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伯特·E·霍华德(Robert E. Howard)
译者:浪漫之钩
一场简陋的合唱仪式迎接着两位首领,他们走进了科马克部下的盖尔人的营地。总数为五百人,身材高大瘦长,大都长着黑头发和灰色的眼睛,他们的体态就是专门为战争而生的。他们不需要任何像是严明纪律这样的东西,而是自然有一种更加系统、有效的秩序井然的氛围,那是皮克特人和布立吞人的队伍所缺乏的。这些人,属于最后一支侵入群岛的凯尔特种族,他们的土著文明,比自己那些金姆里亲戚要有秩序得多。盖尔人的祖先在广阔的斯基泰平原[注]学到了战争的技术,还曾在法老的王庭里作为埃及人的雇佣兵征战四方,他们学到的这些本事,大都随着他们带进了爱尔兰。因为精通冶金工艺,他们佩戴的不是笨重的青铜剑,而是更高级的铁制兵器。
[注:Scythia,指东欧南部到亚洲北部的大片游牧地区。]
他们套着编织精美的短褶裙[注1]和皮革拖鞋。每个人都穿着一件轻便的锁子甲衬衫,戴着不带面罩的头盔,但这就是他们全部的护身铠甲了。凯尔特人中,无论是盖尔人还是布立吞人,都习惯根据身上盔甲的数量来评判一个男人的胆量。面对过凯撒大军的布立吞人,都把罗马人视为懦夫,因为他们把自己的全身都裹进了金属里,几百年后,爱尔兰的众氏族也会以同样的眼神,看向强弓[注2]带来的那全副武装的诺曼骑士。
[注1:kilt,那种苏格兰格子短裙。]
[注2:Strongbow,原名Richard de Clare,十二世纪威尔士的一名领主,他派遣一批诺曼人军队远征爱尔兰,占领了东部地区,开启了英格兰对爱尔兰的征服。]
科马克的战士都是骑兵。他们不会用弓,也不屑于射箭。他们都佩戴着常规装备,带金属箍的圆形盾牌、短剑[注]、笔直的长剑,以及轻巧的单刃战斧。他们栓好的战马正在不远处吃着草——那是群大骨架的动物,没有布立吞人饲养的那种马那么笨重,而是要更迅捷。
[注:dirk,苏格兰人流行的一种短剑。]
两人大步走过营地时,布朗的眼睛亮了。“这些人是长着利喙的战争之鸟!看啊,他们气定神闲,在磨着斧子,开着玩笑聊起明天的战争!其他营地里的那些土匪,要是能和你的部下一样可靠该多好啊,科马克!真这样的话,明天罗马军团从南边过来的时候,我可以放心大笑着迎接敌人。”
他们走进了北欧人的那一圈火堆中。三百名士兵四散坐着,有些在赌钱,有些在磨兵器,还有些在大口灌着他们的皮克特盟友供应的、用石南酿造的啤酒。这帮人盯着布朗和科马克,表情不是很友善。双方的区别非常直观,非常突出,他们与皮克特人、凯尔特人都不同——他们冰冷的眼神,他们冲动暴躁的面容,他们独特的姿态,都与众不同。其中包含着残暴和野蛮,但不是凯尔特人爆发出的那种狂野、暴涨的怒火。其中还流露着凶狠,背后是冷酷的铁石心肠,和麻木的顽固秉性。不列颠民族的冲劲是可怕的,是势不可挡的。但他们没有耐心;这使得他们面对近在咫尺的胜利时反而心生犹豫,结果可能因此丧失信心,变成一盘散沙,或是开始自己人内部斗起嘴来。而在寒冷、蔚蓝色的北方,这些航海者富有耐心——那是一种长久不移的信念,只要他们的脸朝向了一个确定的目标,它就能支撑他们坚定地走向苦涩的结局。
身体外形方面,他们都是巨人;厚实却又高挺。事实证明,他们并不支持凯尔特人对待盔甲的看法,他们都穿戴着厚重的鳞甲衣,甲片一直包裹到大腿中段以下,还有带角的沉重头盔,以及硬化过的兽皮护腿,和他们的鞋子一样,都用铁条进行了加固。他们的盾牌是一件巨大的椭圆形装备,用硬木、兽皮和黄铜制成。兵器方面,他们携带着长长的铁头长矛、沉重的铁制战斧和短剑。有的还背着剑身宽阔的长剑。
科马克几乎感受不到一丝舒坦,这群淡黄色头发的人,用蕴含着磁性的冷酷眼神注视着他。他们双方世代为敌,哪怕此刻破例站到了同一边,并肩作战——但真的可能吗?
有个男人走了过来,一个高大、破落的战士,狼头一般的脸上布满疤痕,摇曳的火光在上面投下了深深的阴影。狼皮披风随意地盖在他那宽阔的肩膀上,头盔上巨大的牛角增加了他的高度,他站在摇晃着的阴影里,像某种半人半兽的东西,像一个幽暗的影子,象征着不久后将吞噬世界的那漆黑的野蛮狂潮。
“哦,伍尔夫希尔(Wulfhere),”皮克特国王说,“看来你已经喝过了头领会议的蜂蜜酒,在火堆边发过话了——你们的决定是什么?”
北欧人的眼睛在暗处闪着光芒。“给我们一个属于自己种族的国王,让我们追随着他,如果你还希望我们为你而战的话。”
布朗猛甩了一下手臂。“你不如叫我把星星摘下来,镶在你的头盔上!就不能让你的同伴追随你吗?”
“我们不会去对抗罗马军团,”伍尔夫希尔不满地回答道。“要一位国王,来引领我们走上维京之路——必须是一位国王,来带领我们对抗罗马人。而罗格纳尔已经死了。”
“我就是个国王,”布朗说。“如果我能站到你们的比武场的顶点,你们会为我而战吗?”
“必须是我们自己种族的国王,”伍尔夫希尔固执地说。“我们在北方都是万中选一的人。除了国王,我们不会为任何人而战,必须是一位国王来带领我们——对抗罗马军团。”
在这段反复强调的措辞里,科马克察觉到了一丝隐含的威胁之意。
“这是一位爱尔兰王子,”布朗说。“你们愿意为这位西岛人而战吗?”
