,来!”齐亚德说着加快步伐。“村庄就在眼前,”他笑着说,“或许是拉尼的村子。”
听到哥哥说出女孩的名字,赛义德更加恼火。他盯着哥哥披着斗篷的身影,齐亚德的灵魂和肉体一样扭曲,他想知道怎么可能对同一个人又爱又恨。他脑海中闪过这样一幅画面:他的利刃刺穿兄长的后背,剑刃从齐亚德的胸膛中伸出,鲜血或是腥臭的液体从兄长的血管中喷洒。
“快来!”他哥哥叫道。
赛义德回过神来,发现三只猫正坐在他面前,狭长的眼睛有意无意地盯着他。它们把爪子举到獠牙般的嘴边,舔着脚垫上的泥巴。眼睛从未离开过赛义德的面颊。
“让开,”他说,但它们一动不动,他选择绕开而不是穿过。
他们每走一步,早餐炉火的香味就越发浓郁。当他们抵达村庄时,大雨已经停息。平原上十几棵古老的榆树拔地而起,显得格外高贵,巨大的树冠投下浓密的阴影,与平原上其他矮小的阔叶树相比,宛如巨人。奥法之劫来袭时,它们一定还是幼苗。
榆树环绕中心是一片池塘和一个村庄,他们从那里闻到了早餐炉火的香气。几十栋单层木屋紧挨着围绕在牧场周围。屋顶覆盖着树皮制成的瓦片,炊烟从几根烟囱中袅袅升起。用剥落的阔叶树枝编织成的篱笆围出了小块田地和花园。几辆摇摇晃晃的马车随意停放着,还有小鸡舍和牲畜圈。村子很小,赛义德用不了五十分钟就能从村子的一端跑到另一端。
他们走在杂草丛生的车道上,车道从两棵榆树之间穿过,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拱门。赛义德听到村子中心传来的声音,叽叽喳喳的交谈声中夹杂着笑声和偶尔的欢呼声。
“一堆破房子,”齐亚德轻蔑地看着村子说。他的好心情已经渐渐消退。也许饥饿感已经回来了。“到处都是农民和粪便味。”
在雨后的柴房门口,一只牧羊犬湿漉漉地站立着,目光如炬地注视着前方。当齐亚德的猫优雅地走过时,不屑地回了一眼,那犬便畏缩地缩起尾巴,退回了棚内的幽暗之中。
四周的景象显得有些荒凉,仿佛久未有人问津。正当赛义德准备按照习惯高声宣告他们的到来之时,一个身披过大斗篷、穿着粗布衣裳的十岁左右的男孩,从前方栅栏的拐角处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他低着头,脚步咔嚓作响,紧随其后的是一只瘦弱的绵羊。当男孩猛然抬头,看到赛义德和齐亚德时,他的表情瞬间凝固,仿佛时间和空间在那一刻拉长了距离。那只羊低着头,迎着细雨向他走来,发出咩咩的叫声。
“你好,孩子,”赛义德举起一只手打招呼。
男孩惺忪的睡眼睁得大大的。似乎将赛义德和齐亚德视为从阴影中走出的幽灵。尽管赛义德身披铠甲,手持宝剑,外表野性难驯,他仍努力展现出温和的一面。“不必害怕......”
男孩转身向村庄中心跑去,一边跑一边在泥泞中打滑,边喊着:“妈妈,妈妈!”
绵羊小跑着跟随他,仿佛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
“飞回巢里去吧,小鸟,”齐亚德轻声说,赛义德知道他的语气里充满血腥。“掠食者正紧随其后。”
随着男孩的呼喊声,他们向村庄中心前进。当赛义德、齐亚德及其猫接近时,几只当地的猫狗悄然溜走,而他们经过的瘦弱牲畜在圈中低声鸣叫或咩咩叫着。
前方,村庄的中心地带显现出来,在一棵大榆树的树冠下,一个高高的木板平台上,一个留着浓密胡子的大胖子站在那里,正在慷慨陈词。周围聚集着村民,男女老少或坐或站,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一辆摇摇晃晃的小贩马车停在一旁,车上拴着一头白发苍苍的大骡子,一些村民正笑眯眯地打量着车上的商品。
被赛义德吓到的站在聚集的村民旁,一个女人跪在他面前,可能是他的母亲。男孩回头指着赛义德和齐亚德,而他的羊正在啃食草地。
“看!我就说有更多的旅行者来了!看!”
村民们的目光齐聚于赛义德和齐亚德,他们的表情中满是疑惑。兄弟俩身着战甲,手持利剑,蓬头垢面的样子让村民们惊讶不已。
兄弟俩缓缓走向聚集的村民,人群自然分开,形成一条通道。孩子们躲在父母的身后。
站在甲板上的小贩鞠躬脱帽。“卖家闵瑟为您效劳,先生们。这个美丽的村庄名叫费尔勒姆。请允许我代表这些善良的人们欢迎您们到来。”
尽管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欢迎的意味,村民们却没有任何回应。
赛义德也没有鞠躬回礼。扫视村民们,寻找任何可能与他们外表不同之人。但没能看到任何值得注意者。
“我叫赛义德。”他说:“这是我兄长,齐亚德。”
他们的名字听来陌生,引起人群一阵不满的杂音。
“幸会。”闵瑟说。他等候片刻,但没等到回礼,兄弟俩的沉默似乎让他吃了一惊。他环顾四周的村民,也许是希望他们中有人能辉映,但无人应答。他清了清嗓子。
“额,好吧。是什么让你俩在这凄凉的天穹下行走于桑比亚的平原上?平原上危险重重,虽然你们看上去剑术卓绝。”
“我们只是旅行者,”齐亚德说。
“我们只是路过。”赛义德补充道。“按习俗,应为旅者提供住所和食物,不是吗?”
没有人提供。目光落在地上。沉默更加浓重。最后,那个被他们吓到的男孩开口了。
“这些猫长得真奇怪。”
男孩的话引来一阵紧张的笑声。
“人长得也很奇怪。”后面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齐亚德听后身体一僵,扭了扭脖子。“谁说的?”
赛义德拉住哥哥的胳膊,但齐亚德甩开了。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
“谁说的?”齐亚德说。“看来在这堆臭气熏天的破房子里,你们的习惯是对陌生人恶言相向。”
很多人怒目而视,但没人说话,直到一个女子的声音从一旁传来,“现在又是谁在无礼而言?”
赛义德和齐亚德转过身,看到一个身材高挑、体格健壮、红发披肩的女子正向人群走来。如果赛义德还有这种感觉的话,他一定会觉得她非常迷人。
当女人走近时,齐亚德脚下的猫向她嘶叫,她的脚步顿了顿,眼睛盯着这些动物。
“注意你的言辞,女人。”齐亚德说。“免得. . . ”
赛义德用手按住兄长的胳膊,制止了他可能吐出的威胁,但女人明白他的意思,不会同意。她双手叉腰,下巴微抬。
“免得什么,货郎?”
