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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寻踪
ww38do
2019-04-17, 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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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G:style_emoticons/default/dev.gif)寻踪
一、噩梦
整件事情的开始,对,疯狂的开始,起自于刘建刚的一个噩梦。

时为九月末一个周六的早晨,刘建刚忽然从熟睡中惊叫一声,一下子跳了起来。他妻子在旁边看着他瞪着对面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头上的汗水汩汩而出,就好像刚刚逃出什么猛兽的追逐。她连忙放下手机,上去抚摸着他的脊背:“怎么了?!亲爱的,要不要吃粒药?”

——他们的一个朋友,前不久刚刚因为突如其来的心悸,死在了地铁站口。参加完他的葬礼,几乎所有的朋友,都准备了速效救心药。

刘建刚没有直接回应,这让他妻子更加担忧,她连忙下地,准备去找药。当她刚要步出屋门,刘建刚开口了。

“我,我梦见了我兄弟。他朝我喊救命。就像眼前一样,妖怪,有个妖怪,抓住他了。”

他的兄弟?杨冬卉愣了一下,刘建刚哪儿来的——哦,不对,他兄弟不是十来岁就夭亡了么?

她想起来以前刘建刚告诉过她的——刘建刚本来是双胞胎之一,他兄弟叫刘建毅。之所以只说兄弟,是因为他父母也记不得谁先出来的,俩人从小一直争着谁是老大,直到八十年代的哪一年来着?

那一年他俩是上三年级还是四年级来着?总之有一天,刘建毅和另外一个同学——好像姓王——一起失踪了。家长们找了好几天,急得要死要活。

然后快要失望时的某个晚上,刘建毅突然出现在家门口——衣服破破烂烂,脸上和身上满是伤痕和污泥,而且整个人也变得痴痴呆呆。他在医院住了一个来月,眼看伤都要好全了,却在一个晚上停止了呼吸。

医院给出的死因是心肺衰竭。他的父母哭得死去活来。而在这一个来月里,从这变得痴痴呆呆的孩子嘴里的只言片语,公安只得到些零零散散的线索——似乎是他和那个姓王的同学跑到了什么地方去,然后他被什么事情吓到了——这种惊吓如此之大,以至于摧毁了他的意志和身体。公安最后下结论,那个孩子大概是出了什么意外而身亡,而目睹了这意外的刘建毅,一下子被吓傻了。

杨冬卉想着这些她听来的旧事儿,正想上去宽慰丈夫几句,刘建刚却从床上跳下来了。他一边穿着衣裤,一边慢慢地开口道:“我要回一趟老家,我得回去一趟。”

回老家?杨冬卉心里有些膈应,因为结婚十几年一直没有孩子,她和刘建刚的父母间已经产生出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这些年他俩一直没回去过,刘的父母也一直拒绝来帝都。她想了想,开口道:“可是,国庆节不是——”

“不等国庆节了,我现在就买票,然后回去。”

刘建刚的话让她一阵错愕,她原想说最近不是想好了要一起去海边玩么?杨冬卉正要再次开口,刘建刚转过头来,冲她抱歉地笑笑,说道:

“只有我一个人回去,你不用去。”他停了一下,咽了口唾沫,“你不懂,亲爱的,我必须回去这一趟。我想知道,我兄弟和王安林到底遇上了啥事儿。”

就为了一个噩梦?杨冬卉心里的火几乎要燃烧起来了,可当他看着她时,那满眼的温柔和歉意,又让她平息下来——是啊,这个快四十岁,已经开始谢顶的胖家伙,这么多年,不是一直在默默关心、包容她么?她怎么就不能包容一次他的任性呢?

“给爸妈带些东西回去吧。”那满腹牢骚,最后变成的就是这句话。杨冬卉看着这家伙急急忙忙奔向电脑,去搜索回家的车票,心里忽然有点抱歉,他确实好久没回家了。

刘建刚并没有察觉妻子的这些小情绪,他现在满脑子还是那个噩梦,那个栩栩如生的噩梦。

梦里刘建毅还是他出门那天的模样,他就站在学校的操场上,时间仿佛是一个清晨或是傍晚,天顶还是群星闪烁,天边却是一片辉光。

他在梦里走向自己的兄弟。那还没长大的面容充满了悲哀和惶恐,泪水在这孩子的脸庞滑过,他伸手向着刘建刚:“救我,救我啊!”

他伸出手试图去抓住他兄弟,然而一团难以分辨的黑雾却簇拥着这孩子远离开去。他完全挪不动脚步,只能看着刘建毅消失在黑暗里。

然后他忽然想起来,这个梦,他在建毅失踪那一晚做过,和今天梦见的一模一样。

于是他惊醒过来。

作为一个笃信科学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中年人,刘建刚当然不相信什么奇怪的想法。他心知最初一定是因为潜意识里,对失踪兄弟的思念,让他做了这个梦。而建毅之后虽然回来,但不知原因的心神创伤和因此导致的死亡,使得他心里仍然念念不忘。

现在是时候了,刘建刚对自己说。如今他已经步入中年,事业有成,衣食无忧——他还有什么惦记的呢?大概,也就只有这件事让他耿耿于怀。

回家!我要回去,好好查查这件事!要是能找到失踪的王安林的遗骸,那就更完美了。这才能告慰自己的兄弟,和那可怜的同学!难道不是吗?

他心里想着,手上不停,点击,输入,该死的,火车票没有了,那就飞机,飞机有,好啊,今晚就有,那就它了,咔哒一点,大功告成!

“今晚的飞机!”他欢呼着转头对妻子说道,丝毫没有注意她脸上的诧异。杨冬卉看着他的神情,吓了一跳——他眼里满是兴奋,甚至有些疯狂。她从没见过丈夫这样:“要这么急么?”

“要的啊!张磊那一死,让我知道了,干事得趁早——我现在心里一直放不下的,就是建毅的事儿了。”他停了一下,走上前轻轻搂住妻子,“过完国庆我就回来。”

杨冬卉暗自叹了口气,在他耳鬓轻轻说道:“晚点也没关系。你这都把公司卖了,反正也没事。”

“不,早点回来,咱们出国,去找个海岛玩。等我哦。”

二、回忆
杨冬卉看着丈夫吃完晚餐,然后送他下楼。刘建刚就带了几件随身衣物,箱子里装了一堆匆匆买好的帝都特产。在小区门口,他们等来了叫的出租,刘建刚轻轻吻了她的脸颊,又结结实实拥抱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跳上车走了。

杨冬卉看着车尾灯消失在初起的夜色里,心里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荒谬、不真实的感觉——有谁会因为一个噩梦远奔千里呢?而随后,这种乖张的感觉自然而然地又变成了寒冷——杨冬卉甚至不禁打了个寒战——她看着自己在路灯下的长长阴影,感觉到这种孤独而生的冰寒:她似乎要永远失去他似的。

刘建刚当然不会感觉到妻子的心绪。他坐在后座上,看着灯光在窗外飞过,脑子里则是在想自己的家乡,和消失的过去。

刘建刚的老家在黔滇两省交界的附近,是一座在大山深处的小城市。绝对和一般人想象的不同,这座十来万人的城市,其实并不算封闭落后。洪山市是它现在的名字,在改开以前,这里只有一个数字代号:“770”。是的,它的历史很短暂,这座城市是在上世纪50年代末,在这大山里拔地而起。它是预备核大战的三线工程的一部分,整座城市,实际上就是三家工厂和它们的家属区的集合——三家生产武器部件的工厂。

城市里的居民来自天南地北,所以这里的通用语言与周围的乡村完全格格不入——他们从小说的都是普通话。刘建刚的家庭就是一个典型,他祖父一家来自沈阳,而外祖父一家则是江苏人。

整座城市的建筑风格也是和周围极具民族特色的山寨格格不入。早期的办公楼和家属区都是红瓦屋顶的砖楼——这样的建筑风格出现在同一年代的所有国营工厂里,刘建刚在帝都也见过一模一样的老旧住宅区。住宅区以数字区分,叫做一街坊、二街坊等等等等。而刘建刚也知道,这样的称呼也出现在一切同年代的国营工厂的家属区里,以至于任何一个去另一家工厂出差的人,都会觉得毫不陌生。

他的父母一辈生于斯长于斯,基本的出路都是继续进厂工作。他们带着那种老式工人阶级的莫名自傲,大多看不起周围村寨的农民。而那些农家子弟,也往往以能进厂被招工为人生目标。

刘建刚兄弟俩生在史无前例大事件闹剧一般哄然结束的那一年,渡过了可以说是无忧无虑的童年。他还记得每年夏天父母发的福利——厂里自制的橘子汽水和雪糕冰棍儿。那时候所有都是厂里自己办的:副食店(主要卖江米条、桃酥和生硬的月饼,成缸的酱醋和黑黑的咸菜头),理发店(嗡嗡响的老式电推子,总是卡着头发),粮油店(老爱生虫的米面和黏糊糊散发着菜籽油味道的大桶),澡堂子(总是能遇见裸体的同学或是邻居小孩儿),甚至连公安消防这些也是厂里自办。

而这一切美好的回忆,在小学四年级刚开学不久忽然变得灰暗起来。刘建刚还记得,那天放了学,轮到他和其他几个同学值日,他兄弟建毅则是高高兴兴地,和他的好朋友王安林几个人,跑着出了教室。建刚打扫完卫生,他就赶紧回家了,家里的米饭得早点蒸上,再把菜洗好,父母六点下班就只需要炒菜就好。

那天和往常一样,他蒸上饭,洗好菜,坐在厨房的饭桌上写今天的作业,等着比他活泼、也更加贪玩的建毅回来,好给建毅指导(抄)作业。这得赶在爸妈回来之前,不然俩人非得挨训不可。

然而那天直到父母回家,建毅也没回来。刘建刚还记得,他爸让他去王安林家找找,可是王安林家也在等他回家。王安林他爸大手一挥,大声说着等安林回来非得揍他屁股不可,引得他妹妹咯咯直笑。刘建刚的父母也干脆不等这调皮的儿子,直接和建刚吃了晚饭,等着建毅回来再收拾他。

可是直到深夜,他们还没回来。

王安林的爸爸找来了,和他爸爸一起出去找这俩孩子。他们后来说,他俩跑了各个常去玩的地方,都不见这俩孩子的踪迹。那晚快12点,爸爸急匆匆回来,把妈妈也叫了出去一起找。后来刘建刚知道了,那晚他叔叔姑夫舅舅姨夫全都出去找建毅了。

他们一直找到第二天天亮,建刚的爸爸赶紧托人请了假,跑去派出所报案。他家派出所的所长,是他爸妈的同学,有这层关系,自然也就不管24小时才能立案的规矩了。

然而三四天各路亲戚朋友和公安的搜寻,仍然还没找到两人的下落。唯一的线索是和他俩开始在一起玩的陈斌说的:他说他们开始是在十一街坊里玩捉迷藏。然后陈斌的哥来找他,因为他父母留了字条让去(拿粮票)换一袋米,他就告别伙伴先回去了。临走时,他听见王安林对刘建毅说:

“我知道有个地方很神秘的,咱俩去探险吧?”

他很想知道王安林说的神秘地方是哪里,可是他哥拽着他走了。陈斌边走边冲王安林喊:“明儿带我也去!”

王安林冲他挥挥手,回应说:“好的,我俩先去探探路!”

警察由此猜测这俩孩子会不会是钻到了附近山上哪个洞里。要知道,这一地区是颇为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溶洞众多,甚至厂子有很大一部分生产设备就设置在经过人工改造的几个巨大洞窟之中。而且,以往也出过小孩子跑入野洞里迷路、受伤甚至死亡的事情。

但是之后对附近山上和几条山谷的排查,并没有找到任何有人进洞的迹象(以前出过事儿后,这附近的洞口都加了铁门并挂了大锁),大家只能猜测他们跑进了哪个不为人知的洞里。

当所有人都几乎放弃希望时,刘建刚记得,应该是建毅和安林失踪的第十二或者第十三天,那天他放学回来,还是像以往做上饭,当他回过头来,却看见建毅悄无声息地站在家门口,眼光呆滞地看着屋中。

他父母回来时,发现和之前刘建刚一样,他们无论怎么呼喊,建毅都痴痴呆呆地毫无反应。送到医院检查时,医生说他身体严重虚弱,精神也似乎受了极大的刺激。安林的父母和警察也来了,一样没法能让他说话,从而得知安林的下落。

建刚和父母轮流陪了几个晚上,他兄弟建毅一直就睁着眼睛,不吃不喝,也不睡觉。终于,在一周多之后,建毅开始偶尔说话了——确切地讲,是一些惊恐的喊叫和哀鸣,中间交织着“快跑啊!”“救命!”一类的话语。

父母们和警察都因此猜测建毅大约看见了安林的死亡,因此受到了过大的刺激。他们试图唤起他的记忆,好知道安林失踪在哪里。然而每当他们快要让建毅说出点什么的时候,他就抱着头哀嚎起来。

“这孩子完全傻了。”建刚记得有个警察说道。而可怜的建毅,在住了一个多月,身体上的伤痕和虚弱似乎都好得差不多的时候,突然毫无征兆地撒手人寰。那天晚上建刚在家里做了那个毫无征兆的噩梦,而之后就得到了他兄弟离世的消息。

这之后剩下的八十年代,一家人几乎是在愁云惨雾里悲哀地度过。建刚还记得,他母亲几乎不再收拾屋子,每次给他拿更换的衣物,老是拿出不合身的旧衣服;他父亲则是几乎天天夜班工作,等他回家时,和母亲也几乎不说话,只是蒙头大睡。

这日子直到九十年代才恢复了转机,厂里几乎发不出工资,人人都心惊胆战,担心自己被划到下岗的队列里。而他父母却在这时恢复了活力,努力想改善自己的生活。他父亲干脆直接申请了停薪留职,跑到深圳去打工,就这样支持他在九四年考上了帝都的大学,从此后基本离开了家乡。

刘建刚想着这些伤心或者快乐的过往,不觉车子已经到了机场。他拖着行李,就继续想着,步入了候机大厅。

三、回程(一)
换登机牌,安检,找登机口,刘建刚急急匆匆地拖着行李前行。当他赶到最远的那个登机口时,他才略略松了口气。

飞往黔省省会的这趟红眼航班,候机的旅客并不多。远处有几个明显是商务旅行的乘客,正在看着电脑,讨论着什么。还有一位母亲,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她抱着小孩子,微笑看着姐姐在展示她的舞蹈。旁边一对老夫妻也笑呵呵地打着节拍。分坐几处的几个穿着休闲的年轻人,各自在看着手机或者书籍。

他往前走过一根立柱,随便坐了下来。等刘建刚坐好之后,他看见他对面坐着一位穿着民族服饰的老人,一个衣着时尚的年轻女孩儿陪着她。那老人的青黑色衣裤和缠头打扮,和刘建刚老家附近的村寨几乎一模一样,他于是向那老人和女孩点头笑笑,这才拿起手机给妻子发一条微信,告诉她自己已经顺利候机了。

那位老人却主动搭话了:“啷个哥儿哪里走起?”

这口音也和家乡的本地人一模一样,刘建刚连忙答话道:“我洪山人,老人家哪里去?”——他的本地话说的还凑凑合合,而且他也蛮惊异,自己好些年已经没说起过了,居然说的还不算差。

那女孩子笑起来,“洪山?先生你哪个厂里的?红峰?兴华还是东阳?”

她说的就是他们三家厂各自后来的名字啊!“您家也洪山人?哪个寨子啊?我东阳的。”

那老人笑着回话道:“吾们洒莫寨子里的。”

刘建刚也笑了,“洒莫寨?我有个同学是你们洒莫寨,张火山认得不?”

那姑娘瞪大了眼睛,咯咯笑起来:“那是我舅舅啦!”

刘建刚颇为惊喜,“你是张家二姐的姑娘?!”张火山的二姐大他们五六岁,她是寨子里少有的大学生,刘建刚知道她考进了帝都,却从来不知道后来如何。“您是张家阿姆?我去过您家里的!”

老人笑眯眯地看着他,“就是看你面善才搭话的。你是哪个哥儿哩?”

“刘建刚。记得吗?我家是双孖。”

那老姆姆的笑容瞬间凝固住了,她停了一停,才说道:“记起了。你兄弟……”

刘建刚也叹了口气,说道:“可不是,三十多年了。”

张家的阿姆也低下头来,轻轻说道:“你俩先说话,年纪大了,有些犯困。”

于是刘建刚和张二姐的女儿聊了起来。他乡遇见故人,也着实是让人兴奋的事情。从那孩子口里只,他听说张火山从蜀都的大学毕业之后,回了黔省,在省会考了公务员,如今已经到了副局。平时张家阿姆是跟着这个儿子,她是暑假来帝都看二女儿。

“阿叔,我姆姆这两天非闹着要回家去,我妈也拗不过她,只好买票——还只能买到这个点儿的——让我帮忙送回去,我舅舅会找人来接。阿叔,你不如去我舅舅家住两天再回?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刘建刚当然拒绝了这番好意,但是他要来了张火山的电话,说他会回程到省会再去拜访。接下来他和这女孩子就没啥可聊的了,俩人大概说了几句,就各自看起手机来。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也和张家阿姆一样,闭目养神起来。

刘建刚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看见对面的张家祖孙不知去了哪儿。而后,他惊讶地发现,不光是这祖孙俩,候机厅里的其他人,也不见了踪迹。刘建刚连忙站起身来,但他看见登机口仍然大门紧锁。

四周望去,玻璃幕墙外,也不知为什么看不见任何飞机和灯光,只是空荡荡地映着他自己的影子。望向其他登机口的等待处,也是空无一人。刘建刚诧异万分,他不禁大声呼唤道:“哈喽!有人么?”

似乎是在回应他的喊声,他看见走廊最远处灯光一下子熄灭了,然后由远及近,灯光逐渐熄灭下来,黑暗一步步向他逼近过来。

他惊讶坏了,这他妈的是什么鬼啊?刘建刚赶紧掏出手机,准备打个电话,而当他抬起头来,他看见——

随着一声惊呼,刘建刚发现自己汗涔涔地从座椅上醒了过来,显然他又做了一个噩梦。他的惊呼,不仅让张家祖孙惊讶地看着他,他看见周围的旅客和机场人员都纷纷看着他。

“没事没事!我做了个梦!”他只好尴尬地大声解释,这才让别人收回了关注的眼神。对面的张家阿姆则是慢慢站起来,拉着外孙女向他点了个头,然后往厕所走去了。

这个梦,刘建刚心有余悸地想着,还真是吓人,说起来——“23点由首都飞往黔阳的国航KC3037次航班,开始值机啦。请各位旅客前往D21登机口准备登机。”广播声忽然响起,他扭头看过去,登机口已经有空乘就位。刘建刚连忙站起来,他回头看了看,张家祖孙还没从卫生间出来,他于是自己走向登机的队列。

上了飞机半天,他才看见张家祖孙上了飞机。那女孩子朝他微笑着点点头,而张家阿姆还是低着眼睑,似乎是十分疲困。她二人的座位在机尾附近,离他倒是挺远——其实坐他附近也没关系,这趟飞机没有多少旅客,不少人都坐在了靠前的位子。

趁着飞机起飞前,他给妻子发了微信,告诉她顺利登机。然后刘建刚又闭上了眼睛。刚才那个梦里,灯光并不是熄灭了。

他一想到那个景象,没来由地又打了个寒颤。他在梦里看见,灯光不是熄灭了,而是有东西把它们挡住了。

一大团黑色的,浓稠的,翻滚着的,雾气一般的东西。

那并不是雾气或者黑烟,他知道,它就仿佛活体的生命一般,汹汹而来,冲着他而来。在之前的梦里,就是这东西带走了建毅!

这之后,他一直没能入睡,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这极为真实的镜像,这叫刘建刚有些不寒而栗。

他于是往窗外看去。远处有雷雨的云团,一阵阵的闪电照亮了云层。当最大一次雷暴,几乎把云团耀如白昼时,刘建刚再次哆嗦起来——

那一大团的雷云,真的好像他梦里见到的活雾啊!

四、偶遇
当飞机降落在黔阳机场时,黔阳正下着密密濛濛的夜雨。刘建刚疲惫地走下飞机。他本来想帮张家祖孙搭手拿下行李,对方老人客气的让过了。走出出口,果然有人打着纸牌子接张家祖孙。老人和女孩儿客气地向他告了别,就离开了机场。

刘建刚没想进城,这个点儿,进城还得找个地方待着,他是打算直接在机场挨过一宿就好了。

放眼过去,过夜候机区里已经或坐或卧,满是和他一样想法的旅客。他想了想,还是拉着行李进了机场的M快餐——这里可以趴在桌上打盹儿,比候机区的椅子或是地板还是要更舒服一些。

他找好了位子,把行李箱放到桌子下面,用脚踩住,然后趴着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这回他梦见他和妻子在一起走着,阳光明媚,花红草鲜,似乎是个公园。妻子推着一辆婴儿车,车上的孩子咯咯咕咕叫着,让他感觉到非常开心。

有孩子真好,他迷迷糊糊地想着,然后轻轻唱起歌来。刘建刚唱的是他们老家的一首儿歌:“仔莫怕,仔要乖,阿爹在旁怪不来,点上塘火不怕怪。”

他是拿本地话唱的,有些跑调怪气,逗得杨冬卉一边笑个不停,笑声就像个小女孩子。对,就像十多年前他俩刚认识的时候,那时他俩才二十一二,那是一个下——

“快回去!别来找我!”

刘建刚一下子醒了过来,那声音犹然在耳边回荡,是一个孩子的声音!

见了鬼了!他惊慌地环顾四处,除了一名店员在擦着柜台外,只有四处趴着打盹的旅客,哪里有什么孩子!

而且那声音,怎么感觉很是熟悉的样子?

刘建刚揉了揉脸,试图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连续做这种噩梦,是不是太过疲劳了?还好,还好,自己已经把那家公司转手了别人,以后就吃红利,也能过得舒舒服服。我得好好放个大假,他对自己说。

刘建刚于是站起身来,去洗手池抹了一把脸,又去点了一杯咖啡。黔阳的温度,还是比帝都低上不少,他都觉得有些寒凉了。

他没有加糖,灌了半杯咖啡下去,身上暖和了不少,精神也好了一些。当刘建刚百无聊赖地掏出手机,准备随便看看的时候,快餐店的门打开了,一个穿着花格棉衬衣的旅客走了进来。

这人和刘建刚差不多年纪,肚子也起来了,撑开了衬衣的一枚纽扣,但是头发还好,看上去就是个理工科毕业的家伙。只是,他怎么看着面熟?

