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伯特·E·霍华德(Robert E. Howard)
译者:浪漫之钩
他们爬上了长长地鼓起的山坡,离城墙不远了,那道高墙向上升起,不见边际。当然,特洛格想,肯定是异教的神明建造了这座城市。城墙似乎是用大理石砌的,有连绵起伏的城垛和纤细的瞭望塔,令记忆中的那些城市矮小了起来,诸如罗马、大马士革,以及拜占庭。一条宽阔、蜿蜒的白色道路,从地势较低的位置往上延伸,通向城门前的平台。踏上这条路的时候,三名冒险家感觉暗中藏着几百只眼睛,正以极度猛烈的力度,将视线聚焦在他们身上。城墙上似乎空无一人;这里或许已经是一座死城。但那些注视过来的目光,那种视线的冲击,是感受得到的。
此时,他们已站在了雄浑厚重的大门前,在战士们惊奇不已的目光看来,这扇城门的材质,似乎是镂刻过的白银。
“这拿来赎一个皇帝都够了!”阿瑟尔斯坦双目放光地喃喃道。“噢,托尔之血啊,要是我们有一大伙掠夺者,再加一条船,就能运走这件战利品啦!”
“砸一下门,然后就退回来,以免有什么东西攻击下来,”布伦希尔德说道,于是特洛格挥斧叩向这扇入口,轰鸣声在沉睡的群山中唤起了一阵阵回响。
接着,三人后退了几步,突然,硕大的门扉往内侧转去,露出了一片怪异的人群。两名白人战士目睹了一场盛会,那是野蛮人的华丽。一大堆高挺、细瘦、棕色皮肤的人站在门里。他们身上唯一的服装,是那种丝织的遮腰布,工艺精美,与穿戴者几近赤裸的身体形成了古怪的对比。高高飘扬的各色羽毛头饰,装点在他们的头上,黄金、白银制成的臂环、脚环,表面覆以透亮的宝石,一起构成了他们全身的装饰。没有人穿戴盔甲,但每个人都在左臂上套了一面轻便的盾牌,是硬木制作的,打磨得极度光亮,并用银箍加固。兵器包括纤长带刃的长矛、轻捷的短柄斧,还有细薄的短剑,锋刃用的都是优质的钢铁。显然,这些战士所依赖的能力,更多是速度与技巧,而不是蛮力。
队伍最前面站着三个人,他们当即下令立正。其中一人是个身材精干、长着鹰脸的战士,几乎和阿瑟尔斯坦一样高,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粗大的金链子,上面挂着一枚古怪的碧玉标志。另外一位是名眼神恶毒的年轻人;一件用鹦鹉羽毛织成的斗篷,色彩绚丽得引人惊叹,正飘飞在他的肩上。至于第三个人,没有什么特征能把他和其他人区分开,除了他本人那奇特的气质。此人没有穿斗篷,也没有佩武器。他身上仅有的衣物,是一条朴素的遮腰布。他很老;整个人群里,唯有他留着胡子,那缕胡须,与他垂落在双肩上的长发一样雪白。他非常高,非常瘦,硕大的黑眼珠光芒四射,仿佛隐藏着一团火焰。无须介绍,特洛格也能明白,这个人就是戈丹,黑神(the Black God)的祭司。那个老人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氛围,一股古老而神秘的气息。他的大眼睛,像是某座被遗忘的神殿外的两扇窗户,在那后方,如鬼魅一般来往穿行着的,是他那些黑暗、恐怖的念头。特洛格察觉到,戈丹在禁忌的奥秘中发掘得太深了,深到已无法完整地维持住他作为人的一面。他越过了某些门户,这切断了自己与俗世的联系,使他脱离了寻常世人的那些梦想、渴望与情感。视线一望进这对死死瞪着的眼球,特洛格就感觉心惊肉跳,像是望向了巨蛇的眼睛。
这时,他朝上瞟了一眼,发现城墙上挤满了默不作声的黑眼睛土著人。舞台设置好了;所有人都准备就绪,等着上演那出迅猛、鲜红的戏剧。特洛格觉得自己脉搏加快,情绪激烈而亢奋,而阿瑟尔斯坦的眼中,也开始流露出凶暴的光芒。
布伦希尔德大胆地向前走去,高抬起头颅,那绝世的轮廓非常醒目。两个白皮肤的战士,自然无法听懂她和其他人之间在交谈些什么,当时他们只能从手势和表情中读出一点信息,不过,随后布伦希尔德几乎是逐字地复述了这段对话。
“哦,巴尔-萨戈斯的人民,”她一字一顿,缓慢地说着,“你们还有什么话要对你们的女神说,这个被你们嘲笑、辱骂的女神?”
“你又有什么话可说,你这伪神?”那个高个子男人叫嚷道,他就是斯卡,戈丹新立的国王。“你嘲讽我们祖先所传下的习俗,蔑视巴尔-萨戈斯的法律,那可比这个世界都古老,结果你竟谋杀自己的情人,还玷污了戈尔-格罗斯的圣殿?你已被法律、国王和神明判处死刑,丢到了环礁湖后面那座阴森的森林里——”
“那我,也照样是一位女神,并且比任何神都更伟大,”布伦希尔德语带讽刺地回答道,“我从那片恐怖地带平安归来,带着格罗斯-戈尔卡的脑袋!”
她一声令下,阿瑟尔斯坦便举起了那颗巨大的尖喙脑袋,一阵轻轻的嘀咕声在城垛四周传开了,紧张之中,伴随着惊恐和迷惑。
“这些人是谁?”斯卡看到那两名战士,不由得忧虑地皱了一下眉头。
“他们是铁人,自大海而来的铁人!”布伦希尔德清脆的声音远远传去;“这些存在,是来回应那则古老的预言的,是来推倒巴尔-萨戈斯城的,来覆灭城中这背叛神明的众生,和那些假冒神使的祭司!”
