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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塔, The Tower
本土克苏鲁
oobmab
2011-07-02, 17:42
Post #1


主物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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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塔


我时常在想,古老的事物究竟会对人产生怎样影响。一件数百年前的玩物会引得我们争相竞买;一座千年古刹会令我们感慨万千;一处战国时期的古墓会让我们觉得惊异与错愕;而那些更加古老的遗址则只会让我们感到难以言喻的陌生。有一位从事考古工作的朋友曾向我谈起过一些关于某个上古文明的事情——那是一批与许多早已绝种的动物处于同一时代的先人,现在的人类只能通过些许残缺不全的骨头与人工制品才能得知他们的存在。在他言谈之间,我隐约嗅到了一丝恐惧的味道——这些先民像是淌进了生命长河的某条支流,与我们再无联系,留下来了只有无穷无尽的陌生,甚至让我们不敢肯定还能否将他们称为人类。

可是,我对与他所表现出的恐惧却有着更加深刻、也更惊世骇俗的认识,而这一切全都与一座古老的石塔有关。虽然,我一直试图将那晚我在那座石塔中所目睹的一切全都归咎于高原缺氧与疲倦联合作用下而产生的幻觉——因为,我确实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我的经历的确是真实而可信的——但是,偶尔我会毛骨悚然地想起那座古塔,想起那些我们只能透过些许遗物管中窥豹般了解到的漫长岁月,并绝望地意识到这种奢望有多么地幼稚和可笑。

第一次遇见那座古塔完全出于偶然,当时我正在首次实地考察三江源地区藏民风俗文化的途中。在那之前,我从未真正深入过青藏高原,对于此地的了解完全来自格勒、尼古拉斯·罗列赫、崔比科夫等人所著的书籍。所以,当身边的景色开始变得越来越荒凉时,我也跟着陷落进了一种混杂着失落与不安的情绪中——仿佛自己正在逐渐远离那个正常的、每天都能接触到文明世界,转而进入到了某个与世隔绝、一尘不变的蛮荒里。

三月二十一日,我搭上了一名货车司机的顺风车前往上拉秀乡西面几个村庄,准备进行最后阶段的考察工作。这段旅途十分的无趣,窗外一尘不变的高原风景对我来说已完全丧失了吸引力,而踏入高原之后一直困扰着我的高原反应更让我觉得昏昏欲睡。那天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货车的西北面起伏的山丘之间出现了一片如同镜面般的平静湖泊——这才让我第一次打起了精神——虽然仅仅只能透过低矮山丘之间留下的空隙望见那片水域,但却仍让我下意识地断定那是一片非常宽阔的水域。顺着路边山丘之间的空隙望过去,我能看到在湖泊的北面有一片极为高大的山脉,此时西下的落日正好照在那片山峰的雪顶上,将白色的山尖染成了一种奇异的淡紫色。在山峰脚下,一片参差不齐的低矮丘陵狭夹在湖畔与山峰之间,构成了一条陡峭的过渡带。大片裸露在外的灰色岩石与浅黄色的稀疏草甸交错分布在这片区域中,组成了高原地区最常见的风景。

接着,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我注意湖对岸的山丘上有着一个非常奇怪的黑色轮廓。它耸立在一面几乎垂直矗立在湖畔边的陡峭崖壁上。依托着远处群山那浅紫色的雪顶做为映衬,这个黑影的轮廓显得异样地规则——它看起来像是一座圆柱形的矮塔,并有着一个稍嫌圆扁的暗色穹窿。虽然从远处看不清楚更多的细节,但那种古怪的规则轮廓无疑预示着它是一座人工产物——虽然如此,在这片望不见其他人类痕迹的蛮荒景色里,它那存在却并不显得突兀。相反,它与那片嶙峋的陡峭山崖,与那座围绕在苍凉景色中的高原湖泊,乃至与那些耸立在北面、若隐若现的高山雪顶都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协调之感。仿佛它本身就应当是这片高原风景中的一部分,早在这片荒凉景致刚被创造出来的时候就已被放置在了那座陡峭的山崖上。这种反常的协调感扰乱了我的思绪,让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本能地相信那一定是一座非常非常古老的建筑——它或许是所有玛尼堆的曾祖父;或许是历经古老大洪水后的幸存者;甚至可能早在人类未褪去尾巴脱离猕猴这一族群的时候,它就已经耸立在那里了。

从驾车的藏族司机那夹杂着些许藏语的生涩汉语中,我了解到那片如同镜面一样的湖泊名叫“年节错”——“错”在藏语里就是湖泊的意思——这是个内陆咸水湖,面积不小,早些年每逢春夏融雪的时候,甚至能宽得望不清楚对岸的情形。但是当我向憨厚的司机问起湖对岸那座矗立在山崖上的黑影时,他却显露出了些许的惶恐不安。他摇摇头试图假装自己对那个地方一无所知,然后不再言语。出于礼貌,我没有再继续追问。接着,货车沿着公路转向了西南面,近处的荒凉山坡遮挡住了平静的湖泊与那座耸立山崖上的阴郁黑影,留下我独自依靠想象力继续描绘那幅别致的景色。

那天的晚些时候,我抵达了省道旁一座名叫龙马达的小乡村。这是一处坐落在群山隘口前的小乡村。经过村子,再往西北方向走便就青南藏北交界处的大雪山了。山隘前的平原上稀稀拉拉地散布着许多低矮的土石结构小屋,并不显得拥挤。说是一个乡村,事实上却是几个村落聚集而成的定居地,定居着百余户人;当地人主要从事畜牧业,由于靠近公路,所以也会在周围挖些虫草与其他高原特产作为副业。载我到此处的货车司机把我介绍给了一户靠近公路边的人家:一方面他们时常接待来往的车旅;更重要的是这家住着一位名叫“巴桑琼达”的老太太——大家都亲切地称呼她为“琼达嫫拉”——她是当地最为年长的老人之一。对我来说,这位老太太简直就像是一座装满了民间故事的神奇宝库。

那天晚上,在安顿好之后,我便迫不及待地向琼达嫫拉询问起了有关当地民俗的事情。由于老太太只能听懂最简单的汉语,所以我必须通过他的儿子——边巴多金——代为传译。即便如此,我仍从他们那里听到了许多颇为有趣的当地传说。不过,令我失望的是,他们所讲述的传说对我来说已经算不上什么新鲜事了。整个民俗考察过程中,我早就从别处听说过许许多多大同小异的民间故事——这些故事全都是些藏民宗教与当地实际情况结合后产生的衍生物,都是些日常生活中起教化作用的寓言与传说——那些对神话学比较熟悉的人应该能轻易地看到这些民间传说之间的内在联系。在这种百无聊赖的情况下,我突然想起临近黄昏时在车上远远望见的那座奇特古塔,于是礼貌地向他们询问起了有关那座古塔的传说。

在听到我的请求后,边巴多金,这个古铜肤色的藏族大汉突然流露出了一种古怪而惊恐的神情。他并没有向老太太翻译我的问题,反而神色慌张地恳请我询问一些别的东西,并告诉我当地人不会谈论那个地方,因为有某些鬼魂或邪物被困在那个地方,所以我也最好不要去询问任何与那座建筑有关的任何事情。但这样的告诫不仅于事无补,反而更加激起了我的兴趣,于是我开始更加坚持地向他追问起那座古塔的故事。

当意识到无法令我转变心意时,边巴多金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过头对着老太太说了几句话,然后起身示意我到外屋去坐一坐。我有些困惑地随着他离开了里屋,来到只点着昏暗油灯、更加寒冷的狭小厅堂里。边巴多金添了一盏油灯,然后将它摆在低矮的木桌上,然后便与我面对面地坐了下来。紧接着,他开始恳请我不要再向琼达嫫拉询问任何有关那座古塔的事情,因为在当地人看来,这是一件非常不吉利的事情;作为交换,他会亲自告诉我他所知道的、有关那座古塔的一切事情——但他同时也提醒我那座古塔是非常不祥的,任何人都不应该去打搅它。我答应了他的请求,并耐心地记录下了他所说的一切。

边巴多金告诉了我许多有关那座古塔的传说,不过这些传说大多支离破碎、含糊不清,而且显然受到了某些藏区原始宗教和迷信思想的影响——可即便如此,它们仍包含某些着非常奇异、难以解释的特质,让我无法对它们熟视无睹。简单地说,当地人认为那座塔里囚禁着某些邪恶的精魂——它们被禁锢在那座塔里,无法离开,但如果有人胆敢进入那里,则没人敢保证会发生什么;甚至过多地谈论那个地方也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因为那些囚禁在古塔里的精魂会因此侵入人们的梦境,对他们施加可怕的影响。

至于那座古塔是由什么人、或是在什么时候修建起来的,而这些精魂又是因何被囚禁在其中的,则没有哪个传说能解释得清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早在这个乡村出现之前,那座古塔就已经存在了——有些传说称,早在这座村子建立起来之前,曾有一个神秘的密教在那一带举行仪式,崇拜那些古塔里的精魂——同时这些传说也承认,不论是那座古塔还是囚禁在里面精魂远比这个神秘的教团更加古老;还有一些传说声称,早在那座古塔存在之前,那些精魂就已经存在了,它们一直潜伏在那个地方,抓取着过往的受害者——直到某位大巫师将它们囚禁了起来,并建造了那座古塔用来警示后人;更有一些离奇的传说称那座古塔实际是某座巨大城市的一部分,而这座城市则属于一个更加古老的文明,当这个文明灭亡之时,其中的一些人躲进了这座古塔,并最终变成了精魂,被禁锢在其中不能离开。但是,不论来源如何,那些囚禁在古塔之中的精魂却并非是空穴来风。巴多金所讲述的传说中也包括了许多有关这些精魂的故事。相比那些讲述古塔与精魂来源的传说,这些故事要清晰明确得多,但也显露出更多的重复性。