“我们不会在凯尔特人的统领下战斗,管他是西边的还是东边的,”维京人怒吼道,围观者中响起了一阵应和的低鸣声。“用不着再跟他们站在一起战斗了。”
盖尔人的热血在科马克的脑中沸腾起来,他推开布朗,拔剑在手。“你什么意思,海盗?”
伍尔夫希尔还没开口回话,布朗已经插手了:“行了!战争都没开打,你们这些蠢货就自己发疯,把大事落下了?那你们之前发的誓算什么,伍尔夫希尔?”
“我们是在罗格纳尔麾下发的誓;自打他死在罗马人箭下后,我们就不受这个誓言的约束了。我们必须追随一位国王——才可以去对抗罗马军团。”
“但你的同伙只需要追随着你——就可以来对付我们荒野人!”布朗厉声道。
“没错,”北欧人厚颜无耻地直视着他的双眼。“给我们一位国王,否则我们明天就投靠罗马人。”
布朗放声咆哮。他的暴怒镇住了场面,让对面那个高塔般耸立的人变得仿佛矮小猥琐起来。
“叛徒!骗子!你们的命可捏在我的手里!好啊,如果你们愿意,那就拔剑啊——科马克,把你的剑收进鞘里。这群野狼可咬不到一位国王!伍尔夫希尔——我可以留着你们的命,当然也能随时拿走。
“你们跑来劫掠南方的诸国,划着战舰从北海下来扫荡。你们洗劫海岸,被烧毁的村庄冒起的烟雾,像乌云一样一直悬在卡里登的海岸线上。我把你们全部活捉,那时你们还在抢劫、放火——手里沾着我的人民的血。我烧了你们的长条战舰,在你们的行军路线上设下埋伏。布置下三倍于你们人数的弓手,他们藏在附近长满野草的山岭上,渴望着要你们的命,但我饶了你们,我们本来可以放箭把你们全射死,就像一群被困在陷阱里的野狼。因为我饶了你们,所以你们也发了誓,前来为我而战。”
“就因为皮克特人要打罗马人,我们就得跟着去死吗?”一个大胡子掠夺者嘟囔道。
“你们的命已经归我了;作为劫掠南方的赔偿。我没法承诺说,能让你们全都完好无损,满载着财物回到自己在北方的家里。你们的誓言是,在我的旗帜下和罗马人打一仗。然后,我会协助你们中活下来的人,重新建造战船,你们可以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我们从罗马军团手里抢来的优厚的战利品,自然也有一大份归你们。罗格纳尔就信守承诺。可惜他死在了和罗马侦察兵的遭遇战里,而现在,你,分歧制造者(Dissension-breeder)伍尔夫希尔,却煽动你的同伙一起玷污自己的荣誉,那是被北欧人唾弃的行为——背叛誓言。”
“我们没有违背誓言,”维京人吼叫道,国王感受到了日耳曼人骨子里的那种死板,跟凯尔特人火热、善变的性格相比,实在是过于顽固,完全掰不动。“给我们一位国王,不要皮克特人、盖尔人或者布立吞人,到时我们自然会为你而死。如果做不到——那我们明天就转投一切国王中的最强者——罗马皇帝!”
有一阵子,科马克以为,出于那黑暗的狂性,皮克特国王会勃然大怒,将那个北欧人打死。聚集的怒火在布朗漆黑的双眼里灼灼燃烧,逼得伍尔夫希尔向后退避,把一只手垂到了腰带上。
“蠢货!”麦克·莫恩低沉的嗓音因强烈的情绪而震颤着。“在罗马人过来之前,我就能把你们从大地上抹去,让他们连你们临死时的惨叫都来不及听见。选吧——要么明天为我而战——要么今晚就死,见识一下黑色的箭雨、剑刃的血红风暴,还有战车的漆黑浪涛!”
一听到对方提起战车,这唯一一种曾击破北欧盾墙的战争利器,伍尔夫希尔神色大变,但他还是坚持着底线。
“那就这么开战吧,”他固执地说。“或者让一位国王来率领我们!”
北欧士兵们回以一声短促低沉的吼叫,以及一阵剑与盾的敲击声。布朗目光灼灼,正准备再次开口,这时,一个白色的身影静静钻进了这圈火光中。
“放轻松点,放轻松点,”老戈纳尔平和地说。“国王,不必多言。伍尔夫希尔,如果有一位国王来率领你们,你和你的伙伴是否会为我们而战?”
“我们已发过誓了。”
“那就放心吧,”巫师如是说;“明天战斗打响之前,我会给你们带来这么一位国王,一位在大地上已有十万年不曾被人追随的王者!一位既不是皮克特人、盖尔人,也不是布立吞人的国王,在此人面前,罗马皇帝不过只是个乡民头子!”
