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关于发售于2019年的魂系+恶魔城类游戏《渎神》的解析，首发于机核，原文已完结，可以在这里找到总集，因包含二百多张图片需要慢慢搬运，暂时不能一次性发完敬请原谅。
发在这里的版本我进行了重新校对，调整了部分笔误和不通顺的表达，但是因本文更多着眼于游戏中细节的考证和解读，部分内容或许需要对游戏有一定的了解。



（1）序
《Blasphemous/渎神》，是由《最后一扇门》开发商The Game Kitchen制作的一款横版动作游戏。它的剧情和游戏机制完美融合，是非常碎片化且隐晦的。在接下来的几章里，我将试着考证它剧情、人物和美术设计的原型，并且对其内容做出自己的解读。

序里就用三姐妹的故事来开篇吧，这也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一个故事：在怨念之崖，有三个物品可以被供奉到巨蛋前：融化金币、婚礼饰带和丧灵黑纱。把它们放到巨蛋前，蛋中就会孵化出三脸女“阿塔吉拉卡斯”（Altasgracias）。



从三件物品的说明里可以知道，三姐妹不愿嫁给颇有财富的未婚夫，祈求神迹降临，神实现她们愿望的方式很可能是让她们的丈夫死去。于是她们摘下婚礼的饰带，换上葬礼的黑纱。

这个巨大而怪异的角色，原型来自西班牙塞维利亚（sevillian）的传说圣里布拉达（Santa Librada）。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18世纪，讲述的是葡萄牙国王的养女，被迫与西西里岛国王缔结了婚约。为了避免结婚，她请求上帝把自己变成令人厌恶的人，以使未婚夫拒绝她。于是她的脸上和身上长出了浓密的毛发，西西里岛国王看见她的模样背弃了婚约，然而她的父亲葡萄牙国王认为是女儿使了巫术，将她处死在十字架上。

从传说的原型包括对三姐妹“合三为一”的强调里，很明显这里她们不愿结婚的原因之一，是她们要嫁给同一个人。原画集中，头披新娘白纱的三姐妹旁边的文字说明是：“我们愤怒的声音消失了。现在奇迹发生了，它们永恒回响。”

所以她们的下场很可能是被当作女巫拔掉舌头（根据BOSS房内不断上移的火墙来看，还有火刑），她们痛苦的尖叫中奇迹降临了，三姐妹的一部分（准确来说是怨念）成为怨念之崖BOSS三女巫，另一部分成为了山洞中等待孵化的卵。
孵化的畸形卵可以在盐神处换得圣物“三结密舌”，它是三根被系在一起的舌头，游戏中它可以让藤蔓生长，从而探索本来无法到达的区域。



游戏中和舌头有关的另一个地方是无言图书馆，倒在无言图书馆中的一具尸体这样说：“一些最珍贵的被禁止的艺术品被放逐于此”。



而墙上的那些油画，原型都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同时，沉睡画布中还有两名原型明显、彼此对照的圣子（这里以后再说），因此无言图书馆里“无言”的真正含义，不是不说话，而是“不能、也不允许被说出口的事物”。

回到三姐妹这里，畸形卵的物品说明是“我们将把声音注入卵中，我们的舌头会不断缠绕生长，终有一天会助我们逃脱”，于是“舌头”除了暗示三姐妹被冠以女巫之名处以拔舌刑罚外，也指：言语是自由的，总会有人一路走过来，从破碎的叙事里拼凑出整个故事，所以“这是我们从未有过的自由之结”。



在渎神的世界里人人都被各种各样的事物禁锢，是奇迹或命运的囚徒，就连玩家所操控的角色忏悔者也只能在地图中一个接一个的小方框里移动。但同时他们又拥有最广阔无边的自由：选择苦痛的自由。

自由不是一种享受，而是负担、困难和痛苦。在自由中生活是困难的、需要承担责任的和悲剧性的。现实中无神论的道德根源之一，即是根据神学赋予神的全知，神永恒地预见到了他从自身传递给人的自由的灾难性后果，预见到了世界上的恶和痛苦。而这个世界完全是由于他的意志才出现的，并处在他的统治之下。所以他是预见到了一切，知道所有人的死亡和苦难，却同意了要在这些可怕的条件下创造世界和人。

