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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族馆之爱
foxpsd
2017-12-21, 20:28
Post #1


主物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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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ined: 2017-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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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第一篇克苏鲁,首发在知乎。不是传统的爱手艺大人的风格。
欢迎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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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告诉我那个女孩的事儿的,是保安老沈。那天,我去找他,问他为什么还不走。早几天前我就和他说了,我付不出他这个月的工资。
“怪舍不得的”,他说,“咱们水族馆开馆的时候我就在了,干完这个月,就算干满十年了。”他腼腆地笑了笑,点起一根烟:“就站完最后一班岗吧。”
我叹了一口气,正打算离开,老沈却叫住了我。
“老板,有件事儿要和你说一下···”他皱起眉头,“最近有个女娃,天天来,有点古怪。”
老沈领着我来到走廊,远远地指给我看那女孩的背影。女孩紧贴着玻璃,身子几乎要融进昏暗的背景中。
“算起来,今天是第五天了。咱们馆现在都没啥人来,所以我记得清楚。这女娃不爱说话,我问她什么也爱理不理,就是每天站着看鱼。老板,咱们馆里也没剩多少鱼了,要我说,半天就足够看完。她这样一天天的来······怪瘆人的。”
我远远地注视了女孩一会儿,然后告诉老沈,以后不用管她。
她穿着一身黑色洋装,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石像般凝固在原地。她的目光向前看去,穿透面前的透明玻璃,直达那片深沉而浓重的蓝色。
我慢慢地走到女孩身边,面前的玻璃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她很年轻,大约只有二十出头,但是却带有一种和她年龄极其不相称的美,而这种美我从来没有在其他人身上见到过。
“对不起,鱼不多了,前段时间死了一大批。新加一批又死一批,到现在也没养起来。”
女孩过了很久才答话,我原本还以为她不会理我:“是的,我发现了。这几周我去过很多水族馆,这儿的鱼确实不多,水缸里很空旷。”
“去过很多水族馆,你是水族馆爱好者?”我有点不好意思,“我们馆,大概让你失望了吧。它以前不是这样的。”
“算不上。我没有失望,因为我不是来看鱼的。”
“哦?那你为什么天天来?”
“我来找我的爱人。”她说。
我一时有些错愕。
女孩这么年轻,嘴里说出“爱人”这个词似乎过了头,更何况,她说话时,我在脑中迅速过了遍馆里的每个员工。现在我们馆里不剩几个年轻人,似乎没有一个可能是她的“爱人”。
“你的爱人,是在我们水族馆里工作么?”我试探性地问道。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不知道。”
“你们分开很久了?”
“不久,大概几个月,但我却觉得像一辈子。”
我有些开始羡慕她了。二十年前,我也曾经像她那么年轻和决绝。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也许我可以帮到你。”
“我不知道,”她转过头看我,表情显得有些羞赧:“我甚至从来没有见过他。”
“是网恋吗?你们年轻人···”
“不······”女孩打断了我,“我只在梦中见过他。”
我一时哑然,不过想了想,反倒自己笑了起来:“也许我可以当你的听众”,我说,“十年前,我总是火急火燎,很没有耐心,但现在我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了。”
女孩笑了:“好的,只是,请不要取笑我。”
那是当然。
女孩的讲述开始。一切,一切的思念,一切莫名而来的痛苦、心碎与甜蜜,都来自一个梦境。
