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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黑暗之人, Bran后传
Roman Hook
2023-03-30, 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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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ark Man


黑暗之人


作者:罗伯特·E·霍华德(Robert E. Howard)
译者:浪漫之钩

“因为今夜正是刀剑出鞘之时,
异教部族朽烂的高塔
在我们的铁锤、烈火和长绳下倾倒,
一点点倾倒,轰然崩塌。”
——切斯特顿[注]

[注:出自G.K.切斯特顿于1911年发表的长诗《白马之歌》(The Ballad of the White Horse)。]

一阵刺人的寒风卷起了即将落地的雪片。浪涛贴着崎岖的海岸,嘶吼着,远处,铅灰色的细长浪花不住地悲鸣着。灰暗的晨光悄悄降临在康诺特[注1]的海滨,一位渔夫步履艰难地走了过来,那是个粗犷的人,就像这片养育了他的土地。双脚裹着胡乱风干的兽皮;身上仅有的一件鹿皮衣,粗略地勾画出他的外形。全身上下没有别的衣服了。他坚定地沿着海岸大步前行,毫不在意这严酷的寒风,仿佛自己是一头粗放的野兽,突然,他匆匆向外瞟了一眼,停下了脚步。雪幕与飘荡的海雾之后,另一个身影猛然出现。站在他前方的,是黑特洛格[注2]。

[注1:Connacht,爱尔兰西部地区。]

[注2:Turlogh Dubh,dubh在爱尔兰语里是“黑”的意思,从下文来看,这只是他的绰号,不是姓氏。]

这个人,比那个敦实的渔夫高了将近一个头,有一副战斗者的风范。单单瞟一眼是不够的,任何看到黑特洛格的人,无论男人女人,目光都久久不肯离去。他站起来有六英尺一英寸高,乍一看身材纤细,但凑近观察后,这种第一印象就会打消。块头虽大,形貌却相当端正;肩膀宽阔雄壮,胸膛厚实巍伟。四肢修长,但肌肉紧实,兼具公牛的力量和黑豹的矫健速度。哪怕是最微小的动作,都能体现出他那灵敏迅猛的协调性,铸就了这位非凡的勇士。黑特洛格——黑色的特洛格,曾是奥布莱恩氏族(Clan na O'Brien)的一员。他有着乌黑的头发,和漆黑的肤色。宽厚的黑色额头下方,一双蓝眼睛闪闪发光,鲜亮得如同炽热的火山。那张修得非常整洁的脸幽深沉静,如黑暗的群山,如午夜的大海。和那个渔夫一样,他也是这块凶险土地的一部分。

他头上戴着一顶不带面罩的朴素的头盔,上面既没有纹章也没有标志。从脖子到大腿中部,穿着一件紧身黑色衬衫,其上披着一层锁子甲。这身装甲下方,穿着一条短褶裙[注],遮到了膝盖处,是用简朴的粗布制作的。双腿裹着硬皮甲,能挡住剑锋的攻击,脚上的鞋子久历风尘。

[注:kilt,那种苏格兰格子短裙。]

一条宽阔的皮带围着他精壮的腰,系着一把细长的短剑[注1],插在皮鞘之中。左臂上套着一面木制小圆盾,其上蒙着一层兽皮,坚硬似铁,边缘用一圈铁箍加固,中央有一根粗短、厚重的尖刺[注2]。右腰上则挂着一把战斧,渔夫的视线,便停留在这件特别之物上。这把兵器的手柄有三英尺长,优美的线条看上去纤细又轻便,渔夫心中暗暗将它与北欧人[注3]携带的那种巨斧相提并论。然而,就渔夫所知,早在三年之前,这样的战斧便已粉碎了北欧人的军队,将敌人鲜血淋漓地击退,永远地破灭了异教徒的势力。

[注1:dirk,苏格兰地区流行的一种短剑。]

[注2:苏格兰圆盾的特点,外侧中间会装一根尖锥。]

[注3:Norsemen,或称Norman,在本文里泛指维京海盗。]