同样的，也是玩家自己在受苦中选择继续。所以这些被拆碎到各个物品说明里的故事才能被拼凑完整，后期再回到以前的地图收集时才会觉得轻而易举，这也就是我第一部分将要说的，所谓“苦痛的奇迹”。

This post has been edited by lq1588: 2021-01-31, 09:38

（2）：苦痛的奇迹
苦痛奇迹、大梦境的彼岸与被苦难取悦的神

从醒来时的默哀同道会到万母之母大教堂，从雪山之巅的焦容圣母修道院再到隐藏在底层的沉睡画布，渎神的舞台位于一片被称为卡斯托蒂亚（Cvstodia）的土地上。

卡斯托蒂亚这个名字来自西班牙语的“custodia”（拯救），只是将u替换为了v。

这里将u替换成v并不是随意选择的。渎神中的西班牙文化色彩非常浓重，后面我们还会再提到许多与西班牙有关的原型。西班牙语与英语一样，都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拉丁语的影响，而在拉丁语中u\v是不区分的。比方说w这个字母出现于约11世纪，在英文中它的读音类似连读的“double u”，意为两个u；而西班牙语中w的读音更像“uve doble”，意思是两个uve（v）。

在这片土地上，人们相信神，敬畏神，并因频繁降下的奇迹而越发狂热。

在三字之结，与主角一路共同走来的迪奥格拉西亚（Deogracias）会告诉我们：“这就是第一奇迹发生的地方。一个虔诚而痛苦的年轻人请求至高意识惩罚他。他祈求痛苦……然后奇迹就出现了。”








这位用绳索自缚、手持羊皮纸卷膝行的人，原型来自西班牙的传统节日圣周（Semana Santa），准确来说是安达卢西亚地区的圣周游行。

安达卢西亚位于西班牙最南部，是西班牙的17个自治区之一（序中所提到的塞维利亚就在安达卢西亚境内，而且塞维利亚王宫就是圣王回廊的原型，后面会再详说），它是弗拉明戈舞和斗牛发源地，也是《唐璜》和《卡门》的诞生地。

而圣周从被称为圣枝主日（Domingo de Ramo）的周日开始，到下一个周日也就是复活日（Domingo de Pascua）结束。

对圣周的庆祝各个地区有所差别，而其中最具特色的地方就是安达卢西亚的游行（procesión）。他们会穿着与游戏中迪奥格拉西亚相似的拿撒勒教派尖帽（Capirote），抬着描绘圣经故事的巨大人像，而他们的衣物颜色和胸口的刺绣代表他们所属的教堂或宗教团体，游戏中迪奥格拉西亚的脸被密密麻麻的柳条遮挡，这样可以让他筛出不必要的声音，保持专注。


有些人甚至会赤脚走完全程以表虔诚：


他们中有人会手持长蜡烛，当他们停下时，孩子们会请求他们为自己滴蜡烛球，当圣周结束，有些孩子手里的蜡球能攒到苹果那么大。游戏中，从红蓝蜡烛中获得的蜡球会随着找到更多蜡烛而变大，其原型就是来自这个活动。


由与他的对话我们可以知道，这是第一个出现的奇迹：至高意志，即神回应了请求，让一位信徒极痛苦地化为一棵树。
在《渎神》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概念是“苦痛奇迹”，即只有受苦受难神才会欣喜，才会用降下奇迹来回应人。而最大的奇迹就是在极大的绝望中悲惨死去，这样就能到达“大梦境的彼岸”。

现实本身就是充满苦痛和无奈的。我们在看到这些狂热的文本描述时可能并不明白，到底是怎样的许诺才让人一个接一个，心甘情愿去追求更多的痛苦？三字之结中，当地的居民“都在那个年轻人永恒的愉悦面前祷告”，难道他们的集体皈依、用折磨自己来追求的奇迹，真的就只是简单的变变戏法吗？

