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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译:CAS,歌唱的火焰之都(The City of the Singing Flame), 正在译
edelweiss
2011-12-25, 2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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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高的Griff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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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唱的火焰之都(The City of the Singing Flame)

克拉克·埃什顿·史密斯,发表于《惊奇故事(Wonder Stories)》1931年7月号
翻译:玖羽

  前言

  现在,离贾尔斯·安格拉斯(Giles Angarth)的失踪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我们是交往了十几年的好友,我自信比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他,可是,对他失踪一事的真相,我却和旁人无异,完全无法探明;而且,直至今日,事实依然笼罩在迷雾之中。

  和其他人一样,我也想过,这一切可能都是他和埃伯里一起设计的宏大骗局——他们可能还在某处好好地活着,还在尽情地嘲笑这个对他们的失踪感到困惑莫名的世界。在我决定去探查火山口边缘、寻找安格拉斯在笔记里提及的那两块圆石之前,没有任何人发现过这两位失踪者的痕迹,也没有丝毫关于他们的传闻流传。那时,整件事情看起来只是一个奇异的、令人恼火的谜团而已。

  已被众人视为著名幻想小说作家的安格拉斯当时正在山脉①度夏,直到画家菲利克斯·埃伯里(Felix Ebbonly)去拜访他为止,他一直都是独自一人。我和埃伯里从未谋面,但他极富想像力的画作却颇富盛名,他过去也曾数次为安格拉斯的小说绘制插图。

  因为这两人长时间不见踪影,在附近露营的人们就开始紧张起来。为了寻找线索,他们搜查了小屋,结果在桌上发现了一个写明给我的小包裹。在读遍了各家报纸对他们失踪原因的臆测之后,我终于收到了这个包裹;包里是一个小小的皮面笔记本,在衬页上有安格拉斯写下的一段话。

  “亲爱的哈斯廷: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把这本笔记出版吧。人们大概会把这本笔记视为我最后一部、也是最荒诞的小说——当然,前提是,他们不认为这是你虚构的作品。反正对我已经无所谓了。再见。
  你忠实的 贾尔斯·安格拉斯”

  我不知这是不是他故意营造的效果,加之我自己也难以确定他写下的究竟是事实还是想像,于是我就推迟了发表这本笔记的时间。由于我自身的经历,如今我已确信这个故事真实无疑;现在我把它和我个人的冒险经历合在一起,终于付诸出版。虽然在本书出版之前,安格拉斯已经回到了俗世,但我想,也许这种合集出版的形式可以让读者不会仅仅将它看作一部幻想小说。

  就算这样,当我回想起当初的怀疑时,我也想知道……不过,还是让我把这些都交给诸位读者来决定吧。首先请看贾尔斯·安格拉斯的笔记。

译注:
①:山脉(Sierras),即内华达山脉(Sierra Navada),在加利福尼亚。


  一、彼方的次元

  1938年7月31日——我还是打死都不能习惯记日记……主要是因为我的人生平淡无波,没有太多值得记录的事情。但今早发生的事是那么地离奇,是那么地悖离世间的法则,所以我觉得最好还是尽我最大的能力,把我所理解的那一部分事情记录下来。此外,只要我还在重复经历这种体验,我就不会停止记录。这样做反正也没有什么坏处,因为谁都不会相信我写下的这些内容……

  我住的小屋靠近山顶,再往北不到一英里就是火山口边缘,我时常去那里散步。尽管那里的景色的性质明显地异于常态,我还是把它列为自己最喜爱的场所之一;火山口边缘附近荒凉不毛,只有几株山葵、野醋栗,还有几棵顽强的、被风吹歪的松树及落叶松扎根在那里。

  地质学家肯定会否认这样的地貌是火山活动导致的——但是,以我这不科学的眼光所见,粗糙的瘤状砾石露出地表,堆成小山,这只会是火山灰暴露在空气中的结果。它们看起来就像巨大熔炉里产生的矿渣,远在人类诞生之前就被倾倒在这里。当它们冷却、硬化后,就变成了现在这种无限怪异的形状。

  这些圆石有些像是原始时代浅浮雕的碎片,有些像是史前时期的神像或人偶,还有些则像是铭刻着失传许久、无法解读的文字。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漫长而干燥的山岭尽头,还有一个小小的——然而却是深不见底的湖泊。这整片地区都绵延着陡峭的花岗岩山岭和长满冷杉的峡谷,相比之下,这座小山仿佛就像是一个奇特的间奏。

  今天早晨晴朗无风。我常常站在这里,眺望四面八方壮丽多彩的景色——城堡峰①那庞然无匹的城垛、唐纳峰②那被险峻山道划分开来的粗糙大块;内华达山脉在远方闪耀着蓝色的光辉,而在我的脚下,是山谷中的绿柳在婀娜摇曳。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静寂的世界,除了醋栗丛中蝉儿单调的鸣叫,听不到一点声响。

  我曲曲回回地走了一阵,走到山岭上一个乱石棋布的地方,准备捡一些奇石回去当纪念品:我先前来这里转的时候已经捡过几块了。突然,我走进了石滩中的一块空地,这是一个寸草不生的——明显是由人为造成的环形区域;在圆环的中心有两块圆石,它们的形状是不可思议地相似,相互隔开大约五英尺之远。

  我稍稍站定,仔细观察它们。这是两块钝重的灰绿色石头,我觉得它们和周围的石块截然不同;这时,我甚至产生了奇怪的想像,这两块圆石可能是已经消失的立柱的基座,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打磨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确,两块石头一模一样,形状都是标准的圆形,同时,虽然我对地质学也有一鳞半爪的了解,但我却完全不能鉴别它们那光滑的、肥皂一样的材质。

  一时间,我放纵着想像力,沉浸在有些过热的幻想之中。然而,和我踏进这两块圆石中间的空间所引发的事情相比,我那荒诞无稽的空想就只不过是像家常便饭那样简单了。我会尽可能地描述它;可是,怎样才能用人类的语言描述远远超出人类常识的事件和感受呢?