这把斧子极具个性,就和它的主人一样。它不像渔夫之前曾见过的其他任何兵器。这是把单刃斧,背面带有一根粗短的三棱尖刺,斧头顶端也有一根。就像这位斧手一样,它比表面看上去更沉重。把手略有点弯曲,锋刃弧线优雅,富有艺术感,一看就知道是高手的兵刃——如眼镜蛇一般,迅捷无比,夺命无情,杀气腾腾。战斧的头部出自爱尔兰最优秀的匠人之手,在那个时代,此即是全世界最优秀的技艺。斧柄则来自一棵百年老橡树的顶端,特意用火烤硬,并加装了钢箍,坚不可摧,不下一根铁棍。

“你是谁?”渔夫问道,是西部人特有的迟钝。

“你问的是谁?”对方答道。

渔夫的眼神飘到了那个战士身上的唯一一件首饰上——左臂上一只沉重的黄金手镯。

“学北欧人的风格,胡须整洁,头发修剪精致,”他念叨着。“而且皮肤黝黑——想必你就是黑特洛格,被奥布莱恩氏族放逐之人。你跑得挺远啊;我听说你一直待在威克洛[注]的山里,猎杀奥莱利氏族(O'Reillys)的人,还有东部人(Oastmen)。”

[注:Wicklow,位于爱尔兰东部。]

“一个人必须吃饭,不管他有没有被放逐,”达尔卡希人[注]低声嘟囔道。

[注:Dalcassian,爱尔兰人中的一支部落,统治着西南部的托蒙德地区。]

渔夫耸了耸肩。一个无主之人——这是一条艰难的路。在那个氏族林立的年代里,一个人如果被自己的同族驱逐,他就没有退路地成了一个以实玛利[注]式的弃儿。所有人都站到了他的对立面。渔夫听说过这个黑特洛格——一个怪人,一个悲苦的人,一个可怕的战士,还是一个足智多谋的战略家,但即使是在那个疯子横行的时代,在狂徒遍地的土地上,一个人要是突然莫名其妙地发疯,依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注:圣经人物,被自己的父亲亚伯拉罕赶出家门。]

“真是个凄凉的日子,”渔夫没头没脑地说。

特洛格阴郁地瞧着他杂乱的胡子和粗犷、蓬乱的头发。“你有船吗?”

对方朝一座小小的避风港点了点头,一条齐整的小船正安稳地停靠在那里,它设计建造得非常高超,毕竟,海边的匠人在这难缠的大海里挣扎着讨生活,已经过了上百代人了。

“它看上去,不像是能航海的样子,”特洛格说。

“航海?你在西海岸出生长大,应该更清楚才对,我曾经驾着她独自航行到德拉姆克里夫湾[注]然后又回来,她承受住了风里所有恶魔的疯狂撕扯。”

[注:Drumcliff,位于康诺特北部,爱尔兰岛西北,是诗人叶芝的故乡。]

“这样的大海里你不可能捕到鱼的。”

“你是不是以为,只有你们这帮冒险的酋长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老天作证,我曾经在风暴中航行到巴林斯凯林斯[注]——然后又回来——纯粹就为了寻开心。”

[注:Ballinskellings,位于爱尔兰西南角的一个海湾。]

“可以了,”特洛格说。“我要搭你的船。”

“你要搭什么鬼!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你是想离开爱尔兰,那就去都柏林,上你那些丹麦朋友[注]的大船。”

[注:Dane,生活在丹麦的一支维京人,是现代丹麦人的祖先。]

特洛格漆黑的脸上怒意横生,露出了威胁的表情。“比这更微不足道的玩笑话,都能把人害死。”

“你不是跟丹麦人私相勾结吗?不就是因为这个,你的氏族才把你赶到野地去自生自灭的吗?”

“那是嫉妒,我一个堂亲的嫉妒,还有怨恨,一个女人的怨恨,”特洛格愤愤地咕叨着。“谎话——全是谎话。但已经足够了。最近几天,你有没有见到一条长长的毒蛇从南方逆风而来?”

“有啊——三天前,我们目击到一艘龙头战舰在云雾前疾驰。但她没有进港——老实说,海盗从西岸的渔夫手里是抢不到任何东西的,除了能挨到我们的铁拳。”

“那应该是金发托尔菲尔(Thorfel the Fair),”特洛格嘟囔道,拉着战斧的手腕带将它晃了晃。“我知道的。”

“南方发生了战舰袭击的事件吗?”