在这些话语的作用下,恐惧的喃喃私语声重新爆发,顺着整条城墙来回地传播着,直到戈丹抬起他的秃鹰脑袋,人们才陷入了沉寂,畏缩在这对恐怖眼珠的冰冷凝视之下。
斯卡迷茫地瞪着眼,他的野心,正在对抗着由迷信带来的恐惧。
特洛格紧盯着戈丹,他相信,在老祭司的脸上,自己读出了这张难以捉摸的面具下的想法。由于沉溺于种种非人的神智,戈丹也有他的局限性。那个他以为大概已经除掉了的人,这次突然回归,还有这两个陪同布伦希尔德到来的巨人,那白色的容貌。特洛格相当确信,这些都让戈丹措手不及。他们没有时间去准备好妥当的应对手段。街道上的人们已经开始嘀咕起来,抱怨起斯卡这短暂的统治有多严酷。他们始终相信布伦希尔德拥有神性;现在,她回来了,跟来两个有着同样肤色的高个子男人,还带着一件可怖的战利品,那标志着对他们另一位神的征服。人们在动摇。任何微小的事情,都可能让潮流倒向任意一方。
“巴尔-萨戈斯的人们!”布伦希尔德忽然高喊道,她向后一跃,高高挥舞起手臂,全力注视向那些朝下望着她的脸。“我呼吁,你们应该设法避免自己的末日降临,趁现在还来得及!你们驱逐了我,唾弃我;你们转而投向与我相比更加黑暗的神明!然而,所有这些,我都可以宽恕,只要你们回头,效忠于我!你们曾经辱骂过我——说我血腥又残忍!对,我是个强硬的女主人——但斯卡难道就是个仁善的君主吗?你们说我用生皮鞭抽打人民——难道斯卡是用鹦鹉羽毛轻轻抚摸你们的吗?
“是,每到月亮盈满的时候,都有一个处女死在我的祭坛上——但是,又有多少的少年少女,死在了每个月盈月亏、月升月落的时分,死在戈尔-格罗斯面前,他的祭坛上,永远都有一颗鲜活的人心在跳动着!斯卡只不过是一个虚影!你们真正的主子是戈丹,他像一只秃鹰一样停落在这座城市之上!你们曾是一个强大的民族;你们的战舰遍布诸海。而如今,你们只是些残余者,还在快速衰落!蠢蛋!在戈丹大功告成之前,你们就会全部死在戈尔-格罗斯的祭坛上,然后,他将独自潜行在巴尔-萨戈斯的死寂废墟之中!
“看看他!”声音抬高成了一声尖叫,她自我鞭策着,达到了一种激越的狂乱状态,连特洛格都颤栗了起来,哪怕这些话语对他来说并没有意义。“看看他,他站在那里,就像个来自过去的邪恶魂灵!他甚至都不是人类!我告诉你们吧,他是个污秽的鬼怪,他的胡子,在一百万座杀戮场的血泊中浸泡过——这是个化为人形的魔鬼,钻出时光的迷雾,前来毁灭巴尔-萨戈斯的人民!
“选吧!起来对抗这古老的恶魔和他那亵渎的诸神,再次接纳你们正统的女王与圣神,你们将重获过去的些许伟业。或者拒绝,那么古老的预言便会成真,夕阳沉落时,光辉将照在巴尔-萨戈斯那沉寂、崩塌的废墟上!”
被她这些动人的言语所鼓舞,一名带有首领徽章的年轻战士跃到胸墙边,大喊道:“阿-阿拉万岁!推倒那些血腥的神明!”
人丛中,有很多人跟着叫喊了起来,兵器敲击作响,有数十场格斗迅即展开。城头上,街道上,人堆翻涌着,搅动着,而斯卡只能瞪着眼一片茫然。布伦希尔德的两位同伴都热切得全身颤抖,准备要采取某种行动,她拦住了他们,喊道:“住手!所有人暂且不要动手!巴尔-萨戈斯的人们,自时间的起点以来,就有着一个传统:国王必须自己为王冠而战!让斯卡过来,跟这两位战士的其中一位交锋一场!要是他赢了,我就自己跪下来,让他砍下我的头颅!要是斯卡输了,那你们就要接纳我,作为你们正统的女王和女神!”
一片赞同叫好的激烈大吼声从城墙后响起,人们停止了各自的争斗,非常乐意把这项责任转移到他们的统治者身上。
“要打吗,斯卡?”布伦希尔德面带嘲讽地转向国王。“或者,你是不想多做争辩,要直接把自己的脑袋送给我?”
“贱婢!”斯卡嚎叫着,沉溺在了疯狂中。“我要把这些蠢货的头骨做成酒杯来用,然后把你吊在两棵压弯的树中间,活活撕开!”
戈丹伸出一只手搭在了他手臂上,往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然而斯卡的情绪已经达到了极点,他听不进任何东西,除了自己的狂怒。他发现,自己那成功实现的抱负,已经消失殆尽,现在仅仅只是戈丹悬线下的一出木偶戏罢了;如今,就连他的王权,这颗空洞的装饰彩球,都要从自己身上滑落了,而这个贱人,竟当着他的面,在他的臣民面前,嘲笑着他。为了现有的这一切成果,斯卡走向了赤裸裸的疯狂。
布伦希尔德回头看向两名盟友。“你们当中必须有一个去和斯卡比武。”
“让我来!”特洛格争取道,他的眼中舞动着热切的战斗欲望。“他看上去像那种快如野猫的男人,阿瑟尔斯坦论力量的话简直就是头公牛,但用于这样的任务,就显得偏慢了——”
“慢?!”阿瑟尔斯坦破口而出,斥骂道。“为什么,特洛格,对一个人来说,我的重量——”
“够了,”布伦希尔德打断对话。“必须由他自己选!”