“艾尔,”人群中的另一个女人说,她个子不高,一头黑发。
“不,安娜。”艾尔说着,瞪了一眼齐亚德。“说吧,先生。”
“是,免得什么?”后面的另一个男人说。
大多数村民的表情都隐隐有些敌意,不过也有几个人显得很害怕。人群中的孩子们也许感觉到了不断升温的紧张,睁着恐惧的大眼看着眼前一切。
“现在,”小贩闵瑟一边说着,一边走下木板,挪动着肥胖的身躯,喘着粗气。人群分开让他过去。他虚伪的笑容让赛义德很不爽。“事情变得很糟糕,我看不出其中为何。我可以向你保证,货郎们,费雷尔姆是个热情好客的村庄。”
“我们的家不是茅屋,”靠近人群最前面的一个大胡子男人吐槽道。他的断言得到大伙点头以应。
“我们的女人也不会受到威胁。”另一个人补充说。
闵瑟挥出隆重的手势,就像国王批准豁免。他的额头上渗出汗珠。“当然不会!我相信这些人没有冒犯的意思!他们只是说错了话。”
猫们在齐亚德面前一字排开,冰冷注视着闵瑟。小贩的眼睛看向他们,又看了看赛义德,最后又回到猫咪们身上。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好吧,也许两位如果可以解释是什么风把你们吹到费尔勒姆来?这里的好人兴许能帮上忙,我相信你们会得到帮助。在合理的范围内。如果不能,那就请你们离开。今天还有很多时间才会过完,现在是旅行的良机。”
村民们发出一阵赞成声。
齐亚德身体一僵,向前倾身,仔细看着闵瑟。“那是什么?”闵瑟问。
“你脖子上,那是什么?”
齐亚德向小贩走去,小贩后退时差点被绊倒。人群向前涌了一步,但仅此而已。赛义德把手放在刀柄。
齐亚德一把夺过闵瑟脖上挂着的一根绳索,用力一扯,把它扯断了。
“先生!”闵瑟说着,面孔涨得通红。
齐亚德把挂绳拿在面前。上面挂着一枚徽章,图案是玫瑰与骄阳。猫们匍匐前进,聚在齐亚德脚下。齐亚德的语气尖锐得足以割开血肉。“你是怎么得到这个的?”
小贩挺起胸膛。“这不关你的事......”
齐亚德抓住他的衣服,把他拉近。兄长比他虚荣的身躯要强壮得多。“你怎么弄到这个的,小贩?”
“放开他,”艾尔说,人群中发出愤怒的低语。他们走得更近了。
“是啊!放了他。”
齐亚德脚下的猫弓起背,发出嘶嘶声,露出獠牙。赛义德走到他兄长身边,眼神冷漠。
“保持距离,”赛义德命令他们。
“说话,闵瑟,”齐亚德说。“你的性命取决于真相。”
小贩惊恐万分,口吐白沫。“我的性命?你威胁我?这算什么?”
“说!”赛义德说,他的眼睛仍然盯着人群。
“我....... 我在修道院得到的。”
齐亚德的手将小贩的衬衫拢进了拳头里。他的声音像弓弦一样紧绷,眼睛盯着闵瑟的脸。“玫瑰修道院?”
闵瑟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目光从齐亚德身上移到了赛义德身上。
赛义德瞥了小贩一眼,心中升起的希望让他和哥哥一样眩晕。
“你在玫瑰修道院的时候,看到了......神谕?”
人群中有几个人用手做了一个手势:三根手指举向天空。
闵瑟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还有......黎明领主阿伯拉尔的圣墓。”
赛义德转过身来问他。“谁?”
“你说了神圣?”齐亚德问道,声音低沉。
“他说了。”赛义德说。
汗水从闵瑟的额头上涌出。他用脏手拭去汗水,脸上满是污秽。
听到阿伯拉尔·科林萨尔的名字,听到他被冠以神圣的头衔,听到他安息的地方被称为 “圣墓”,这一切都让赛义德作呕。
齐亚德松开了闵瑟,胖小贩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衬衫和尊严。
“谢谢你,闵瑟。”齐亚德假装笑着说。“那你一定知道修道院在哪里。”
闵瑟哼了一声。“没人知道它到底在哪里。神谕会窥见谁会到来,而后派黎明之剑来接应。但我怀疑你们两个......”
“他们把你接走了?”齐亚德问道。
闵瑟的思维似乎跟不上他的嘴巴,所以他忍住了。
“说话啊,伙计!”赛义德说,他的喊声把小贩吓了一跳。
“是的,他们接我前去。我......想看看黎明领主的圣坟。”
“圣墓,”齐亚德说着,握住徽章。“黎明领主阿伯拉尔的坟墓。”
闵瑟咬着胡子角。他似乎理不出头绪。“你. .认为他不是个好人?”
齐亚德一巴掌打在闵瑟脸上,引来众人一阵惊呼。“我知道他不是好人!”
闵瑟的嘴动了动,但没有说出话来。他的嘴角渗出了一丝鲜血。
“有话要说吗?”齐亚德问。“说吧,胖子。”
小贩的脸涨得通红,但还是没有出声。
赛义德被齐亚德喷薄而出的怒火所感染,举起他残缺的手,露出拇指残端。“你们的黎明领主夺走了我和其他几十个手无寸铁的人的拇指,他是个懦夫。”
喘息声和不自在的表情回应了他的宣言。
“你疯了!”有人说。“离开这里!”
“黎明领主阿伯拉尔一百年前就死了,”一个穿着厚中家纺的壮汉说,他可能是村里的铁匠。
“他在开玩笑。”胖小贩揉着自己的脸颊说,然后在赛义德坚毅的目光面前脸色发白。“不是吗?”
人群深处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你看起来很精神,像个度过一百个寒冬的人。”
传来游移不定的笑声。
赛义德在人群中寻找声音的来源。他的目光杀死了笑声。
“开玩笑?”赛义德咆哮道,“你认为我在开玩笑?关于这个?”
铁匠的妻子安娜试图把他从人群前面拉开。“走吧,科尔。我们走吧。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谁也不许走!”赛义德怒喝一声,挥刀就砍。他现在知道事态将如何发展了。猫们也知道,因为它们在兴奋地喵叫。
看到赛义德的刀,人群瞪大了眼睛。一个孩子嚎啕大哭。
红发女子艾尔走上前来,双臂伸向两侧,仿佛要用双臂保护整个村庄。
“你为什么不把刀放回去,现在就走呢?请你们离开吧。”
村民们点点头,喃喃地表示同意。
齐亚德一把推开闵瑟,弄得胖子一个趔趄,然后瞪着艾尔,直到她后退了一步。
“我不听你的命令,女人。”
“我无意冒犯。”
齐亚德在所有村民面前踱步,盯着他们,拳头紧握。
“啊,但现在我被冒犯了!被这个地方!被你们所有人!”他瞪着众人。“我弟弟说的是实话。一百年前,阿伯拉尔残害手无寸铁的人,我们就是其中之一。”他举起自己被砍断的拇指,“黎明领主阿伯拉尔偷走了我们的生计,偷走了我们的生命。”他说话时声音高亢,唾沫横飞。他疯狂地用手比划着。猫咪们像愤怒的鬼影跟在身后,竖起毛发,嘶声厉耳。“黎明领主阿伯拉尔让我们受尽诅咒,活在地狱里,只有魔鬼的承诺能给我们希望。而你们却崇拜他。你们这些简单的白痴。你们想看看吗?你们想吗?”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瞪大眼睛看着齐亚德。
“那就看吧。”
他扔掉斗篷,从躯干上撕下外衣,露出躯干。
村民们惊呼着,转过身去。孩子发出尖叫,开始哭泣。赛义德只是呆呆地看着,目瞪口呆。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兄长裸露在外的身体。
裂缝和伤疤使皮肤变形,呈现出旧伤的颜色。有些地方的血肉融化,一如黄蜡。肿瘤隆起,最大的嵌入他的小背,到处都是畸形的块状残留。有些的血肉上还覆盖猩红的鳞片。胀大的肚腩仿佛饱经饥荒,只要刺入一下就会就会爆裂。蓝色的血管透过皮肤清晰可见,在他的血肉之躯上结成一张怪异的网。
“你现在看到你的黎明领主创造了什么了吧?看到了吗?”