那人看见刘建刚,也停下来打量,眼里满是惊讶和怀疑。“陈……陈斌?”刘建刚狐疑着,倒是先开了口。

“我天!真是你啊建刚!”陈斌也惊呼出声来,“我嘞个去!居然遇见你了!”

等陈斌坐好,他迫不及待地开口道:“你也是回老家吗?”

“是啊,我好久没回去了,回去看看父母,还有我奶奶他们。”刘建刚没说他的目的,毕竟,因为一个梦就开始这段搜寻,怎么看起来也有点怪异。

陈斌点点头,回答说他也是回去看父母,然后他起身也去买了杯咖啡,坐回来才说道:“你没带媳妇儿?”

“嗯……她和我父母……”

“理解理解,我也是啊。你是在帝都是吧?”陈斌问道。

“是啊,在那里上学,后来一直在那儿了。你呢?”

“我毕业去了深圳,现在在H公司上班,听说过吧?做电信设备和手机的。”

“咋能没听过呢?我也是干IT的,之前自己搞了个小公司,最近盘出去了,打算歇段时间。”

陈斌赞叹了一声:“果然还是你能干!都当上老板了!我不行,就是打工的。孩子上学了吧?”

“还……没……我俩一直没孩子,所以我媳妇儿和我父母……”

“Sorry sorry!我真不知道。”

“没事儿。”刘建刚笑了下,“你孩子呢?”

“我生得早,都初一了,女孩儿,最近打算再生一个。”

然后突如其来地,两人陷入了一阵沉默,只是再次喝着手上的咖啡。陈斌首先开口了:

“建刚,咱们回去后,一起去给建毅上个香去吧。”

“好,我到时叫上你。”

陈斌出了一口气,严肃了起来。他盯着刘建刚的眼睛,说道:“你不知道,我梦见建毅和安林了。”

啊?刘建刚有点惊讶,他怎么——

“我梦见,”陈斌有点艰难地,吐着字斟句酌的语句,“还是小时候的事儿,他俩失踪那天。我,想跟上他俩,然后怎么也跟不上,我……”

他停下来,有点痛苦地抱着脑袋。刘建刚只好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没事儿的,二斌。当年要不是你哥叫你走,你肯定也去了,你这是逃过一劫。没事儿的。”

陈斌摇摇头,似乎要把对朋友的痛苦思念甩开,“是啊~我们仨关系最好了,我肯定也会去的……”

两个男人又一次沉默下来,都看起了窗外。时间,似乎也没能减轻他们心里的那道伤痕。

五、回程(二)
天亮之后,刘建刚和陈斌吃过早餐,又在机场的卫生间大概梳洗了一下,就叫上出租奔向黔阳南郊客运站。那里,有开往家乡的大巴车。

他们两人在出租上聊了半天各自如今的生活,又如同一切中年男人一样,讨论了半天政治和国际局势,仿佛自己也是指点江山的风流人物。而出租司机,也加入进来,这一路倒是不太烦闷。

南郊客运站,和他上次回来时似乎没太大变化,仍然是人头攒动,鹜声鸦噪。民族打扮,或是衣着朴素的,一般都是进省城的农人;年轻时尚的,不是学生,就是进城务工、已经城市化的新一代,他们则基本都沉迷于手机的世界。

在购票窗口,俩人又争抢了一番,最后刘建刚抢先塞进去一张红票,赢得了这场面子之争。陈斌则二话不说,赶紧去买了饮水和一些食品——他们这一路要花差不多一天,入夜才能到达洪山,毕竟黔省山峦起伏,铁路并不是随便修建的。

他俩并没上第一辆即将出发的客车,而是等下一辆空车,去找了个不颠簸的中间座位。其他旅客也鱼贯而入,纷纷找着自己的座位。陈斌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每一位上车的乘客。

“二斌你看美女呢么?”刘建刚打趣道。

“不不不,看看能不能再遇上个熟人,咱们洪山就那么大,搞不好去洪山的旅客里就有认识的啊。”

陈斌的话音还没落,两个姑娘走了上来。当头的一个,个子不高,圆圆的脸,留着长长的披肩发,倒是有些天真的傻气。她看见陈斌,有些狐疑地盯着看了看,就拉着她的女伴,在他俩前面坐了下来。

刘建刚和陈斌对视了一眼,这姑娘他也看着有些眼熟。还没等他俩开口,那姑娘突然从椅背上转过身子看过来了:

“你是,二斌哥?!”

“啊对,你是……王慧芳?”

“哈哈,果然是你!我现在改名叫王秀淑啦!”

刘建刚也看出来了,这姑娘是王安林的小妹妹啊!王安林失踪的时候,她才两岁多,不过两家住得近,他们后来也常带着王安林的二弟玩,和他妹妹倒也不陌生。

王秀淑转过脸看着他,“你是建刚哥吧?也是好久不见了呢!你俩是一起约着回来么?”

“不不,我俩在机场碰见的。”刘建刚把之前的见面说了一遍,又说了见到张火山他阿姆和外甥女的事情。王秀淑点着头,嗯嗯答应着。

“你现在做什么呢?这次是回去看父母?”陈斌问。

“我啊。我大学学的是文学,现在在省文联工作。这回是陪这位夏侯老师去咱们那边寨子采风。”

随着王秀淑的话音,坐在靠窗位子的她的女伴转过脸来,半起身微笑着向他俩点头致意。

“我叫夏侯珊珊,我是去做民间文学采风的。”这位夏侯老师比王秀淑看上去并没有大上多少岁,留着齐耳短发,戴着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

“我叫陈斌,这位是刘建刚。我们和秀淑都是老邻居,他大哥和我们是同学。”

说起大哥,王秀淑的眼光黯淡了一下,她开口道:“咱们回去给建毅哥上柱香吧。”

“这是肯定的。我也要去。”陈斌答道。

不过王秀淑马上又微笑起来:“哥哥们回家待多久啊?”

刘建刚先开口说道:“我,可能得多待一些日子,好久没回了。秀淑,你还记得你哥安林么?”

“说实话,我真不记得了。但是我爸妈,还是经常念叨。还好我家生我还没赶上严抓计划生育啊,好歹家里还有二哥和我。”

汽车随后开动起来,王秀淑也坐了回去,叽叽喳喳地和夏侯珊珊不知道说些什么。陈斌打了个哈欠,抱歉地说他要先睡会儿,然后就闭目养神起来。

刘建刚看着窗外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的雨点,开始犹豫起来。他真的要去按之前想的,查出安林的下落和建毅的死因么?王家和自己的父母们,都好不容易从伤痛里舒缓出来,难道又要被自己揭开伤疤?

在一阵阵胡思乱想中,刘建刚的眼皮也逐渐沉重,最终,他也在车辆的震动里进入了沉梦。这一次,他没再梦见什么奇怪的东西。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汽车停到了某个高速服务区,他把陈斌也捅醒过来,俩人一起下车去上卫生间。

和刘建刚见过的所有服务区卫生间一样,这里满是跑了半天的旅客,散发着劣质香烟和氨气混合的恶心气味。他等了一会儿,有人让开了一个隔间,他赶紧进去放松。

等他长舒一口气,开门要出来时,门外等着个穿着黑色布衣,包着大大裹头的老人,就像他见过的寨子里的老人。

他赶紧要给老人让开,那老人看着他,眯起了眼睛,然后说起话来:

“后生仔,你这个脸色看起来,奇怪呦~”

“嗯???”刘建刚完全没想到这个。那老人却自顾自说了下去:“我看你,好像遇上了什么魔障。”

“阿爹你又是哪个?可不要乱说哦?”

老人摇摇头,“我是哪个?!我家可是世代的阴阳!我看你就是有魔障!你——”

刘建刚弃之不顾,根本不再理这个疯老头,在周围人异样的目光里走了出去。陈斌赶上几步,问他道:“建刚,怎么了?”

“遇上个老头,脑子大概秀逗了,要么就是想骗钱,非他妈说我遇上魔障了。”

“不用理那疯子,我说,咱们再去买几瓶啤酒,上车喝点好了。”

等车子再次开起来之后,他俩就着买来的香肠什么的,吹起瓶子。王秀淑她们也加入进来,和他俩分享了豆干凤爪之类,一起边吃边喝,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天来。

六、采风(上)
“所以,那老头还真的是吓了我一大跳呢。”刘建刚讲完他在服务区卫生间的遭遇,下了一个结论。

“哈哈哈哈,刘哥,他说的没错,你是遇上倒霉事儿了——只不过那倒霉事儿就是他吧?”王秀淑听完倒是蛮开心。

陈斌则是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我看你也有衰相——八成是昨晚没睡好——你说,你有多少年离开老婆自己睡了?”

刘建刚苦笑了一下,他没说什么,但其实心里并不像表面那样平静——连续的噩梦,那一声莫名其妙的喊叫,总让他心里有些发毛——难不成真撞了邪了吗?再加上担心打破老人们的平静生活,他现在真有些打算放弃初衷了。

“那老人说他是阴阳。”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夏侯珊珊突然开口了。

“怎么了?”陈斌问道。

“没啥。就是这个和我研究的范围有点关系。”

刘建刚靠近前面的椅背,开口问道:“夏侯老师是研究什么啊?”

“啊,这个啊……”夏侯珊珊转过头坐了起来,从椅背上露出了半个脑袋。她推了推眼镜,说道:“我在黔大中文系带课,主要讲民间文学的——就是民间传说,故事,神话这些。此外还在省文联挂职,参与民间文学收集整理什么的。”

她停了停,干脆把身子整个转过来,把椅背向后放倒,以便更方便说话。

“那老头说他是阴阳。在咱们黔省这片地区呢,阴阳有几个意思,一是看风水的,二是指会跳神驱鬼的巫医。他们往往是民间文学的载体之一——啊,不好意思,我又说学术腔了——就是说,这种人往往知道的民间传说比较多,找他们问那些神啊鬼啊的故事准没错。特别是民族地区,在瑶苗这些民族里,巫医地位特别高呢,传统上,往往也是寨子里文化最高的。我们每次采风收集,就常常找他们。”

刘建刚打趣道:“您这一说我就明白了。看来我还真是撞鬼了呢,哈哈。”

“不不不,”夏侯老师连忙摇头笑道,“现在真的阴阳哪儿还有那么多,骗子也是不少,我们也老是遇上呢。”

“那么夏侯老师,这回你去我们那里采什么风啊?洪山本地村寨没几个啊,我们那里全是厂里家属,天南地北的,也没啥故事传说的。”

这时,王秀淑从一旁插嘴道:“二斌哥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开始也以为啥也没有,夏老师和我一说,还真有故事呢。”

她的话显然引起了他俩的兴趣,陈斌和刘建刚都凑近了过去,夏侯连忙说:“没有那么神秘啦。就还是你们洪山附近民族村寨的口头传说之类的。我大概,大概讲讲吧。”

她又推了推眼镜,躺倒在椅背上,小声讲了起来。

“怎么讲呢?我是今年年初参与到这个事儿的。嗯,是这样,我们省文联民间文学组呢,想出一个以各地区为划分,各地各族的,有特色的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的文集。这个呢,其实以前已经有做过类似的。”

“解放以后,在咱们黔省各地搞土改和民族政策落实的时候,也有一批文学工作者被组织起来,搞了个采风活动。当时出了一本文集,也是为了和当时搞的政治运动结合的。但是那本著作,《黔省各民族传统文学汇编》,当时呢,有个问题。”

“当时收集采风的资料很多,但是入集的,主要是反映劳动人民反抗封建压迫,也就是阶级斗争的那一部分,其他的神仙鬼怪的,就基本没几篇。还好,收集的原始资料大部分还在,放在文联档案馆里。改开之后八十年代,又收集了一轮,并以新一轮采风出了《汇编》的第二辑,但是第一轮未录资料还是大多未录。”

“去年10月,文联我们领导,在参观了兄弟省的传统文学收集成果后,决定向省里汇报,重启第三辑的汇编工作。我们搞民间文学的几位退休的老领导,听说这个项目以后,就提出档案馆还有不少原始资料尚待整理,然后我就被安排整理的活儿啦。”

“我整理的,是分下来的三个县的材料。整理到咱们洪山的时候,发现了一件蛮奇怪的事儿。洪山市周边的民间故事汇集资料,目录上有不少,但是留存在档案馆的,只有一部分资料。”

“我就找资料借调记录,发现不见的资料呢,是文革开始前一年,被我们黔大的一位老师借调出来,再没归还过。”

夏侯这时顿了顿,喝了口水,才继续说道:“而这位先生我是知道的,他算是我们系的民间文学专业的奠基者,解放前西南联大毕业的。但是这位老师文革开始不久就跳楼自杀了,所以我也没地儿问去。”

“然后我就去找我们系的老主任,他是当年和这位先生共事过的,我是想去问问他,那位先生——李先生,他家人在哪里,我好上门问问,能不能找到那些借走的旧资料。”

“我们老领导听我讲完,当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这位李先生呢,一直没孩子。他妻子在他自杀后没几年,也因为生病去世了。档案的事,他知道。因为李先生身故以后呢,组织上调查这事儿,发现他借了档案没还。去他家里找,他妻子也完全不知道。因为当时批斗还没牵扯到他,所以有人猜测,是不是他不小心遗失了资料,因为当时那个气氛,因此害怕的自杀了呢?”

“我感到毫无可能,正要告辞,老领导却让我等一会儿。他去书房翻了半天,最后拿了本旧日记本出来给我。”

“他说这是李先生留下的唯一记录,是他的日记。他妻子临终前交给了他保管,还一劲儿说李先生绝不是反动派什么的。老领导说他看过日记,也没看出什么,其中不少页被人撕掉了。剩下的有些地方有点奇怪,但他也看不出来。”

随后,夏侯珊珊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来一个黑皮本子,“就是它啦,也是我打算来洪山实地采风的原因。”

七、采风(下)
她轻轻地拍了一下这个看上去就老旧的日记本,并没有打开它,而是开口继续讲了下去。

“我回去以后呢,读了这本笔记。它确实是李先生的笔记,但是也和老主任说的一样,里面被撕去了很多页。”

“我注意到一件事儿,撕掉的笔记页,从日期上看,以李先生离世前一年的记录为主,还有部分则是他下乡采风归来后一段时间的笔记。”

“我猜撕掉的部分,可能和他自杀有啥关系,但是呢,我又不是个侦探,我也不想管那么多事儿啦。所以我就重点看他采风那一段的笔记,看看采风来的民间故事在他的笔记里是不是有记录。”

“他的笔记是这样讲的。他到洪山采风,正是洪山的几个工厂开工大规模建设的时候。因为是保密工程,他还作了政审什么的,找上级开了证明材料,才进了洪山。”

“笔记里写了对洪山建设的歌颂赞美,还写了几首诗歌,后来不知道发表没有。他在洪山工地待了有快半个月,还记述参与了义务劳动,然后才去周边的村寨采风。”

夏侯珊珊停了一下,问道:“他记述先去了附近的洪山寨,是有这个寨吧?”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她继续说:“然后呢,又去了洒莫寨、石高寨。这几个寨子采风得到的民间故事,倒是都留存在档案馆里。”

“但是后来,笔记里记述,他进了深山里,去了一个叫安古寨的寨子,在那里待的时间最长,却没有一点具体收集的故事传说流下来了。我看见他在安古寨的记述,中间也被撕掉了几页,在最后他出寨回城那一天,他写的是‘太神奇了!太奇妙了!我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民间传说!’”

“这让我真的是十分好奇。他遗失的资料应该就是这里的,所以我这次去采风的目的地,就是这个安古寨呢。我希望,能把李先生所说的前所未见的民间传说采集到啊!”

夏侯珊珊讲述完,停了下来。王秀淑开口道:“哥哥们,当时我听完夏侯老师讲的这个,真是吃了一惊呢——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寨子啊!你们呢?听说过么?”

刘建刚和陈斌面面相觑,他俩也从没听过这个山寨。要知道,洪山的地理环境决定了可耕地并不多,因此洪山周围的山寨真没几个,这居然还有他们从没听说过的山寨,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

刘建刚开口道:“咱们那里只有市里有学校,周围山寨的孩子都是到市里来上学的——可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寨子啊!也没见过这里的小孩子——他们总不能不上学吧?”

“是啊——我也从来没听说过呢。”陈斌也接话道。

夏侯珊珊若有所思,她想了会儿,说道:“我觉得,是不是有可能撤村并寨了?毕竟解放后村寨也是在逐渐变化行政划分的。”

刘建刚赞许道:“有道理啊!这个得去市里问一问。我记得我有个同学在市委工作,我陪你们去找他问问看?”

这句话得到了姑娘们的赞同,但是随后大家陷入了一阵安静——你明白的,就是那种突然没有话题的,尴尬的安静。

倒是夏侯珊珊先打破了沉默:“两位大哥小时候有听过什么民间故事或者儿歌什么的吗?也可以和我讲讲啊。不过得有当地特色的哈,我知道你们洪山人都是天南地北的,得想想是不是外地的故事。”

陈斌倒是先开了口,他讲了一个《虎外婆》的故事,又讲了一个《卖香屁》的故事。这俩故事刘建刚小时候也听过。

“陈哥再没了吗?哦,好的。很可惜,这俩故事是传统故事没错,但是不是当地的。这俩故事呢,大概出自中原地区,北方人和南方客家,都会讲的。刘哥你有么?”夏侯转问刘建刚。

刘建刚想了又想,他小时候知道的故事也就那么几个。他试着讲了这几个的大概,也得到了夏侯给出的,是已知故事的结论。他只好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夏侯珊珊则是循循善诱地继续问他俩:“没故事的话,儿歌也可以呀,哥哥们有记得的吗?”

刘建刚马上想到了那首儿歌,小时候听别人唱过的那首。

“仔莫怕,仔要乖,阿爹(阿妈)在旁怪不来,点上塘火不怕怪。”

他唱完略略红了脸,夏侯和王秀淑则是兴致勃勃,让他再次念了一遍。

“这个有意思哎,”王秀淑说,“我好像记得小时候听谁唱过呢,就是想不起来谁唱的了。”

夏侯则是掏出手机,把这首歌记录在了记事本程序里,又掏出本子写了一遍。“这个歌应该是山寨里的儿歌,我觉得像是在火塘边唱起的。”

“我也听过这首歌,”陈斌也说,“可是是谁唱的来着?”他皱着眉头想了起来。

刘建刚也想不出。他靠在椅背上,看着外面飞驰而过的山峦峡谷,树木风烟。家乡,什么时候才能到呢?

八、回程(三)
在之后的闲谈和打盹交替中,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家乡也一点一点慢慢靠近。刘建刚再次进入梦乡没有多久,他们的汽车突然紧急刹车,一下子把他弄醒了。

“嗯~啊喔喔喔~”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问陈斌:“怎么了啊?怎么突然停了啊?”

“我也不晓得——好像是前面堵车了。”

刘建刚站起身子,往前面看过去。果然,前方的公路上满是车尾的红灯,一直蜿蜒绕过不远处的山头。有人在不耐烦地按着喇叭,也有不少司机干脆下车,往前探问。

王秀淑和夏侯只是醒来看了一眼,又毫不在意地沉沉睡去。陈斌也开始打起盹来。刘建刚反而清醒得厉害。他百无聊赖地往车窗外看去——可偏偏这边窗外是山体,只有岩石和野草可以看。

司机这时熄了火,也跳下客车去前面问情况。过了一回儿,他重新上了汽车,大声说道:“前面交通事故,大家伙歇着了咯!”这话引来了一阵抱怨,司机倒是毫不在意,只是招呼让内急的旅客,赶紧下车去方便。

刘建刚干脆叫醒陈斌,也一齐下了车。这里的雨已经停了,但空气仍然湿漉漉地饱含着水分,阴沉沉地天空混着山风,让人有点发冷。

他和陈斌越过护栏,走下几步,朝山谷里放空了膀胱,然后俩人靠坐在护栏上,抽起烟来。

“你说,咱们这是到哪儿了?”

刘建刚吐出一口烟气,“我觉得应该不远了,这山头我有点印象,正常应该再走俩点儿左右吧。”

“操!都五点了!”陈斌看了一眼手表,悻悻地骂道。“咱们这里全是山路,太麻烦了。铁路和高速都少。”

“可不是嘛,附近也就咱们市那一片是平地。”

说是平地,其实也是在山峦环绕之中,不过是河滩一样的一片狭长的谷地——不过早就没有河了吧,刘建刚想着。

“建刚,你还记得建毅回来的时候,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么?”陈斌突然在旁边问道。

他怎么问这个?刘建刚的心里蛮奇怪的,他用疑问的眼光看向陈斌。陈斌冲他笑了一下,没有直接答话,只是抽着烟看着远方。等他吐出一大团烟雾,他才开口道:

“我这回回来,心里有个念想,我想查出来建毅和安林跑哪里去了,到底遇上啥危险——我之前做了好几个关于他俩的梦,这心里还是放不下当年的事儿啊!”

刘建刚沉默了,他也狠狠抽着香烟,半晌才说道:“我这次也有这个打算。可是我不知道该从哪儿查起,也害怕让两家老人再想起以前的事情,心里难过。”

陈斌长叹了一口气,两个男人一下子陷入回忆的寂静里去。在这一片寂静里,路旁的车流仍然一动不动,不少人走下车来,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反而让他俩的沉默更加深沉。

刘建刚先开了口:“建毅回来那天,我记得,他好像丢了一只鞋子——对!就是光着右脚!他的腿上和胳膊上,我记得有不少血印子,大多是划的。我觉得他可能是被石头划破的。”

“他当时眼睛里完全没神,对了,他头发上有一大块黑泥,臭得要命。不过人还真的没瘦多少。你记得吧?他那两年比我胖一些。他当时衣服裤子都是划破的口子,也沾着污泥灰尘。我怎么叫他,他都是呆呆看着前面,一句话也没说过。”

刘建刚又点上一颗烟,然后继续讲了下去:“我还记得,他直接尿裤子了,我爸妈后来给他换衣服时候,发现他大便也在裤子里。哦,就像个植物人一样,你明白么?二斌?”

