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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阴影中的人们, 《暗夜呢喃》中Bran的来历
Roman Hook
2023-03-20, 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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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n of the Shadows


阴影中的人们


作者:罗伯特·E·霍华德(Robert E. Howard)
译者:浪漫之钩

穿过创世时那朦胧的红色黎明,
穿过永恒不移的时光之雾,
我们,乃世间第一个伟大国度,
第一个向上升起的国度。

野蛮残酷,未经教化,无知无觉,
成长于原始时代的长夜里,
昏暗中却捉住了那道微亮,
那道隐约将至的光芒。

漫游过荒无人迹的土地,
航行过无人知晓的诸海;
探索那被拆散的世界拼图,
在领地上立起属于我们的石碑。

懵懂中诞生了荣耀,
我们的目光越过边界;
岁月无声地讲述着,
传说兴起在平原和沼泽。

看啊,那失落之火仍隐隐燃烧,
遗民身覆着万古的苔痕。
诸国踏过我们的肩膀,
将我们没入黄土。

吾民,最初之种族,
融汇着古老与新生——
看,那密布海云之处
同湛蓝大海合而为一。

我们亦同岁月合而为一,
世界之风时而搅起往日的灰烬,
我们消逝于时光流转,
记忆?不过是冷杉林中的风声。

巨石阵,这久已远去的荣耀
长夜之下,阴郁而孤独
喃喃着古老岁月的故事
我们点燃那第一束光芒的景象。

夜风述说着人类的伟业,
低语声飘荡于危岩和沼泽间,
那最初的伟大国度的传说,
那最后的石器时代的人们。

剑与剑,相互碰撞,相互划过。

“哎啊!哎——啊——啊啊!”陡然间,一百个野性的喉咙里,齐声发出了一声高吼。

他们成群结队,从各个方向蜂拥过来,敌我人数是一百对三十。我们背靠背站着,盾牌紧贴在一起,挥剑防御。剑锋已经染红,而胸甲和头盔也一样,浸成了红色。我们拥有一个优势,那就是我们都身穿铠甲,敌人却没有。然而他们依旧赤裸着飞扑过来,勇猛豪迈地厮杀着,仿佛自己身上也披着钢铁一般。

战斗了一阵子后,他们撤退了,站在远处,喘着粗气咒骂起来,利剑猛刺出的鲜血,在他们涂成蓝色的皮肤上凝结成奇怪的图案。

三十个人!五百人的队伍里,仅存的三十人,我们的部队从哈德良长城出发,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军。宙斯啊,这算什么行军方针!五百个人,要在一片聚集着另一个时代的野蛮人的土地上,向前劈出一条路来。白天,军队踏过覆盖着石南的群山,从嗜血狂暴的部落间砍杀出一条暗红色的小道,夜里则封闭营地,但仍有叽里咕噜的家伙低吼着,偷偷溜过哨兵身旁,在寂静中用匕首将其杀害。战斗、流血、杀戮。

消息将传到皇帝耳中,那时他想必正在精美的宫殿里,被贵族和妇人围绕着,他会得知,又一支远征军消失在了北方云雾飘渺的神秘群山中。

我扫视了一番我的那些战友们。有的是来自意大利的罗马人,和本地出生的罗马人。有的是不列颠人、日耳曼人,还有一个红头发的希伯尼亚人[注]。我又望向围绕着我们的那些披着人皮的恶狼。那些身材矮小、毛发茂盛的人,他们的肢体粗糙扭曲又怪诞,手臂又长又壮,还有一大丛粗硬的乱发长在头顶,那额头的形状,更接近于猿猴的长相。那不会闭上的黑色小眼睛里,闪动着恶毒的憎恨,就像是蛇的眼睛。他们身上基本不穿任何衣物,手里举着小圆盾、长矛,以及刀刃呈椭圆形的短剑。他们当中,几乎没有一个人身高高于五英尺,同时,他们宽阔得难以置信的肩膀,暗示着某种巨大的力量。另外,他们还像猫一样迅捷。

[注:Hibernian,罗马人对爱尔兰人的称呼。]

他们猛冲过来了。野蛮人的短剑,劈向罗马人的短剑。在非常近的距离里,战斗打响了,野蛮人更适应这种战斗,而罗马人也曾训练他们的士兵使用短兵器。这时罗马人的盾牌成了劣势,因为它过于沉重,很难快速举起,而野蛮人蹲伏在地,从下往上地攻击着。

我们背靠背站着,每有一个人倒下,就再次缩紧阵列。冲击着,他们仍在冲击着,直到他们那龇牙咧嘴的脸贴近了我们的脸,而他们那恶臭的、野兽般的气息直冲进了我们的鼻孔里。如同钢铁之人一般,我们保持着坚固的队形。石南、山峰,甚至时间本身,全都褪去了身影。人不再是人,而是变成了一种纯粹的自动战斗机器。战争的迷雾抹去了意志与灵魂。挥舞着,击刺着。刀锋碎裂在盾牌上;野兽般的脸透过血雾龇着牙。杀!一张脸的消逝,是因为另一张同样兽性的脸。

多年来形成的罗马的文明习性,已悄然溜走,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海雾。我又成了一个野蛮人;一个属于森林和大海的原始人。一个原始人,面对着来自另一个时代的部落人,出于部族间的仇恨而狂暴着,带着屠杀的快感而狂暴着。我如此愤怒,咒骂手中挥动的罗马人的剑是如此短小。有把长矛刺向了我的胸甲;有把剑断折在我的盔顶,将我击倒在地。我摇晃着站了起来,暴怒地向上刺去,宰了那个袭击者。之后我猛然停下了,仍高举着剑。石南地上一片寂静。我眼前已没有一个敌人了。寂静之中,他们倒在一片血泊里,他们的剑还紧握在手中,被劈砍和刀削过的脸上,仍旧龇牙咧嘴,带着仇恨。而曾迎战他们的三十个人,如今只剩下五人。两个罗马人,一个不列颠人,那个爱尔兰人,和我。是罗马的剑和盔甲赢了,而看上去不可置信的是,我们干掉了几乎是我们本身数量四倍的敌人。

眼下我们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了。再劈出一条路,返回到来时走的那条小道,闯过这片凶险土地上数不尽的部落联盟,尽力活下来。四面八方都耸立着巨大的山岭。白雪为它们的高峰加冕,大地并不温暖。我们究竟在北方多远的地方,对此我们一无所知。行军的过程已仅剩一股模糊的记忆,在那暗红色的迷雾中,日日夜夜的画面都已融入了一块红色的背景里。我们还记得的,就是在之前的某些日子里,在尖峰之间,残余的罗马军队因一场可怕的暴风雪而走散了,成群的野蛮人凭借他们堪比飞行的强大速度袭击了我们。战争的号角在山谷和悬崖间轰鸣了数日,我们这五十人聚拢在一起,一路上每一步都在战斗,被嘶吼着的敌人团团包围,他们仿佛是从稀薄的空气中蜂拥钻出来的。现在,寂静统治了一切,而那群部落人并没有留下路标。我们只好面向南方,像被狩猎的动物一样逃去。