众人僵立着,正犹豫不决,戈纳尔已挽住了科马克和布朗的手。“来吧。至于你们,北欧人,记着你们的誓言,还有我的承诺,我决不食言。现在去睡觉吧,别想趁着这一片漆黑溜走,跑到罗马人的营地去,因为就算你们能躲过我们的箭,也躲不过我的诅咒,以及军团内部的猜疑。”
于是,三人转身离开了,科马克回头望去,看见伍尔夫希尔站在火堆旁边,用手指捻着金色的胡子,精壮、丑恶的脸上,露出了一副既愤怒又困惑的表情。
三人静静地走过起起伏伏摆动着的石南丛,头顶是飘渺的星辰,诡谲的夜风围绕着他们,幽幽地低语着某些秘事。
“许多年前,”巫师忽然说,“在世界还很年轻的年代,现在大海咆哮的地方,曾矗立着一些伟大的土地。在这些土地上,群集着诸多强大的民族和王国。其中最伟大者,是伐鲁希亚——魔幻之地。罗马跟伐鲁希亚那些恢宏的城市相比,就是一个小村庄。而最伟大的王者,是库尔,他来自亚特兰蒂斯之地,从一个退化堕落的王朝手中,夺下伐鲁希亚的王冠。如今定居在这群岛上的皮克特人,将西方大海上的这群峰幻化为奇异之地的皮克特人,曾是伐鲁希亚的盟友,而史上最伟大的皮克特将领,便是长矛杀戮者布鲁尔,以麦克·莫恩为姓之人的血脉之源。”
“库尔将那颗宝石送给了布鲁尔,就是你现在戴在铁王冠上的这枚,噢,国王啊,在一块昏暗之地上,一场奇特的战争之后,走过漫长的岁月,它来到我们手中,它曾是麦克·莫恩家族的标志,过往伟业的象征。最终,大海升起,吞没了伐鲁希亚、亚特兰蒂斯和利莫里亚,只有皮克特人幸存了下来,但散落各地,人数稀少。然而,他们再次开始了缓慢的攀登之路,虽然有大量的文明技艺遗失在了巨浪之中,他们却依然坚持前进着。冶金技术失传了,于是他们发展出了卓越的燧石加工技术。他们因此统治了整片从海中跃出的新土地,即是现在被称作欧洲的地方,直到从北方来了更年轻的部族,在伐鲁希亚仍光荣地君临天下的那时候,这些人才刚刚脱离猿类而已。这些新种族定居在极地周围的冰霜大地上,对七大帝国遗失的辉煌一无所知,对曾横扫半个世界的巨浪知之甚少。
“但他们还是来了——雅利安人、凯尔特人、日耳曼人,成群结队南下,离开他们种族位于极地附近的伟大摇篮。于是,皮克特国度的发展之路,再次遭遇了阻力,我们的种族跌入了野蛮混沌之中。从大地上被擦去了,被赶到了世界的边缘地带,我们被逼到了死路,我们只能战斗。在这里,卡里登,这是一个一度强盛的种族最后的领地。我们也变了。我们的人民混杂了野人的血统,他们属于一个更古老的时代。当初我们迁入这诸岛时,便是我们自己把他们驱赶到北部来的。而如今,除了一众酋长,比如你,布朗,其他皮克特人已变得身形古怪、面目可憎,让人不忍直视。”
“对,对,”国王不耐烦地说,“但那和现在的事有何干系——”
“库尔,伐鲁希亚之王,”巫师并未回应,自说自话道,“尽管他凭借刀剑的威力统治着这个强大的帝国,但在他的时代里却算是个粗人,就像你在你这个时代的行事作风一样。还有你的先祖布鲁尔的朋友,戈纳尔,按我们的估算,他应该已经死了十万年了。然而,就在不到一个小时前,我刚刚和他交谈过。”
“你和他的鬼魂交谈——”
“或者,是他本人和我交谈?是我倒退了十万年,还是他前进了十万年?如果他穿越过往的时光前来,那么和我交谈的,就不是一个死人,相反,是他在和一个对他来说尚未出生的人交谈。过去、现在和未来,对智者而言是一体的。我与戈纳尔的对话,既发生在他的人生里,同样也发生在我的人生里。在一片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土地上,我们相遇了,他告诉了我很多事情。”
大地正渐渐露出黎明初生的曙光。石南丛摆动着,一长列一长列地向黎明的晨风弯腰示意,仿佛俯下了身子,朝拜着正在升起的太阳。
“你王冠上的那个宝石,是一块磁石,吸引着过去的万古,”戈纳尔说。“太阳正在升起——是谁,正从日出中走来呢?”
科马克和国王凝视着。太阳刚刚显露为一颗红色的天体,出现在东方的山峰之上。在这片光芒的笼罩下,一道金色的边界线鲜明地刻画出了那个轮廓,一个男人突然浮现。他们并未看见他走过来。于今日这金光照耀的起始之时,他如一座巨像显现;一位巍峨的神明,来自创世的黎明。此时,他正大步走向他们,统帅如梦初醒地看着他,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奇的高呼。
“谁——此是何存在?”布朗喊道。
“我们一起去迎接他吧,布朗,”巫师答道。“他就是戈纳尔送来拯救布鲁尔的子民的那位王者。”
北欧人远离人群,独自站成一个紧凑的小团伙。他们用冷酷的眼神打量着库尔,他也正面迎向对方的注视,打量着他们外形上的每一处细节。
“伍尔夫希尔,”布朗说,“我们为你们带来了一位国王。我要求你信守承诺。”
“让他跟我们聊聊,”维京人厉声说道。
“他不会说你们的语言,”布朗答道,他知道北欧人对他的种族的传说一无所知。“他是南方来的一位伟大国王——”
“他自过去而来,”巫师冷静地打断了他的话。“多年以前,他是一切王者中最伟大的王。”
“是个死人!”维京人都惊慌不安起来。人群中的其他人推搡着往前挤,每句话都能令他们情绪激动、如痴如醉。伍尔夫希尔发火了:“让一个鬼来统领活人?你们给我们带来一个死人,这是你们自己说的。我们不可能追随一具尸体。”
“伍尔夫希尔,”布朗情绪稳定,“你是个骗子,一个叛徒。你交给我们这个任务,觉得这不可能做到。你们渴望在罗马群鹰的麾下战斗。我们已经为你们带来了一位国王,他既不是皮克特人,也不是盖尔人或者布立吞人,你却依然背弃了自己的誓言!”
“那就让他跟我打一架!”伍尔夫希尔嚎叫道,他带着一股无法抑制的暴怒,挥舞着战斧,在脑袋边画出一条闪亮的弧线。“如果你们的这个死人能打败我——那我的人就追随你们。如果我打败了他,你们得放我们安全离开,让我们去军团的营地!”
“好!”巫师说。“你们都同意吗,北方群狼?”
一阵凶猛的叫喊和刀剑挥舞,便是他们的回复。布朗转身向着库尔,看着沉默不语的对方,想不出来应该说什么。但亚特兰蒂斯人的眼睛微微发亮起来。科马克感觉那些冰冷的眼睛早已看惯了这样的场景,他一时没有意识到刚刚达成了什么协议。
“这个战士说,你必须跟他比武,自己赢下领袖之位,”布朗说道,库尔的眼睛里闪烁着高涨的战斗热情,他点头道:“我猜到了。给我们让块地方来。”
“来面盾牌,还有头盔!”布朗高喊,但库尔摇了摇头。
“我不需要,”他低吼一声。“退后,给我们腾出挥动武器的空间!”
