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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骷髅脸, 《暗夜呢喃》中Kathulos一词的出处
Roman Hook
2023-02-21, 19:58
Post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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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偷笑的木乃伊


“笑着,如同散落遍地的骷髅

败仗之后,仰面向天

露出永恒不灭的微笑。”

——切斯特顿

“这么晚了还有家店开着,”戈登突然点评道。

一团雾气笼罩在伦敦上空,在我们横穿着的这条寂静的街道上,灯光闪烁在奇异的淡红色薄雾中,那是这种气象条件下的特殊现象。我们的脚步声单调地回响着。哪怕是在一座大城市的中心,依然总是存在着这样的街区,它们似乎被忽略,被遗忘了。这里就是这样一条街。视线中甚至连一个警察都看不到。

引起戈登关注的那家店,就在我们正前方,在街道的同一侧。门上没有挂招牌,只画着某种图案,像一条龙的图案。从打开的门洞里,以及每一侧的小小展示窗里,灯光流淌而出。它既不是咖啡厅,也不是旅馆的门厅,我们开始无聊地猜想它此刻仍旧开着门的理由。我很正常地想到,虽然我们没有特别在意这件怪事,但由于神经紧张万分,所以面对任何不同寻常的现象时都会本能地产生怀疑。接着,确实发生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

一个极高、极瘦的男人,深深弯着腰,突然从我们前方的雾气中巍然显现,向那家店走去。我只瞥见他一眼——极度枯槁的姿态,穿着破旧、起皱的服装,一顶丝质高帽紧紧拉到了额头上,整张脸都用围巾遮了起来;随后,他转身走进了那家店。一股寒风从街上呼啸而过,将雾气卷成了一缕缕幽影,但袭向我的寒意却比那风更冷一重。

“戈登!”我以一种激动、低沉的声音惊叫道;“要么是我的感觉已经不再可靠了,否则刚刚走进那座房子的人,就是卡索洛斯本人!”

戈登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们靠近那家店,戈登的步伐逐渐加快为奔跑,他猛扑进了门里,警员和我也紧随其后。

一堆怪异的各色商品出现在我们眼前。古董兵器挂在墙上,地上则堆着高高一摞奇奇怪怪的物品。毛利人的神像上顶着中国塑像,中世纪的全套盔甲阴暗地堆积如山,旁边则是一叠叠稀有的东方地毯,以及拉丁美洲出产的披肩。这地方是家古董店。至于那个激起我们注意的轮廓,则一无所见。

一个老人戴着古怪的红色土耳其毡帽,穿着织有花纹的外衣和土耳其拖鞋,从里屋走了出来;他是某个黎凡特民族的人。

“先生们,你们想买什么?”

“这么晚了,你还开着门,”戈登唐突地说,眼睛快速地往店里扫视了一遍,寻找某个能藏住我们搜寻目标的秘密躲藏之处。

“是的,先生。我的客人大多是些性情古怪的教授和学生,他们的作息时间非常不规律。通常,我的那些特殊货物是由晚班船运来的,客人们总是在那不久后到访。所以我会整晚都开着门,先生。”

“我们就四处转转,”戈登回过头,在汉森耳边说道;“去里屋,拦住任何想从那边离开的人。”

汉森点点头,假装漫不经心地溜达进了店的后方。在古董家具和悬挂展示的、暗淡无光的帷幔之间,透过其中的一条细缝,里门就在我们的视野中,清晰可见。我们之前就跟在蝎子身后——如果真的是他——距离如此之近,我完全无法相信,我们进来的时候,他能有时间穿过整家店面,并变出一扇门来,而且这个过程还能让我们看不见。因为我们进店后,眼睛就一直盯着后门,他根本没有机会逃走。

戈登和我随意地四处翻看着那些古玩,时不时拿起几件聊起来,但我对它们的情况没什么了解。那个黎凡特人盘着腿独自坐在一张摩尔垫子上,在靠近店中央的地方,显然他对我们的搜索举动无甚兴趣。

过了一会儿,戈登轻声对我说道:“继续这么装下去没什么意义。蝎子用正常手段可以躲藏的每一个位置,我们都已经看过了。我要向店主表明我的身份和职权,这样我们就可以直接搜查整座房子了。”

就在他说话这一刻,一辆卡车停在了门外,两名健壮的黑人走了进来。那个黎凡特人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他们,因为他只是招了招手,向他们示意往里屋那边去,两人便嘟噜着表示明白了。

戈登和我紧盯着他们,看着他们走向一口直立地靠在墙边、装木乃伊的大箱子,那儿离里屋不远。他们把这箱子放下摆平,然后一前一后小心地抬着它,起身往门口走去。

“等等!”戈登走向前,威严地举起一只手。

“我代表苏格兰场,”他飞快地说道,“得到许可可以便宜行事。把那具木乃伊放下;任何东西都不许离开这家店,等我们对这里进行一次彻底搜查。”

两个黑人一言不发地服从命令,我的朋友转头朝向那个黎凡特人。那个看上去毫不着急,甚至对此完全不感兴趣的老人,正坐在地上抽着土耳其水烟。

“就在我们之前进来的那个高个男人是谁,他去哪里了?”

“你们之前没有人进来,先生。或许,有什么人来了,可能我当时在里屋没有看见他。当然,你们有权力搜查我的店铺,先生。”

我们俩当即行动,一个是特勤专家,一个是地下世界的老油条,两人的本事都用上了——与此同时汉森也坚守在他的岗位上,两个黑人站在那口装木乃伊的雕花箱子前,冷漠地看着我们,而那个黎凡特人,则端坐在他的垫子上,仿佛一只斯芬克斯,对着空气喷出一团团烟雾。这所有的一切,都有一种清晰的不真实感。

最终,我们俩走进了死胡同,只能回到木乃伊那边,那口箱子确实够长,能藏进去一个像卡索洛斯那么高的人。这玩意看上去并没有按通常的做法封起来,所以戈登轻松地打开了它。一个形状不明的形体,裹在已经腐坏的绷带之中,出现在我们眼前。戈登解开部分绷带,露出大概一英寸左右,那是一段干瘪的、皮革一般的褐色手臂。当他触碰过去时,不由自主地颤栗了起来,就像一个人即将触碰爬行动物或者一些极度寒冷的东西时的感觉。他从身旁的架子上拿来一尊小小的金属神像,敲了敲那皱缩的胸口和露出来的手臂。每一下敲击都传回一声硬物的闷响,类似于某种木头的感觉。

戈登耸了耸肩。“死了至少有两百年了,这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我可不打算就为了证明这一点而冒险破坏一具珍贵的木乃伊。”

他再次凑近那口箱子。

“那具木乃伊可能已经被我损坏了一点,哪怕是只露出这么一小块,但好像没事。”

最后它又交还给了那个黎凡特人,他只用手做了一个礼貌的手势作为回应,而两个黑人又一次扛起了那口箱子,抬着它走向卡车,把它放了上去,一眨眼间,木乃伊、卡车和黑人就都消失在了雾气之中。

戈登仍然在店里四处探查,而我却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中央。我有一种感觉,虽然可以归咎于那混乱、被毒瘾支配的大脑,但它确实存在,我感觉,透过木乃伊脸上的绷带,那双大眼睛在深深凝视着我,就像是一对燃烧着黄色火焰的深坑,灼烧着我的灵魂,使我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另外,当那口箱子被抬出门的时候,我亲眼所见,里面那没有生命的东西,天知道死了多少个世纪的东西,却正在微笑着,丑恶地,无声地,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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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an Hook
2023-02-21,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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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来自大海的死人


“盲目的神明吼叫着,咆哮着,梦着

所有沉在海底的城市。”

——切斯特顿

戈登粗野地吸了一口他的土耳其卷烟,一脸茫然,心不在焉地盯着坐在他对面的汉森。

“我猜我们又亲自收获了一次失败。那个黎凡特人,卡莫诺斯(Kamonos),明显是埃及人的一个属下,他店里的墙壁和地板里面可能全都打穿了,用隐藏的机关和暗门连通,设计得厉害到连魔术师都猜不透。”

汉森回了几句,而我没说什么。自从我们回到戈登的公寓,我就一直体会到一种强烈的困倦、无力的感觉,即使是我目前这样的身体条件,也解释不通这种感觉。我知道自己整个躯体都充满了魔药——但精神却似乎格外迟钝,难以通过和我日常的精神状态进行直接对比,来感受那恶魔的毒药将何时起效。

这种状态慢慢消失了,如同飘荡在湖面上散去的迷雾,我的感觉就像正从一场不正常的漫长沉眠中逐渐醒来。

戈登正在说话:“我愿意重金悬赏,看看谁能回答,卡莫诺斯到底是不是卡索洛斯的奴仆,或者,蝎子是不是在我们进店的时候,从某个已知的出口顺利逃走的。”

“卡莫诺斯是他的部下,绝对没错,”不知不觉中,我慢吞吞地开口说起来,仿佛正在搜索着合适的用词。“我们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目光正注视着描画在我手上的蝎子图案。他眼神凝重,另外,在我们要走出去时,他还尽力紧紧贴到我身边来——用极低的声音轻轻说道:‘索霍区,48号。’”

戈登挺直了腰板,如同一张绷直的铁弓。

“真的吗!”他嚷道。“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的朋友严肃地看着我。

“从店里回来的一路上,我都注意到你就像个醉鬼一样,”他说。“我原本以为那是某种麻药后遗症。原来不是。卡索洛斯肯定是个手法精湛的梅斯梅尔术[注]催眠师——他控制有毒爬虫的能力便说明了这一点,我逐渐开始相信,这就是他控制那些人的能力的真正来源。

[注:十八世纪末,瑞士医生梅斯梅尔(Mesmer)开始将催眠手段引入医学,虽然他本人误将治疗效果解释为磁力的作用,但依然启发了后来的催眠疗法。]

“不知用什么手段,‘主人’在那家店里将你的精神从大脑的警戒中擒住,部分地恢复了他对你思维的掌控。在某个隐秘的暗处,他将自己的脑电波传送到你的脑中,虽然不知道他躲在哪里,但卡索洛斯当时就在店里的某个地方,我很确定。”

“他的确在那儿。在那个木乃伊箱子里。”

“木乃伊箱子!”戈登极度焦躁地大喊起来。“这不可能!那具木乃伊把里面都占满了,就连像‘主人’那么细瘦的东西,都不可能塞进那么窄的空间里。”

我耸了耸肩,没法解答这个问题,但不知怎么地,我非常确信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卡莫诺斯,”戈登接着说道,“明显并不是组织的核心成员,他不知道你已不再忠于组织。所以,一看到那个蝎子标记,他就不加怀疑地假定你是‘主人’派出的一个间谍。这整起事件,可能是一个诱我们进陷阱的阴谋,不过我觉得那个老人的话是可信的——没有别的可能,索霍区48号就是蝎子的新窝点。”