  没有比一脚踏空更让人狼狈的事了。想像一下,你下一步本来要踩在平地上,可脚下突然什么都没有了!我就像这样朝空虚的深渊中直落下去,与此同时,地上的景象也在我眼前旋转、破碎,最后消失,我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紧张和极度的寒冷使我感到恶心、眩晕,无疑也破坏了我的平衡感。落下的速度,加上其它这些原因,使我连呼吸都很困难。

  我的思考和感觉一片迷乱。有一半的时间,我感觉自己在向上方掉落,或者在沿着水平或斜角的方向滑动。最后,我感觉整个翻了个个,就发现自己又站在稳固的地面上了。我完全没有感觉到坠落的震动和冲击;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但我依然头晕目眩,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理解我所看到的东西。

  当我终于找回了理解力,环视周围事物的时候,我体验到的混乱,和一个突如其来地被扔到外星海岸边的人所体验到的是一样的。这是一种强烈的失落和疏离,是一种令人头晕的、压倒性的困惑。周围环境的细节决定了我们人生的颜色和形态、更决定了我们的性格;当我们被强行从熟悉的环境中切离之后,就会感到这种可怕的感觉。

  我所站之处的景色和火山口边缘既相似又不同。这里是一个长且平缓的斜面,像波浪一样延续着,一直延伸到广袤的平原。整个斜面都覆盖着紫罗兰色的草,大小和形状均如立柱一般的岩石点缀其间。在平原之上,是开阔的草场,紫色和黄色的未知植物挺立着,形成了庄严的森林。视野尽头,平原上升起了一道金褐色的雾墙,而在逐渐缥缈的雾墙之后,尖塔的顶端直与天齐——尽管没有太阳,天空却依然明亮,发着琥珀色的光。

  在这幅惊人画卷的前方——不超过两、三英里——矗立着一座城市。它那巨大的高塔和红石砌就的城壁,仿佛是由这未知世界的亚衲族人③所建起的。城墙上接着城墙,高塔上垒着高塔,冲向天际;这些直线条的建筑质朴而庄重地排列、延伸着,给观看者的那种压迫感,就好像是走近一座峭壁时,觉得这峭壁马上要倒下、压在自己身上一样。

  在眺望这座城市的时候,我忘记了起初那种失落和疏离的感受。我现在的感觉是一种敬畏,在敬畏里还混入了一些真正的恐惧。同时,尽管有些模糊,可我却感到一种直达心底的诱惑:那城市放射出的,是神秘的、俘虏人心的魔力。然而,在眺望了一会之后,那种难以想像的、宇宙规模的陌生和困惑又从心底苏醒了。我歇斯底里地愿望着,一定要从这个奇异得令人难以忍受、甚至令人发狂的地方逃脱,回到自己的世界;但我还是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尽量把握住现在的情况。

  我曾读过许多讲述异次元的故事——实际上,我自己也写过一两部。我也时常思及,在我们的宇宙之外可能还存在着同样的宇宙,在那里有着无法用人类的感官感知,也无法用人类的知觉理解的另外的世界、另外的物质位面(material planes)。当然啦,我立即意识到,自己落入了这样一个异次元世界;毫无疑问,踏到那两块圆石中间时,我掉进了空间中的一种瑕疵或缝隙,最后就到了这个异世界——这个和我们的宇宙完全不同的世界。

  听起来倒是很简单,但只要一思考这个谜团的原理,大脑就会苦不堪言。为了让自己更冷静一些,我开始仔细观察周围的情况。这时,我注意到了前述那些柱状列石的格局:它们排成了两条平行线,大部分立石的距离都完全相等。立石的行列一直延伸到山脚,仿佛标示着一条早已被紫草掩盖的古代道路。

  我回过头,沿着道路的走向去,看见了两根正好立在背后的柱子。它们的间隔和火山口边缘那两块奇怪的圆石完全相同,颜色都是灰绿色,材质也都像肥皂一般。这两根石柱高约九英尺,因为柱顶残缺了,所以实际上可能更高。在石柱后方不远处,是被同样的金褐色浓雾笼罩的原野,在那里看不到坡道,也看不到立石,这两根石柱好像就是道路的终点了。

  不可避免地,我开始推测,处在这新次元中的石柱和我们自己的世界里的那两块圆石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它们外表相似,这决不是偶然的。难道说,只要我踏进石柱之间,就能逆转坠落的过程,回到人类的世界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在两个世界之间开辟这条道路的,该是怎样不可思议的异时空存在呀?这条道路究竟是由谁、出于怎样的目的使用的?

  一想到这个问题,推测就会展现出无限的远景,使我的大脑一片混乱。不过我最关心的,还是怎样回到火山口边缘。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怪异,无论是附近那巨大的城墙,还是这奇观异景那非自然的颜色和形态,对人的神经来说都太难以承受了。我觉得我在这里待久了会变疯,而且,就算勉强待在这里,说不定也会遇到具有敌意的力量或生物。

  不管是在坡道上还是在平原上,都没有任何生物活动的迹象。但是,既然有着如此巨大的都市,那也就自然可以推断这里存在着生物了。我所写的小说的主角可以非常冷静地拜访第五次元或大陵五星的世界,但和他不同,我完全没有冒险的心情。在未知的事物面前,我遵从了人类的本能,掉头离开;所以,我只是畏惧地瞥了一眼那若隐若现的城市和挺立着绚烂植物的平原,然后转过身去,踏入石柱之间。

  被黑暗、冰冷的深渊吞没的感觉和刚才一样。那种不确定的坠落感和翻转感也和我进入这个新次元时所感到的完全相同。在这一切结束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又站在地上了;虽然还是有着不可遏制的眩晕和颤抖,但我却确实地回到了踏进那两块灰绿色圆石中间的空间以前的地方。我周围的一切都旋转着,就像在火山口边缘发生了地震,这使我在恢复平衡感之前不得不暂时坐在地上。

  我梦游似地回到了小屋里。尽管是确凿无疑的体验,可我却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即使现在也是这样。尽管如此,这一体验却在其余一切事物上投下了自己的阴影,逐渐地控制了我的所有思考。或许在写下它之后,我可以多少摆脱一点它的影响;我平生第一次这样心乱如麻,我觉得,和我出于偶然才瞥了一眼的那个世界相比,我所司空见惯的这个世界是同样地荒谬,同样地宛如恶梦。

  8月2日——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件事,想得越多,谜团越多。如果认为空间之间的缝隙是绝对的真空,空气、以太、光线、物质都无法通过的话,我怎么可能掉进去呢?而在掉进去之后,我又是怎么掉出来的呢?尤其是,那个世界和我们的世界完全没有相连之处?