在所有这类故事中,要数几十年前一位牧民的经历最具代表性。大约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一个叫向巴平措的年轻牧民因为寻找一头走失的牦牛冒险走进了年结错另一侧的丘陵群山中。在接近午夜的时候,他意外地爬上了那座耸立着古塔的矮山。当手中的火把照亮了那座耸立在不远处的阴森古塔时,他立刻想起了那些流传在老人口中的不祥传说。因此,他慌忙转过身去,决定沿原路离开那个让人恐惧的地方。也就在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隐约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这些声音极其模糊不清,像是被风从远处带来的一般,又像是隔着某些东西,听得并不真切,甚至让他觉得好象是某种幻觉。起初,他以为那是自己的牦牛,于是他试着在远处唤了几声,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形式的回应。而那些声音依旧若隐若现,没有任何变化,于是他壮着胆捡起一块石头扔向了那座古塔。石头砸在古塔结实的塔壁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碰撞声。但几乎是在他听到碰撞声的同时,古塔里传来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那声音就像是有人在受到极度惊吓后发出的喊叫,单调无词,但在几乎寂静无声的午夜里却极为令人惊骇。向巴平措被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地狂奔下山坡,疯一般地跑回了牧民聚集的营地。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并且差点因此丧命。向巴平措的经历在这片牧区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逐渐被人们忘却了,只有再发生类似事情的时候,才会被想起来,并重新焕发出一段时间的生机。据说,就在向巴平措返回营地的第二天,有几个胆大的牧民趁着中午光线最明亮的时候爬上了那座矮山,去查看那座古塔——因为没有人胆敢在入夜后有意接近那座不祥的高地,尤其在看到向巴平措惊惶得甚至扭曲了的面容后——但他们的探索一无所获,既没有找到向巴平措丢失的那头牦牛,也没有看到任何精魂、或是能发出那种可怖尖叫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完全没有心思睡觉,从头到尾都想着这些奇怪的传说,并思索着第二天该如何向当地村民打听类似的故事。我待在客房里一直等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然后穿带整齐地离开了房间,投入了到新一天的考察工作中。那天,我从村民那里收集到了许多流传在当地的传说与风俗,但大部分都曾从琼达莫拉或是边巴多金那里听说过;同时,我逐渐发现自己的兴趣正从收集风俗传说慢慢转移到了那座古塔上——任何有关古塔的故事都能勾起我的热情,并令我不断追问出更多的相关问题。

不幸的是,一直徘徊在当地的恐惧心理严重阻碍了我的收集工作。一方面,这些迷信的居民大多都不愿意提起那个不祥的地方;另一方面,回避那座古塔的想法已经作为一种传统深深地烙进了他们思想里,即便有人愿意提及那座阴郁的古塔,也鲜有人知道究竟是怎样一种恐惧和逃避的心理促使先人们形成了这样一种传统。在所有我能打听到的、有关古塔的故事中,闹鬼的故事占了绝大多数。从时间跨度上来说,最早与最晚的故事之间至少相隔了一百、甚至一百五十年的时间;但它们却全都有着几乎完全相同的模式与特征——与那个发生在向巴平措身上的故事一样,它们都提到了那种夜晚时分在古塔附近隐约能听到的、奇怪而又模糊的声响,而且其中的大部分也都提到那声惊恐的尖叫,甚至几声尖叫。这种不同寻常的状况让我感到非常迷惑,而当我进一步深入分析这些故事时,我意识到它们要么有着完全相同的事实基础,即那座古塔附近的确能听到这种来源不明的奇怪声响;要么便有着同一个源头——那可能来源于一个早已鲜为人知的鬼故事——在当地世代流传的恐惧心理促使人们根据时代的变化,不断地利用已有的故事模式创作出全新的衍生品,而这些全新的衍生品则为后来的故事提供了新的材料。正因为如此,虽然故事的主角从朝圣的僧侣,变成了从战场上返回的逃兵,然后又变成了当地的牧民,却仍旧有着某些相同或相近的特征。

在那个时候,我对自己的推论颇为得意,并且在不久之后便找到了一个证实自己理论的机会。那天下午,我打听到了一个曾牵涉进鬼故事里并且依旧健在的人。这个名叫达瓦次仁的藏民居住在距离龙马达大约十公里外一个名叫茶巴冈才的小村子里,有人传说他曾在某次闹鬼后带着几个年轻人前去调查那座古塔——虽然那次调查并没有结果,但他起码能够给我一个机会证实那些历史上曾轰动一时的故事是否真的确有其事。

抱着这种想法,我在第二天雇了一名向导,并在他的带领下来到那个名叫茶巴冈才的小村子。这个村庄就位于我前两天看到的那个名叫的年节错的大湖边,它明显要比我之前抵达的龙马达村小得多,大约只有几十户人居住在这里。也许是远离公路、封闭隔离的缘故,这个地方总给我一种愚昧贫困而又古老封闭的感觉。那些位于湖畔山坡上、用来种植青稞的土地显得既贫瘠又荒芜,而零星散布在田地与山脊间房屋也都统一地保持着那种边远乡村特有的风貌——低矮、阴暗、破败不堪。村子里安静得出奇,一路上我看到一些饱经沧桑的老藏民独自沉默地待在破败的门阶前,他们皱褶交错的红黑面庞上流露着一种迟钝而又迷茫的神色,而浑浊的眼睛里也透着困倦,看不到光采。这种情形让我感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甚至不敢上前询问,仿佛自己正在一步步走近某些古老禁断的事物。

向导询问了好几户人家才找到达瓦次仁老人的住址。那是一座搭建在村子边缘山坡上的土石结构小屋,它那阴暗矮小的模样在这个偏远的小乡村里也显得有些破败。当我们抵达那里的时候,我所寻找的这位老藏民正坐在门边的土坡上晒着太阳。他既没有对我的到来表示意外,也没有表示任何形式的欢迎,事实上他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显得漠不关心。根据我听说过的故事与他那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以及已经完全脱落的牙齿来看,我猜测他大约有八九十岁了。于是我恭敬地按照藏人的礼节向他问好,并说明我的来意。

或许是由于我顺从恭敬的态度,我意外地发现他似乎很欣赏我,而更让我意外的是,这位老人居然能听得懂汉语——可惜的是,他只能说一些最简单的汉语词句,不过向导完全可以充当我们之间翻译。他告诉我,他年轻的时候曾经随着商队去过西康[注],还当过几年兵,上过战场,后来因为受不了军官欺负又逃了回来,早年间学了些汉语,只是太久不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接着,我提起那个牵涉到他的离奇故事,并向他询问起故事的真实性。出乎我意料,他并不像其他藏民那样忌惮那座阴郁的古塔,反而很痛快地承认他的确去过那里,但却没有发现任何东西。他告诉我,事情发生在他从兵营里逃回来的那几年,那个时候有个大户人家家里婚嫁,两个牧民决定送些牲畜作为贺礼。由于路程很遥远,他们决定连夜赶路,赶在早上把贺礼送到。一路上,他们沿着湖畔赶路,在经过那座上端耸立着古塔的山崖时,他们隐约听到了一些非常奇怪的声音。由于之前曾听说过类似的传说,他们知道那是古塔里的精魂在作怪,于是不寒而栗的两个人开始大声诵念起驱邪的经文,赶着牲畜加快脚步,逃离了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而当他们从大户人家折返回来的时候,一心谨记着之前的经历,刻意绕开了原路,并在当地的牧民间引起了极大骚动。

[注:民国时期的一个旧省,所辖地主要为现在的四川西部及西藏东部地区。建国后废除,大部分规划到四川省内。]

那个时候,达瓦次仁刚从军队里逃回来,年轻鲁莽,无所畏惧。在听到那两个牧民的故事后,他第二天便带着几个一样胆大妄为的年轻人爬上了那座山坡。可是他们并没有找到什么精魂,也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事实上那里除了一座古老得难以想象的矮塔之外别无一物。矮塔的大门早已被什么人给封堵起来了——而且封堵的时间肯定已经非常长了,因为所有封堵的石块都显示出了严重风蚀的模样,并且在封堵石堆的上方也坍塌出了一个较大的孔洞。由于没人同意进入古塔,所以达瓦次仁一个人壮着胆子从石堆上面的孔洞里爬进了矮塔。但塔内的景象也很寻常,没有什么奇怪。整座矮塔里只有一座很大、像是朵帮[注]的石堆,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他在古塔里转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于是便决定沿着原路爬出来。就在他准备往外爬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封堵堆内侧的石头下压着一只匣子。这个匣子是木头做的,大约两尺见方,五六寸厚,看着像是大户人家用来藏珍贵物件的东西,但腐朽得厉害,不知道已经这么压了多少年了。他用力扯了一扯匣子,试图把它从石头堆里拉出来。结果早已完全腐坏的木头匣子在拉扯之下完全地散架了,露出了一小包油纸包裹。当达瓦次仁打开油纸包后,他发现包在里面的是一卷画在布上的唐卡。这个时候,与他一同随行的几个年轻人在塔外叫他的名字,催他快些离开。于是达瓦次仁匆忙地把唐卡包回油纸中,塞进了衣服里,然后沿着原路爬出了古塔。

[注:藏人对玛尼堆的称呼]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感到一阵兴奋,于是立刻向老人提出要看一看那幅唐卡的想法。老人犹豫了一下,点头允诺了我的愿望,转身走进了那间低矮的小屋。过了一会儿,当他再度出现在门边时,手里正拿着一卷兽皮包裹起来的卷轴。达瓦次仁告诉他原本打算把这幅唐卡卖给那些年深入藏区的探险家——因为那时候他刚从部队上逃回来,什么也没带出来,所以打算靠它换点钱。可一连几个探险家在看过唐卡后都觉得这只是幅内容古怪的赝品,更不愿意购买,或者只愿意出个很低的价钱。因为谈不拢,所以他也就一直没有卖,又过了些时候,他的生活渐渐稳定了下来,于是也就没再动过卖唐卡的念头。

当我展开那幅包裹在兽皮里的唐卡时,我发现这的确是一件非常古怪的东西。而我越是仔细查看它,就越觉得惊讶与困惑。让我惊讶与困惑的并不是唐卡的质地,也不是它的绘画技巧——单单从这两方面来看,这只是一幅工笔较好但保存状况相当糟糕的布面唐卡。一部分本来描绘在唐卡上的颜色已经脱落了,而且画布上也有着不少破损、或是即将破损的痕迹;从画工方面来说,虽然它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但绘制它的画家在这方面肯定也有着相当的造诣,以至于它的精细程度甚至胜过我见过的大多数民间唐卡。但是,这幅唐卡的内容实在古怪得超出了我的想象,令我错愕了许久。

由于画面内容中并没有牵涉到任何苯教或藏传佛教的典型图案与符号,所以我认定这并不是一幅普通的宗教唐卡。但它的内容却又违反了最基本的逻辑与常识,让我实在很难将之归类为一幅叙事唐卡。这幅唐卡全长两尺半、宽不到两尺,并且在画卷的两端绘有康巴藏区西部常见的花纹装饰。唐卡的中央绘有一个金色的八角形的边框,而在这个八角形边框的内画满了为数众多的人物与某些无可名状的非人事物。在所有依旧清晰可见的人物中,有大约一半的数量是在描绘藏民,但奇怪的是,这些藏民的衣着与服饰却并不属于同一个时期,而是分布在一个非常广的时间跨度里——有些人物的服饰反映出了吐蕃王朝、或者更早年代才具有的特征;而有些另一些人物的衣着却已经很接近现代藏服,有着明清时期藏服常见的特点。但更让我感到奇怪的则是那些并非藏民的人物肖像。这些人物并没有统一的服饰特点,甚至根本不属于同一个人种,例如我注意到其中一些人物有着汉族或是蒙古人种的特点;而另几个人物则有着一张典型的高加索人、更具体点说应该是雅利安人的面孔;还有一些人物则看不出明显的人种特征,所以很难断定他们的真正来源。不过,整幅唐卡中最令我困惑与不安的还是那些非人的东西。根据形象上的差别,我发现它们至少有着四五种完全不同的类别。例如,在八角形边框的左下角,描画着一些古怪、且经过拟人化的蛇形动物,这些东西仿佛就像是直立行走的蛇,有着细长的身躯与头颈,长着覆满鳞片的手臂与腿脚,而且还穿戴着非常奇异的服饰;而在边框的右下角,则绘制着几只黑吻有翼且色泽艳丽的怪诞生物,它们活像是哥特教堂上的滴水兽;另外,在唐卡的上方正中央,还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那像是一只巨大锥形海葵,并从它那锥形的顶端伸出四条细长且带有着奇怪末端的触肢。诸如此类的奇怪图案还有很多,但我却从未在其他任何一张藏族绘画中见过类似的图案,甚至也未在藏族神话中听说过类似的东西。不过,其中的某些图案却让我想起了一些早年间读过的古老传说,这些传说既晦涩又邪恶,而且没有任何明确的源头,但它们却无一例外地提到了人类出现之前的远古世界。而在八角形边框的外面,剩余的狭小空间上还绘着许多奇异建筑与景色。这些图案非常抽象,难以辨认它们的具体所指。但这种图案的表现方式却让我想到了在藏区寺庙中常见的佛教轮回图。