各个方向的人群都一齐向后退去,在两人周围画出一个实心的圆环,双方都在紧惕地走近对手。库尔已经拔出了剑,巨大的锋刃闪闪发光,像是他手中的一件活物。伍尔夫希尔,一个经历过上百场野蛮的打斗、有疤痕为证的战士,他将狼皮披风甩到一旁,小心地走进圈子,盾牌在前,凶残的眼神越过盾的顶端向外观察着,右手稍稍举起了战斧。
忽然,就在两位勇士还隔着好几英尺远的时候,库尔一跃而起。这一击,即使是见惯了勇猛之举的众人,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如一头飞跃的老虎,他劈过半空,剑刃重击在迅速举起的盾牌之上。火花四溅,伍尔夫希尔挥斧砍来,但库尔已伏低身体,躲开了这一猛扫。斧子凶狠地从他头顶疾速划了过去,攻势未歇之时,库尔已敏捷如猫,再次扑出,自下而上一剑刺来。他出手飞快,众人的目光几乎跟不上了。伍尔夫希尔的盾牌上侧边缘被击破出一个深深的断口,这一剑直刺而入,在对手的甲衣上划开一条细长的裂痕,库尔的剑尖堪堪点在对方的肌肤之上,不差分毫。
科马克颤抖起来,这一战可谓紧张至极,他对这把剑感到颇为惊奇,竟有如此锋利,如切肉般随意剖开鳞甲。还有敌手那面盾牌,以其坚硬程度,本应当场将剑刃崩碎,却也被一击刺破。然而,伐鲁希亚人的兵刃之上,不见一丝缺口!此剑必然出于另一个族类之手,铸造于另一个时代!
此刻,两名巨人又一次双双跃起出击,似有两道闪电在空中对撞,他们的兵器猛烈冲突在一起。伍尔夫希尔的盾牌从他的手臂上跌落下来,裂成两半,是亚特兰蒂斯人的宝剑,干净利落地剪开了它。但库尔也脚步踉跄,因为北欧人奋起了巨大身体里的所有力量,驰骋战斧,重重砸落在他脑袋上戴的那个黄金箍上。这一击力道之猛,料想剁开那圈黄金本应该如切黄油,顺势可将对方的头颅一劈为二,不料战斧却弹开了,斧刃上崩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一转眼,北欧人已被一股钢铁旋风淹没——一场狂击风暴,释放着无法抵抗的速度和力量,来势之猛,压得他步步倒退,仿佛被卷在了海潮的浪尖上,没有空隙给他施以还击。他使尽各种技巧,试图用战斧挡开那吟啸着的剑锋。但他也就成功闪避了几秒钟,便马上迎来了结局;他也就撑了一瞬间,便抵挡不住了,那呼号着的剑刃一片一片地削下他的铠甲,攻势来得越发紧密。头盔上,一根牛角飞了出去;接着,连斧头都掉了下来,这一击先是砍断了斧柄,又顺势轻轻一戳,刺穿维京人的头盔,扎破了他的头皮。伍尔夫希尔轰然倒地,头上迸出一道细细的血线,流下了他的脸颊。
库尔止住了攻势,没有再出第二击,他把剑丢给科马克,面对着茫然无措、已没有了武器的北欧人。亚特兰蒂斯人的眼中,燃烧着狂热的快感,他用一种奇怪的语言吼叫着不知什么东西。伍尔夫希尔并拢双腿,重新蹦了起来,放声怒吼,如同一头野狼,他手中匕首闪亮。旁观人群齐声叫喊起来,声音仿佛撕裂了天地,眼见两副身躯撞在了一起。库尔紧握着的手未能及时抓住北欧人的手腕,然而,那拼死刺出的匕首,却碎裂在了亚特兰蒂斯人的铠甲上。伍尔夫希尔丢下已无用处的刀柄,伸出双臂,使出熊一般的力量,死死锁住他的敌人的腰部,若是换成一个稍瘦小些的人,这一按足可压断其肋骨。库尔咧嘴一笑,宛若猛虎,也还了对方同样的一勒,过了一会儿,两人脚下都摇晃了起来。慢慢地,那个黑发战士把他的对手向后扳去,一点点直到对方的脊椎仿佛快被压断了。伍尔夫希尔狂嗥一声,敌人却不为所动。维京人狂暴地抓向库尔的脸,想要挖出他的眼睛,接着又转过头,张开兽牙般的利齿咬向亚特兰蒂斯人的手臂。一道细细的血线迸了出来,与此同时,一声叫喊响起:“他流血了!他流血了!他不是鬼,果然,他只是个凡人!”
库尔怒了,他松开紧抓着的双手,猛地推开口吐白沫的伍尔夫希尔,用右手狠命地重重扇了对方一耳光。维京人被这一掌拍出十几英尺远,背朝下摔倒在地。但他迅即像疯子一样大吼一声,又跳了起来,手里握着一块石头,投掷了过来。幸得库尔那不可思议的迅捷,救了自己的脸;事实上,那枚飞石的粗糙边沿还是割破了他的脸颊,并引燃了他的怒火。伴着一声狮子狂吼,他扑向了敌人,心中的怒气彻底爆发了出来,无法抑制地裹挟着身体,冲击着他的大脑,让他极度地丧失了理智,就像个孩子,但也让他一跃飞出了十几英尺远。伍尔夫希尔仰着头,仍然倒在地上——被打烂了,死了。
一时间,令人眩晕的死寂统治着一切;后来,盖尔人中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声,接着布立吞人和皮克特人也响应起来,像群狼一样嚎叫着,直到这阵高呼激起的回音,以及剑敲击在盾牌上的鸣响,一直传到了往南数英里外、正在行军的罗马军团士兵的耳中。
“来自灰色北方的人们,”布朗喊道,“你们现在能信守承诺了吗?”
北欧人的眼中显露出了他们凶狠的灵魂,他们的发言人答话了。他们原始,迷信,沉湎于那些关于骁勇善战的神明和神话英雄的部落传说,他们已毫不怀疑,这个黑发的斗士,必定是某种超自然的存在,是暴烈的战争诸神派来的。
“好!就要这种我们从未见识过的人物!管他是死人、鬼魂还是恶魔,我们都追随他,无论这条路是通往罗马,还是去瓦尔哈拉!”