我也觉得戈登的观点是对的,然而脑中却潜藏着一丝疑虑。

“我昨天拿到了莫利少校的文件,”他还在说,“就在你睡觉那会儿,我仔细检查过了。其中大部分内容只不过是证实了我已经知道的事——提到土著人的动乱,重复了一遍我们的理论,即这一切背后存在着一个深不可测的能人。但还有一件事强烈地勾起了我的兴趣,我想你也会对它感兴趣的。”

在他那个显眼的箱子里,他取出了一份手稿,那上面是不幸的少校那细密、工整的笔迹,虽然他用一种单调沉闷的嗓音念着,但声音中还是流露出些微热烈的兴奋之情,下面就是那段梦魇般的叙述:

“这件事,我认为有必要尽快记下——关于它是否与当下的这起案件有任何瓜葛,未来的事态发展将向我们揭晓答案。在亚历山大,我花了几个星期来寻找进一步的线索,查明那个被称作蝎子的人的真实身份,通过我的朋友艾哈迈德·沙(Ahmed Shah)的介绍,我在那儿结识了著名的古埃及学家,来自纽约的埃兹拉·斯凯勒教授(Professor Ezra Schuyler)。他证实了一个世俗间广为流传的故事,关于‘海中人’(ocean-man)的传说。这个神话故事,被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了下来,可以追溯到上古那个混沌不明的时代,它简单来说,就是某一天将有一个人从海中升出,他将统领埃及的人民战胜其他一切民族。这个传说传遍大陆各地,流传之广,以至于现在所有的黑人种族都认为,它讲述的是一个世界帝王的降临。斯凯勒教授提出了他自己的想法,认为这个神话故事隐约可以联系到失落的亚特兰蒂斯,他固执地相信,那块土地位于非洲大陆和南美洲大陆之间,埃及人的祖先便是其居民的支流。他这样联想的依据实在过于久远、过于虚幻了,因此我不想在这里提及,但顺着这种理论的思路谈下去后,他给我讲了一个古怪而奇幻的故事。教授说,自己有个很亲密的朋友,叫冯·洛尔夫蒙(Von Lorfmon),是德国人,那种独立科学家,已经去世了,几年前,他从塞内加尔的海边出航,因为那里发现了一批海洋生物,他打算去对这些物种样本进行调查和分类。为此,他雇了一条小型商船,负责驾船的船员有摩尔人、希腊人以及黑人。

“陆地渐渐远离了他们的视线,几天后,有一个漂浮着的东西出现在视野里,这个物体被他们拉上了船,结果发现是一口最稀奇的那种木乃伊箱子。斯凯勒教授向我解释说,由此开始,这个故事的情节就有别于传统的埃及传说了,但听着他那相当富有技巧性的叙述,我的脑中也只出现了一个形象,那就是一个外形怪异的物品,表面雕刻着一种既非楔形文字也非象形文字的字符。箱子上涂了一层厚厚的漆,可以隔绝水和空气,冯·洛尔夫蒙打开它的时候极其费力。不过,最后还是成功了,在没有损坏箱子的情况下打开了它,一具世上最不寻常的木乃伊显露在面前。斯凯勒说,自己从未见过这具木乃伊,也没见过那口箱子,但开箱时希腊船长就在现场,根据他的描述,那具木乃伊与普通人的差别很大,那口箱子也不同于传统的款式。

“经过一番检查,他们确定此物并未经过常规的木乃伊制作流程。每个部位都完好无损,仿佛仍活着一般,但整体已缩水,硬化到了一种木头般的坚实质感。外面有层层布料裹着,但在空气进入与其发生接触的那一瞬间,它们就崩裂成灰,飘散了。

“船员们的反应让冯·洛尔夫蒙大为震惊。希腊船员没有对此产生什么兴趣,他们觉得,这在任何人眼里都是很寻常的事,但摩尔人,以及,尤其是黑人,似乎都在这瞬间突然发狂了!当箱子被吊上来时,他们全都跪倒匍匐在甲板上,开始了一种满怀崇拜的咏唱,为此,其他人不得不动用手段,将他们赶到展示着木乃伊的那个舱室外面。结果他们和希腊船员之间爆发了多次打斗,船长与冯·洛尔夫蒙觉得最好是尽快返航,停靠到最近一个港口上。船长将此事归结为,海员对船上有具尸体一事天然地感到憎恶,但冯·洛尔夫蒙觉察到了一丝更深层的意味。

“他们停靠在拉各斯[注],就在当晚,冯·洛尔夫蒙在自己的客舱里遇害,而那具木乃伊和箱子都消失了。所有摩尔水手和黑人水手也都在同一晚弃船而去。斯凯勒说——由此,事件发展到了一个最为阴险、神秘的境地——后来,紧接着,土著人中开始爆发广泛的动乱,如隐火焚烧,发展到了实在可见的地步;他将此事和某些版本的古老传说联系在了一起。

[注:Lagos,尼日利亚港口城市,当时仍是英国的属地。]

“在冯·洛尔夫蒙之死上,也笼罩着一层神秘的气氛。他将木乃伊放在自己的客舱里,预感到会有狂热的船员发动袭击,于是谨慎地关闭并闩上了舱门和舷窗。船长是个信得过的人,他发誓说,除此之外,屋内绝对不可能再有别的出入口了。种种迹象也表明,门窗都从内部锁上了。那位科学家是被一把匕首杀害的,那是他的收藏品之一,最终却留在了他的胸口上。

“正如我说过的,随后,非洲这口大锅便立即开始翻腾。斯凯勒说,他认为土著人是以为古老的预言成真了。那具木乃伊就是海中人。

“斯凯勒提出了他的观点,认为那件物事是亚特兰蒂斯所造,而那个装在木乃伊箱子里的人,则是已失落的亚特兰蒂斯的居民。至于那口箱子是如何从那片被遗忘的土地上,穿过上方几千英寻深的海水,浮到海面上来的,他就不敢再妄加猜测了。他很确定,在非洲满是鬼怪的丛林迷宫中的某个地方,那具木乃伊曾被人尊为神明,而且,在那死物的影响下,黑皮肤的战士们正聚集起来,准备发起一场大规模的杀戮。他还相信,某个诡计多端的穆斯林就是这场骇人叛乱的直接推动者。”

戈登停了下来,望着我。

“感觉就像,在编织出这个故事的纱线上,木乃伊们正跳着一支怪异的舞,”他说。“那位德国科学家用他的相机为那具木乃伊拍了一些照片,看过这些后——相当奇怪的是,它们并没有在该事件中被偷走——莫利少校开始思考起了某些惊人发现背后的隐情。日记反映出他当时的精神状态,语句变得支离破碎——他的情况似乎已接近精神错乱。他到底知道了什么,让他的精神状态如此不稳定?你说,卡索洛斯的催眠魔力会不会也对他起了作用?”

“那些照片——”我开口道。

“它们落入了斯凯勒手中,他把其中一张给了莫利。我在手稿里找到了。”

他将那东西递过来,仔细端详着我。一看到照片,我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猛灌了自己一大杯酒。

“这不是伏都教小庙里的那种死人神像,”我颤抖着说,“而是由可怕的生灵催生出的一个活生生的怪物,一个走遍世界寻找猎物的怪物。莫利见过主人——这就是他精神崩溃的原因。戈登,我多希望自己能重新回到人间。这张脸,就是卡索洛斯!”

戈登注视着我,张口结舌。

“你检查的,是主人的手,戈登,”我笑了。一看到那个钢铁般坚强的英国人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在我那被恐惧围绕的心中,便又生出了一种冷酷无情的乐趣,显然,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震惊。

他舔了舔嘴唇,用一种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说道,“怎么可能,科斯蒂根,那就是说,没有一件事是确实可靠的,人类其实是在数不尽的、蕴含着无名恐怖的大深渊的边缘徘徊。如果冯·洛尔夫蒙发现的那个死人怪物,真实身份就是蝎子,他能用某种丑恶的方法重回人世,那单凭凡人的力量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卡莫诺斯店里的木乃伊——”我开口道。

“没错,那个人的肉体,经过上千年失去生命力的时光,被硬化了——那一定就是卡索洛斯本人!在我们进店之前,他仅剩的那点时间,刚好够他脱掉衣服,用亚麻布把自己裹起来,然后走进箱子里。你还记得吧,那个箱子是竖直地靠在墙上的,被一尊巨大的缅甸神像遮挡住了部分,那神像妨碍了我们的视线,因此多给了他一点时间来完成计划。我的天呐,科斯蒂根,我们对付的,是来自史前世界的怎样的恐怖啊?”

“我听说,印度的托钵僧(fakirs)能达到一种非常形似死亡的状态,”我开口说道。“卡索洛斯是个狡猾、机巧的东方人,或许他能让自己也陷入那种状态,然后由他的部下把箱子放在海里,放在保证能被发现的地方,难道就不可能是这样吗?说不定他今晚只是在卡莫诺斯的店里故技重施,不行吗?”

戈登摇了摇头。

“不,我见过那些托钵僧。他们中没人能假死到这种程度,能让身体枯萎硬化——简单来说,就是干尸化。莫利在介绍事件经过的另一处描述中说,冯·洛尔夫蒙草草记下了一份对木乃伊箱子的描述,并最终传到了斯凯勒手中,里面提到有大量海草黏在上面的情况——其中一种海草只在海洋底层极深的水下被发现过。还有箱子使用的木料,也是一种冯·洛尔夫蒙无法辨认、无法进行分类的木头,然而他可是当代最伟大的植物学权威之一。他在笔记中一次又一次地强调,这个东西的年代无比久远。他承认,没有办法说清那具木乃伊究竟有多古老,但也用暗示的语气透露道,他相信这东西的历史不是上千年,而是上亿年!

“不。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既然你能肯定,照片上的木乃伊就是卡索洛斯——而且店里确实没有密室——那基本就可以确定,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蝎子从未死去,只是在若干年前被放进了木乃伊箱子里,期间他的生命以某种方式保存着,要么——他死过了一次,然后复生了!这两种理论,无论哪一种,在冰冷的理性之光照射下看来,都是绝对说不通的。我们都疯了吗?”