唐卡上的所有人物,与那些经过拟人化处理的怪物,似乎都在膜拜某个东西。他们拥挤在八角形的边框,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面朝八角形边框的中心,或伏身贴地低头叩拜,或双手合十颔首吟诵,或伸手跪倒,或弯腰俯身,全都是一副顶礼膜拜的模样。但在八角形中心,他们所面向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有。我似乎能在画布中心的空白上看到一些描画过的痕迹,但似乎出于什么原因,原先绘上去的东西又被洗掉了,只留下一块空白。

这种奇怪的内容让我陷入了深深的困惑。这幅唐卡似乎与那个传说中的密教有着某些关系,它的内容似乎反映了的密教朝拜时的景象,而那些混杂在人群中一同顶礼膜拜着的非人怪物,或许来自于密教中的某些传说——就像某些宗教绘画在描绘某些重要人物诞生时总会绘上动物朝拜的形象,寓意万物来朝的意思一样——这些怪物的膜拜显然暗示着他们所敬拜的人或物是非常重要,也非常的特别。但那些穿着不同服装的藏民,以及那些分属不同人种的膜拜者却让我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在得到达瓦次仁的许可后,我为这幅奇怪的唐卡拍摄了一些照片。而后,我又向他请教了其他一些流传在当地的民俗与神话,但却并没有什么额外的收获。再后来,为了收集更多的民俗材料与当地传说,我私自将考察活动延长了几天。最后,在三月三十日,我搭上了过路的货车返回了玉树,然后又乘车抵达了西宁,在那里乘飞机离开了青藏高原,结束了这次考察活动。

在返回所供职的大学后,我向几位专攻区域历史的朋友提起了这段意外收获,并拜托他们帮助我查找一些与那个传说中的密教有关的学术资料。但这项工作进展得很不顺利,由于那些牵涉到这个密教的传说只透露出了很少量的信息,而且也没有任何可以准确确定年代的特征,所以直到接近两个月之后,我才收到了想要的信息。不过,在那之前,我找过不少内行的藏学家、收藏专家、以及一些研究美术史的学者,并请他们在忽略绘画内容的前提下,单凭工笔与其他一些信息推断那幅唐卡的年代。但事实上,这是一件非常让人为难的工作,由于那些怪异的图画内容的影响,绝大多数人第一眼看到照片便一口咬定这是一幅现代作品——只有一位多年前生活在藏区的老学者,在工笔与唐卡所用颜料方面看出了一些端倪,但即便如此,他仍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这只是一幅内容离奇、趣味古怪的现代作品。

五月二十一日,一位从事康巴地区区域历史研究的朋友向我提供了一份材料,这让我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了那座古塔以及与它有关隐晦传说上。这份材料来自一个康巴地区土司家族的传记,虽然不长,却有着较为可靠的真实性。而它的内容则让我再次想起了那个始终蒙着神秘面纱的密教,也想起了那些与这个密教有关的隐晦传说。由于材料是用藏文写成的,颇为艰涩难懂,所以我只在这里概括地叙述一下它的内容:

这份材料牵涉到一个名叫次松加布的藏人,他是康熙雍正年间的土司,继承的封地大约包括了现代的青海省上拉秀乡与西藏省曲那地区北边的一部分区域。根据材料中的描述,此人迷信鬼神,酷好神道志怪故事,并且供养了一大批藏传佛教的喇嘛还苯教巫师。那份材料谈到,有一日他外出巡游,途经某地,偶然听闻一位大巫师在传道,于是欣然前去旁听。但当他听过这位巫师传道之后,便发觉这位巫师言行见解与他之前见过的高僧和巫师截然不同,却又颇有道理;不仅如此,他发现这位巫师还知道许多其他人甚至根本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并且常会说出一些让人惊骇异常的离奇故事。于是,等到大巫师结束传道后,次松加布便迫不及待地将他请到了府上,希望能从他那里听到更多新奇怪异的故事。这样一来,那些一直受土司供养的喇嘛与苯教徒自然感到了威胁,纷纷上前挑战。可说也奇怪,那个新来的巫师竟能应对自如,把这些无理的挑战者辩得哑口无言。次松加布更是颜色大悦,大大地加赏了那位巫师。

这名巫师在次松加布府上住了数日,并且讲述了许多土司从未没有听过的离奇故事。土司为这些不同寻常的怪异故事深感着迷,但每每问起巫师是从哪里听到这些故事的,对方却避而不答。直到有一日,巫师在讲故事的时候偶然提到了一个称作“斯巴萨”的地方,并称自己的奇异见闻全都来源于此。土司听闻之后便立刻请求巫师带他到那里去看一看。起先,巫师并不应允次松加布的要求,但经不起他一再要求和命令,最后答应带他去那里看一眼。于是两人骑着马向西走了一天,来到一座很大的湖边。然后,巫师请土司在湖畔的村子里休息一阵,等到天黑再带他去那个叫做“斯巴萨”的地方。当地村民热情地款待了土司,并告诉他,所有生活在这个村子里的居民和那位巫师一样都是一个密教的成员,而这个地方就是他们密教的圣地——因为他们所崇拜的神明在此地留下了一个叫做“斯巴萨”的奇怪圣所,当人进入那个地方后,如果时间合适,就能看到生死流转、世间轮回。

这样一来,次松加布更觉得惊奇,加紧催促巫师带他前去这个地方,但巫师却依旧坚持要等到入夜后才动身。他们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下来之后,巫师才手持火把,领着次松加布登上了湖畔边的一座小山。小山上有一座非常古老的石塔,巫师在石塔门前又等了一会儿,再三确定过星辰的位置后才点了一支香,告诉次松加布,不论如何,他只能在“斯巴萨”里待一柱香的时间,香临烧尽的时候,就必须马上出来,否则不仅会有性命之虞,而且还会永远被禁锢在塔内,在每天重复完全相同完全相同的动作不得解脱。待到次松加布起誓答应后,巫师才领着土司走进了那座古老的石塔。至于那座石塔里有什么,材料中并没有进行任何说明。不过土司却在传记里留下了一句话用来描述他参观过这个密教的圣所后所得到的感想。由于这句话看起来有些怪异,所以我决定将它完全翻译出来,全文引述在下:

“昨日至斯巴萨,亲见轮回流转,万千王朝更迭,兴亡不过转瞬尔,始觉人生须臾,不足道。”

这次旅行对次松加布影响很大,在不久之后,他又带着大量的财宝再次拜见那位巫师,并恳请他让自己再次进入那个地方。巫师拗不过他,只得又选了日子,带着他晚上登上矮山,在石塔门前点了一柱香,警告他在一柱香烧完之前务必返回。次松加布又应允了巫师,于是二人一同进入了那座石塔。在这次参观之后,土司回到家中又在传记中添了一句话:

“见诸帮神魔鬼怪,奇形异状,所行之事莫可名状。时至香尽,乃出,方觉魇梦一场,”

就这么过了几天,次松加布又想再去那个地方看看,可这一次,不论他如何献财宝,如何命令,巫师都不愿意再让他进去了,并警告他,倘若他再进入那个地方便会丧命。次松加布拿巫师没办法,只能悻悻返回。而后不久,他在家中召那巫师觐见,自己却趁着巫师离开村子的时候私自回到了那座石塔。由于他是土司,所以也没人敢拦他,任由他自己一个人走进了石塔。但他却没有再出来,直到后来,巫师急匆匆地赶回来之后才发现土司已经惨死在了石塔里。在这之后,土司的儿子继承了土司的封地,并查禁了这个密教,赶走了所有居住在湖边村子里的教徒,将土司赐给密教的金银财宝统统收刮了回来,而剩下的其他东西则统统扔进了那座石塔,然后下令把石塔封堵了起来,不再允许任何人进入。

这就是那份材料的全部内容。当我完全弄懂它的意思之后,便立刻对材料中提到的那个密教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显然,材料中提到的事情与达瓦次仁所讲述的故事前后一致,相互有着很好的印证——古塔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永久地封堵了,而那副保存在匣子里被压在石头下的唐卡也有可能就是那个时候被扔进古塔里的。从材料的叙述来看,那座古塔就是这个密教所称的“斯巴萨”——但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称呼,因为在藏语中“斯巴”的意思是轮回,而“萨”则表示场所,所以这个名字的意思就“轮回的场所”或者“轮回的地方”。可究竟为何要这样称呼那座古塔,早已不得而知了,不过次松加布显然在那座古塔里面看到了什么东西,并且感到了极大的触动与好奇。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我一直焦躁地查阅了任何与这份材料有关的文史资料,从头到尾一心想着揭开那座神秘古塔所掩盖的秘密。但这几天的查阅工作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我的确从地方志上查到了一些与那个密教有关的片段,但却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东西——在意识到无法从这方面获取更多的信息后,我开始计划进行一次一次详细而彻底的实地考察活动,彻底揭开那座神秘古塔隐藏的秘密。

我于六月二日飞抵西宁曹家堡机场,然后转车经玉树县,前往上拉秀乡。六月七日上午,我抵达了龙马达村,并在此添置了最后一些补给,然后雇了一名向导,前往之前去过的茶巴冈才村。当天晚上,我寄住在了当地村民的家中,并向他们打听了一些附近的情况。次日早上,我用望远镜仔细地观察了年节错对岸的情况,并第一次系统地研究了那座神秘古塔的结构。这次研究揭露出了一个奇怪的情况,我发现那座不高的古塔混合了两种不完全相同的建筑风格——它的上部分与拱顶是简易粗陋的土石结构;而从塔身约三分之二的位置向下则是藏族建筑那种常见的厚实墙体——这似乎预示着,那座古塔曾不止一次被废弃。或许它最早是由一群非常古老的藏民修建起来的,但出于某些原因,它的修建者最后放弃了这座建筑。再后来,那个一再出现在传说与文史中的密教发现了它,并对它进行了修缮与加盖,使之变成了自己的圣地。可是,由于望远镜无法揭露更多的细节,所以我也没办法确定那厚实的塔身究竟是在什么时期修建起来的。