这里需要明确的一点是：奇迹的内在逻辑，即使人震慑、恐惧的根源在神的万能性被证明了。

奥古斯丁历十四年完成、确立了中世纪历史时间观念的《上帝之城》中有这样一段话：“一座神明之城覆在人类之城上降临了，这两座城市混杂在一起，凡人无法区别。” 他认为天主教徒所归属的不是任何地上之城，而是非人世的上帝之城。到了近代，雅斯贝尔斯的超越价值同样有类似的表述：“现实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终极的真实，后者不一定意味着否定现实世界的真实，但代表在价值上存在一个凌驾于现实世界的理想领域，即人格化的上帝世界。”

大梦境的彼岸，就是这样一个上帝世界。印度教中有一个说法叫“梵天一梦”，即世界万物只不过是梵天在做梦，当他梦醒，现实世界的一切都会在另一种现实中被毁灭。而渎神中，人们追寻奇迹的原因之一，就是大梦境的存在：人的生命是短暂又虚幻的，但死后却还有更漫长的更真实的生命。只有在人生中经受过足够的苦难，才有资格去到大梦境的另一边，换句话说就是上天堂。

而奇迹使得神的万能性被证明了。因此，神赐下的属于大梦境彼岸的幸福，会是比人类所能想象的所有幸福都要更远大的，也是根本不可能达到的幸福。这种幸福只能经由神的最大的奇迹：死后的奇迹才能给予。

渎神中，神是真正存在的。但从所有的文本中，我们并不能发现神向人许诺过什么。人们一厢情愿所追寻的大梦境的彼岸究竟是不是乐土暂且按下不表，可以确定的是虽然人们用苦难去请求奇迹，但神降下的奇迹往往是新的更深重的苦难。

在万母之母大教堂能找到两个NPC：神父和永痛仕女索珂萝。


在三个避难所印记留下的信息中可以知道她的故事：曾有一个女孩看到受苦的人而无比悲伤，她突然想承担他人的痛苦。神因此降下奇迹，让鞭笞、刀割和击打的痛苦永恒抽打这个女孩。

女孩这才明白自己所祈求的是什么，但纵使筋骨摧折，奇迹使她永远不会死去，人们将她抬入教堂，遵奉她为活圣人，聆听空气里冷酷的报数声并为之感动。



这里的悖论是：一个人如果不经受苦难，就无法到达大梦境的彼岸。但如果他经受了苦难，神为之欣喜降下的奇迹就会使他们无法死去。如果忏悔者没有选择解脱索珂萝，也没有将三个避难所印记供奉上去，她就要继续在这里经受无尽头的折磨。

与圣经中约伯的故事一样，神的公义性在这些奇迹中遭受了质疑。

“乌斯地有一个人，名叫约伯；那人完全正直，敬畏神，远离恶事。”

约伯，希伯来意为“受苦、遭难”。《圣经旧约·约伯记》中，义人约伯虔诚正直，努力行善，拥有美满的家庭与众多财富。撒旦问上帝，约伯是否是因为神让他生活幸福才信神，于是上帝同意撒旦试探约伯，看约伯是否会在困厄中依旧虔诚。

撒旦降灾于约伯，杀死他的儿女，夺去他的牛羊，毁灭他的健康。他的三个朋友来探访，指出定是他隐而不显的罪才遭了天谴，劝他赶紧认罪悔改。约伯被激怒，否认自己有罪，质疑上帝为何让他遭难，随后上帝两次从旋风中回答约伯，使约伯“厌恶自己，在尘土和炉灰中懊悔”，再次坚定起来。为了奖励他的虔诚，上帝加倍赏赐约伯，赐还给他比以前更多的财富。

神为什么任由约伯受苦？就是为了考验他吗？就像为了考验亚伯拉罕，看看他敢不敢把自己的孩子献给上帝？

但当亚伯拉罕上了法庭，那将会是多么可笑的画面！当法官问他你为何要杀死自己的儿子，亚伯拉罕只能回答：因为我知道上帝会还给我。

“落在永生的神的手里是可怕的（希伯来书 10：31）”，而《渎神》中，毫无疑问的是当人落在会显灵的神手里，面对的将是另一种极致的恐怖。

老實說，其中的神完全是養鬼食人中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