  但是,理论上说,既然我可以轻易地进去,自然也可以轻易地出来。关键问题是:如果我真的处在真空之中,那我又是怎么上下左右移动的呢?这整件事情甚至都能难倒爱因斯坦,我更不认为我能摸到真实答案的边缘了。

  而且,再去一次那个世界,好确认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诱惑已经控制了我,我正在与这种诱惑斗争;归根结底,我为什么非得再回去一次不可呢?我被赐予了一个机会,这个机会是过去从未有人得到过的;我将会看到无可比拟的奇景,我将会学到无可想像的秘密。在这种情况下,我神经质的恐慌就像是一种无法原谅的幼稚……

译注:
①②:城堡峰(Castle Peak)、唐纳峰(Donner Peak),皆是内华达山脉的高峰。
③:亚衲族(Anakim),古代迦南的一族,据说是伟人的后裔,出自旧约《民数记》,13:22-33。此处用以指代巨人。


  二、巨人之城

  8月3日——今天早晨,我带上左轮手枪,回到了那个世界。不知是为什么,我没想过结果可能会有区别,因此没有踏进圆石之间的那块空间的正中央。毫无疑问,这让我掉落的过程比上回延长了很多,我呈螺旋形多翻了好几圈。这回,我多花了好几分钟时间才从眩晕中恢复;当我找回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正横躺在紫色的草地上。

  这回我鼓起勇气,走下坡道,尽可能地潜入紫色和黄色的奇特丛林中,以那隐约显现的城市为目标悄悄前进。这里万籁俱寂,甚至没有一丝微风吹过这些异样的树木;这些树只是高高地挺立着,它们那垂直的树干和水平的树叶,看上去竟像是在模仿那些巨大建筑的质朴的轮廓线。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了穿过森林的道路——这条道路是由至少二十英尺见方的大石板铺就的,直通城市,在路上完全见不到人影。有那么一会儿,我猜测这条路已经完全废弃,甚而还敢在上面走上几步。可这时我却听见有声音从背后传来,回过头去,发现数只奇怪的生物正在向我走近。我吓得立即蹿进丛林,目送那些生物从面前走过,生怕它们看见我;可这不过是杞人忧天,那些生物甚至没有往我藏身的方向看一眼。

  现在我很难描写、甚至回忆起这些生物的样子:它们看起来既像人又像动物,但和我们熟悉的任何生物都完全不同。它们的身高足有十英尺,大步流星地走着,很快就在道路的拐弯处消失了。它们的身体闪着光,似乎穿有某种铠甲;在它们的头顶,生着高耸、弯曲的器官,那器官发出乳白色的光芒,像奇特的羽毛一样在头上摇曳着,可能是一种特殊的触角或感觉器。我一边因兴奋和惊讶而颤抖,一边继续在这极彩的丛林中前进。继续向前走着,我才第一次注意到,这里看不到一点影子。没有太阳的琥珀色天空到处都在发光,柔和而均等的光辉充满了一切角落。万物都像刚才一样,纹丝不动,静寂无声,在这幅不可思议的图景中,没有任何鸟类、昆虫、动物活动的证据。

  但是,当前进到离城市只有一英里左右——这里的物体都大得超乎常识,我只能尽量判断距离——时,我感到了一种振动。还称不上声音,只是振动。这振动有一种奇妙的力量,使我的神经兴奋起来。这种未知的力量或波动流过我的身体,使我感到有些不安;当我感到振动的时候,离我听到音乐还有一段时间,然而,一听到那音乐,我的听觉神经立即认出,它和这振动完全相同。

  那是从远方传来的、极其微弱的音乐,我想它一定来自这座巨大城市的正中央。它的旋律有一种刺透人心的甜美,听起来仿佛是一名妖娆的女性在歌唱。然而,那绝不是人类所能唱出的歌声。这歌声有着一种非人世的魔力,那高昂的音调从不断绝,简直就像是把遥远的世界、遥远的星辰的光辉转化成声音一样。

  我通常对音乐很不敏感,还经常被人责怪没有音乐细胞。但当我感受到那遥远的声音施加在我精神上、影响我情绪的的奇妙魔力时,我却无法离去了。那歌声犹如海妖塞莲的歌声一般诱惑着我,使我忘却了我置身的异境和可能面临的危险。渐渐地,我就像嗑了药似的,大脑和五感都陷入深深的陶醉之中。

  虽然我不知是怎么做到的,但这音乐确实用某种阴险的手段,传达给我一些念头——无垠的、然而却是可以达到的空间和高度,超人的自由、以及狂喜。它好像在许诺说,我能达到那连我自己也只是在想像时最模糊地梦想过的,最不可能实现的辉煌。

  森林几乎延伸到城墙脚下。我从森林边缘向外窥视,只见极具压迫感的城墙在头顶耸立,墙上的每一块巨石都完美地咬合。我就站在巨大的道路旁边,道路直通向一扇开启的大门,那大门连庞然巨兽(behemoths)都能轻易通过。并没有看到守卫;在我观瞧的时候,那些高挑、闪光的生物也迈着大步,走进了城市。

  城墙太厚了,从我站的地方根本看不见门里的样子。可是,那音乐却加强了。它像洪流一样从这神秘的出入口里漫溢出来,那诡异的魅力吸引着我,使我热切地期盼难以想像的事物。要抵抗它很困难;即使我奋起全部毅力,也很难背过身去。我设法集中精神,考虑危险,但我的思考却是那样地软弱、虚幻。

  最后,我终于拉扯着自己,慢慢地退了回去。我的脚步既缓慢又拖延,直到再也听不到音乐为止;但那魔法却像毒品的效果一样残留在我身上,一直到我回家,它都在诱惑着我,想叫我回去,跟着那些闪光的巨人进入城市。

  8月5日——我再度造访了这个新次元。我觉得自己能够抵抗那音乐的影响,但为了防止受到更强烈的影响,我用棉花塞住了耳朵。就在和上次相同的距离上,我又听到了那超自然的旋律,同样被它吸引着前进。可是,这次,我走进了那扇打开的门!