她这么对斯卡说道,对方双目通红地瞪视了片刻后,指向了阿瑟尔斯坦,撒克逊人喜悦地咧嘴一笑,把那颗鸟头丢到一旁,解下了宝剑。特洛格臭骂一声,向后退去。国王心中认定,对付这只壮硕的水牛,这个看上去动作较慢的人的话,应该会有更好的获胜机会,好过对付另外那个猛如老虎的黑发战士,此人那猫一般的迅捷是肉眼可见的。
“这个斯卡没有装甲,”撒克逊人嘟哝着。“那我也同样要脱掉甲衣和头盔,这样我们才能以同等条件对决——”
“不!”布伦希尔德大叫道。“盔甲是你唯一的机会!我告诉你,这个假国王打斗起来就像夏日闪电的飞舞!事实上,你会很难成功占到上风的。留着盔甲吧,听我的!”
“好吧,好吧,”阿瑟尔斯坦抱怨道,“我听话——我听话。虽然我还是要说,这不怎么公平。但就让他来吧,做个了断。”
这个高大的撒克逊人,粗笨地迈步走向了他的敌人,对手谨慎地伏低身体,迂回着走来。阿瑟尔斯坦双手握起巨剑,立在身前,剑尖朝上,剑柄稍稍低于下巴位置的水平面,这个姿势可以即刻发出一击,出手可右可左,也能随时挡开敌人的突然袭击。
斯卡扔掉了轻便的盾牌,战斗直觉告诉他,在那柄沉重的利刃的猛击之下,这盾牌将毫无用处。他用右手握着纤细的长矛,像是握着一把标枪的姿势,左手中则是一柄轻巧、边缘锋利的短柄斧。他应该是想,将其引导为一场快速、机巧多变型的格斗,这个策略很不错。不过,斯卡此前从未碰见过盔甲,因而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他假想那身装备大概是服装或者饰品,觉得自己的武器能扎穿过去。
这时,他飞身跃出,用长矛刺向阿瑟尔斯坦。撒克逊人轻松躲开,立即恢宏一击,砍向斯卡的双腿。国王高高跳起,越过呼啸的剑刃,于半空中直劈而下,剁向阿瑟尔斯坦低下的脑袋。维京人的头盔上,轻灵的短柄斧崩成了碎块,斯卡向后跃开,退到对手的攻击范围以外,伴以一声嗜血的怒吼。
这次是阿瑟尔斯坦出击了,他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疾奔了过去,如同一头冲锋向前的公牛。在这阵恐怖的冲杀到来前,斯卡还在为斧子的碎裂而疑惑不解着,因此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毫无防备。在视线中一闪而过,他忽地瞥见那个巨人巍然浮现在自己上方,恍若一道磅礴的大浪当头拍来,但他没有后退,反而跃向前去,凶残地捅杀起来。这是他最后一次犯错了。戳刺过去的长矛滑过了撒克逊人的鳞甲,没有造成伤害。也就在此刻,巨剑鸣唱着挥落了下来,这是令国王无法躲避的一剑。这一击的力量将他甩了出去,就像一个被猛冲乱撞的公牛挑飞的人一样。飞出十几英尺后,巴尔-萨戈斯的国王斯卡摔落在地,浑身破烂地死了,倒在一团由鲜血与内脏组成的、丑陋恶心的血泊之中。众人都大张着嘴,被这场战功的勇武威赫,震惊得死寂一片。
“砍掉他的头颅!”布伦希尔德尖叫道,她的眼中熊熊燃烧着,她死死攥着双拳,攥得指甲都扎进了掌心里。“把那坨烂肉的脑袋插在你的剑尖上,这样我们可以带着它,随我们一起走进城门,作为胜利的标记!”
然而阿瑟尔斯坦摇摇头,擦净了自己的剑刃:“不,这是个勇敢的人,我不会毁坏他的遗体。我刚刚干下的,并不是什么伟大的功绩,因为他光着身子,而我全副武装。在我心中,这不一样,决斗变味了。”
特洛格瞟了一眼城墙上的人们。他们已经从惊奇中恢复了过来,眼下响起了一阵宏大的嚎叫声:“阿-阿拉!致敬真正的女神!”门廊上的士兵们纷纷屈膝跪倒,将额头压低在了布伦希尔德身前的尘土中,她骄傲地挺立着,高昂着胸膛,胸中满是猛烈的胜利喜悦。的确,特洛格想,她的确不只是个女王——更是一个女军人,一个女武神,就像阿瑟尔斯坦之前说的那样。
这时,她走到一旁,从斯卡尸体的脖子上,拽下了那条挂有碧玉标志的金链子,将其高高举起,呼喊道:“巴尔-萨戈斯的人们,你们已经看见了,你们的假王死在了这个金胡子巨人手里,此人是铁做的,没有出现哪怕一道伤口!选吧——凭自己的自由意志决定,是否愿意接纳我?”
“好,我们愿意!”众人齐声高呼。“回到你的人民身边来吧,噢,伟大而全能的女王啊!”
布伦希尔德嘲弄地笑了。“来吧,”她对两位战士说道;“他们正在鞭策着自我,让自己陷于一种着实的狂暴之中,来向我表达爱和忠诚,都不记得自己之前的背叛行径了。大众的记忆是很短暂的!”