但在我们离开之前,我在战场上发现了一件令人顿生狂喜的事情。有个部落人的手里紧抓着一把长长的双手巨剑。一把挪威宝剑,来自托尔之手的宝剑!野蛮人是如何得到它的,我无从知晓。或许某个黄头发的维京人曾倒在他们刀下,或许他留着胡须的嘴里还在唱着战歌,剑还在手中摇晃着。无论真相如何,至少这把剑现在就在这里。

那个野蛮人把剑柄死死捏在手中,抓得如此之紧,我不得不剁掉他的手,才能拿到这把剑。

将它握在掌心后,我感觉胆子大了起来。短剑和盾牌可能就足以对付中等身高的人;但对于那种高过六英尺五英寸的高大战士来说,它们便是些柔弱无力的兵器了。

翻越来时经过的群山,攀登危岩狭窄的边缘,爬上陡峭的断崖。像世间那无数的虫子一样,我们仿佛在沿着这片险境的脸部轮廓蠕行,头顶是高耸的天空,身下是如此磅礴的种种绝地,然而在那些矮人眼里,这些凶险却宛如并不存在一般。爬上山脊之后,高山上的狂风巨响着呼啸而来,几乎要将我们击倒了。这时,我们发现有人在等待着我们。不列颠人被一把长矛刺穿,跪倒在地,他挥舞着双手,抱住了那个握着长矛的人,两人一同滚下了山崖,摔进了一千英尺深的山谷。一场短暂的混乱,疯狂而愤怒,长剑齐挥后,战斗结束了。四个部落人静静地躺在了我们脚下,一个罗马人伏在地上,试图止住从他的断臂残肢中喷涌而出的血液。

我们把自己干掉的敌人丢下山崖,并用石南的枝叶为那个罗马人包扎了手臂,将其牢牢绑紧,断臂上的血终于止住了。接着,我们再一次启程进发。

前进,前进;悬崖在我们上方盘旋而上;生长着荆豆的山坡陡峭得令人发狂。太阳高悬在倾斜的山峰之上,向西边滑去。后来,我们攀上了一座高崖,蜷缩着身体躲在一块雄伟的巨石下,这时,突然有一队部落人从下方通过,他们走上了一条狭窄的小径,那条路紧贴在悬崖边缘,在山肩附近穿过。他们走过时,爱尔兰人狂喜地高呼了一声,从高崖上跃下,跳入了人群中。如群狼一般咆哮着,他们冲向了他,他的红发在众人的黑发上闪闪发亮。第一个赶到的人被他一剑劈开了头颅,第二个则发出了惨叫,手臂从肩膀上飞了出去。伴着一声狂暴的战场嘶吼,他挥剑杀向了一头黑发的野兽,一削而过,砍下了对手的脑袋。之后,他们就像狼群扑向狮子一般,将他的身影淹没了,一瞬间过后,他的头已经被插在了长矛尖上,脸上似乎仍带着战斗的喜悦。

他们重新通过,并未留意到我们的存在,我们也再次前进。夜幕降临,月亮升了起来,让身后挺立的群峰看着仿佛幽魅的鬼怪,在山谷间投下古怪的影子。我们行进时,发现了行军的痕迹,以及撤退的痕迹。有个罗马人倒在一座悬崖脚下,身体已经七零八碎了,或许是一把长矛刺穿了他;还有一具无头尸体,还有一颗没有身体的首级。碎裂的头盔,断折的长剑,无声地述说着一场场狂暴激战的故事。

一整夜,我们跌跌撞撞地走着,黎明时分便停下脚步,躲进巨石堆之间,夜晚一降临,便再度冒险起身前去。一队队部落人从不远处经过,有时,在他们行进时,我们几乎都可以摸到他们,但我们侥幸没有被察觉,存活了下来。

破晓时分,我们来到了一块陌生的土地上;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一座巨大的高原。四面群山高耸,唯有在南面,这块平坦的土地似乎向外延伸了很长一段距离。因此,我认为我们已经离开了山地,来到了山麓,前方一路铺展过去,最终大地将汇入南方肥沃的平原。

于是,我们走到一座湖边,在此暂歇。这里没有敌人出没的迹象,天空中没有看见炊烟。但当我们站起来时,那个只剩一条手臂的罗马人,突然无声无息地脸朝下重重跌倒在地,一支标枪不知从何处抛出,穿透了他的身体。

我们环视着那座湖泊。水面并无船只随波摇摆。岸边稀疏的芦苇丛里,也没有敌人现身。我们转过身,窥望石南地的对面。没有一丝声音传来,另一个罗马人却也倏然俯身倒下了,一把短矛扎入了他的双肩中间。

长剑出鞘,我困惑地盯着死寂中的山坡,寻找敌人的踪迹。光秃秃的荒野铺展在一座又一座山岭上,没有哪处石南丛高到能藏下一个人,哪怕是喀里多尼亚人[注]。湖面也没有掀起浪花——万物都静止不动,那又是什么,让那些芦苇摆动了起来呢?我屈身向前,查看水中的情况。在芦苇旁边,一个气泡浮上了水面。我心生疑虑,凑近了过去——一张野兽般的脸向上睨视着我,就在湖面下方!一瞬间的惊恐之后——我立即慌乱地挥舞起利剑,劈开了那张毛发茂盛的脸,勉强逃过了那险些将要投向我胸膛的长矛。湖水在一片骚动中翻滚起来,眼前那个野蛮人的躯体正逐渐漂上湖面,一束标枪仍挂在他的腰带上,那猿猴般的手依然紧紧抓着一根中空的芦苇,他就是利用这个来呼吸的。接着,我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罗马人在湖边被莫名其妙地杀害。

[注:Caledonian,罗马人对苏格兰人的称呼。]

我扔掉了自己的盾牌,抛弃了所有装备,只留下剑、匕首和盔甲。一种猛烈的、明确的喜悦刺激着我。我是一个人,身处一块野蛮的土地上,身处一个野蛮的族群中,他们渴求着我的鲜血。以托尔和沃登[注]之名起誓,我会让他们明白一个挪威人是如何前进的!每行进一刻,我身上那罗马人的修养就少一分。知识与文明的碎末已从我身上全部流走,留存下来的,只有一个原始人,只有原初的灵魂,它长着鲜红的爪子,凶猛狂暴。

[注:Woden,即北欧神话的奥丁。]