村民们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些猫儿张大嘴巴,仿佛下巴已经松开了。它们的脸似乎只剩下一颗张开的洞。有什么东西在猫的身体里、皮肤下蠕动,导致它们的身体奇形隆起。眼睛后翻,身体抽搐。
一个女人尖叫起来。另一个昏了过去。所有人都后退了一步。恐怖在人群中一浪高过一浪。
“他们怎么了?”有人喊道。
“诸神啊!”另一个人说。
鳞片状的手从猫的喉咙里伸了出来,握住张开的利齿两边,开始后拉。猫儿的皮肤被拉长,沾满鲜血的魔鬼形体从猫嘴里蠕动而出。
更多的尖叫声和惊恐的喊叫声响起。
邪恶的形体蠕动着,身上的鳞片、魔角、利爪与牙齿湿华无比,血肉模糊,身体比猫的皮肤大得多。它们一边咆哮,一边唾液飞射,把猫皮像斗篷一样脱下。
“光明能保护我们,”闵瑟在赛义德身边低声说道。
赛义德用戴甲的钢拳反手捶向他的面孔。小贩连呻吟都没有发出,就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随着魔鬼的伸展,村民只剩恐慌。他们抱起孩子,尖叫逃走。除了艾尔。她站在原地,用手捂住嘴,眼中充满恐惧。
满身血污的魔鬼四肢着地,肌肉上覆盖着细长的刺。狭长的双眼四处张望,盯着一个又一个逃跑的村民。狭长的黑舌舔上如鲨鱼一般獠牙密布的嘴。离赛义德最近的那只抬起头仰望天空,放出急切的咔嚓嚎叫。
“喂,”齐亚德指向逃跑的村民。“除去女人和小贩。他们是我的。”
魔鬼们厉声嚎叫,像群狼追猎物,嚎叫间攫取血肉,舞爪的双脚每一步都能踩起泥土。其中一只经过时撞到了艾尔,差点把她撞倒。
“那个女人,赛义德,”齐亚德命令道。
两个魔鬼扑向晕倒的村民。他们抓住她的头和脚,将她撕得血肉模糊。
赛义德抓住了艾尔的手腕。她转过身,眼中充满恐惧,狠狠地踢向他的腹股沟。
“不,不,不!”
这一击可能会让踢翻一名男子,但赛义德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紧紧地拉住女人,而她则在他的脸上又拍又抓,指甲在他的脸颊上挖出一道道血沟。
“放开我!”
赛义德抓住她的头发,用剑柄猛击她的太阳穴。她瘫倒在地,像谷袋一样软绵绵的。
他站在她身边,看着齐亚德的生物们工作。
魔鬼们漫不经心地在村子里游荡,在血流成河的场面中欢呼。他们掀翻马车,推倒房门,砸碎栅栏。它们时不时地从背上发射出成群的尖刺,飞矢飞行中烈火加身,砰然打如血肉与原木,将一切付之于火。尖叫从村子的各处响起,平房和谷仓里传出可骇的尖叫,街道上满是湿肉撕裂声与痛苦呻吟。魔鬼们屠杀着触手可及的一切,甚至连牲畜也不放过。猪尖叫着被恶魔的爪子刺穿。狗、牛、山羊和猫被追赶着撕成碎片。魔鬼们在街道上狂奔,浑身鲜血淋漓,爪子上挂着碎肉和皮毛,獠牙上挂着胳膊或腿,血肉横飞。
齐亚德来到赛义德身边。
“很美,不是吗?”
赛义德一言不发,齐亚德跪在闵瑟身边,把他拉坐起来。一掌打在他的脸上,迫使闵瑟睁开眼睛。目睹屠杀,小贩紧闭双眼,摇了摇头。
“不,不。”
齐亚德扇了他一巴掌,两巴掌,第三巴掌。
“睁开眼睛,小贩!睁开眼睛,否则我就割掉你的眼皮!”
闵瑟咬紧下巴,全身颤抖着睁开了眼睛。他对着尖叫和鲜血流下了眼泪。
“你做了什么?你们做了什么?光明庇护我们。”
齐亚德抓住他的头发。
“如果你不带我们去修道院,这将是你的命运,甚至更糟,光明什么都保护不了,它什么都保不住。”
“你是个怪物,”小贩抽泣着说,“怪物。”
齐亚德粗暴地松开了抓住闵瑟头发的手。“你得感谢阿伯拉尔·科林萨尔,小贩。”
赛义德怀着一种特殊的疏离感看着魔鬼们工作。他知道自己应该有所感觉——恐惧、同情、欣喜,等等。但除了疲倦,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就像在看宰杀为晚饭准备的餐鸡。他只想找到修道院,找到先知,结束永恒的自责和痛苦。
他的指尖划过脸颊,只感觉到光滑的皮肤。艾尔的指甲在他脸上刻下的沟壑已经愈合。一切都愈合了。除了他的精神。那道本应愈合的伤口从未愈合,也永远不会愈合。
“卡尼亚之主会治好我们,赛义德,”齐亚德说,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我们只需要找到神谕,从他那里得知凯尔之子的下落。”他踢了闵瑟一脚。“现在我们有办法了。”
村子里的尖叫声越来越少了,魔鬼已经杀光了大部分东西,赛义德听到的大多是进食和撕肉的声。
赛义德用靴子踩住了闵瑟的肚子,小贩呻吟着,在地上蜷缩。“如果这个笨蛋不能带我们去修道院呢?他说......”
“他能,他也会,”齐亚德回答。“你不愿意吗,闵瑟?”