是啊,特洛格心想,由于和布伦希尔德站在一起,他和撒克逊人也通过了那扇雄伟的大门,身旁,酋长们匍匐成两列,夹道相迎;是啊,大众的记忆是非常非常短暂的。可距离他们当时大喊大叫,狂热地迎接解放者斯卡的时候,才过去了没几天而已——距离斯卡上次坐在王座上,主宰着生与死,而人们拜倒在他脚下的时候,才过去了不到几个小时而已。如今——特洛格向那具碎烂的尸体瞧去,它被丢弃在地上,遗忘在了白银大门前。有个秃鹰形状的影子盘旋着落了上去。众人的喧闹声充斥着特洛格的双耳,他不禁苦笑了一下。
三个冒险家身后的大门关上了,特洛格看到一条宽阔的白色街道,在他前方铺展开来。其他那些小一些的街道,就是沿这条街辐射出去的。两位战士都捕捉到了一种纷杂、混乱的印象,那些巨大的白色石头建筑,互相推挤在一起;还有高耸向天的塔楼,以及宽广的、门前带有阶梯的宫殿。特洛格明白,这座城市,一定是按某种秩序井然的规则布置出来的,但在他看来,现在这一切似乎只是一座垃圾场,由石头、金属和抛光过的木头组成,已没有了韵律和理性。他深感困扰的眼神,再次探寻起了这街道。
街道向上延伸到远处,通向一大团人影,那里涌起了一阵富有节奏的轰鸣声浪。数以千计赤裸的、戴着花哨羽毛的男人女人,都跪倒在那儿,他们弯腰向前,将额头磕在大理石地砖上,接着又把头甩回原位,朝上挥舞自己的手臂,所有人的动作整齐得堪称完美,仿佛高高的草丛在迎风起伏。每到低头的时候,他们就掀起一轮单调的咏唱,在一种迷醉的狂放情绪中,声音时而沉落,时而升腾。如此这般,她那反复无常的人民,又迎回了他们的女神阿-阿拉。
刚进入门内,布伦希尔德就停下了脚步,向她走来的,是在城墙上率先发出反抗的吼叫声的,那位年轻的首领。他跪下亲吻了女王裸露的双脚,说道:“噢,伟大的女王和女神啊,愿君明察,佐马尔(Zomar)始终忠心为主!愿君明察,佐马尔是如何效忠死战,为了吾主的缘故,我险些未能逃出戈尔-格罗斯的祭坛!”
“佐马尔,卿果真忠心至此,”布伦希尔德用这类场合所需要的那种浮夸语句回答道。“此等忠贞,岂能不赏。自今日起,卿便即就任我亲身卫队的统领。”随后,她又压低声音补充说:“从你们自家的家仆,以及那些一直以来都支持我的基业的人里,召集起一帮人,带他们进宫。如今我对民众的信任,除了做做表面功夫外,绝不会再多出半点了!”
阿瑟尔斯坦听不懂对话内容,但他忽然插嘴道:“那个留着胡子的老东西去哪儿了?”
特洛格吃了一惊,望向四周。他几乎都忘了那个巫师了。并没有看见此人离开——然而人已经不见了!布伦希尔德懊恼地笑了。
“他偷偷跑了,躲到暗处去预备再次作乱去了。斯卡倒地的时候,他和杰尔卡就消失了。这人有些秘密的出入路径,没有人能拦得住他。眼下暂且忘了他吧;切切留意——不久我们将有无数关于他的事要应付!”
这时,酋长们运来了一座雕刻精美、装饰高档的轿子,由两名强壮的奴隶抬着走了过来,布伦希尔德踏入轿中,对她的同伴们说道:“他们不敢触碰你们,不过依然来问说,两位要不要坐轿。我想,你们还是走路更合适,一人站我一边。”
“托尔之血啊!”阿瑟尔斯坦嘟囔着,将那把从不入鞘的、硕大的长剑扛在肩上。“我又不是婴儿!哪个打算抬着我走,我就把他的头颅卸下来!”
于是,顺着这条长长的白色大街向上,走来了布伦希尔德,这奥克尼群岛上拉内·托尔菲之子的女儿,海洋女神,古老悠久的巴尔-萨戈斯的女王。坐在两名雄壮的奴隶的背上,她来了,两边各有一位白皮肤的巨人阔步随行,展示着明晃晃的钢铁,一大帮酋长跟在身后,此时大众纷纷向左右让路,在她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条宽敞的大道。金色小号齐奏,吹起一支华彩的胜利乐章,鼓声雷动,那崇仰女王的咏唱,回荡着升向轰鸣不息的天空。当然,在这场光荣的狂乱盛宴上,在这场辉煌的野蛮游行里,生于北方的女孩那高傲的灵魂得以纵情享受,深深沉醉在贵为帝王的骄傲之中。
阿瑟尔斯坦双眼放光,单纯地因异教徒们这华丽激情的热焰而感到愉悦,但对那个来自西边的黑发斗士来说,即便待在最吵闹的胜利喧嚣里,那些号声、鼓声、喊叫声,似乎都渐渐淡化褪去,汇入被人遗忘的尘土,和永恒的宁静。众王国,众帝国,来而复去,如同海上的烟雾,特洛格想;人们欢呼胜利,但也正是在伯沙撒王的盛宴狂欢进行之时,米底人攻破了巴比伦的城门[注]。哪怕此刻,末日的阴影也依然笼罩着这座城市,湮灭的巨浪缓慢地拍打着,这次无人注意的袭击的脚步声,正逐渐靠近。因此,在一种奇怪的情绪下,特洛格·奥布莱恩就这么迈步跟在轿子旁,似乎在他眼中,他和阿瑟尔斯坦都走在一座死城里,穿过成群的黯淡幽灵,看着他们喜悦欢庆,迎接一位幽灵女王。
[注:出自《圣经·但以理书》。]
特洛格想要跟上,但布伦希尔德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伸出白皙的手臂搂住了他,这一抱,勒得甚至连他都很难挣开。“不!”她尖叫着,眼中放射着恐惧。“不要跟着他们走进那条可怕的暗道!它一定是通往真正的地狱!撒克逊人绝对回不来了!别跟他一起送命!”
“放开我,女人!”特洛格狂躁地咆哮道,他努力地想在不伤到对方的情况下挣脱出来。“我的伙伴或许正在拼死战斗着呢!”