梦境中的她仿佛从另一个梦境中醒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地,甚至不知自己是谁。感官渐渐从虚空中浮现,但却不能被全然掌控。她听到风声,闻到一种令人沉迷的香味。她在清醒和沉睡之间挣扎,直到某个瞬间,她感到一种无比真实的温暖触感拂过四肢百骸,把她紧紧拥围。这一刻,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平和,以及天国降临般的幸福。
她知道,自己正在爱人的怀里。
梦境模糊而旖旎,如同蒙了一层薄纱,所以她始终未能看清楚爱人的样子。可一些破碎的概念似乎是直接注入了她的脑海里。
“我的爱人······他的躯体就像远古的神明那样雄健;他的吐息像蜜糖那样甜蜜;他的眼睛大而有神,仿佛有火焰在里面炯炯燃烧。”
女孩知道,她只是知道,但是她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隔着帷幕与爱人交缠在一起,不管是身体,还是生命。
梦境的最后,是她的爱人沉入水中。她试图追随她的爱人,与他一起下沉,但强大的浮力把她推上水面。她在水中睁开眼,看到爱人渐渐沉入了黑暗的水底,然后再无踪影。那一刻,无穷无尽的恐惧如潮水般袭来。
梦境结束。
阳光洒下,恐惧消散。记忆里遗留下来的,只剩下迷醉、甜蜜和幸福。这种情感是那么强烈,足以击穿梦境和现实的壁垒,让她在苏醒后依然怅然若失。那甚至已经不仅是怅然,那是一种尖锐的,剧烈的,近乎绝望的心痛。她无法停止想他,无法停止一遍遍地回味模糊梦境带给她的回忆,甚至,当她每次回忆的时候,嘴角都能尝到他舌尖泛起的甜蜜。
可是,醒来的一瞬间,她就失去他了。那种失去一个原本就不存在的爱人的痛苦,于之后一周里的每时每刻都没有停止过对她的折磨。这种痛苦无人能够分享和倾诉,因为她的痛苦根本找不到一个加害者,一个确切的源头。她无法责怪梦境,就像色盲无法责怪颜色。
这也是为什么一周后,当她重新沉入另一个梦境,她会如此欣喜若狂。在那个梦境中,她完全失去了自己。一切的视角都仿佛跟随着那个不存在的爱人,他听到,看到,感受到的,也就是她听到,看到,感受到的。
她看到光亮刺破黑暗,照亮水下的浮尘。视角的主人,也就是她的爱人开始向前游动,朝着光源方向,不发出一丁点声音。水中有鱼,但不多;它们在苍白的人造光下游动,一旦和他的距离小于五米,就像触电般弹开。他缓缓前进,直到触及这个世界的尽头。世界的尽头是一面厚厚的玻璃,而玻璃的另一边,是水下的观光走廊。他看到一个身影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在阴影中流转,尽是温柔。
那是女孩自己。
女孩感受到了爱人能感受到的一切。他感到寒冷、饥饿与虚弱。他被束缚在这里,如同囚犯。
梦境的主人向玻璃伸出手去,而女孩也把手按在玻璃上。
“我爱你。”女孩与玻璃另一边的影子同时呢喃。这一刻,她回到了自己体内。她想看清那影子,但那里只有一片模糊的光晕。

“所以,通过这个梦,你知道,你的爱人正被束缚在一个有着玻璃甬道的水缸里。换句话说,在水族馆里。”
“没错。正是这个梦后,我开始造访城市附近的每一个水族馆,但它们却都不是我梦中的样子。它们都······太明亮,太热闹,花团锦簇,充斥着游客的污浊气味。”
“那,我们水族馆呢?”
她低头笑了:“迄今为止,这是和我梦中所见最为接近的水族馆。稀疏的鱼群,低矮阴暗如甬道般的观光走廊,以及那更加阴暗的水缸,一切都和梦中太像了。”
我心下有一丝惭愧,因为我的水族馆确实已经很不成样子了。
水族馆不大,但以前至少还有地上地下是各两个水缸的,可如今,因为鱼数稀少,其他三个水缸都空置着,只留下了地下最老的一个。员工已经走了一半,就连这唯一的水缸也丝毫谈不上什么景观:水藻大量繁殖,能见度变得很差。有好几盏照明灯都年久失修,显得整个观光走廊格外的昏暗阴森。
“馆长,您知道他在哪里吗?”女孩把思虑中的我拉回现实。我没想到她真的会这么问,不禁哑然失笑。
“恕我得罪,你是指一个成天在咱们水族馆的水缸里游来游去的男人?”
“我知道这很荒谬,不过您说您可能可以帮到我,所以······”
“对不起,我恐怕帮不上·····”
我没能把话说完。
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东西。随后,一阵恶寒从我脚底直窜上脑门,如同阴冷的蛇游过皮肤。不可能,不可能,世间不可能有这种事情!
“馆长,您怎么了······”
“对不起······请你,来我办公室一趟吧。”

我从保险柜中拿出一摞材料,从中找出了一张照片。
“你看看,是他吗?”我把照片拿给女孩。女孩接过,捧在手里注视良久。
“我不知道······”她痛苦地摇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脸。他在哪儿,让我见见他吧,也许见到他本人后,我就能知道······”
“很遗憾”,我摇了摇头,“他已经死了。”
罗鑫的意外,大概正是压垮我的水族馆的最后一根稻草。虽然,那场意外就算不发生,我的水族馆恐怕也难以支撑太久。
我很难说水族馆的情况是从哪一天开始变糟的,但是当我意识到危机的时候,城北更新更大的极地海洋世界已经开门迎客;而我这个已经走上第十个年头的老水族馆,却开始不停地死鱼。说来可笑,我自诩为是个鱼类专家,养了二十年鱼,开了十年水族馆,到头来却反倒连鱼也养不活了。