  我怎么能够形容这座城市呢?走在这无可量度的巴别塔的建筑、街道和拱廊之中,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它广阔的路面上爬行的一只蚂蚁。到处都是列柱、方尖碑、还有从好像神殿的建筑里垂直切出的塔门——底比斯①或赫利奥波利斯②的塔门和它们比起来,就好像侏儒一般。此外,还有这座城市的居民们!我该怎么描述他们、该怎么称呼他们!

  我想我最初看到的那些闪光的生物并不是这个城市真正的居民。他们只不过是访客,是和我一样来自异界、异次元的访客。这里真正的居民都是些巨人,他们像祭司一样用缓慢、庄严的步伐行进;他们的身体赤裸、黝黑,四肢足有女雕像柱(caryatides)那么粗——看起来,他们强健的肢体甚至足以抬起他们自己建造的那些高楼广厦的屋顶或门梁。我不想过多描写他们的形貌,因为我怕用人类的语言形容之后,别人会以为他们是粗野的怪物。不,他们不是怪物,他们只是在和我们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生活,在这个世界的环境、力量和条件之下,遵循和我们完全不同的法则进化至此而已。

  不知为什么,我没有任何恐惧——可能是因为我被音乐吸引来的时候就已经感觉不到恐惧了。刚一进门,就看到一群这里的居民,当我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们没有对我投下丝毫注意。他们的眼睛是像黑玉一样的不透明球体,就像狮身人面像那对被雕刻出来的眼睛,从里面看不到任何感情。从他们厚实的、同样没有表情的嘴唇里,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听觉:在他们那奇特的半长方形头颅上,到处都找不到类似耳朵的器官。

  我追寻着音乐的源头,虽然我逐渐接近,但传来的音量却几乎没有提高。几个我早先在城墙外面的大道上见过的生物很快就从后面赶上我,迅速越过我身边,消失在如迷宫一般的大厦里,在它们后面,又有别的生物跟了上来,它们不像那些生物那么巨大,身上也没穿闪耀的铠甲。接着,又有两个生物从我头顶出现:它们长着如血般赤红、透明的长翼,复杂的翼脉清晰可见。它们就跟在别的生物后面飞着;我不清楚它们脸上类似蚂蚁触角的器官有什么功能,但我却能确信,它们也属于高度进化的种族。

  我还看到数百名真正的城市居民在严肃、缓慢地踱着步子,他们每一个看起来都对我毫不在意。我想,这无疑是因为他们已经见识过太多远比人类奇怪得多的种族的缘故;我继续向前走去,又被几十个外观完全不可思议的生物追过。这些生物前行的方向都和我一样,它们大概都是被那宛如塞莲之歌的旋律吸引过来的。

  被那遥远、缥缈、如鸦片般美妙的音乐引导着,我逐渐走入这些格局错综复杂的巨大建筑的深处。我很快注意到,在这里,音乐会以十分钟左右的间隔不停重复转强、转弱的循环。随着我越走越近,音乐也愈发甜蜜。我甚至都感到惊讶:这音乐到底是怎么穿透迷宫的无数道石墙,传到外界去的……

  我头顶的长方形建筑层层堆叠,在琥珀色的天空下矗立起可怕的高度。在这些建筑连绵不绝的阴影中,我一定走了好几英里的距离。现在,我终于快要到达一切秘密的核心了。混在无数怪异生物的大群中,我走进了一个大广场,在广场中央有一座仿佛是神殿的建筑,它比周围的建筑都远远庞大得多;从它那以列柱支撑的入口里,响亮而高昂的歌声正流泻而出。

  踏入这幢建筑的大厅时,我不禁兴奋得发抖。我已经接近了神秘的圣域,许许多多显然来自异界、异次元的人们正和我一起走进前方巨大的柱廊,柱廊里的所有柱子都刻着无法读懂的符号和神秘的浮雕。那些身材颀伟、皮肤黝黑的城市居民们正在这里或踱步、或停留,或像其他人一样忙于自己的事情。他们谁也没对我说过话,连他们自己之间也没说过一句话;虽然有些人曾偶然向我望过一眼,但他们的态度却好像是我理所当然应该存在于这里一样。

  没有什么词汇能表达这种不可理解的惊异。可这音乐呢?这音乐同样也是我难以描写的。那就好像是灵丹被转换成了音波——这灵丹乃是由超人的生物赐予,它能使人见到不朽的诸神所见的高远、壮丽的梦境。越是走近隐藏的源头,音乐就在我脑中越响,使我像吃了神食仙酒那样迷醉。我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在潜意识里抱有警戒之心、为什么会用棉花塞住耳朵;虽然我依然可以听见音乐、依然可以感受它奇异的振动,但耳塞毕竟还是有效的,音乐对我的影响没有那么强了。毋庸置疑,正是这单纯而朴素的警惕救了我一命。

  无尽的列柱向前延伸,柱廊里像玄武岩洞窟一样昏暗。这时,我看见前方不远处有柔和的光照亮了柱子和地面。这光明迅速变得耀眼,仿佛一盏巨大的油灯在神殿中央点亮;在这里,音乐包含着一种震颤,强烈地搏动着我的神经。

  我走进了一座雄伟的、看不到边际的大厅。大厅的墙壁和天花板都被阴影笼罩,难以望见。大厅中央铺着巨大的石板,石板正中开了一个圆形的洞,火焰正从洞里喷涌而出,缓慢上升。这火焰就是唯一的照明,同时也正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激昂音乐的源头。尽管我特意塞上耳塞,可还是在这高昂的、像群星般甜美的歌声面前屈服了;在歌声里,有一种官能性的诱惑,有一种崇高的、令人目眩的激扬。

  我马上明白,这里正是神殿,它就是和我在一起的这些异次元生物朝圣的目标。这里足足有几十、也许是几百人,但和这有如宇宙一般广阔的殿堂相比,它们却显得如此渺小。所有人都聚集在火焰跟前,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表达着崇敬之情。它们有些低着异型的头颅,有些在用非人的手或器官膜拜;在火焰之泉的歌声中,还混进了低沉的鼓声,以及宛如巨大昆虫的鸣叫般的尖锐声响。