“等我把侍卫召集过来再走吧!”她大叫道,但特洛格已猛地将其抛在一旁,就在他跃过密道门洞的时候,布伦希尔德敲起了碧玉大锣,一直敲到殿屋里回声重重。一阵嘈杂的咚咚声出现在了走廊上,佐马尔的喊声到了:“噢,女王,你遇到险情了吗?要我们砸门进来吗?”
“快!”她一边尖叫着,一边冲向外屋,一下子拽开了房门。
特洛格不顾一切地跳进了暗道,在黑暗中一路飞奔,跑了一小会儿后,前方能听见苦痛的嘶吼,和极度暴烈的呼啸,是受伤的怪物,和那个维京海盗。接着,这些噪声逐渐消逝在了远方,这时他来到了一条狭窄的过道里,壁龛中插着一些火把,将走廊微微照亮。有个棕皮肤的人仰面倒在地上,他穿着一身灰色的羽毛,头骨崩裂得仿佛一枚碎蛋壳。
沿着昏暗走廊这令人目眩的转折盘绕,特洛格·奥布莱恩究竟走了多久,他自己也从未能明白。另外还有一些更小的通道,向各个方向延伸了出去,但他一直紧跟着主路走。最后,穿过一座拱形的门洞,他进到了一个古怪而宏伟的房间。
阴郁、粗壮的石柱,支撑着昏暗的天花板,那屋顶如此之高,恍然像是一团幽深的浓云,隆起在午夜天穹的背景下。特洛格看见自己是在一所神庙里。一座被沾污染红的黑色石头祭坛后,巍巍矗立着一个庞大的形影,阴险又可憎。是那个神明,戈尔-格罗斯!没错,一定是他。但特洛格眼下只能分出一点注意力,简单瞥一眼这尊坐落在阴影中的雄浑巨石像。他的眼前,还有另一出奇特的舞台。阿瑟尔斯坦倚靠在他的巨剑上,注视着脚下那两个摊开四肢、倒在一堆鲜红碎烂中的身影。无论是什么污秽的魔法创造了那个黑暗魔物,在英格兰的铁剑面前,都只需花上一击,便能将其扔回到它原来的所在,地狱边陲。怪物身前,大致横向地摆着它最后的受害者——一个枯瘦的白胡子男人,即使在死后,他的眼中依然流露着赤裸裸的邪恶。
“戈丹!”盖尔人吃了一惊,脱口而出。
“对,那个祭司——我紧跟在这东西后面,这个巨魔,或者不管它究竟是什么好了,我一路顺着密道追,但别看它这个体型,跑起来就像一头鹿一样。中途有个穿羽毛斗篷的人想拦住它,结果被砸烂了脑袋,而它一刻都没停下。最后我们一下冲进了这座神庙,我逼到了怪物的身后,举剑准备砍下死亡一击。可托尔之血啊!它一看到这老东西站在祭坛边,就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嚎叫,把祭司撕成了碎片,然后就自尽了,全都发生在一瞬间,我还没来得及砍到它。”
特洛格盯着这个硕大的、不成形的东西。尽管直视着它,却还是无法做出什么判断来揣测它的原形。只能得到一种混沌的印象,巨大的体型,非人的邪恶。如今它仿佛一块无边的阴影,仿佛大理石地面上浮起的一粒疹子。可以确定,它出生之时,曾有黑色的翅膀拍打着飞出无月的深谷,盘旋在它的头上,是那些无法言说的恶魔那阴森的魂魄,生成了它的身体。
这时,布伦希尔德带着佐马尔和侍卫们,也从漆黑的密道里冲了进来。从外侧的门户和各种秘密的角落里,静静地走来了其他一些人——有士兵,还有裹着羽毛斗篷的祭司,最终聚集起了一大群人,肃立在这黑暗神庙(the Temple of Darkness)。
女王口中飞出了一声凶猛的呼啸,她已经看出这里发生了什么。她的双眼在骇人地熊熊燃烧着,她被一股诡异的疯狂所掌控着。
“最后!”她尖叫道,用脚跟朝她那终极对手的尸体踹了一脚。“最后,我成为巴尔-萨戈斯真正的女主人了!这些暗道的秘密,现在都是我的了,而老戈丹的胡子,终于浸在了他自己的血里!”
她高高挥舞双臂,庆贺着可怕的胜利,接着又跑向了那尊冷酷的神像,像个疯女人似的,欣喜雀跃地大喊大叫着一些侮辱的话语。这一刻,神庙震动起来了!巨石雕像摇晃着倒向外侧,突然朝前跌落了下来,如同一座崩塌的高塔。特洛格高喊一声向前跃去,但就在他起身时,随着一阵如同整个世界一齐爆裂般的轰鸣,这神明,戈尔-格罗斯,砸在了那个呆然僵立着、迎来了终结的女人身上。那宏伟的神像粉碎成了上千块巨大的碎片,从人类的视线中,永远地抹去了那个女人,布伦希尔德,拉内·托尔菲之子的女儿,巴尔-萨戈斯的女王。废墟之下,一团宽广的暗红色暖流四溢而出。
士兵和祭司们都僵硬着,被崩塌的冲击声轰得耳聋,也被这场奇谲的大灾祸震慑住了。一只冰冷的手在触碰着特洛格的脊背。那尊硕大无垠的巨物,难道是由一个死人的手在驱使着?在它撞落下来的时候,盖尔人感觉中,那非人的面容,似乎有一瞬间显现出了死去的戈丹的相貌!
此时,所有人都无言地傻站着的时候,侍祭杰尔卡看见并抓住了他的机遇。
“戈尔-格罗斯讲话了!”他尖叫道。“他砸死了那个假女神!此女不过是个恶毒的凡人!还有这些陌生人,也都是凡人!看——他流血了!”