除了啜泣,小贩没有回答。
魔鬼们吃饱了尸体后,又径直回到了齐亚德和赛义德身边。他们走近时,闵瑟捂住了眼睛。
它们经过时,黄色的爬行动物眼睛瞪着赛义德。
“现在回去,”齐亚德说。
“我们侍奉,”其中一个魔鬼呱呱叫着,然后各自走到空出来的猫皮袋前,拿起毛皮,把嘴伸到自己的角头上,开始在里面蠕动。当它们蠕动着变回猫的样子时,它们似乎变小了。很快,魔鬼们不见了,十三只猫盯着齐亚德和赛义德。
“那个女人?”赛义德问,尽管他怀疑自己知道答案。
“我有特别的东西要给她那张粗鲁的嘴。”齐亚德说。他那光秃秃、满是伤疤、胀鼓鼓的肚腩开始咕叫,翻滚,因他要把掘出体内的毒药。“把她放到甲板上。”
赛义德把艾尔从腋下抱起,拖到甲板上。当赛义德把她放在甲板上时,她的眼皮突然睁开了。她坐了起来,仍然昏昏沉沉,随着齐亚德向她逼近而后退,他的身体因努力驱赶体内的黑暗而剧烈起伏。
“求求你,不要,”艾尔说,慌忙后退。“我已经有孩子了。”
“不再是了,”齐亚德说,嘴里的黑痰扭曲音节,顺下颚滴落。他如毒蛇般迅速前扑,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双臂夹在两侧。他向她的脸靠过来,唾液挥洒。她紧闭口舌,扭动头部,发出恐惧的轻哼。
赛义德收剑入鞘,离开一旁。他宁愿观察费尔勒姆的屠杀,也不愿看着他的兄弟清理身体。他感到有一双眼正在凝望,意识到有几只猫在跟踪他,或许它们想重温屠杀的场面。
看向这些猫,赛义德想象齐亚德体内也潜伏以秘密之姿潜藏无名之物,等待从他的兄长之身爆发,就像魔鬼喷出猫群。
街道与建筑上,鲜血、尸体和血迹无处不在。村民们的双眼——双眼健在之处——瞪着他,指责他。他望见鲜血和死亡,感觉不再拥有灵魂并非坏事。如果灵魂是处心中,现在也只会带来枯萎凋零的残觉,那只会是一颗带来比痛苦更甚的心灵。
格拉克于寒蝉中苏醒,趴在泥泞的鞭草丛中,他艰难撑起四肢,身体仅在微力下略施抗拒,但他还是强迫自己站起。大雨已然止步。他凝望暗沉的天空和被阴影污染的空气。他睡了多久?难道已经来到了傍晚吗?他早就将对时间的把握丧尽。
他眨几下眼,驱散疲惫,又拍打面容,而后举步。念及艾尔与孩子,他能量便涌动全身。运动温暖身体,松弛肌肉,他很快进展卓越。他在步行、慢跑与狂奔间转换,唯有饮水能让他暂且停歇。
他看到前方村庄的榆树,巍峨的树影在阴影迷蒙的白雾中隐约,宛若擎天的神柱。他没有闻到任何烟囱燎动的烟尘,让他一阵担忧。
他找到穿过榆树大门的道路,加快脚下步伐。待到步入村庄时,他已健步如飞。
他一具与其说是尸首,不是说是残片现于二十步后。无头的躯干散落街头,内脏溅入泥地。衣裳褴褛,有些血肉遭遇啃食。其余的残骸,一颗首级与臂膀,散落于街道各处。
凝视良久,对眼前一切无从承受。当他终于认清现实时,胆汁上涌,呕吐不止。
另一具尸体躺在附近,喉咙被撕裂,腹部裂开并清空,肋骨裸露。
一头死牛躺在附近的围栏里,皮囊尽数剥下,裸露的肌肉湿润地闪光,这可怜的生物张开大嘴,在痛苦的高歌中。
格拉克难以呼吸。心脏在胸腔里乱跳,好似擂鼓。视野朦胧,他担心自己会再次呕吐。
一定有恐怖的邪物自平原冲来袭击村庄——定是阴魂之民塑造的可怖之物。
他绕过村庄的边缘,奔向小屋,途中呕吐不止。在最后放慢脚步,长锋出鞘,紧贴剑柄的拳头已磨出白印。耳畔嗡鸣不止,那是愈发恐慌的灵魂试图狂啸。脚下一阵颠簸,摔入泥地,但还是坚持站起。泪水顺脸颊滚落。有人低语,绝望的呢喃听上去恍若来自异度。他意识到,那是他,是他从喉中倾斜的绝望。
“别是艾尔,别是艾尔,千万别是艾尔。”
他跨国的尸体越来越多,满地皆是人与动物的碎尸,那都是他熟识的邻里亲朋。血溅满地。栅栏和门口挂满内脏,仿佛为欢庆可怖的典礼而设。他没有停留细察遗骸。他害怕会遇见所思之物,没有任何事物能重于回到小屋,回到艾尔的身边。什么都不会。
“求求你,艾尔。求求你,求你了,求你了。”
小屋就在眼前,门紧闭。他没能找到血迹尸骸,他祈祷艾尔或许以不知名的手段将自己藏匿,也许就在棚中。他全力撞向大门,差点把门撞开。
“艾尔,艾尔!”
她不在里面。
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炖菜味仍在炉火上的大锅升腾,将整个小屋充盈,熟悉的味道迫使他跪倒在地。他放下弓与剑,捂脸痛苦,宛若孩童。一切情感从他身上流逝。他甚至连愤怒都无法感知。唯有.....空虚,空洞,一道幽灵,一束幻影。
他不住地向自己发起诅咒。他几年前就该带她离开费尔勒姆,离开村庄,离开这阴魂之民该死的国度。他将会永远自责,永远憎恨自己。他不该丢下她去打猎。他应该在这里保护她。
手不由自主摸向腰间的剥皮弯刀。他抽刀出鞘,举刃胸前,目睹锐利的尖锋。刀刃只需轻而一触,便能划开皮囊血管,而在腕上轻划一道,便会疼痛难当。他将刀刃贴于臂膀之上,能看到血管于肌肤之下悦动。泪水将视野迷蒙。他只要做出最微小难察的动作,便能与艾尔相会神国。
村庄中心传来的一声闷叫迫使他停下。他瞬间站起,持长剑弯弓直奔门外。另一声尖叫将他吸引。他认出那是艾尔的声音,他的艾尔,她很害怕,很痛苦。
“艾尔,艾尔,你在哪里?”
另一声尖叫引他前行,他直奔村央的聚首榆树。
不管何事或何物将费尔勒姆屠杀,他都要将其开膛破肚,斩断咽喉,掏出五脏六腑。
“艾尔!”
他冲过费罗德家畜圈拐角,差点忽略那曾几何时,还是牧牛的斑驳血迹,冲入聚集公地。一名消瘦秃顶的男子,赤裸的躯干满布疖子、伤疤和肿瘤,他刚......亲完她?
当格拉克的脚步声逼近,那人转身面对。他的双眼因怒火而眯成一线,身形一滑便藏匿于艾尔身后,前臂紧箍其喉。莫名其妙,十余只病态的猫儿,满面獠牙与凶光,围坐其旁。艾尔未曾转眼,她的目光空洞,凝视着格拉克所未能触及之物。
格拉克所思所想凝结为最为强烈的渴求,那便是杀戮,渴望以箭矢穿透这败类的双眼。他舍弃长剑,本能地抽箭搭弦,迅如闪电。
“立刻离她远去!”
艾尔对格拉克的呼唤毫无反应,而那瘦削男子的狂热目光紧紧锁定格拉克。他笑了笑,露出满嘴的狼藉,参差不齐的歪牙。
“你躲到哪里去了?”那人低沉的声音与其瘦弱的身躯格格不入。
格拉克瞄准了那张脸的正中,虽是困难的射击,但他曾完成过更为艰难的。他逐步前进,每一步都让射击变得更为简单。
“我说了,放开她。”
在艾尔附近,一名男子躺在地上,脸上是血迹斑斑,肮脏的衬衣被拉至胸口,露出肥硕多毛的腹部。那人突然坐起,高声呼喊:“格拉克!杀了他们!他们想让我带他们去见神谕!我不会那么做的,格拉克!”
起初格拉克未能认出他,但随后那浓密的胡须和肥胖的身形让他想起了闵瑟。这小贩的意外出现,其言语之荒谬不亚于他的出现。
格拉克将闵瑟置之脑后,缓步向那握住艾尔的男子走去,沿着箭矢瞄准。再近几步,他便会射出箭矢。那男子巧妙地以艾尔作为屏障,但他看起来更是愉悦而非恐惧。
“你认识这位女士吗?”那人问道。他摇晃着艾尔,她的四肢病态地颤动,仿佛与身体脱节,宛若无生命的玩偶,宛若已然死去。
格拉克锁定了射击的目标,正是那恶徒狂乱的双眼之间。他在心中描绘箭矢的飞行轨迹,手指准备松弦。
“格拉克,当心!”闵瑟大声警告,随即尖叫着蜷缩成一团,那些猫儿扑向他,抓挠咬啮。
格拉克还未弄明白眼前的局面,身后沉重的靴子声和溅起的水花使他猛地转身。一个身穿破损战甲、头发蓬乱、双眼死寂如鱼的壮汉,高举巨剑向他冲来。本能和肾上腺素驱使着格拉克——他瞄准、释放,箭矢呼啸着划破空气,猛然击中那人胸口,穿透铁甲,箭杆深深没入其中,将那人打得转身倒地,即使没死去也命不久矣。
格拉克转身抽出另一支箭——搭弦、拉满、瞄准。那长着鼠脸的男人仍然躲在艾尔身后。猫群在闵瑟身上爬来爬去,随意地啃咬他的耳朵、指尖和脸颊。小贩蜷曲在地,尖叫哭泣。
“把它们赶走!把它们赶走!”