在仔细观察过对岸的情况后,我开始询问村民是否有人愿意担任向导,领我到那个地方去。可村民们在听说了我的请求后,纷纷激动地谈起某些邪恶的传说,并执意劝说我放弃这种危险的想法。但当他们意识到无法劝服我的时候,便纷纷地摇着头,用一种畏惧而又不安的神色看着我,仿佛就像正看着某个注定会遭遇可怖厄运的人一样。不过,这种情况也属意料之中,当地的居民一直沿循着祖辈们流传下来的恐惧,甚至在不知真实原因为何的情况下刻意避免谈论那座阴沉的古塔;因此,对他们来说,最好的做法就是将那座古塔孤零零地搁在那里,不去理会。但即便如此,我也并不担心自己的考察活动会因此搁浅,这一带的视野非常宽阔,很容易辨认方向,我只需沿着年节错的湖畔一直走下去,就肯定能抵达那座耸立着神秘古塔的小山。

怀着这样的想法,我于六月九日上午八点左右,天刚亮的时候,出发离开了茶巴冈才村。由于高原的清晨仍然十分寒冷,我把随身带着的御寒衣物穿在了身上,并在背包里装进去了一条从村民那里买来的毛毯,随身携带的物件还包括几天的干粮,手电筒,绳索,双筒望远镜,卷尺,并且用其他一些出现紧急情况时可能会用到的物件——甚至,为了以防万一,我还在带上了一把藏刀,用以应付某些特殊情况。根据前一天的观察,我估计距离目的地大约有十到十二公里的路程。在正常情况下,我只需要花上三个小时就能徒步走完这段行程,但高原缺氧的环境使得行进过程变得困难重重。为此我不得不放慢了脚步,保持足够精神。

一路上的风景非常单调乏味,远处蓝天下那覆着雪顶的尖峰始终若隐若现地耸立着,没有丝毫的变化,而近处则是始终是起伏的低矮丘陵。大片黄绿色的草甸稀疏地覆盖在散落着碎石的贫瘠山坡上,看不出生机盎然的模样。四周静得吓人,唯一能听到声音只有脚踩在湖滩碎石上发出的沙沙声。而年节错那宽阔平静的湖面则始终铺展在我的右侧,几乎没有什么波纹,如同一块巨大的镜子一般倒映着空无一物的蓝天。湖里的水冷得如同冰块一样,透着让人不适的寒意。近处的湖底看不到水草,也没有鱼。虽然我很怀疑有什么生物能在那么寒冷的湖水中生活下去,但这片宽阔得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平静湖面仍然让我隐约感到有些不安——那似乎并不是在害怕湖里潜伏着某些可怕的怪物,而更像是一种发自本能的、对于看不见的事物产生的恐惧心理。偶尔,我能看到一些牧民们放牧后留下的痕迹,这让我觉得有些欣慰,因为那说明,至少还曾有人到过这些地方。

中午十一点半的时候,我停下来休整了一会儿,换下了最厚的御寒外套以适应逐渐升高的气温。这个时候,我已经走完了全程的二分之一,绕到了湖的对岸——但即便如此,这也远远低于我的预期,让我意识到必须要加快脚步才行。身后茶巴冈才村的房屋已几乎望不见了,只有一些铺展在山坡上、几乎分辨不出来的田地还标示着村落的位置。接着,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任何由人类留下来的痕迹了。这一情况让我再度触碰到了那种在第一次进入高原荒野时便就感觉到的失落与不安——仿佛我正处在一个空无一人世界里,独自面对着一个完全未知的无限蛮荒。为了将这些古怪而又令人不安的想法抛在脑后,我在吃过些干粮之后便立刻再度动身了。

大约在下午两点的时候,我终于抵达了那座耸立着神秘古塔的矮山脚下。这座矮山大约有五十尺高,但朝向我这一面的山体却非常的陡峭,零星上面生长着许多矮小的灌木与野草,没有太多可供攀登落脚的地方,所以我不得不沿着山脚开始绕行,希望能找到一处易于攀登的地方。而后不久,我发现矮山西北面的山坡要比其他方向上平缓得多,并且也生长着些零星的杂草可作为攀登用的落脚点。土坡上看不到任何人类或其他动物经过的痕迹,显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任何活物曾造访山顶那座阴郁神秘的古塔。由于身负重物,我只得尽量选择较平缓轻松的坡面爬上矮山。当我最后登上山顶时,我发现这是一处直径一百尺、接近圆形的近乎平整的空地。贫瘠的地面裸露着大片黄褐色的泥土,并零星散布着一撮撮低矮而又萎靡的杂草。相比附近一些裸露着大块花岗岩的山丘,这座矮山明显覆盖有大量的泥土,根本看不见内部的花岗岩山体。站在山头四下俯瞰,我能看见在矮山的西面还残留着一些人类居住后留下的痕迹——那主要是低矮破败的石墙,或是已经倒塌成一堆的废墟。而矮山的另一侧则是年节错那宽广而又平整如镜的水域,在这片水域的那边,我能隐约看见一些低矮、破旧的建筑,以及一些散布在山坡上,似有耕种迹象的田地——那里就应该是茶巴冈才村的位置了。

但最令我感兴趣的还是山头上那座神秘的古塔。它位于山头的东南角,大约有二十五尺到三十尺高,整体形状像是一个上端逐渐收拢的圆柱体,更准确的说是一个上端逐渐收缩的八角形柱体。令我感兴趣的是,它混合了三种——而不是我之前以为的两种——不同的建筑风格。它的最上端——与我在远处用望远镜看到的一样——是简陋的土石结构,由于时间的流逝,这部分墙体已经有些发暗了。在塔身大约三分之二的位置起,那种简陋的土石结构逐渐被更加精致与坚固的厚实墙体所取代。二者之前有着明显的分界,而且这种分界面并不完全处在同一个水平面——有些地方那种厚实的墙体要高一些,而有些地方则要低一些——这似乎也证实了我之前的猜想:这座古塔曾被废弃过,后来另一批人发现了它,并在它的遗迹上进行了修缮与加盖。这一部分塔身的建筑风格非常接近常见的藏式建筑,有着很厚的墙体,外壁有较大的收分。墙体是干砌的,并迭砌了大块的石头,然后在石块之间填充碎石,铺垫富有粘性的红土。虽然肯定已经非常古老了,但却还很结实。虽然墙体的涂色早已完全剥落,露出了那种深暗的原色,但在墙体的凹陷处隐约还能看到有涂抹过白色颜料的痕迹。

但真正让我感兴趣的还是塔身的最底端。在距离地面大约三尺高的地方,墙体的建筑风格再次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原本那种先用较大石块迭砌、然后再在石块之间填充碎石与红土的混合式墙体转变成了一块块相互堆叠起来的方形花岗岩巨石。矮塔最底端这部分塔身有着一个明显是正八角形的外廓,也不如上方混合墙体那样有着明显的收分,更接近一个正八角形的柱体。值得注意的是,这层石墙非常之厚,甚至比原本就很厚实的藏式混合墙体还要厚出三分之一来,而那些露出在墙体之外的宽大石块看起来就像是在矮塔的底端加筑了一圈有高有低的石头长凳。相比那些修建在它们之上的混合墙体,这些巨石的磨蚀程度则要严重得多,让人很难想象它们原本是一副什么模样。但即便如此,那些历经漫长时间磨蚀后残余下来的特征仍然显示出它的修建者有着令人赞叹与惊讶的石工技巧。每一块巨石的尺寸都是相同的——全都是五尺长、两尺宽、约一尺厚的规则长方体。而在两堵相会组成墙角的地方,用来修建墙体的长方形巨石还被精细的切割过,以便确保两堵墙能严格的结合在一起。

这种奇特的建筑风格让我想起了一些眼下在考古学界非常流行的观点:这些观点认为青藏高原在古代曾存在过某种在新石器传统上发展起来的巨石文化,这种巨石文化的源头位于青海湖一带的东北藏区,并逐渐传播到了藏族腹地。更有一些离经叛道的学者宣称这种巨石文化实际上有着某个更加古早的源头。他们认为在青藏高原地区曾经存在过一个热衷修建巨石建筑并且高度发达的文明,而现在所看到的巨石文化遗迹只是生活在藏区的先人对那个文明的模仿与崇拜而已。不论如何,我觉得自己所看到这部分建筑显然与那个时代有着莫大的关系。

整座矮塔没有窗户,唯一与外界联通的地方是朝向西北面的巨大入口。这座大门足有十尺高,六尺宽,但这个时候已经被大量石块堆起来的封堆给阻塞了,只留下封堆顶端一个大约三尺高的小洞还能出入。大门肯定是与塔基在同一时期修建起来的,因为二者有着完全相同的建筑特征——规则、巨大而且切割平整。两块非常巨大的独石组成了大门的门框,而另一块六尺长长方形花岗岩架在两座独石之上,构成了大门的门楣。组成门框的巨石上似乎有一些雕刻后留下的奇怪痕迹,但磨蚀得太过严重已经完全无法辨认原本的模样——那可能是某种奇特的符号,但从残余的特征看来,那并不是藏文——我尝试把这些东西拓下来,但却得不到一个清晰的结果。封堵在门口的石块要比大门新得多,其中一部分石块上雕刻着一些经常雕刻在镇邪玛尼堆上的经文。由于随身携带着不少的东西,想要爬上这座巨大的封堵堆并不容易,所以我决定把封堵堆上端的洞口扩大一些,以便能更顺利地进入塔内。这项工作很简单,我只需要将最上端石块推下来,任由它滚落到低处即可。虽然这种举动有些不敬与不祥的意思,但由于根本没有人愿意爬到这座阴郁的矮山上来,所以我也没有太多的顾忌。可是高原缺氧的环境却让清理工作的进展速度缓慢,我忙了近两个小时,才将封堵堆上端的孔洞扩大到了足够我直立进入的大小,直到这时我才第一次仔细看清楚塔内的情况。

由于墙很厚,塔内的空间并没有外面看起来那么大。和达瓦次仁老人所说的一样,除了一座位于塔中心的石堆与一些朽烂成黑色的木头外,没有什么第一眼就能注意到东西。塔内的地板是与塔基在同一时期铺设起来的,选用的也是完全一样的巨大石块。由于时间实在太过久远,原本平整的地面早已变得坑坑洼洼,而且散落着大量从上方掉落下来的碎石与泥土。塔的顶篷早就已经坍塌了——所以在远处观望时产生了一种有着扁圆拱顶的错觉——光线从上方直径约有十几尺的破洞中照射下来,完全照亮了塔内的一切情况。考虑到塔上端那种简单粗陋的土石混合结构不足以支撑一个拱顶,我估计塔内原本有作为支撑的木制结构来分散塔顶的重量,可能由于时间太久,木质结构已经腐朽倒塌,所以塔顶也跟着一同坍塌了下来——塔内分布的大块朽木也能很好的支持我的这一猜想。