一股深入骨髓的狂怒慢慢涌上我的心头,伴随着一种北欧人特有的恢宏的傲气,蔑视着我的敌人。我情绪高涨,顺势暴怒起来。托尔知道,我在行军和撤退过程中已经历了大量的战斗,但挪威人的战斗之魂仍在我胸中骚动,这股欲望难以解释地强烈,它比北海还要深沉。我不是罗马人。我是一个挪威人,一个胸口覆满了毛、长着黄色胡须的野人。我狂傲地在荒野里大步走着,仿佛正踏在属于我的战舰的甲板上。皮克特人[注]——他们算什么?发育不良的矮子罢了,他们的时代早已过去了。奇怪的是,这般可怕的仇恨正逐渐充满我的精神。不过也并不奇怪,因为我越是退化到野蛮状态,我的神经冲动就变得越原始,对陌生人的偏执仇恨就燃烧得越狂暴,而我的第一股神经冲动,便是对那些原始的部落人的仇恨。但在我的精神世界背后,还有一个更深层、更险恶的缘由,尽管我对它毫不知情。原因在于,皮克特人是另一个时代的人,事实便是,他们是残存的最后一个属于石器时代的民族,凯尔特人和北欧人从北方南下时,曾驱赶过他们。在我精神里的某些地方,潜藏着一段混沌的记忆,关于某个更黑暗的时代中,燃起的那些猛烈、无情的战火。

[注:Picts,本文里的皮克特人,并不是指历史上生活在苏格兰地区的皮克特人,而是霍华德虚构的一个远古民族。小说《夜之子》中的角色认为,历史上的皮克特人有可能是沿用这个民族的名字。]

对于他们,在仇恨的同时,也存在着一种确定无疑的畏惧,不是因为他们的战斗水准,而是因为巫术,所有族群都坚信皮克特人掌控着妖法。我在不列颠各地,都碰见过他们的巨石阵,我还见过他们建造的巨型堡垒,就在离科里尼姆[注]不远的地方。我知道,凯尔特人的德鲁伊祭司憎恨他们,哪怕是祭司间的仇恨,那恨意也强烈到令人惊讶。即使是这些德鲁伊祭司,也说不出、想不通石器时代的人们究竟是如何树起那些宏大的石头栅栏的,一个普通人的意志又是因何而畏缩退却的,一切只能归结于那个年代悠久的说法——妖术。另外,皮克特人也都坚信自己是法师,认为自己或多或少与巫术有联系。

[注:Corinium,罗马人在不列颠西部建立的城市,位于现在的赛伦塞斯特。]

我又开始琢磨,我们这五百人为什么会被派去攻打野人。有人说,这是为了捉拿某个皮克特祭司,某个被我们视作皮克特人首领的人,一个叫布朗·麦克·莫恩(Bran Mak Morn)的人。但除了那个指挥官,没有人知道真相,而他的头大概已被插到了一根皮克特长矛上,挂在了群山与石南汇成的大海外的某地。我希望自己能碰到这个布朗·麦克·莫恩。据说,他在战斗中所向无敌,无论是战争还是决斗。但我们从未见过这样一个战士,一个拥有如此绝对的军事威望,可以证明他便是首领的人。因为那些野蛮人战斗得就像狼群一样,顶多只经过非常粗糙的军事训练。

或许我将遇见他,如果他真的像他们说的那么英勇,那他肯定会来与我对决。

我不屑于躲藏。不但如此,相反,我还高唱起了一首勇猛的战歌,大步向前,用剑打着拍子。皮克特人要来就来吧。我已经准备好像个战士一样死去了。

我走过了若干英里,绕过一座小山后,迎面出现了满满几百个他们的人,全都带着兵器。如果他们指望我转身逃走,那就大错特错了。我正面迎向他们,脚步不停,歌声不止。其中一个人向我发动了攻击,他低头径直撞了过来,我迎头向下劈去,从他的左肩猛劈直至右臀。又一个人从另一边跃了过来,刺向我的脑袋,我屈身躲避,一根长矛刷地一声从我肩膀上扫过,我挺身一击,只见他肚子上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内脏迸流而出。接着,他们全都涌上前来,将我团团围住,我剑光扫动,将他们逼退到我双臂大挥的距离之外,之后又退后到陡峭的崖壁边,以防他们从我背后袭击,但没有紧贴在石壁上,因为那样会妨碍我挥剑。如果浪费太多工夫和力气在前攻后防上,剑招上那摧枯拉朽的力量就会损耗得更多。对付每一个敌人,都用不着出第二招。一个黝黑的大胡子野人跳到了我剑下,蜷着身子从下往上刺来。剑刃击向我的胸甲,我握住剑柄,朝下猛撞,打得他意识全无,瘫倒在地。他们围绕着,如同群狼,拼命用短剑戳刺,试图伤到我,其中有两个靠近过来时被我劈飞了脑袋。接着又有一个,他越过众人的肩膀,一矛刺中了我的大腿,我怒火中烧,大吼一声,野蛮地一剑捅去,把他当成耗子一般扎穿了。还没来得及恢复平衡,我的右臂已被一把利剑划开,头盔也被猛砍了一刀。我踉跄着,疯狂地挥舞长剑想将他们逼退,这时又一把长矛捅穿了我的右肩。我摇晃着倒在了地上,又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双臂疾挥,我一剑狂扫,把身前的敌人杀了个精光,此时我感觉自己的力量正随着流淌下来的鲜血一齐消逝着,我如狮子般一声怒吼,跳进了敌阵之中,完全陷入狂暴。在人群中放纵地腾跃着,东劈西砍,即使身上只有一层盔甲为我抵御着飞舞的刀刃。这一战,在记忆中只是一幕暗红色的景象。我倒下,站起,又倒下,又站起,右臂已垂了下来,用左臂胡乱地甩着剑。有个人的脑袋飞转着从脖子上掉了下去,还有条手臂从手肘上消失了,我瘫倒在地上,徒劳地拼命想举起手中摇晃着、快要握不住的剑。

刹那间,十几根长矛同时抵住了我的胸口,这时,有人斥退了那些战士,一个声音响起,那是首领的声音:

“住手!这个人要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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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an Hook
2023-03-20, 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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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中,仿佛隔着一层雾,我看见了一张精干、漆黑的脸。我爬起身,面对着那个说话的人。

他的脸几乎凑到了我跟前,我看见一个纤瘦的黑发人,但他似乎又矫健、强壮得像一头豹子。他身上仅仅简单地披着几件紧身的衣物,唯一的武器是一把笔直的长剑。从体格和长相来看,他和皮克特人的相似程度并不高,就像我和他们的差别一样,然而在他身上又能明显看出,他与他们之间存在着明确的亲缘关系。

对于这些情况,我只是隐隐有所察觉,此时我几乎快站不住了。

“我见过你,”我困惑地说,就像一个迷迷糊糊的人。“在战线的最前方,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见过你。当你们的将领在战场上溃逃时,总是你带领着皮克特人冲锋。你是谁?”