  我像着了魔一样朝前走去,加入他们的行列。看着喷起的火焰,听着歌声,我不禁沉醉了;尽管如此,我依然分出一点点注意力,看了看那些奇异的同伴:他们也和我一样,正沉浸其间。火焰之泉升得越来越高,照亮了镇座在泉源后方的巨像的肢体和面庞——那是一尊尊异界的英杰、神祗,或者恶魔的石像,它们笼罩在无限神秘的薄暮中,无言地凝视着我们。

  那火焰呈现出眩目的绿色,就像燃烧在恒星中央的火焰那样纯粹,让我眼花缭乱。我把视线转开,眼前就充满了复杂的色彩之网,那色彩急速变幻,构成许多像阿拉伯式花纹一样的图案,可那无数的、非比寻常的颜色和构图,却是俗世之人从未目睹的。我不禁感到一股更加强烈的生命力直透骨髓,有一种刺激性的温暖将我充满……

译注:
①②:底比斯(Thebes)、赫利奥波利斯(Heliopolis),皆为古埃及名城,有宏大的神殿。


  三、火焰的诱惑

  音乐的调门和火焰一起升高。现在我明白了,音乐的强弱循环来自火焰那周期性的脉动;当我凝视着火焰、聆听着音乐的时候,一个疯狂的念头从心里油然而生:向前走,一头扎进火焰,那该是多么美妙啊。音乐似乎在远方许诺,在火焰将身躯烧尽的瞬间,我能够得到所有的欢欣和胜利、辉煌和激扬;音乐几乎是在恳求我——用那崇高的旋律和音色恳求我。即使我塞着耳塞,也很难抵抗这种诱惑。

  不过,尽管听着音乐,但我的头脑却依然清醒。就像一个跃下悬崖的人那样,我是在过了一会之后才突然感到恐怖;这时,我发现我的同伴们也产生了同样的可怕冲动。前面提过的那两只长着深红色翅膀的生物正站在离我们稍远一些的地方,现在它们正用力挥动翅膀,像飞蛾扑火一样向前飞去。有一瞬间,火光透过它们半透明的翅膀,发出血色的光辉,接着,它们就消失在那道炽热的火焰里了。火焰极短暂地亮了亮,然后又恢复了原样。

  于是,无数代表着各种各样的进化趋势的生物接二连三地跟随它们跳进火中,把自己献为火焰的牺牲。这其中有通体透明的生物,也有全身散发乳白色光辉的生物。有翼的巨人像穿着七里鞋似地迈着大步。翅膀已经退化的生物,与其说在走不如说在爬,也想在火焰里寻到同样光荣的毁灭和安宁。但是,在它们之中,却没有一个这城市的居民;他们依然像没有表情的雕像一样伫立,只是在沉默地远望这幅景象。

  火焰之泉升到顶点,然后开始下降,缓慢、然而确实地降到一半的高度。在这期间,我身边几个没有投入火焰的生物突然转身离去,它们似乎战胜了那致死的咒语。

  一个身着甲胄的高挑生物也抽身离开,并且对我说了些什么。它的声音听起来像号角的声响,但其中却有着明确无误的警告之意。在矛盾的情感相互撕扯之下,我鼓起每一分意志,跟着它离开。每走一步,音乐的疯狂与诱惑都在和我自保的天性斗争,转回去的冲动也不止一次涌上心头;我像吸了鸦片的人一样恍恍惚惚地走回家里,那音乐一直在我背后回响。它告诉我,我错过了无边的欢喜,被火焰烧尽的一瞬比永远的生命还要好上许多……

  8月9日——我想写一个新的故事,但毫无进展。所有从我心中浮现、化作词汇的想法,同那我得以进入的不可思议的神秘世界一比,就显得既平淡又幼稚。想要回到那个世界的诱惑从来没有这么强过;留在我记忆里的音乐,比所爱之人的呼唤还要甜美得多。而且,所有的问题都在折磨着我,特别是,我对这些问题已经有了些微的理解,所以它们对我来说才是愈发的折磨。

  我难以理解的这些存在和作用究竟出自什么力量?那座城市里的居民是什么人?去探访那道被奉祀起来的火焰的又是什么人?究竟是怎样的传言,才能促使他们离开外界国度(outland realms),离开遥远的行星,来到这个存在着无可言喻的危险和毁灭的地方?最后,那道火泉到底是什么?那难以抗拒的诱惑、那引人走向死亡的歌声又包含着怎样的秘密?从这些问题中产生了无限的猜测,可我只能靠想像作出解答。

  我想再回去一次……但我不能独自回去。这次我必须找一个人和我同行,好为那惊奇、危险之事做一个见证。毕竟,这一切都太过离奇,太过难以置信;我一定要带一个人,让他证实我的确看见、体验、臆想了那些事情。而且,尽管对这一切我都只能猜测,但别人也许能理解到比我更多的真相。

  我该找谁一起去呢?从这外部的世界中,我该邀请谁呢?——这个人必须具备高度的智能和美感。我该叫我的小说家朋友菲利普·哈斯廷(Philip Hastane)来吗?可惜,他好像太忙了。不过,还有加利福尼亚籍画家菲利克斯·埃伯里在。他给我的幻想小说画过插图……

  如果埃伯里可以来的话,他一定会很欣赏这个异次元吧。他本来就爱好着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奇特之物。那平原和都市的壮观景象、那宛如巴别塔的建筑和拱廊、还有那火焰的神殿,这些都一定会深深吸引他的。那我就赶紧给他在旧金山的住所写信吧。

  8月12日——埃伯里在我这里。我以帮他画插图为名,在信中所写的那些神秘的提示,对他来说刺激太强了,根本无法抗拒。我刚才详细地给他讲了一下,他有些半信半疑,但我也能理解。他的怀疑不会保持太久:明天我就带他一起去拜访那歌唱的火焰之都。