“你现在要死了。”格拉克低语着对那人说,并准备放箭。
意外的一击打在他头侧,他看到了火星,然后面朝下跌入湿泥。他隐约意识到自己的箭射入了地面。肾上腺素使他勉强保持意识,但仅仅是勉强。他翻身,手中的弓作为防御,视线摇摇欲坠。
他射中的那个身穿铠甲的大汉凌驾于他之上,胸口仍然插着箭矢。那人胡须下的嘴角露出嘲笑,抬起一只靴脚。
“你应该死了。”格拉克低声咕哝。
“我已经死了。”那人说着,狠狠地用脚跟踩向格拉克的脸。
鼻梁发出碎裂的声响,剧痛闪过,更多的火星闪烁,然后是一片黑暗。
赛义德拖住格拉克的斗篷穿过泥泞,朝兄长行进。
“这人怎么善后?”赛义德问。
猫儿暂离折磨闵瑟,抬起魔颅,邪欲满盈。
齐亚德看向俯卧脚下的女子,双眼已翻进眼窝,只露眼白,嚎出无处迸发的尖叫。
“他似乎深爱那名女人,”齐亚德说。“就让他们拥有彼此吧。”
失望之情溢于猫儿眼底,它们终止了对闵瑟的折磨。小贩蜷曲于地,泪水与血液自无数伤口中汩汩流出。
齐亚德自甲板跃下,轻踢了闵瑟一下。“现在,你将引领我们前往神谕所在。”
闵瑟的面庞仍藏于其外衣之中。“我已告诉过你,我不知道修道院的方位。”
齐亚德向格拉克颔首。“那你为何告诉他你不愿带我们前往,而非不能?”
闵瑟一动不动。他转身仰望,满脸是血,泪痕斑斑,一耳因猫咬而鲜血淋漓。
“休想向我谎言相瞒,小贩。”齐亚德道。“我所需之物正藏于你的脑海。我必取之。”
血迹斑斑、泥泞不堪的闵瑟,竟在绝望中找到了反抗的勇气。他的双下巴在言语间颤抖。“我宁愿先死。”
“不,”齐亚德说道,跪下与他对视。“我不会让你死去。相反,我将让你承受痛苦。猫儿将使你痛苦,我的兄弟亦然。”
闵瑟的下唇与下巴一同颤动。
齐亚德继续道:“今日之痛,明日之痛,以及后日之痛,直至你终于照我所求行事。这便是你所愿?”
猫群环绕小贩,目光如刃,喵声连连。闵瑟开始颤抖。赛义德见证了恐惧在闵瑟眼中生根,它将伴随他余生。然而,小贩依旧未曾屈服。他闭上双眼,摇了摇头。
齐亚德像极了对顽皮孩童失去耐心的父母,叹息着说道:“赛义德,开始切下他的手指,然后喂给猫儿。”
赛义德抽出匕首,紧握住闵瑟汗湿的手掌。小贩惊叫着,试图用拳头反抗,但他的力量无法与赛义德相抗衡。赛义德牢牢锁定了小贩的手臂,强行撬开他的拳头,将刀刃放在闵瑟食指的根部。小贩尖叫着,身体和呼吸中透出恐惧的臭气。猫儿们聚集过来,兴奋地喵喵叫着。
“你们不是人!你们根本不是人!”
“砍掉它,”齐亚德下命。
赛义德让刀刃轻轻一咬,闵瑟仅存的一丝抵抗力顿时崩溃。
“好吧!好吧!愿诸神原谅我,我会带你们去的!别切我的手指!求你们了!我只能带你们到我记得的地方,但那并不是全部的路。当有人值得寻访修道院时,神谕就会看到。他会派遣护卫,引领信徒穿过山口。除了他们,没人知晓完整的路。”
“一条通道?”赛义德问道,“它在雷霆峰中?”
闵瑟犹豫了一下,明显地吞咽着,然后点了点头。
“离这里有多远?”赛义德摇晃着这个胖子,“有多远?”
“我想……大概两天行程,”闵瑟说,“也许三天。”
“我就知道,兄弟,”齐亚德眼中闪烁着胜利的光芒,“我们会找到神谕,他就会告诉我们在哪里能找到埃里维斯·凯尔之子。然后卡尼亚之主就会解除我们的诅咒。”
“你们被诅咒了,”闵瑟哭泣着,低下了头,“精神上的诅咒,邪恶更胜那些魔猫。”
“闭嘴,”赛义德说,但却心不在焉。他无法激起任何愤怒。他感到了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一种陌生的情愫,他以为早已永远失去了的东西:希望。
“我的骡子怎么办?”闵瑟不确定地问,“格雷怎么办?”
“你的骡子会和我们一起走,”齐亚德说,“我的猫会把它驮在肚子里。”
闵瑟哭出了声。
巡礼者的步履随流失的体力越加缓慢。瓦森、拜恩、埃尔德里斯和纳尔德竭力饱满斗志,充沛体力,但与阴魂骑兵的交锋为朝圣者心中植下一颗恐惧的毒种,这颗籽粒在桑比亚黑暗的穹天下开花结果。埃尔德里斯背负诺尔,尽管这孩子很明显正在痊愈。
拜恩、瓦森和奥辛走在队伍的最前方。“速度太快。”拜恩说。“他们快要跟不上了。”
“他们正被挫败,”瓦森扫视前方的地貌。“看着他们,消息会很快飞入萨克斯乃至其他阴魂飞地,更多阴魂之民将会赶来,我们必须把他们送到谷地。”
“然后呢?”拜恩问道。“战火就在他们前方。”
“我知道,”瓦森说。“但还能如何,拜恩?这就是世界。我们唯有让他们安全穿过桑比亚。”
“是的,”拜恩说。“这就是世界。”
瓦森轻抚他的肩膀。“行走于他们中间,告慰他们歌谣,分享阿曼纳塔的圣恩以此慰藉。并从给予的慰藉中寻得安慰。”
“是,首刃,”拜恩消失在队伍中,只余瓦森和奥辛。
“你说你有话当讲,”瓦森说。“那就说吧。”奥辛默走片刻,也许在决定从何说起。
“神谕能预见未来,是吗?”
“‘预见’是一枚强大的符篆,不过的确如此。他望见未来发生之事。”“然而,他把你们——我们所有——从修道院送出时,他知道那孩子受疾疫侵犯,他知道会遭遇阴魂的骑兵。”
瓦森摇头。“‘知道’一词有些过了。”
“要么他能预见,要么他不能。”
瓦森对此一言不发,暗影在血肉之躯周遭缓动。
“他为何要冒此等危险?与阴魂相遇会将整个修道院陷入危局。在桑比亚,除去拜服莎尔,对任何其他神灵的崇拜皆是非法。除非得到官方批准,否则阴魂人禁止旅行。如果你被抓走了呢?”
“我绝不会向阴魂人提起修道院。”
“拜恩?埃尔德里斯?”
“他们也绝不会说。”
“好吧,”奥辛接受了这个说法。“但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是远见让他一败涂地,还是....... ”
瓦森驻足转身,看向奥辛的面孔。“不然呢?你认为他会让我等与朝圣者无谓送命?”
“并非无谓牺牲。”奥辛说。“但我认为无名之事正在发生,他并且预见到了。”
瓦森忆起住所外与神谕相谈,他的表情一定昭然若是。
“你也这么想?”奥辛问道。“对吗?”