之后,战士、眼前的世界和天空都模糊了,我瘫倒在了荒野里。

我隐约听见那个奇怪的战士说道,

“给他的伤口止血,喂点食物和水。”有些皮克特人会到长城边贸易,我曾学过他们的语言。

意识到他们在照着那个战士的吩咐办事,眼下,我恢复了知觉,喝了很多皮克特人用石南酿的果酒。后来,由于力量耗尽,我躺在野地里睡着了,也无力去在意世界上的任何野蛮人了。

• • •

等我苏醒过来时,月亮已高挂在空中了。武器都不见了,头盔也没了,一些佩戴着兵器的皮克特人站在附近守护着我。他们看到我醒来后,便示意让我跟他们走,当即迈开脚步往荒野上走去。此刻我们来到了一座光秃秃的高山下,山顶上正闪烁着微弱的火光。火堆旁的一块巨石上,坐着那位奇怪的黑色首领,在他周围,如同黑暗世界里的鬼魂一般,皮克特战士们静静地坐成一个圆环。

他们把我带到了首领面前,如果他确实是首领的话,我站立着,注视着他,既不反抗,也不害怕。我感觉,此人不同于我曾见过的任何人。我能感受到一股明确的压迫,一种明确的、看不见的力量正从他身上放射出来,仿佛他已脱离了凡人的境界。他就像是处于征服了自我的高度,俯视着众人,幽微玄秘,高深莫测,蕴含着来自无穷岁月的知识,包藏着来自无穷岁月的妙法。手托着脸颊,他安坐着,漆黑、深邃的眼睛凝视着我。

“你是谁?”

“一个罗马公民。”

“一个罗马士兵。无尽长远的世纪以来一直撕咬着世界的群狼中的一只。”

战士中传过一阵喃喃低语,如夜风的轻述一般悄悄掠过,如狼牙的反光一般险恶。

“和罗马人相比,我的族人对另外一些人的仇恨更深,”他说。“当然,你是个罗马人没有错。不过,这么看来,罗马人的个子原来比我以为的更高啊。还有,你的胡子,是什么把它变黄了呢?”

我听出了话里的嘲讽意味,仰起了头,虽然想到身后的无数剑刃会令我颤栗,但我还是骄傲地答道。

“在血统上,我是一个挪威人。”

蹲伏着的人群中,响起了一阵野蛮、嗜血的吼叫,顷刻间,他们全都涌向前来。首领只用手做了一个动作,他们便又退缩了回去,但眼中仍熊熊燃烧着。而他自己的眼睛,始终未离开我的脸。

“我的部落里都是些蠢人,”他说。“因为他们憎恨挪威人,甚至多过仇恨罗马人。因为挪威人频繁地骚扰我们的海岸;但罗马人,才是他们应该憎恨的对象。”

“可你不是皮克特人!”

“我是地中海人(Mediterranean)。”

“来自喀里多尼亚?”

“来自这世界。”

“你是谁?”

“布朗·麦克·莫恩。”

“什么!”我预想中的,应该是一个怪物,一个丑恶、畸形的巨人,一个凶残的侏儒,与他种族里的其他人是同一个模子造出来的才对。“你的样子不像他们。”

“我就是这个种族的样子,”他回答说。“无穷岁月以来,首领的血脉一直保持着纯净性,我们在世界各地搜寻来自旧族(the Old Race)的女人。”

“你们种族为什么憎恨所有人?”我纳闷地问道。“你们的残暴恶名在诸国流传。”

“为什么我们不该憎恨?”他漆黑的眼中突然闪起了凶恶的光芒。“被每一个流浪的部落践踏,被赶出我们肥沃的土地,被迫退到世界上各种荒蛮地带里,肉体和精神都已变形。看看我。我就是这个种族曾经的样子。看看你身边。整族猿人。我们曾是拥有最高级的形体的人,值得这世界骄傲的种族。”

我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这股憎恨,共鸣于他低沉、洪亮的嗓音中。

在战士们的队列之间,来了一个少女,她走向首领的位置,紧紧依偎在他身旁。那是个纤细、羞怯的幼小美人,比一个孩子大不了多少。麦克·莫恩伸臂环抱住女孩苗条的身体,表情稍稍柔和起来。随后,幽深的目光又回到了那漆黑的双眼里。

“挪威人,这是我妹妹,”他说。“我听说,科里尼姆有个富商愿意出一千枚金币,给任何能把她弄到手的人。”

我的头皮发痛起来,我好像从喀里多尼亚人的平和腔调里感受到了一种细微的邪恶暗示。月亮沉入了西侧的地平线以下,给石南丛染上了一丝红色,荒野看上去简直像是一片血海,笼罩在怪诞的光芒中。

首领的声音打破了宁静。“那商人送了个间谍翻越长城过来。我把他的头又还了回去。”

我吓了一跳。有个人站在我面前。完全没看到这人过来。那是个非常老的老人,身上只裹着一块缠腰布。一把白色的长须垂到了他腰间,全身从头顶到脚跟都纹着刺青。皮革般的脸上挤着成千上万道皱纹,皮肤呈鳞片状,就像是蛇的皮。稀疏的白发下方,闪耀着一双巨大的怪眼,仿佛在看着什么怪异的景象。战士们不安地骚动着。那个女孩似乎受到了惊吓,躲进了麦克·莫恩的臂弯里。

“战神驾乘夜风,”那个术士突然开口,音调高亢而怪诞。“群鹰追寻鲜血。异乡的双足踏上阿尔巴[注]之路。异乡的船桨划过北方的大海。”

[注:Alba,历史上盖尔人对苏格兰的称呼,但在本文里似乎成了皮克特人的说法。]

“用你的技艺助我们一臂之力吧,术士,”麦克·莫恩傲慢地命令道。

“你已经触怒了古老诸神,首领,”对方答道。“蛇神(the Serpent)的庙宇已经荒废。月亮上的白色神明不再饱餐人类的血肉。空中的诸王从他们的堡垒向下遥望时,也不再心生愉悦。嗐,嗐!他们说,有一个首领偏离了道路。”

“够了,”麦克·莫恩声音尖厉。“蛇神的力量残弱不堪。新的教徒已不再为他们的黑暗众神献上人类祭品。等我带领皮克特国度走出野蛮至深的黑暗山谷之后,我就不会再容忍反对者了,无论他是贵族还是祭司。记着我的话,术士。”

老人抬起头,硕大的双眼诡异地闪耀着,注视着我的脸。

“我看到一个黄头发的野人,”他的低语声仿佛正在我的血肉中蠕动。“我看到一具强壮的肉体和一股强大的精神,这或许正是一个首领应该饱餐一顿的东西。”