陈斌挠了挠头,深深皱起了眉头:“该死的!他们到底跑哪儿去了啊!”

刘建刚问他:“你们仨以前一向形影不离的,安林突然说的那个什么神秘的地方,你没啥线索么?”

“没有啊!这些年我想了又想,根本没发现他事先有什么征兆。”

“那他前几天和谁玩过呢?会不会有人告诉他们俩的?”刘建刚又问道。

陈斌皱着眉头陷入一阵子沉思。但是还没等他想出什么结果,大巴车的售票员开始招呼大家上车了。他俩赶紧跨过护栏,急匆匆上了汽车。

王秀淑和夏侯珊珊倒是醒了,正在吃零食,看见他俩上来,把手里的奥利奥饼干递了过来:“哥哥们吃点东西不?”

陈斌摆手谢绝,他显然还在思索,回忆着当年的见闻。刘建刚道了声谢,拿了两块饼干。他看着窗外,车子终于缓慢地移动起来,时间已经六点多了,再过一个钟头,天色就要黑下去。

大巴缓缓但一直不停地开着。很快,他们绕过山头,又走了半天,在路边能看见之前事故的汽车——一辆小车被山上掉下的碎石砸中了风挡,驾驶员忙乱之下撞上了路边的护栏,而他们后面的车,也因此三车追尾。

刘建刚的车开过去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追尾的其中一辆车子上下来的那个司机很眼熟——他是谁来着?我想——

“我想起来了!”陈斌突然在旁边打断了他的思绪,“我想起来了,安林好像前一天和李海鹏出去玩了。”

李海鹏?刘建刚脑海里想起的是那个个子不高,白白胖胖,总是笑眯眯的老实鬼。他那时在班里属于总被人无视,被人欺负的角色,下课的打闹,被追打的总有他。

“你们仨我记得以前老爱欺负李海鹏吧?”刘建刚问道。

“没有啊!我们从来没打过他,只是爱一起去他家玩他的汽车玩具。你知道,他爸爸是咱们红山的高工,那会儿老去上海广东的,他玩具最多了,全是他爸爸给他带来的。”

刘建刚心里暗暗吐槽:你们非让李海鹏带你们去他家玩他的玩具,却还一直没有真心把对方当朋友——这还不算欺负么?所以——

他突然一拍脑袋:“我靠!我刚才看见的就是他!是李海鹏啊,他也回来啦!”

九、回家
既然李海鹏看起来也是往回走的样子,就算是追尾,最多明天也能到家,到时去找他问问不就可以了么?刘建刚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和陈斌说的。

之后的旅途倒是一路顺利,八点左右,大巴抵达了洪山客运站。旅客们忍着一路的疲惫和饥意,拖着大包小包,一个个走下车来。刘建刚、陈斌两人和王秀淑她们不是一路(三家因为换房,现在住得远了),于是挥手道别。

“刘哥,啥时候去给建毅哥和我哥扫墓,叫上我!”王秀淑临走时叮嘱道。

在答应她以后,刘建刚看着她俩上了路边的小蹦蹦,突突突地开走了。他转身问陈斌:“我回去估计没饭——我没说我要回来——要不咱俩找个地方吃点?”

陈斌当然赞同,两人于是在车站门口拦了一辆出租。等坐好之后,刘建刚问司机:“师傅,现在几个厂的夜市还有么?”

当年国企大改制,洪山三个厂的工人有大批内退和下岗。其中能干敢闯的,不少人去了粤省的鹏城之类改革先锋城市创业或者打工;次一等的,去了省城或者川都这样的较近的城市;再次的改行做些小生意——洪山的三大夜市,就是这三厂的下岗工人们一点点创办起来的;而这些时代的弃子中,还有最次一等的归宿——譬如当年莞城的夜莺流花之中,也未尝没有洪山儿女的踪影。

司机告诉他俩,现在三个夜市只剩了一个——原因也简单,这批人的儿女都成家立业了,家庭负累减轻不少,一个个又步入了老年,自然干得动的没有几个,再加上年轻一代因为计划生育直线减少,而留厂的又没多少(厂里因为自动化的提高,招工人数也大幅下降),于是这些年纷纷关张,三大夜市最终融合为一,只剩十来家店铺还在营业——剩下正是东阳厂夜市,倒是离他俩家里的小区不远。

刘建刚和陈斌自然是唏嘘不已,他俩有同学的家长当年也在夜市卖饭,如今想来,不是休养在家,就大概是随孩子离开洪山,去了那些大城市吧。

最终的车费不过帝都或者鹏城的十分之一,这也让他俩感慨了一番。夜市的风格也和好些年前差不太多,只是吃饭的人少了不少。

他俩想了半天吃啥,最后还是决定吃东阳厂特色的酸汤牛肉面,再要些烤串,配上啤酒。“哈,想咱们这里的牛肉面也有段时间了。”刘建刚眉开眼笑地对陈斌说。

“我也是啊!”

洪山因为是来自天南海北的劳动者建立的新城,自然饮食上也和黔省本地有些区别,虽然口味也喜欢酸辣,但是吃的样式又融合了其他省的风格。比如早餐,中原的胡辣汤,在这里也颇为风行。而东阳厂牛肉面也是如此,面条用了西北拉面或者扯面的手法,讲究结实劲道,但是浇头又是酸辣口味,在湿冷的黔省季候里,颇为受用,再加上大块卤牛肉,在洪山子弟的心里,妥妥是能上《唇齿间的吾国》的。

他俩进了一家叫“刚子牛肉面”的铺面,此时店里只坐了另外两个食客,还穿着厂里的工作服,似乎是刚刚加班回来。他俩一人要了一大碗牛肉面,点了黔省本地的黄花树牌啤酒,然后又让老板去隔壁叫了烤串店的伙计来点了各种烤串——夜市里各家店铺都是互相可以送餐的。

几口热腾腾、又酸又辣的牛肉面下肚,刘建刚才感觉到疲劳、湿冷和饥饿仿佛一下子飘飞到不知何处了。他拿起酒杯,和陈斌互敬了一下,顿顿顿一口气喝下肚去,浑身的肌肉,似乎也因此轻松了不少。

小店里,其他的顾客已经起身结账,老板兼大厨收拾完餐桌,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张餐桌旁玩起手机来。

“老板!一起来喝一杯怎么样?”陈斌向他提出了建议。

那位老板从屏幕前抬起头来,刘建刚看他也不过比自己大个四五岁的样子,笑眯眯的透着一脸质朴。

“哎呦,谢谢二位了!我这平常也不怎么喝。”嘴上说着,却端了凳子过来坐下。

刘建刚拿起一只一次性纸杯,给他也到了一杯,双手递上去:“还不知道老板贵姓呢?”

“王,姓王,我叫王成刚。二位是来出差的吗?”

陈斌哈哈一乐,说道:“您看呢?”

“我看就是,二位口音还是和我们这里不太一样。”

“哈!我俩都是咱们东阳厂子弟,我爸在二分厂,他爸爸在四分厂,以前都住十七街坊的!只不过上大学都出去了。”陈斌指着刘建刚笑着说。

“上大学好啊!厉害!比我这种废物好,只能守在厂里——我这是接我爸的摊儿,他以前一分厂五车间的主任呢,说下岗就下了。”那老板说完一口干尽了一杯酒。

刘建刚问:“咱们厂这两年咋样?”

“这两年军品还行,民品不行。老厂子弟没多少了,能出去都出去。本地人招了一些,也都要大专什么的高学历。你等天亮看看,家属区这些个街坊,大多还是老样子,老破楼。二十和二十五街坊全拆了,盖了商品楼,不少人家子女给钱给父母买了。”刘建刚和陈斌的家就在二十五街。

“年轻人少了吧?”

“少了,现在中学都只剩三个了,三个厂中学各留了一个。厂里房子以前排不上,现在都有空置的了。”

时光啊!刘建刚想着,心里感叹了一声。

吃完饭,他和陈斌一起走回到二十五街。两人在分叉路口告了别,各自往自家走去。刘建刚坐上他家楼的电梯,想着过去的琐事,走到了家门口。

门铃响起,屋里妈妈问着:“谁啊?”

“是我。”

当门打开的时候,刘建刚看见父母惊喜而苍悴的面容,不禁也笑出声来。

回家了!

十、纪念
家,甜蜜的家!

回到家里,疲惫和烦恼似乎都一扫而空,刘建刚这个晚上睡得十分踏实,就像个小小的孩子。

等到他起床时,父母早都起来了,妈妈已经出去买菜,而老爸则在打扫房间。他赶紧起来,匆匆忙忙洗漱过,然后帮助爸爸打扫。

他父亲看着他拖完卧室,小声问他:“你和冬卉的感情还好吧?”

“好着呢!放心吧。”

“这回怎么不带她回来?”

刘建刚感觉到父亲投向自己后背的目光,他没回头,只是继续边拖地边说着:“这回没带她……您知道的,还是不见面,矛盾少点……”

他父亲轻轻出了口气,慢慢说道:“我和你妈都想过了,没就没吧——只要你俩幸福,能高高兴兴过一辈子,没啥不好。我们能看见你俩,就开心了。”

刘建刚揉了揉眼睛,他只是嗯嗯应着,怕自己忍不住呜咽出声。他赶紧找个话题来说:“回来路上,我遇上陈斌和王安林的小妹了。”

“哦?他们也回来了?”

“对,我打算下午叫上他们,去扫个墓。”

他爸爸沉默了半天,才开口说话,声音依然是轻轻缓缓,“别告诉你妈。她这两年老念叨建毅,我怕她又难受。”

“嗯,老爸,我知道的。我……我最近,也梦见了建毅。”

父亲叹了口气,“要是建毅还在,现在也和你一般大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孩子。”

这句话带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直到门锁响起,母亲归来。

午餐自然是丰盛精美,刘建刚吃着熟悉的味道,说着各种笑话趣事,逗的父母一直边吃边笑。等他洗完碗筷,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陈斌打来的,他问刘建刚是否已经吃完,还说已经叫好了王秀淑,准备一起去扫墓。

刘建刚告诉他妈妈是同学有约,朝他爸眨了眨眼,然后穿好衣服下楼来了。陈斌就在楼下等着,看见他出来,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装的是纸钱黄裱一类的。

“王小妹在市政府那里等我们。”

刘建刚点点头:“我再去买点水果和花。”

他俩出了街坊,拦了辆蹦蹦,先去找了个花店买了两束菊花,又去买了些苹果香蕉和一桶可乐,随后让蹦蹦往中心街开去。

在市政府门前,他们看见王秀淑和夏侯珊珊正在街边聊着天等着。甫一见面,刘建刚好奇地问道:“夏侯老师去哪儿啊?”

“我和你们一起去吧,毕竟是朋友的亲人,没啥忌讳的。”

“谢谢。”刘建刚冲她笑了一下。

洪山公墓,在市区的南边,是围绕一座孤零零的小山丘建立起来的。他们的出租抵达后,刘建刚对司机说:“师傅麻烦您等我们会来,我到时按打表的双份给您!”司机自然无不可允,他们于是向公墓里走了进去。

洪山作为解放后新建的城市,在丧葬上自然也是新风新貌,早早就推广了火葬。早年骨灰盒都是放在一面面墙架上,亲人祭奠时去取钥匙拿出来,再拿去祭奠室或者室外祭奠。然而改开以后,民俗复兴,同时也是为了能让殡葬部门自给自足,山丘上开始重新修起墓碑——虽然坟茔里依然放的是骨灰盒,然而亲人都觉得这才叫入土为安。

刘建毅的坟茔是几年前刘建刚出钱新买的,在他旁边是给父母的预备墓地。刘建刚曾经也想过要不要把自己和妻子的归宿也安排到这里,毕竟这里的价格远远低于帝都这样的大城市。

他和陈斌把建毅的墓碑大概擦拭干净,又把坟茔周围简单打扫了一下。把买来的一半水果和一束鲜花放在坟前。刘建刚给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兄弟倒了一杯可乐,并浇奠在坟前。然后他俩又烧了纸钱冥票,直到山风把黑灰吹起。

接下来他和陈斌站了起来,几个人都安静地看着黑色石质的墓碑,空气里弥漫着一阵冰冷的痛苦。刘建刚最后先动了,他拍拍眼圈有点泛红的陈斌:“走,该去看安林了。”

王秀淑领着大家往她大哥的墓地走去。他的墓茔离建毅的其实不远,刘建刚知道,那里面只有安林的一身衣服,他最喜欢的两本书和几件玩具。当焚烧的纸焰最终熄灭的时候,陈斌已经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而王秀淑也红了眼圈,不停吸着鼻子。

夏侯珊珊走上一步,轻轻搂住王秀淑,并把她的脸埋在自己耳边。而刘建刚则是拍着陈斌的肩膀,小声说:

“坚强点儿啊,咱们俩这回,看看能不能找到安林!”

等陈斌和王秀淑差不多恢复过来,他们一起往山下走去。快到山脚时,一个矮矮壮壮的汉子,低着头走上这段梯道。

快和他们交汇时,那男人抬起了头,看见了刘建刚和陈斌。

“咦?你们——”

“李海鹏?”刘建刚一眼认出他来了。

“我靠!陈斌!刘建刚!”他热情地扑了上来,给他俩一人一个熊抱,“我去!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刘建刚笑道:“昨天啊!你的车是不是追尾了,我在大巴上看见你一眼,但是没来得及招呼。”

“可不是,我就倒霉得要死!昨晚半夜才到。还好不厉害,我的车也就保险杠受了损。你们来拜谁啊?你弟么?”

“我们来看建毅和安林。你呢?”陈斌问。

李海鹏举起手上的袋子:“给我爸妈烧纸。建毅和安林,唉,就像昨天一样~”

刘建刚吃了一惊:“伯父伯母,都——”

“过去好几年了,一齐出去旅游,遇上了事故。”

“唉,节哀节哀。真像眼前一样,小时候,转眼咱们都奔五了。”陈斌说道。

“是啊。我还记得安林在他俩出事前一天,还找我玩来着。”

“你俩不是跑去山上玩了吧,哈哈。”陈斌的话,在刘建刚听来,就是旁敲侧击。

“就在我家玩变形金刚来着,哎,就和昨天一样。我还记得,是玩我爸给我买的那个机器恐龙,叫啥来着?”

“是啊,转眼就——不说了,你待多久?咱们晚上出来喝酒?”陈斌不动声色地说了下去。

“还得几天,改天吧,我晚上得去看我奶奶。”

“互相留个电话吧。”刘建刚建议。

“好啊!”

互留电话之后,刘建刚他们和李海鹏告别,继续往下走去。

李海鹏站在山坡上,看着他们出了大门。他脸色平静而严肃,紧紧握着双拳,汗水从他额角大滴大滴地流了下来,而他似乎浑然不觉。

十一、探寻(一)
离开墓园,他们一起上了等在外面的那辆出租。陈斌和刘建刚点了个头,然后对王秀淑说:“小妹,我俩也去你家转转,看看伯父伯母。”

“好啊!”王秀淑满口答应下来。于是汽车往红峰厂的七街坊开去。王家父母,和刘建刚、陈斌家不同,她父亲是东阳厂的,母亲却在红峰。王家开始是随他们父亲分房,住在东阳家属区。等准备买商品房时,却买了红峰的楼房,搬了过去。

七街坊的商品楼修建的比较早,没有电梯,他们连续爬了四层,陈斌和刘建刚已经有点大喘气。王秀淑不好意思地说:“我和我哥正想着给我家换个带电梯新楼呢。”

王家在第七层,开门的是王秀淑的父亲。他看见陈斌和刘建刚有点诧异,想了一下,才拍着腿说道:“二斌?!建刚!快进来快进来!”

王家伯母并不在家,屋子里是典型的老人的风格,茶几,电视,空调都罩着绣花的罩子。桌子上花瓶里是绢制的假花,已经显得有些掉色灰暗。在五斗柜上,放着一个不知多少年前的铁皮饼干桶,印着上海字样和四大美人的画像——刘建刚家也有一个,一样是派了别的用场。

王秀淑的父亲匆匆忙忙地要去泡茶,被王秀淑接了过去。他略抱歉地笑笑,和刘建刚他们一起坐到了沙发旁。夏侯珊珊则是不想打扰他们熟人说话,说了抱歉,躲进王秀淑的房间了。

“你俩这是回来看父母?”

“是啊伯父,”刘建刚连忙答道,“我是好久没回了。”

“嘿!都是大人了!孩子多大了?”

“还没……”刘建刚略尴尬地回道。而陈斌则说:“我儿子今年4岁半了。”

“好好。”王老伯点着头应着,随后却因为没想好话题,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他开口问道:“那么你们去看安林和建毅了吧?”

陈斌点点头,小声说道:“是啊……好久没看望他俩了。”

“以前你们仨关系最好了,”王伯指着建毅,“成天淘气——我那时候最喜欢建刚这样,文文气气的,从来不让大人担心。最后这不就让这淘气害了,噻——”

他停了一下,又对着刘建刚说:“安林把你家建毅给带害了,唉,我就一直觉得对不住你爸妈,搬这边,也是怕见面难看。建刚,你可得好好的啊。”说着,就握住刘建刚的手,使劲拍了几拍。

刘建刚连忙也握着王伯的手,说道:“王伯伯,您可别说这话,可别说。您老和赵阿姨也得照顾好身体。这该过去的就过去了,您可别想太多。”

安林的爸爸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却又不知道该说些啥了。还好王秀淑端着茶壶和洗好的水果进了客厅,倒没有过于尴尬。

“爸,您就别提当年了——现在大家都好,都开开心心的最好!”

王伯点头应着,“嗯嗯,晚上都留下来吃饭吧。”

“不了不了,伯父我们还得去和同学吃饭呢。”陈斌连忙推辞。

“嗯。好吧。你俩家现在在哪儿啊?给我留个地址电话啥的,小芳去给我拿个本子和笔。”

“人家改名叫秀淑了。。”王秀淑嘟囔着去找纸笔。刘建刚见她离开,趁机问道:“王伯伯,安林在失踪前几天没说过去哪里玩过么?”

“前几天?”王伯父摸着下巴,靠在沙发上想了想,“你一说我记起来了,他前头和我说过去过哪里来着,我记得还骂了他。”

刘建刚和陈斌交换了个眼色,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他们去的地方呢?王安林当年是说“我知道有个神秘地方”,这话说来,似乎他曾经去过。

“我得想想。”老人摸着下巴想了起来。而王秀淑也带着笔纸回了客厅,于是刘建刚和陈斌留了自己家住址,以及父母和自己的电话,就起身准备告辞。

“我明天就和夏侯老师下乡采风去啦。”王秀淑送他们到了门口,欢快地说道。

“好啊,等你们采风回来,也和我们讲讲。我觉得夏侯说的这个寨子还蛮神秘的咧。”陈斌笑道。

“一定一定。”王秀淑正要挥手道别,她爸爸突然从门里出来了:

“孩子们,我想起来了。安林在之前和我说,他找到一个防空洞入口,打算进去看看。然后我就揍了他一顿,嗨~”

刘建刚蛮惊讶的,“伯伯,您和我爸妈他们没去找么?”

“去了,几个厂的防空洞入口,警察都排查了,全锁着呢。你们说,他们不会钻防空洞出的事儿吧?”

“您别多想啦,伯父,”陈斌上去抓着老人的手,安慰道:“改天我们再来看您。”

“好好好,我哪天去找你们爸爸去钓鱼去,现在我就爱钓鱼。”

王秀淑看看他爸,又看看两位老哥,耸了耸肩,说道:“你们说啥咧?”

“小妹,你就别管啦。伯父我们回了,再见!”

“好,好!再见!”

等下了楼,刘建刚看看陈斌,说道:“你咋看?”

陈斌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当时是排查过入口的。而且咱们洪山的防空洞,不会迷路啊,最后都通到地下厂区了呢。”

“是啊。”刘建刚也苦了脸,一言不发,和陈斌往小区外走去。

洪山的防空洞?那都是建厂时同时修建好的呢,最后都会通到山里的地下厂区。而且,地下厂区到现在还一直在运转啊,二十四小时×七天的有人值守,怎么可能丢失在这里面呢?这可是是个洪山人都知道的事实啊。

“而且,我们没法知道所有防空洞的入口位置,这是市和厂人武部管着呢——应该算国家机密。”陈斌又说道。

“我们再查查看,有没有别的线索吧。”

十二、探寻(二)
“这么说,咱俩还真像侦探一样查起来了啊,呵呵。”陈斌踢走一片落叶,自嘲地说道。

“是啊,就当是种尝试吧,找不到也没什么妨害,万一找到了呢?是吧。”

“那咱们有什么线索呢?刘大侦探。”

刘建刚想了想,说道:“我想有几个。一是王安林可能之前去过那个地方,不然他不会说知道。二,那个地方应该不远,本来他也不会走太深什么的——他俩是放学那会儿去的,照理安林的预期是下班前能回家。”

“有道理,继续。”

“防空洞可能是他俩要去的地方,但是也不一定。我还有一点——建毅回家的时候,身上有不少黑泥。”

陈斌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俩去的地方有水?”

“应该是,嗯,但是那个污泥的味道,我到现在还有点记得,不太像一般的水沟或者下水道的味儿,蛮奇怪的,不好形容。”

陈斌对此表示好奇,他猜测说:“会不会是厂里哪个排污口和他们去的地方近呢?”

刘建刚不置可否,他也猜不出来。

晚上两人约好了一起出来吃,陈斌给李海鹏打了电话,但是没人接,他于是李海鹏发了短信和微信。“爱来不来。”他耸着肩对刘建刚说道。

刘建刚却没有在意这个,他只是有些突兀地说:“你说,他俩不会是遇上坏人了吧——比如拐子什么的?也有那种专门欺负小孩的变态。”

“我想不出来会不会有。不过我倒有个主意,咱们去查当时警察的调查报告。”

刘建刚奇怪地看着他,“咱们怎么能——”

“在大城市当然不行,咱们这地方,有熟人没有干不成的——市局档案处的处长你猜是谁?”

“谁?”