在队列赶上前,他们又开始赶路。
“我不知道,”瓦森抬头望向天空。“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都很古怪。”
“确是如此,”奥辛颔首。“去往修道院的旅程,我们的会面。” “你认为那出自神谕安排?”
“你现在的措辞含义过于深刻。‘安排,’不,‘预见,’切实。但这究竟何意?他的意图又是什么?”
瓦森耸了耸肩。“山口的灵魂也是,这里面真切古怪。”
“确实,”奥辛说。“他们跟你谈及了你的生父。”
瓦森点了点头。“你也知道我父亲,你同他追随同一位神祗。”
“你我相逢于此,瓦森,此地蕴藏着我们所未见之事。或许连神谕亦未能窥全。”
“或许如此。”瓦森答道,“待我再见神谕,必会问清。然而眼下,朝圣者才需我照料。”
奥辛似有更多话语欲言,终归只道:“同意。”
他们各自沉思,独行数时,引领朝圣者,审视苍穹与周遭大地。日光西斜,唯诺尔试图独步引发微许喧哗。虽体弱,他仍坚持前行,其康复之兆令人欢颜。 艾罗拉急匆匆来到瓦森身旁,紧紧拥抱,几欲夺去他呼吸。
“感激您,良善的先生。”她低语,“感谢您救回我的孩子。”
瓦森颊红,周围阴影旋舞,卷起艾罗拉,她似不以为意。拜恩与纳尔德见其窘态,不禁露齿微笑,瓦森颇感尴尬。
“不客气,夫人。”
“谢感谢您的祈祷,良善的先生。”诺尔郑重其事地对瓦森说。
瓦森微笑,挣脱艾罗拉的拥抱,轻抚男孩的发顶。“未必是祈祷之功。诺尔,你真是个坚强的孩子。”
男孩露出微笑,面色仍显苍白,随后走向母亲身旁。 黎明之剑们尽力驱赶朝圣者,然后在松木掩映的凹地扎营。
“不可生火。”瓦森命令道,众人响应以叹息。“相互取暖。我来守夜。”
“我来接替第二班。”奥辛提议。
拜恩带着疑虑,言道:“首刃,我宜承担第二班夜哨。纳尔德或埃尔德里斯可为第三。但奥辛非我辈之一。”他对梵天神侍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无意冒犯。”
“我未尝介意。”奥辛如磐石般坚定回答。
“在关键之处,他即是我辈。”瓦森言道,“且他夜视亦若我。”
“如您所言,首刃。”拜恩颔首认可,随后归向朝圣者。
“去进食吧,奥辛。”瓦森指示,“之后便安眠。时至,我自会唤你。”
“遵命,首刃。”奥辛颔首,顽皮地眨了眨眼,向拜恩及朝圣者们的方向迈去。
那夜,朝圣者们躺卧湿地,风中颤栗,瓦森独自坐于营边。目光穿透夜色,凝望墨色平原。父亲曾见识过桑比亚,那是在阴魂人将其永陷黑暗之前。父亲为保桑比亚之光明而战。
然而,终究,父亲未能成功。
你不得有失,瓦森。
这话语,夜夜萦绕其梦。
瓦森沉思至夜哨终了,唤醒奥辛,自己沉沉入梦。
翌日,他们继续前行。细雨缠绵,朝圣者们叹息连连。唯独诺尔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行进三时辰,奥辛伸臂拦住瓦森,“止步。”
瓦森手按剑柄,虽未见异状,却仍举手示意队伍停下。“发生了什么?”
奥辛侧耳倾听,瓦森只闻雨声细碎。
“为何停步?”拜恩自后方高声问道,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奥辛凝视远方,瓦森随其目光,终见端倪。
黑点在前方天际盘旋,仅因其动而显于暗夜。
“又是阴魂人。”一位年长的朝圣者妇人道。
“不是。”瓦森回应,“前方并非阴魂人。”
“乌鸦。”奥辛道。
“正是乌鸦。”
风声渐起,鸦鸣远传,如低语般微弱。他与奥辛重回队列。
“前方那是什么?”拜恩询问。
“食腐之鸟。”奥辛答。
“又有人死去,”艾罗拉说,并掩口而立。
瓦森挽起一抹微笑,手轻抚艾罗拉肩头,庆幸身上无阴影舞动。“放心,或许不过是野兽遗骸。此地乌鸦群聚,哪怕死鹿亦会拥至。”
艾罗拉眉头紧蹙,眼中皱纹间透出忧虑。她将双手守护性地搭于诺尔肩上。其他朝圣者亦显不安,相互交换关切目光,低声私语。少数人仰望漆黑苍穹,或许担忧萨克斯自暗影中现形,或许忧虑又遇阴魂人巡逻。
“诸位勿忧。”瓦森安抚众人,“无需畏惧。”
他将拜恩拉至一旁,感受到奥辛目光如影随形。
“山丘另侧,有村庄一处。”
拜恩嚼动胡须一角,点头称是。“我知晓,名为费尔勒姆。”
“正是费尔勒姆。我将前往探查,朝圣者暂留此地。”
拜恩紧握瓦森臂膀,将其转向。“或许,我们该绕行而过。朝圣者安危为重,桑比亚之事非我所忧。”
“诚然。”瓦森微微颔首,“但若村中有变,或有人需援。我们之使命,岂止护送朝圣者,拜恩。”
“驱散黑暗之光。”拜恩轻语,手自瓦森臂上落下。远处雷鸣隆隆,天空似在与拜恩之言相争。
“确乃光明。”瓦森言,拍击拜恩肩膀。
“我仍不愿朝圣者冒险。”
“我亦然。”瓦森道,“带他们至林中。”他指向附近一片风中摇曳、树叶沙沙作响的阔叶林。“尽力安抚他们。我将速归。愿光明守护你。”
“愿光明亦守护你,首刃。”拜恩转身,开始召集朝圣者。
“来吧,众人。”他声音中装点欢愉,“雨将至。让我们至树下用餐……”
拜恩引领朝圣者向林中行去,瓦森举盾转身,与奥辛面对面。
“诸神啊,你行走无声如鬼魅。”瓦森惊叹。
“我将同行。”奥辛回答。“想必你未尝饥饿?”瓦森含笑问道。
“不,”奥辛带笑答道,“未尝。”
“我将感激有你相伴。”瓦森向拜恩示意,奥辛将与他同行。两人急匆匆地朝费尔勒姆进发。奥辛拖曳手杖,其后留下一道道暂时的痕迹,划过鞭草与泥土。乌鸦的啼叫声引领他们前行。
在他和奥辛抵达高地之缘前,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淡息便刺入鼻腔。
压低身体,俯视农庄,也许还有一箭之遥。切割成小块的农田环伺一幢幢坚固的木屋,一座座木屋中央是一块公地与一汪小溪汇聚的池塘。村中约有十几棵古老的榆树,瓦森猜测他们甚至早在奥法之劫前便已成荫久植;它们历经灾厄却永无改变,两艘划艇起伏于池塘为风吹拂的涟漪之上。
“这里有许多人死去,”奥辛声音低沉。
最近一棵榆树一座为儿童寻欢秋千于摇曳于微风,恍若鬼魅。榆树的树冠在风中低语。
“我看到他们了。”
亡骸散落居屋间隙。瓦森能识出头颅、手臂和躯干,都是屠杀残存的血片。他望见妇孺扭曲的残骸,甚至连牲畜都被撕得粉碎。淤血在道路上汇成滩滩墨洼,绿茵染血,门楼泣血。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瓦森低声问道。
奥辛一言不发。他只是如尸体或雕像,呆滞凝望眼前的图景。
乌鸦大快朵颐,它们凄哀在死寂中格外怪异。不时几只乌鸦盘旋空中,互相啼叫,然后再度飞下,大快朵颐。
“这不是动物所为。”奥辛说。
“不是。”
“那就是阴魂人?”