大部分鱼是病死的,可病情却不尽相同。有些是身上长瘤子;有些是鳞片脱落,肌肉腐烂;而有些则是游着游着就突然浑身僵硬,铁块一样跌落水底。
另有小部分鱼则是死于其他鱼的攻击,一些病鱼体现出了异常的攻击性,甚至原本性情温和的草食鱼都不例外。这些病鱼会疯狂地进攻接近它的同类。我想尽办法,查遍了手头上的一切资料,排除掉了所有可能的病症,却仍然一筹莫展。
那段时间,罗鑫几乎每天都下水,清理各色死鱼的尸体。
他是我们水族馆外聘的潜水员,工作了两个月不到。无论从外表还是性格上来说,他都算得上是个怪人。虽然很不敬,但我得说他的长相确实相当不敢恭维:一双眼睛不自然地突出,仿佛永远也闭不上,裸露的皮肤总是湿湿的,带有一些丑陋的褶皱。我私下猜想,这一定是他小时候得了什么怪病留下的后遗症,而这样的外表也一定让他在成长过程中受尽了的白眼,从而影响了他的性格。在我的印象里,他宁可天天和鱼待在一起也不愿意和人交流,总是耷拉着脑袋,眼神低垂而闪烁,就算在不得不说话的场合里,声音也小的像蚊子叫。他的声音相当难听,让人联想到什么东西从瓶子里泼溅出来。
虽然从很多方面来看,罗鑫确实相当惹人嫌恶,但我却依然很尊重和仰赖他。这一是因为他做事确认相当认真负责,一丝不苟;二是,他的长相,性格和声音······这并是他的错。
罗鑫最后一次下水,是为了把尼尔捞上岸。
尼尔是水族馆仅剩的一只海豚。原本有三只,分别是莫莫、考拉和尼尔。它们从小在这里长大,每个人都对他们感情很深。但是它们也病了。莫莫身上长出了奇怪的肉芽和藓状物;考拉则原因不明地急剧消瘦,尽管它每天都吃很多东西。两个月后,它们都离开了人世,只剩下精神萎靡的尼尔,整日逗留在水底,鲜少活动。
我打算把尼尔送去海豚专家那里看看。留在这里,它必死无疑。于是那天,我亲眼看着罗鑫穿上潜水服,套上脚蹼,带上氧气瓶,然后跳进了水里。
他的葬身之地。
我们怎么都想不到,原本活泼乖巧,和罗鑫最是亲近的尼尔,竟然会如此地嗜血而癫狂。尼尔仿佛是被罗鑫的下水声激怒了,意外地突然活动起来。要知道,此前的两天里它甚至都没怎么动,可那时,它却在两秒内就达到了它健康时也达不到的速度。罗鑫根本没法闪避,尼尔快的像是一枚鱼雷。
罗鑫的氧气面罩瞬间被撞飞,巨量的气泡从中冒出,在水下滚滚翻涌。他的身体连轴转了好几圈,之后就一动不动了。
“快,快!快把他捞上来!”我嘶吼道。
小张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向罗鑫潜去。但尼尔立即转身,如离弦之箭般射来,仿佛不允许他人接近。不得已,小张只能浮上水面。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咬住了罗鑫的脚踝,拖着他的身体向水底游去。每个人都知道,他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罗鑫再次浮出水面已经是二十分钟以后。尼尔终于精疲力尽,其他几位潜水员趁此机会从它的吻中夺下了罗鑫。此前,它一直在和罗鑫玩耍,或者说,是在玩弄罗鑫布偶一样的身体。
尸检结果于一周后出具。罗鑫的胸部遭受剧烈撞击,因此休克失去行动能力,而直接死因则是氧气面罩脱落导致的窒息。我对结果没有异议,我唯一耿耿于怀的是他的表情。
捞起罗鑫后,照理说我应当感到悲痛、难过或者自责,可是,我首先感受到的,却是剧烈的恶心。罗鑫的表情呈现出一种我难以形容的怪异。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像是兴奋、又像是沮丧。嘴角、眉梢、 鼻翼、瞳孔······五官的每一个角落都互相抵牾,呈现一种矫揉造作般的反常感。那不是一种表情,而是将所有表情变化过程的片段里随意地截取,再生硬地拼凑后形成的样子。如果你一定要问我从那张脸上读到了什么,我会说,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狂乱,一种精神被瞬间压垮后的深深恐惧。
最后,罗鑫的意外身亡上了报,尼尔被执行安乐死。一切没有意外,正如我所料。
只是,如今我的水族馆被一重更加阴沉的气息所笼罩。犹记得十年前,当它刚开馆时,游客们纷纷跨越大半个城市来观赏海洋生物。可如今欢笑声已成回忆,水族馆里只剩下昏暗的灯光、生锈的栏杆、污浊的玻璃,以及空空荡荡的水缸。没有人会想来这里。意外发生之后,无论对于人还是鱼,这里都已是不祥之地。
可现在,一个女孩来了,告诉我梦见自己的爱人在我们水族馆的水缸里。
我顿时就想到了罗鑫,他死后噩梦般的面容再度回到我的脑海。我控制不住地想象,想象他的鬼魂依然在水缸里游荡,想象他不时扑腾起一溜水花;或者在夜深人静之时浮上水面大口喘息;又或者隔着青灰的皮肤,抚摸自己撞断的肋骨。
也许死亡给了他某种能力,让他能够探入梦的世界。又或者梦的世界与死者的世界原本就是相通的,否则为何会有死去的亲人向我们托梦?否则为何他能闯进千里之外的某个女孩的梦中,留下一团甜蜜的雾气与癫狂的爱。
“再想想,是不是他?”我问,“你真的想不起来了么?”