就算听不懂语言,库尔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从科马克手中接过自己的剑,道了声谢,接着转身走向等待着他的北欧人们,双手握剑,平静地将其高高举过头顶,指向他们,然后回剑入鞘。北欧众人虽没看懂,却也领会到了这个动作的含义。他一身血迹、衣衫凌乱,如同一尊象征着野蛮的神像,庄严雄伟,摄人心魄。
“来吧,”布朗碰了一下亚特兰蒂斯人的手臂;“一支大军正在向这边进发,我们要做的事可不少。在敌军逼近之前,留给我们布置兵力的时间所剩无几了。走,去那边那座山坡顶上。”
皮克特人指点着地形。他们望向下方一条南北走向的山谷,它从北部一座狭窄的隘口处拓宽,一直延伸到南方的一片平原上。整条山谷的长度不到一英里。
“我们的敌人一定会走这条山谷,”皮克特人说,“因为他们有装载补给的大马车,而且此谷以外的各个方向上,地形都过于崎岖,不适合这样的行军。我们现在要设计一场伏击。”
“我还以为,你应该早就安排好了你的人马,让他们在伏击位置上等待命令呢,”库尔说。“侦察兵怎么办?敌军肯定会先派人进来侦察的。”
“我统领的那些野蛮人,我是不会让他们那么早去伏击位置的,”布朗的话里有一丝无奈。“搞定北欧人之前,我不可能把他们派出去冒险。甚至到了现在,我都不敢让他们出发——因为那太危险了,哪怕只是一朵云动了,或者一片叶子掉了,都有可能引起他们的恐慌,然后他们就会像群鸟一样,冷风一吹就全散了。库尔王——皮克特人的国度命运未卜。我虽被称为皮克特人之王,但到目前为止,我所谓的统治不过只是一句可笑的空话。大山里到处都是野人部族,他们拒绝为我而战。在那一千个听命于我的弓箭手中,超过一半的人来自我自己的部族。
“朝我们过来的罗马军队,大约有一千八百人。这算不上一场真正的入侵,但它关系到未来很多事。它是一个开端,他们在尝试拓展自己的边界。他们准备建一座堡垒,在山谷以北一天路程的地方。如果成功了,他们就会再建更多堡垒,往荒野人的心脏上绑上无数条钢铁锁链。而如果我赢下了这一战,击溃了这支军队,我就会获得一次双重胜利。各部落会齐聚在我的麾下,那么下一场入侵便将面对一堵坚实的反抗军之墙。要是我输了,各部族会作鸟兽散,继续往北边逃,直到再也没地方可逃,然后各自为战,而不是作为一个强大的国家果断迎敌。
“我有一千个射手,五百个骑兵,五十辆战车以及车上的骑手和剑士——共有一百五十人——还有,感谢你,留下了三百个全副武装的北欧海盗。如果是你,你要怎么设计战术呢?”
“呃,”库尔说,“我要在山谷北端尽头的隘口设下路障——不!那样会暴露出这里有埋伏。不过,我还是会单独放一队人马去堵着路口,比如你交给我统领的那批战士。不管对方数量多少,三百人总能把守住隘口一段时间。然后,当敌军被这些人吸引在山谷最狭窄的区域里时,我会让我的弓手从山上往下放箭,直到打破他们的队形,从山谷两侧制造突破口。同时,让骑兵藏在一条山脊后面,战车则藏在另一条山脊后面,我会两边同时发起冲锋,扫平敌人,把他们碾成一堆血红的残骸。”
布朗的眼睛亮了。“实际上,伐鲁希亚之王。这正是我的计划——”
“但侦察兵怎么对付?”
“我的士兵都像黑豹一样;他们能藏在罗马人的眼皮子底下。进到山谷里的侦察兵,只能看见我们想让他们看见的样子。而那些翻过山脊的侦察兵,就别想回去报告了。箭是飞快的,也是无声的。
“现在你可以看到,整个计划的核心,都仰仗于那支把守隘口的人马。他们必须是能征善战的人,要能站稳脚跟,挡住罗马军团的重甲士兵的冲击,并且要能撑住足够长的时间,坚持到包围圈合拢。除了这些北欧人,我没有别的能完成这项任务的部队。我那些光着身子的战士,就带着短剑,一秒钟都不可能扛住这样一次冲锋。凯尔特人的装甲也不是为这种战斗而设计的;不但如此,他们甚至连步兵都不是,我需要他们在其他地方发挥作用。
“所以你就能明白,为什么我这么拼命地要留住北欧人。那么,你是否愿意和他们一起守在隘口,咬住罗马人,直到我合上这个狼夹子?要知道,你们中估计大部分人都会战死。”
库尔笑了。“我这辈子都在历险,虽然那个议长,图(Tu),肯定会说我的生命属于伐鲁希亚,说我没有权力这样拿它冒险——”他的声音突然减弱,一抹古怪的神色掠过了他的脸。“以瓦尔卡(Valka)之名,说实话,”他不确定地笑了笑,“有时我都忘了这是个梦!一切都似乎如此真实。但这是梦——当然是梦!呃,所以,就算我死了,最多也就是醒过来而已,就像我以前经常发生的那样。下令吧,卡里登之王!”
科马克回到了自己的部队里,满心疑惑。这一切肯定都是个骗局;然而——他听见四周到处都有战士在讨论此事,此时他们正忙着武装自己,准备着随时接受命令。有人说,那位黑发的国王就是凯尔特战神内德[注];也有人说,他是一位上古国王,是戈纳尔从过去的岁月里带来的;还有人说,他是一位神话中的勇士,是从瓦尔哈拉来的。他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亡魂!不,他就是个凡人,因为他流过血。但话说回来,连诸神本尊都会流血,哪怕他们是不死的。于是论战越发激烈火热了。不过,科马克觉得,如果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局能激励战士们,让他们感到如有神助,那它就已经成功了。库尔是超越凡人的神,这种信念燃起了凯尔特人、皮克特人和维京人的斗志,使他们激发出一种相同的热血。科马克自问道——我自己信不信呢?显然,这个男人确实来自某个遥远的地方——尽管他所有的表情和动作,都透露出一些模糊的迹象,似乎他和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巨大的差异,远不只是由于空间上的距离——那是一种时间层面的陌生感,仿佛万古时光那迷雾重重的深渊和巨大的沟壑,横亘在黑发陌生人和与他同行、交谈的众人之间。科马克的大脑如同蒙在纷乱的云雾中,一片茫然,他不禁自嘲地笑了,感叹自己竟异想天开起来。
[注:Neid,指爱尔兰神话中的战神Neit。]
朝下望进谷里,军团的士兵们被眼前的抵抗激怒了,他们没想到这支微不足道的部队能拦住自己,但无需怀疑的是,他们也正在组织进攻,结成更紧凑的队伍。马车暂时停了下来,正吃力地在往前推进着,军阵再次开始整体运转起来,仿佛想纯粹靠它庞大的分量来撞开一条路。以高卢百人队为前锋,军团重新启动,发起攻击。这次冲锋,凭借后方足足一千两百人的整体力量,定能冲垮库尔旗下的战士们组成的防御阵线,就像一把重锤撞破城门;定能踩倒他们,横扫而过,把他们碾成一片红色的残骸。科马克的人马激动地战栗着,心急如焚。突然,马库斯·苏利乌斯转过身向西瞧去,骑兵的阵线在天幕下轮廓分明。哪怕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科马克依然能看见他脸色惨白。罗马人终于察觉到面前这些敌人的极度刚硬,也意识到自己走进了一个陷阱。此刻,他的大脑中肯定闪过了一串混乱的画面——败仗——耻辱——血流成河!