但当我在石塔内进行过仔细的检查之后,却感到有些失望。塔顶坍塌后导致的露天环境并非常不适合物品的长期保存,例如纸张、绢布以及小块木头之类容易腐烂的东西几乎一点也没有剩下,而那些能找到的细小物件也都被都严重的腐朽了,只留下一些难以腐蚀的部分还存在着。在经过细心的搜索与翻寻之后,我找到了一些藏银做的细小装饰,某些日常物件腐朽后留下的破木头,几张唐卡腐烂后留下的残破碎片,以及其他一些奇怪的东西。所寻获的物件中既没有可以用来推测密教具体来历的东西,也没有用来敬拜的偶像或符号。但大多数金属饰物的雕刻风格与康熙雍正年间的藏族手工艺品特点相差无几,所以可以肯定这座古塔的确如传记中所述的一样,在那个时候便被封堵了起来。

由于在搜索过塔内之后时间已经接近黄昏,于是我决定在古塔里过上一夜,到第二天再进一步打算。打定主意后,我爬下小山,寻找了一些可以点燃升起篝火的灌木与干草,并顺便到之前看到的那几处山脚边的废墟里查看了一下。但这次检查也没有揭露出更多的信息,和古塔内的情况一样,废墟里几乎什么也没有剩下,只有几堵石墙与一些朽烂的木头还证明着这里曾有人类生活过。在收集过足够的材料后,我再度返回了古塔内,在靠近封堵堆的墙边仔细地扫出了一块空地,点起了一小撮夜间取暖用的篝火,然后简单的吃了些干粮。接着我又整理好了行李,穿上了最厚的御寒衣物来抵抗越来越寒冷的夜晚。在完成清点和整理工作后,我裹上了一同带来的毛毯,垫着行李袋,靠着封堵石堆的一角渐渐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再度醒过来的时候,火堆已经熄灭了,整座古塔里的唯一光亮便是月亮从塔顶破洞里漏进来的惨白色光芒。但这些许微弱的光线并足以照亮整座古塔,四周依旧黑乎乎的,只能隐约看见近处事物的轮廓。气温很低,冷得让我直哆嗦,而这显然也是让我使我醒来的主要原因。就在这个时候,我似乎隐约听到了某些声音。起初我以为那是风声,因为靠近山区,这一带的夜间总会刮起很大的风,当这些风穿过空隙时会发出各种各样难以想象的奇怪声响。但紧接着我便意识到那并不是风声,因为它们较为模糊短促,断断续续,反复出现却又有着更加细微的变化,像是某种或某些有意识的东西所发出的声音。当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立刻清醒振作了起来,悄悄地把手探进行李袋里,寻找手电筒与藏刀,并准备好应对任何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就在这个时候,古塔内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那声音响亮、短促而又没有任何词句,在猛然拔高到一个程度后,却又嘎然而止,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发不出声来。可是即便它没有夹带任何的语义,但我却能明白无误地意识到那绝对是人在极度惊恐时发出的惊叫声。甚至,对我来说,那惊叫声让我有了一种古怪而又难以描述的熟悉感觉,并因此感同身受地毛骨悚然起来。于是,在理性对这声骇人的尖叫做出任何回应之前,本能已抢先一步占据了主导地位。沉浸在无名恐惧中的我抓起了刚摸到的手电筒,迅速地跳上了封堵堆,飞快地跑到了古塔外,远远地逃离了古塔那漆黑的入口。

我一直逃到了山顶的边缘才停住了脚步,因为直到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并没有任何东西跟在身后。那些声尖叫早已停息,而其他鬼祟的声音却依旧若隐若现地在骚动着。于是,我就这样在夜间寒冷刺骨的山顶边缘站了约么十分钟的时间,一边用手电筒照射着古塔那漆黑的入口,一边止不住的颤抖,甚至分不清楚到底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直到最后,我终于意识到,那就是大多数鬼怪故事里所提到的、由被囚禁在古塔中的精魂所发出的奇异声响。

我用手电筒仔细地扫过了山顶的每一寸地方,却没有发现任何人、任何动物、或者任何能够活动的东西。但那声音却依旧还在骚动,只是好像被什么东西阻隔了一样,比在塔内听到的要微弱了许多。于是我鼓起勇气,提着手电筒,绕着古塔再度进行了一次更加详细的检查。但这次检查并没有揭露出那些声音的来源;不过,我越是仔细聆听,就越觉得它们应该来自古塔的内部——因为那些声音朦朦胧胧的,仿佛透过很厚的障碍才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于是,我重新回到了古塔的正面,思索着到底要不要进去看一看。

在电筒的光芒中,古塔正面的入口如同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而在入口的另一边则是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的模糊黑暗,各种难以分辨的细碎声响鬼祟地从那个入口里爬出来,传进我的耳朵里,让人下意识地觉得那些光线照射不到的朦胧黑暗里肯定躲藏着无数不怀好意的邪恶事物。思量了再三之后,我快步爬上了入口用许多石块堆垒起来的石堆,并刻意发出了许多声响——一方面好给自己壮胆,另一方面也为了提醒或是恫吓那些躲在手电筒光线之外,发出细碎声音的东西。但那些声音并没有因此停歇,或是增大,或是变得更加让人毛骨悚然,它们只是一如之前地鬼祟响动着,如同人群的喃喃私语,又像是藏族法会时大群信徒敬拜诵念时发出的嗡嗡声响。当爬上封堵堆后,我并没有急着下去进入塔内,而是站在入口处用手电筒仔细地打量了古塔里的每一个角落。

但古塔里同样也没有任何可能发出那些细碎声音的东西——那些声音听起来似乎更清晰了一些,但这可能只是因为更靠近声源的缘故。塔内的所有东西与我白天时看到一样,没有丝毫变化——除了那些细碎而又难以分辨的声音外,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那些鬼怪故事中所提到的那些邪恶精魂仍在活动。于是我鼓起勇气从封堵堆上捡起了一块石头砸向了古塔的内壁。接着,在一片细碎的声音中,我听到了石块碰撞石壁时发出的清晰声响——但这声碰撞就像是投进泥塘里的石头,并没能激起更多的反应。那些细碎而又无法辨认的声音既没有嘎然而止,也没有突然爆发,只是一如既往地骚动着,就像是山间的风声,或是湖畔的波涛,对外界的动静无知无觉。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的恐惧渐渐地削弱了,而迷惑与好奇的心理却渐渐浮上来盖过了想要逃走的本能。于是,我小心地走下了封堵堆,拿起了自己的行李袋,然后换了一个更加容易随时逃出古塔的位置坐了下来。

在这种情况下,再度安然入睡自然只能是痴心妄想,我裹紧了身上的御寒衣物与毛毯,开始仔细分辨那些断断续续、不断变化的骚动。刚开始的时候,那些声音并不清晰,也难以分辨,但当我屏住呼吸,开始细心聆听的时候,原本模糊纷乱的声响开始变得隐约可辨起来。我分辨出了一些藏民诵念经书的声音,还有一些奇怪嘶叫声,但更多的声音实在太过古怪,难以想象究竟来自什么东西。期间,我又听到了几声惊呼,还有惨叫——虽然我同样会为这些突然出现的响亮声音感到惊讶与恐惧,但却远比第一次听到那声惊叫时镇定得多。因此,我试图将之前的恐惧心理归咎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听到尖叫时产生的过激反应,但却又觉得事情不仅仅如此,最早听到的那声惊叫似乎包含了某种我一时间无法说清楚的特质,能让我感同身受般体会到尖叫者说体会到的疯狂恐惧。我就这样蜷缩在封堵堆的一角,提心吊胆地蹲坐了大半个夜晚,直到大约四五点钟的时候,那些声音渐渐小了,然后在某个时刻,迷迷糊糊的我突然意识到那些声音已经不见了,四周又恢复了那种高原野外特有的死一般的静谧。于是我打起精神,又在塔内塔外走了个来回,希望能有所发现,却依旧一无所获。在巡视完周围的情况后,我再度回到了之前待的位置上,试图等待那些声音再度出现,但当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后,难以抗拒的疲倦如同海浪般一波波袭来,让我在寒冷的夜色里逐渐昏睡了过去。

当我再度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在简单地吃了些东西后,我便起身再度检查了一遍古塔内外的情况。但明亮的光线并没有揭露出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我仍旧没能发现任何可以解释为精魂出没的痕迹。夜间的经历让我感到头昏乏力,很难再度集中精神翻寻古塔内每一寸地方,并仔细辨认出每一件微不足道的事物的原始状态。因此我只能坐在封堵石堆上,努力回忆夜间经历过的每一个细节,并试图从中挖掘出新的发现。虽然我听见鬼祟而又富有变化的声音中明显夹杂着像是敬拜诵念、惊呼、惨叫之类明显由人发出来的声音,但我仍旧认为它们真正的源头可能并不是什么有知觉的东西——这些声音并没有对我所制造出的噪音产生任何形式的回应,只是自顾自地骚动着,更像是一台自动播放的录音机一般。而且发声的源头应该就在古塔之内,因为古塔外侧与内侧的声音大小有着些许差异——同时这座古塔内部趋近圆形的塔壁也可能对这些声音起到了放大的作用。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注意到了塔内的那座像是玛尼堆的石堆。之前我虽然检查过这处地方,但仅仅只是查看了它的外观与那些暴露在最外侧的石头——可此刻某种模糊的直觉告诉我这座石堆之下肯定埋藏着某些秘密。这座玛尼堆的直径大约有十尺,高五尺,呈现出一个扁圆而规则锥形。让我感到有些异样的是,在经过仔细的查之后,我发现所有用来堆建这座塔内石堆的石头都是经过精心挑选,大小一致,甚至经过一定程度的打磨和加工。石堆磊放的位置也非常的考究,一块一块交错堆叠,显然经过了精心的设计与堆建,这和野外那些随手堆砌起来的玛尼堆有着极大的差别。于是,我试着从能碰到的地方开始,一块一块地拆卸下石堆上的石头——刚开始的时候,石头之间的堆砌方式使得很难将石头从石堆中抠拽出来,我费了些力气才从搬下了几块石头,而后,随着石堆整体结构的松动,一些位于上端的石块开始下移,呈现出坍塌的趋势。接着,当我搬下第五块石头时,石堆的一侧突然发出了一些响动与下陷,接着我听到了一阵沉闷,仿佛是石块从高处滚落下去的声响。随着我继续从石堆凹陷处的周围抽走更多石块,更多石头滚落的声音从石堆里传了出来,直到最后石堆的一面向下陷去,接着完全的坍塌进了下方的空洞里。接着,一股有些阴冷与沉闷的空气涌了上来,展现在了我眼前的是一个宽敞的地下入口。