麦克·莫恩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那个女孩腼腆地环抱住他,在他耳边低语着。

“人类的某些特质,人性和仁慈,依然留存在皮克特人心中,”他说,我能感受到他话里那种强烈的自嘲。“这孩子让我放你走。”

虽然他说的是凯尔特人的语言,但战士们还是听懂了,开始不满地咕叨起来。

“不行!”术士凶暴地大叫道。

反对声反而坚定了首领的决心。他站起身来。

“我说,破晓时就放挪威人走。”

回应他的,是一阵拒绝服从命令的沉寂。

“你们当中,谁敢走到荒原上和我比武?”他挑战道。

术士开口了。“给我听着,首领。我已经活了不下一百年了。我见过无数首领和征服者来了又去。在午夜的森林里,我曾对决过德鲁伊祭司的魔法。多年来你一直嘲笑我的力量,旧族之人,现在我要挑战你的权威。我向你提出决斗。”

无需多言。两人齐步走进火光中,那忽明忽暗的光芒,在阴影中跳跃着。

“如果我赢了,蛇神要再次盘起,野猫神(the Wildcat)要再次尖叫,而你,要永远沦为我的奴隶。如果是你赢了,那我的技艺便任你调遣,我会奉你为主。”

术士与首领正面相对。苍白怪诞的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两人目光相对,相互激荡着。没错,这是一场眼神与灵魂的决斗,交锋如此激烈,如此清晰,如此真实,不下于刀剑相击的战斗。术士双眼大睁,首领则凝目注视。双方似乎都散发出了可怕的压迫;看不见的力量在决斗场上两人四周飞旋。我隐约感觉,这不过是某场延续了万古岁月的战争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而已。旧与新之战。术士身后潜藏着上千年的黑暗秘密,邪恶的秘法,骇人的、混沌的轮廓,以及古代遗迹的迷雾中那些若隐若现的怪物。而首领的身后,则是明朗强大的未来之光,文明的第一缕星火,一个肩负着新的非凡使命的新人类,所拥有的纯净的力量。术士是石器时代的象征;而首领,则代表着即将来临的文明。皮克特种族的命运,或许,就悬在这场激斗之上。

两人似乎都竭尽全力沉浸其中。首领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两双眼睛都灼灼燃烧,光芒眩目。不久,术士的喘息声打破了僵局。他尖啸一声,抓着眼睛跌倒在了石南地上,像一口空空如也的布袋。

“够了!”他重重地喘着气。“你赢了,首领。”颤抖着站了起来,恭顺地服软了。

紧张的气氛终于得以缓解,众人蹲坐回原地,一齐注视着首领。麦克·莫恩摇了摇头,仿佛在清除杂念。他走上巨石,坐了下来,那个女孩伸臂搂住了他,以一种温柔、喜悦的语气对他窃窃私语着。

“皮克特之剑迅捷无比,”术士念叨着。“皮克特之臂雄壮威猛。嗐!他们说,有个强大之人,已从西方人之中崛起。看着你头顶那失落种族的上古之火吧,荒野之狼(Wolf of the Heather)!嗐,嗐!他们说,有个首领,将引领种族向上升起。”

术士弯腰俯视着那些已经熄灭的木炭,自言自语着。

他将木炭堆搅动了起来,白胡子里传来连绵不断的念诵声,时而低吟,时而高歌,那是一段诡异的咏唱,主题不明,也不太押韵,却有着一种疯狂的韵律,格外怪异,格外荒诞。

“诸湖明净,古神入梦;
孤魂漫步,野草幽幽。
夜风低唱;明月诡谲
斜落天际,大海茫茫。

群峰延绵,众巫齐诵。
灰狼屹立,绝顶缥缈。
譬如金鞘,荒原遥遥
若即若离,金光闪耀。”

那个古老之人搅着木炭,这时又停了下来,开始往上面抛洒一些古怪的物体,动作与咏唱保持着相同的节奏。

“荒野诸神,湖中诸神,
沼泽凶鬼,林间恶魔;
白神驰骋,明月之上,
豺神絮语,潜鸟之音;
蛇神鳞甲,盘身成结
把握宇宙,罗网之中。

看,大贤端坐,前所未见;
看,议事之火,熊熊烈焰。
看,木炭赤红,我所搅动,
七驹之灵,抛洒其上。

七驹之蹄,黄金为掌
阿尔巴地,神之牧场。
谨听此数,由一及六,
化形而出,魔杖铸就。

香木芬芳,产自远方,
产自何乡,晨星之乡。
伐木取枝,其名檀香,
远方而来,横渡东海。

今我所抛,海蛇之牙,
再继之以,海鸥之翎。
今我所洒,魔法之尘,
人如幻影,命如浮沙。

火焰未明,蠢蠢而烧,
烟随风起,雾气缭绕。
风起远方,大海激荡
悠悠往古,传说回响。”

细长的红色火舌不时从木炭间钻出,时而快速向上腾跃,喷吐火焰,时而消失不见,时而吞没火种,在上面跃动,干燥的木炭噼啪作响,声音穿透了这阵寂静。一缕缕轻烟盘旋而上,融入一团交缠、朦胧的云雾中。

“影影绰绰,星光闪闪,
映照荒岭,映照深谷。
故土诸神,幽思彻夜,
黑暗诸物,驾乘疾风。

此刻星火暗烧,此刻烟雾环抱,
此刻秘火明晰,故事暂未杳渺,
静听从头,(其余之事,黑暗诸神秘而不宣),
静听往事,传说之事,说及此族无迹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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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20, 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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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向上飘去,在术士身旁盘旋着;如同隔着一层浓重的雾气,他那凶恶的黄色眼睛时隐时现。仿佛穿越了遥远空间似的,他的声音听起来也飘忽不定,给人一种灵魂出窍一般的奇怪印象。还有那怪异的音调,仿佛那声音不是一个苍老之人的声音,而是某种超脱凡间的事物,某种异于尘世的事物;仿佛正在用他的身体说话的,不是术士本人的精神,而是没有实体的岁月。

那是我未曾见过的疯狂景象。头顶尽是黑暗,没有一丝星光,北极光摇摆着触须,妖魅地横跃过阴沉的天空;阴暗的山坡向外铺展,融入朦胧之中,坡上的石南摆动着,汇成一片寂静的昏暗海洋;而在那光秃、孤寂的山峰上,半人半兽的部族众人蹲伏着,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阴郁幽灵,他们那野兽般的脸现在沉入了阴影里,火光摇曳闪烁,照耀着脸上沾满的鲜血。布朗·麦克·莫恩像一尊铜像一样坐着,跳跃着的火焰光芒,将他的脸刻画得鲜明无比。还有怪诞的亮光中勾勒出的那张诡异的脸,巨大、灼目的黄色双眼,和雪白的长须。

“一个强大的种族,属于地中海人种的人们。”

野蛮的人脸明亮耀眼,他们屈身向前。我发现自己正开始相信,那个术士是对的。没有人能带领这些原始的野蛮人走向文明。他们是无法驯服、无法压制的。他们的灵魂,属于荒野,属于石器时代。

“比卡里登[注]那白雪覆盖的群峰更加古老。”

[注:Caledon,即喀里多尼亚(Caledonia)。]

战士们屈身向前,表现得相当热切,满怀期待。我意识到,传说挑起了他们的热情,哪怕这同一个故事,他们早已从无数个首领、无数个老人那里听过几百遍了。

“挪威人,”他突然打断了自己连绵不绝的述说,“西方的海峡以外是什么地方?”