“咱们同学,赵明磊!我昨儿听我爸说的,今儿我叫了他了。”

刘建刚脑海里的赵明磊是个瘦瘦高高,爱说爱笑,喜欢踢球的家伙。他爸以前就是公安,也算子承父业了。这家伙以前虽然和陈斌他们或者刘建刚都不是一个圈子,但是关系也算不错,特别是陈斌,和他一直到高中都在一个班。

“我之前不是听说他考了警校在省城干刑警么?”

陈斌耸耸肩:“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

之后两人分手回家,快到饭点的时候,刘建刚给陈斌打了电话,就告辞父母,下楼去找他。

陈斌下来的时候一边走,一边打着电话。等他放下手机,他嘟囔了一句:“女人啊!”

“媳妇儿查岗?”刘建刚打趣他道。

“嗯。你媳妇儿没查你?”

刘建刚摇摇头:“我俩都是微信说。”

“对了,李海鹏打电话给我了,他也过来。”

“好啊!”

他们约好的饭店不是别处,正是以前东阳厂招待所办的餐厅,后来改制的时候独立了出来,并包给了个人,在洪山也算得上是老字号了。他俩到的时候,看见李海鹏已经在门口抽着烟等着了。

“你到的早啊!”陈斌说。

李海鹏向后指指:“我家就在二十一街,离得近。”然后他就把烟递了过来。

三个人点着了香烟,边说边走,进了饭店约好的包房。

“先给上壶茶吧。”李海鹏吩咐服务员,“我们还有个人等下到,齐了再点。”然后他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现在我这生意也不好做。我打算明年盘出去,干点别的。”他现在在做高档装修材料的生意。

“你俩都比我强,我还是给人打工呢。”陈斌感叹了一句。

刘建刚摇了摇头,“现在啥都不好做。成天口号喊得屁响,经济就是上不去。”

这句话又引起了三人对各种小道消息政治传闻的一通交流,以至于一开始没听见有人叩包厢的门。

陈斌离门最近,第一个反应过来,“请进!没锁!”

随着他的声音,门打开了。让他们吃了一惊的是,进来的这位男士拄着拐杖。

“哈,你们不认得我了么?”他欢快地说道。

“明磊,脚受伤了?我来帮你。”陈斌赶紧站起身来。

“不用不用,我都习惯了。”赵明磊赶紧说道。

他蛮灵活地拄着拐,走到桌前,拉出椅子坐了下来,并把拐杖放在脚下,这才看着大家说道:“建刚,海鹏,真是好久不见啦!”

“是啊!你腿咋了?”李海鹏问道。

“我不是原来干刑警嘛,缉毒,出任务和毒贩交火,中了一枪,伤到筋啦!然后我就让上面把我安排回咱这儿了——我家就我一孩子,也不敢干了。我媳妇儿也给安排到市政府了,还行。”

“咱们,点菜吧。”刘建刚赶紧出声,打破了因为这个沉重现实带来的一阵寂静。

下来自然是边吃边聊,气氛也随着饭菜烟酒的香味活络了起来,中间轮流讲着笑话,回忆着过去少年时的糗事,时不时迸发出一阵哄笑。

等吃得差不太多的时候,赵明磊突然问道:“你俩回来,去给建毅和安林上香了吧?”

刘建刚和陈斌对视一眼,开口道:“老赵,不瞒你说,我们俩今天正要为了这个事情求你。”

“哦?”

“我俩想看看当年调查的卷宗,就看看,不拍照。”

赵明磊抽了一口烟,吐出一团浓雾。在烟雾里,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听见他幽幽地说道:“我就知道——就算你俩不说,我也会问一下的。”

十三、隐秘(一)
哦?这话让刘建刚略感惊讶,他为什么要主动问一下?这时却只听赵明磊说道:

“你俩一定奇怪我为啥这么说吧——因为我管上这个档案处之后,第一件事儿,就是把当年的案卷拿来看了。这事儿,还得从当年说起。”

他叹了一口气,又吐出一阵烟雾,继续开口说了下去。

“快三十年前的事儿了,我现在还记得——就是现在这时节,那天放学,我和史江华一边走一边玩,慢慢悠悠走到十一街口那附近的时候,遇上了王安林和刘建毅。”

“什么?!”刘建刚和陈斌几乎同时叫出声来,要知道,他俩从来没听人说起过赵明磊或史江华有遇上过失踪的二人。

“你——”陈斌正要说出口,赵明磊挥了挥手,让他先别说,自己继续讲了下去。

“当时我和江华问他俩去哪儿,安林说,他发现了一个神秘的地洞,走进去,能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然后他问我俩要不要和他们一齐去探险,我没想去,江华倒是有点意思,可是他担心回去晚没做饭他爸会揍他,所以最后我俩谢绝了邀请。”

“我看着他俩往第二医院那边走了,当时根本没想到有啥问题。结果第二天就了事。”

“我当时赶紧去找我爸说了,你知道,我爸和江华他爸都是咱厂的公安,所以心里想着和他们说就可以了。”

“直到后来,我发现没人提起我俩的目击,就有点担心是不是我爸没说。我又不敢再多说,害怕扯到我爸头上。这事儿从那天起,就一直成了我和我爸间的顾忌,我没敢再和他提一句。”

“直到我回来管理档案,我就赶紧取了档案来看。当时就送了一口气,心里的疙瘩总算解开了:我爸和江华的爸爸都向专案组说了,而且建刚,你父母和安林父母在场听过,都签了字。”

刘建刚这才松了口气,父母确实从来没和自己怎么提起当年旧事来,估计因此而不知道。陈斌也说道:“我靠,吓死我了——明磊你要是真的一直没说,我可能现在会揍你了!”

赵明磊苦笑着道:“要是真没说,我绝对不敢来见你俩啊。我接着说了。”

“档案你们明天可以去我那儿看,我先说说大概。基本上,当时就是按几个孩子——我、你(他指向陈斌)、江华的目击,初步推断可能进了什么洞里。”

“随后,公安和厂里人武部组织的民兵,对厂区所有地道口都做了确认,没有一个门有打开过,或者有打开的痕迹。接着,协查扩展到了其他两个厂,都确认防空洞入口无异样。”

“我们不是看见他俩往第二医院去了么。专案组在那附近也找了半天,没有发现地洞,也没人注意到有那样的两个孩子。咱们近郊山头也查探了,没有洞口,也没人看见什么线索。”

“但是,档案里还有一条记录很不寻常。你们还记得傻东东吧?”

傻东东?刘建刚想起了那个厂区,家属区里到处游荡的精神不正常的家伙。那家伙大概有二三十岁的样子,爱和小孩子说话,或者一起玩儿,大家都知道他不正常,但是没人知道他大名叫啥,只知道他外号叫傻东东。

赵明磊停了一下,继续说:“他大名叫马卫东,说是小时候就因为什么事情伤了脑子,智商一直像个三四岁小孩儿。他当时不知怎么就找到专案组了,他说:‘你们找两个小孩是吧?’还说了大概样子,完全对得上!当时专案组就赶紧扣了他在局里询问。”

“但是问来问去,他光是说他俩让地里的妖怪带走了,妖怪可吓人了,诸如此类的疯话。可一问到具体去了哪里,他就抱着头哀嚎,啥也问不出来了。专案组找了他父母,他父母完全不知情。后面只能推断,他可能看见了安林和建毅进了哪里的地洞,但是他不知为什么没法说出来。”

赵明磊说到这里,拿起酒杯给自己到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才继续说道:

“朋友们,你们知道的,我是个刑警,我也想查查老朋友失踪这件事。于是我去傻东东家去了,想看看还能不能问出点啥。要知道,我爸那批人都没正式上过警校,询问技巧啊,心理诱导什么的都不太懂,我就说我来试试。”

“可是我到了才知道,傻东东死了好几年了。他在路上被车撞了。”

“啊~”陈斌失望地叫出声来,线索又一次断了啊!赵明磊伸出手去拍拍他肩头,然后说道:“我也希望当时能查出点啥,可惜——唉……”

“不过我和他父母聊天,倒是知道些有点意思的其它事儿。”

“他当年也曾经失踪了好几天,然后突然回家了——有点像建毅那样,因为那时候是史无前例的时期,到处乱七八糟,所以也没人查——等他回家,人已经傻了。”

“还有,他父母给我看了他画的一些画。他画的小孩儿旁边,总有团黑漆漆的东西。他妈说,他管那东西叫妖怪。你们看,是不是有点玄幻?呵呵。”

刘建刚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他当然想到了他的那两个噩梦。黑色的,无形体的,变幻多端的黑色雾气——就像活的动物一般!当然,他没有讲出来,只是紧紧闭住嘴唇,生怕自己不小心说出来似的。

“我当然不相信什么妖怪了呀——我觉得,如果傻东东真和安林他们有什么联系的话,有可能他们都陷进同一个洞穴了。因为迷路或者什么的,极大伤害了他和建毅的精神,所以就算逃出来,人也垮啦!”

“这就是我知道的事情,建刚,二斌,你俩明天过来看卷宗吧。我只想说,要是还想继续查下去,带上我。好歹我是个警察,也有经验,不是吗?”

他俩当然答应,三个人相视一笑,然后陈斌转头问李海鹏:

“你来吗?海鹏?”

李海鹏听见问话,这才急急忙忙把手机收起来:

“我也想啊,可是我家里还有点事儿。我也没啥可以帮上忙的吧?”

十四、探寻(三)
饭后陈斌给赵明磊叫了出租,还抢先付了车钱。李海鹏也和他俩告辞,自己打车回家。陈斌和刘建刚则是在街上慢慢走着,打算散步回家。

街上的路灯散发着黄色的辉光,照耀着雨后的湿漉漉的街面。空气阴凉而潮湿,带着雨水的特有气味,倒是让人感觉到精神一振。

“咱们这里变化真是不大啊!”刘建刚感慨道。

“是啊,”陈斌回应着,“比起你我待的地方,节奏慢多啦!”

“工农兵电影院居然还在,呵!”刘建刚手指向不远处的街对面。他手指的地方,霓虹灯箱打出了它的新名字——“新世界娱乐城”。

“初中我常逃课到这里打台球啊。”陈斌也感慨万千。

“再过几年我可能会搬回来。”刘建刚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之后,直到家里的小区前,两人再没有说上几句。这里,真的还是那个心里的故乡么?这是刘建刚一路在想的东西,并且,由此而生,他莫名其妙地惆怅起来。

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刘建刚发现父母还没休息。他赶紧说道:“爸妈,您俩还等我干嘛啊!”

“没等你,”他妈妈说道,“我和你爸现在也没啥事儿,经常看电视到很晚——你们同学聚会怎么样?见到谁了?”

刘建刚想了想,才开口道:“见到了赵明磊。他在餐桌上提到建毅和安林了。”

这句话带来了父母的一阵沉默。半晌,他父亲才开口道:“他和那个谁,是最后看见建毅他俩的,说是往二院那边走了……我们……就是没人还看见他俩……”

刘建刚坐到父母旁边,轻轻搂住他妈妈,吸了口气,才开口道:“爸妈,我和陈斌还有赵明磊,打算去查查他们到底去哪里了。”

他妈妈直起身来,惊讶地瞪着他:“都过去快三十年了,怎么还可能——”

“妈,我们就是试试看——明磊是刑警出身,他有经验。”

“不行!万一你们也掉进洞里啥的呢?我可就你一个孩子了!”

“我们是大人了,妈!我们不会那么冒失的。”

又是一阵沉默。等他父亲开口说话,又过去了至少五六分钟。

“你这次回来,也是记挂这事儿吧?”

刘建刚没回答,只是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笑脸。

“好吧好吧,你是大人了,自己,自己当心。要想着你爸妈和冬卉,一定哦!”

第二天早起吃完饭,刘建刚给赵明磊打电话约了时间,又给陈斌发了个信儿,然后就下楼去等他。

陈斌下来的时候,还是在打电话,而且还是和他媳妇儿。刘建刚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冷漠,我是不是不该总给卉卉发信儿,而是也给她打个电话?

他俩拦了辆出租往市局开去。在市局门口,刘建刚给赵明磊打了个电话,不多会儿,一个年轻女警从大楼里出来,把他俩迎了进去。

在市局大楼里七扭八拐,他们走到了四层的东翼楼,和门口的值班民警打了个招呼,他俩跟着那位女警走进了赵明磊的办公室。

赵明磊见他俩进来,勉强起身要迎他俩,被陈斌赶紧劝着坐下了。

“小张你出去吧,我和我朋友们说会儿话。”

“好的赵处。”那女警转身出门,她刚一带上门,赵明磊就示意陈斌把门闩上。

他随即打开写字台下的柜门,拿出两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来。“这里,就是全部卷宗。”赵明磊低声说道,“只可以在这里看,不能带走或者拍照——给你们看其实也是违规的。”

刘建刚和陈斌赶紧应了一声,两人各打开一个,安安静静地看了起来。

刘建刚拿到的档案袋里,主要是几个目击者——陈斌、赵明磊、史江华的记录,家长们对自己查找过程的口述,学校老师的询问笔录,以及傻东东和他家长相关口述的记录,等等等等。其中写到的东西,和他已知的基本无差。他把每份记录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并没有看到什么特殊的、值得注意的东西。他于是把这堆记录重新摞好,放了下来。

“你看完了?”陈斌小声问道。

“建刚看的那份,应该是各种口述笔录,咱们都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赵明磊插嘴道。

“你那份儿呢?”刘建刚问。

“这里主要是建毅回来之后的一些对他的检查记录,他回来路上别人的目击,对各个防空洞口和近郊溶洞口的检查勘验记录——这个我还没看完,目前看到的都无异常。”

刘建刚看着赵明磊,他摊了摊手,说道:“我之前看了,也是这样,没什么线索。”

刘建刚想了想,开口问道:“那建毅最早被目击到的地方是哪里?”

赵明磊用手指敲敲桌子,无力地说道:“是在你们家——十七街坊附近。”

所以,还是一无所获。赵明磊等陈斌看完,把案卷重新装封好塞回到写字台的柜门里,“我得抽空放回去。”

“这是什么?”刘建刚忽然发现桌上还落下一张薄薄的信纸。

“这张——”赵明磊拿了起来,“我之前没看到过,大概是夹在哪里没看见吧。”

陈斌和刘建刚也凑上去看。这张纸是画着红色线栏的信纸,一看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产品,纸质蛮差的。信纸上用铅笔写着几行大字:

“1959年赵子安失踪案”
“是否并案?????(这里画了好几个巨大的问号)”
“1969年马卫东 疯傻 相似??”
“凤仁井???”
他们三人面面相觑,最后是赵明磊先开了口:“感觉……这个好像是专案组谁的笔记啊……”

“能找到当时专案组的人问问吗?”陈斌问道。

“嗯,我来找找看,我把这个得保存好。”赵明磊艰难地站起身,从身后档案柜里取出一个文件夹一样的塑料密封袋,小心翼翼地把这页信纸放了进去,然后封好。

然后他兴奋地搓着手坐了下来,“还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我得找到当年写这个的那位老前辈,找他问问。伙计们,中午再去喝点?”

十五、前辈
吃完午饭,刘建刚和陈斌就与赵明磊分手告辞——他们毕竟不能一直待在警局盯着全过程。赵明磊干脆和他俩建立了一个微信群,随时通报进展。

果然,刚吃完晚饭,赵明磊就发来了实时进展:他通过他父亲,找到当时专案组的组长,一位已经退休的张姓老刑警,现在他正带着那张纸,准备前往张家。后面则是发来了一个地址。

刘建刚赶紧和父母打了个招呼,匆匆下楼和陈斌汇合,然后叫了个车开往那个地方——兴华厂家属区的四十三街坊。

赵明磊穿着警服,整整齐齐,正拄着拐等在楼下。这位张老刑警住的居民楼是80年代末兴建的老楼,没有电梯,陈斌干脆让赵明磊趴在自己背上,把他背上了三楼。

等那扇防盗门打开之后,出来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看着他们三个,热情地招呼:“就是你们几个?快进来快进来!”

房子不大,但也划成了两室一厅的规格,屋里的旧式家具塞得满满当当,到也算干净整齐。老张把他们领进当成书房的次卧,宾主就座,他的老妻热情地给端来了茶水和糖果瓜子,就微笑着出去并带上了门。

赵明磊先是出示了警官证件,老张戴上老花镜,仔细看过,伸手递了回去。

“那么,你们几个小伙子,今天来是为了——”

赵明磊赶紧接上话,“张队,就是我给您的电话里说的,86年两个孩子的失踪案。”

“对对对,我记得呢。查了半天,还是没找到。我记得有个孩子后来突然回来了是吧?但是吓傻了,没几天也死了。啥线索也没有,无头公案,嗨~”老张摊着手,叹了口气。

“是这样,张队,我们在整理未结案的旧案卷宗,在那件案子里发现有这个笔录。您给看看这是怎么回事?”说着,赵明磊把封装那页信笺的塑胶袋递了过去,“是真的要并案吗?如果要的话,这得重新开启调查了。”

老张拿起那页纸,伸手拿起旁边写字台上一个带灯光的放大镜,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过了半晌,他才开口说道:

“我记得这个。这个是当年王应方王局给我们开会时提出来的。”

“赵子安失踪,和马卫东失踪后又回来,但是变傻了,这俩案子是王局以前经手的,也是因为一直没有线索,他一直耿耿于怀。”

“咱们这个案子发生以后呢,他就联想到以前的俩案子了。有个原因呢,是80年代初,他去帝都,参加了一个和美国FBI交流的研讨班。他就给我们讲,美国人的经验呢,同一片区域,特别是社会交流比较充分,人际关系好的社区,发生儿童失踪案的概率几乎都是0。如果呢,多次发生有类似情况的案子,往往有可能是有人挟持。”

“特别是有些心理变态的,往往以欺侮残害小孩为乐趣。王局给我们讲,虽然没听说过国内有这样的变态,但是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所以,他建议我们把之前两个案子一起查一查。特别是马卫东,居然跑到我们这里说那两个孩子的事情,实在是可疑的很呢。”

“我们就翻了过去的旧档案,还访问了过去的目击者和受害人家属。然而还是看不出有什么联系。最后只能到此,成了无头公案。”

老张说完,把那页纸还给赵明磊,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他脸上满是失望和挫败,让其他人看在眼里,心里也低沉了下去。

“张队,那这个凤仁井是什么意思?”刘建刚插嘴问道。

“哦哦,这个也是王局说的。59年赵子安失踪案,那时候几个厂刚建,到处都在施工,街道街坊也还没规划好。赵子安当时12岁吧,最后一个看到他的,是他们一个邻居阿姨。那个阿姨当时问他去哪儿玩,他说去凤仁井。”

“凤仁井呢,是建厂以前这里的一个老地名——上洪寨,下洪寨,凤仁井,五安寨,这些村子全都拆迁没了。凤仁井的位置呢,就是北山旁边,红峰厂旧招待所和专家楼那个山沟啊。”

陈斌闻言,赶紧问道:“张队,那你们——”

“当然去查了啊!旧招待所和旧专家楼你们也知道,大运动时期就荒废了,一直锁着大门,也有门卫看着。门卫有四个人,除非是一起作案,不然互相是有监督的。门卫都说没看见有孩子进来。我们对废楼也检查了,都有铁门锁着,窗户也是封住了。没有人进出的痕迹——除了门卫巡查的路线。”

“特别是,那里没有防空洞,也没有溶洞口。”

赵明磊问道:“那么有井么?”

“没有。要有也早都在建厂时候填平了呢。”

“可是卷宗里怎么没有相关记录呢?”赵明磊又追问了一句。

“因为这是我和王局俩人自己私下查的。以前59年的案子,招待所专家楼还满住着人,都没人目击到什么,王局这个建议,其他同志都认为没什么可查的——结果私下查也是啥也没有。哎~”

“在那之后我也一直注意着,但是呢,到现在再也没有类似事件发生了。所以,要么是并没有什么连环杀手,只是小孩子自己跑到什么溶洞地道之类的地方迷失了;要么呢,就是那个变态已经死了。我也不知道,究竟会是哪种。”

“张队,那王局住哪儿您知道吗?”刘建刚问。

“王局啊,去世好几年了。他老伴也都去世了。儿子在美国,这边都没人了。”

原本的希望,至此再次画上句号。刘建刚他们三人之后告别老张,悻悻地下楼去了。

在等车的时候,刘建刚问赵明磊:“下来怎么办?”

他想了想,摸着下巴说道:“我也不知道啊。咱们小时候,都去过‘鬼楼’吧。”

——是的,他们其实对那个地方也算熟悉。因为荒废不用,大门紧锁,红峰旧招待所这片在当时孩子们口中,就是“鬼楼”。也是他们探险寻求刺激的圣地。

看着刘建刚和陈斌都点头同意,赵明磊接着说道:“咱们在那里,也从来没遇上过啥事儿啊。嗯,实在没线索,不如后天周末一起去看看?”

“好!”

十六、废楼(上)
周五刘建刚在家待了一天,帮父母打扫收拾房子,还和妈妈一起去买了菜。晚上他们三个人的小群里,赵明磊提醒不要忘记明天去凤仁井的事儿——自然是忘不掉的。

第二天一大早,刘建刚早早就起来做饭,等吃完早饭,他换了自己的旧运动鞋和一身方便活动的旧衣服,给背包里塞了两瓶水和一把手电,就匆匆忙忙下楼去和陈斌汇合。

等看到陈斌,他不禁有些好笑,陈斌也换了方便的旧衣服——可是他比以前发福得多,衣服紧紧地箍在身上了。

“真显身材啊二斌!”

陈斌冲他翻了个白眼,“又特么不是胶衣,显屁!不就是胖了吗?”

刘建刚一边笑着一边拍着陈斌的肩膀,俩人一起走到了小区西门口——赵明磊说他打车过来接上他俩。

没有十分钟,一辆警车在他俩旁边停了下来,贴着深色膜的后车窗摇了下来,露出了赵明磊的脸:

“上来吧伙计们!”

