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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co]

阿瓦索·乌索广的宿命（The Weird of Avoosl Wuthoqquan）

原作：Clark Ashton Smith
无能为役的译者：Peco

注：CAS补全计划，短篇小说W-3号Cameo。

I

“行行好，施舍点儿吧，慷慨的大人。”乞丐哀求道。
　
阿瓦索·乌索广，科莫利奥姆（Commoriom）乃至整个终北大陆最富有、最吝啬的放贷人，正沉湎于对金银财宝的遐思。蝉鸣般刺耳怪诞的乞讨声骤然将他拉回现实。他上下打量乞丐，面露嫌恶。晚霞熔金般灿烂，将满目的铸块金器和银器染上一层绚丽光泽，五彩宝石如溪流般淙淙朝他的金库汇去。然而此情此景却被这不合时宜的叫嚣生生打断。
　
“我没什么好给你的。”他刺耳的嗓音就像啪嗒一声闭合的锁扣。
　
“两个帕祖尔就好，仁慈的大人，我会为您占卜。”
　
阿瓦索·乌索广又仔细端详了乞丐一番。纵观他在科莫利奥姆的游历生涯，从未见过如此不堪入目的乞丐。此人老得惊人，木乃伊般棕褐的皮肤布满沟壑，犹如丛林巨蛛织就的错综蛛网。破烂的袍子更是匪夷所思，垂下的胡须花白如苔，纠结成一团原始的刺柏。
　
“我不需要你的占卜。”
　
“那一个帕祖尔也行。”
　
“免谈。”
　
乞丐深陷的眼窝里，眸子变得阴鸷而凶恶，宛如洞穴中两条伺机待发的毒蛇。
　
“好吧，阿瓦索·乌索广，”他嘶嘶道，“我就给你白占卜一卦。听好你的宿命：由于你不信神明，沉溺物欲，贪得无厌，终将踏上诡谲的探求之路，为宿命所吞噬，日月星辰亦将无知无觉。大地深藏的财富必将引诱你，陷你于网罗；最后，大地本身也会将你吞尽。”
　
“滚开，”阿瓦索·乌索广说，“这宿命前半句晦涩难明，后半句陈词滥调。用不着一个乞丐来告诉我凡人皆有一死。”
　

II

　
时值史前学者称之为黑虎之年的那年，数月之后。
　
阿瓦索·乌索广端坐在府上兼做生意的底层房间内。残阳透过水晶窗斜射进来，晕染出朦胧的赤金，在缀满宝石的吊灯铜链上激起层层虹彩，也让黑色壁毯上盘虬交错的银丝与金线窜动出炽烈的生命力。阿瓦索·乌索广座落在光影交界的棕黑暗处，神情冷峻讥诮地盯着对面的顾客。那人黝黑的面孔和晦暗的披风也被转瞬即逝的霞光镀上一层金色。
　
此人相貌陌生，放贷人心想，或许是他国的商旅，也或许从事着更不光彩的勾当。狭长斜飞的绿柱石眼眸，散乱的青色胡须，粗犷寒酸的装束，无一不昭示着他异乡人的身份。
　
“三百德加尔可是一笔巨款，”放贷人若有所思道，“而且，我与阁下素不相识。有何抵押？　”
　
来客从衣襟内掏出一只虎皮小袋，袋口以筋腱系紧。他巧妙松开袋口，将两颗硕大无瑕、未经雕琢的祖母绿倾倒在阿瓦索·乌索广面前的桌案上。余晖斜照下，绿宝石中心燃起冰寒刺骨的碧焰，也在放贷人眼底点燃了贪婪的火花。但他的口气依然冷淡，毫无兴致。
　
“我最多借你一百五十德加尔。祖母绿难以变卖，万一阁下不来赎回宝石还钱，我可就要后悔自己的慷慨了。不过呢，我愿意冒这个险。”
　
“我要借的，不过宝石价值的十分之一，”陌生人抗议道，“给我二百五十德加尔吧……我听说科莫利奥姆还有别的放债人。”
　
“二百德加尔，我的底线。诚然，这些宝石的确价值不菲。但谁知道你是不是偷来的？但我从不多问。”
　
“就这么定了，”陌生人匆忙说道。阿瓦索·乌索广数出银币，那人收下后便不再争辩。放贷人满脸讥讽，笑着目送他离去，也在心中有了定论：这些珠宝必是赃物，但他丝毫不觉烦扰。不管曾属何人，来历几何，能为阿瓦索·乌索广的金库增光添彩才是真的。就拿较小的那颗祖母绿来说，三百德加尔的价钱已经低得离谱。不过放贷人并不担心陌生人会回来认领宝石……显然，此人是个窃贼，把赃物脱手就谢天谢地了。至于宝石的合法所有权，完全不值得关注或好奇。凭他付出的银子，它们现在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二人都心照不宣，将此视为一场买卖，而非借贷。