“一伙掠夺者趁夜闯进了位于基尔巴哈[注]的城堡。双方激战一番,用血给剑淬了火——海盗抢走了莫伊拉(Moira),她是达尔卡希人的一位酋长穆塔格(Murtagh)的女儿。”

[注:Kilbaha,爱尔兰西南卢普角半岛上的一个村子。]

“我听说过她,”渔夫喃喃道。“看来宝剑在南方痛饮了一番——犁开大海,留下一片血红,呃,那我的黑宝石后来怎么样了呢?”

“她的兄弟德莫德(Dermod)被一剑砍翻,倒在地上无力回天了。他们氏族的土地,也遭到东边的麦克穆罗格氏族(MacMurroughs),和北边来的奥康纳氏族(O'Connors)的双重侵扰。部落的防御力量里,已经抽不出多少人手去寻找莫伊拉了——这个氏族正在为它的命运而战。自伟大的布里安[注1]陨落之后,达尔卡希人宝座之下的爱尔兰,第一次整个震动了起来。即便如此,科马克·奥布莱恩(Cormac O'Brien)依然驾船出航,前去追捕劫走女孩的强盗——但他选择跟着大雁迁徙的方向走,认为那群劫掠者是来自康宁贝格[注2]的丹麦人。然而——我们流浪者有些门路——知道来者是金发托尔菲尔,他统治着斯莱恩岛(Isle of Slyne),北欧人管那儿叫赫尔尼(Helni),位于赫布里底群岛[注3]。他把女孩带到了这里——我也追着他到了这里。把你的船借给我。”

[注1:布里安·博卢(Brian Boru),十世纪末、十一世纪初的爱尔兰领主,为西南部的芒斯特国王,后夺得至高王的头衔,公元1014年死于维京人首领Sigtrygg发动的克朗塔夫之战(至高王只是对其他王国有一定影响力,并没有真的统治整个爱尔兰)。]

[注2:Coningbeg,位于爱尔兰东南部,也就是说那个人走反了。]

[注3:现实世界的斯莱恩岛其实就在康诺特地区,而赫布里底群岛在爱尔兰岛以北,靠近苏格兰。]

“你疯了!”渔夫尖声叫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啊。坐一条敞篷的小船,从康诺特划到赫布里底群岛?在这种天气里?我看你真的疯了。”

“我要试一试,”特洛格满不在乎地答道。“你肯把船借给我吗?”

“不行。”

“那我要宰了你,把船抢走了,”特洛格说。

“那你抢啊,”渔夫强硬地回应道。

“你这头死猪,”亡命徒突然情绪爆发,怒吼起来,“爱尔兰的一位公主正凋零在北边来的红胡子掠夺者的手心里,你却像撒克逊人一样在讨价还价。”

“老兄,我要生活啊!”渔夫激愤地嚷道。“把我的船抢走,那我就得饿死!我去哪里才能再弄到一条这样的船?在这种船里,它可是最出众的了!”

特洛格取下了套在左臂上的那只手镯。“那我付钱给你。这是克朗塔夫之战(Clontarf)前,布里安·博卢亲手为我戴上的黄金环[注]。拿走吧;它能买一百条船。我以前就算挨饿也要把它留在手上,但现在实在是形势紧迫。”

[注:torc,凯尔特人戴的一种环形黄金首饰。]

然而,渔夫摇了摇头,盖尔人[注]那毫无逻辑的古怪个性,在他的眼中燃烧起来。“不必了!我那个小屋子里,可没有地方能摆放布里安王的双手拿过的东西。留着它吧——以圣人之名,如果它对你来说意义这么重大。上船吧。”

[注:Gael,即爱尔兰人。]

“等我回来,船会回到你身边的,”特洛格承诺道,“说不定还能从某个北欧掠夺者的牛脖子上,给你弄回来一条黄金链。”