瓦森摇头,阴影在周遭盘卷。“当阴魂人试图惩戒时,他们动用魔法,让他人对阴魂所作毫不存疑。”
“那接下来呢?”
瓦森心中无从知晓。桑比亚的黑暗平原上虽游荡着众多捕食者,但此次的灾难,却是另一番景象……
无论是何种凶兽袭击了村庄,它们都在血腥与杀戮中找到了乐趣。他回头望向拜恩和朝圣者们,他们在阔叶树下蜷缩成一团,几不可见。一束柔和的光芒闪现——拜恩的圣符,黑暗中的明灯。或许他正在引领众人祈祷。
瓦森站起身,抽出剑刃。在村庄中,硬钢而非柔弱祷言才是所需之物。武器的锋刃在桑比亚阴影笼罩的空气中微微发光。
“走吧,”他说着,便开始下山。阴影围绕着他,映射出他的愤怒。为了保持内心的平静,他专注片刻,将信念寄托于盾牌,直至其开始发出光芒。柔和的玫瑰色光芒给予他温暖,却未能平息他的怒火。
“若攻击者尚在,他们定会见到你的光芒,”奥辛观察道。
“那就让他们见识一番,”瓦森回答。
他们穿过荒芜的大麦田,走过几棵高耸的榆树,踏入血迹斑斑的街道。某处,一扇松动的百叶窗或门不断地撞击着窗框,如同脉动,宛如一个濒死村落的最后心跳。
当瓦森和奥辛接近第一具尸体——一位老人面朝下压在泥泞中时,乌鸦群起而飞,愤怒地鸣叫。他们跪在他身旁,将他翻过身来。老人的腹部被撕裂,喉咙被切碎。他那充满恐惧的眼睛瞪大着,凝视着黑暗的天空。
“这是大型生物的爪牙所为,”奥辛说道。“但除了乌鸦,他并未成为其他食物。”
“那么,这便是纯粹的谋杀。”瓦森说。他摘下手套,一手按在老人的额头,另一手高举圣光瞩目的坚盾,让其光芒反射在老人的眼中。
“无论你信仰何神,愿阿曼纳塔之光引导你走向安息之地。”
他们在村庄外围发现的其他尸体和残肢也展现出类似的伤口。瓦森对那些在恐惧和痛苦中结束生命的孩子们感到心痛。他为每一个发现的遇难者祈祷。
瓦森和奥辛缓步前行,仔细检查每一具尸体是否尚存生机,探寻每间小屋是否有人从袭击者手中幸存。然而他们所见,唯有血迹与死寂。牲畜在围栏中被屠戮,奶牛被剥皮。鸡羽如同飘零的雪花,在风中轻舞。
尽管呼唤幸存者似乎是理所当然,但瓦森与奥辛均未开口,仿佛打破这份寂静是对神圣的亵渎。
他搜寻着足迹,试图找出袭击者的线索,却发现雨水已将一切痕迹洗净。当他们接近村庄中心时,瓦森已默默接受,他们既找不到幸存者,也找不到凶手。
“时代更迭,世界变化,但恐怖永存。”奥辛沉声道。
“有时,也有美好。”瓦森回应。
“但这里没有。”奥辛目光悠远。
一声怒吼打破了宁静,那是充满愤怒的咆哮,似乎来自前方的公共区域。这声音唤醒了瓦森内心的愤怒,他的身体周围爆发出阴影。
“快!”他对奥辛说,随即向村庄中心冲去,手中的剑已准备就绪。他在泥泞中奔跑,将神力注入剑与盾,两者都散发出白色的光芒。然而,他身体周围的阴影依旧,光与影在他周围空气中共存。
“等一等。”奥辛说,但瓦森并未停下。
当他们抵达公共区域,一棵大榆树的树冠为他们提供了荫蔽,他们看到一名女子懒洋洋地靠在榆树的树干上,嘴巴松弛,眼睛睁开,似乎还活着。一名男子蹲在她身旁,头低垂,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握着长弓。他的腰带上悬挂着一把剑,他并未察觉到瓦森和奥辛的到来。
“从那女人身边退开!”瓦森放缓脚步,一边前进一边说道。
那男子猛地转过头,目光锁定在瓦森和奥辛身上。他的嘴角在胡须中扭曲着愤怒。他站了起来。
“阴魂人,是你们将这灾难带到了我的家!”
在瓦森还未来得及作答之际,那男子已迅速拔箭并射出。几乎在箭矢离弦的刹那,奥辛潜身挡在瓦森前,翻滚着落地。瓦森心中一紧,以为奥辛中箭,但梵天神侍却蹲起身来,紧握着那支箭。
“他不是阴魂人,”奥辛向那男子解释,而对方已经搭箭在弦,再次瞄准瓦森的胸膛。
瓦森高举盾牌,上面刻有太阳与玫瑰,作为自己身份的证明。他能看出这名男子是村庄所遭遇之事的受害者,而非肇事者。
那男子步步逼近瓦森,箭矢仍旧指向他的胸口。男子眼下的皮肤因疲惫而显现出黑眼圈,额头靠近发际处有一块紫肿,头发中夹杂着草叶。他的鼻梁歪斜,胡须和胡子中粘着干涸的血迹。他的嘴唇紧抿,露出狰狞的牙齿。
奥辛身体绷紧,似乎随时准备向男子扑去,但瓦森示意他保持静止。
瓦森缓缓移动,如同安抚一头惊慌失措的野兽,他放下了剑,降低了盾牌。两者的光芒随之熄灭。随着怒气的消散,缠绕在他身上的阴影也逐渐消退。他赤裸地站在男子面前,毫无防备。
男子的目光始终锁定在瓦森的脸上,一步步靠近,直至拉开的箭尖触碰到瓦森的胸甲。泪水在男子满是污秽与血迹的脸上划出了轨迹。
“我不是阴魂人,”瓦森说。“我们来此是为了帮忙。”
那男子审视着瓦森的脸,瓦森想象着自己在他眼中的模样——黝黑的肤色,黄色的双眼。
“你不是阴魂人,”男子空洞地说着,拉紧的弓弦发出嘎吱声。
“我们来此是为了帮忙。”瓦森重复道。
“帮忙……”男子迷茫地重复着。他的眼中涌现出泪水,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
瓦森紧盯着男子的双眼,缓缓伸出手,将手指轻轻环绕住箭尖。“为了帮忙。”
这话语终于似乎穿透了男子的迷茫。他低头看向瓦森盾牌上的太阳与玫瑰。
“你是牧师?”
“我侍奉阿曼纳塔。”
那人的泪水悄然溢出,却似乎浑然未觉。绝望中的痛苦希望取代了泪珠,在瓦森的目光中寻求肯定。他放松了弓弦的紧张,放下了弓,紧紧抓住瓦森的肩膀,在他的苦楚中摇晃着他。
“救救她,我的朋友,求你了。”
瓦森还未来得及回应,那人就几乎崩溃地倒在瓦森的怀里,开始抽泣,好似那支撑他直立的紧张力量刚刚释放。
“请救救我的妻子。救救她。”
瓦森让那人的情感自由宣泄,而奥辛则同情地旁观。过了一会儿,那人收回了情绪,靠自己的双脚站立,擦拭了鼻子和脸,明显感到尴尬。
“抱歉,我只是……我需要……请帮帮她。”
他拉着瓦森走向榆树,向他的妻子走去。
“她叫什么名字?”瓦森问道,跪下来检查那位受难的女子。
“艾尔。”
“你的名字呢?”