  8月13日——我的心太乱了,不知该从哪里着手,但一定要集中精神。我必须非常谨慎地遣词用句,写下今天的日记。这大概将是我写的最后一篇日记,也将是我写的最后一篇文章;等写完后,我就把日记包好,送给菲利普·哈斯廷,他应该会恰当地处置它的。

  今天我带埃伯里去了异次元。他和我一样,对火山口边缘的那两块圆石留下了深刻印象。

  “它们简直像是由诸神在人类诞生之前树立在这里的柱子的基座”,他这样评价,“我开始相信你的话了。”

  我告诉他应该跨入的地方,叫他先走,他毫不犹豫地照做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目睹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刚才他还站在那里,下一瞬间,那里就只剩地面了。远方,刚刚还被他的身体遮住的落叶松林此时也映入眼帘。等我随后过去时,发现他正站在紫色的草地上,惊叹得说不出话来。

  “这些”,最后他说道,“我曾经隐隐地怀疑这些风景可能存在,但即使在我最富想像力的画作中,我都没能把它们表达出来。”

  在穿过成排的立石、走向平原的途中,我们几乎没说什么话。遥远的彼方,在那些高耸树木的华美的繁枝茂叶之后,就好像是揭开了和我们的宇宙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宇宙脸上的面纱一样,金褐色的云雾打开缝隙,从缝隙中可以看到无边无涯的地平线。从地平线再往后,在琥珀色天空的深处,则漂浮着闪烁的球体和发光的尘粒。

  我们穿过平原,听到了那犹如塞莲之歌的音乐。我警告埃伯里,让他塞上耳塞,但他拒绝了。

  “干吗要这样,会使新体验到的感觉减弱的”,他这样说。

  我们走进城市。当看到那些巨大的楼宇和居民时,我的旅伴简直是狂喜乱舞了。我知道,音乐已经攫住了他的心,他的目光很快变得呆滞,就像是一个吸了鸦片、正在做白日梦的人。

  和我上次来访时所见的一样,有许多朝圣者走向神殿——但离开神殿的却为数甚少。这些朝圣者大多属于我上次见到的生物的进化形态,我记得,其中有一种巨大、奇美的鳞翅类生物是我初次看见;它长着金黄和蔚蓝交织的翅膀,眼睛像宝石一样闪耀光芒。可以肯定,在它的形貌中,反映了一个好似伊甸园一般的世界的光荣。

  我感到一种可厌的束缚和引诱,在无意识之中,我的思考逐渐被本能替代。这种感觉颇难形容,硬要说的话,这音乐就像生物碱①一样,直接对我的大脑发挥作用。因为我的防备措施较好,所以面对音乐的诱惑,我没有像埃伯里那样完全屈服。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忘了许多事——比如,我已经忘了像一开始那样为拒绝塞上耳塞的埃伯里担忧。我不再去想,他可能会遇到更大的危险;我连我自己的危险都顾不上想了。就算有的时候想上一想,我也会觉得,这危险真是非常微不足道的事情。

  这座城市的街道像恶梦般的迷宫一样九转百回,但音乐一直在引导着我们,在这里也经常能看到别的朝圣者。我们如同被卷进洪流的人那样,被一直带向目的地。当走过被巨大列柱支撑的大厅,马上要见到火泉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脑中的危机感增强起来,再次警告了埃伯里,可我的抗议和规劝皆属无效。他像机器那样,听不进一个字,除了致死的音乐之外,没有任何声音能够影响他。他的表情和动作都仿佛在梦游一般,就算我抓住他使尽全力摇晃,他也没觉察到我的存在。

  崇拜者的集群比我上次来的时候更大了。当我们走进大厅的时候,纯粹的、炽燃的火焰势头正旺,那纯净而热情的歌声令人销魂,俨如一颗孤独地漂浮在宇宙中央的星辰。火焰似乎正用妙不可言的口吻告诉我,只要像扑火的飞蛾那样跳进火里,就会得到死亡的狂喜,通过与火焰的精髓短暂地合二为一,我可以获得无上的欢欣和胜利。

  火势已经达到高潮。即使对我来说,那催眠般的魅力也是几乎不可抗拒的;我们的旅伴有很多都屈服了,最先将自己牺牲的是那鳞翅类的巨型生物。紧接着,又有四个各自沿着不同的道路进化而成的生物以骇人的速度投入了火焰。

  我自己也已部分地屈服于音乐的魔力。因为正竭力抵抗着致命的束缚的缘故,我几乎忘却了埃伯里的存在;当我想到要制止他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已经跃上前去,像某种宗教的信徒那样,既庄严又疯狂地舞蹈着,随后就一头跳进火焰之中。火焰围住了他,火势瞬间增强了一下,发出更加耀眼的绿光——仅此而已。

  仿佛是从麻痹的大脑中央爬出一样,恐怖感慢慢占据了我的意识,帮我从那导致毁灭的催眠状态中摆脱出来。又有许多生物开始模仿埃伯里的榜样,但我却背过身去,拼命地逃出了神殿和城市。然而,不知为什么,随着我逐渐逃离,恐怖也逐渐消退,我开始羡慕起我那旅伴的命运了。我想知道,在被火焰烧尽的那一瞬间,他会有怎样的感觉……

  即使是现在写下这段话的时候,我也在想,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回到人类的世界。用语言不可能表达出我所目睹、所体验的事情;而且,就在那俗世之人无法知晓的世界里,在被无可计测的力量翻弄过之后,我已经改变了。文学什么的,不过像影子一样虚幻。也许我也能获得那壮丽的死亡——和至今依然在等待我的光荣命运相比,重复着单调的日常生活的人生是多么不现实、多么缺乏意义啊。

  音乐还在我的记忆中回响,但我已经无力抗衡了。何况,我也找不到抗衡它的理由了……明天我要回那座城市去。

译注:
①:生物碱(alkaloid):此处当指有麻醉、镇静效果的生物碱,如吗啡等。


  四、第三位冒险者

  我,亦即菲利普·哈斯廷,将我的朋友贾尔斯·安格拉斯留下的笔记通读了无数遍,以至于基本都能背下来了,但依然无法确定笔记中的记载究竟是真实还是虚构。安格拉斯和埃伯里跨越次元的冒险。火焰之都、它那奇异的居民和朝圣者们。埃伯里焚身。此外,在日记的最后部分,讲述者暗示,他也为了同样的目的,返回了那个世界。这种桥段在使安格拉斯声名鹊起的一本幻想小说里也曾出现过。考虑到这一点,整个故事看起来就更加令人难以置信,诸位读者大概也可以理解,这使我长时间地踌躇于到底要不要相信它的内容。