这一天既暗淡又阴沉。狂风呼啸,大海那永恒不变的调子,宛若人心中蕴含的悲凉心情。渔夫站在岩石上,看着那条易碎的小艇在毒蛇一般的礁石间漂流、打转,直到它抵达外海,被巨浪的冲击拍打着,像羽毛一样抛来抛去。海风蹂躏着船帆,纤细的小船时而倾斜,时而晃荡,不久又摆正回来,飞驰在飓风前方,身影渐渐缩小,在眺望者的眼中,终于只剩下一粒舞动着的小点。随后,一阵大雪遮住了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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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an Hook
2023-03-30,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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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洛格明白,他的这趟旅程有些疯狂。但他是在艰险与危难中成长起来的。这严酷的寒冷,和倾盆而下的雨夹雪,能吓住一个弱者,对他来说却不过是种鞭策,激励他发挥出更强大的力量。他和狼一样刚硬,能适应艰苦的环境。在秉性顽强的那类人,强悍到令最冷酷的北欧人都感到震撼的奇人里,黑特洛格也是超然独立的。他一出生就被扔进雪堆里,以此来检验他是否有活下来的权利。童年时代,少年时代,他一直在西部的山岭、海岸和荒原里度过。成年之前,他的身体上从未披过编织出来的服装;狼皮就是他的衣服,盖在这个达尔卡希酋长之子的身上。在被放逐以前,他能跟马赛跑一整天,把对方活活累倒。游泳时,他永不疲倦。然而,那些嫉贤妒能的同族人,用阴谋将他赶进了荒野,逼着他过上了野狼般的生活,使得如今他越发粗犷,野性到了文明人无法想象的地步。

雪停了,天空晴朗起来,风也稳定了。特洛格稳妥地让船紧贴着海岸线,躲避着暗礁,他一次又一次差点撞上这些礁石,没完没了。操控着舵柄、船帆和木桨,他不知疲倦地忙活着。上千个航海者里,找不出一个能做得这么完美的人,但特洛格偏就做得到。他不用睡觉;一边航行,一边吃着那个渔夫给他的粗糙的粮食。就在马林角[注]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海风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眼前仍旧是一片巍巍的大海,但飓风已经减弱成了一种迅疾的轻风,推着这条小船欢跃前行。日与夜逐渐交融;特洛格向东驶去。中途,他停靠上岸了一次,取了些淡水,并忙里偷闲睡了几个小时。

[注:Malin Head,爱尔兰岛最北端的海角。]

他一边航行,一边想起了渔夫最后的话语:“你为什么要拼着自己的性命,去帮一个悬赏要你脑袋的氏族呢?”

特洛格耸了耸自己的肩膀。血浓于水。即使同胞已将他一脚踢开,让他像一头被猎杀的狼一样在荒野里等死,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他们是他的同胞。小莫伊拉,基尔巴哈的穆塔格的女儿,与那件事没有牵连。他还记得这个女孩——他们曾一起玩耍,那时他是个少年,而莫伊拉还是个婴儿——他还记得女孩那深灰色的眼睛,记得那闪着明亮光泽的黑发,那洁白的皮肤。即使是在孩童时代,莫伊拉便已出奇地美丽——为什么要救她?因为对特洛格来说,那女孩现在依然只是个孩子,是家族里的后辈,而这个流浪者是她多年的长辈。如今,她正飞速去往北方,要被逼成为一个北欧掠夺者的新娘。金发托尔菲尔——俊美的托尔菲尔——特洛格对那不曾见过十字架的古老诸神发誓。一片红雾在他眼中涌起,让周围翻滚的大海都化为了暗红色。一个爱尔兰女孩,一个被抓进北欧海盗的宴会厅[注]里的俘虏——心中一阵狠辣的绞痛,特洛格朝着广阔的大海仰天高呼。他的眼中生出了一丝疯狂。

[注:skalli,这个词似乎可以表示“酒杯”或“干杯”,但从整句话和下文来看,指的是海盗喝酒宴会的场所。]

从马林角到赫尔尼是一条长长的斜线,特洛格航行经过时,一路浪花翻腾。他的目的地是那儿的一座小岛,附近还遍布着一大堆别的小岛,位于马尔岛[注]和赫布里底群岛之间。就算是一个带着海图和罗盘的现代海员,可能也很难找到它。这两样东西特洛格都没有。他航行靠的是直觉和经验。他了解这些海域,就像一个人了解自己的家。他曾是个劫掠者,是个冒险家,在其间来回航行,还有一次是以俘虏身份来的,被捆在一艘丹麦龙头战舰的甲板上。一道红色的足迹指引着他。从海角上升起的烟火,漂流而来的无数废墟碎片,烧焦的木头,都证明着托尔菲尔离开时大肆破坏的行径。特洛格欣喜而狂野地吼叫起来;虽然前奏漫长,但此刻他离维京人已经很近了。托尔菲尔经过时,一定会放火劫掠海岸,而特洛格航行得如箭一般笔直,不曾偏离。