“格拉克。”
“我是瓦森,格拉克。这位是奥辛。”
女子那抹长长的红发覆盖在苍白如雪的肌肤上。瓦森俯身检查她的呼吸,却被她呼出的恶臭气息震退。“是什么?”格拉克问道。“发生了什么?”
瓦森摇了摇头,褪去手套,轻柔地托起她的面庞。她的体温高热,眼睛虽睁,却失去了焦点。他掰开她的嘴唇,那股刺鼻的恶臭让他不禁退缩,只见黑色的薄膜残留在她的牙齿和舌头上。忧虑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
他握住她的手,引导阿曼纳塔的力量流入,试图感知她灵魂的状态。当感觉到那里腐败的力量正在增长时,他立即切断了联系,努力不让自己的脸上显露出内心的动摇。
“你在做什么?”格拉克问。
他以盾牌为焦点,一手覆于艾尔之上,向阿曼纳塔祈祷。当盾牌发出光芒,他的掌心温暖时,他握住艾尔的手,让能量流入她的身体,但他看得出这并未带来任何变化。当他做完这一切时,她依旧发热,无反应。他认为自己知道了原因。即使是更精密的仪式也无法帮助她。她已经超出了他的医术所及。也许神谕能够帮助她。也许。
“她这样已经多久了?”他询问格拉克。
格拉克轻咳唤回了沉默,声音中带着不确定的颤抖。“时间?我无法确切。几个小时了。有效吗?你所做的?”他跪下,双手紧握妻子的手。“艾尔?亲爱的,回到我身边来。”
“我们把她带进屋吧。”瓦森说道,与奥辛交换了一个充满深意的眼神。那位梵天神侍理解了他的意图,轻轻叹息。
“当然。”格拉克答道,伸手指向远方。“我们的家就在那边。请跟我来。”
格拉克避开了死者的凝视,引领他们进入一间散发着蔬菜炖汤微香的单间小屋。一块大地毯覆盖着木质地板,简朴的家制家具提供了休息之所。
奥辛点燃了火堆,瓦森和格拉克将艾尔安置在床上,用一床被子将她盖至胸部。
“你现在回到家了,艾尔。”格拉克轻声说着,轻抚她的秀发。他低头,在她的额头上轻吻。
格拉克将一把椅子拖到床边坐下。瓦森则仍站立着,意识到自己的影子在火光映照下投在墙上。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格拉克?”他问道。
格拉克一边紧握着艾尔的手,一边讲述着他的故事:他是如何几天前离开费尔勒姆去打猎,又是如何被曾经是拉妮·拉布的生物所攻击。
“你的意思是她变成了某种东西?”瓦森问道,他的目光在艾尔身上流连,心中串联起了线索。
格拉克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一种可怕、扭曲的形态。那个可怜的女孩。”“继续说。”
格拉克继续解释,他是如何急匆匆地返回村庄,只发现除了他的妻子,几乎所有人都已被屠戮。他讲述了那两个男人的事情,一个畸形且满脸伤疤,另一个魁梧且蓬头垢面。他还提到了闵瑟,以及那些猫。
“猫?”
“是的,许多猫在他周围徘徊。它们不是村里的。它们看起来像野猫,比普通的要大。我本有机会射中那个瘦弱的家伙,但那个更大的家伙出其不意地袭击了我,给了我这个。”他指向自己额头上的紫色瘀伤和鼻子的伤痕。
瓦森默默地观察,将这些信息在心中反复思量。
“为什么?”奥辛问道。他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放在膝上。
格拉克看着他,仿佛他说出了异域的言语。“为什么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怎么可能知道?”
奥辛沉声道:“人总有其行为的理由。”
“单是凡人,不可能对村庄做出这等事,”瓦森反驳。
奥辛附和:“非单凭一人之力。”
“她的热病未退,”格拉克指着艾尔说。“还需多久才能见好?”
瓦森凝视着他,沉默不语,却又仿佛言尽于不言中。
“她……会好转吗?”格拉克嗫嚅着说。
瓦森语气低沉。“我怀疑她的病症并非肉身所患,而是灵魂之疾。”
“她的灵魂?你在说什么?”
“格拉克,我相信有何物被植入了她体内……”
格拉克或许已猜到瓦森所怀疑的事。他摇头否认:“不,不,绝不可能。”
“我感觉到了……那物正在成长……”
“不,不!”
“……我担心拉尼所遭遇的……”
格拉克声音提高,情绪激动地拍打着椅子扶手:“不!”
“……艾尔也将面临同样的命运。我无法阻止。”
除了炉火的噼啪声和格拉克沉重的呼吸,四周寂静无声。他瞪大眼睛看着瓦森,仿佛被话语击中,哑口无言。他没有流泪,或许早已泪尽。他双手合十,仿佛祈祷,放在下巴下。“不会是我的艾尔,”他的声音柔和如绸缎。
瓦森继续说:“如果变身过程一旦完成——”
格拉克举手打断:“你胆敢在我与她的家,说出你所想。”
“我并非那般想。”瓦森回答。
瓦森回答。 格拉克的眼睛瞪得更大,似乎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惊讶。“谁能治愈她?你们骑士团中的其他人?”
“时间不够——”
“你不知道!”格拉克半起身反驳,然后声音低沉:“你不知道。”
瓦森微微点头,承认自己确实不知晓。
格拉克声音哽咽:“她怀着我们的孩子。”他看着瓦森,那话语宛如控诉。
瓦森并未退缩,他知道自己不会放弃格拉克,不会放弃艾尔,也不会放弃他们的孩子。或许艾尔和孩子能坚持足够长的时间,直到他们能将她带回修道院。
“神谕或许能为她提供帮助。”瓦森说道。
格拉克凝视着他,似乎不解其意。终于,他开口道:“神谕?那位谷地的先知?”
瓦森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们俩是来自玫瑰修道院的?”
瓦森再次点头,而奥辛则保持沉默。
格拉克重重地坐回椅子,他的呼吸声透过牙缝清晰可闻。“闵瑟。”
这个名字让瓦森感到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具体的情节。
“闵瑟?”奥辛追问。
“一个小贩,他——”
“那个胖子,留着小胡子,总是笑眯眯的,”瓦森回忆起来,“他曾经朝圣至修道院一次。他的姑妈生了病。”
“那两个男人将他俘虏,他们想让他引路至修道院。”
瓦森从椅子上猛地站起。“什么?为什么?”
“闵瑟说,其中一个人在寻找神谕。”
瓦森站立着,周身的阴影随之旋转。“他想从神谕那里得到什么?”
“我……不知道。”
“我必须立刻返回修道院,”瓦森说,“速度要快。”
“我也去,”格拉克说着站了起来,“艾尔也一起。”
“格拉克,”瓦森试图温和地说,“我必须迅速行动。”
“那我们就快点。我对这片地形比任何人都熟悉。”
“格拉克……”
格拉克的表情变得茫然,仿佛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打击。“你不敢说出,不,你是光明之仆人,千万别说出口。”
瓦森感受到奥辛的目光,感觉到他在来到费尔勒姆之前对拜恩所说的话的重量——他的使命远不止于护送朝圣者。
“我会帮你抬她,”瓦森说,“我们会尽可能快地移动。”
“我也会帮忙的,”奥辛站起身说。
三人一起匆忙为艾尔制作了一个临时的担架,并将她抬在后面。
“这些都是好人,”格拉克在他们穿过街道、穿过死者时说。
“我们没有时间处理他们的遗体,”瓦森说,“我已经为每一个人祈祷过了,如果这能给你一些安慰的话。”
对此,格拉克沉默不语,瓦森也无法责怪他。在费尔勒姆的毁灭中,安慰是如此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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