现在撤退已经太晚了——太晚了,已经来不及利用马车做路障,把队伍排布成防御方阵了。只剩下一条可行的出路。尽管刚刚犯下了大错,但马库斯,这位足智多谋的将军,还是及时想到了它。科马克听见将军的声音像一支号角,穿破了这阵喧嚣,虽然听不懂罗马人的话语,但他明白对方正在呼喊部下们,让他们猛击那小股北欧人,击穿防线——砍出一条路来,尽快钻出包围圈,趁它还没有合拢之前!
眼下,军团士兵们也清楚了自己正处于生死攸关的绝境,他们拼命地迎头猛扑,跳向敌人。盾墙摇撼着,但依旧没有往后退让一寸。高卢人野性的脸庞,意大利人硬朗的棕色脸庞,都放射出愤怒的视线,越过紧锁着的盾牌,射向北欧人发亮的眼睛。盾牌碰击,他们猛冲着,搏杀着,消亡着,汇成一片红色的杀戮风暴,染成暗红色的战斧起起落落,滴着血的长矛与满是缺口的利剑相互碰撞。
布朗和他的战车到底在哪里?再等几分钟,末日丧钟便将在把守通道的众人头上鸣响了。战士们很快便要被压倒了,尽管他们把阵列缩紧了些,仍然坚守得如铁桶一般。那些来自北方的野蛮人即将战死在自己的位置上;而高昂在他们的金色脑袋之上的,是库尔那乌黑的狮鬃,闪闪发光,如同杀戮的象征,他那已染红的铁棒,正沐浴在一场可怖的红雨中,脑浆和鲜血如流水般泼洒四溅。
有什么东西在撕咬着科马克的大脑。
“那些人要死光了,我们却还在等待布朗的信号!”他高喊道。“噢!跟我下地狱去,盖尔的子民们!”
一阵狂野的咆哮随声而起,他松开缰绳,纵马飞下山坡,身后跟着五百个狂叫着的骑手,随他一同跃向山下。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一场箭雨如黑云压境般席卷山谷,对侧的山脊上,皮克特人可怕的叫喊声划破了天空。越过东侧的坡顶,宛如审判日的滚滚雷霆突然炸响,战车奔涌而下。它们轰鸣着冲下了陡坡,战马鼓起的鼻孔里口沫横飞,肆意狂奔的马蹄仿佛已腾空而起,离开了地面,不曾惊扰高高的草丛。在最前方的战车上,一双漆黑的眼睛闪耀光明,坐在上面的,是布朗·麦克·莫恩。所有战车上,光着身子的布立吞人齐声尖啸,如同魔鬼上身一般疯狂地挥着鞭子。飞腾的战车后方,是狼群般嚎叫着的皮克特人,一边奔跑一边放着箭。他们从四面八方的草丛里一齐蹦出,一股漆黑的大潮迎面袭来。
科马克眼花缭乱,视线中尽是一片混乱,众人狂乱地冲下了山坡。一列骑士掠过,挡在他和军阵主力之间。其中有三个远远地跃到了他的人马身前,盖尔王子碰上了罗马骑兵的长矛。第一个骑士提枪刺来,被他用圆盾挡开,他脚踩马镫站起,猛击了过去,劈开了对手的肩膀,一剑直至胸骨。第二个罗马人投出标枪,刺死了多姆纳尔,但便在此时,科马克的坐骑已扑向了他,两匹马当胸相撞,巨震之下,更轻的那匹翻身落地,掀飞了骑手,将其甩到了自己咚咚作响的马蹄下。
随后,盖尔骑兵爆裂的集体冲锋重击了那群罗马骑士,把他们撕得粉碎,冲撞、碾烂了他们,踩倒在脚下。在这片红色残骸上,科马克的那些狂叫着的魔鬼们追击着笨重的罗马步兵,整个军阵在他们的冲击下天翻地覆。剑光和斧影上下飞舞,这次冲锋的凶猛势头让他们深深地扎进了敌人密集拥挤的列队中。眼下,攻势被刹住了,他们左冲右突,尽力搏杀着。标枪投来,剑光向上飞刺,战马与骑手不断倒下,敌军借助人数上的压倒性优势,从各个方向围困住了他们,盖尔人在敌阵中大量伤亡,但也就在此时,另一边的战车冲进了战场,痛击了罗马人的队伍。他们排成一条绵长的战线,几乎是同时撞了进来,冲上军阵的瞬间,战车骑手拽着马急速转弯,侧面迎敌,平行于敌军的阵线飞驰而过,车轮上的锋刃如割麦一般,将敌人成排砍倒。一瞬间,上百人死在了这些弯曲的刀刃下,布立吞剑士从战车上一跃而下,就像一群嗜血的野猫,尖叫着飞身跳过军团士兵的长矛阵,挥动他们的双手大剑,疯狂地乱砍起来。皮克特人屈身伏低,箭无虚发,接着,他们也跃进敌阵,加入了厮杀与搏斗。胜利的前景令人发狂,这些野性难驯的人们像一群受伤的老虎,他们仿佛感觉不到伤痛,战死倒下时仍要发出最后一声狂暴的嘶吼。
但战斗仍没有结束。困惑也好,震恐也好,队形破碎也好,甚至已经有接近半数的人倒下,罗马人却依然反击着,暴烈地拼死一搏。即使各个方向都被牢牢围住,他们还是各自厮杀着,冲撞着,或者几个人贴成一小团,背靠背合力作战,弓箭手、投石兵、骑兵和重甲步兵混杂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混乱的人堆。制造出了乱局,但这不算胜利。那些被围困在隘口的士兵,仍然不停地腾身猛扑向北欧人血红的战斧,试图撞破这道堵路的栅栏,在他们身后,密集、纷乱的战斗轰鸣着。一侧,科马克的盖尔骑兵分散开来,劈砍着敌人;另一侧,战车来回扫荡,冲过又杀回,就像一阵阵旋风。无人能够撤走,因为皮克特人已经在罗马人来时的路上铺出了一条封锁线,他们割开了随军劳力的喉咙,夺下了那些马车作为路障,在此向军阵后方放箭,如同发射出了一场死亡风暴,袭向已然崩溃的军队。那些长长的黑箭穿破铠甲,直透肌骨,将士兵们钉在一起。然而,杀戮并不是一边倒的。皮克特人也成群地死在了闪电一般飞射而来的标枪和短剑下,盖尔人被压在自己倒地的战马身下,给斩成了碎片,还有一些战车,在绳索断裂后,与拉车的马匹分离了,车上迅即浸透了骑手的鲜血。