“我不知道,我没有办法只看照片就····真希望能见到他,就算是鬼魂也好。只要他在身边,就算是闭着眼睛,我都能分辨出来他到底是不是我的爱人。”女孩的表情显得很空茫。
我无言以对,我无法替他找到一个幽灵。我只能告诉仅剩的工作人员,在剩下的几天里都免掉女孩的票。她可以自由来去,在几乎没有其他游客的狭长的走廊里,一遍接一遍地寻找她虚无缥缈的恋人。
我帮不了她,我自顾不暇。
那天我离开的时候,遇上了讨债人。上次是三个,而这次是五个,看起来是换了拨人。
他们依然是老一套的说辞,再不还钱就要威胁我的家人云云。我说我的妻子早在十年前,就因为我执意要开水族馆而和我离婚了。至于孩子,很可惜,我也早已失去。他在五岁时死于交通意外,一辆转向失控的卡车冲向人行道,把连同他在内的八位路人送上了黄泉。
讨债人的脸色变了。他们明白我是一个无所牵挂的人,而无所牵挂的人是很难被威胁的。于是他们揍了我,下手很重,差一点就要住院的地步。我在地上躺了很久,直到被老沈发现。他扶我起来,而我一瘸一拐,叫了一辆计程车,回到了住所。
我的住所了无长物,一张床一张桌子而已。住所仅仅是住所,不是家。我原本的家早已破碎,而之后的家,我用尽十年心血浇灌的地方——水族馆,也将消失。
几年来,我把所有的积蓄都砸在了水族馆里。我去采购各种品类的海洋生物:珊瑚、鳗鱼、锯鳐、海豚、彩虹鱼、河鲀、肺鱼、海马、水母,有段时间里甚至还有一头小灰鲸。然而,这一切都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而毁于一旦。
几个月前,我去借了高利贷以采购新鱼种。真可笑,我明明知道,这批鱼种也很有可能活不下来,就像之前的几批一样;而就算它们都活下来,水族馆也难以回复往日的盛况,一切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我甚至把水族馆本身抵押给了高利贷公司,如果还不出每个月的利息,他们就要收走我的水族馆。其实水族馆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他们只是想要这块地皮。我甚至听闻如今他们已经谈妥了好几家开发公司,一等着我撑不下去,就要拆掉水族馆,加盖其他的商业建筑。
而这个“撑不下去”的时间,恐怕就是几天后了。
有些时候,我觉得我的一生就是逆来顺受的一生。对于过去的四十年来说,我得到的东西不是来自拼搏,而是小心翼翼避免失去的结果。就像痛苦也不是不幸带来的,而是生活的常态。
在即将失去一切前,我终于悟出一个事实,即得到的一切是终将失去的,而努力避免痛苦的尝试也一定会失败。这不是什么高深的大道理;从古至今,有太多人说过类似的话,所谓万事皆空,万物皆悲······可真的领悟这层事实后,我还是无法避免地感到可悲,愤怒,以及疯狂。
我开始渐渐觉得,一切美好之物最好瞬间崩毁,就像我的水族馆,终究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丑恶荒芜。相比而言,我竟觉得,死于意外的可爱儿子,反倒是某种程度上的幸运者。我也不愿意这么想,我也多么希望有什么强有力的东西可以相信,但是回顾人生,看到的只是握不住的砂砾。
如今,我日复一日如行尸走肉般活着,也许就是想看看,这一切究竟会以一种怎样的方式走向崩溃。是的,我猜过很多种可能,只是从未想到是这种。
女孩穿着一身黑色洋装,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石像般凝固在原地。
此刻,我站在她身后,通过她面前玻璃的反射隐约看到她的脸。她的目光向前看去,穿透面前的透明玻璃,直达那片深沉而浓重的蓝色。
整个水槽中仅剩的鱼仿佛都在她眼前了。一条刺尾鱼缓缓游过,身躯上醒目的橙色斑点如同令人不安的警示灯。不远处,几条暗黄色的狐面蓝子鱼在底部的礁石上费劲地跳动,寻找食物。因为疏于打理,许许多多水藻开始疯长,导致几十米开外,水的能见度大大降低,一条肥大的红鳍战船鱼缓缓划过,如同无声的幽灵船。而若把视线上抬,透过弧形的玻璃曲面,还能看到零星的水母。它们在这个昏暗而空旷的世界里,如同遥远星辰般,洒下细碎的荧光。
有些时候,当我凝视水缸,我会错觉这并非是一个封闭的水体。十年来,许许多多的鱼儿在这里游过,留下了遥远大海的回忆。现在,当我的目光最终被浑浊的水幕遮挡,我开始暗暗觉得,透过死去的鱼儿的灵魂,这水缸也许真的和大海连为了一体。
“你又来了,今天是第几天了?”我走上前与她搭话。
“十三天”,她回应,眼睛甚至没有挪动分毫。
“找到······你的爱人了么?”