那是一个边长约有四尺的方形入口。在入口的下方露出了一段石头阶梯的顶端,这意味着我的寻找终于有了某些突破——这是一个位于古塔下方的巨大地窖。露在入口处的石梯顶端与巨石修建起来的古塔基座有着类似的风格,几乎能完全融为一体,就好象在入口的地方,修建塔基的巨石突然一节节塌陷下去一般。修建阶梯的仍旧是那种巨大且切割整齐的花岗岩,每一台阶比正常的阶梯要更窄,也更高,让整个阶梯显得非常的陡峭。与塔内的地面一样,台阶也磨损得很严重,但还依稀能看见上面曾雕刻着某些意义不明的古怪曲线装饰。整个地下空间非常的高大,即便有着明亮的手电筒,阶梯的尽头仍然隐藏在模糊不清的黑暗中。于是我点着了一只火把,将它从入口扔了进去,然后看着那团火焰一直从楼梯上滚下去,最后停留在了其中一级台阶上。火把继续燃烧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渐渐熄灭,这让我意识到那下面的地窖里依旧有着充足的氧气。接着我向里面大吼了一声,忐忑不安地希望能借此惊动那些可能潜伏在下方黑暗里的任何东西,但应答我的只有渐小的回声而已,当最后一阵回声逐消散后,入口下方的地窖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在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从行李袋里拿出了一部分用来考察与应付突发情况的工具后,打开了明亮的手电筒,向下走进了那个充满未知的黑暗地窖中。向下走了大约几尺之后,身边构成塔基的厚重花岗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阔的黑暗空间。我试图接着手电筒的光线估算出这片旷阔的空间到底有多大,但却徒劳无功——借着手电筒射出的明亮光线,我能清楚地看见自己右侧不远处耸立着一片巨大而又平整的石墙;但当我将手电筒投向自己的左面时,却什么也望不见。手电筒射出的明亮光线被浓厚得仿佛无法穿透的黑暗吞噬殆尽,只有在扫视的时候,偶尔照亮一段耸立在黑暗之中、巨大得无法想象的石柱。整个地下世界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唯一能够听到的声响只有我那轻微的脚步声与砰砰的心跳声。当我将手电筒转到正面,继续照亮向下的道路时,四周本被光线驱散的黑暗又立刻围拢了上来,将我裹在其中——这种奇异的景象让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这条巨大而陡峭的石头阶梯会带我离开那座古塔,离开那个耸立在平静湖面旁的小山丘,甚至离开那个我熟悉并习以为常的世界,转而进入一片只有黑暗的无尽虚空中。但这种让人惶恐的错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向下走了大约五十到六十尺之后,我再次来到了一片铺设得非常平整的旷阔地面上。出乎意料的是,这里的地面并不像古塔内部那样铺设着巨大而平整的花岗岩,而是另一种甚至更加巨大与平整的八角形石板。石板的磨损程度甚至比修建起阶梯的花岗岩巨石更加严重,这似乎意味着我身后那座陡峭的花岗岩阶梯以及它所连接的古塔基座仍不是这一地区最为古早的建筑——早在那批利用巨型花岗岩修建起古塔的先人抵达这里之前,某些个更加古老的民族在此地修建起了这座气势魁伟恢宏的巨大建筑。更让人感到的奇怪的是,地面上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堆积着厚厚的灰尘,反而像是新近打扫过一般干净无暇,充满了一种诡异的气氛。但当我将手电筒转向右侧,希望查看那面巨大而又平整的石墙时,却感到更加难以想象的震撼与迷惑。

我在位于右侧的雄伟高墙上看到了一扇巨大得难以想象的拱形大门。这座拱门足足有三十尺高,二十尺宽,但此刻早已被大块大块不规则的石头紧紧地堵塞住了。虽然有着不规则的外形,但石头与石头却堆积得非常紧密,而且完完全全地填满了整座拱门——这显然是经过精心计划与堆建后得到的结果。由于深处地下,拱门保存得非常完好,能让人轻易想象出它原来的模样。门框上并没有任何痕迹显示曾存在着可以开阖的大门,却雕刻着一些由曲线构成的类似象形文字的巨大符号。这些符号不同于我所知道的任何文字体系,甚至我都难以将它们归类于文字的范畴。这座拱门的存在让我意识到自己置身的地方并非是一座地窖,而是一座曾经修建在地面之上的巨大建筑。出于某些原因,某些东西用巨大的石块封堵住了它的入口,甚至可能还用泥土将它掩埋并封存了起来——或许这座托举着古塔的低矮山丘便就是埋葬它的封土堆;直到后来,那些修建起巨大花岗岩塔基的先人们在这座雄伟的坟冢里发现了它,并在修建起了那座最初的石塔与通向地窖地面的石头阶梯;然后,岁月更迭,一群我不知道的藏民发现了那座倒塌成为废墟的花岗岩塔基,并在上面修建起了一座新的石塔,但由于一些原因他们最终还是离开了;接下来,那个出现在次松加布土司传记里的密教发现了它,并将它与位于上方的古塔作为圣地再度利用了起来;但土司的儿子彻底地赶走了那些密教徒,将古塔封堵了起来,让它再度沉寂下来——直到我的到访将这种沉寂再度打破为止。

在仔细查看完那座拱门后,我转向别处,亮着手电筒在黑暗中沿着高大而平整的墙壁提心吊胆地缓步前行,一个区域接着一个区域地查看下去,并希望通过这种方法逐渐拼凑出这座雄伟建筑的全貌。可我对这座建筑了解得越多,就越感到困惑与不安。这座建筑的内部呈正八角形,直径约有一百五十尺长,在八面巨大而平整的墙面上都修建着样式完全相同的雄伟拱门,而每一座拱门都与我之前看到的那座一样,全都被大大小小的石块致密地紧紧阻塞住了。建筑内部看不到窗户的痕迹,可能是由于那些雄伟拱门已经足够提供采光需要的缘故。建筑的内墙似乎经过特别的粉刷,或者安装了巨大的嵌板,因为整座墙面光滑平整,完全看不出墙体的建筑结构。墙面的触感像是金属,冰凉而光滑,但敲打起来的声音却更像是岩石。在距离墙面到建筑中心约二分之一的地方耸立着八根巨大得难以想象的石柱,它们分散支撑起了整座建筑的顶部。这些石柱需要大约三个人才能合抱,表面打磨得很光滑,腰部较上下端更粗一些,形成一个奇怪的瓶型。由于建筑实在太过高大,所以石柱的上端均完全消失在手电筒光芒照射不到的黑暗里,不过在刚从古塔里沿着石头阶梯走下来的时候,我曾短暂地查看过这座建筑的顶部——那是一个较为扁圆的拱顶,上面分布着由巨大岩石雕刻修建成的巧妙穹棱。在建筑的中心,还耸立着一段奇怪的正方形石柱。这段石柱约有十到十五尺高,边长一尺有余,并且在每一面的上端都雕刻着一些抽象的古怪曲线装饰。这些曲线图样错综复杂,似乎暗示着某些数学上的设计,但却又与我所熟悉的对称美学不尽相同。另外,石柱的顶端似乎摆着一些奇怪的东西,由于柱体太高,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角度去观察,所以我只能得到一个模糊的映象,觉得那好象是一个由许多水晶体错乱组成的奇怪物件。

照射在平滑的墙壁上的手电筒光芒揭露出了许许多多古怪而且风格也不尽相同的符号与图案。经过仔细的观察,我猜测之前在拱门上看到过的那些由曲线构成的类似象形文字符号可能正是这座建筑的修建者所使用的文字。因为这些文字占据了墙壁上最为醒目的位置,而且在建筑内的分布也更加均匀。但奇怪的是,所有的文字都被雕刻在十尺到二十尺的高处,仿佛是巨人留下的铭刻一般。与这些文字一同出现的还有许多由曲线组成的复杂装饰图案,但我完全无法理解它们所表达的意思。而在较低的地方则雕刻着其他一些古怪的图案与符号——那些有着相同风格的图案与符号通常会扎堆一同出现,因此我很容易分辨出有多少个有着不同文化特征的民族曾到过这里。风格不同的符号与图画约有六类,但我只能非常肯定地说出其中两种的来历——其中一种大约是吐蕃时期留下的文字与图画;而另一种则是清朝时期,也就是那个密教,所留下的文字。当墙面上的藏文并没有带给我更多的启示,它们只是在反复强调这个地方是“斯巴萨”,所有轮回转世全都汇聚于此。此外,我还在吐蕃时期留下的雕画中发现了达瓦次仁手中那张唐卡的早期版本。我所发现的这幅雕画与那张唐卡非常类似,但内容要比唐卡更加丰富,在它的中心是一幅内容与唐卡类似的八角形图画,但在这幅图画的周围全围绕着另外八个较小的八角形。围绕在周围的每一个八角形中只会出现一类曾出现在中央八角形图案上的人物或怪物,例如在右上方的那个小八角形图案里出现的全是藏人;左下方那个八角形图案里则全是经过拟人化处理的蛇形生物;而在正上方的那个八角形图案里出现的则是一些类似海葵一般,不清楚是动物还是植物的东西。我觉得这些图画可能受到了这个地方在其他年代留下的雕刻所造成的影响——例如我之前在东北角的墙面上看到过一些以拟人化的蛇形生物为主角的雕画——这种情况在莫高窟这类年代悠久并且被反复利用的地方时有发生。而在那些我无法确定来源的雕画则更加怪异。创作这些雕画的艺术家们以寓言的方式把自己象征性地描绘成了各种怪物,于是我能在某些图画上看到几只蛇形怪物发现建筑时的情景——那时这座建筑还耸立在一片平原之上;在其他地方的图画上看到无数类似蝙蝠般的有翼生物在丛林里膜拜这座建筑的情形。或许,这些生物正是各个留下雕刻的民族所崇拜的图腾象征,在很多早期的文明里,都有将人类拟物化描绘成动物的传统——像是阿兹特克人的羽蛇神,或是披着兽皮的东北萨满。

除去我下来时经过的那段陡峭石头阶梯与周围八座被石块紧紧堵住的巨大拱门外,整座建筑再看不到别的出口,所以这应该就是我这次探索之旅的终点。但我昨日听到的鬼祟声响仍旧得不到合理的解释,这里没有任何活物,也没有任何看起来能发出那些鬼祟声响的装置。不过这些问题已被我完全抛在了脑后,各类接踵而至的新发现让我完全忽略了初入此地的目的,也完全忘记了之前感到的不安与惶恐。我为这座建筑以及那些奇特的墙面雕画拍摄下了大量照片,并一一做了详尽的记录。等到结束了所有工作,重新沿着石头阶梯返回地面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于是我决定留下来再过一夜,并且决定到下面的地窖里躲避夜间古塔内刺骨的寒冷。回想起来,突然决定在这样一个巨大而又充满未知的深渊里独自待上一夜——尤其是在没有任何人知道我身处何处的情况下——简直是十足的神精错乱。但发现的喜悦冲昏了头脑,那一晚,我草草地吃过些东西后,便毫不犹豫地把行李与白天整理好的资料全都装进了一同带来的旅行袋里,然后一同拿到了下方的地窖中。