“诶,是希伯尼亚岛啊。”

“再往外呢?”

“是被凯尔特人称为阿伦的群岛[注]。”

[注:位于爱尔兰岛西海岸以外的几座小岛。]

“再往外呢?”

“诶,老实说,我不知道。人类已知的范围就到那里。没有船航行过那些海洋。博学之人将它称作图勒(Thule)。未知之地,虚幻之地,世界的边缘。”

“嗐,嗐!那伟大的西方海洋冲刷着异域的海岸,那是未知的大陆,未闻的诸岛。

“远而又远,越过庞大、广阔、波浪翻滚的大西洋,对岸是两座雄伟的大洲,它们如此广大,甚至整个欧洲在它们面前都小得如同矮人。无穷古老的孪生大地;繁衍着已衰落的古代文明的土地。古代人类部族徘徊不去的土地,他们曾通晓一切技艺,而那个时候,这块被你们叫做欧洲的土地,还只是一片遍地蛇虫的大沼泽,一片潮湿的森林,只有猴子知道的地方。

“如此雄伟啊,宏伟的大洲,它们跨越世界,从北方之雪直到南方之雪。再往外,是一座巨大的海洋,静水之海(太平洋)。那海上有许多岛屿,这些岛屿曾经是一块伟大土地上的群峰——那是失落的大地,利莫里亚。

“那两座大洲是孪生大洲,靠一段狭窄的陆地连接在一起。北方大洲的西海岸地形恶劣而崎岖。群山朝着天空高高耸立。但这些山峰,在某个时候曾是一些岛屿,无名部族(Nameless Tribe)从北方漂泊南下,来到了这些岛屿,而在千万年前,或许有个人厌倦了与众人相提并论,决定成为领袖。这个部族诞生之地,是往西北方向走一千英里的地方,那里有着宽广肥沃的平原,紧邻着北方的海峡,它分隔开了北方大洲和亚洲。”

“亚洲!”我慌乱地惊呼道。

那古老之人愤怒地扬起了头,粗野地瞪着我。他继续说道。

“在无法言说的、往古的模糊迷雾中,这个种族顺利从蠕动着的海洋生物升为猿猴,从猿猴升为猿人,又从猿人升为原始人。

“来到海岸的时候,他们还是原始人,凶猛好战。

“他们精于追逐,因为在说不尽的年月里,他们一直以狩猎为生。他们被磨练成了强壮之人,不高也不宽,但是很精壮,肌肉发达,就像豹子一样,迅猛有力。没有哪个国家建立得比他们更早。他们是最早的真正的人类。

“这时,他们依然在用兽皮遮盖自己的身体,凿出一些粗糙的石器。在西方诸岛上,他们确立了自己的住所,那些岛屿位于一片阳光充足的大海上,环境优异。他们在那里定居了上千年又上千年。在西海岸,度过了若干年月。西方诸岛是神奇的诸岛,在阳光普照的海洋上围成一圈,丰饶肥沃。在这里,那个部族搁下了战争的手段,发展起了和平的艺术。他们开始试着打磨自己的石器。他们开始试着在土壤上耕作,种植谷物和水果;于是他们心满意足,收获之神也露出了微笑。他们渐渐学会纺线,学会织布,学会建造自己的小屋。他们变得擅长缝制毛皮,擅长制造陶器。

“在遥远的西方,越过徘徊的海浪,那里有辽阔、朦胧的利莫里亚大地。不久,来了一队独木舟,载着一群奇怪的劫掠者,半人半兽的海洋人(Men of the Sea)。这些人或许起源于某种奇怪的海怪,因为他们类似鲨鱼一样长着鳞片,而且还能在水下连续游上好几个小时。岛上的部族一度将其击退,但他们反复来袭,因为部族里有些叛徒逃去了利莫里亚。往东南方向,则是许多大森林,一直铺展到大地边缘,那儿居住着凶猛的野兽和猿人。

“于是,又有无数年月借着时间的翅膀滑翔而去。无名部族越来越壮大,越来越壮大,越来越精于各种技艺;也越来越疏于战争与追猎的技巧。渐渐地,利莫里亚人蓬勃发展,不断崛起。

“后来,有一天,一场大地震摇动了整个世界。天空与大海融为一体,大地在两者之间剧烈震动。诸神开战,雷霆轰鸣,西方诸岛被高高抛起,抬升出了海面。瞧,北方大洲的西海岸被重新塑形,其上出现了大片山岭。瞧,利莫里亚的大地沉入了水波之下,只留下一座山峦一般的巨岛,被许多岛屿环绕,那曾是她最高的群峰。

“而在西海岸之上,雄伟的火山群咆哮着,狂吼着,它们那熊熊燃烧的岩浆奔流而下,冲到了海岸,抹去了那个长久以来孕育出的文明的所有痕迹。那土地曾是一座肥沃的葡萄园,结果变成了一块废墟。

“那个部族向东逃亡,一路驱逐出现在面前的猿人,最终来到了遥远东方宽阔富饶的平原上。在这里,他们又定居了若干年月。之后,大冰原从北极南下,部族赶在这之前逃走了。再然后,便是一段长达一千年的流浪时光。

“他们南下到达了南方大洲,曾驱赶过碰到的兽人(尼安德特人)。最后,在一场伟大的战争中,他们将对方完全赶走。那些兽人远远地逃到了南方,之后通过低洼的诸岛,跨过大海,进入了非洲,由此往北游荡到了欧洲,当时欧洲除了猿人外还没有别的人类。

“再后来,利莫里亚人,世上第二个种族,迁入了北方大地。在生命之路上,他们走到了一个更远的方向,变成了一个黝黑、怪异的种族;变成了一群矮小、宽扁的人,长着奇怪的眼睛,那双眼就像是未知的海洋。他们既不懂栽种谷物,也不懂手工技艺,却神奇地擅长建造古怪的建筑,从无名部族那边,他们还学会了给黑曜石、翡翠和泥板岩制作的石器抛光。