[注:Mull,靠近苏格兰西海岸的一座大岛,属于内赫布里底群岛。]

到赫尔尼还有很长一段路,此时一座小岛隐约浮现在他的航线以外。许久以前他来过,知道这座岛荒无人烟,但可以取到淡水。于是小船向那边驶去。大家都叫这里利剑岛(Isle of Swords),没人知道为什么。靠近沙滩时,他看到了一幕景象,正好可以拿来解释这个问题。有两条小船停靠在倾斜的海岸上。其中一条是个粗犷的物件,像是特洛格会有的东西,但体积相当大。另一条则又长又矮——毫无疑问是维京船。两条船都被遗弃了。特洛格聆听着,拳头间的交锋,战斗中的嘶吼,但只有寂静统治着一切。渔夫,他想,是来自苏格兰诸岛的渔夫;他们暴露在了一伙掠夺者的视野里,敌人也许是在战舰上,也许是在别的岛屿上,于是开始了一场漫长的赛艇追逐战。然而,花在追逐上的时间比维京人预想的更久,对此他很确定;他们低估了对手,否则出动的肯定就不只这一条敞篷小艇了。但在嗜血杀意的鼓舞下,掠夺者们追着猎物,在这片狂暴的水域划过了上百英里,只靠一条敞篷小艇,只要有必要,这就是值得的。

特洛格划到岸边,投掷下一块当成船锚来用的石头,一跃上了沙滩,战斧在手。接着,在海岸前方不远处,看到了一堆奇怪的红色躯体。他飞快地大步奔了过去,一个难解之谜迎面扑来。十五个红胡子丹麦人倒在血泊中,堆成了一个不太规整的圆圈,那血是从他们自己身上流出来的。全都断气了。在这个圆圈里,还混杂着干掉他们的人的尸体,那是另一种人,一种特洛格从未见过的人。个子矮小,而且皮肤非常黑;他们死瞪着的眼睛也是黑的,是特洛格从未见过的最极致的黑。他们几乎没什么护甲,僵硬的手里,仍紧紧抓着折断的剑与匕首。到处都散落着撞到丹麦人胸甲后碎裂的箭矢,特洛格惊讶地发现,很多箭头是用燧石制成的。

“真是一场残酷的战斗,”他嘟囔道。“嗯,真是一场罕见的砍杀。这些人是什么人?我以前从来没有在任何一座岛上见过长这样的人。七个——就这几个吗?他们的伙伴在哪里,是谁替他们报仇,宰了这些丹麦人?”

没有脚印从血迹里向外探出。特洛格的脑袋郁闷起来。

“就这几个了——七个对十五个——结果宰人的自己也被宰了。这是什么民风,竟然和两倍于己方数量的维京人厮杀?他们身材这么矮小——护甲这么低级。不过——”

又一阵疑虑袭来。这些怪人为什么不分散开逃走,去树林里藏身呢?他相信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此处,就在那个沉寂的圆圈的正中央,摆着一样古怪的东西。那是一尊雕像,是用某种暗黑色材料做成的,那是一个人的形状。这个东西大约五英尺长——或者说五英尺高——外形雕刻得栩栩如生,令特洛格极为惊奇。在它的中部上方,倒着一位老人的尸体,被砍得几乎不成人样了。一根精壮的胳膊紧紧环抱着雕像;另一条臂膀则向外挥出,手中握着一把燧石匕首,已插入了一个丹麦人的胸膛,直没至柄。特洛格专注地观察着那些可怕的伤口,把所有那些漆黑之人都剁得没了形状的伤口。他们极度顽强,怎么也杀不死——他们一直在战斗,直到最后简直可以说是被剁烂成肉片了,才终于死去,但他们也把死亡寄给了对面的屠夫们。太震撼了,特洛格眼前这幕景象。那些肤色漆黑的陌生人死去的脸上,带着一种恐怖的、没有退路的狰狞表情。他注意到,即使已经死去,他们的手却仍旧这样紧紧攥着敌人的胡须。其中一个,倒在一名高大的丹麦人的尸体上,然而特洛格在丹麦人身上看不到一处伤口;他凑近过去,才发现黑皮人如野兽一般,把牙齿深深嵌进了对方粗大的牛脖子里。