祭司手指一戳,指向特洛格喉咙上已经干了的血迹,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阵狂野的吼叫。近来这些大事发生得过于迅猛,过于震撼,在困惑与迷茫下,他们变得像发疯的群狼,时刻准备着来一场泼洒鲜血的大爆发,以磨灭自己心中的疑问与畏惧。杰尔卡蹦向了特洛格,短柄斧反射着亮光,他的一名随从手中挥舞尖刀,划进了佐马尔的后心。特洛格听不懂这声叫喊,但他能意识到气氛相当紧张,危险至极,针对的是阿瑟尔斯坦,以及他自己。他迎向飞跃而来的杰尔卡,一击斩穿了那飘扬的羽饰和下面的头颅,接着,有五六把长枪折断在了盖尔人的圆盾上,一大堆身影逼得他连连后退,背靠一根巨大的柱子迎敌作战。阿瑟尔斯坦那边,由于思维较慢,在那电光石火、事态揭露的一瞬间,他仍然大张着嘴发着愣,苏醒过来后,他猛地迸发出了一股惊人的狂怒。借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他挥动沉重的巨剑,划出了一道壮丽的圆弧。呼啸的剑锋扫落下了一颗人头,斩断了一副身躯,又深深地劈进了一截脊梁。三具尸体互相碰撞着摔成了一团,即使是在疯狂的争斗之中,众人也不禁齐声高呼,惊叹这区区一击的神威。
但就像一股棕色的、盲目的暴怒大潮,发狂的巴尔-萨戈斯人翻卷着涌向他们的敌人。已故女王的侍卫们被困在了拥挤的人堆里,还没有机会挥出一击,就一个接一个地死了。但要打翻那两个白皮肤战士,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任务了。他们背靠背,猛劈着,重击着;阿瑟尔斯坦的宝剑乃是死亡的雷霆;而特洛格的战斧宛若闪电。被包围在一片密集的海洋之中,周围尽是龇牙咧嘴的棕色脸庞和闪动的兵刃,两人一点点缓慢地砍出一条路来,向其中一座门洞挪去。正是这挤成一团的出击姿势,妨碍了巴尔-萨戈斯的士兵们,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空间来控制好自己的招式,而与此同时,航海者们的兵器,则始终维持着两人身前一个清晰可见的血腥圆环。
一路走去,沿途叠起了一长列诡怪的死尸堆。穿越龇牙怒吼着压来的人流,两名同伴慢慢地破开了一条生路。这阴影神庙,曾目睹过无数血淋淋的事迹,此刻血浆澎湃喷涌,如一捧鲜红色的祭品,献给了她破碎的诸神。白皮肤斗士们运起沉重的兵器,在他们那裸露身体、体型更轻的敌人中,制造出了一场可怖的大破坏,铠甲的存在,护住了他们的性命。但那些狂暴飞舞的兵刃,还是将两人的手臂、双腿和脸部都砍伤划破了,看起来,似乎敌人靠着这极端的人数优势,就会在他们抵达出口之前,把他们彻底淹没。
不久,两人碰到了门口,发起了一次绝望至极的拼死搏斗,直到各个方向的棕色战士一时都没法再伤到他们,众人不得不后退去喘息片刻,在门前留下了一座残碎的鲜红死人堆。就在这一刻,两人疾速向后跃去,冲进了暗道中,并当着一众士兵的面,抓住巨大的黄铜门往外推上,人们呼嚎着扑了过来想拦住他们。阿瑟尔斯坦用粗大的双腿支住地面,使劲撑着大门,对抗着无数敌人汇合到一起的力量,一直撑到特洛格终于找到门闩,将其拉下封住了大门。
“托尔啊!”撒克逊人喘着粗气,甩掉脸上的血滴,如同沐浴了一场红雨。“这一战太惊险了!现在怎么办,特洛格?”
“沿通道往外跑,快!”盖尔人怒喝道,“趁他们还没有绕进这条道堵上来,把我们像耗子一样困在这扇门前。撒旦啊,整座城市肯定都被惊动起来了!听听那咆哮声!”
事实上,就在他们跑过昏暗通道的时候,感觉似乎巴尔-萨戈斯到处都爆发起了叛乱和内战。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兵刃的碰撞声、男人的高喊声和女人的尖叫声,但又被一种丑恶的嘶吼声压了过去。通道中显现起了一层绚烂的光华,接着,正当领头的特洛格绕过一处转角,冲进了一座空旷的庭园时,有个模糊的身形猛地朝他扑了过来,同时,一件沉重的兵器以意想不到的力量砸在了他的盾牌上,差点将他击倒。但即便是在这脚步踉跄的刹那,他也已回手还击,战斧顶端的尖锥,直刺进了袭击者的心脏,那人倒在了他的脚下。在照清周遭一切的这团亮光中,特洛格发现,这个手下败将不同于他一直交手的那帮棕皮肤士兵。此人光着身子,肌肉发达有力,身体不是棕色,而是一种泛着赤铜光泽的红色。粗壮的、野兽般的下颚,倾斜、低矮的额头,透露出的,并不是棕色民族的那种智慧与高雅,而只是一种兽性的凶残。一把粗糙雕刻而成的、沉甸甸的战棍[注],就掉落在他身旁。
[注:war-club,印第安人使用的一种木棒形武器。]
“托尔啊!”阿瑟尔斯坦惊呼道。“城里着火了!”