夕阳的余晖转瞬即逝，棕色暮色迅速吞没了窗帘上金属刺绣和宝石的斑斓色彩。阿瓦索·乌索广点亮雕花灯盏，启开一只小巧的黄铜保险箱，只见满盒的珠宝倾泻而出，在桌案上与那两颗祖母绿相映成辉，流光溢彩。有产自姆图兰的冰清玉洁的黄水晶，有采自楚科·乌尔帕诺米的瑰丽电气石；还有北地阴冷诡秘的蓝宝石，冻血般的极地玛瑙，内嵌皓星的钻石。红宝石目光炯炯，虎眼石熠熠生辉，在蛋白石斑斓的光泽中，石榴石和赭石散发暗沉的焰火。还有些别的祖母绿，但无一能比今晚新得的两颗更硕大无瑕。
　
阿瓦索·乌索广依照惯例，将宝石摞好摆齐，新得的祖母绿连同那几颗旧的被置于一端，犹如统率着身后的队列。他对这笔买卖甚是满意，对满盈的珠宝匣也十分欣喜。他爱抚着这些珍宝，目光中流露出贪婪吝啬的神色，洋洋得意。旁人或许会觉得，他的眼睛就像两粒碧玉珠子，镶嵌在那张仿佛古旧魔法书皮般黝黑粗糙的面皮上。金钱，珠宝，在这变幻无常的世界中唯有它们才是恒久长存的。
　
如是想着，他突然被一件怪事打断了。就在他纹丝未动之际，那两颗硕大的祖母绿竟无端从光洁平整的乌木桌面上滚开，直至坠落桌沿，消失在地毯上，发出闷闷的碰撞声。
　
尽管诡异莫名，但放贷人顾不得深思，只顾着跳起来寻找宝石。他绕过桌子，只见祖母绿仍在奇异地滚动，眼看就要溜出门外。那扇虚掩的门通向院落，院落又通往科莫利奥姆的大街。
　
阿瓦索·乌索广大惊失色，却只担心丢了宝石，而并非它们离奇驱逃的诡谲。他敏捷得出人意料，一把推开门，只见祖母绿以异常迅畅的姿态穿过颇不平整的院落。暮色渐浓，夜幕将临，但宝石仿佛在嘲弄他般闪烁着奇异的磷光。它们在昏暗中格外醒目，穿过虚掩的大门，滚上大道，旋即隐没无踪。

阿瓦索·乌索广隐约察觉宝石或许被施了妖法，但即便要直面未知的巫术，他也断然不愿放弃那两百德加尔的巨资。他猛地跃起，冲上街道，只在辨明宝石滚动方向时稍作停顿。

暗淡的街道几乎空无一人——体面的科莫利奥姆市民这时大抵都在享用晚餐。两颗宝石渐次加速，轻盈掠过地面，径直向左奔去，通往名声不佳的郊区和外围郁郁葱葱的密林。阿瓦索·乌索广意识到，若不全力追赶，恐怕就要与之失之交臂了。