“倘若你踏上过通往幻梦之地的路,”我阴郁地说,“就会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倘若你凝视过巫师卡索洛斯那恐怖的毒蛇之眼,就不会怀疑他是一个既死且生的人。”

戈登望着窗外,他英俊的脸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憔悴,却逐渐冷硬如铁起来。

“无论如何,”他说,“在太阳再次升起之前,有两个地方我打算彻底搜查一遍——卡莫诺斯的古董店,和索霍区48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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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21,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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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蝎子的掌控


“在城市的荣耀高塔上

死亡投下它雄伟的目光。”

——坡[注]

[注:这两句出自爱伦·坡的《海中城市》(The City in the Sea)。]

汉森在床上打着呼噜,而我在房里来回踱步。伦敦又过了一天,路灯再次从雾气中亮起。这些光线奇怪地影响着我。它们仿佛固体的能量波,击打着我的大脑,将雾气扭曲成怪异、险恶的形状。那些场景,是伦敦的大街小巷,在那里地灯照亮了多少惊心的画面?我把手重重地按在颤抖的太阳穴上,拼命想让我徘徊不定的思维走出那混沌的迷宫。

黎明过后,我就没再见过戈登。顺着“索霍区48号”这条线索,他前去筹备一次针对那里的突袭,并认为我最好应该留下来接受保护。他预感会有人尝试要我的命,另外,他也担心,如果我参与搜查,在那些我之前常去的烟馆里也容易引人怀疑。

汉森还在打呼噜。我坐了下来,开始研究脚上穿的土耳其鞋。祖莱卡穿的是土耳其拖鞋——在我的白日梦中,她就是穿着这鞋轻盈地走过,平平无奇的鞋子,在她的魔力之下变得熠熠生辉!她穿过雾气对我微笑;她的双眼反射着闪烁的灯火;她那虚幻的脚步声,不断回响在我朦胧的头脑之中。

它们在我心中奏起了无尽的鼓声,诱惑着,萦绕着,直到这些回声似乎撞上了另外一些回声,那是从我所在的房间外面的过道上传来的,轻柔而鬼祟。突然,敲门声响起,我吃了一惊。

汉森还在睡,我穿过房间,缓慢地把门推开。一缕雾气旋转着涌入走廊,透过这层银色的面纱,我看到了她——祖莱卡就站在我面前,还有她闪闪发亮的头发,她微微张开的红色嘴唇,和她那漆黑的大眼睛。

我就像一个傻子,无言地呆站着,她快速瞥了一眼过道,接着走了进来并关上了门。

“戈登!”她紧张地细声低语道。“你的朋友!蝎子抓住了他!”

汉森已经醒了,正滑稽地咧着嘴,望着他眼前这幕奇异的场景。

祖莱卡没有注意到他。

“还有,噢,斯蒂芬!”她哭喊道,眼泪闪着亮光,“我已经拼尽全力想去拿到更多解药,但没有成功。”

“你不用在意这些,”我终于能开口说话了。“跟我说说戈登的情况。”

“他独自回卡莫诺斯的店里去,被哈西姆和甘拉·辛活捉了,他们把他带到了主人的房子里。今晚,蝎子的大批部下将聚齐,共同举行一场祭礼。”

“祭礼!”一股恐怖、惊悚的颤栗穿过我的脊背。难道没人禁止这种毛骨悚然的活动吗?

“快,祖莱卡,主人的房子在哪里?”

“索霍区48号。你必须召集警察,派很多人把它包围起来,但你自己千万不要去——”

汉森哆嗦着跳了起来,准备行动,但我回头阻止了他。现在我的思维非常清晰,或者说,仿佛在不正常地高速运转着。

“等等!”我转回来朝着祖莱卡。“这场祭礼在什么时间举行?”

“在月亮升起的时候。”

“距离黎明只剩几个小时了。时间足够救下他,但如果突袭那栋房子,他们就会在我们赶到前杀了他。只有天知道,有多少邪恶的东西在守护着各条出入通道。”

“我不清楚,”祖莱卡抽泣道。“我必须回去了,否则主人会杀了我。”

我心中有某种东西炸开了;某种像是狂野、可怕的喜悦的潮水,从我心中奔流而过。

“主人杀不掉任何人!”我喊道,高高挥起双臂。“在东方泛起黎明的霞光之前,主人就会死!我以一切神圣事物和其他一切事物起誓!”

汉森慌乱地盯着我,祖莱卡也在我回头时畏缩起来。我那受毒品影响的大脑中,突然爆发出一道光芒,真实而准确。我知道卡索洛斯是个催眠师——他非常懂得如何掌控其他人的精神和灵魂。我明白了,我终于猜中了他控制这个女孩的能力的原理。是催眠术!就像一条蛇着迷后,为他捉来一只小鸟一样,主人正是这样用看不见的镣铐束缚着祖莱卡。这种约束是如此牢不可破,甚至当她离开自己的视线,隔了极远的距离,效果依然存在,仍牢牢控制着她。

只有一样东西,能打破这种控制力:那就是另外某个人的磁力,某个对她的掌控力比卡索洛斯更强的人。我把手放在她纤细小巧的肩膀上,让她的脸正对着我。

“祖莱卡,”我的声音充满威严,“你在这里是安全的;你不用回卡索洛斯身边去。没有必要了。现在你自由了。”

然而,我发现自己一上来就错了。她的眼睛里露出一种惊讶的神色,一种毫无理由的恐惧,她胆怯地想挣开我的怀抱。

“斯蒂芬,请让我走!”她乞求道。“我必须——我必须回去!”

我把她拉到床上,跟汉森要了他的手铐。他递了过来,显得惊奇不已,我把一头铐在床柱上,另一头铐在了她纤瘦的手腕上。那女孩抽泣着,但没有反抗,她清澈的双眼望着我,流露出一种无声的乞求。

这令我心如刀绞,我竟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到了她身上,方式如此粗暴野蛮,但我还是决定狠心。

“祖莱卡,”我温柔地说,“你现在是我的犯人了。这样蝎子就不能责怪你没有回到他身边,因为你没法回去——在黎明到来前,你就能完全摆脱他的束缚得到自由。”

我转向汉森,用一种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

“留在这里,就待在门口,等我回来。绝不允许任何陌生人进屋——就是说,任何你本人不认识的人。以你作为一个人的荣誉,我赋予你一项职责,不许释放这个女孩,无论她可能说什么。明天十点之前,如果我和戈登都没有回来,就把她带到这个地址——这家人曾是我的朋友,他们会愿意照顾一个无家可归的女孩。我要去苏格兰场了。”

“斯蒂芬,”祖莱卡嚎啕大哭,“你是要去主人的巢穴!你会被杀的。派警察去,你不要去!”

我转过身,将她拥入怀中,与她吻在一起,之后,脱身而去。

当我冲过街道时,雾气用它诡怪的手指拉扯着我,冰冷得仿佛死人的手。我没有主意,不过心里正逐渐构想出了一个办法,开始在我脑中那滚烫的大锅里翻腾起来。一看到有个警察正在踏着步巡逻,我便停下脚步,示意他过来,我仓促地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写了一张简短的便条,交给了他。

“把这个送到苏格兰场;这事关生死,是约翰·戈登的要事,必须执行。”

他很快就同意了,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伸了过来,但在我重新启程后,他那尽快动身的承诺却不见了踪影。便条上简要地表示,戈登被困在索霍区48号,希望能立即布置一次突袭行动——以戈登之名,这不只是希望,还是命令。

我的行动思路很简单;我明白,突袭时发出的第一声响动就注定了戈登的终结。而我一定会以某种方法,率先赶到他身前,在警方到达前,保护他,或者释放他。

时间仿佛没有尽头,但最终,那栋房子,索霍区48号那冷峻、荒凉的轮廓,矗立在了我眼前,如同雾中一只高大的鬼怪。时候已经很晚了;没有行人无惧于那浓重的迷雾与湿气,此时我停在了街上,就在那禁忌的大楼前。无论楼上楼下,窗户里都没有透出灯光。这里似乎已经荒废了。但蝎子的巢穴总是这样,看上去像是废弃无人的地方,直到静静的死亡突然降临。

我停在这儿,一个狂暴的想法冲击着我的精神。两种结果,不管是哪一种,这场戏都将在黎明前结束。今夜是我这个角色的高潮戏份,是我人生的终极巅峰。今夜,我将是这奇异的事件链条上最重要的一环。至于明天我是死是活,已经无所谓了。我从口袋里取出装着魔药的瓶子,凝视着它。如果我妥当地节省着用,那还够再喝两天。还有两天生命!或者——我可能需要它的作用让自己精力充沛,之前我还从不需要这样;但眼下的任务,并不能指望靠一个单纯的人类就能完成。倘若我喝下余下的全部魔药,虽然不知道它的作用能持续多久,但应该能维持一整夜的力量。我的双腿颤抖着;而我的精神进入了一段完全空白的奇怪时期;身心的双重虚弱侵袭着我。举起瓶子,我准备好了,将它一饮而尽。

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什么是死亡。我从未喝下这么多的量。

天空、世界,天旋地转,我觉得就像自己将被震碎成上百万块飞溅的碎片,如同一颗即将爆裂的脆弱的铁球。像烈火,像地狱的烈火,魔药奔腾过我的血管,我就像一个巨人!一个怪物!一个超人!

转过身,我迈步走向那威吓着我的幽暗门洞。我没有计划;我觉得不需要什么计划。像一个醉汉快活地步入危险之中,我大步走向蝎子的巢穴,雄壮激昂,感受着我的超凡力量,威武庄严,自信于我的满腔热血,我的信念如同那不移的星辰,确信前方的路将通行无阻。

噢,从未有这样一个超人,他威严地敲响了索霍区48号的大门,在这弥漫着雨与雾之夜!

我敲了四次,这是旧的暗号,我们这些奴隶就是这样才得以进入云沙图烟馆里的那间密室。门中央打开了一个孔洞,一双歪斜的眼睛警惕地望了出来。当门卫认出我时,他的眼球稍微睁大了一点,然后又不怀好意地缩紧了。

“你这蠢货!”我怒吼道。“你没看到标记吗?”

我把手举向孔洞。

“你没认出我吗?让我进去,去你妈的。”

我猜,这大胆的计策起效了。现在可以确定,蝎子的所有奴隶都知道了斯蒂芬·科斯蒂根的背叛,知道他已经上了死亡名单。而我居然跑来自寻死路,令看门人迷惑不已。

门打开了,我走了进去。让我进来的,是一个高瘦的中国人,我记得他也是卡索洛斯的仆人。他在我身后关上了门,我发现我们站在一处门廊上,这里用一盏昏暗的灯照明,火光从街上是看不到的,因为窗户上都遮上了厚重的帘幕。那个中国人犹豫不决地怒视着我。而我则紧张地看着他。疑虑闪烁在他眼中,他的手伸向了袖子。但就在这一瞬间,我拿下了他,那细瘦的脖子像一根朽烂的树枝一般,折断在了我手中。

我把他的尸体挪到铺着厚厚地毯的地板上,静静聆听着。没有声音打破这寂静。如一头狼暗中潜行,我把手指如鹰爪般张开,偷偷走进下一个房间。这里布置成了东方风格,有卧榻、垫子,和绣着金线的帷帐,但屋里空无一人。我穿过房间,步入下一间屋子。火光轻柔地从吊在天花板上的香炉中流淌而出,东方样式的垫子减弱了我的脚步声;我仿佛正走在一座妖魔的堡垒中。

每一刻我都在提防着,门洞中、帘幕背后,或者雕着盘龙的屏风之后,会不会有无声的刺客突然向我扑来。绝对的寂静笼罩在此。一个房间接着一个房间,我一一摸遍,最后停在了楼梯的底端。依然有香炉,在这儿泄出变幻莫测的火光,但楼梯上大部分地方却都蒙着层层叠叠的灰尘。上面有什么恐怖之物在等候着我?