  然而,另一方面,两个人的失踪却产生了难以解答的巨大谜团。这两人,一个是作家,另一个是画家,他们都有着煊赫的名声,事业蒸蒸日上,也没遇到什么严重的困难。即使想到所有的情况,也难以找出比日记中的记载更妥当、更符合常识的解释。在这篇记录的序章中,我曾经说过,我一开始还以为这是他俩精心设计的恶作剧;可是,过去了几个星期、几个月,乃至一年,恶作剧的制造者还是没有现身,这种想法自然也就越来越站不住脚了。

  现在,我终于可以证明,安格拉斯所写的都是真情实事。不仅如此,我还了解到了更多的真相,因为我也造访了“歌唱的火焰之都”伊德摩斯(Ydmos),知晓了内次元(Inner Dimension)那崇高的荣耀与欢喜。就算人类的言语既笨拙又不足,我也必须在那壮丽的景象从记忆里消逝之前,将它记录下来——因为,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别人来说,那都是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见到、再也不会体验的事情。

  伊德摩斯如今已经化作废墟。火焰的神殿被炸得只剩础石,那道“歌唱的火焰”也断绝了源泉。内次元像破碎的泡泡一样,在外界之地的统治者们(rulers of the Outer Lands)向伊德摩斯挑起的大战中毁灭、消亡……

  等我终于把安格拉斯的笔记放到一旁之后,奇怪的问题就开始在心里撩弄着我。安格拉斯的故事展现了隐晦的、然而却是无穷无尽的远景,它总是欲说还休地暗示着谜题的答案,在我想像的世界中来回纠缠。让我困扰的是,这件事背后仿佛存在着重大而神秘的意义,安格拉斯只不过是轻轻碰到了宇宙真相的表面和边缘。随着时光流逝,我对这件事想得越来越多,我也鬼迷心窍般地越来越沉浸于一种想法:这件事决不可能出自虚构。

  1939年初夏,我完成了一本新的小说,这让我第一次觉得有了足够的闲暇,可以实行那时常在心头浮起的计划。我做了不会再回来的准备,整理好所有事务,将所有尚未完稿的文字和书信写讫。然后,我借口说要休假一周,离开了位于奥本①的家;事实上,我是去了那座山的山顶,准备从安格拉斯和埃伯里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的那个地方开始查起。

  在一种奇妙而强烈的情感驱使下,我拜访了位于火山口边缘南部的那座废弃木屋。安格拉斯曾经住在那里;我在屋里发现了一张粗制的松木桌,我的朋友就在这张桌上写完了他的笔记,在离开前,他又把包着这笔记的包裹放到了桌面上。

  这里充斥着诡异和寂寥,小屋仿佛已被非人的、无限的东西占领。在冬季积雪的重压下,没有上锁的门已经开向了内侧,松针从门缝里漏进,散乱地撒在无人清扫的地板之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只要一站在这里,我就感到那荒诞离奇的文章正变得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可信,就像有一种超自然的信息至今依然留在小屋里,暗示着在作者身上发生的一切事情。

  当我亲自来到火山口边缘,为了寻找安格拉斯描写的那两块像是柱础残迹的圆石而在疑似火山产物的砾石地里走了数英里的时候,这奇妙的暗示就显得愈发强烈。出小屋之后,安格拉斯一定走上了向北的道路,我沿着这条道路,在绵延不绝的荒凉丘陵上一点一点仔细寻找,但安格拉斯并没有说明圆石的具体位置。就这样,我找了两个早晨,可还是没有结果;这时,我甚至想要放弃探索,把那两块灰绿色的、材质像肥皂的怪异柱础当成安格拉斯最具诱惑性和欺骗性的小说创作,置之脑后。

  然而在第三天早晨,我仍继续探索,这定是前述那种无形的、令人魂萦梦牵的暗示的作用。这次我在山顶来回穿梭达一个多小时之久,当我在生满山葵和野醋栗——从醋栗丛中传出蝉鸣——、满是灰尘的斜坡上曲曲折折地行进一会之后,就来到了一块以前从未踏足的空地。那是一块被岩石包围的圆形空地,我一直莫名其妙地和它擦肩而过——这里就是安格拉斯说过的空地。而我就在难以言喻的兴奋之中,看到两块磨损严重的圆石镇座在空地的中央。

  为了仔细检查这两块奇妙的石头,我向前走去,同时也抑制不住自己兴奋的颤抖。我从侧面走近,一边注意不踩进石头中间那荒芜不毛的区域,一边摸了摸其中一块圆石。石头光滑得简直不可思议;而且,尽管这圆石和周围的土地已经被八月的艳阳照耀了好几个小时,但它仍然保持着难以解释的冰凉。

  在那一瞬间,我已完全相信,安格拉斯写下的故事决不是谎言。要问为什么的话,我难以说出确实的理由;可是,我的确觉得自己正站在通往异界之神秘的门槛上、正站在未知深渊的边缘。环视内华达山脉那熟悉的峡谷和群山,我不禁惊讶,它怎么还能保持这么清晰的轮廓——在接触过异世界之后,它为什么还没有改变形貌,为什么还没有被那个奥妙的次元的灿然的光荣侵蚀。

  我确信,自己终于找到了联系着不同世界的门户。这使我陷入奇妙的思考:我的朋友进入的,究竟是怎样的异界,它到底在什么地方?它难道就在我们的世界附近,就好像藏在“宇宙”这幢建筑里的一间秘室?还是说,这个世界其实位于遥远银河的行星上,用天文学上的距离计算,它离我们有好几百万、好几兆光年之远?