等上了车,赵明磊指着司机说道:“这是我们局刑警队的小陈,拉他过来给咱们撑撑腰。”刘建刚和陈斌赶紧和小陈打了招呼,这才回头看见赵明磊穿着警服,显得很正式的样子。

“我给红峰厂保卫处打过电话了,他们会告诉看门的师傅给开门。”他对刘建刚和陈斌说道。

汽车很快开出了家属区,沿着满是林荫的道路往红峰厂区方向开去,然后在某条上坡路前一拐,拐进了旁边分岔的一条小路。

这条道路显然好多年没有翻新过,水泥路面上满是青绿的苔痕和道道裂隙,两边的树木落下的叶子,也几乎铺满了路面——显然平时极少有车辆出入。警车开在这条路上,车轮压过落叶,一路只能听见沙沙的轧压声,配合车上暂时的沉默,显得十分的安静。

道路并不是很长,很快,警车就停在了一座小桥旁。桥下是山谷里的溪水——不宽,但略深——溪流旁满是杂草和野花。桥那边是一道带着锈迹的大铁栅门,正是他们的目的地了。

“我记得以前咱们是从后面翻墙进去吧?”陈斌下了车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这大概是第一回走正门。”赵明磊自嘲地说道。

刘建刚则是看着围墙上长满的爬山虎之类的植物,以及院中伸出墙外的巨大的榕树枝桠,心里暗暗感慨这里丝毫未变。

开车的小陈警官上去叫开了门,显然看门的师傅已经接到了电话,他微笑着把大家迎了进来。

一进门反倒是让他们三个颇为讶异——进门后空地上堆满了建筑用的脚手架、搅拌机以及塔吊的部件等等东西。

“师傅,这里是要施工么?”陈斌忍不住问道。

“哪儿啊!你没看都锈了吧唧的。几年前有个外地老板,说要把这里包下来,改建成度假村。结果呢,还没开工,这老板就跑路了,骗了一笔贷款,就把这堆破烂扔在这儿了。”

赵明磊显然也没听说过这事儿,他只好向刘建刚他俩耸耸肩膀,随后让小陈警官就和看门师傅在这里等着,准备进去看看。

绕过原本应是停车场的空地上的这堆建筑材料,他们看见以前那栋三层的迎宾楼早已经被拆掉了——这有可能是为了盖度假村拆除的吧。

原来迎宾楼底层的水泥地面还在,但是已经爬满了绿色的藤蔓。他们沿着还没被拆掉的水泥路面往院里走去,两边原本种植的冬青或是其他花木,因为无人修剪,早已经疯长得很高,遮掩住了内院的样子。

绕过一段弯路,草木之中,可以看到原本有一道围墙,墙上开着一个大大的月门(汽车可以进出)。藤蔓也已经爬满了月门的拱顶,垂下了仿佛门帘一般的蔓条。显然,看门人对阻碍道路的植物,还是会定期修剪的,这垂下的蔓条并不长,也很细弱。

穿过月门,是内院的停车场。旁边的四层红砖楼房是以前招待所的住宿楼。楼房的门和窗户,以及原本的木质屋顶都已经拆光,留下一栋空空的楼架子。

赵明磊腿脚不方便,刘建刚就让他在原地等着。他自己和陈斌一人一个方向,绕楼转了一圈。然后又进入底层,挨个房间看了看。

并没有什么地下入口,或者地窖之类的。

等回到赵明磊身边,看到他询问的目光,刘建刚摇了摇头。

“我记得招待所的花园里也没有什么地道入口。”陈斌也说道。

“咱们再往后走,去专家楼那片看看。”赵明磊回应道。

所谓专家楼,是初建厂的时候,为来此指导施工的苏联专家和家属们修建的,其实并不是楼房,而是一栋栋各自独立的,欧式的小别墅。当年那些苏联人住了没有两年,就因为友谊的破裂回去了,这些别墅,改归“770”的高层领导们居住,随后又在运动中,变成了这些领导脱离群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证,从此就再也没人住过了。

沿着荒废的住宿楼后面的一条石板小路,他们三个穿过一小片树林(显然看门人为了日常巡查,也清理着这条路边的植物,使它不会被绿色吞噬),爬过了一座小丘。这后面是一片榕树的树林,围绕着七八座红砖小别墅——就像围绕群岛的绿色海洋。

这片林中,除了树木,还真没有别的杂草——大概是因为榕树茂密的冠丛严严实实地遮蔽了阳光,他们走进其中,身上也感觉到一阵阵阴凉。

“这些楼居然没怎么破损啊!”陈斌说道。

“以前建筑质量,哪有偷工减料的。”赵明磊感慨了这么一句,“咱们分开检查吧,我走左边,陈斌你中间,建刚右面。”

青绿色的,湿漉漉的石板路在眼前分成了三岔,分别走向三个相对集中的楼群。三人各自走上自己面前那条,分散开来。

十七、废楼(下)
刘建刚沿着石板路往前走去,很快就到了第一座别墅前。走到近处就能发现,它并不像远远看去那么完整。

这栋别墅侧面的露台,砖石栏杆已经倒塌殆尽,露台的水泥地面也已经开裂出不少大缝,并在其中长出了杂草野花。窗户上的玻璃也已经全都不见了,木质的窗框腐朽欲坠。另一侧,墙角上方的屋顶也坏了个大洞。

刘建刚回忆着小时候偷跑进这里时的样子。以前来的时候,这些别墅仅仅是老旧,并没有残破如斯。他不由慨叹时光荏苒。

他转了多半圈,发现别墅的大门已经不再锁上了——确切地说,屋门已经朽烂,向里倒在地上。他咽了口唾沫,走上台阶,向里走去。

屋里充满了木头朽烂的霉腐气味。他挨个房间看过去,全都空空如已。地面的木地板,也有不少朽坏,露出下面的水泥地面。部分房间的墙上,被人画了乱七八糟的涂鸦和孩子气的“xx爱xx”这样的语句,一看就知道,是和他们当年一般,来此探险的少男少女们留下的大作。

刘建刚又打开一扇房门,里面应该是以前的厨房,灶台的烟道还完完整整,但是地面上满是枯萎或是蓬勃的蘑菇——正是这里的屋顶开了个大洞,无法挡住雨水的侵蚀。

他退了出去,最后一扇房门就在眼前,却出奇地完整。刘建刚发现老式的铜质门锁已经锈死,泛着青绿的铜花。

他试着转动把手,发现完全没法活动。刘建刚就把自己的肩膀顶了上去,打算加一些份量。却不想脚下滑了一下,他的身体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门上。

“咣!”

没想到他一下子把门上的合页撞了出来,整扇门哄然倒下,刘建刚一下子跌跌撞撞地掉进了房间,差点摔倒!

他踉跄几步,刚站起身来,却被吓了一跳——屋里有张破桌子,桌上放着个脑袋!——而当他看清,那不过是个塑料模特的头部时,刘建刚不觉骂出声来。

但他马上又笑了起来。这明显是个孩子气的恶作剧:来探险的小孩子里,发现这里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废楼后,就放下这个,来吓唬以后来的小孩儿吧!他于是摇着头,微笑着离开了第一栋别墅,继续往下一栋走去。

当刘建刚走近第二栋别墅时,天空中的云层突然破开了裂隙,阳光久违地喷洒下来,照在别墅门前青苔斑驳的阶梯上。他拾阶而上,眼前这栋别墅的大门,也是一样早就被人打开了,只是它保存还算完好,还在门框上面。

步入其中,这栋别墅的霉味儿要小上不少。地板也算完整,但是各个房间一样还是空空荡荡,也有乱七八糟的涂鸦在墙上。其中有间屋子,有捣蛋的访客,拆了地板木条,在水泥地面上生过一堆火,留下了灰烬和残存的炭条。

刘建刚巡视完这些房间,一样的,还是没有什么地下室或者地洞的入口。他于是退了出来,往下一处继续走去。

天空的浓云,此时消散了更多,阳光也照得人更加炙热。树梢间居然也出现了蝉鸣,让原本寂静如同古井的这里有了不少生气。刘建刚一边听着,一边沿着小路,绕过一丛翠竹,来到了第三座别墅前。

这栋别墅比之前两栋要大不少,可能以前是给苏联专家组里头面人物居住的。它前面甚至有个庭院,中间是个早已残破的喷泉水池。水池里有个苔痕很重,已经变成青绿色的残缺雕像——是一个抱着一条大鱼的小孩子,很明显,大鱼的嘴,是以前的喷泉口。

在水池那边,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树身粗壮地不像话,几乎和这水池一般大小。刘建刚这时也记起来了这棵树和水池——他以前是来过这里的,他记得他和同学好像还在这水池捉过蝌蚪。

刘建刚缅怀似地走到水池前,里面是积存的雨水,乱七八糟的砖块木头一类的垃圾,以及肆意疯长的水草。他看见水池里居然还有青蛙和小鱼,似乎这里的水好久没有干涸了。

绕过水池往右走,刘建刚走上了这座大屋门前的几阶台阶。这座屋子造型也和前两栋不同,台阶上去是露台,穿过露台才是大门。

这栋别墅是有地下室的,刘建刚心说。因为他有印象,以前来这里时,在某一侧的墙脚上,有地下室的气窗。

和之前一样,屋门大开,刘建刚很顺利就走了进去。这栋房子的霉湿气味比第二栋要重一些。墙皮满是泛潮的碱花,不过也因为这样不好涂鸦而逃过了顽童之手。

他把一个个房间看过去,还都是空空如也,倒是这栋屋子的地板更加完整一些。他看到厨房保存更好,墙上的瓷砖大多也还没有脱落。

可是,地下室的入口在哪里呢?

因为房间要多得多,走廊也有分岔,他一间间看了半天,总算发现某间屋子里还有个门,而且明显不是通往隔壁的。隔壁墙上可没有门,刘建刚心里念到。

这扇门也是锈死了,这回他没有贸然撞上去,而是扶着旁边墙壁,用脚狠狠一踹——

“哐咚!”

门被一下子踹开了,它撞击在墙壁上,又被反弹回来,发出了吱吱的声音。

门后是一道往下的楼梯,同时一股更浓的霉湿味道扑了出来,让刘建刚不由得咳嗽了好几声。

他等了一会儿,等那股湿气出来的差不多,有明显新鲜多的风吹出来以后,从包里取出手电,打亮了往下照去。

楼梯没多深,底下右边是个没有门扇的屋门。刘建刚于是一步步走了下去。

地下室出乎他的意料,并不算很潮湿,虽然霉味也有,但是没有刚开门时那么浓烈了。这个地下室也不算很大,也并不深,他踮起脚尖可以摸到屋顶——也就是楼上那间屋子的地板。一面墙上有一排气窗,玻璃早没了,只剩下满是锈的铁条,光线可以照进来,所以也不黑暗。

刘建刚巡视了一下,挨个墙和地板检查了一番,也没有什么通往更深处的门或者井盖一类的东西。一侧墙角上堆着一些酒瓶子,似乎这里是个酒窖之类的地方。

他叹了口气:“啥也没有啊!我去看看他俩有啥发现没有吧。”刘建刚自言自语地说着,往门口走了过去。

这时候,有个细细碎碎、隐隐约约的声音飘进了他耳朵里。

刘建刚开始没注意到,然而那声音明显是变大的——虽然仍然很微弱。他在楼梯口停下了脚步,仔细地听着。

开始似乎是笛声,就那么细细碎碎地响起,忽高忽低,完全听不出是什么曲子。然后他听见有砰砰的敲击声,像是在打鼓或者什么,也一样毫无规律和节奏。

刘建刚仔细辨识着声音的由来,他觉得很奇怪,想要探个究竟。

仔细听了半天,刘建刚发现,那声音不是来自于脚下,也不是出于墙中,倒仿佛是从气窗外传来的。

“外面啊~”刘建刚心说,他注意到蝉鸣已经听了,那声音清晰可辨——虽然还是蚊子的音量。他于是转身往楼上走去。

当他刚要步出屋门时,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快回去!别来找我!”
那一声喊叫如同雷鸣在耳边炸开来了!刘建刚惊讶地回头朝楼梯下看去。

在楼梯下,地下室的门口,一个小孩子站立在黑暗里,身上被地下室气窗进入的那一点儿微光勾勒出了轮廓。

刘建刚一下子就昏死过去了。

在陷入黑暗前,他心里想:“怎么是你啊?”

“建毅~”
十八、中断
“建刚!建刚!建刚!”

刘建刚在迷迷糊糊中,听见了呼唤自己的声音。他的感官,正在依次苏醒。很快地,他感觉到了热度和微风,眼睛里也出现了一片红光。

他努力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那栋别墅门前的露台上,天上已经云开雾散,阳光正肆无忌惮地照着他的脸。刘建刚的脑袋下面枕着他自己的背包。陈斌正蹲在他身边,摇晃着他的胳膊,而赵明磊则是拄着拐杖,站在一旁,焦急而关切地看着他。

“呃……”刘建刚一手挡着阳光,一手努力地想把自己支撑起来。陈斌赶紧来帮扶他,慢慢地让他坐了起来。

“我靠你吓死我们了!”陈斌见他似乎已经清醒,心有余悸地说道。

“我这是怎么了?妈的!头疼死了!”刘建刚这时才觉得头疼欲裂,太阳穴那里的血管突突突地跳动着,几乎要崩裂开来。他觉得嘴里也干渴无比,还有一股子奇怪的金属味道。

“我俩检查完房子,就沿着路走到这里汇合了。等了一会儿看你没来,我就进去看看,结果发现你倒在地下室入口那里。我赶紧把你背出来了。建刚,发生啥事儿啦?”

“水,给我口水喝。”

赵明磊想要帮忙,可陈斌还是先拿出矿泉水来递给刘建刚。他打开瓶盖,大口大口地灌了半天,才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气。

“建刚,你到底遇上啥事儿了?”赵明磊也问道。

刘建刚忍着头疼,想了又想:我遇上啥事儿了啊?“我就记得,我把地下室的门踹开了。然后……然后啥也不记得了。对了,一开门,有一股子怪味儿,我还记得这个。”

陈斌和赵明磊对视了一眼,才开口说道:“我猜,是不是地下室好久没开,积累了有害气体,一开门喷出来了。所以把你给熏晕了?”

刘建刚想了又想,却再想不起什么来,只能胡乱点点头,大概接受了这个看法。他抬头看着陈斌,问道:“你们下到地下室了么?”

“还没有啊。”

他努力要站起身来,该死!头更加疼了!“咱俩下去看看吧。”

“建刚,还是我和二斌下去好了,你先歇会儿。”赵明磊连忙劝阻道。

“别了,你腿脚不方便,我好多了,估计,就是被熏的。”

陈斌帮他站了起来,两人一起往屋里走去,赵明磊拄着拐杖,一步步也跟在后面。走到地下室入口后,陈斌先找了根木片,用打火机点了,扔了下去。

“没有灭啊——看来散的差不多了,建刚你小心点。”陈斌在前,刘建刚在后,两人打着手电,慢慢走了下去。

刘建刚看见这个地下室不大,也挺低矮,一边墙上开着一排气窗,霉味儿倒也不算太重,有一束阳光斜斜地从气窗照了进来,光线里满是弥漫的灰尘。

陈斌挨个墙用手电筒咚咚敲着,检查有没有暗门一类的入口。刘建刚也仔仔细细检查了地面。

地是水泥抹平的,并没有什么井口之类的。跺击地面,也没有任何空洞声。

陈斌失望地说道:“没有什么地道或者地洞啊!咱们上去吧。”刘建刚点点头,可是他觉得,他好像看见过这里,而且,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妈的,我忘记什么了啊?我是小时候来过这里吗?刘建刚又一次感觉自己的脑袋几乎要爆炸了。他以手扶额,苦着脸和陈斌一起走了上去。

“怎么样?”赵明磊见他俩上来,急切地问道。

“啥也没有,就是个地下室。”陈斌沮丧地说道。刘建刚在一旁也点头同意。

“唉~又没啥可查的了~”赵明磊叹气道。

“是啊!咱们回去吧。”

回程的时候,警车里一路沉默。陈斌和赵明磊大约是因为毫无线索而沮丧,刘建刚则是一直试图回忆起,自己是不是以前去过这个地下室。

等开到小区门口时,陈斌开口道:“下来咱们怎么办?”

赵明磊想了想,说道:“我再找找其他专案组的老前辈问问,再就是那两个案子,我看看档案。”

“恐怕也只能这样了。”

“一有线索,我就通知你俩。回去好好休息吧,特别是建刚——建刚?喂?”

刘建刚被赵明磊的呼喊从沉思里拉了出来:“嗯?嗯嗯。我刚才在想些事儿。”

“想啥呢?”

“我觉得我好像去过那个地下室啊!”

赵明磊从前座上探过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了伙计,好好休息休息。万一还有不舒服,明天去医院看看吧。”

“嗯嗯。”

接下来的几天,刘建刚倒没有什么新的不适,他的头疼也逐渐消散。赵明磊和陈斌都没有新消息过来,他就在家陪着父母聊天,收拾屋子,打扫卫生或者买菜做饭。

只是他心里,还是疑窦重重。

我到底忘记什么了呢?

十九、隐秘(二)
周三中午,陈斌打电话过来了,在电话里他说打算晚上再聚一下,问问赵明磊有什么新线索没有。刘建刚当然赞同,他只是建议晚上晚上吃烤串和牛肉面好了。

晚上陈斌和刘建刚早早到了找好的饭馆,然而等了半晌,还没见已经说是出门的赵明磊过来。陈斌略有些焦躁了,他拿起电话准备给赵明磊打过去,可这时门帘一动,赵明磊慢慢踱了进来。

他的样子有些狼狈,身上衣裤有不少泥渍,腿脚明显更加不便了。刘建刚惊讶地上去搀扶,他只是苦笑了一下,等艰难地坐好之后,才说道:

“妈的出门走了两步,被个跑路的家伙狠狠撞了一下,摔倒在马路上了,他妈的差点被车轧了!”

“我靠!”陈斌惊呼了一声,引来了不少目光:“没事儿吧明磊?”

“没啥大碍,脚扭了一下,胯骨也挺疼,其他还好。”

“先喝杯酒压压惊。”刘建刚把塑料酒杯递了过去。

赵明磊一饮而尽,长出了一口气:“最该死的就是撞我那个王八蛋,根本不停一股脑跑掉了,我操他妈!”

“先吃点东西。”陈斌劝道。

他们三人埋头吃了起来,不一会儿桌上满是吃剩的签子。刘建刚叫来老板,让他再要了一些烤串,然后三人互敬一杯,这才开始失踪案的话题了。

“有什么进展么明磊?”陈斌首先开口。

“赵子安和马卫东的案卷我都看了,没啥新的东西,基本和我们知道的差不多。然后我找了其他几个参与过案子的老同志,还是啥也没有,没什么线索。所以——”

他放下筷子,做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动作。

陈斌也嘅叹一声,把酒杯里的啤酒灌了下去:“这么说,咱们也就只能这样了?”

“大概——”赵明磊的话没说完,就被刘建刚打断了。

“我还是怀疑红峰招待所那片。”

“为啥啊建刚?”赵明磊奇怪地问道。

刘建刚说:“你当年最后看见建毅和安林,是在十一街附近,往市二院去的方向。如果他俩不是去二院,沿那条路走下去,就是招待所的方向啊。”

“可是咱们没找到什么地道入口之类的啊!”陈斌怀疑地说道。

“快30年了,说不定被填埋了或是怎么的,我们得找找招待所的老人问问。”

赵明磊拿筷子敲了敲碗沿,说道:“也是个方向——我来找人问问吧。”

大家至此换了话题,谈论着各自的家庭琐事,伴着酒菜一直聊到了晚上快十一点。刘建刚出钱结了帐,和两个伙伴步出了夜市的大门。

“等一下。”赵明磊忽然停住了脚步。

“咋啦?”陈斌不解地问道。

“那边那个人,看着像是撞我的那个家伙。”赵明磊用下巴指了一下。

远处路灯旁站着一个不算高的男子,带着棒球帽,帽檐低低地遮挡着脸。他站在那里,似乎在等车,但他确实向这边看了好几眼。

“我去看看。”刘建刚说着往那个男子那里走去。那人却突然拔腿飞奔起来,往远处逃走。刘建刚也赶紧追上去,但还是慢了一步。那家伙抢先跑过一条马路,而刘建刚却被汽车挡了一下。等汽车开走,那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没,没追上。”他回到朋友旁边,气喘吁吁地说道。

赵明磊显得有点惊慌失措,“是找我的——妈的!肯定是他妈的哪个毒贩子来寻仇的!”这话让刘建刚和陈斌也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报警吧明磊。”陈斌建议道。

“嗯,肯定,我肯定得报告上去。搞不好还能顺藤摸瓜抓几个毒虫。”

陈斌和刘建刚把赵明磊一直送回家,他妻子蛮热情地想让他俩多坐一会儿,赵明磊却赶紧把他俩打发走了。显然,对于一个前缉毒警察来说,被自己抓过的毒贩发现,无疑过于危险,他需要全力应对。

刘建刚在之后的几天一直为自己的朋友心生忐忑,但在群里,赵明磊每天还是报着平安。到了周日,他忽然接到了妻子的电话:

“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就像微信里说的,我们还在查。”刘建刚说。

“啥时候,能回来啊?”

“快了,我最晚到10月底,再没啥进展,这事儿就算了。”

“好的,我等你啊!”

赵明磊放下电话,心里有一点点好笑:杨冬卉明显是轻松欢快的语气,大概是看电视什么的,才想到他了吧。

电话此时却又响了起来。

“喂。建刚,是我,明磊。”

“怎么样了啊明磊?”刘建刚忙问道。

“嗯,咱们碰个头。在电影院旁边,有个仙茗居茶馆。我已经在了。”

刘建刚和陈斌赶到时,赵明磊正在洗烫茶杯。等他俩坐好,赵明磊给每人倒了一杯。

“尝尝。我泡茶手艺一向还行。”

陈斌接过杯子,问道:“到底如何了?”