然而,恐惧和魔药的威胁已离我远去,我大胆地登上那潜藏着恐怖的楼梯,就像刚进入这毛骨悚然的房子时一样。我发现上层的房间和下面那些非常相似,由此可以得到一个相同的结论:它们全都空无一人。找到了一间阁楼,但那里似乎并没有门可以让人进去。回到一楼后,我展开一番搜索,想找到地下室的入口,但又一次无功而返了。一个令人惊奇的事实压在了我的心头:除了我自己,和那个四肢极其夸张地瘫软倒在门厅里的死人外,这座房子里没有一个人,活的死的都没有。

我想不通。如果房子里几乎没什么家具,那我大概能自然而然地得出一个推论:卡索洛斯已经溜了——但我眼前并没有任何搬动过的痕迹。这不正常,不可思议。我站在昏暗的巨大书房里,思索着这一切。不,来这屋子是没错的。门厅里那具断了脖子的尸体已为我提供了无声的证据,就算没有它,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也都指向了主人就在此处的事实。有人造的假棕榈树,有漆屏,有壁毯,甚至连那尊神像都在,只不过现在它前面没有缕缕香烟升起罢了。墙壁上到处钉着放书的长长搁板,它们排列成一种奇怪的高档风格——我快速检查了一遍,发现世界上每一种语言、每一门学科的书都有——大都是些反常而怪诞的作品。

我想起了梦之神殿里那条秘密通道,于是查看了一下摆在房间中央的那张厚重的红木桌子。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团发自本能的无名怒火突然涌上我的心头。我从桌子上抓起一座小雕像,猛地将它砸向那装着搁板的墙壁。它破碎的声音想必会把那伙人从藏身之处引出来。然而结果却比那更为震惊得多!

雕像撞到了一块搁板的边缘,一瞬间,全体搁板,连带着上面搁的书籍,都静静地向外转去,露出了一个窄窄的门洞!和之前那扇暗门一样,有一道阶梯通向下方。要是在别的时候,我大概会瑟瑟发抖,对之前那条地道的恐惧仍记忆犹新,因此不敢想象自己走下去的场景,但在魔药的作用下,此刻我情绪高涨,没有一刻迟疑便迈步走了过去。

既然房子里没有一个人,那他们一定是在地道里的某个地方,或者在地道通往的某个巢穴中。我迈进门道,让身后的门开着;这样警方就能找到它,跟着我进来,虽然我不知为何觉得,这次行动从开始到最后那残酷的结局,自己都将孤立无援。

我向下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之后,楼梯汇入了一条大约有二十英尺宽的走廊——这条路建得非比寻常。尽管宽度不小,天花板却相当的低,上面吊着造型奇特的小灯,投下一道道朦胧的光线。我匆匆沿着走廊潜行而过,就像古老的死神在寻找着它的受害者,我走过时,还留意了各种物品的形制。地面铺的是宽大的石板,墙壁则似乎是用巨大而平整的石砖砌的。这条通道显然不是现代修建的;绝不是卡索洛斯的奴隶们挖掘出来的。我想,这是中世纪时期的一条秘密通道——毕竟,谁知道,伦敦地下埋藏着多少墓穴?谁又知道,什么秘密能比巴比伦和罗马的秘事更加宏大、更加黑暗?

我不断前进着,现在我觉得自己肯定到了地下深处。空气阴湿而沉重,冰凉的水滴从石墙和天花板上落下。我时不时地能看到一些更小的通道,通往黑暗之中,但我决定还是继续顺着这条更大的主通道前进。

一股猛烈的烦躁感抓住了我。似乎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视线里却仍旧只有阴冷潮湿的墙壁、光秃秃的石板和摇曳的灯光。我密切关注着周围是否出现那阴险的箱子,或者类似的物体——但并没有看到这种东西。

接着,就在我快要发作,准备破口大骂时,在面前的暗影中,另一条阶梯巍然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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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漆黑的怒火


“被包围的狼,怒视着那环绕的人群

凶恶的、冒着蓝火的双眼,

未曾铭记他欠下的债。

他说,‘我将开始毁灭,此刻

或是在我丧命之前!’”

——蒙迪[注]

[注:这几句是《Rung Ho!》第32章开头的诗,但原文共六行,第四行是:“现在,你们拉网的时候可得留点神。”(“Now, heed ye how ye draw the net.”)]

如同一匹精壮的狼,我跃上了阶梯。向上大概二十英尺处,是一个平台之类的落脚点,由此岔向另一条走廊,那儿很像下方我刚刚过来的这条通道。我产生了一个念头,伦敦地下肯定是蜂窝一般,有无数条这样的秘道一层层地叠加。

沿这处平台再向上走几英尺,阶梯通到了一扇门,我在这里犹豫了起来,不确定是不是应该冒险去敲门。就在我沉思考虑此事时,门突然开了。我往后退靠在了墙上,身体尽可能地紧贴墙面。那扇门大大张开着,一个摩尔人走了出来。我只能用余光向屋内瞥了一眼,但仅仅这一眼,依靠我异常敏感的知觉,就足以确认,房间里是空的。

在这一瞬间,在他反应过来转身之前,我对准那个摩尔人下巴的方位挥出了单纯而致命的一击,他头朝下从楼梯上摔了下去,身体扭曲地伏在那层平台上,四肢可笑地随意摆动着。

门要猛地关上了,被我用左手抓住,一瞬间,我就钻了过去,进入了屋内。如我所想,没有人待在这个房间里。我快速通过,前往下一个房间。这些房间都装饰成同一种风格,跟它相比,索霍区那栋房子的装饰风格已经显得不值一提了。原始、恐怖、亵渎神明——对于我眼前这毛骨悚然的场景,单靠这些词能表达出的感受微不足道。大量的装饰品是拿骷髅、骨头和完整的骨架做成的,假设它们真的是装饰品。许多木乃伊从箱子里向外睨视,墙上排列着被制成标本的爬行动物。在这些不祥的遗骸之间,挂着来自非洲的皮制、竹制的盾牌,标枪和战刀则交叉摆放着。四处都立着淫邪的神像,它们漆黑而可怖。

在这些野蛮、原始的信物中间,到处散放着花瓶、屏风、垫子和帷幔,它们出自东方最高超的技艺之手;呈现出一种奇怪、不协调的效果。

我走过了两间这样的屋子,没看到一个人类,结果来到了一条通向上方的楼梯。我由此往上走了一大段路,最终碰到了一扇设在天花板上的门。我想知道自己是否还在地下。接下来的阶梯想必会引我进入某个房间。我小心地顶开了门。眼前出现了星光,我紧惕地探了出去,走到了门外。在那儿,我停下了脚步。一座宽大、平坦的天台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每个方向的边界之外都闪烁着伦敦的灯火。我完全搞不懂自己在什么建筑物里,但能确定它的位置很高,因为我似乎位于自己看到的大部分灯光之上。接着,我发现这里不只我一个人。

天台边缘那一圈围栏的影子里,站着一个高大、威武的身影,在星光中巍然浮现。望向我的一对眼睛里,闪着一道流露出疯狂的光芒;星光反射出了一片银色,那是一柄弯弯的铁器。寂静的阴影中,那个阿富汗杀手,亚尔·汗,就在我的面前。

一股凶猛、狂野的喜悦涌上心头。现在我可以偿还自己欠的债了,对卡索洛斯,以及他那帮罪恶的党羽!毒药在我的血管中燃烧,我身上传来一波波超越人类的力量,和漆黑的怒火。一跃而上,我无声、致命地冲撞而出。

亚尔·汗是个巨汉,比我更高,块头也更大。他手握弯刀,在我看见他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他已吸足了自己常服的那种毒品——海洛因。

在我动手之时,他也高高地将那沉重的兵器挥到了空中,但在他劈中之前,我的手已如铁爪一般抓住了他的刀柄,空出的另一只手,则猛烈地开始痛击他的腹部。

关于这场恶战,这场发生在沉睡的城市上方的寂静中的打斗,这场只有星星目睹的战斗,我已不记得什么了。我只记得,两个人扭打成一团,翻来滚去,死命地紧紧勒住对方。我只记得,他铁硬的胡须扎着我的皮肉,他那因毒品而燃烧的双眼疯狂地直视着我的双眼。我只记得,我口中那热烫的鲜血的味道,我灵魂中那可怕的狂喜的气味,那冲击着、奔涌着的非人的力量与怒火。

神啊,对人类来说这是怎样一幅画面,可曾有人遥望向那座阴森的天台,看见两头人形的豹子,两个吸毒的疯子,正在将对方撕成碎片!

我记得,在我的铁手之下,他的手臂被掰断,如同朽烂的树枝,那把弯刀也从他那废物般的手中跌落。承受了断臂的重伤,他的结局已可想而知,凭借着一股狂野汹涌的神力,我把他撞到了天台的边缘,尽力将他向后压到了围栏上。我们在那里扭打了一会儿;之后,我挣脱了他的纠缠,把他甩了出去,只传来一声尖嚎,他便坠入了下方的黑暗之中。

我屹立不动,举起双臂朝向星辰,如同一尊恐怖的雕像,在表达着纯粹的胜利喜悦。一道道鲜血流淌过我的胸膛,那是阿富汗人发狂地用指甲乱抓带来的,脖子和脸上都因此留下了长长的伤口。

接着,我像疯子一样敏锐地恢复过来。有没有人听见这场激战的声响?我盯着刚才经过的那扇门,但有一个声音让我转过了身,这时我才第一次留意到一个小物件,它像一座塔一般突出在天台上。那里没有窗户,但有一扇门,就在我看过去的这一刻,那门打开了,里面倾泻出的光线中,凸显着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是哈西姆!

他走到了天台上,关上了门,他弓着背,伸长了脖子,向四周张望。带着被仇恨驱使的狂暴,我一拳打得他失去了意识,晕倒在地。我俯下身,查看他是否有恢复清醒的迹象;接着,在靠近地平线的天空之上,我看到了一抹微弱的红色。月亮升起来了!