“还没有,但是我越来越肯定,他就在这儿。”
“之前,你还没有那么肯定。你只是说这里像你梦中的地方。”
“可是现在我确定了。”她的鼻翼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我能感受到他的气息,比之前的所有时候,都要浓烈。”
“我们水族馆不大,如果他真的在,你早该找到了。”
“他也许觉得还不能出现,他在等。”
“等什么?”
“一个时机。”
她的眼睛紧紧聚焦在水缸深处的黑暗里,可又仿佛不在看任何东西。我回头观察她,觉得她的眼睛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仿佛她对一切都不在乎,也从未经受过人间诸般事物的熏染。那种美近乎天真,但也绝不是天真,你会错觉她其实洞明一切,只是不知道其中的意义。
“有一个坏消息,可是你必须知道。为了借到钱,我把水族馆抵押出去了。这个月的利息没有还上,所以理论上说,现在这个水族馆已经不是我的了。”
“什么意思?”
“他们很快就会来清人。我不知道他们几时来,但不会太晚。总之很快,你就不能每天待在这里了,这几天可能是你最后的机会。”
“哦。”良久之后,她才答应了一句。我没有从中听出她的情绪,一点都没有。
我叹了口气。
“说说你自己吧,”我说,“你的父母在哪里?他们是否知道你天天来这个水族馆里,一站就是一天?”
女孩的眼神略微从水缸中移开:“他们都是普通人,也很爱我,只是······”
“只是什么?”
女孩欲言又止,几秒种后,她突如其来地反问了我一句:“馆长,你有没有时常感到过恐惧?”
我发现自己答不上来。
“也许吧,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东西。”我敷衍道,“你呢?”
“我害怕做梦,”女孩嗫嚅,“从小时候开始,光怪陆离的梦境便是睡眠的常客。我时常在梦中惊醒,醒来后却无法记起让我害怕的到底是什么。父母说这是夜惊,长大之后就会好,可现在我十九岁了,梦境非但没有随着长大而消失,反倒越来越逼真和具体,甚至透出一种令人无法言喻的险恶和扭曲。”
“比如呢?”
“比如十五岁那年,我梦见自己正面对着一个深渊。那个深渊赫然出现在荒原上,直径大约有一公里。它的边缘平整锐利,如同一枚巨大的圆规,在大地上旋出了一个黑洞洞的正圆。我浮在高空中,俯视这个深渊,然后渐渐降落下去。我害怕极了,却不能控制自己分毫,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视角。我只能看着这个深渊越来越巨大,直到它的边缘推开大地,完全占据了我的视野。光线很快被黑暗吞噬,我一直下坠、下坠,每一秒都害怕黑暗中会有什么未知之物,或者自己下一秒就会重重坠底,粉身碎骨。但我最终什么也没有看见,坠落也一直没有停止。直到结束,我只是被迫面对无尽的黑暗,听着耳边烈烈呼啸,感受扑面而来的狂风。”
“深渊代表了某种意象,”我思虑道,“也许每个人都做过类似的梦。”
“那是否每个人都做过这样的梦?我曾梦见自己置身于一座无人的城市,城市中立起无数恢弘的石柱,直插云霄。石柱之间是许许多多的建筑,它们大的吓人,在它们面前,我有如蚂蚁之于山峦。这些建筑有着分明的轮廓与棱角,却处处透出一种怪异。我发现,梦中我每次移动脚步,它们就会以一种完全不符合光学与几何学原理的形式变换自身的形状:直线会变成圆弧,尖角则成了塌陷。这个城市就像万花筒,每次轻微移动,展现出的样子都有天壤之别,仿佛它存在于另一个维度,可我却可以摸到它。天呐,已经过去四年了,可我依然记得它,而且每次回忆起来都让我浑身不安。”
“我甚至有过这样的梦。梦境中,我面对着一面石制的墙,墙上刻满了符咒,密密麻麻,扭曲如蛇。视野两边有火炬,不息的火焰在石墙上投出跳动的阴影。这就是梦境的全部,我看着石墙,不能动弹分毫,只能呆呆地聆听时间流逝的声音。这时间是多久?几分钟、几个小时?还是几年、千百年?上万年?我似乎已经完全丧失掉时间的概念了,我只知道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至于当我醒来,我几乎难以想起自己是谁。脑海中留存下来的最深的印象,只有那面冷酷而永世伫立的墙。”
“真可怕······”我喃喃道,“我做过最恐怖的梦就是我的孩子在我面前死去。那真的是太可怕了,每次醒来我都要哭一场。可是,你的那种梦·····它们似乎与此不同。”
女孩苦笑:“对不起,馆长,让你想到了难过的事。总之,梦境在我心中积累的不安渐渐堆叠,以至于在现实中都产生了影响。然后,某一天起,我突然意识到,这些荒谬的梦境也自有其意义。
这些梦境有若干共同点,它们展现出了时间和空间上的超拔尺度,但又处处违背逻辑,架构在一种扭曲、怪异和动荡的世界观下。我想,是否这不仅仅是梦,而也是这个世界的真相呢?是否因为我们存在的时间太短,空间太小,心智太愚昧,眼光太短浅,才把我们的世界——这个在黑暗动荡大海中暂时未曾倾覆的角落,当成是万世不移的安稳地基?我知道,这仅仅是猜想,并没有任何证据,但一个人如果做过和我一样的梦,他一定也会对此深信不疑。”