“嗯。上面很重视,调了各处的监控录像来查这个人。我跟着一起看了。”

赵明磊呷了一口,继续说道:“那家伙跑过马路,跑进了一间公厕。附近的摄像头却一直没看见这个样子的人出来,所以我们怀疑他换了衣服。”

“然后,查那前后所有进出公厕的人,一一对进出时间,果然有一个人,是一直没见进去,却从里面走出来的。”

“之后沿着那人的路线走,发现他进了一家烟店。”

“我们调了烟店里的录影,看见了这个人。”

他说着把一张打印纸从口袋掏出来,平摊在茶几上。刘建刚和陈斌赶紧凑过来看个究竟,随后却都发出了一声惊呼。

纸上那个走近烟店的家伙,他们都认识。

李海鹏。

二十、探寻(四)
“可是,他为啥要故意推倒你——”陈斌还是有些迷糊。

“我也不知道啊——或许他和什么贩毒集团有关系,所以我已经请示上面安排去查了。不过在咱们这里查到的就有点蹊跷。”

赵明磊继续说了下去,“他父母去世以后,他早把房子卖了,所以他在本市没有住处。我们查了,他在本地的亲戚都不知道他回来了,而市里所有的酒店、旅馆、招待所,也没有登记过他的身份证——也没有照相记录。所以他回来不知道住在了哪里,可能是有同伙?这个还得查。”

刘建刚插话道:“那他出了那个烟店,后来去哪里了?”

“摄像头拍到他走过二院附近,后面的路上没有监控设备,就不知道了。”

赵明磊停了一下,说道:“那附近也没有旅馆什么的。”

“你说,他不会在二院过的夜吧?”陈斌猜测道。

“不知道,至少二院里面的监控没有拍到。他手机也一直关机,没法定位。”

“先不说他了,明磊,老招待所那儿的情况查的咋样啊?”刘建刚问道。

赵明磊摊了摊手,说道:“我找到原始档案了——那个地方以前是有规划过地道入口,但是还没开工,苏联人就撤走了,那里就再也没修。”

事情就这样再一次中断了。之后又过了两天,赵明磊在群里说,没发现李海鹏有什么不良记录,也没有发现他有和什么犯罪分子有过联系。

“实际上他在省城是开了个麻将馆,他雇人看着,自己平时也不怎么去。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性子比较独。”赵明磊这样写道。

然后他又说,李海鹏的银行账户上也一直没多少钱,钱一多,他就提现金,也是蛮奇怪的。

“一般只有要洗钱的,和干坏事儿的,才不怎么通过银行走账。”

此外,李海鹏实际上至今未婚,所以在省城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他也几乎不上网,没有社交帐号,和历届同学也没什么联系。

这样的离群索居,在现代社会确实有些格格不入,但是也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他有犯罪嫌疑。而且,是不是他试图把赵明磊推倒,以及,他到底是不是后面那个远远监视他们的家伙,还是没有更加直接的证据。所以,对他的调查也只能到此结束。

刘建刚只能安慰安慰赵明磊,同时提醒他继续注意安全。而对失踪案的调查,也暂时毫无头绪,他和陈斌只能等赵明磊有什么新的进展了。

又过了两天,到了周六下午,刘建刚忽然收到了王秀淑的微信。她说她和夏侯老师的采风已经结束了,今天下午会回市里,问他和陈斌有没有空一起吃饭。

刘建刚当然同意了,不过,他心里也暗自揣测:王小妹其实是不是不想出钱请客,想吃他们两个大户呢?

晚上他和陈斌早早地找好了饭馆,等着两位姑娘的到来。聊了一会儿,陈斌跟他说道:“我昨儿晚上又梦见建毅了。”

“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陈斌继续说了下去:“我梦见建毅朝我挥手,说啥话我听不见,然后他整个人突然就被一团黑气给吞进去了——然后我就吓醒了。”

这话让刘建刚心里一紧:怎么回事?你怎么也梦见黑雾?这也太——

刚说到这里,服务员打开了包厢门,把归来的俩姑娘引了进来,只见她俩一副远足驴友似的打扮:戴着遮阳帽,穿着冲锋衣,背着满满的大背包,显得很是风尘仆仆。

“哈哈哈!我王秀淑又回来啦!”王小妹一进来就豪爽地大叫,倒是把他俩逗乐了。陈斌赶紧上去接她俩的背包,“我靠!怎么这么沉!”

“啊,买了些寨子里自制的火腿和腊肉,很不错的!”王秀淑答道,“如果哥哥们请我们吃饭,就分你们些。”

我就知道!刘建刚心想,但是嘴上还是说道:“本来就打算我请了,你们谁都别和我争哈!”

等酒菜陆续上来,夏侯珊珊和王秀淑也差不多缓过了那股累劲儿,刘建刚开口问道:“你们采风采得如何啊?”

“挺有收获的,”夏侯答道,“真和李先生日记里写的一样,安古寨的传说故事还真是有点与众不同。”

陈斌惊讶道:“还真有这个寨子啊!我们都没听说过啊。”

“不不不,是这样的,这个寨子其实已经没了。”

“啊?”刘建刚和陈斌都发出了疑问。

王秀淑插话道:“我来说好了。是这样,三年大灾的时候,这个寨子遭了灾,又起了疫病,结果全寨死了十之八九,剩下的人呢,政府让他们迁到洒莫寨,并寨了。”

“难怪啊。原来如此。”

夏侯也开口说道:“当年幸存下来的,以小孩为主,只有几个成年人和一个老人。也因为这个,还能流传下来的故事其实不多了。我们只收集到几个,也都不太长。”

刘建刚问道:“那他们的传说有什么独特的啊?”

夏侯这时嘴里塞了一大口菜,呜呜地打着手势让王秀淑来讲。王秀淑就清了清嗓子,开口讲了起来。

“我们到洒莫寨呢,打听安古寨的事情,年轻人都不知道,后来问道几个老人,才给我们讲了安古寨并寨的事儿。”

“老人们给我们指了安古寨人住的地方,很有意思,他们没和洒莫寨住在一起,而是住在隔了一片林子的一个小山丘那里。老人们说,以前安古寨子的人邪得很,周围寨子都不和他们来往的,所以过来也被撵到那边住去了——不过也说现在都挺好了。”

陈斌插嘴道:“邪得很?什么意思啊?”

“据他们讲,安古寨子里的人呢,不是苗也不是瑶,他们也不信山神、盘王这些神仙老祖。他们拜的神仙说是叫阿萨。按老人的讲法,安古寨是自古拜这个神,说是拜这个神仙,他们的巫师就有很强的法力,以往寨子之间打冤家,别看安古寨子小,人也少,但是其他寨子合起来也打不过他们。”

“老人们还说,古时候,安古寨的人每年都会来偷或者抢小孩,拿小孩来祭神,所以其他各寨都恨他们,就是打不过。后来他们不这么做了,但是呢,各寨还是会把丢小孩的事情算在他们头上。”

这时夏侯放下筷子,说道:“刘哥你给我们念的那个儿歌,就是洒莫寨的。那里说的‘怪’,实际上讲的就是安古寨信的那个阿萨。”

“噢?!”

二十一、探寻(五)
刘建刚惊呼这一声,不是因为这个传说故事,而是因为他突然想起这个儿歌是谁教的了。

是傻东东啊!刘建刚想起来了,是这个傻子教给孩子们的。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洒莫寨的儿歌呢。

胡思乱想间,他就听见王秀淑接着说:“对啦!我们还在洒莫寨,遇见了你们和我哥的那个同学的妈妈——张家阿姆。”

“哦哦,她也回洪山了啊!我们一趟飞机呢。”

王秀淑咽了一口饭菜,又说道:“不过老太太挺怪的,听说我们问安古寨的事儿,就爱答不理的挺不高兴,后来听说我哥是谁,她才理我们了,就是说的也挺神神叨叨的。”

“说的啥啊?”陈斌问道。

“她说我哥和建毅哥是被安古寨的怪给抓走了。呃,神神叨叨的。”

夏侯插话说道:“在他们寨子里,张家阿姆地位挺高咧!大家都说她从小能和祖先说话,大概是个巫师神婆一类的。”

“呜呜呜。”王秀淑嘴里塞着一大块肘子,点着头赞同着夏侯的话。

刘建刚也摇摇头苦笑一下。这些寨子里的少民啊,一向是比汉人要迷信得多呢。想想滇省那边,过去不还有猎人头祭神祭先人的吗?

“接着讲。安古寨呢,据说可能清朝吧,就已经变得开化多了,老人们说,是因为生了场疫病,他们死了不少老人,头人祭司都死了,结果好些陋俗断代了,他们寨子就正常多了。不过其他各寨子里的人还是挺厌烦他们。”

“然后我们俩就去安古寨那些人住的那个地方。现在他们年轻人大部分都进城打工了,而他们本来幸存的年长的就没多少,转了一圈,才找到两个老人。还好,他们还能记得一些传说故事。”

“安古寨的传说是这样的。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的祖先从南面追赶着野兽,来到了这里。”

“在这里,祖先们发现了一个山洞,那洞里有一个法力无边的仙人。仙人接受了他们的祭祀,允许他们在这里住了下来,还教给他们如何种地,如何和祖先的神灵沟通。”

“他们就在这里敷衍生息。慢慢的,他们也知道了,仙人虽然法力无边,但是他也是阿萨以及其他的大神造出来的,仙人的本领全是祂们教的。”

“当时,他们有一个大祭司就起了贪念。他想,我们干嘛要拜仙人呢,我们要是直接拜那几位大神,不是更好吗?说不定我们自己也能成为仙人,一样抛弃肉身,永生不灭。”

“可是当他这样做了,那仙人却一眼看清了他的贪心,直接降罪给了他们。那个祭司一下子就变成了疯子,他的同谋者都被仙人直接扔进了地府。”

“安古寨的幸存者吓得逃离了村寨,躲进了山里。然后大神启示他们,只要继续献祭那位仙人,就能平息祂的愤怒。”

“从那以后,他们就定期回到原来的住地献祭。直到外人也来到这里,扰乱了他们的人心,让献祭也不规律起来。仙人也往往降下怒火,杀死或者逼疯一些不虔诚的寨民。”

“大致的故事就是这样。还有几首长歌是讲这个的,夏侯老师录下来了。”

王秀淑顿了顿,喝了一口啤酒润润喉,然后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就是他们说,几十年前有个汉人来他们寨子记录故事,结果那人呢,却偷走了记录祭神仪式和传说的书本,仙人这才降罪,让他们寨子覆灭了。”

夏侯珊珊插嘴道:“这说的应该是李先生的事儿,但是没听说他拿过什么古书,这种话大约是自己迷信,逶过于人。”

“总之呢,我们采风到的就是这些了。因为60年代初的灾疫,他们的传说故事其实已经断了传承。如今的老人,当时也不过是少年,听到的东西也少。不过已经很可以啦,总算找回些东西。要是当年采风的材料没被那位李先生弄丢,那该多好!”

“来,咱们干一杯,为你们的成果庆贺一下!”陈斌举起酒杯,提议道。

“干杯!”

吃完饭,王秀淑从包里拿了两大块腊肉,给了陈斌和刘建刚。然后她说道:“我和夏侯得早点回去睡觉啦!这几天累死了,寨子里睡得很不舒服,我俩都做了噩梦。”

“是啊是啊,”夏侯说道,“大概是被这些个传说故事搞的,我俩都梦见一大团黑雾,把什么都给吞了。”

黑雾?!

刘建刚心里又咯噔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黑雾和传说,有啥关系啊?”

夏侯张开嘴,呆了一下,才说道:“刚才忘记讲了,故事里的仙人,平时不以真身示人的,说是总是躲在一团黑雾后面说话。所以我俩才梦到了啊!”

“仙人应该是祥云吧!你们这个仙人怎么听上去和妖怪似的呢?”陈斌打趣道。

“他们只是借了仙人这个名字啊,少数民族嘴里的仙人可不是佛道里说的呢。”

没人注意到刘建刚眼底的惊异,他这时又问道:“那么,传说里,仙人住的洞在哪里?就是安古寨民最早住的地方。”

“啊!这个我记得。”王秀淑一边背起背包,一边说道,“这地名我从来没听过呢,说是在洪山市这块儿。那些老人也没来过,也是听前辈老人说的。不过那地方地名我可从来没听过呢。”

“是,叫什么?”

“他们也不知道最早的名字,他们只知道,后来仙人发怒把祭司变疯了以后,那地方就改叫疯人箐啦!”

疯人箐???

“刘哥你们听说过这地方么?”

听过啊,疯人箐。

凤仁井。

二十二、探寻(六)
刘建刚心里这样想着,但是脸上却尽量不露出什么特殊神情,他只是摇着头表示不知。而陈斌看见了他的眼色,也打着哈哈把这段话岔了开去。

等两个姑娘彻底走远,陈斌转脸对他说道:“这个疯人箐,是不是就是凤仁井?!”

刘建刚说道:“我也这样怀疑啊!和明磊说说吧,看他能查出点什么吗。”

等赵明磊在电话里听完刘建刚的讲述,沉默了好一会儿。听着电话里那边隐约的呼吸声所映衬的安静,刘建刚几乎觉得,赵明磊是不是在怀疑他的话。

“嗯,建刚。虽然是个传说故事,但是不是……不是没有什么联系。如果——我是说如果——凤仁井就是传说里的疯人箐,那么可能真有一个洞穴。”

刘建刚问道:“真能联系起来吗?”

“这种地名沿革,我们这里就没法查到啥了。我联系市档案馆看看。我觉得在地方志里,可能会有点线索——我毕竟和他们也算有交集,还是和他们领导蛮熟的。”

“那么李海鹏的事儿有什么线索么?”刘建刚问道。

“没有啊伙计,我这几天都注意观察周围了,没再见他出现。另外他的车扔到咱们厂的一个汽修店,至今也没开走。我给那个汽修店老板打了招呼,要是他去领车,就通知我。”

赵明磊的办事效率蛮快。到了晚上十点多,他就在群里通知,明天可以去市档案馆查地方志了,并且留了一个姓名和电话,让他俩明天去时找这个人联系。

“我明天没法一起去了,上级领导来检查,全天陪同。”他说道。

第二天一大早,刘建刚和陈斌就去了市档案馆(和市图书馆在一栋楼里)。他打了赵明磊给的电话,在一楼大厅等了一会儿,一位中年女馆员过来接引。他俩跟着这位女士上了五楼,沿着走廊走了半天,最后进了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和网吧有点像,几排桌子放满了电脑显示器。那位女馆员给了他俩一张卡片,上面打印好了登录名密码什么的。“桌面上有个地方志查询系统的图标,点进去,按这上面第三行的用户名密码登录。然后你们就查吧。等要走的时候,你们把系统要退出去噢,然后电脑关机,把这卡片放在桌子上,按一下门口那个写着“呼叫工作人员”的按钮,说要查完了,然后就可以走了。”

这位女士唠唠叨叨介绍清楚,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刘建刚心说这里工作还真是悠闲,摇了摇头就和陈斌开机登录了。

整个系统出乎他的意料——不像一般的政府网站那样制作粗糙,充满bug和种种反人类的设计——尽管页面朴实无华,但是用起来还挺方便。方志里有编年史,有方物和人物介绍等等各种分类。他找了一下,在第二页找到了地名地域沿革的分类。

“凤仁井,凤仁井。”他念叨着试图找到。然而却让他颇为失望,地名列表里似乎并没有凤仁井或者疯人箐。“二斌,你找到了么?”

“没有啊!”

这时刘建刚看出这个系统的政府特性了:全部的地名列表杂乱无章,没有按照拼音或者笔画这样的顺序排列,也没有个直接查找的功能。“做的真烂!”他骂了一声。

陈斌在他旁边说道:“咱们这样,不是显示一共六页么,你看前三页,我看后三页?”

“好!”

刘建刚一行一行看了下去,第一页没有。然后是第二页,依然失望。陈斌那里也是如此,只能寄希望于第三或第六页了。

结果刘建刚在第三页中间找到了。他小小地欢呼了一下,让开一点位置,好让陈斌能凑过来一起看。

点击链接进入,方志里先是介绍了凤仁井的地理位置,并有地图附上。其次就是历史沿革记述了。

“自县西出百七十里,过洪山,乃入夷界。有撒磨、小山等寨,彼处皆熟夷。其地有谷,名风人箐,传夷人患大风者,皆弃诸此以待其时也。”

下面的注释,大概意思是说,从南俞县(洪山地区明清时代的县城)往西走一百七十里,过了洪山(这里是说山峰),就是少数民族的地界,这里有个风人箐,传说是少数民族抛弃麻风病人的地方。

看到这里,他两人对视了一眼,似乎这里和王秀淑她们采风说的不一样啊。

接着看,有这样的记述:

“乾隆二十一年,江西吴公讳有桐知南俞县。公恢恢大气,爱民如己出,治下汉夷安堵。洪山诸夷,往往世代结仇,号曰‘打冤家’,争斗不休。公亲往夷境抚之,化其仇,结其义,夷人皆感服之,呼公曰‘吴阿爹’,视之若父。又洪山有疯人箐者,有大窟,夷人患大疯,必弃之于此,任其自灭。公临之号陶,曰:‘皆赤子良百姓,岂以一病视之为寇仇欤?’乃出窟中弃人,择一山别居之,命其不得下山,而群寨县中均给盐米活之。土人由是甚德公,改‘疯人箐’曰‘凤仁井’,凤仁者,公之字也。”

这里大约的意思是说乾隆年间,有个叫吴有桐,字凤仁的江西人来本地当知县,对夷人百姓很好,把疯人箐山洞里留着等死的麻风病人救出来并给予粮食食盐,让他们能活下去。当地人感激他,改疯人箐为凤仁井来纪念。

“这么说,还真有山洞啊!”刘建刚向后倒在椅子里,自言自语道。

后面的记述就没什么了,也没有提山洞在哪里。他俩把今天的发现发给了赵明磊,然后起身离开阅读室。

走到电梯口时,刘建刚和另一个女声同时“咦”了出来——是王秀淑和夏侯珊珊。

“刘哥,你俩来这儿干嘛啊?”

“查个东西。你们呢?”

“一样啊!我俩来查个地方志的记录,好和采风到的故事做个呼应。”

“好的,我俩先走了。”

“Bye bye!”

等他俩的电梯走了下去。王秀淑对夏侯珊珊说道:“我怎么觉得,他俩在瞒着什么事儿呢?”

二十三、探寻(七)
下来要找的,就是凤仁井那里的大洞究竟在哪里了。刘建刚猜测,可能是在建厂时把洞给封上了,这只能去找参与建厂的老人问问,自己的父母辈恐怕也不晓得。

赵明磊和陈斌同意他的想法,这恐怕得回家通过老人们间接打听打听。在晚饭的餐桌上敲定这个方向后,他们都回家去找各自父母想法求证了。

刘建刚的父亲就说:“这事情你爷爷要是还在估计能知道,他就是建厂时候基建队的。”

“爸,现在咱家上一辈可都不在了啊,您还知道什么人么?”

他父亲想了半天,一拍大腿道:“有了,你爷爷的徒弟,我叫徐老叔,他可能能知道。等我给你找找电话。”

第二天,刘建刚按照他父亲给的地址,买了几样礼物,去他那位徐爷爷家拜访。这位徐爷爷今年已经70好几了,看上去倒还红光满面,精神不错。进门寒暄不必细讲,等刘建刚详细说明来意之后,徐老先生仔细想了想,答道:

“凤仁井那地方有大洞么?这我还真不知道。那地方施工我是去过的,除了有棵大榕树留着了,其他草木都给平整光了,也没见啥大洞啊~”

这个答案让刘建刚很难接受,他又让老人仔细想了几遍,他也不记得见过有洞穴。随后老人给自己当年的同事也去了电话,答案一样是否定的。

刘建刚失望地离开了,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想着这段时间的种种。

怎么看,现在最值得怀疑的,都是传说和记录里凤仁井或叫疯人箐的洞穴。可是洞穴怎么会凭空消失?难道不是建厂是填堵的,而是什么其它原因不成?

他突然想到了,会不会是泥石流、山崩、地震一类的,堵住了洞口?这个的话,地方志里会不会也有记载呢?一想到这里,刘建刚不由加快了脚步,他打算去档案馆再看看。

当他转过一个街角,他忽然发现前方有个蛮熟悉的身影。

是李海鹏!

这家伙正背对着他,似乎准备过马路。刘建刚突然有个想法,他打算跟踪这人看看。他于是把自己外套的兜帽戴上来,低下头半遮住脸,远远地盯着李海鹏。

那家伙过了马路,东看西看了一番,似乎在打量有没有跟踪的人。刘建刚离他较远,又故意装成在看别处的样子,倒没有引起怀疑。两人就这样远远地,一前一后地走着。

很快刘建刚发现李海鹏居然走上了前往凤仁井废弃招待所的那条路!

因为这条路再没有其他人,他只好放慢脚步,离得更远了一些。他跟着李海鹏,看他绕过一个弯,然后躲在拐弯处的树木后,远远看着李海鹏走向招待所。

这家伙没有再沿着路,再绕一个弯走向招待所正门,而是左右看了看,忽然敏捷地爬上路边的山坡了。然后他往上爬了一小段,正好是比招待所的围墙高出来一些。只见李海鹏跳起来抓住旁边一根朝墙里伸出的大榕树枝,就那么一荡,跳进了围墙里。

刘建刚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找不到这家伙呢!原来他躲在这里吗?!

他赶紧追了上去,可是他没有李海鹏那样的灵活,费了半天才抓住了树枝。

“好,荡一下,就,一、二、三——”

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还好是长满杂草的泥土地,除了有些疼,倒无大碍。刘建刚挣扎地爬起来,咬着牙,赶紧沿着李海鹏的路线追了上去。

他走了半天,终于看见李海鹏的脑袋在一个小丘后沉了下去。“那不是——”

刘建刚发现越过那座长满树的小丘,就是他上次晕倒那栋别墅门前的花园,还有那棵巨大的榕树——而李海鹏的身影正在那棵榕树后晃了一下。

刘建刚尽量不出声地追了下去。他转过那棵巨大的榕树,探出脸小心翼翼地看了过去。

李海鹏又不见了。

这让他很吃惊,大树那边虽然也是榕树的树林,但是都不粗,照理藏不住人啊!

除非——

他猛地抬起头来!

然而和他担心的不同,李海鹏也不在树上。

刘建刚心有余悸地绕着树转了一圈,并没发现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他只能告诉自己,大概李海鹏绕过大榕树,就钻进树林,飞速跑远了吧。

刘建刚只能向前继续找下去,他抬脚走进树林。可就在这时,他听见了隐隐约约的声音。

这声音似乎是笛声和打鼓的声音混合着,然而丝毫不成曲调,完全没有节律和韵动,听上去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刘建刚仔细辨认着声音的来处,他一步步走着,一点点听着。最终,他发现了声音的来源。

声音居然来自那棵榕树里!