戈登究竟在哪里?正当我犹豫不决时,传来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它古怪地像是无数蜜蜂发出的嗡嗡声。

我朝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迈步走去,穿过天台,倚到围栏上。一个难以置信的、梦魇般的画面映入我的眼中。

我所在的天台下方大约二十英尺处,有另一个天台,面积相同,显然也是同一座建筑物的一部分。它有一面用高墙围了起来;另外三面则用几英尺高的一圈矮墙勾勒出了边界。

一大群人站着、坐着,或者蹲着,紧密地聚集在天台上——毫无例外,他们都是黑人!有成百上千个黑人,我听到的,是他们用低沉嗓音交谈的声响。但吸引我目光的,是他们正集体注视着的东西。

天台中心附近,树着一座那种金字塔形神庙(teocalli),大概有十英尺高,真的很像在墨西哥发现的那些庙宇,阿兹特克人的祭司就在那上面举行活人祭祀。而这一座,抛开它那极其微缩的比例不谈,样式完全就是那样的一座金字塔神庙。在它那平坦的顶部,有一座奇特的、带有雕刻的祭坛,旁边站着一个瘦长、模糊的身影,就算他戴着一张诡怪的面具,也无法骗过我的眼睛——是桑提亚哥,那个海地人,伏都教崇拜者。祭坛上躺着约翰·戈登,他裸着上半身,手脚都被绑上了,不过意识依然清醒。

我头晕目眩地回到了天台边缘,无力做出决断,仿佛自己要被撕成两半了。就连魔药的刺激都抵抗不了这种感觉。接着,有个声音让我恢复了精神,我看到哈西姆正晃晃悠悠地挣扎着想爬起来。我大步走了过去,无情地将他再次击倒。我发现了一个不寻常的物件,就挂在他的腰带上。拿来检查了一下。那是一张面具,和桑提亚哥戴的那张差不多。我的思维突然高度活跃了起来,萌生了一个疯狂、冒险的计划,虽然我那被毒药驱使的大脑似乎并不觉得这有多疯狂、多冒险。我轻柔地走向那座塔,打开了门,向里面张望。没有人,那就不需要我动手让他们闭嘴了,不过,我看到一袭丝绸长袍挂在墙上的一根钉子上。这真是魔鬼的好运!我一把抓起它,再度关上门。哈西姆暂时没有恢复意识的迹象,但我还是又给了他一击,重重劈在他下巴上,保证万无一失,我攥着面具,快步奔向围栏。

一个低沉的喉音咏唱着,从空中飘荡而来,它铿锵刺耳、野性十足,潜藏着一种疯狂嗜血的意蕴。黑人男男女女们,随着他们的死亡咏唱的狂野旋律,来回摇摆舞动着。金字塔神庙上,桑提亚哥屹立不动,如同一座黑色玄武岩石像,他面朝东方,高举匕首——那是个疯狂而恐怖的画面,他赤裸着身体,只扎着一条宽大的丝绸腰带,以及脸上那张非人的面具。月亮为东方的地平线画上了一道红色的边框,一团令人眩晕的轻风搅动着那片庞大的黑色海洋,他们朝伏都教徒的面具低头致意。朝拜者们的咏唱沉坠为一种低声、险恶的轻唱。

我匆忙套上那张死亡面具,把长袍紧紧裹在身上,准备下落。我精神错乱地产生了过分的自信,打算直接从这样的高度跳下去,相信自己能毫发无伤地落地,然而,攀过围栏后,我发现了一条向下的铁制梯子。看来哈西姆也是这场伏都仪式的祭司之一,他刚才显然是准备从这里爬下去的。于是我也这么下去了,手忙脚乱的,因为我明白,就在月亮最下方的边缘照亮城市的天际线的那一刻,现在这把高悬未落的匕首,就会刺入戈登的胸膛。

我又把长袍拉紧了一点,这样可以遮住白色的皮肤,向下爬到了另一座天台上,我大步穿过那一排排黑皮肤的朝拜者,他们纷纷向两侧退避,让我通过。来到金字塔脚下,我昂首阔步,踏上环绕塔身四周的阶梯,最终走到了那死亡祭坛的旁边,注意到了上面那些深红色的污渍。戈登面朝上躺着,睁着双眼,面容憔悴又疲倦,但他的目光中透出了无所畏惧的坚定。

透过面具上的裂口,桑提亚哥双目灼灼地望着我,但我没有在他的眼神中读出有怀疑的意思。直到我朝他走了过去,从他手中夺过了匕首,他才惊讶地反抗起来,黑色的人海也突然陷入一片寂静。可以确定他看到了我的手,发现那并不是一双黑人的手,但在突然的震惊之下,他茫然无措,只是单纯说不出话来。我动作迅速,当即砍断了戈登身上的绳索,把人拽了起来。桑提亚哥大吼一声向我扑来——他又大叫了一声,便挥舞着双臂,头朝下地摔下了金字塔,那把匕首,已直没至柄地插在了他自己的胸口上。

黑人朝拜者们尖啸着,咆哮着,朝我们袭来——他们跃上金字塔的阶梯,如同月光中的一群黑豹,手中利刃反射着光芒,眼中闪闪发亮。

我扯下面具和身上的长袍,用一声狂笑回应了惊奇不已的戈登。原本以为,靠这身伪装带来的好处,两人可以双双安全离去,但如今,我要与他并肩,欣然赴死了。

他从祭坛上扯下一根巨大的金属装饰品,当敌人们抵达时,他将这兵器挥舞了起来。虽然短暂地拦住了对手,但随后,他们便如一股黑色巨浪淹没了我们。这里就是我的英灵殿!刀刃刺着我的身体,黑杰克对着我砸过来,但我依然笑着,向前挥出铁拳,蒸汽锤一般的重击粉碎了肉与骨。我看见戈登那粗糙的兵器上下挥击着,每一击都有一个人倒下。头骨碎裂,鲜血飘洒,漆黑的怒火席卷而过。四面八方尽是梦魇般的面容,我终于跪倒在地;再度站起,在我还没挥出铁拳时,那些脸就纷纷退了回去。穿过茫茫迷雾,我似乎听到一个熟悉的丑恶嗓音,发出了威严的命令。

戈登和我已经被冲散了,但听声音能确定他仍在继续着自己的杀戮。星星透过血雾摇曳着,然而,地狱已在我面前崛起。漆黑的怒火狂潮让我极度兴奋,直到一股比这更黑暗、更深的潮水席卷而来将我淹没,让我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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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21, 2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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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古老的恐怖


“此时此刻,在他的胜利面前,一切都暗淡无光了,

张开双臂,在他亲手留下的残垣断壁之间,

如同一位神明自尽于自己的祭坛上,

死亡已死。”

——斯温伯恩[注]

[注:阿尔加侬·查尔斯·斯温伯恩(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1837-1909),英国诗人。这几句出自他于1876年发表的诗歌《A Forsaken Garden》。]

慢慢地,我缓缓苏醒了意识——很慢、很慢地。一团迷雾困住了我,在雾中,我看到了一颗骷髅——

我躺在一个铁笼中,像一头被生擒的狼,我发现铁栏过于坚固,甚至以我这样的力量都没有用。笼子似乎被放在了一个壁龛里,眼前是一座巨大的房间。这个房间显然位于地下,地上铺的是石板,墙壁和天花板是用同样材质的巨型石砖砌成的。墙上排列着架子,上面放着奇怪的装置,那明显是一种科学器材,房间中央的大桌子上还有更多同样的器械。卡索洛斯就坐在旁边。

那个巫师披着一袭蛇皮般的黄色长袍,那双丑恶的手,那颗恐怖的头颅,都比过去更加明晰地像是爬行动物。他硕大的黄色眼睛向我望来,如同燃烧着青色火焰的深坑,他那羊皮纸般细薄的嘴唇微微挪动,乍一看还以为是在微笑。

我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紧抓着铁栏,咒骂着。

“戈登,他妈的,戈登在哪里?”

卡索洛斯从桌上取了一根试管,紧紧注视着,把里面的东西倾入另一根试管。

“啊,我的朋友醒了,”他以他那种嗓音喃喃道——那种活死人式的嗓音。

他将手探进长长的袖子里,整个人转向我这边。

“关于你,我认真考虑过了,”他郑重地说道,“我创造了一个弗兰肯斯坦式的怪物。我把你改造成了一个超越人类的生物,用来帮我实现目的,而你却脱离了我。你成了我的肉中刺,甚至比戈登还棘手。你杀了我很多珍贵的侍从,妨碍着我的计划。不过,今晚你的罪恶就走到终点了。你的朋友戈登杀了出去,但我的人正在地道里追杀他,他逃不掉的。

“你,”抱持着科学家那种真诚的好奇心,他继续道,“是最有趣的一个课题。你的大脑结构,一定不同于世上曾存在过的任何人。我要对它做一次深入的研究,把它收入我的实验室里。这是怎样的一个人,维持他的生命系统明确需要摄入灵药,他却能顶住最后通牒的召唤,成功多存活了两天,这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满腹学识,却没想到自己被小祖莱卡戏耍了一番,他真的没发现,有人从他手里偷了一整瓶那种维生物质。

“‘最后通牒’留给你的时间,”他继续道,“满打满算也只有大概八个小时。我再说一遍,这让我大惑不解。你能不能给点提示?”

我低吼一声,一个字也没回。他叹了口气。

“还是跟以前一样,野蛮人一个。俗语说得没错:‘逗过受伤的老虎,在怀里暖过蝰蛇,然后才想起来得剔了他的禽兽性子。[注]’”

[注:Jest with the wounded tiger and warm the adder in your bosom before you seek to lift the savage from his savagery.]

他静静地暂时沉思起来。我不安地看着。他身上隐约有种古怪的变化——那细长的手指从袖子里露了出来,在椅子的扶手上敲击着,在他的声音背后,回响着某种隐秘的喜悦,赋予了它一种反常的活力。

“你或许会成为新体制里的一位国王,”他突然说道。“对,新的——新的,也是非人地古老的!”