“恐惧在心中扎下了根,开始如影随形。我害怕,害怕的不敢出门。我羡慕其他人能够在阳光下笑的那么开心。他们从不会害怕这个世界会随时终结。不害怕大地塌陷下去,星辰吞吐烈焰,甚至整个可知宇宙随着某种更高存在的苏醒而消失,如同肥皂泡破裂在空气里。他们不害怕,他们真是幸运。”
“父母带我去看了精神科医生,医生说我是精神障碍,还有轻度抑郁症,但都不是很典型。我知道医生的诊断是完全错误的,但我却没有做出任何反驳。这一是因为,被认为有精神疾病的人去宣称自己正常,就像一个醉鬼说自己没醉,是毫无意义的。其二则是由于,我知道自己实际上的问题,远比精神障碍和抑郁症严重的多。”
“过去的一年里,我几乎没有出过家门。我知道,如果一切真的崩毁,那么躲在家里也无济于事,但是家里毕竟是安静的,如同坟墓、废墟,如同梦境中那面永世不倒的墙。而外面的世界,那些声音和颜色、欢笑和痛苦······想象他们的崩毁格外让我恐惧。上天作证,我实在不想这样,我也想克服心中的恐惧,想要找到一种可以依赖和相信的东西。那种东西必须足以强大,足以稳固,足够消弭那些从梦境中堆积而来的不安。我一直在希望有这么一种东西来拯救我。”
“也许你需要宗教?”我说,“宗教谈论生命、死亡和永恒。也许他们的神能够给你力量。”
“没用。”女孩摇摇头,“在某些方面我很疯狂,但在某些方面我又极端理智。梦境之所以带给我恐惧是因为我真的梦到过,那些梦太过真实,可以说就是我人生经历的一部分。但是神······我没有见过一次神,没有见过,我就无法相信。我无法因为有想要被拯救的愿望,就背弃自己的理智和思考。在这方面,我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唯物主义者。”
“可是现在,你还是出门了。看起来,你已经找到了对抗那种虚无和恐惧的东西。”
“是的,消弭梦境的,只能是另一个梦境。”
“你的爱人。”我恍然大悟。
她浅笑了一下,再没有和我说话。
她转过身,继续面朝水缸,开始了她每天的例行公事。她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将一切的注意力聚焦到水缸深处,哪怕那里实际上空无一物。
我在她身边呆了很久,而四周是一片凄凉的死寂。水族馆的工作人员都走完了,如今只有老沈还待在楼上的保安室里。我和她一起,在这个无比熟悉的观光走廊中来来回回了好几趟。有多少斑斓美丽的鱼儿曾经这些水缸里游过,又有多少天真的孩子曾经望着玻璃墙兴奋的握紧小拳头?望着绿藻丛生,空空荡荡的水族馆,我无法不去想。
一个小时以后,我终于打算离开,但她还在那里,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我说,你也早点走吧,可她没有理我,也没有回头。我叹了口气,转身离去。可当我从地下走廊沿阶梯走上地面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继而,馆里的灯光全部熄灭。
跳闸了?
老沈从保安室冲了出来,和我面面相觑。
楼下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我急忙回头:“老沈,你去检查下水电箱,是不是跳闸了?我下去看看那姑娘。”
老沈忙不迭走了,而我匆忙跑下阶梯,发现地下的观光走廊里黑黢黢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是你吗?”女孩的声音颤抖着。听声音,她和我之间隔得不算太远,大概也就十米左右。
“是我!”我赶忙答应,“你在哪儿?”
可女孩没有理会我。我的耳边响起一阵简直不能被称作声音的声音,我想那种声音不是通过耳朵听见的。
我恍然大悟,女孩那句 ‘是你吗?’ 根本不是对我说的。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你一定会!”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但又饱含着甜蜜、迷醉和梦想成真的幸福。
一种比想到罗鑫时出现的恶寒还要剧烈上十倍的恐惧感,从身体的每个细胞里钻出来。我呆立在原地,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一股陌生的恶臭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散发出来。天呐,那种味道就像是有成百上千具尸体在半满的水缸里发酵,足以摧毁最勇敢的人的神志。
女孩还在说话,但那已经是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这种语言不可能来自人间,与它比起来,就连女巫的诅咒都像是天国美乐,它的每一个发音都显得扭曲、怪异,佶屈聱牙,充满了难掩的险恶意味。我觉得我的耳际微微发麻,似乎是耳鸣,可是又有什么声音大到足够让我耳鸣?