这让他很是吃惊,他把耳朵贴在树干上,那声音就从树干里清晰地传了出来,除了奇怪的乐声,还似乎有个人在咆哮似的断断续续地歌唱——

“……阿那……阿萨托……唔呐啊啊……阿萨……”

那歌声疯狂而激烈,让他毛骨悚然。他不禁后退了几步,眼中的世界似乎也随之扭曲起来,而剧烈的头痛,也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呃啊……”刘建刚咬着牙,按着太阳穴,一步步倒退着走了开去。这头疼让他几乎不能站立,眼前的阳光也变得异常明亮,“呃呃……该死……”当他终于退回到小丘这边时,他的头疼似乎好了一些,也可能是疼痛到了麻木。

忽然之间,刘建刚像是被闪电劈中一样,脚步突然踉跄起来。他面色苍白,冷汗淋漓,然后就飞也似地跑了开去,往回跑去。他要赶紧离开这里!

……
陈斌在晚上八点多,接到了刘建刚的电话。话筒那头,他的声音干裂而嘶哑:

“二斌。”

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我找到那个洞了。”

……
约好了明早大家碰头,刘建刚放下了电话。他依然心悸不止。理性告诉他,他们下来可能不知道会面临什么,那音乐和歌声听上去是那么危险——但是他还是想去。

因为他想起来了——想起了那天昏倒前的所见所闻。

二十四、失踪
第二天一大早,陈斌早早出发,前往约定的见面地点——市公安局旁边的一个小饭馆。他出发前给刘建刚打电话,却被告知他已经到了。这让陈斌有点讶异,什么发现让他这样郑重其事呢?

当他赶到饭馆,看见刘建刚已经等在一张桌子旁,他面前摆着早点却一动未动,只是半低着头盯着碗筷。

“建刚?”陈斌小声叫道。

刘建刚抬起头来,让陈斌更加诧异了——只见他一脸灰败,眼圈黯黑,眼里布满了血丝,头发也乱蓬蓬油腻腻的样子。

“你怎么了建刚?生病了么?”

刘建刚不安地缩了缩脖子,“我一宿没睡。闭上眼睛就是噩梦。”

“到底发现了什么啊?你说你发现了凤仁井的洞口?”

“是的是的。等明磊过来,我一起说。”刘建刚说完,又开始沉默地盯着他那碗豆浆不动了。

陈斌看着他这幅样子,心里觉得忐忑不安,但是也不好说什么。于是他起身去要了早点,等他放好碗筷,刘建刚突然问他:

“二斌,你相信这世界上有鬼么?”

“你到底怎么了?这话说得我心里发毛。”

“我……”刘建刚欲言又止,鼻子里传出了重重的鼻息,“我也不知道……”

随后两人一阵沉默,还好刘建刚最后还是退出了呆滞的状态,开始吃起早点来。等赵明磊匆匆赶到时,他俩已经快要吃完了。

“我来晚了。”赵明磊放下拐杖,吃力地坐了下来。“建刚,你说你发现洞口了?”

刘建刚沉默地点了点头,赵明磊这才注意到他的样子神情。他惊讶地问道:“怎么了建刚?”

“我今天见他就这样,他说一宿没睡。搞得我心里发慌。”陈斌插嘴道。

赵明磊伸手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伙计,你到底怎么了啊!别让我俩担心哦!”

刘建刚沉默着,半晌,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地,他讲了起来。

他从引发他回到家乡的那个噩梦讲起,说了机场的噩梦和那一声呼叫,又讲到那天晕倒前的所闻所见。赵明磊和陈斌的嘴巴随着他的讲述,惊讶得越来越合不拢了。

“然后,我眼睁睁看着李海鹏就在那棵榕树后面消失不见了。我想继续往前找的时候,我又一次听见了那个奇怪的演奏。然后我仔细听了半天,我发现那声音是从榕树里面传出来的!”

“什么!”赵明磊几乎站了起来,“怎么可能……”

“还是有可能的。”刘建刚这时反倒显得认真起来,“榕树有可能是围着那个洞口,或者井口长的。”

“那李海鹏——”

“他爬上树,然后翻进去了。”刘建刚继续侃侃而谈,“我现在觉得,建毅和安林的失踪,恐怕和他有什么关系!”

陈斌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神色,“那么,那个音乐是什么鬼?”

“二斌,你不是也梦见黑雾了么。还有,夏侯和王小妹说的那个传说——我觉得那洞里一定有什么东西!”

“你是说有什么妖魔鬼怪?别开玩笑了!”陈斌气愤地拍着桌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可那些声音我确确实实听见了,还有我兄弟,我的的确确看见他了!”

“我看你这都是幻觉!幻觉!”陈斌还要争辩,却被赵明磊打断了,“二斌别争了。我觉得,咱们还是去现场看看好了。”

“好啊!现在么?”陈斌还是有点气冲冲的,“我就不信那个邪了!什么声音见鬼的,怎么可能!”

“明天吧,我今天不得闲,”赵明磊说道,“咱们还得准备东西什么的吧,比如手电啥的。二斌,别争了,建刚说的有可能,虽然我也觉得声音和建毅都是幻觉,但是洞口什么的,还是有可能的啊。”

“好!那就明天!”陈斌说道,“建刚,我觉得你是在发疯!”

“我也觉得如此。”刘建刚苦笑着说道。他也确确实实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比如,现在那声音还正在他脑海里激荡着,他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哦!那声音!真他妈疯狂的声音!

“——啊啊啊喔喔——阿萨托兹——啊啊呐呐喔——阿萨托——”

就这样的狂嚎,伴着毫无节律的怪异的笛子或是唢呐的声音,还有砰砰砰砰的鼓声,就这样,从昨晚开始,不听撞击着他的耳膜。

而每当他闭上眼睛几乎入睡,就会看见黑暗的雾气,在四处如同活物般蔓延,而他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力地被吞噬!

“我他妈还真是要疯了。”他喃喃自语着,和二斌一齐往家里走去。路上两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分开前,陈斌终于打破了沉默:“建刚,不是我不想相信你,只是……只是怎么可能……”

“我……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有病,我快疯了……”

陈斌摇摇头,叹了口气:“好好休息吧建刚,今天好好休息。”随后他就转身离开了。

刘建刚回到家里,大概收拾了下东西,拿了一支手电,又下楼去买了好几节电池。而做这些事的时间里,他脑中回荡的声音逐渐散去,疲惫不堪的他,回家装好电池,就和父母说要睡觉,倒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午饭时他被母亲叫醒,索然无味地咽下饭菜后,刘建刚又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了床上。不一会儿,他又陷入杂乱无章的梦境里了。

他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迷迷糊糊觉得中间家里的电话响过,也迷迷糊糊听见父母的声音。等他再次醒来,发现已是傍晚。

刘建刚揉着眼睛,走出了房间。他父亲看他出来,问道:“建刚,你这两天有看见王安林他妹么?”

“前天在档案馆遇见了,怎么了?”

“他爸打电话来问,说是她和她同事,从前天就一直没回家。昨天开始,打电话也不通了。”

啊!王小妹和夏侯珊珊,失踪了?!

二十五、探寻(八)
刘建刚在群里把两个姑娘失踪的事情说了。陈斌看见后立刻打来了电话。

“建刚你是最后看见她俩的?”

“是啊,在档案馆。”

陈斌沉默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道:“她们去那儿干嘛啊?”

“她说是去完善采风的资料。”

“你说,”陈斌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有些虚幻,“她们,她们不会是去凤仁井的洞口吧?!”

刘建刚头皮一麻,对啊,不会是去找那个洞口吗?

“建刚,我有点相信你了。是有点邪门儿。”在他挂掉电话前,陈斌如是说道,“可别王小妹和你,最后搞得像安林和建毅一样。”

“希望不会吧。”刘建刚说道,不过他心里暗暗苦笑,我可确实有点发疯的前兆了。

大概十点多,赵明磊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里确认了王家人已经报案的消息,“现在建刚你先别乱走,明天我同事和安林家里人大概会过来做笔录,咱们的计划也先放放吧。”

“我知道。我只是想,会不会她们也去找凤仁井的洞口了呢?”

赵明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道:“不知道啊!明天大概会开始查监控,从档案馆附近。”

第二天,警察和安林的爸爸果然来了。刘建刚讲了自己在档案馆见到她们的情况,以及当时的对话。那个年轻的刑警认认真真地记了下来。他和安林的家人都没有提起凤仁井的事情,刘建刚猜测他们可能不知道姑娘们采风的事情。于是他把她们采风的故事和自己的猜测讲了出来。

“所以,我觉得,是不是得去红峰废招待所那里查查看?”

对方都很奇怪地看着他,半晌,王老伯才嘶哑地说道:“谢谢谢谢,建刚,我会去那里看看的。”

话虽如此,但他们还是流露出极大的不相信。离开的时候,那警察告诫他暂时不要离开本市。

刘建刚马上给陈斌和赵明磊打电话。“我敢肯定,她们肯定去了那里!如果再遇上那个李海鹏,我觉得很危险!”

“建刚,还是得等下查查监控什么的,咱们不能——”赵明磊的话马上被刘建刚打断了。

“想想安林和建毅——多等一分钟,她们就更危险!警察明显不信我说的,那咱们就赶紧去啊!”

陈斌先开口表示支持:“我觉得建刚说得对。至少,咱们也得看看建刚说的洞口是不是真的在啊。”

赵明磊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那,等我下安排一下手头的事儿,咱们就在招待所门前汇合吧。”

刘建刚和陈斌先打车到了这里,他俩等了一会儿,赵明磊一个人打车过来了,警服都没脱掉。他下了车,拄着拐尽量快地走了过来。

“我带了把枪。”他小声说道,同时拍了拍口袋,“还带了强光手电和电池。”

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天色阴沉沉地似乎又要下雨。看门人还记得他们,在看过赵明磊的警官证后放他们进去了。

“警察同志,我们这儿到底有啥事儿啊?”

“嗯,我们怀疑有人把赃物藏到这里了,上次没找到,这次再看看。”

那看门人听闻表示自己也想帮忙,赵明磊连忙拒绝,只是让他等着。

他们三人于是直奔向那棵大榕树的所在。越接近那里,刘建刚就越紧张,但是这次直到树下,他也没再听见那些声音。

赵明磊和陈斌绕着树转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

“我没听见什么声音啊。”陈斌说道。

刘建刚没说话,只是拿手指指上方。他俩都随着他的手指看了上去。

“咱们爬上去看看吧。”陈斌建议道。赵明磊看看他俩,也点头同意了。于是陈斌和刘建刚找了一块树干上气根交织,方便手脚抓踩的地方,慢慢爬了上去。

陈斌先爬到了主干分岔的地方。他伸头过去,随即惊呼了起来!

“我靠!这里真有个洞!”
刘建刚赶紧猛爬了几步,也伸出头看去。

果然如他所猜测的,树干中间是空的——明显榕树是围绕着一口井什么的长了起来,把井口或叫洞口包围其中。榕树就像个烟囱似的,盖在了上面。

刘建刚说道:“二斌,把我背包里的手电拿出来啊。”

陈斌腾出一只手掏出了手电,刘建刚也腾出一只手帮他打开电筒开关。然后陈斌向下照去。

光柱照亮了洞壁榕树交缠的枝干,仿佛黑暗里喷涌出来的怪物的触手。雾气或者灰尘,也在光柱里氤氲飞舞。

“怎么样?”赵明磊在下面焦急地问着。

“看不见底下,好像很深。”陈斌回头喊道。

“下来吧!”赵明磊喊道,“咱们找到这个洞,也说明不了什么。”

陈斌犹豫了一下,看着刘建刚,“走吧建刚,咱们也不好下去。”

刘建刚却颇为不愿,“就在这里面,伙计们!他们就在里面,安林,李海鹏,姑娘们,他们就在里面!我得下去!伙计们,咱们得去救人啊!”

“可是这没有证据!”赵明磊朝上喊道。

“那,至少让我下去看一下,就上来!”刘建刚的表情和语气,不禁让他俩有点担心。陈斌劝阻道:“太深了,建刚,都没个安全绳什么的,太危险了。”

“你看,你看,二斌,攀着树干能爬下去的,我下去看看就上来。”刘建刚几乎是乞求道,“至少,让我也再照照看。”

陈斌叹了口气,把手电递给他,然后和刘建刚一起看下去。

刘建刚又往上爬了些,探出部分身体,努力想把手电更深地探下去。依然和刚才一样,只能照见灰尘,看不到洞底。

正当他也有些灰心的时候,他忽然瞥见了什么。

“二斌。”刘建刚轻轻叫道。

“怎么了?”

“往左边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

陈斌眯起眼睛看着,手电照不到的黑暗里,洞壁上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动。他不知道是不是幻觉还是——

“我靠!”
陈斌看清了,惊恐地叫了出来!

那的确是个活物,而且是在往上爬!灯光终于可以照亮他的时候,刘建刚和陈斌看得清清楚楚,那是——

李海鹏抓着洞壁的树根攀爬着,仿佛一只人面的大蜘蛛。他在光柱下呲着牙,向他们无声地笑着。那笑容显得十分恶毒,充满了嘲讽。
然后,他敏捷地退了下去,消失在黑暗中。

“咱们得下去,咱们得下去。”刘建刚喃喃自语,而陈斌,则是盯着那片黑暗,默默地点着头。两人都对底下赵明磊的疑问的呼喊置若罔闻。

二十六、地穴
“我们得下去!”刘建刚冲树下的赵明磊喊道。

“真的是——”赵明磊还是有些怀疑地问道,“李海鹏?”

“是的!我俩都看见了,都看见了……”陈斌回应道。

刘建刚说道:“明磊,你在外面等我们,以防万一。而且你也不方便进洞。”

赵明磊却把拐杖扔了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树旁,开始向上攀爬。“我得去!我带着枪呢,李海鹏是个危险。”

刘建刚或者陈斌的劝阻自然是不管用的,而且赵明磊爬的也很快,丝毫没受腿脚拖累。不一会儿,他也爬到了洞口并向下探望。

“咱们下去吧。”赵明磊看了一会儿,开口道。

“不知道多深。”刘建刚看了看两个朋友,喃喃说道。他把手电用嘴叼住,第一个翻过外侧树干,向下爬去了。陈斌和赵明磊也不言不语地默默跟了上来。

他们三个越往下攀,头顶的那一圈光亮就越小。下面的空气开始变得潮湿,越来越充满水汽。榕树的枝干或是气根,给了他们攀爬的助力,只是不知道还要向下多久。

刘建刚朝下看去,口中的手电还是没能照亮这个坑洞的底部。李海鹏也消失不见,大约是到了底下?

往下爬吧。他们三人一路默默无语,只希望赶紧到底。现在他们肯定已经爬到了树底下的那口井,或是坑洞里。

又爬了一会儿,刘建刚突然探头看向下方,同时张开了嘴巴。还没等陈斌他们惊呼出声,手电筒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照亮了自己前面的一小块地面。

“马上到底了。”刘建刚说道。地面离他们的脚下大约还有4~5米的样子,灯光照到的地面满是枯朽的树叶,也因此电筒并没有摔坏。

他们三人赶紧加快了速度。离地还有一人高时,陈斌先松开手跳了下去。迅速拾起了手电,向四周照射了一番。

等其他两人都下来并走近时,陈斌把手电打向他的前方。“呐,这有个洞。”

前面光线照及,是一个一人多高的洞口。出乎意料的是,洞口明显是人工修砌的,条石砌成,四四方方。洞口后面是一条缓缓向下的走廊,地面一样是铺有石条。

刘建刚吁出一口气,说道:“这大概是以前来这个洞祭祀的那些人修建的吧。”

“我包里有荧光棒。”陈斌说道。

刘建刚打开他的背包,给自己和赵明磊各拿了一支然后扭亮。“进去么?”他问道。

“走!”赵明磊说道,他伸手入怀,掏出了手枪。三人打着光,紧紧簇拥着,慢慢走了进去。

这条走廊里的空气十分潮湿,脚下和墙壁上的石板,都结着一层薄薄的露水,头顶上也不时滴下水滴来。刘建刚注意到,两边墙角下都开着排水的凹槽,可以看出当年修建这条走廊的先人,确确实实十分地用心。

他们就这样走了好半天,感觉已经向下走了有好几层楼的高度了,然而仍然还没有到头。这时陈斌突然问道:“手机还有信号么?”

他们都掏出来看了,“一点没有了。”

陈斌说:“开成飞行模式,或者关机,这样手机能省点电——咱们不知道要走多深,我担心手电和荧光棒不够用,必要时候,用手机可以照亮。”

他说的在理。赵明磊和刘建刚赶紧如他所言关掉了手机。刘建刚说道:“不知道李海鹏怎么跑得这么快,到现在也没遇上。”

“我看他应该不是第一次来。”陈斌说,“也说明这条路应该没有岔路了。继续走吧伙计们!”

他们大约又走了十几分钟,眼前突然出现了墙壁——走廊在这里拐了个U形弯继续向下走去。

这里更加潮湿了,头顶水滴下落的频率如同小雨,排水沟槽里甚至能听见潺潺的水声。往下,继续往下,刘建刚诧异于一路上一直没听见那些奇怪的音乐和呐喊,这是不是个好兆头呢?

又一次转过一个U形弯后,前面很远处,似乎传来了什么声音。三人不禁停下了脚步。

“感觉像是风声啊。”赵明磊小声说道。

“不是风声,没有风吹过来。”

那隐隐约约的隆隆声,在他们继续前行后越来越大。此外,空气里的湿气反而小了一些,变的有些冰冷。

不多时,走廊再次出现了一个U形弯,而隆隆声已经大到快能压住他们说话的声音了。转过这个弯道,他们惊讶地发现前面不远处,向下的走廊变为水平,并通向墙壁上的一座石门,而且,还有微弱的光亮从门中照了出来。

赵明磊扣紧手枪,打开了保险,艰难地站在最前面——“小心点儿。”他说道。

三人小心翼翼地走过石门,却不禁惊讶万分地停下了脚步。

门外是个小小的露台,站在这里看过去,他们在一座巨大的天然洞穴里。洞穴顶上和墙壁上,有很多水晶状的不知名矿物,发着幽暗的蓝绿色光芒,使得这座巨大的洞窟反而有了些许光亮。

他们惊讶于这洞穴的高度。事实上,他们所站的露台,大约是接近洞顶的高度。刘建刚小心翼翼地朝露台下方看去,下面矿物幽暗的光芒,仍不足以让人能一眼看见洞底,而巨大的隆隆声,则是从这个深渊里传了出来。

“应该是暗河。”陈斌说道,“没路了么?”

“在这边。”赵明磊伸出荧光棒指着右侧的平台边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道阶梯,陡峭地伸进阴暗的深薮里。

三人对视了一眼,默默地走上了阶梯,继续往下小心翼翼地走去。等到水声变得震耳欲聋的时候,他们也走到了洞底。

不远处,一条汹涌的河流在河道里喷出水花,在幽暗的荧光下也能看见那些白色的水沫。

“看那里!”刘建刚大声喊着,试图压过水声。

在他手指的方向,有一座竹木制的桥,架设在河流之上。赵明磊看看四周,点点头喊道:“只有这条路啦!”

他们毫不犹豫地走上那座并不宽阔的桥。刘建刚发现,这座桥是把竹子用竹篾捆扎在一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建成的,但是踩上去仍然还算结实。

脚下暗河还在怒吼,喷出的水沫甚至都浸湿了裤脚。他们三人扶着藤麻一类材料编织的扶手护栏,慢慢走过湿滑的竹桥。当走到对岸时,他们能看见,对面洞壁上有个巨大的洞口,黑洞洞地吞噬着微弱的荧光。

陈斌却惊呼起来:“那是——”

不远处的地上,扔着一个背包。

看上去很像是王秀淑的。

二十七、深入
刘建刚打开了背包,里面有充电宝、电池、本子、笔这些物件。他随后把那个本子打开来,翻了几页。

“怎么样?是那两个姑娘的么?”陈斌问道。

刘建刚等了一下,才合上本子回答道:“看不出来啊,里面没记什么关键的东西。”

赵明磊从一过来,就一直看着那个巨大的洞口,这时他转过身来说道:“不管是不是她们的,至少说明这里有人进来了。也许,是不是李海鹏也不一定。咱们现在还得继续找下去。”

刘建刚点点头,他把那个背包也拿上了。前面不只还有多深远,也不知还有什么危险,多拿一些有用的装备总是好的。

他接着把手电暂时关上了,两只荧光棒加上周围不明矿物的幽光,将将可以看清楚前路,因此没有必要继续浪费电量。陈斌递给他一只荧光棒,被刘建刚婉拒了。于是陈斌主动走在前面,三人走进了那个巨大的洞口。

从外面看,这个洞口高度大约有四五层楼的样子,但是走进里面,就会发现,洞顶密密麻麻垂下的钟乳石,和四周高大的石笋,让人感觉仍然逼昃。在石笋中间,有一条明显的道路,虽然不是砖石铺底,但仍可以看出它是人工修凿而成。

他们脚下忽高忽低地慢慢前进,那条道路似乎是一路向下走,却始终未见尽头。路上三人歇了两回,基本上没怎么交谈,都只是埋着头往前赶。刘建刚注意到,路上的石笋和钟乳开始慢慢变少变小,空气里的潮气也一点点在降低,但发光矿物开始变得多了起来,光亮度明显提高了。

“你们说,这发光的石头不会有辐射吧?”陈斌打破沉默,开口问道。

刘建刚摇摇头:“鬼知道。只能希望不会有吧。”

“看,地上还有发光的东西。”赵明磊用脚踢了踢,然后蹲下去看了眼,“是种蘑菇。”

有蘑菇就说明地面不再是石灰岩,而是开始出现土壤和有机质了。只是,在这么深的洞穴里,有机质从何而来呢?刘建刚想着之看过的科学纪录片,洞穴里最常见的营养质就是——蝙蝠的粪便?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向洞顶。刘建刚惊讶地看见,无数荧光的小点在簌簌乱动。

他赶紧拉住同伴,“快蹲下,上面有——”

还没等他说完,嘈杂的叽喳声一下子哄然而起,那无数的荧光一下子变成黑色的洪流,倾泄下来!