“而大冰原继续向南推进,无名部族也依旧被它驱赶着向南迁徙。没有一块冰来到南方大洲,连大洲附近都没有,但这是块潮湿、布满沼泽的土地,蛇虫遍地。于是,他们动手制作了船只,航行到了被大海围绕的亚特兰蒂斯之地。这时,亚特兰蒂斯人(克罗马农人)是世上的第三个种族。他们是身体发达的巨人,是精美的天然造物,栖息在洞穴里,以追猎为生。他们不会手工技艺,但却是群艺术家。当他们没有成群结队去狩猎或征战时,便把时间花在涂抹颜料、描绘人和野兽的图案上,在自己生活的洞穴的石壁上绘制这些图画。不过,他们在手工方面无法和那个无名部族相提并论,同样被驱赶走了。他们也启程去了欧洲,与更早之前到达的兽人之间开始了野蛮的厮杀。

“后来,部族人内部也出现了战争,征服者赶走了被征服者。其中有一个非常睿智、非常苍老的术士;他对亚特兰蒂斯这块土地发出了诅咒,诅咒这里将被人类各族所遗忘。不再有任何一条亚特兰蒂斯的船能抵达别的海岸,不再有任何异国的航行者能目睹亚特兰蒂斯那宽阔的海滩。那块大地就此不为人所知,被无人航行的海域围绕,直到某些把船头雕成蛇头的船只[注],从北方诸海南下到来。有四支军队在海雾之岛(Isle of Sea-fogs)上会战,一位伟大的首领自无名部族的民众中崛起。

[注:指北欧海盗。]

“于是,他们越海抵达非洲,划船经过一个又一个岛屿,沿海岸线北上,最终来到了中海(地中海),它如同一枚宝石,镶嵌在阳光普照的众海岸中间。

“部族在这里又度过了许多岁月,发展壮大,强盛起来,他们由此扩张到了整个世界。从非洲的沙漠到波罗的海沿岸的丛林,从尼罗河到阿尔巴的群峰,走遍世界各地,他们种植谷物,他们放牧牲畜,他们编织衣物。他们在阿尔巴的湖区营造自己的住所;他们在不列颠的平原上建起自己的石头神殿。他们驱赶着亚特兰蒂斯人,征讨着红头发的驯鹿人。

“后来,凯尔特人带着青铜制造的剑和长矛,从北方到来。他们来自一些昏暗的暴雪之地,来自遥远的北方大海的诸海岸。他们是世上第四个种族。皮克特人随之开始逃亡。因为对方是强大的人种,又高又壮,身躯精壮,长着灰色的眼睛,以及黄褐色的头发。凯尔特人和皮克特人在世界各地开战,结果凯尔特人征服了对手。经过漫长的和平年代,部族人已然忘记了战争的技艺。他们四处逃散,后撤到了世界的荒野地带。

“阿尔巴地区的皮克特人也这么溃逃了;退往西边和北边,在那里,他们与红头发的巨人融合,过往年月中,这些巨人正是被他们赶出平原的。这不是皮克特人该干的事,但这么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国度,还能有工夫遵循传统吗?

“因此,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个种族变了。这个细瘦、矮小的黑头发民族,融合了那些高大、相貌丑陋的红头发野人的血统,长成了一个怪异、扭曲的种族;灵魂也同肉体一起变形了。在战斗时,他们变得凶暴、狡诈;却遗忘了古老的战术。忘记了织布机、烧砖窑和磨坊。但历代首领的血脉仍保持着纯净。而这便是你,布朗·麦克·莫恩,荒野之狼。”

一时寂静无声;坐成一圈的众人仍然静静地聆听着,恍如梦中,仿佛沉浸在术士话语的回响中。身旁,夜风低诉着。火苗在火种上跳跃,突然迸发出鲜明的火焰,它鲜红的手臂挥舞而出,想抓住那些阴影。

术士的低沉嗓音再次响起。

“无名部族的荣耀已经消散;就像冰雪融入大海;就像烟尘飘入天空。没入了过去的无尽岁月。消失了,亚特兰蒂斯的荣耀;褪去了,利莫里亚人的黑暗帝国。石器时代的人们,就像阳光下的霜花,已经消融。我们穿过黑夜而来;我们走回黑夜中去。一切都化为阴影。我们是影子种族。我们属于过去。群狼漫步于月神的神殿中。水蛇蜿蜒在我们沉没的城市里。死寂凝结在利莫里亚上;诅咒纠缠着亚特兰蒂斯。红皮肤的野蛮人分布到了西方的土地,游荡于西河的山谷中,玷污了建有神殿的城堡,利莫里亚的人们曾在其中崇拜大海之神。南边,利莫里亚的托尔特克人帝国[注]正在衰落。世间的第一个种族正在消亡。新时代的黎明中诞生的人们逐渐壮大。”

[注:这里的托尔特克人,似乎也不是指历史上墨西哥的托尔特克人,而是虚构的更古老的民族。红皮肤的野蛮人大概是指印第安人。]

那古老之人从火中拾起一根燃烧着的木头[注],他的动作快得难以置信,在空中画出圆形与三角形。很奇怪,这个神秘符号似乎在半空中悬浮了一阵子,那是一个火焰圆环。

[注:似乎就是前面所说的“魔杖”。]

“圆环没有起点,”术士低吟道。“圆环没有终结。蛇神头尾相衔,包含宇宙。加上神秘之三(Mystic Three)。起点、经过、终结。创造、延续、毁灭。毁灭、延续、创造。蛙、卵、蛇。蛇、卵、蛙。以及三元素:火、气和水。再加上生殖的符号。火神的笑容。”

我注意到了一种强烈的、甚至可以说是凶暴的紧张感,皮克特人正死死地注视着火焰。那火焰跳跃着,闪耀着光芒。烟雾翻涌着,又消散着,一团奇怪的黄色尘埃气体渐渐成形,它不是火,不是烟,也不是雾,更像是这三者的混合体。世界和天空仿佛汇入了火光中。我,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双没有身躯的眼睛。

接着,在黄色气体里,隐约露出了某些模糊的画面,浮现又消失。我感觉历史的全景图正在朦胧飘忽地不断显现。其中有一座战场,一边是很多长得像布朗·麦克·莫恩这样的人,不同之处在于,他们似乎并不像他这么善于搏斗。另一边是一群高大、破烂的人,手执青铜制的剑与长矛。是盖尔人[注]!