女孩最后发出一声轻微的娇喘,随即就消失不闻,只剩下一连串咕噜咕噜的水泡,如同溺毙之人临死前吐出的呼吸。与此同时,水缸里响起尖锐的破水声。我记得这个声音,那天,当罗鑫潜入水中,名叫尼尔的海豚就是在这种声音的伴奏下加速为一枚致命之锤。但此刻,黑暗中的声音比那天更要尖锐十倍,它倏忽从我的耳际、头顶,甚至是脚边划过,略微停顿,转瞬又出现在另外一侧。我想如今水缸里已经不剩什么鱼了,还有什么生物能发出如此锐利的破水声?
我想到了什么,颤颤巍巍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打开电筒。一道算不上明亮的光在黑暗中亮起,蔓延到前方七八米远的地方,视野可见之处空无一人。女孩到哪里去了?
破水声再度响起,我连忙侧身,将手机的光亮对准水缸玻璃。在浑浊的水中,光甚至无法穿透两米,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然后,她出现了。
女孩出现在水缸里侧。她浑身赤裸,紧贴在玻璃上,嘴唇翕动,如同在说些什么。她的皮肤显现出一种异样的青灰色,上面出现了星星点点细小的藓状物,以几乎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增生。
我不敢相信的自己的眼睛。她根本没有离开走廊,为何能进入水缸内部?水缸的唯一开口位于地上一层,而且早在两天前就被关上了,难道她会穿墙术不成?
“快往上浮!”我着急地猛拍玻璃,“你这样会窒息的。水缸没有注满,上面有空气可以呼吸!”
女孩并不理睬我,隔着玻璃,我能看到她的双颊酡红,如同喝醉了酒,显得甜蜜而迷醉。我想,也许她真的找到了她的爱人。
她的爱人······
“罗鑫!?”我自己都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是你吗?”
没有人回答我。可我分明看到,女孩的背后,确实有黑影一闪而过。
然后我的手机没电了。
我拼命地在黑暗中敲打玻璃,用嘶哑的声音喊叫,让女孩赶紧上浮。但这一切似乎都不起作用。我耳边依然回荡着刷刷的破水声,以及身体在玻璃上碰撞的声音。
我不知道黑暗维持了多久,也许是三、四分钟吧。随着“嗡”的一声,灯又亮了起来。水下空空荡荡的,没有什么黑影,只有女孩赤裸着在我面前。我看着她,像一条苍白的鱼,无力地漂浮在水草间。
我发疯一般地跑上一层。水缸的入口关的死死的,并没有打开过。我喊老沈把它打开,然后跳下去把女孩从水下捞起,只不过那个时候,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怎么这么久!”我朝着老沈绝望地嘶吼,双拳砸在地上,“不就是跳闸吗?要是早两分钟,这姑娘就能活下来!”
老沈错愕地望着湿漉漉的我和湿漉漉的少女,舌头打结:“是跳闸。但,但是······闸合上了,电还是不来。馆长你也知道这个水缸的开关是电动的,没有电,水缸打不开······我,我都差点要去喊电工了,谁知道一半电又莫名其妙来了。”
我去看守所呆了三天,警察问我当时的情况,我只有如实道来。我知道没人会信。我是报案者,也是事发时唯一在场者,具有重大,甚至说是唯一的作案嫌疑。
尸检报告出来了,女孩的死因竟不是窒息,而是心脏麻痹。除了一些藓,她的身上没有任何外伤,没有任何搏斗与加害的痕迹,体内没有麻醉药品的残余,肺里也没有一滴水。至于女孩的身份,他们最终也没有确认下来。附近的几个城市上报的失踪人口都逐一对比过了,没有一个符合。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对她其实也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家在何方。我只知道她十九岁,为了寻找一个梦境中虚无缥缈的恋人来到一个行将废弃的水族馆,然后在黑暗中幸福地死去。
唯一让我错愕的是尸检报告中的另一点:法医在阴道中提取到了一些精液样本,证实死者生前发生过性行为。他们做了 DNA 对比,结果没有意外,我是无辜的,可是我也想不到会是什么其他人······那天确实只有我和她在一起,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我当然是连碰都没有碰过她,可就算真的有第三个人躲在什么地方,也完全没有加害的时间。
除非,是在水里······
在黑暗的走廊内,我确实听到了某些声音,还闻到了浓重的恶臭。我想也许确实有某种力量在其中作祟,某些鬼魂也许······我努力把这个念头从脑中驱赶出去。罗鑫已经死了,死透了,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幽灵。
三天后,无奈警方还是放了我。没有证据,找不到作案动机,我的反应在他们炉火精纯的审讯经验看来也绝不像一个凶手。至于为什么女孩会在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进入到水缸内部,警方更是无从解释。也许,自他们从警以来,都没有见过如此匪夷所思的案件。
我回到了水族馆。门口,三个汉子正支着张小案打地主,见我来了,便纷纷站了起来。为首的那个拦住我,问道:“这个月的利息没交,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
“那现在这个水族馆是咱们老大的了,没问题吧?”