“我靠!”陈斌刚喊了一句,就被刘建刚拉倒在地,他赶紧蜷身抱头。那叽叽喳喳的喧嚣一下子就几乎贴近到耳旁,他能感觉到千万翅翼拍打的疾风,也能闻见腥臭的气味。

好一阵子,陈斌一动也不敢动,直到那一片声音彻底消失殆尽。他才抬起头来,“全是蝙蝠?!”

“是。”刘建刚帮助赵明磊站起身,才一边拍打着自己身上,一边说道:“这附近肯定有通往地面的洞口。”

“嗯嗯。吓人一大跳。”陈斌啐了一口,抖抖身上的泥土,“继续吧伙计们。”

继续前进,周围不明矿物依然散发着荧光,刘建刚注意到,隔不了多远,路两边总会出现一两块大的矿石,就好像夜晚的的路灯。他心里不禁怀疑,这是不是人工放置的呢?

还没等他想出究竟,前面陈斌忽然停下脚步,并伸手向后示意停下。

“前面有亮光。”

刘建刚走到他身边,向前看去,果然前下方远远的地方有一小片光亮,似乎是道路到了尽头的洞口,外面则是地面和阳光。

他们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自然都是有些难以置信。“怎么就到地面了?我感觉我们就没往向上的方向走过啊?”刘建刚说道。

“鬼知道啊!走过去看吧。”

赵明磊又一次掏出了手枪,走到了前面,一瘸一拐地和他俩往那片光亮踱去。

果然是洞口!

眼前是一个四四方方明显人工开凿的洞口,外面的亮度,就像是朝阳将出或是金乌西坠时的光亮。从洞口看出去,一条笔直的、光洁的石板路通向远方。

三人小心地走出了洞口,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惊讶万分。

他们在一个无比巨大的洞窟里。洞窟的顶部根本就看不见,也不知道究竟有多高。左右和前方也一样看不见边界。脚下他们以为的石板路,则是一座长长的桥梁。桥面有三车道的宽度,桥下满是雾气,看不见有水没水,有多深。而雾气里又透着神秘的明黄黄的光芒,照亮了视力所及的范围。

“太……惊人了……”刘建刚不禁喃喃。而陈斌也说道:“这座桥不知道什么材质啊!你们看,有点像水泥。”

赵明磊和刘建刚都仔细看去。果然,这座桥用的是不知道什么材料,看不见一点砖石缝隙,光洁的有如抛光的大理石。刘建刚伸手摸了一下,又敲了敲——桥面冰冷而坚固,敲上去有点类似金属。

眼前这种宏壮却又神秘未知的景象,让刘建刚开始心悸不已。他站起身时,不禁有些头疼起来,脚下也开始发虚,而他耳边又开始听见鼓声和笛子狂乱的合奏了——

“这,这是什么声音?”陈斌声音颤抖着,在他右边响起。

怎……怎么?“你们……也听见了……”刘建刚的手颤抖着问道。

“有敲鼓和笛子的声音。”赵明磊也说道。

刘建刚咽了一口唾沫,才小心地开口说道:“我,我之前听到的就是,就是这个声音。”

“桥对岸……”陈斌试图点上一根烟,可是他却半天打不着火,“咱们,还往前不?”

赵明磊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大声说道:“姑娘们,还有李海鹏,是不是在前面,我们还不知道——不能放弃,走……我们……走!”

三人于是走在石桥的中间,往前慢慢走去。桥下的雾气,一直起伏变换,有如波浪。雾气里的光亮,也随之变幻波动。有几回,刘建刚几乎觉得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雾气中游动,就好像海中游动的巨鲸。他甚至看见远处有什么东西伸出了浓雾,晃动了几下,又缩了回去。但他呼唤朋友看时,却什么也没看见。

鼓声和笛声又一次消失不见了,而他们几个,也终于看见了桥梁的对岸。

二十八、终点(上)
当他们离开长桥,踏上对岸,眼前的景象再一次让人惊异——一座巨大的石门,嵌入眼前的洞壁之上。石质(确切的说,是和长桥一样材质)的两扇门扉向外打开,足足有四五层楼的高度。门扉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扭曲而奇异——描绘的并非人物走兽抑或是树木鲜花,而是几何图形或线条的组合与分解。

门内是一条缓缓下降的坡道。它类似中国古代皇宫的御道,中间是雕刻着花纹的石板,两侧则是阶梯——但每阶的高度足有小半个人高,似乎不是让人行走的。

这条下降走廊两边墙壁和天花板上,则是有一些晶体规律地镶嵌着。比起之前看到的发光矿物,这里的晶体光明更甚,散发着的也不再是幽暗的蓝绿色光芒,而是明黄色的光亮,照的整条走廊并不黑暗。

“走吧。”刘建刚率先迈开了迟疑的脚步。这里所看见的一切,如果说是古代安古寨的村民为了祭祀修建的,也未免有些不可思议。刘建刚隐隐觉得,那条长桥之前的道路桥梁还算是人力可为,而这之后的建筑则完全不像是古代的人力所能达到的了。

“仙人?黑雾?”他小声自语道,这里的一切,总不可能真是什么仙人造就的罢?

沿着中间的雕花坡道,三人慢慢前进。走了几步,他们看见一侧的墙壁上出现了壁画。

壁画的风格和石门以及坡道上的雕花完全不是一个风格,画风很是朴拙。他们看见画里开始画着不少小人儿,在翻越某几座山。然后他们在一座山前停下,山体上有个深深地深入山体的隧道,其中有些人正走了进去。

第三幅壁画上,人们匍匐在一团黑色前,似乎在跪拜或是乞求。随后那幅画上,他们则是把一些人扔向黑色之中,那黑色伸出了几只触手一样的东西,其中一只抓住了一个人。

“……这个……是安古寨祭祀的场景么?”陈斌问道。但他的两个同伴都沉默着没有搭话。他只好讪讪回头,跟着同伴继续往前走去。

继续向下,空气开始变得干燥而且冰冷,两侧墙壁和头顶上的发光晶体也变得昏暗起来,就好像损坏的路灯。走了又不知多久,他们走到了坡道的尽头。

依然是一座石门,在昏暗的光线里屹立着。门扉早已经向外打开,前面似乎是个大厅。地面上流动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温度也让人感到冰冷。这个大厅整个儿笼罩在一片灰暗的微弱光亮中,只能看见十来米范围的样子。

三人在此时都颇有些踯躅。本能告诉刘建刚,在这个黑暗的大厅里,似乎有什么不可知的危险。他感觉自己身上已经开始战栗,也不知是不是寒冷的原因。

赵明磊毕竟还是胆子最大的,他呼出一团雾气,举着手枪,迈出了第一步。其他两人,也沉默地跟了上去。

往里走不多久,他们看见巨大如高塔的石柱排列两边。那些石柱看不见有多高,目力所及,只能看见他们高耸进入一片黑暗。在如此安静空旷的巨大厅堂里,居然一点儿回声也没有听见,不禁让人怀疑这里究竟有多么广大。

“咔嚓!”

一声脆响,赵明磊似乎踩碎了什么。他示意大家停下,然后向下看去。没过脚背的雾气,让人看不清脚下的东西。刘建刚向前两步,阻止了他试图蹲下的努力,自己弯下腰,向他脚边摸去。

“是什么啊?”陈斌凑上来问道。

刘建刚站起身来,他手里是个灰白的管状物体,一段被踩碎了,露出了片片断茬。“好像是——”

赵明磊接过话头:“是骨头。像是人的尺骨。”

刘建刚吓了一跳,一下把这根骨头扔掉了,在衣服上赶紧擦了几下手。

“别怕!别忘了,也许安林的尸骨就在这里呢!”

陈斌也说道:“咱们是不是得注意点啊?”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很难注意到什么了。

脚下不听传来咔嚓的碎裂声,雾气里也不时有灰白色的半球状和枝枝楞楞的物体显现出来——是人的头骨或是其他什么骨头——他们甚至看见了干枯的残存皮肤包裹的手伸了出来!

这些骨骸随着前进,在两边越来越多,逐渐堆积出雾气,在狭窄的道路两边形成了一片灰白的荒漠。

“天哪……天哪……”陈斌颤抖的声音自语不休,而刘建刚根本不去理他——他自己早也被寒意唬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不知道……他妈的,这里不知道有多少死人……”赵明磊的声音倒还算大,然而也带着恐惧的颤音,“看上去……死了……不知道有多久……几百……几千年……他妈的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啊啊啊——!”

他抱着头,一下子摔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和嘶叫。刘建刚反而恢复了些理智,他上前去把赵明磊努力搀扶了起来,然后吼叫道:

“咱们!咱们不能被吓住!还有,还,还有人等着我们去救,还有安林!鼓起点勇气!加,加油!”

这时一阵笑声,肆意的,嘲笑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似乎是在嘲笑他们的懦弱和恐惧。

“是李海鹏那个王八蛋!”刘建刚叫骂道。他看了一眼怀里的赵明磊——他还在浑浑噩噩地盯着不远处的尸骨,浑身筛糠般打着摆子。

“二斌!”刘建刚把陈斌叫得清醒了一些,他把赵明磊推到陈斌怀里,“你,你看着明磊,我先过去抓住那个混蛋。”

“好……你……我……”陈斌还说不太利索。刘建刚则是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奔去。

建毅,你不让我来,是因为这里么?他心里想着继续奔去。李海鹏,我打赌他和你们的事情绝对脱不开关系!

两边的尸骨也是越堆越高,几乎像两边的墙壁。枝枝丫丫伸出的骨头,不停碰在他的手臂和腿上,甚至在他跑过的地方,触发了几次小小的塌方。

终于,他看见前面尸骨堆成了一座高高的小丘。可以说,其实就是以这里为中心,尸骨逐渐铺开了去!在小丘顶上,他看见李海鹏站在一座石台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时不时发出呵呵的嘲笑声来。

“你来晚了。”他说道,语调冰冷而残酷。

“她们已经没救了。”

二十九、终点(下)
随着他的话音,刘建刚的视线才仔细看了过去。在李海鹏旁边的石台上,垂着一条苍白的手臂。

“你……混蛋!你……”刘建刚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的意志里愤怒正在熊熊燃烧,反而把之前的恐惧压抑了下去。他拔腿就要往尸骨丘上冲去。

“别动!这里还有个活的呢。”李海鹏弯下腰,一把抓起来了什么,另一只手上则出现了一把闪耀的刀子。

是王秀淑。

李海鹏抓着她的头发,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另一只手上的刀子抵住了这个姑娘的咽喉。

“小妹!”刘建刚惊呼道。然后,他发现王秀淑几乎毫无反应,只能听见她从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来。

“你要是不care她,其实也无所谓。”李海鹏呵呵冷笑着说,“她已经疯了——掉了魂儿!吓!和你那个傻逼兄弟一个下场!哈哈哈哈!”

刘建刚又惊又怒,“你!安林和建毅,都是你害的?!”

“没错哦!那两个王八蛋,天天就是欺负我!还有和他们混在一起的几个家伙,操他妈!都不得好死!”

“都……都只是……小孩子!你怎么,怎么能——”

李海鹏打断了他的话,全力喷泄出压抑已久的怒火:“小孩子?!滚你妈的小孩子!我的东西,说拿就拿,不给就威胁我!把我关到废屋里,还往里扔马蜂窝!他妈的我差点被蛰死!每时每刻,每时每刻我都想干掉他们!小你妈的孩子!你这张脸,我特么的见到就想把它踩烂!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回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神,我的神,会为我惩罚你们的,都他妈的得死,得死!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手上的刀子离开了王秀淑的脖子,在空气中恶狠狠地挥舞着,伴随着的则是李海鹏“啊啊啊”的疯狂吼叫。

刘建刚听在耳里,不由地胆战心惊。他完全没想到过,建毅他们会给眼前这个中年人,带来怎样的伤害。那种歇斯底里的怒火和恨意,让他畏缩逡巡,不敢上前。

“我,我真的不知道,你的遭遇……对不起你……我愿意给你补偿,我有钱——只要你把她放开——海鹏,别再犯错了!”

可回答他的,只有一阵狂笑,嘲弄与残忍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愚蠢的蝼蚁,你们懂个屁啊!看看这里的一切吧,这地方,本来就不是人修的!这里是神的殿堂!伟大的,永恒的,古老的神!神要的,是你们的灵魂,真他妈的带劲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他妈的就,是为了躲你弟还是他妈的你哥,找到这里来的!开始我特么也差点疯了!疯人箐,知道吗?这里原来叫疯人箐!除了被神选中的,看看我!都得疯!要么就是死!没人出得去——除了我!我他妈才是神选中的!你们已经逃不了了!都得完蛋!完蛋!哟!瞧瞧谁他妈也来了,陈二斌!当年你没能一起来,真特么可惜啊!”

陈斌搀扶着赵明磊,走到了刘建刚旁边。赵明磊依然脸色苍白,目光游移不定。陈斌则是铁青着脸,恨恨地看着骨丘上的李海鹏。

“你恨我们,你他妈来杀我啊!你害别人干嘛!”

李海鹏毫无愧色地微笑着:“这两个蠢女人,自己跑到这里来的,又能怪谁?看门的不让进来,自己翻墙进来,然后正好看见我从树上下来——王安林的妹妹,主动来找神殿,这不是死催的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然后我就说,带她们来看我小时候发现的地方,这俩蠢货就傻乎乎跟来了!哈哈哈哈!正好啊,就当祭神的开胃菜,不正好废物利用么?”

陈斌愤怒地叫了出来:“我他妈宰了你!”作势要冲上骨丘,却被刘建刚一把拉住,“王小妹还在他手里!”

“没错啊!哈哈哈哈,你要是上来,她就立刻归西。还不如再等一会儿,一起见识一下神的力量好了!”李海鹏手中的刀子,再次抵住了王秀淑的脖颈。

“该死!”陈斌狠狠地踢了一脚旁边的尸骨,“该死!”

“别乱踢哦!看见那个没有,对,就是我脚下这个,背着书包的,这就是王安林的骨头,别把他给踢散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着他的话,刘建刚这才注意到,在李海鹏脚下,骨丘接近顶部的地方,有一具还有衣物在身的小小骨骸,身上还斜挎着绿色的书包。

“安林……”他的眼睛不禁模糊起来,这就是安林埋骨的地方么?他们,究竟遇见了什么?神?是什么?我们也会像李海鹏这个王八蛋说的那样,也死在这里,成为骨丘的一部分?我该怎么——

“啪!”
一声脆响让他回过神来。刘建刚扭头看时,却被惊呆了——

赵明磊扶着陈斌的肩头,站在他面前,身体却慢慢地滑落下去,他的背上,出现了一个涌血的洞口。

“二斌……别……”他吐出几个字,身体扑通一下就趴倒在地,只留下手里握着手枪,惊慌失措的陈斌。

“二斌!你——”

陈斌胡乱挥动着手臂,疯狂地大叫着:“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我要他的枪,就要枪!我能打中李海鹏!走火了!对!走火!我不是故意的!你,你退后!”

刘建刚试图让他平静下来,“放下枪,二斌,放下枪!咱们,咱们想办法——”

“不!”陈斌忽然停止了狂乱,他的手抬起来,指向他,“你,你退后,对,退到台阶下面。好,别动,看我的!”

“不!”刘建刚大喊着,试图阻止陈斌的疯狂,但早已晚了。他举枪对着骨丘上的李海鹏啪啪就是两枪。

刘建刚惊恐地回头去看,却看见王秀淑的尸体正扑倒下来——她头上中了一枪,脑袋直接少了半个,还有什么东西顺着脸流了下来——似乎是脑子的碎片。另一枪则不知打到了哪里,李海鹏依然微笑着屹立不倒。

“该我了!”他挥起手来。

“啊——!”

刘建刚回头去看时,只见陈斌脖子上被一截灰白色的骨头刺了个对穿,鲜血汩汩涌出。在他身后,一具骷髅居然直立而起,刺穿陈斌的,就是它自己的骨头!

“不!”
三十、结局
刘建刚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他知道他的结局也只有死路一条。太疯狂了,太疯狂了!

陈斌、赵明磊、王秀淑、夏侯珊珊,那些尽在咫尺的朋友们却转眼阴阳两隔,他却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四周的骨骸这时如同地震一般,颤抖着,跳跃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就好像风吹过白杨树林。

伴着这声音,死者们纷纷起身,用残缺的尸骸,向祭坛那里慢慢地踱去,就好像归巢的蚂蚁或是被食物吸引的鱼群。

而他仍然瘫坐在地,毫无知觉一般,空洞地看着祭坛——除了他没有和那些骷髅一般起身行动外,他和一个死人也差不了太多了。

祭台上,李海鹏正在手舞足蹈,念念有词。他的嘴里发出的,不似人言,都是不知含义的奇怪音节的组合和吟唱。他对于台下的一切熟视无睹、毫不在意,就连刘建刚,他也根本不再看上一眼了。

行走的死人,不时撞上地上的刘建刚,他既无力起身,也无力叫喊。绝望,而不是恐惧,已经填塞了他身体的每个角落。他只是麻木地看着这一切。

骷髅们就像被磁铁吸引的铁砂,它们不停地涌向这个骨丘,并用自己的身体填充进去。这短短一会儿,骨丘的高度就至少提升了几米。

台上的吟唱声,忽然变得越来越急促狂乱。随着这声音,死人们都停下了脚步,一起颤抖了起来。

刘建刚看见,从他们的身体,骨缝间,无数微小的蓝色磷光飞了出来。就像无数河流一起汇聚成海,这些蓝色的微光,一齐流向祭坛的上空,一点点汇聚成一个光团,由小到大,愈来愈明亮耀眼。

刘建刚只觉得寒冷透骨,他感觉自己已经尿了裤子,但是他还是毫无力气,毫无生的欲望了。看着越来越大的光团,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到耳边空气流动得越来越快了,不多时他就听见了呼呼的风声,就好像打开了什么阀门。风声里,李海鹏的吟唱几近癫狂的高潮,然后,他听见了之前的声音。

鼓声和笛子狂乱的演奏,无数声音叫喊着同一个名字。

“阿萨托斯!阿萨托斯!”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笼罩了他。尽管四周各种声音嘈杂,但他感觉自己是置身死寂;尽管皮肤还能感觉到寒冷的温度和风的流动,但他感觉自己已经变成僵尸。刘建刚感觉理智和情感正在离开自己,他现在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与欣喜,他想,如果我也加入进去,跟着他们一起欢呼神之御名,这是不是——

“建刚!快醒醒!”

一个声音忽然打断了他的沉迷——是建毅!他就在他脑海里呼喊他!

“打断他!快打断他!”

刘建刚一下子睁开眼睛来,冷汗浸湿了他的全身,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想努力使理智回到身体里。

那个光团——他看见,变成了一个如同镜子一样的东西,他看见里面是星空和黑暗。

宇宙的黑暗。

李海鹏还在吼叫着,背对着他,全心全意地看着这个映照宇宙的光团。

有什么东西,黑色的,雾气一般的东西,正在从里面缓缓流出。

此情此景,足以让刘建刚再次陷入疯狂,可是他还是努力移动起身体——他抓住了手枪。

瞄准,瞄准!他的手颤抖得如同得了帕金森症的病人,可是最终,他还是稳住了。

“去死吧!”他扣动了扳机。

奇怪的是,他没有听见枪声,但是他看见李海鹏的身体狠狠地抖动了一下。他惊恐地转过身指着刘建刚大叫着什么。

去死吧!刘建刚继续扣下扳机,一下,两下,三下。

一股黑色的雾气一下子笼罩了李海鹏,然后立刻缩了回去。刘建刚看见那个光团里的星光一下子黯淡起来,很快就消失不见,那个光团,也再次分解成无数磷光四散消失。

死者全部倒下,骨丘一下子坍塌下来。刘建刚不顾尸骨的粉尘还未消散,努力站起身,向骨丘上爬去。

我要把安林、小妹还有夏侯带下来。我要把你们和二斌、明磊,全都带回去,全都带回去。

他的脑子里,现在只有这个念头。

……

阳光再次照到刘建刚身上,已经是四天后。

警察接到了看门人的报案,全面搜索了废弃的招待所,就当他们快要放弃时,有人再次拨打了刘建刚的电话,而这回,靠在大树边的一名警察听见了铃声。

警察们在井底发现了刘建刚,但他已经早没了呼吸。他的身边,是其他人的尸体——陈斌,赵明磊,王秀淑,夏侯珊珊,还有一具干枯的尸骨,是个孩子,木乃伊化的脸上,是一副惊恐的表情。

最后尸检证明刘建刚似乎是死于心衰,但他也有多处摔伤和擦伤,这让警察百思不得其解。

赵明磊和王秀淑死于同一把手枪,但是现场并没有找到枪支,只能推断是赵明磊的佩枪。陈斌是被锐器捅死。而夏侯则更加奇怪,她的脸,凝固在一种恐惧的表情里,死因似乎是被吓死?

在深井里,警察发现了洞口,但往里走不多久,就已经完全坍塌不能前进了。他们试图移开条石,结果发现不知坍塌了多少。

刘建刚的背包里,有一张奇怪的皮子,上面有奇怪的图案与符号,看年代似乎已经很久远了,这东西后来被锁进了市局证物库。

家属们自然是悲痛欲绝,然而中间出了一件怪事,王秀淑的家属在看证物时,发现那具干尸的衣物,和当年失踪的长子身上的似乎一样。最终DNA检验也证明了这点。这似乎是个线索,但最终也徒劳无功。

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案子立下,但最终沦为一沓积灰的案卷,再也没人在意了。

在刘建刚的葬礼上,杨冬卉抱着墓碑,任泪水打湿了冰冷的石块,但她并没有哭出声来。她只是喃喃地,向镶嵌着的照片倾诉着自己的心思:

“你为什么不多等我一下下呢?你这个傻瓜。”

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在那里,是她原本预备好,要给这个男人的惊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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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顺的?

阿撒托斯什么的都无所谓,黑疯人町黑的真漂亮,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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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greengrocer @ 2019-04-18, 05:16) *

安顺的?

阿撒托斯什么的都无所谓,黑疯人町黑的真漂亮,哈哈

那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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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G:style_emoticons/default/biggrin.gif) 很久之前看过,终于又找到了,写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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