特洛格向外望去。他们正站在一座那种高出地面的空中庭园里,宽阔的阶梯向下通到了街道上,从这个制高点看过去,眼前是一幕清晰明了的景象,那是巴尔-萨戈斯的恐怖终结。火焰疯狂地蹿跳着,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映得月色越加苍白,红光之中,小矮人一般的人影到处来回奔逃,摔倒,死去,就像一个个木偶,在跟着黑暗诸神的曲调一齐舞蹈。大火的怒吼声,倒塌墙壁的冲撞声之间,穿插着死亡的尖叫和惊悚的胜利呼啸。城里汹涌密布着赤裸的、红铜色皮肤的魔鬼,他们在放火,在劫掠,在屠戮,掀起了一场血色的野性狂欢。
群岛来的红皮人!今夜,他们数以千计地降临在了诸神岛上。他们是如何翻越过城墙的,是靠潜行而入,还是城中有内奸?这对战友对此一无所知。但此刻,那些人正在大肆抢掠,穿行于遍布尸体的街道,放纵地满足着自己的嗜血贪欲,享受着成群成片的纵火与屠杀。奔流着一道道暗红的街道上,被砍翻在地的身影并不全是棕色的;这座迎来末日的都市里的人们,仍怀抱着绝望的勇气,殊死战斗着,但数量上的弱势,以及毫无防备的原因,他们的勇敢也只是徒劳。那些红皮人,就像一群饥渴嗜血的恶虎。
“怎么办,特洛格!”阿瑟尔斯坦大叫着,他长髯倒竖,双目灼灼,这疯狂的场景,点燃了他凶悍灵魂中某种相似的激情。“这世界完蛋了!我们也杀进稠密的人团里,在临死前,让各自的利刃饱餐一顿!我们要为哪边而战——红的还是棕的?”
“且慢!”盖尔人喝道。“无论哪边的人,都会砍断你我的喉咙。我们要自己劈开一条路,杀出城门,地狱的魔鬼会把他们全带走的。这里没有一个是我们的朋友。这边——走这截楼梯下去。透过屋顶间的缝隙,在那边那个方向,我看见有一扇城门的拱顶。”
这对伙伴一跃跳下了楼梯,到达了下方那条狭窄的街道,飞快地奔跑在特洛格指明的路径上。他们周围冲刷着一股鲜红色的、充溢着厮杀的滔天大潮。眼前,一团浓重的烟雾掩盖着万物,昏暝之中,混乱的人丛汇聚着,翻卷着,溃散着,碎裂的石板上,七零八落着满地血污的躯体。仿佛一场噩梦,恶魔般的身影蹦跳着,嬉戏着,在火光四射的烟尘中倏忽浮现,又倏忽消失。街道的各个方向上,火焰一堆接一堆地簇拥着,在两位战士奔跑的途中烧焦了他们的头发。随着骇人的轰鸣声,房顶纷纷坠落,墙壁也跟着崩塌成了废墟,其中充满了飞舞着的死神的气息。人们盲目地从浓雾里击砍过来,航海者们也回击剁翻对手,始终不清楚,对方的皮肤究竟是棕色还是红色。
这时,灾难般的恐怖画卷中,冒出了一种新的迹象。由于烟雾遮蔽视线,曲折多变的街道又令人迷失,红皮人被困在了由他们自己制造的罗网之中。火是公正的;它能烧死被看中的受害者,也同样能点燃那纵火之人;而崩塌的墙壁则是盲目的。红皮人放弃了他们的猎物,如野兽一般,嚎叫着东奔西跑,开始试图逃生;许多人发现这没有用处,便又转头回来,像瞎了眼睛的老虎一样,投向最后一轮毫无理智的狂野风暴,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盛放为一场深红的暴烈厮杀。
过着野狼式的生活的人,自会产生出精准无误的直觉,特洛格正是如此,他向着某个位置跑去,知道那里存在着一座外城门;然而,在曲折盘绕的街道上,在遮蔽视线的烟雾中,迷惑感还是袭扰着他。前方吐着火舌的昏暗迷茫里,回响起了一声可怕的尖叫。有个赤裸的女孩摇摇晃晃地盲目乱跑着,冲进了视野里,摔倒在了特洛格的脚边,鲜血从她残破的胸口喷涌而出。一个嚎叫着、沾染血红的魔鬼紧追在女孩身后,一把拽过她的头颅,割开了她的喉咙。只晚了不过一瞬之间,特洛格的斧子也在此时将那人的脑袋从肩膀上撕了下来,大张着嘴的人头旋转着飞进了街道里。就在这一刹那,一股骤然吹来的狂风刮走了盘卷缠绕的烟雾,两个伙伴看到那扇敞开着的门户就在他们前面,那里聚集着一大伙红皮战士。一声凶猛的长啸,一次爆射而出的冲刺,一个疯狂的时刻,如火山坼裂的狂威,让那门边尸横遍地,两人越过城门,从山坡驰骋直下,奔向远方的丛林和那后面的海滩。在他们面前,天空正被黎明染红;在他们身后,升腾着末日都市那颤动灵魂的喧嚣。
就像两头猎物一样,他们逃亡着,时不时地在数不清的灌木丛间寻找着简易的避难所,躲避那些成群结队跑向城里的野蛮人。他们似乎把整座岛都挤满了;红皮人的酋长们,一定是把几百英里内所有岛屿的人手都动用了起来,才组成了一支如此震撼的劫掠队伍。最终,这对伙伴顺利走进了丛林带,抵达海滩时,他们深吸了一口气,发现这里被人丢下了,只留下许多装饰着骷髅头的、长长的独木舟战船。
阿瑟尔斯坦坐了下来,大喘着气。“托尔之血啊!现在呢?除了藏进这片树林,等着那帮红皮魔鬼把我们猎捕出来,我们还能干什么?”
“帮我把这条船推下水,”特洛格猛喝道。“我们还有机会,如果能到开放海域上——”
“哇!”阿瑟尔斯坦直直地蹦了起来,伸手指着。“托尔之血啊,一条大船!”