我在地窖里花岗岩阶梯的角落里升起了一小堆篝火,继续白天的整理工作。由于深处地下,所以这里的温度比地表要舒适得多。在经历过一天从紧张到困惑到兴奋的精神状态变化后,我开始感到了无法抗拒的疲惫。昨夜没有得到充分睡眠的恶果趁着精神松懈的间隙向我汹涌袭来,很快我便靠着花岗岩阶梯的一角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在这之后的叙述,即便我自己也无法完全确定它们的真实情况。确实,我至今仍在期盼那夜所见的事物只是疲倦、昏睡、浑浊空气以及高原环境联合作用下的奇怪产物——现在回想起来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违反常识,并且蒙着一层模糊的阴霾,甚至连记忆本身也有些断断续续,难以分辨真伪。

我记得我在接近午夜的时候渐渐醒了过来。起初我听到了一些模糊但却逐渐变大的声音,但这并没有让我像前一天那样感到惶恐,因为我意识到那应该就是我前一天夜间听到的鬼祟声响。可当我抬起头,试图寻找声音来源的时候,却因为那幅展现在自己眼前的诡异景象而呆立当场。那是一幅非常简单的景象,却与任何常识与预期相悖,甚至让我开始怀疑自己仍在睡梦中未曾清醒过来。我之前已经说过,那晚为了避开地表夜间的寒冷气温,我特意选择在这座地下建筑里过夜,而这座地下建筑被深深地埋在小丘之下,除了下来时必经的花岗岩阶梯外便再无其他出路;但是我却看到了些许黯淡但却在逐渐增强、并不断变换着的光线,而且这光线是从那座被大小不一的石块封堵得密不透风的拱门中射进来的。更重要的是,那光线并非是从岩石缝间漏进来的丝丝微光;我所看到的是一片黯淡光芒从拱门中直接洒进来,照射在那片平整铺设着巨大八角形岩板的地面上。那情形就像是在一片漆黑的房间中打开了一扇门,看着冰冷惨白的月光如水一般洒在地面上。更让我感到惊异的是,不仅仅是那扇靠近我的门有光芒照进来,这座建筑中的每一座拱门都是如此,仿佛那些密不透风地堵在拱门里的石块统统消失不见了,又或者这座建筑再次浮现在了地面之上,如同月色般黯淡的光线分别从八座拱门中照射了进来,昏暗地点亮了这个旷阔的地方。

当双眼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我第一次模糊地看到了这座宏伟建筑的全貌,而这种观感带来则是更加强烈的惶恐与不安。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座地方那非人的巨大尺寸,仿佛我变成了进入大人国的格列佛,渺小得如同房间里的一只蚂蚁一般。但更加令我的感到不安的还是那些照进拱门里的光线,它们的亮度在毫无规律的变化着,时而熄灭,时而微亮,时而又如同白昼般的明亮,让人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怪诞。理智开始催促我速速离开,以免我遇上某些让自己永远也无法神智清醒地返回外部世界的东西。但那些光线似乎有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让我神智不清地站起来,机械地走上前去,渴望看一看拱门之后的东西。距离我最近的拱门就在不到十尺的地方,但这段只有十尺长的路程我却感觉像是走了一个小时,当我最终来到门边不安地探出头去向外张望时,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我看到的景象。

无数纷乱怪异的景色一同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我看见有着粗壮茎杆、如同乔木般高大的蕨类植物组成的茂密丛林;看见铺展在惨白月色下、散布着巨型暗色建筑遗迹的荒芜沙漠;看见耸立着各式巍峨建筑的雄伟都会;看见被云雾遮掩了半腰的绵延山脉;看见幽暗但却散发着怪异荧光的钟乳石洞穴;看见云氲蒸腾、辽阔无边的墨绿色海洋与堆积着大量海藻的乱石海滩。它们像是相互叠加在一起的幻影,但却又真实无比。拱门的那一边就像是个飞快旋转着的万花筒,无数全新的场景目不暇接地浮现在我的眼前,然后又消散其他场景层层堆叠出的错乱景象之中。偶尔,我能在这些场景中瞥见那原本应该严密封堵着拱门的巨大石块,但那似乎又与我之前看到的石头有所不同。所有展现在拱门里的景色似乎都是以这座建筑为视点而观察到的,只是在在不同的场景中这座建筑的位置似乎也不尽相同——例如,拱门里的有些景象像是在陡峭的山坡上才能看到的风光;而有一些面对着一望无垠的平原与荒漠;甚至还有一些是地下的景象,因为我看到一片由无数洞口构成的、散发着点点荧光的复杂岩洞体系。所有这些幻影也并非只是一幅幅简单的平面画卷,反而更像是一个个相互堆叠但却真实铺展在这座建筑之外的宏大世界,并且会随着我视线的移动不断展现出更多奇妙而又难以言喻的景色。但我知道这依旧只是些虚无的幻景,因为当我入迷地伸出手去,试图感受那些存在于拱门之外的诡异世界时,却只能碰到那些堵在拱门之内的巨大石块——那些被幻景掩盖住的、但却依旧真实存在于拱门里的石头。

所有的景色都在以不同的速度发展变化着。其中的一些景色仿佛是将千百年的压缩至一瞬的快进电影,而另一些则是以正常速度,或是几近凝固的无意义片段。在那些景色中,我看见无数怪异植物组成的鬼魅丛林在涌动着白色潮湿水汽的天空下繁荣昌盛,而后又迅速凋零退化成一片广袤而又险恶的沼泽,接着步步干涸、逐渐退让给汹涌而来的砾石荒漠,然后再次变得郁郁葱葱,凭空冒出一大片簇拥在一起的崭新植物,并组成一片新的苍翠森林;我看到绵延不绝的巍峨高山演变成了旷阔无边的阴郁海洋,而那翻滚着波涛的海洋又逐渐退让给了全新的陆地;我看到巨人般的蓝白色冰川来了又走,覆盖远近一切的白色积雪与傲然耸立、层层叠叠的巨大针叶树林反复争夺着同一片土地;我看到无数巨大得无以伦比的建筑如同儿童堆建积木一般从茂密的丛林中拔地而起,将目不可及的上端送进天空沉闷的氤氲中,接着这些通天巨塔又轰然倒塌,只留下一堆由巍峨巨石组成的巨大尸体,半掩在由丛林退化成的不毛黄沙中,最后彻底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而在埋葬它们的大地上,继续耸立起全新的建筑,取代了它们的位置,再度繁荣灿烂,然后再度轰然倒塌、消失——我看见了无数这样的轮回,每一座城市都堪比现代社会的繁华都市,甚至比这些大都会更加雄伟壮丽,但却无一逃脱它们最终的命运——每一座城市最终都将倒塌崩溃,演变成一堆破败的废墟,最后被荒漠完全掩盖,或者被另一座全新的城市所取代,如此反复,似乎永无停止。

待进一步仔细观察后,我逐渐意识到那些交错堆叠在一起的景象相互之间是有着某些联系的。例如某一刻的平原风光可能会逐渐演化成较早之前曾瞥见过的山地景色,而那些同时出现在眼前的荒漠与海洋则可能是同一地点在相隔了千百万年后的显露出的不同景色。正是因为这种奇特的巧合,我开始渐渐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无稽地认为所有这些景象可能是相互联系在一起的——它们或许同属于一段反映某地漫长历史的影像,只是因为某些无从得知的原因被分割成了许许多多的片段,并且堆叠在了一起来同时展现在我的眼前。至于这段影像反映的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却无从得知,它们或许象征着这座雄伟建筑所经历过的变迁——但却又似乎不太可能,因为如果这种猜测是真实的话,这座八角形建筑的历史将远远超出任何人所能做出的最为荒诞不经的猜想。

但,除开那些飞快发展变化着的场景之外,那些正常、甚至极其缓慢变化着的景象也同样让人困惑、惊骇与深深的不安。由于变动得不像其他影像那样迅速与跳跃,所以这些幻景为我提供了进一步分辨景物细节的绝佳机会。可我越是仔细查看那些景象,就越觉得不可思议、毛骨悚然。这些景色中充满了各式各样、任何化石记录与考古书籍中从未提及过的怪物,它们蠕动,行走,飞翔在它们各自的世界里,行着一些难以名状的事情。其中的一部分与那张古怪唐卡以及吐蕃壁画上曾表现过的怪异图案非常相似,但更多的则完全像是从精神病人最怪诞的梦境里跑出来的东西。

我看见一些约有十尺高的彩虹色锥形生物,伸展着四根生长在锥形顶端的粗壮触肢,在乔木般高大的蕨类植物荫蔽之下,闲庭自若地蠕行在由巨大花岗岩修建起来的雄伟城市中,甚至令人骇然地做出一些我们认为只有智慧生物才能做出的举动;而在另一幅景象中,无数如同巨大蝙蝠一般的黑吻、有翼的生物组成规则的队列,成群结队地飞过天空,离开这里扑向远方的巍峨群山;我还看见许多披挂着斑斓鳞片、生长着手臂与腿脚、直立而行的蛇,穿戴着奇异而古怪的服饰,从耸立着的阴暗针叶林中鱼贯而出,轻巧而蜿蜒地徐徐走来,跪倒在距离拱门下方不远处的旷阔山坡上,向着我的方向顶礼膜拜;而在一座连接着无数复杂洞窟的巨大洞穴中,几个古铜肤色、穿戴奇怪长袍与饰物、完全不似藏民的男人面带恐惧地在拱门中一块块地填砌上巨大的石块,逐渐封堵上了拱门,而在他们的身后许多我甚至不敢再提可憎怪物正将一块又一块不规则的巨大石块搬运到他们的手上;但在另一幅景象中,我又看到许多几乎和人一般巨大的可怖鞘翅目甲虫正将石块一块块挪走,令我重新看到了一片旷阔的平原与耸立在那上面的白色城市。这样奇奇怪怪的生物与人类还有很多,它们与现代的人类一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与那些世界一同消失,不再出现在其他的场景中。

虽然这些景象全都生动无比、栩栩如生,而且足以颠覆现今所知的一切地质历史知识,但我必须承认它们无疑都只是一些幻觉,是高原环境与疲倦作用下的奇异产物。这座建筑那非人的巨大与坚实让我那疲倦不堪的大脑想象出了那些各式各样、无比光怪陆离的城市;而之前我所看过的那幅唐卡以及雕刻在这座建筑墙面上的吐蕃壁画则催生出了那些关于怪物的想象,并将它们一一放置到不同的想象景象中,形成了一幅幅生动的幻景。否则还能如何呢?难道我真的看到了这座建筑所经历过的、漫长得超出了任何人想象的历史?难道早在我们的哺乳动物祖先还未完全脱离爬虫这一巨大族群的时候,这座建筑就已耸立在这里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另一幅景象,为我不堪重负的神经继续添上了一条负担。我看到一只先前见过的生长着四条粗壮触肢、如同海葵一般的巨大生物穿过层层叠叠的暗绿色蕨类羽状复叶向我蠕行而来。但它却并没有在拱门前停顿下来,也没有突然消失。而是在我的注视下,径直地走进了拱门,如同幽灵一般穿过了那堵被层层幻景遮住、但却真实存在于拱门之中的封堵石墙——我看着它那巨大、仿佛覆盖有鳞片的彩虹色锥形躯体缓缓地经过我的身边,蠕动向建筑的中心,那摆动身躯上方的粗壮触肢甚至似乎还朝着我的方向稍稍停顿了片刻。而当我的视线跟随着它那巨大的身躯逐渐转移到建筑之内时,我看到了一副更令我感到毛骨悚然的景象。