他爆发出一阵尖厉的咯咯干笑声,令我颤抖起来。

他歪了歪头,仿佛正在倾听。远处似乎传来用喉音发出的哼声。他的嘴唇扭曲成了一道微笑。

“我的黑皮肤孩子们,”他喃喃道。“他们在地道里把我的敌人戈登撕成了碎片。他们,科斯蒂根先生,他们才是我真正的心腹,今晚就是为了对他们进行启蒙,我才把戈登放上了祭祀石座。本来更想在他身上做点实验的,基于明确的科学理论的实验,但我不得不迁就我的孩子们。未来,在我的引导下,他们那纯真的迷信将不断生长,把原来那些愚蠢的风俗抛在一旁,不过,现在还是需要有一只手,来温和地指引着他们。

“你觉得这些地下走廊怎么样,科斯蒂根先生?”他突然换了个话题。“你觉得它们——是什么?你确定是你们这些白皮肤野蛮人在中世纪建造了它们?我呸!这些地道比你们的世界更加古老!它们是由伟大的诸王建造完成的,那是在无穷万古之前,久远到你的脑子根本无法理解,那时帝国的一座城市巍然高耸在此,就在这个落后小村庄——伦敦坐落的地方。这个大都会的所有遗迹,都已崩塌成灰烬,消逝了,但这些走廊的建造工艺远超人类水平——哈哈!在伦敦拥挤繁忙的人海中,多少人每天从上面经过,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它们的存在,除了我的仆人们——但并不是所有仆人都知道。比如,祖莱卡,她就不知道,因为近来我已经开始怀疑她的忠诚了,再过不久,我肯定要把她作为一个叛徒的典型来处置。”

听到这,我盲目地撞向笼子的外壳,一股鲜红的憎恨感和怒火冲击着我,控制着我。我抓着铁栏,拼命想掰开它,直到额头上血管凸起,手臂和肩膀上肌肉鼓胀爆裂,才终于放弃。铁栏在我的猛攻下弯曲了——弯了一点点就没了,最终,力量从四肢上流走了,我哆嗦着坐倒在地,虚弱不堪。卡索洛斯平静地看着我。

“栏杆撑住了,”他宣布道,语气中带着某种仿佛总算安心了的意思。“老实说,我宁愿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也不想与你为敌。你就是只人猿,如果存在过那种东西的话。”

他突然疯狂大笑。

“但你为什么要对付我呢?”出人意料,他尖叫了起来。“为什么反抗我?卡索洛斯是什么人?他是巫师,在古老帝国的岁月里便已是伟大的存在。而如今,他是无敌的!他是个魔法师,是个科学家,面对的只是一群无知的野蛮人!哈哈!”

我颤栗着,突然,一道炫目的亮光照进了我的思维。卡索洛斯自己也是个瘾君子,已被属于他的毒药焚身!要怎样罪恶的配方,才能如此强大,如此恐怖,能让主人兴奋,让他燃烧,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一直以来认识的这个人,听着他所有那些不可思议的理论,这是我看来世上最怪异、最惊心的事。

“你,你这微不足道的蠢货!”他大嚷着,双眼超乎常理地放着光。

“你知道我是谁?埃及的卡索洛斯!呸!他们在古老的岁月里就知道我了!我统治着朦胧迷雾笼罩着的海中大地,那是在亘古以前,在大海升起,将大地吞噬之前。我死了,但不是人类那样的死亡;我们掌握着让生命永恒不灭的魔法药剂(magic draft of life everlasting)!我痛饮此药,陷入睡眠。我沉眠了很久,就睡在我的漆盒里!我的肉体萎缩变硬;我的血液干在了血管里。我变得就像一个死人。但在体内,依然燃烧着灵魂之火,沉睡着,但也等待着,等待着苏醒。伟大城市们崩塌成灰烬。海洋吞下陆地。高大的圣殿,巍峨的尖顶,都沉入了碧绿的波涛之中。所有这些,我睡着时就知道,就像人类从梦境中知道。埃及的卡索洛斯?呸!是亚特兰蒂斯的卡索洛斯!”

我突然不自觉地破口大嚎。对理性的头脑来说,这太过惊悚了。

“没错,我是魔法师,是巫师。

“之后是人类那漫长的蒙昧时代,野蛮人种族在失去他们的主人的情况下,一直奋力崛起,那个传说起源于帝国时代,讲述古老种族里的某个人将从海中升起。没错,然后将引领黑色的人民,那些在古老岁月里曾是我的奴隶的人们,走向胜利。

“至于那些棕色和黄色的人,我需要在乎他们?黑色人民曾是我的种族的奴隶,如今我是他们的神。他们会服从我。黄色和棕色的人都是傻子——我把他们当成工具,等到某一天,我的黑色战士们将在我的指示下掉头对付他们,把他们全宰了。至于你们,你们这帮白皮肤的野蛮人,你们的猴子祖先永远都在反抗我的种族和我,你们的末日已经在我的掌握之中!等我登上我的宇宙宝座,仅剩的白种人将成为白人奴隶!

“和预想的一样,那一天来了,当时我的箱子获得了自由,离开了摆放着它的大厅——亚特兰蒂斯还是世界的主宰时,它就摆在那里了——就在她的帝国霸业永世辉煌的地方,它沉入了碧绿的海底——当时我的箱子,我说过了,被深海波涛冲击着,带动着,旋转着,覆盖了神庙与尖塔的海草,早已在箱外密密麻麻地扎根,它向上漂浮,经过镶嵌着蓝宝石和黄金的巍峨尖顶,再向上穿过绿色的海水,抵达了波浪平缓的海面。

“之后,来了一个白人蠢货,无意中兑现了预言。他船上的人们,真正的信徒们,知道时候到了。而我——空气钻进了我的鼻孔,我从漫长、悠远的睡梦中醒来了。我的身体骚动着,变化着,复活了。夜里,我爬了起来,宰了那个把我从海里捞上来的蠢货,我的仆人们向我礼拜,带我来到非洲,我在那里居住了一段时间,学习了这个新世界里的新语言和新生活方式,强大起来。

“你们这个无趣世界的学问——哈哈!在古老的神秘知识方面,我挖掘得比任何人胆敢尝试的更深!今天人类已知的一切,我都知道,但这些知识,跟我从无尽时代前带来的东西相比,就像高山下的一粒沙子!你应该知道其中一些知识!借此,我把你从一个地狱投入了另一个更宏大的地狱!你这蠢货,此刻我手里的,正是能让你脱离苦海的东西!没错,我能束缚你,同样也能打破你身上的锁链!”

他抓起一个金色的小瓶子,在我眼前摇了摇。我紧盯着它,就像在沙漠中濒死的人,一定会紧盯着远方的幻景。卡索洛斯沉思着,抚摩着瓶子。他那种反常的兴奋状态似乎突然消逝了,当他再次开口时,已变成了科学家那种冷静、谨慎的语气。

“这实验的确值得一试——把你从毒瘾中释放出来,看看你那被毒品蛀烂的身体是否能维持生命力。将灵药的需求和刺激去除掉后,百分之九十的受害者会死亡——但你是一只如此强壮的畜生——”

他叹了口气,放下了瓶子。

“梦想家对抗着天命。可我的时间不只属于我自己,或许我更想选择一辈子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来完成我的研究。但现在,如同还在古老帝国的岁月里,还在诸王向我请教的时光里,为了整个种族的利益,我必须工作、劳累。是啊,我必须苦干,在帝国复兴之日正式到来前,播下光荣的种子,那时,大海将释放所有的活死人。”

我颤栗着。卡索洛斯又一次疯狂地笑了。他的手指开始敲击椅子的扶手,脸上再次放出异样的光芒。鲜红的光影在他的脑袋上沸腾着。

“他们躺在绿色的大海之下,那些古老的主宰们,就在各自的漆盒里,死去了,就像人类认定的那种死亡状态,但他们只是睡着而已。沉睡过漫长的年月,却仿佛只是几个小时的小憩,静静等待着苏醒之日!古老的主宰们,智慧之人,他们预见到大海有一天将吞没陆地,他们提前做好了准备。准备好,在蛮族的时代到来时,重新崛起。和我一样。他们睡着,古老的诸王、残酷的术士,他们像人类的死亡那样死去,在亚特兰蒂斯沉没之前。他们,睡着,随她一同沉没,但他们终将重新崛起!

“那是我的荣耀!我率先崛起。我找到了远古诸城的地址,那些位于并未沉没的海岸上的诸城。消逝了,悠远地消逝了。成千上万年前,蛮族的狂潮席卷而过,就如绿色的海水席卷过它们那海洋深处的更古老的姐妹。其中一些,被光秃秃的沙漠覆盖。还有一些,像在这里,更新的蛮族建起了他们的城市。”

他突然停下了话头,眼睛端详着一个漆黑的洞口,那里引向一条走廊。我想,是那古怪的直觉在警告他,有某种危机即将逼近,但我认为他当时毫无察觉,没想到我们的处境将发生戏剧性的突变。

在他望过去的时候,响起了一阵迅捷的脚步声,有个人倏然出现在门洞里——一个浑身脏乱、遍体鳞伤、流着血的人。约翰·戈登!卡索洛斯大叫一声蹦了起来,而戈登喘着粗气,仿佛爆发出超越人类的意志力,握着手中的枪,毫不犹豫地开火射击。卡索洛斯踉跄着,用手压着胸口,接着,他疯狂地挥动手臂在空中乱抓,摇晃着走到墙边,靠在了墙上。一扇门打开了,他晃晃悠悠地走了进去,但等到戈登凶猛地想冲过这间密室时,眼前却只有一堵空空如也的石墙了,即便他凶暴地锤砸,这堵墙也没有动摇。

他头晕目眩,醉鬼般晕乎乎地走向那张桌子,上面放着一串钥匙,是之前主人丢下的。

“那个瓶子!”我尖叫道。“拿那个瓶子!”戈登将它塞进了口袋。

他从走廊返回来,就是刚才响起一阵模糊的喧闹声,声音又迅速抬高得仿佛狼群拼命的怒嚎的那条走廊。他稍稍费了几秒钟翻找对应的钥匙,接着笼门便向外一晃打开了,我一跃而出。我们,我们两个到底成什么样子了!割破、擦破、砍破,我们的衣服都零零碎碎地挂在身上——我的伤口已经停止流血了,但现在只要一动就又冒出血来,从手掌的僵硬程度来推测,我想我的手指都断了。至于戈登,他从头顶到脚底,都被鲜血浸得湿透。

危险的闹腾声响传来,我明白,那是主人的黑人部下倾巢而出追杀而来,我们慌忙顺着一条与声音方向相反的通道逃走。两个人的身体状态都不利于逃亡,但还是尽力而为。我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跑。超越人类的力量已经消失,现在支撑着我的,只剩下毅力了。我们转入另一条走廊,跑了还不到二十步时,回头一看,黑魔鬼的先锋已经赶到拐角处了。

一股绝望中求生的力量让我们稍稍加快了一点。但他们已经看见我们了,现在视野清晰无处躲藏,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愤怒的高呼,进而是一阵更加险恶的寂静,因为他们已将全部的力量都用在了追赶上。

突然间,在我们前方不远处,幽暗中浮现出了一道阶梯。要是能爬上去——但我们又看到了别的东西。

天花板上,在我们和阶梯之间,吊着一个巨大的物体,像是一道铁栅栏,底部有一排粗大的尖刺——是道闸门。我们没有停下气喘吁吁的步伐,就在观察的时候,它动了起来。

“他们正在把闸门放下来!”戈登声音沙哑,满是血痕的脸像一张面具,上面画着疲惫和渴望。

黑人们离我们只有十英尺远了——现在那巨大的铁条,已经获得了动力,因为机械装置长期闲置锈蚀,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猛地向下坠落。最后的冲刺,喘着粗气,肌肉拼命拉到变形撕裂,耗尽全力如同身陷梦魇——我们全身迸发出一股狂野的、纯粹的精神力量,伏低身体猛扑而过,在我们身后,铁条轰然落地!