他又累又喘，这般剧烈的运动着实罕见。但无论他如何加速，两颗宝石总悠然自得地骨碌碌滚动，偶尔还发出令人生厌的叮当轻响。惶惑不已的放贷人不一会儿便上气不接下气，只得放缓步伐，又惴惴不安，唯恐跟丢了逃逸的宝石。然而诡异的是，它们也随之放慢速度，歇停片刻，与他若即若离，始终保持着相同的距离。

阿瓦索·乌索广几近绝望。逃逸的宝石将他引至科莫利奥姆僻静的城郊，那里尽是些盗贼、凶徒和乞丐的藏身之所。偶遇的行人无不形迹可疑，对着滚动的宝石瞠目结舌，却无人去拦截。破败简陋的房舍渐次稀疏，接着唯余三三两两的茅屋，在高大的棕榈荫蔽下透出微弱灯光。

宝石仍清晰可辨，闪耀嘲弄的磷光，在漆黑的道路上一路狂奔。然而在他看来，自己确是略微拉近了距离。虽然四肢酸软无力，肥胖的躯体因疲惫而昏沉，几欲窒息，但贪婪欲望却驱使他的追逐愈发急切。一轮琥珀色的圆月自林间升起，为他照亮了前路。

科莫利奥姆已远在身后，孤寂的林间小径上再无人烟。他打了个寒颤——或是因为恐惧，或是因夜风凛冽——但并未因此停止追逐。他离那两颗宝石越来越近了，缓慢而坚定地一点点拉近距离。他觉得用不了多久就能追上。他如此专注于这场诡异的追逐，目不转睛地盯着滚动不止的宝石，竟没留意自己早已偏离大道。不知何时，不知如何，他拐进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巨树虬枝擎天，月光穿透枝叶，犹如水银碎片洒落在粗糙的乌木之上。它们似潜伏的巨网斗士，从四面八方将他围困。但放贷人毫不在意笼罩着他的阴森诡谲，也未察觉林间小径上弥漫的陌生孤寂，和林木深处泛着腐臭、阴湿的死气。

他与逃窜的宝石只有咫尺之遥，却又像被它们故意逗弄似的，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它们就像两只闪烁的碧眼，回望着他，眼波流转，媚笑嘲弄。就在他即将喷薄出最后一股力量扑向宝石时，它们骤然隐没，像是被横亘月光的巨蟒阴影吞没了一般。

阿瓦索·乌索广惊怒交加，呆立原地，困惑地盯着宝石消失的所在。只见前方一个漆黑幽深的洞窟大口敞开，通往地下不知名的深处。洞口形状怪异，遍布棱角尖利的岩石和诡谲的草丛。若在平日，阿瓦索·乌索广必会再三考虑，是否要冒然进入。可此刻，他心中只余追逐的狂热和贪婪的欲望。

洞穴以贪婪吞噬了他的宝石。后者沿着陡峭的洞壁滑落，转瞬没入黑暗深处。洞中低矮狭窄，到处是恶臭的粘液，但宝石散发的磷光如同指路明灯，令放贷人重燃希望。倾斜的甬道渐趋平坦，开始蜿蜒曲折。阿瓦索·乌索广再次与那对逃逸的宝石渐行渐近，喘息未定的胸中涌动着狂喜。
　
宝石近在咫尺，突然间却灵巧地滑过前方的急转弯，从他视野中消失。他连忙追上，却不由自主停下脚步，讶异非常。面前庞大洞穴的穹顶与岩壁散发着苍白诡谲的蓝光，令他一时目眩神驰。脚下五光十色的璀璨更是使人晕眩。

阿瓦索·乌索广立于狭窄石阶之上，目之所及，洞中深谷尽是各色宝石，齐平石阶，仿佛谷粒填满谷仓！红宝石、蛋白石、翠绿宝石、钻石、紫水晶、祖母绿、贵橄榄石、蓝宝石，举世珍奇于此汇聚，倾泻成灿烂汪洋。祖母绿安然端坐，嵌于眼前钻石堆中，奈何满目琳琅，品相难辨。