而在山谷那狭窄的尽头,战斗的浪潮仍旧汹涌激烈,翻卷不息。伟大的诸神啊——科马克想,他凝望着远处飞闪的银光——这些人还把守着隘口吗?对!他们守住了!最初的人马中只剩下十分之一,死守在原地,但他们依然坚持着,顶着军团士兵发狂般的冲锋,而敌人正渐渐减少。
战场上到处都响着咆哮声和武器的碰撞声,猛禽从暮光中飞快地翱翔而来,环绕在他们头顶。科马克奋力穿破人堆,杀向马库斯·苏利乌斯,他看见那个罗马人的战马陷入了围攻的人群中,终于瘫倒在地,骑手独自爬了起来,站在敌人的尸骸堆里。他看见那个罗马人的剑影三次闪烁,每一剑都是一击致命;接着,在人群最密集的那团杀戮战阵中,一个恐怖的身影腾空而起。那是布朗·麦克·莫恩,从头到脚遍体血污。他一边飞奔,一边扔掉了自己的长剑,拔出了一把短剑。罗马人挥剑出击,但皮克特国王屈身从锋刃下钻过,他紧握剑柄,一剑又一剑地刺入那闪亮的铠甲。
马库斯临死时发出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嘶吼。科马克也高声呼啸,振作起身上剩余的最后一点力量,策马飞跃,奔驰着穿过已然破碎的阵列,全速冲向山谷的尽头。
但当他靠近时,他发现自己来晚了。这些凶狠的海狼,他们生前如何,死后依然如何,他们的脸正对着敌人,碎裂的武器一片血红,仍紧握在手中。他们组成了一道冰冷而寂静的锁链,即使死去,仍然维持着某种盾墙的形状。在他们之间,在他们前方,在他们身旁四面八方,到处是堆积如山的尸体,那些试图击破他们、却徒劳无功的人的尸体。他们没有向后让出一寸!战斗到最后一个人,全体牺牲在自己的队列中。没有漏掉一个敌人,无人能从他们残破的身影上跨过;那些在维京战斧下逃得性命的罗马人,最后也被后方皮克特人的箭雨和盖尔人的剑刃击倒了。
然而,这部分的战斗依然没有结束。陡峭的西侧斜坡上远远的高处,科马克目睹了这幕故事的结局。一队穿着罗马铠甲的高卢人紧逼着、围攻着一个单打独斗的人——一个黑发巨人,头顶上黄金王冠微微闪烁。战士们坚硬如铁,但那个人也毫不逊色,他们的命运已被他左右。他们要完了——伙伴都已在身后被敌人屠戮干净了——但在轮到他们之前,至少可以拿下这个统领着金发北欧人的黑发首领的命。
他们从三个方向压迫过来,逼得他一步步后退,不得不攀上了隘口旁陡峭的石壁。他后撤的过程中,一路都铺下了蹂躏变形的扭曲尸体,展现出双方来回撕扯的每一步都无比激烈残酷。这段陡崖极难攀爬,只能容一个人勉强站稳脚跟;但交战双方还是立刻爬了上去,继续激战。库尔的盾牌和铁棒都不见了,他右手里握着一柄巨剑,已染成了暗红色。他的铠甲是用一种失传的技术打造的,此时却也已被砍得破烂,垂挂在他身上,鲜血流淌过全身,四肢、头和躯体上都伤痕累累。但他的双眼始终灼灼燃烧着,流露出享受战斗的愉悦,疲惫不堪的手臂也坚持着挥动那阔大的剑刃,击出致命的招式。
虽然高卢人还没有追上库尔,但科马克已经看见了即将到来的结局。此刻,就在那陡崖的顶峰,有几个人影围成一道阵线,威胁着那位陌生国王的生命,而在他身上,就连那钢铁般的力量也已大不如前。视线中,他砍飞了一个高大战士的头颅,回身一击,又切开了另一个对手的脖颈;但马上又脚步踉跄,抵挡着一阵如雨点般袭来的劈砍,他再次出手,一名倒霉鬼的胸骨被一剑劈开,摔在了他脚下。接着,十几把长剑一齐举起,朝向了摇摇晃晃的亚特兰蒂斯人,准备发出死亡一击,就在这时,一件怪事发生了。太阳低垂,沉入了西边的大海;所有的石南草都浸得鲜红,如同一片血海。库尔站在暮光之中,将逝的夕阳雕画出他的身影,就像他初次出现时一样,接着,仿佛有一团迷雾升起,一幅恢宏的图景展开在飘摇着的国王身后。科马克震惊地瞪着眼睛,捕捉到了一幕一闪而过的景象,一幅宏大的画面,那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领域——就像是映射在夏日的云朵上,他看见的,不是长满野草、延伸向大海的群山,而是一座朦胧而宏伟的土地,那里有蓝色的山岭,清亮、宁静的湖泊,金色的、紫色的、蓝宝石色的尖塔,高耸入云的城墙,那是一座伟大的城市,仿佛无数岁月流荡而过后,那世间已许久未见的景象。
随后,就像消褪的海市蜃楼一样,它逝去了。高峰上的高卢人都放下了武器,一头雾水地面面相觑——因为那个叫库尔的人消失了,但这里根本就没有路能让他离开!