在这之前,我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拱门之外那犹如万花筒般错综复杂的迷幻景色之上,丝毫没有留意到先前听到的那些鬼祟声响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直到我的视线转回到建筑之内时,我才注意到了那些声音的源头,并立刻察觉到那原本围绕在我身边的鬼祟声响已变得极为混乱与嘈杂了。我看到这座雄伟建筑中充满了许多曾出现在那些诡异景色中的怪物——我看见三两只巨大的锥形生物围绕在建筑中央的那段石柱周围,仿佛有意识地摆弄着那石柱顶端的奇怪水晶;而更多的藏民装扮的人类与蛇形怪物则分散在较远的地方顶礼膜拜,喃喃吟诵;建筑顶端微光难以照亮的阴影里似乎有巨大的生物匍匐攀缘,悄然飞动,鬼祟作响;但更多的怪物与人则围绕在周围巨大拱门边,如同我一般向外张望着。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我的惊恐情绪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我只记得自己在无法压抑的恐惧中尖声大叫起来,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巨大的花岗岩台阶,然后就在即将踏上最后几级台阶,可以脱离这个噩梦般的深渊时,某个念头击中了我,让我如同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再也发出半点声音。这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在那之后,我只记得在黑夜中无穷无尽的狂奔,最后力竭倒地,陷入了充满无穷恐怖梦魇的昏迷之中。

接下来的事情全都是医生告诉我的。在第二天的早晨的时候,几个放牧的牧民在年节错湖畔的碎石滩上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我,并且手忙脚乱地把我抬到了茶巴冈才村,然后又转送到了镇上的医院里。幸运的是,除了身体虚弱与轻度高烧之外,我并没有什么大碍。我在那家简陋的乡镇医院里躺了五天,忍受着心理与生理上的双重折磨,却没有向任何人吐露一丁点有关的事情——因为我在落荒而逃是丢失了一同带去的行李与相机,所以即便我自己也无法确定那一夜所发生的事情究竟是一个可怕的梦境还是残酷的现实。直到第六天,在得知我可以离开后,我便顾不上虚弱的状况,立刻搭上了去西宁的汽车,并且预订了尽早返程的机票。虽然略嫌仓促,但我当时唯一的愿望就是尽早离开那片土地,并且永远地将它隔绝在视线,乃至记忆之外。

至于这段噩梦那令人毛发倒立的高潮部分,我至今仍觉得仿佛是在梦中。事情发生的实在太过突然,而我当时又过于恐慌,以至于现在回忆起来仍有些模糊不清、匪夷所思的地方。我之前说过,我看见那座建筑里出现了许多曾在各种诡异幻景中出现过的怪物——而且它们还在自顾自的行使着各种各样的怪异举动。人们或许和我刚看到它们时一样,觉得那只是些独立的幻影,或是因为某种奇怪原因而留下的残余景象——甚至有可能就是那些鬼故事中古老精魂的真正源头;但我很快意识到这些幻影并不是一一的独立,它们似乎处在同一个巨大的场景之中,因为我毛骨悚然地看到了它们之间的互动——我看到那些巨大锥形生物用粗壮的触肢试图将一些围拢上来的蛇形怪物驱赶开;而有另一些蛇形怪物则似乎在与藏民装束的人类进行交流;同时另一些藏民却在驱赶一些头向下倒趴在巨大石柱上的有翼怪物。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穿着华贵藏族服饰的中年人惊惶失措地向我跑来。他的装束看起来像是明清时期的较有权贵的大员,穿戴着贵重毛绒哔叽与装饰华贵的袍服,同时还配有装饰性的金鞘藏刀。接着,最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个幻影如同真实存在的人物一样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我能清楚地感到他双手惊惶而用力地抓着我的手臂,那力量大得令我生痛。然后,我闻到了那种藏族贵族所使用的独特香料散发出的淡淡香味。他开口对我说话,那语言与我熟悉的现代藏语不尽相同,但我仍能勉强听懂一两个简单的词句。他说:

“救我……”

紧接着,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无声地摄住了他,瞬间将他带进了头顶的阴影之中,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叫。与此同时另一只爪子也从我身后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不敢回头去望,但那枯骨如柴的爪子绝对不可能来自任何理智而正常的人类。于是,我放声惊叫起来,绝望地挣脱了那只爪子的掌握,连滚带爬的冲上了那段陡峭的石头阶梯。直到最后几级台阶时,命运再次显露了它残酷的一面。一个令我毛骨悚然的念头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这个念头粉碎了我仅存的最后一丁点理智,将我推进了疯狂的深渊。我相是被扼住了喉咙,只剩下恐惧驱赶着本能让我继续向前奔跑,驱赶我永远地离开这个仿佛只存在于噩梦里的地方。

虽然荒谬可笑,而且完全违背了我所知道的一切常识与概念,但那一刻我所意识到的念头却非常清晰而且简单明了,绝无错误的可能——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发出的惊呼声,正是我前一天夜间听到的、那声让我惊骇不已的尖叫。


————————
由于是为了写这篇文才看了一些关于藏族风俗的书籍,实际上对藏族的风俗了解得并不算多。
如果有不足或不对的地方还请各位多多指教。另外,我的朋友指出尖叫声实际上是传不了那么远的,所以这是个bug,但已经写成这样了没办法修正,只能这样好了。

This post has been edited by oobmab: 2011-07-02, 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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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elweiss
2011-07-02, 20:51
Post #2


孤高的Griff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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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不错,支持原创

我觉得,神秘性够了,惊悚性不足

简单地说就是缺乏恶意

我过段时间把HPL的怪奇小说写作法翻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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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hwehxy
2011-07-03, 22:59
Post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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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写的很不错啊,中国有无数的东西适合原创,把这篇神州大陆变成神的国度吧
其实我觉得如果最后的悬念是对于那个发光或者让人看到这奇妙场景的东西或者原理或者科技的真相的展现,而不是证明了这塔之中确实有“穿越时间”(或者其他怎么的称呼)的能力,我觉得会更好一些。我觉得文中仿佛让我觉得这个能力是一个自然的产物,也就是说并不是人为的感觉,也就是楼上所说的没太大的敌意,而揭示最后悬念的尖叫最后也只是主人公自己而已,我觉得对于那种不怀好意的暗示还不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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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y92711
2011-07-11, 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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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提到的城市可否是远古者的城市,因为看出了类似远古者和飞水螅那样的生物的描写。
不过似乎又是伟大种族的东西,时间旅行之类的。而最后抓住那个土司的,是夜魇还是飞水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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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aa3am
2011-07-17, 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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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后没什么感觉
但睡觉前回想起来才觉得那种空无一人的草原上半夜进入古塔真是很怪异可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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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10sina
2011-07-20, 07:04
Post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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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呢?读起来不像是克苏鲁,而像是卫斯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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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10sina
2011-07-20, 07:25
Post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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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好吧,我的回复太轻率了,又读了一遍,感觉和第一遍很不一样。不知道怎么回事,第一遍读起来觉得很像卫斯理……
我觉得,克苏鲁神话的“恐怖”,和比如灵异类的那些恐怖小说里传达的恐怖是很不一样的。那是一种更广漠更沉重的恐惧,从某个方面来说,叫“敬畏”也许更合适吧。它是直接来源于人的理智所难以想象的宏大和神秘的,比如过于久远的时光,广大如宇宙一样的荒漠。这种独特的恐怖,也就是克苏鲁神话最迷人的地方。
所以,把这种感觉表现出来了,克苏鲁神话所独有的恐怖也就建立起来了。

我看到楼上的edelweiss大大还有下一楼都提到了“恶意”。我倒觉得,在克苏鲁神话中,没必要特意的去追求这种东西。因为克苏鲁神话中所描述的恐怖的实体是难以言喻的宇宙。而这种东西的“恶意”和一般的恶意是不同的。它是一种纯主观的恶意,是人面对未知时的恐惧感,触发了心理的防御机制形成的。也就是说,人倾向于将不了解的东西看作有害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所以,如上面所说的,只要将那种超越人的理智之外的神秘充分表达出来了,那该有的东西就都有了。

再读了一遍。感觉很不错。谢谢楼主提供这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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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elweiss
2011-07-20, 11:53
Post #8


孤高的Griff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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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7510sina @ 2011-07-20, 07:25) *

恩……好吧,我的回复太轻率了,又读了一遍,感觉和第一遍很不一样。不知道怎么回事,第一遍读起来觉得很像卫斯理……
我觉得,克苏鲁神话的“恐怖”,和比如灵异类的那些恐怖小说里传达的恐怖是很不一样的。那是一种更广漠更沉重的恐惧,从某个方面来说,叫“敬畏”也许更合适吧。它是直接来源于人的理智所难以想象的宏大和神秘的,比如过于久远的时光,广大如宇宙一样的荒漠。这种独特的恐怖,也就是克苏鲁神话最迷人的地方。
所以,把这种感觉表现出来了,克苏鲁神话所独有的恐怖也就建立起来了。

我看到楼上的edelweiss大大还有下一楼都提到了“恶意”。我倒觉得,在克苏鲁神话中,没必要特意的去追求这种东西。因为克苏鲁神话中所描述的恐怖的实体是难以言喻的宇宙。而这种东西的“恶意”和一般的恶意是不同的。它是一种纯主观的恶意,是人面对未知时的恐惧感,触发了心理的防御机制形成的。也就是说,人倾向于将不了解的东西看作有害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所以,如上面所说的,只要将那种超越人的理智之外的神秘充分表达出来了,那该有的东西就都有了。

再读了一遍。感觉很不错。谢谢楼主提供这篇故事。

http://trow.cc/forum/index.php?showtopic=2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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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ackzchj
2011-07-31, 17:05
Post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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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持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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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azen
2011-10-13, 15:11
Post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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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S姐和鸦神的联合驻藏办事处么?如果K叔登场主角大概直接被砍成肉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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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ndam_ace
2014-10-19, 19:40
Post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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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哦,确实是很克苏鲁+藏地的结合,很棒,可以转载吗?? (IMG:style_emoticons/default/happy.gif) (IMG:style_emoticons/default/happy.g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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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儿乖乖
2014-11-18, 2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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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thrandil
2016-01-05, 1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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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错的文章,提一些个人的看法吧,前半部分都挺好的,但在进入古塔底层空间后有些没压住,过早地使用了(或者说滥用)描述怪诞和诡异的极端词汇,这使得高潮部分变得拖沓,并且缺失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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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ah
2016-01-05, 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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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珞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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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nyskunk
2016-04-12, 1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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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谢谢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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