[注:历史上的盖尔人于公元5世纪从爱尔兰岛迁徙到苏格兰,文中的盖尔人,似乎是泛指苏格兰地区的凯尔特人。]

随后,在另一个场景里,另外一场战争正在进行,我意识到其间已经过去了上百年。盖尔人再次发动战争,依然拿着青铜兵器,但这一次溃逃战败的是他们,对手是一位统帅,率领着身形高大的黄头发战士们,同样拿着青铜兵器。这一战标志着布里吞人[注]的到来,正是他们,将自己的名字赋予了这座不列颠岛。

[注:指不列颠岛中南部的凯尔特人。本文中这些对远古历史的描述,只是作者的想象。]

之后是密密麻麻的一长串模糊、飞逝的场景,它们变幻得太快,几乎无法辨认。给人的印象,似乎是许多宏大的功业,伟大的事迹;但显露出的只是一些昏暗的幻影。刹那过后,一张暗淡不清的脸浮现了出来。那是一张强壮的脸,青灰色的眼睛,黄色的八字胡从薄薄的嘴唇上方垂下。我意识到这是另一位布朗,凯尔特人布伦努斯,他统领的高卢部落曾洗劫罗马[注]。接着,雾气之中又突显出另一张脸,它极度地生动、鲜明。那是一张年轻人的脸,高傲自负,目空一切,额头雄壮,但嘴边的线条透露出他放纵、残暴的性格。这张脸的主人,既是半神,又是禽兽。

[注:此事发生在公元前390年。]

凯撒!

一片阴暗的海滩。一座朦胧的森林;战争的冲击。军团碾碎了卡拉克塔库斯[注]的部落。

[注:公元1世纪不列颠的一位部族首领,曾率众与罗马人交战。]

然后,模糊的影像快速翻过,那是罗马的盛大与荣耀。其中,有她的军团得胜归来,驱赶着成百上千个系着锁链的俘虏的画面。有发胖的元老院议员和贵族们,在奢华的浴室里,在宴会上,放荡淫逸的画面。还有软弱、慵懒的商人和贵族们,在奥斯提亚,在马西利亚,在苏尔泉[注1],肆意、安逸地躺卧着的画面。随后,新的影像与之前形成了突出的反差,挤满了外来的部落。有双目炯炯有神的黄胡子挪威人;有身躯高大的日耳曼部族人;有粗野的火红色头发野蛮人:威尔士人和杜姆诺尼人,以及他们的盟友,皮克特人中的志留人[注2]。过去已经褪去;现在和未来开始显现!

[注1:都是古罗马地名,其中奥斯提亚位于罗马附近,马西利亚位于现在的法国马赛,苏尔泉位于现在的英国巴斯。]

[注2:志留人生活在威尔士南部,杜姆诺尼人生活在不列颠岛西南部。]

之后是一场模糊的大劫难,诸国变迁,军队和众人变幻消逝。“罗马陨落了!”术士突然癫狂、欣喜地大呼,打破了宁静。“汪达尔人的铁蹄踏进了罗马的广场[注]。一支野蛮人部落沿着阿庇亚大道行进。黄头发的劫掠者凌辱维斯塔贞女。罗马陨落了!”

[注:公元455年,汪达尔人攻入罗马,大肆洗劫。阿庇亚大道是罗马通往意大利南部的一条要道,维斯塔贞女则是罗马人崇拜的维斯塔女神的祭司。]

一声喜获胜利的猛烈高呼,直冲上夜空。

“我看见不列颠被挪威入侵者踩在脚下。我看见皮克特人的队伍走下山岭。有掠夺、火焰,还有战争。”

火光中,布朗·麦克·莫恩的面容跳跃着。

“强悍的崛起者!我看见皮克特人的国度迈步向上,通向新的曙光!

狼屹立于高峰
傲视黑夜;
缓缓来临的光芒
是一个国度新的黎明。
影子部落聚集
走出往古。
威名将再次远播
大步前进,再前进。
穿越重重山谷
飓风轰鸣
承载着新的故事
关于一个国度的崛起。
逃吧,狼与鹰!
威名光照四方。”

东方悄悄迎来了一束微弱、暗淡的光线。在这鬼魅的光芒中,布朗·麦克·莫恩的脸又一次变得如铜像一般,没有表情,纹丝不动;漆黑的双眼毫不动摇,注视着火焰,看着火中他那昂扬的壮志,他那帝国梦想,渐渐在雾气中消散了。

“就为了那些在战争中失去的东西,在这数不清的年月,数不尽的世纪里,我们已经变成了狡诈卑鄙的人。但新种族就像一道汹涌的大潮一样出现,古代人让出了世界。在这朦胧的加洛韦[注]山岭间,这个国度将发起它最后一次壮烈的抗争。当布朗·麦克·莫恩也陨落时,失落之火也随之熄灭——永远。来自无穷岁月,来自万古。”

[注:位于苏格兰南部。]

他说话时,火苗聚拢了起来,融汇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焰,高高跃上天空,然后消失在了半空中。

遥远的东方群山之上,淡淡的曙光弥漫而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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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小说大约创作于1926年初,霍华德生前并未发表。它被《诡丽幻谭》的编辑拒绝了,理由是:本文更像是皮克特人的史书,情节不够多,不够跌宕起伏。编辑还建议霍华德把布朗和术士决斗的过程写得更清楚些。1957年,阿卡姆之屋出版霍华德的诗集时,将文中的三首诗单独收录了进去。直到1969年,整篇故事才初次公开。1984年,这个故事被改编进了柯南漫画里。

本文是布朗·麦克·莫恩的第一次正式登场。霍华德少年时期,曾尝试写过一些以布朗为主角的诗歌和故事,但都没有完成。1932年写给洛夫克拉夫特的信中,他解释说,布朗这个名字取自高卢人首领布伦努斯,麦克·莫恩则取自凯尔特神话中的英雄人物Goll mac Morna。

1930年初,小说《Kings of the Night》完成。布朗这次成了主角,与另一位传奇人物库尔并肩作战。这篇故事于同年11月发表在《诡丽幻谭》,布朗首次出现在大众读者面前。

同时期创作的《The Dark Man》一文,介绍了布朗死后的情况。皮克特人为他制作了一尊雕像,相信他的灵魂仍活在其中,称其为“the Dark Man”,并把雕像当作部落的圣物保护着。

1930年底完成的《夜之子》(The Children of the Night)则表示,皮克特人的后代一直到现代仍供奉着布朗的雕像,将他视为一尊可能复活的神明,《无名祭祀书》里还记载着一个“布朗教团”。

不过,洛夫克拉夫特比一般读者更早地知道了布朗的存在。1930年9月左右,霍华德在写给洛的一封信中,感谢了对方对“布朗教团”这一想法的称赞,并表示会考虑洛的建议,把布朗的故事写成一个系列。

大约同一时间,洛夫克拉夫特正在创作《暗夜呢喃》,于是第二章威尔马斯列举克苏鲁、哈斯塔等众多虚构概念时,把布朗也加了进去。霍华德笔下众多主角中,他似乎是唯一一位在洛夫克拉夫特小说里被点名的人物。

但霍华德后来只完成了一篇续集故事,即1932年的《大地蠕虫》(Worms of the Earth),这篇小说成了布朗的谢幕作。皮克特人倒是一直活跃在他的作品里,柯南系列的世界观里同样存在着皮克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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