  归根结底,我们对宇宙的本质几乎一无所知。或许,用我们无从想像的方法,真的可以在无限的空间中将次元卷曲、折叠,造出近道,让我们只跨一步就能走到壁宿一或毕宿五;或许,无限的空间本身也不止一个,安格拉斯落入的“瑕疵”可能是一种超次元(super-dimension),它们横越遥远的距离,联结着各个宇宙。

  我在这里伫立了许久,一直注视着这两块奇妙的圆石、这片荒原,以及这个散乱着小石头、但却能让我进入未知世界的所在;终于,我决定把冒险延期到明天早晨,转身离开。因为我想到,其他人曾经自发地、甚至是充满喜悦地奔赴那可怕的命运——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此有些害怕。另一方面,那种将探索者引向彼方的、命中注定的诱惑也在勾引着我……或许,勾引着我的,还有别的东西。

  这一晚我都没怎么睡。无形的、然而却是光辉的预感,以及想像中那个广大的、交织着危险和辉煌的世界,都使我的神经和大脑兴奋莫名。第二天早晨,正当太阳吊挂在内华达山脉的峰顶时,我回到了火山口边缘;我随身带着强力的猎刀和柯尔特手枪,弹药带装得满满的,背包里也塞进了三明治和用保温瓶装的咖啡。

  在出发之前,我用浸了新型麻醉药的棉球把耳朵塞紧。这种麻醉药的效果既微弱又显著,应该足以保证我在数小时内听不到任何声音。我想,这样就能抵抗火泉那使人丧志的音乐了。我远望这片崎岖的山野,惊讶于自己居然能再次看到它;之后,我就决然地——可又像一个从高高的悬崖上往无底的深渊里跳下去的人那样,带着恐怖的兴奋感和无力感——向前走去,迈入那两块灰绿色圆石之间的空间。

  简要地说,我的感觉和安格拉斯记载的并无两样。黑暗和无限的虚空像漩涡一样把我包围,我就像置身于被水车带动的流水或者疾吹的旋风之中,被弄得头晕眼花;我仿佛是在漩涡中无限地向下坠落,永远也到不了头。窒息感令我难以忍受——或者说,我已经连呼吸的力气也没有了。在这寒彻骨髓的冰冷的真空中,我感觉自己仿佛马上就要失去意识,落入更加巨大的、名为死亡或忘却的深渊。

  我踩到了什么东西,停了下来,然后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地上了。但我却弄不清现在所踩的坚硬物质和我自己的位置关系究竟是垂直、水平、还是倒立,这个奇怪的问题让我苦恼了一阵子。那之后,就像拨云见日一般,黑暗逐渐放晴,我看到了紫草覆盖的山坡、从我这里一直延伸到山脚的不规则柱状列石,以及身边的灰绿色石柱。在视野彼方,庞大的都市巍然矗立,甚至比平原上那些高大而多彩的植物还高。

  眼前的景色基本和安格拉斯描写的一致。可我此时却感觉到,景象的细节和周遭的氛围与描写不同。我无法准确形容,但这无疑是安格拉斯的笔记没有告诉我的。在这个时候,我只把它当成自己失去平衡感后,被天地间的景物压倒,因此错误地判断了它们的性质而已。

  我凝望着那座城墙层叠、高塔林立的城市,感到秘密的魅力正用看不见的丝线将我牵引,一种迫切的希望——想要知道隐藏在高耸的城墙和千万间建筑背后的神秘——已将我囚禁。而一瞬间之后,我的视线突然被平原彼方的地平线吸引,就像被某种完全不相容的冲动驱使,但我却无法得知这冲动的性质和来源。

  我就像看到了不公不义、傲慢无礼的事物一般,惊讶而困惑。朋友的故事已在我心中描绘出一幅鲜明而确实的景象,但现在我看到,另一座城市那光辉朦胧的高塔已在遥远的彼方显现——安格拉斯从未提过它。那些高塔密集地直插天空,形成奇妙的弧线,高达数英里。在塔群背后,不祥的细丝爬行着,组成阴沉的网,在散发琥珀色光芒的天空中覆上一片黑云。

  那些在彼方闪耀光芒的尖塔发射出一种微妙的、使人不安而厌恶的感觉,就像较近城市中的尖塔发射出引人前往的魅力一样。那些尖塔一边邪恶地闪亮,一边颤抖、脉动,看起来像活物——但我肯定,那只是光在大气中的折射罢了。这时,尖塔背后的黑云瞬间闪出绯红的光辉,仿佛积沉着满满的怒气,那张摸索爬行的大网和细丝也顿时化作了炽燃的火焰之线。

  绯红的光暗了下来,黑云恢复了先前的阴沉。但又有红紫色的火焰射线从许多矗立于最前端的尖塔之下的地面那里射出,就像将长枪刺出向前。这些火焰射线至少维持了一分钟,在消失之前,还会缓慢而大幅地摆荡。在塔与塔之间的空间中,我看到无数光辉的微粒永无休止地运动,仿佛是充满战意的原子大军。我甚至怀疑,它们是不是生物;如果不是这个想法太过异想天开,我当时就会断言如此了。彼方的城市这时已移动了位置,开始向平原上的另一座城市进发。

译注:
①:奥本(Auburn),指加利福尼亚州的奥本,史密斯本人长期生活于此。


This post has been edited by edelweiss: 2011-12-25, 2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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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elweiss
2011-12-25, 2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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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高的Griff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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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迫近的命运


  六、内在领域


  七、伊德摩斯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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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rewd
2011-12-26,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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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某一年的科幻世界译文版上看到过这篇的上半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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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xx
2011-12-26,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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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世界上是全译,我约的稿,而不是什么上半部分

篇名叫做《烈焰高歌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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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rewd
2011-12-26, 2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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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那就是我对下半部分没什么印象了,上半部分比较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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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elweiss
2011-12-26, 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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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高的Griff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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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h,有人翻过了?
没关系,反正这是我想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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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rewd
2011-12-26, 2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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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羽君请继续翻吧。某冰也好趁机追看下后半部分和大结局。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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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icloud
2012-01-02, 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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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等后半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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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科幻世界上读过这烈焰高歌之城……
再看一次玖羽大大的译文版也不错=v=
当时看还不觉得有多少克苏鲁向 现在倒回去看的确挺不可名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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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onchild
2014-09-14, 2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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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持啊,期待楼主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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