“没问题。”
“那就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直爽的人。里面的东西,如果还有什么要的,限你半天收走。下午,推土机就要开进来,明不明白?”
“好。”
三个汉子继续坐下来打牌,而我一步步地走进水族馆。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老沈也已离去。我打开灯,走下空荡荡的走廊。
水缸里的水已经完全发绿。四周安静无声,连脚步都像雷鸣。我一步步地往前走,漫无目的,仿佛这条短短的走廊无穷无尽。
无穷无尽。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意识到,发现原本早已走到终点的走廊依然在向前方延伸,我望向走廊的尽头,而走廊根本没有尽头。
脚下的道路则越来越狭窄,仿佛包围着我的水缸正朝中央挤压蚕食。我伸手触摸玻璃,它坚硬的表面随着我的触碰而慢慢变软,最后竟然像是某种胶状物,黏在手上。
我终于知道女孩是如何进入水缸内部的了。她一定也一头扎了进去,因为她和我一样,除了这里再也无处可去。关于父母,她撒了谎,不然上报的失踪人口里不可能没有她的信息。也许她的亲人都已过世,她孑然一身,除了脑中的爱人之外再无牵挂。
孑然一身,和我一样。
我的身体穿过玻璃,没入水中,感到了变质水体发出的狞臭。我不断向前游去,狭小的水缸变得广阔起来。之前的错觉不再是错觉,这片封闭的水体成了真正的大海。水缸底部堆积的鱼类尸体和粪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干净的海沙。水质渐渐清澈,各色水草从缝隙间冒出来,在水波中轻微摇曳;许许多多的鱼类也出现在视野里,排成队列欢快地游动。
我想到了我的童年,想到了最初对鱼儿们单纯的喜爱。我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欢快地游啊,游啊,游过浅海海底的大陆架,然后朝着大陆坡急遽下潜。美丽的浅海景色很快消失,深海露出了它狰狞的一面。四周冷的彻骨,怪异的深海生物不时在我身边游过,我没有停止前进,直到绝对的黑暗里,我感到前方传来了可怖的威压。
无数怪异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风声簌簌,雷声隆隆,美人轻声巧笑,骏马咴咴嘶吼,最后的乐章蘧然响起,万千神佛低吟浅唱,星辰尖啸不息,而太古的支配者用不成声音的声音念出不可违逆的诰命!
一切声音瞬间止息。
黑暗中逐渐出现了两个血色的红点。我知道,它们其实是硕大无朋的巨物。
比断电时的走廊里更浓烈千万倍的恶臭味扑面而来。这一刻,我想起女孩的话:“我的爱人······他的躯体就像远古的神明那样雄健;他的吐息像蜜糖那样甜蜜;他的眼睛大而有神,仿佛有火焰在里面炯炯燃烧。”
火焰真的燃烧起来了。深海的王国亮如白昼,我看到在我水族馆里呆过的每一条鱼都出现在我周围。我看到珊瑚、鳗鱼、锯鳐、彩虹鱼、河鲀、肺鱼、海马、水母,甚至还有一头小灰鲸······我看到三只海豚:莫莫、考拉和尼尔欢快地追逐着一个人影。是罗鑫。他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面对人时的瑟缩和面对死亡时的扭曲,他快乐的像一个孩子。
至于女孩,她在很远的地方朝我挥手。我能听到她说话:“馆长,您来啦!欢迎,你看,这是我的爱人!”
我点了点头,浑身战栗。
女孩正坐在一座山峦的怀里。太古君王的孑遗沉默不语,他的巨眼如赤炭般血红,千万只数百米长的手密布它的表面,在深海中晃动。我想,女孩终于找到了克服她恐惧的东西,她的爱人符合她的一切幻想:足以强大,足以稳固,足以消弭那些从噩梦中堆积而来的不安,因为,它原本就是一切噩梦的源头。
君王举起他千万之手中的一只,温柔地抚摸女孩赤裸的身体,而女孩紧紧握住那只手,一脸宠溺的幸福。
我知道,我的时候到了。
遥远的地方传来几个汉子的声音:“对,师傅,往这儿开,咱们要开始拆了。”
那又如何呢?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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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hunter
2017-12-24, 1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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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毛求疵的懒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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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爱人符合她的一切幻想:足以强大,足以稳固,足以消弭那些从噩梦中堆积而来的不安,因为,它原本就是一切噩梦的源头。

前两个“足以”似乎换成“足够”更通顺?

也许罗鑫和水族馆异变的发生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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