太阳刚刚升起,仿佛一枚硕大的金币,闪闪发光,浮起在海平线上。日影中勾画出的,是一艘桅杆高耸、船尾翘起的海船,鱼跃而来。这对同伴跳上最近的一条独木舟,像发疯了一样将它推出海岸,狂乱地划着,他们一边高喊,一边挥舞船桨,试图吸引对面船员的注意力。健壮的肌肉释放出难以置信的威猛劲力,驱使着细长的小船一路前行。用不了多久了,距离那艘战舰停下脚步,并同意带着他们一同启航的目标不远了。一些穿戴着铠甲、面色黝黑的人们,正隔着船边的栏杆遥望过来。
“是西班牙人,”阿瑟尔斯坦咕哝着。“要是他们认出我来,那我还不如待在岛上!”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抓着铁链爬了上去,两名流浪者面前,站着一个身形修长、表情阴郁的男人,这人身上的盔甲,是阿斯图里亚斯[注]骑士的风格。男人用西班牙语对他们说话,特洛格做了答复,因为这个盖尔人和他的众多族人一样,是天生的语言学家,他曾游历四方,会说很多种语言。这个达尔卡希人用简单几句话讲述了他们的故事,并解释了那道巨大的烟柱是怎么回事,此时烟雾正从岛中翻滚向上,升入晨曦的晴空。
[注:Asturias,西班牙西北部地区。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丘》中,西班牙人扎曼阿克拉也来自这里。]
“告诉他,那儿能拿到一笔足够赎回一个国王的财富,”阿瑟尔斯坦插嘴说。“告诉他那扇白银城门的事,特洛格。”
但当盖尔人提到这座灭亡都市里那无尽的战利品时,船上的指挥官摇了摇头。
“阁下,我们没有时间去拿下它,也没有多余的人手浪费在这次争夺上。你所描述的那些红皮肤妖魔,大概很难放弃任何东西——哪怕是对他们来说没有用的东西——这不可能不带来一番暴烈的激战,而我的时间也好,兵力也好,都不是自己的。我是卡斯提尔[注1]的唐·罗德里戈·德尔·科尔特兹[注2],而这艘船,灰衣修士号[注3],是要出航去袭击摩尔海盗的舰队中的一员。几天前,在一场海上遭遇战中,我们和舰队的其他船只走散了,暴风雨把我们远远地刮出了航线。现在我们正要掉头回去,重新汇合到舰队里,如果还能找得到它的话;要是找不到,就尽自己所能,去打击不信天主之人。我们侍奉的是上帝和国王,不能仅仅为了某些无用的身外之物就停下来,比如你们提议的那些。不过,欢迎二位登上这艘战舰,我们正需要像你们这样看上去能征善战的人。你们不会后悔的,如果想加入的话,那就来为之奋斗吧,一起维护基督教,对抗穆斯林。”
[注1:Castile,即卡斯蒂利亚,位于西班牙中部。]
[注2:Don Roderigo del Cortez,可能参考了西班牙探险家科尔特斯(Hernán Cortés,1485-1547)的姓氏,此人于1519年前往墨西哥冒险,1521年攻下了阿兹特克人的都城。]
[注3:the Gray Friar,指天主教方济各会的修士。该教派创立于十三世纪初,西班牙人和摩尔海盗的战争则发生在十六世纪,而根据《黑暗之人》的内容可知,特洛格生活于十一世纪初,也就是说……]
在那细窄的鼻子和深黑色眼睛中,在那瘦长的苦行僧脸蛋上,特洛格读出了狂热,读出了无瑕的风度,也读出了骑士的侠义。他对阿瑟尔斯坦说:“这个人是个疯子,但有些不错的仗可以打,还有些奇异的国度可以去看看;无论如何,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对无主的人和流浪者来说,这地方,那地方,都是一样的,”高大的撒克逊人对曰。“告诉他,我们会跟着他到地狱去,把魔鬼的尾巴抓来烤,只要那儿有什么战利品可收的话。”
根据霍华德写给友人Tevis Clyde Smith的信件,本文于1931年5月被《Strange Stories》杂志接受,但最终发表在了同年10月的《诡丽幻谭》上。1950年再次刊载时,标题变成了《巴尔-萨戈斯的金发女神》(The Blonde Goddess of Bal-Sagoth)。1972年,这个故事被改编进了漫威的柯南漫画。
前一年发表的《夜之子》曾提到戈尔-格罗斯,但只提了一下名字。所以本文算戈尔-格罗斯、格罗斯-戈尔卡两位邪神的首次正式登场。(严格来说,我们并不清楚,最后移动神像的究竟是邪神自己,还是戈丹的魔法)
这一时期,霍华德创作了好几个类似的邪神。所罗门·凯恩系列的《The Moon of Skulls》一文中,出现了名字和Gol-goroth很像的Golgor,崇拜Golgor的族群被设定为亚特兰蒂斯人的后裔;《黑石》里则有一位没有名字的“黑石之神”。现在所说的“邪神戈尔-格罗斯”,至少融合了多个角色的设定。
另外,这篇小说可能有少许灵感来自邓萨尼勋爵。《裴伽纳诸神》的结尾部分出现过Saigoths(塞戈斯人)一词,而《巴尔-萨戈斯诸神》这个标题,似乎也有模拟《裴伽纳诸神》的意思。当然,Bal-Sagoth或许也参考了圣经中的伯沙撒王(Belshazzar),毕竟文中直接引用了这个典故。
至于特洛格,霍华德后来又写了一篇《The Shadow of the Hun》。开头承接本文的结尾,两人仍在船上聊天。然后以回忆的方式,讲述特洛格过去的一次远征历险。但这个新故事没写完,只讲到他抵达某个土著部落,了解了当地人与异族的交战情况,就戛然而止了。
《巴尔-萨戈斯诸神》还留下了一些额外的影响:英国有一支金属乐队就叫“Bal-Sagoth”,不过2012年他们改组成了另一支名为“Kull”的乐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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