一时间,我们倒在地上气喘吁吁,没有留意到狂暴的大队人马就在栅栏另一边咆哮着,尖吼着。最后一跃处离栅栏是如此之近,以至于粗大的尖刺落下时把我们的衣服都撕裂成了碎片。

黑人们握着匕首,隔着栏杆朝我们刺来,但我们已在他们的攻击范围以外,我有一种想法,觉得就算躺在这里力竭而死也无所谓了。不过,戈登还是蹒跚着摇摇晃晃地起身,把我也拖了起来。

“得离开这儿,”他哑着嗓子说;“去通知……苏格兰场……伦敦市中心的地下迷宫……烈性炸药……武器……弹药。”

我们跌跌撞撞地走上阶梯,在前方,我似乎听见有一种金属之间相互摩擦的声响。楼梯突兀地中断了,停在了一个平台上,尽头是一面光秃秃的墙壁。戈登往上锤了几下,果然有一扇暗门。灯光穿过一道栅栏的缝隙流淌而出。一群身着伦敦警察制服的人,正在用钢锯切割着栏杆,就在他们发现我们的这一刻,刚好切开了一个出口,我们两个蠕动着爬了过去。

“你受伤了,长官!”其中一人扶住了戈登。

我的同伴甩开了他的手。

“不要浪费时间!快走,有多快走多快!”

我发现大家是在某个地下室里。众人加快脚步,离开了屋子,走入拂晓的微光中,此时东方正现出一片绯红色。在更低些的房子上方,我看到远处一座高大而破败的大楼,我本能地意识到,就在那顶端,昨夜上演了一出疯狂的戏剧。

“那栋房子几个月前租给了一个神秘的中国人,”戈登顺着我的目光望去,说道。“原本是办公楼——后来那一带衰落了,那栋房子就这样闲置了很长时间。那个新租客使它多了很多传闻,但却让屋子完全空着不用。我已经留意那里有一段时间了。”

戈登用他那笨拙又快速的节奏讲述着,这时我们正匆忙地在人行道上赶路。我机械地听着,像一个精神恍惚的人。生命力正在急速减弱,我明白,自己随时都可能倒下。

“居住在周边地区的人一直报告说,看到奇怪的场景,听到奇怪的声音。我们刚刚离开的那间地下室的房主,他听见有异常的声响从地下室的墙里透出来,于是报了警。那个时候,我大概是在那些可恶的走廊里来回跑,就像一只被捕杀的耗子,这时我听见警方正在砸墙。找到暗门后,我想把它打开,结果发现它被栏杆堵上了。警员们看到我大吃一惊,我叫他们去弄把钢锯来,当时我才刚甩开追杀我的黑人没一会儿,这时他们又出现在了视线里,于是我只好先合上门,继续逃亡起来。能找到你纯粹是运气好,最后能找到返回门边的路也完全是因为运气。

“现在我们必须到苏格兰场去。如果迅速出击,说不定能把整个邪恶团伙全部逮捕。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打死卡索洛斯,也不清楚凡间的武器能不能杀死他。但就我所知,现在他们所有人都聚在那些地下暗道里,那么——”

这时,整个世界都晃起来了!一声炸裂大脑的巨响穿破了天空,发生了难以置信的大爆炸;房屋摇晃着,崩塌成了废墟;一道夹杂着烟与火的巨柱从地面喷发而上,在它周围,数不尽的碎片朝天空飞溅而去。一团黑色烟雾,带着尘土和坠落的木片笼罩了世界,一声连绵不绝的雷霆仿佛从地球的中心轰鸣而来,墙壁和天花板由此纷纷开始倒塌,在这片喧嚣和哀嚎之中,我倒了下去,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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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an Hook
2023-02-21, 2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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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打破枷锁


“如一缕迟来的魂魄,

天与地分离之际;

云与雾退散之后;

穿过黑暗来临的,是黎明。”

——斯温伯恩[注]

[注:出自斯温伯恩于1866年创作的诗《The Garden of Proserpine》。]

没有必要再多费口舌,去描述那个可怕的早晨里伦敦的恐怖画卷了。现在全世界人都熟知与那场大爆炸相关的大部分细节,它抹掉了这座伟大城市十分之一的面积,最终造成的人员和财产损失也难以计数。对于这样一起事件,总得给出一些解释;于是那座废屋的故事传播开来,许多疯狂的传说四处流传。最后,为了平息流言,警方在非正式场合发布了一份报告,宣称那栋房子是一个国际无政府主义者团伙的聚集地和秘密据点,他们在地下室里储存了满满一屋子的烈性炸药,警方推测他们无意中将其点燃了,导致了这场大爆炸。从某种角度说,这是个不错的解释,这就是你们所知的真相,但是,真正潜藏在那里的威胁,要远远大于任何无政府主义者。

我得知了所有内情。关于我失去意识倒下,当时戈登将这种状况归结于过度疲劳,以及毒瘾发作,他以为我仍然对麻药上瘾。当我晕倒时,他扶起了我,在其他惊慌失措的警员的协助下,他把我带回了自己家,然后又返回爆炸现场。到家时,他碰到了汉森,以及被铐在床上的祖莱卡,情形和我离开时一样。戈登放了女孩,让她陪着我。由于整个伦敦都陷入了恐怖的骚乱中,需要这位警官尽忠职守,因此没法留下来照看我。

我最终恢复意识时,看到的便是祖莱卡那星辰般明亮的双眼,我静静地躺着,微笑着望着她。她依偎在我的怀抱里,双臂呵护着我的头,用她的轻吻安抚着我的面颊。

“斯蒂芬!”她一遍又一遍地啜泣着,热泪滴落在我的脸上。

我虚弱到几乎没有力气抱她,但还是尽力搂住了她,我们躺了一阵子,宁静安详,只有那女孩痛苦煎熬的哭泣声在回响着。

“祖莱卡,我爱你,”我喃喃道。

“我也爱你,斯蒂芬,”她抽泣着。“噢,分别是多么痛苦——我要和你走,斯蒂芬;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我亲爱的孩子,”约翰·戈登突然走进房间,“科斯蒂根不会死的。我们得给他吸麻药,尽量让药效促进他的身体恢复,等他健康些了,我们再慢慢帮他戒掉这个毛病。”

“你不懂,先生;斯蒂芬需要的不是麻药。那是一种只有主人才知道的东西,现在他要么死了,要么逃跑了,斯蒂芬拿不到那种东西,就必死无疑了。”

戈登快速向我瞥了一眼,眼神中有些犹豫。他那英俊的脸庞苍白而憔悴,在那起大爆炸产生的废墟中行动时,衣服熏得乌黑,也被扯得破破烂烂的。

“她说的没错,戈登,”我无精打采地说。“我要死了。卡索洛斯用一种他称为灵药的配方,消除了我对麻药的渴望。我还能维持自己的生命,是靠祖莱卡之前从他那儿偷来给我的一点这种东西,但我昨晚把它们喝光了。”

我感觉不到任何欲望,而且肉体和精神上都没有不适。所有身体机能都在飞速减弱;我已经过了因渴求魔药而感到身体被撕裂拉扯的阶段,只感到强烈的疲倦和对睡眠的渴望。我明白,在合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就死了。

“那个灵药,是种奇特的毒品,”疲倦在加剧。“它既灼热,又冰冷,最后那渴望能轻而易举、无需什么折磨就把你毁灭。”

“科斯蒂根,他妈的,”戈登绝望了,“你不能就这么死了!我从那埃及人的桌子上拿来的那个小瓶子——里面是什么?”

“主人坚信它能把我从这诅咒中解放出来,但它也可能杀死我,”我嘟囔道。“我都把它忘了。给我吧;最多就是把我毒死,反正我本来就快死了。”

“对,快,给我吧!”祖莱卡发狂地大喊大叫,跳到戈登身边,激动地伸出双臂。戈登从口袋里把那个瓶子掏了出来。祖莱卡拿着它回来,跪在我旁边,将它贴在了我的嘴唇上,与此同时,她用自己的语言,温柔、安抚地对我轻声细语着。

我张开嘴,一饮而尽,但在整个过程里,并没有产生什么感觉。我的前途完全无望,在生命的这样一个低潮状态里,我甚至不记得那个玩意味道如何了。我只记得,仿佛有一团奇怪的、缓慢的火焰在血管里隐隐燃烧着,我看到的最后一幕,是祖莱卡蜷缩在我身上,她的大眼睛里蕴含着对我热切的关怀。她的小手紧紧抓着上衣,我想起了她的誓言,如果我死了,她也要放弃自己的生命,于是我想举起一只手安慰她,我还想告诉戈登,让他抢走祖莱卡藏在衣服里的那把匕首。但说不出话,也动不了了,我漂流进了无意识的奇异海洋。

这个阶段的事,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沉睡的大脑里少了知觉的光芒,来照亮这段经历,关于我如何跨越意识的鸿沟,漂向无意识的世界的经历。他们说,我躺了好几个小时,就像一个死人,几乎没有呼吸,当时祖莱卡一直趴在我身上,从未离开我身边一秒,但凡有人想劝她去休息一会儿,她就会像只母老虎一样拳打脚踢起来。她身上的枷锁已经打破了。

当我在那昏暗的虚无之地里认出她的身影时,最早立刻反应过来,发现我恢复意识的,便是她那可爱的眼睛。我感到一种更强烈的虚弱,比我认为的一个人可能感觉到的最深的虚弱还要强烈,仿佛自己已重病了好几个月,然而,我的生命力还在,虽然很微弱,但它是完整的、正常的,不依赖外物的刺激而存在。对我的女孩笑了一下,我无力地轻声说道:

“扔掉你的匕首吧,小祖莱卡;我活下来了。”

她大叫一声,跪倒在我身旁,一时间又哭又笑。女人真是种奇怪的存在,她们的情感真是既复杂又强大。

戈登走了进来,紧紧握住了我没能从床上举起来的手。

“现在,你为全体人类医学家贡献了一个案例,科斯蒂根,”他说。“就连我这样的外行人都可以这么讲。从我认识你以来,这是第一次在你的眼睛里看到彻底的理性。你看上去就像一个精神完全崩溃、需要休息静养上一年的人。老天哪,喂,你已经经历了太多,足够怀念一辈子了,当然,除了吸毒这件事。”

“先告诉我,”我说,“卡索洛斯死在大爆炸里了吗?”