须臾之间，阿瓦索面对如斯难以名状之景，惊诧莫名。继而欣喜若狂，纵身跃入，霎时双膝没于波光粼粼、叮咚作响的珠宝海洋。捧起满掬光华，缓缓松手，任其从指间流泻，叮叮当当重落累累珍宝之上。睁眼凝视，只见绚丽辉煌散落涟漪，时而舒展，时而敛拢。宝石似不灭炭火，若隐秘星辰，又如燃烧眼瞳，交相辉映。

纵使最狂放的梦中，放贷人也不曾想象世有如许财富。喃喃自语，吟咏赞歌，双手时而拨弄，时而掬捧，不觉渐渐陷于无底深坑。霎时间宝石已漫过膝头，将肥腿尽数吞没。贪欲迷醉其心，危机却浑然不觉。

及至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正如陷入流沙般不断下沉，这才惊慌失措地用力挣扎，想要爬回岩阶。然而他越是费力挣扎，双脚下的宝石便不断下陷。他越陷越深，直至腰际都淹没在那片闪烁的珠宝海中。

阿瓦索·乌索广因自身荒诞的处境而感到无比恐惧。他大声呼救。仿佛在回应他一般，身后洞穴中传来一阵响亮而油腻的邪恶笑声。他费力扭过肥硕的脖颈，越过肩头向后望去，只见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蹲踞在高处的岩架上。那绝非人类，甚至也不似任何已知的动物、神祇或魔鬼。它硕大、苍白而臃肿，有着蛤蟆般丑陋的脸孔，身躯肿胀黏湿，长着无数鱿鱼般的触须与肢体。它伏在岩架上，无下颌的脑袋和裂开的长嘴凌空悬在宝石坑上方，冷酷无睑的眼睛斜视着阿瓦索·乌索广。它开口了，声音粘稠而令人作呕，就像巫师釜中淌下的死尸油脂，更令放贷人惶恐不安。

“嗬，瞧瞧这是谁呀？”它说道，“以撒托古亚的黑色祭坛起誓，竟是个肥头大耳的放贷人，如陷泥潭的蠢猪，在我的珍宝堆中打滚！”

“救命！快救救我！”阿瓦索·乌索广哀嚎道，“没瞧见我正在下沉吗？”

那怪物又发出油腻的笑声：“我自然看到你的狼狈样了……你来此何干呐？”

“我前来寻找我的祖母绿——两颗无暇美玉，刚以二百德加尔购得。”

“你的祖母绿？”怪物说，“容我纠正一二。此宝石为我所有。不久前有贼从我洞中窃去，顷刻洗劫我历尽辛苦搜集的宝库。窃贼见我胆寒，仓皇逃窜……我念其此贼仅取二颗，便饶他一命。我深知宝石终会回我身边——只需轻轻唤之，宝石即刻归来。那贼瘦骨伶仃的，放他一马也无妨。而现在，却有个养尊处优的肥胖放贷人自己撞上门来……”

阿瓦索·乌索广惊恐万状，已然听不懂那话语的含义。他正缓缓没入那片晶莹碧绿的海洋中，丝毫没有停息。黄玉、红玉、紫晶光华璀璨，没过他的胸膛，叮叮当当埋没他的腋下。

“救命啊！救命啊！”他嚎啕大哭，“我就要被淹没了！”

那诡谲的异形嘴角上扬，满是讥诮，伸出苍白肥厚的分叉舌头。那肥胖身躯伏在宝石池上，却未曾下沉分毫。它如章鱼般滑行而来，触手探向放贷人，眨眼间便将阿瓦索·乌索广从宝石中拽了出来。接着它没有丝毫停顿，也无需言语，就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将他吞吃入腹。

This post has been edited by Peco: 2024-06-24, 02: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