科马克心中尽是困惑,他调转马头,飞奔过这座已被踏碎的战场。马蹄时而踩过地上的血湖,溅起一阵阵血浪,时而踢到死尸的头盔,叮当作响。整条山谷中雷鸣着胜利的叫喊声。尽管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蒙着阴影,格外怪异。一个身影正迈步走过无数撕裂的尸体,科马克恍恍惚惚地反应过来那是布朗。盖尔人从马上一跃而下,走到国王面前。布朗没有带武器,浑身鲜血淋漓;额头、胸口、四肢都有伤口在淌着细细的血流;原本披在身上的那副铠甲,也被砍削得干干净净,一片不剩,连他的铁王冠上都有一道缺口,铁环裂了半截。但红宝石仍然隐隐发亮,完好无损,如同一颗代表着杀戮的星辰。
“我真心想杀了你,”盖尔人心情沉重,像半梦半醒一样说着,“因为戴在你头顶上的,是勇者的血。如果你早点放出冲锋的信号,有些人就能活下来。”
布朗抱着双臂;他的眼睛里思绪涌动。“动手吧,如果你想杀的话;我现在对这杀戮感到恶心。它是一杯冰冷的蜂蜜酒,这样的统治。一个国王必须拿人命和出鞘的剑刃冒险。我所有人民的性命都是赌注;我牺牲了北欧人——没错;我的心在煎熬,因为他们也是人!但如果我在你一心想出战的时候发出信号,那么整个计划都会出岔子。那时罗马人还没有聚集到狭窄的隘口里,他们可能还有时间和空间重新布阵,来反击我们。我等到最后一刻——所以掠夺者都战死了。国王属于他的人民,他不能放纵自己的感情,或者因为同情别人的性命,而影响自己的决定。现在我的人民获救了;但我的心在胸中一片冰凉。”
科马克无力地垂下了手,剑锋指向地面。
“你是个天生的王者,布朗,”盖尔王子说。
布朗的目光掠过战场。一团血雾笼罩在万物之上,获得胜利的野蛮人正在死人身上搜寻战利品,那些抛下武器投降、逃过一死的罗马人,被他们看守了起来,此时正望着他们,眼中隐隐燃烧着炽热的火焰。
“我的王国——我的人民——都获救了,”布朗疲倦地说。“他们会成千上万地走出荒野。等罗马帝国再次出动来攻打我们的时候,她将面对一个坚如磐石的国度。但我很疲倦。库尔怎么样了?”
“我的眼睛和脑子都在战斗中变糊涂了,”科马克答道。“我以为自己看到他消失了,像个幽灵一样融入了夕阳里。我会找到他的遗体的。”
“什么也找不到的,”布朗说。“他自日出而来——又由日落而去。他走出时光的迷雾,来到我们身边,然后又走进万古的迷雾中,回去了——回到了他自己的王国。”
科马克突然转过身;夜色正越来越浓重。戈纳尔如一个白色的幽魂站在他面前。
“回到他自己的王国,”巫师应声道。“时间与空间皆是虚无。库尔已经回到了他自己的王国——他自己的王座——他自己的时代。”
“所以,他真的是个鬼魂?”
“难道你没有握过他坚实的手掌吗?难道你没有听过他的声音吗——没有看到他吃肉喝酒,谈笑、杀戮、流血吗?”
科马克依然一片茫然,呆呆地站着。
“所以,一个人真的可能离开一个时间点,进入另一个尚未出现的未来时间点,或者说,离开一个已经消亡、被遗忘的时代,穿越到现在。怎么说都行。他带着自己的血肉之躯和武器前来——然后他还和在自己的时代一样,与凡人无异。所以,库尔已经死了对吗?”
“根据人们估算的时间,他十万年前就死了,”巫师答道,“但那是在他自己的时间线里。他并不是死于今日高卢人的剑下。没听说过那个传说吗?伐鲁希亚之王曾旅行到一块奇异的、没有时间的土地上,雾影朦胧的未来时代的土地,他在那里参加了一场伟大的战役。这传说是怎么回事呢?这都是真实发生的!是在十万年前,也是在今天!
“而在十万年前——或者说在前一刻!——库尔,伐鲁希亚之王,在他的密室中的那张丝绸卧榻上苏醒了过来,然后笑了,他会告诉第一代戈纳尔,他说:‘嗬,巫师,我确实做了个怪梦,在幻境中,我去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是在一个遥远的时代,我为一个奇怪的、阴影中的民族的国王而战!’而伟大的巫师也会微微一笑,静静地指着那把红色的、满是缺口的宝剑,破碎的铠甲,还有国王浑身上下的许多伤口。这时,库尔完全从他的‘幻境’中醒来了,感受到了疼痛与疲劳,发现了那些仍在流血的伤口,他说不出话来,大惑不解,然后,所有的生命、时间与空间似乎都只像一场幽微的幻梦,由此,他对自己往后的人生充满了好奇。但就算是王侯们,都拒绝相信存在这永恒的妙法,恐怕库尔也很难理解戈纳尔告诉他的事情,就像你无法理解我的话。”
“所以,库尔还是活了下来,即使受了那么多伤,”科马克说,“然后他回去了,穿过了死寂的迷雾和无尽岁月。呃——他会认为我们是一场梦;我们则认为他是个鬼魂。当然,人生不过是一张网,编织着鬼魂、梦境与幻象。那么我想,今天,这个在嚎叫的山谷中用剑与杀戮孕育出来的王国,也算不上什么磐石,不过只是光明大海上的一个泡沫罢了。”
本文大约完成于1930年初,同年11月发表于《诡丽幻谭》杂志,是布朗·麦克·莫恩系列第一篇公开发表的作品。1979年这个故事被改编进了柯南系列漫画里,1990年又被黑马漫画公司改编为一部单独的漫画。
《夜之双王》是霍华德小说中仅有的一次“双主角联动”,库尔作为另一个系列的主角,直接出场参与了布朗的故事。因此蛮王库尔系列出书时常常会收录这一篇。
库尔系列与克苏鲁神话间存在着一个重要的联系,那就是该系列创造了“蛇人”这一种族。不算《夜之双王》的话,霍华德一共完成了九篇库尔相关的小说(但他生前只发表出了两篇),另有一篇没有定标题的故事、三篇未完成的草稿和一些诗歌。其中一篇小说《By This Axe I Rule!》被他重写之后,成为了蛮王柯南系列的第一个故事《剑上的凤凰》。
至于主要配角科马克,尽管霍华德确实写过一个“Cormac Mac Art系列”,但由于故事的背景时代不一致,两人应该只是同名而已。这个系列更接近于历史小说,虽然里面也出现了皮克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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