“我不知道,”戈登严肃地答道。“显然,整个地下隧道系统都被摧毁了。我记得,我最后一颗子弹——从一个袭击者手中夺来左轮手枪后,射出的最后一颗子弹——击中了‘主人’的身体,但他是否因此伤重而死,或者一颗子弹是否能伤到他,我就不知道了。还有,他是否因为死亡的极度痛苦,而选择点燃储存在走廊里的那数量庞大的烈性炸药,又或者,是不是那些黑人无意中引燃的,我们永远也无从知晓了。

“天哪,科斯蒂根,你见过那样一个迷宫吗?我们不知道通道的各个方向究竟向外延伸了多少英里。苏格兰场的警员们至今都还在行动,在城区的地铁和地下室里搜索暗门。所有已知的出入口,比如让我们俩钻出来的那个,还有索霍区48号那个,都被倒塌的墙壁堵住了。那栋办公楼则直接被炸得粉碎。”

“突袭索霍区48号的警员有什么发现?”

“书房墙上的门已经关上了。他们发现了你杀死的那个中国人,但搜查毫无意义。也祝他们好运吧,发生爆炸的时候,他们应该就在地道里面,和成百上千个黑人一起暴毙了。那些黑人肯定都死了。”

“伦敦的黑人一定全都去过那里。”

“我同意。他们本质上大多是伏都教崇拜者,而‘主人’对这些人的操控能力是不可思议的。他们死了,但他呢?他也被自己秘密储存的东西炸得粉碎了吗,还是被坍塌的石墙和轰然崩落的天花板压扁了?”

“我猜,你们没办法进入那些地下废墟去搜查吧?”

“毫无办法。墙壁倒塌时,原本被天花板顶着的那数不尽的泥土,也一齐崩塌下来,走道里被土和碎石填满,彻底把它们都堵上了。而在地面上,被巨震推倒的房子完全变为一堆高高的废墟。在那些恐怖的走廊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便永远成了未解之谜。”

我的故事就这样画上了句号。接下来度过的几个月,悠闲无事,只有快乐在不断积聚,我仿佛身处天堂,但我要再打扰你们一下,接着讲下去。有一天,我和戈登再次讨论起了这些由主人的无情铁手造就的神秘事件。

“那天过后,”戈登说,“世界平静了下来。非洲的骚动平息了,东方也似乎回到了她古老的沉眠之中。那就只有一种解释——关于卡索洛斯的生死,他显然是在那天早晨被毁灭了,他的世界也在身边崩塌了。”

“戈登,”我说,“那最大的那个谜团应该如何解释呢?”

我的朋友耸了耸肩。

“我开始相信,长久以来,人类都走在神秘之海的边缘,对其一无所知。在我们这种生命形式从原生的浆液里萌发出来前,已有无数物种出现又消亡,或许,在我们消亡之后,又会有其他生命形式的物种生活在地球上。科学界一直存在着一种理论,认为亚特兰蒂斯人拥有一个比我们更高级的文明,处于和我们差异很大的发展路线上。卡索洛斯本人就是个明证,我们自吹自擂的文化、知识,在他面前什么都不是,无论那个可怕的文明到底赋予了他什么。

“光是他在你身上做的事,就已经难住了整个科学界,因为没有哪个科学家能够解释,他如何能去除你的毒瘾,并用一种药物将你强化到如此无穷强大的地步,然后又发明了另一种药物,完全消除掉了前者的效果。”

“有两件事我要感谢他,”我缓慢地说道;“让我重获了失去的人性——还有祖莱卡。卡索洛斯,呃,是死了,和一切凡人一样会死。但其他那些——那些依旧沉睡在海底的‘古老的主宰’呢?”

戈登颤抖起来。

“就像我说的,或许人类徘徊在无法想象的恐怖深谷边缘。但现在,有一队炮艇正悄悄地在大海上巡逻,它们收到的命令,是当场摧毁任何漂浮到海上的奇怪箱子——摧毁箱子和里面装的东西。只要我的话在英国政府和世界各国里还有些分量,那么大海将一直被这样巡视下去,直到末日降临,为目前这种生命形式拉下帷幕。”

“有时,我会在夜里梦见它们,”我嘟囔道,“它们睡在漆盒里,被奇怪的海草密密麻麻地覆盖着,位于绿色浪涛下的深处——在那儿,亵渎神明的尖顶,怪异的高塔,矗立在漆黑的大海中。”

“我们曾和一个古老的恐怖之物面对面接触,”戈登面色阴沉地说,“它令我们恐惧,它极度黑暗、神秘,是人类的大脑所难以理解的。命运女神站在了我们这边;但她未必会再次眷顾人类子民。我们最好是自己保持警惕。宇宙并不是单纯为人类创造的;生命呈现出各种奇异的形态,而生物的头号天性,就是不同物种会相互残杀。在其他物种眼里,我们当然也一样可怕,就像我们眼里的‘主人’一样。大自然将那些秘密隐藏起来,我们却险些敲开了这个装着它们的箱子,一想到那箱子里藏的东西对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就瑟瑟发抖。”

“确实,”我说,内心庆幸生命力重新流过了我荒废已久的血管,“但它们的降临终将给人类带来麻烦,人类总有一天会碰到它们的。如今,我渐渐明白了生命与爱的真正的价值,一切深渊、一切邪恶都无法再控制我了。”

戈登笑了。

“你想通了,老搭档。最好的做法,就是忘掉所有那些黑暗的插曲,因为在那段经历中,还有光明和快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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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21, 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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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初于1929年10月至12月分为三段在《Weird Tales》杂志连载。创作时间未知,霍华德研究学者Patrice Louinet推测是在1928年下半年。

后来霍华德又动笔创作续集《Taverel Manor》,但因为1931年《Weird Tales》暂时从月刊改为双月刊,他便搁下该文不写了。1977年,作家理查德·A·卢波夫(Richard A. Lupoff)将其续写完成,发表时改名为《骷髅脸归来》(The Return of Skull-Face),弗兰克·朗还为该书写了前言。但最终版本里哪些是原文,哪些是续写,则情况不明。据卢波夫自称,霍华德原文占全文的比例不小。

霍华德笔下还有一个“水手史蒂夫·科斯蒂根”系列,跟本文主角斯蒂芬·科斯蒂根似乎没有关系。不过也有读者把他们算成同一个人,具体情况不太清楚。

约翰·戈登(John Gordon)也有一个“双胞胎”,叫詹姆斯·戈登(James Gordon),出现在霍华德于1934年6月发表的短篇小说《The Haunter of the Ring》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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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an H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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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卡索洛斯(Kathulos),翻译过程中搜到了不少信息:

霍华德笔下还有两个名字差不多的角色。一个叫Kulthas,出自《黄金头骨的诅咒》(The Curse of the Golden Skull);另一个叫Kuthulos,出自《The Cat and the Skull》(原名《Delcardes’Cat》)。两篇小说都属于蛮王库尔系列,虽然库尔在前一篇小说里只是被提了一下名字而已。

《黄金头骨的诅咒》中,利莫里亚的一位巫师临死前向神明们起誓,Kulthas是其中一个神(“眼魔”舒玛·哥拉斯就出自同一个段落)。除名字外,他没有其他信息。

《The Cat and the Skull》中,Kuthulos是一个奴隶先知,是文中的重要角色。据Patrice Louinet的说法,这个人物在初稿里就叫Kathulos。

这三篇小说应该是同一时期创作的,不但人名相似,而且标题里都用了skull一词。

再发掘下去,可以发现Kathulos跟克苏鲁(Cthulhu)的拼写也挺像。情节也有类似之处:他们都曾生活在一片古大陆上,后在海底沉睡多年,有心灵感应能力,信徒主要是有色人种,在世界各地暗杀知情人等等。一种观点认为,这些小说就是霍华德看完《克苏鲁的呼唤》不久后写的(《克苏鲁的呼唤》发表于1928年2月)。

据考证,霍华德1928年写给杂志社的信里,就已经提到了《克苏鲁的呼唤》,盛赞其为“大师之作”、“文学界的最高成就之一”(“Mr. Lovecraft’s story, ‘The Call of Cthulhu’ is indeed a masterpiece, which I am sure will live as one of the highest achievements of literature.”)。

但1930年跟洛夫克拉夫特通信时,他又表示自己当时并不知道有个叫克苏鲁的角色,卡索洛斯这个名字是随便起的(“I merely manufactured the name at random, not being aware at the time of any legendary character named Cthulhu”)。

(以上这两段信件内容是我从霍华德研究学者Deuce Richardson写的《The Call of Kathulos:Kull,Skull and “Call”》一文里看到的,原文分析得更详细)

在《The Call of Kathulos:Secret Oceans and Black Seas of Infinity》一文中,Deuce Richardson还提出,《骷髅脸》和《克苏鲁的呼唤》可能都受到萨克斯·儒默小说《Bat Wing》的影响。该书中有一个章节叫“The Call of M’Kombo”,而M’Kombo是一个非洲祭司,能影响他人的梦境。

1930年,洛夫克拉夫特与霍华德开始通信不久后,就在小说《暗夜呢喃》里提到了卡索洛斯。严格来说,这是该角色与克苏鲁神话的唯一直接联系。该文第二章出现哈斯塔的那个著名段落里,列了十几个虚构名词,其中就有卡索洛斯。但不知为何,洛夫克拉夫特把这个名字改成了L’mur-Kathulos。L’mur大概就是虚构大陆利莫里亚(Lemuria),虽然卡索洛斯明明是亚特兰蒂斯人。

霍华德后来在《Dig Me No Grave》中再次提及卡索洛斯:文中角色John Grimlan将其与犹格·索托斯并列在一起(“What do you know of Yog-Sothoth, of Kathulos and the sunken cities?”)。

其他作家中,J. Vernon Shea于1976年发表的《Dead Giveaway》里出现了L’mur-Kathulos一词。但那一段明显只是在模仿《暗夜呢喃》,念了一堆现成的名词,并未添加更多内容。

1973年,卡索洛斯还出现在了漫威漫画中。漫画将其设定为舒玛·哥拉斯的部下,是一颗活星球,与奇异博士大战一番后被轰死。和博士对话时的形象是一颗苍白干瘪的脑袋,倒还是保留了原著的一点意思。但这是他在漫画里的唯一一次出场,当场就死透了,没有得到任何复活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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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an Hook
2023-02-23, 0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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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
但最终版本里哪些是原文,哪些是续写,则情况不明。据卢波夫自称,霍华德原文占全文的比例不小。

重新搜了一下,原来这是1978年出版的小说集《骷髅脸》的前言里的说法。这部小说集收录了续写完成后的《骷髅脸归来》,前言也是卢波夫亲自写的,但标题使用的还是原名《Taverel Manor》。

而霍华德原稿版本的《Taverel Manor》,2003年在《The Howard Reader》第8期中首次发表。这套杂志是霍华德研究学者Joe Marek编辑出版的,前7期叫《The “New” Howard Reader》,专门收录那些没有发表过的作品,第8期是最后一期,似乎只印了60册,非常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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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26, 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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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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