他弯下腰,把石像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由于那个老人用手臂死死紧抱着它,他不得不使尽全力将其扯开。仿佛老头人已经死了,却依然把它当成宝藏守护着;特洛格感觉,这些漆黑矮小的人就是为了保护这尊神像而死的。他们或许也曾四散躲避敌人,但那就意味着抛弃了自己的神像。于是他们宁可选择死在它旁边。特洛格摇了摇头;他对北欧人的仇恨,对这群习惯了施行无道暴行的海盗的憎恶,此时正燃烧着,萌动着,几乎像是着魔了,不时驱使着他滑向精神错乱的境地。在他那粗野的心中,已没有了仁慈的位子;丹麦人的死尸倒在他脚下的这幕场景,让他心里充满了野蛮的愉悦感。不过,他又觉得,在这堆宁静的死人里,还有一种比他此刻更强烈的情绪。有某种猛烈爆发着的情感,比他的仇恨更加深重。嗯——也更加古老。这群小矮人似乎比他古老得多,不是个体生命层面的古老,而是像一个种族的历史那样的古老。就连他们的尸体,都散发出一股不可捉摸的原始气息。至于那尊神像——

盖尔人弯下腰,伸手将其举了起来。他原本预计会相当沉重,结果吃了一惊。并不重,轻得就像是木头做的。他用手敲了敲,听声音是实心的。刚开始,他以为这东西是铁的;后来又判断应该是石头的,但这种石头他从未见过;接着,他又觉得,无论是在不列颠群岛,还是在他已知的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找不出这样的石头来。因为,就和那些死去的小矮人一样,它看上去过于古老。它很光滑,未受侵蚀,仿佛是昨天刚雕出来的,尽管如此,特洛格依旧清楚,它是一件标准的古物。这是一尊人像,外形与倒在周围的漆黑小矮人很相似。但又有些微妙的区别。不知为何,特洛格感觉这是某个许久以前真实存在过的人的雕像,那个无名雕刻家一定有个真人模特。他技艺精湛地将一丝生命力刻进了自己的作品里。宽阔的肩膀,厚重的胸膛,肌肉发达的强壮手臂;形体上的力量感扑面而来。坚实的下颚,端正的鼻子,高挺的前额,全都彰显着某种恢宏的才智,卓越的胆识,不屈的意志。特洛格想,这人必定是位王者——或是一位神明。不过,他并没有戴王冠;神像身上仅有的衣物,是一条那种遮腰布,它雕刻得如此精细,甚至上面的每一道褶皱和折痕仿佛都源自实物。

“这是他们的神,”特洛格沉思道,他环顾四周。“丹麦人追击时,他们本来已逃走了——但最终还是为了自己的神而赴死。这些人是何人?他们来自何方?他们将去往何处?”

他站在原地,倚靠着自己的战斧,一股奇怪的思绪如潮水般涌入他的灵魂。那种感觉,仿佛时间与空间的巨大深渊在他眼前敞开;仿佛那奇异的、无尽的人类浪潮奔流不息;仿佛在海浪的起起伏伏之下,人类的兴衰也随之起起伏伏。生命是一扇敞开的大门,朝向两座黑暗未知的世界——曾有多少人类种族,带着他们的希望与恐惧,他们的爱与恨,穿过这扇大门——踏上从黑暗走向黑暗的旅程?特洛格深深叹息。他的灵魂深处,生起了盖尔人那神秘的悲怀。

“你曾是一位王者,黑暗之人(Dark Man),”他对着沉默的神像说道。“也许,你还是一位统治着整个世界的神明。你的人民逝去了——就像我的人民也正在逝去。你一定是燧石人(Flint People)的一位国王,那个被我的凯尔特祖先毁灭的种族。呃——我们也有属于自己的时代,然后,我们也,正在逝去。倒在你脚下的这些丹麦人——他们是当代的征服者。他们必然也有属于他们的时代——但也终将逝去。不过,你将与我同行,黑暗之人,国王、神明,或者,哪怕你是恶魔。是啊,我在心里觉得,你会带给我好运,等我抵达赫尔尼的时候,机遇正是我所需要的,黑暗之人。”

特洛格将神像安稳地固定在船头。再次启程,开始了他的破浪之旅。这时,天色灰暗起来,大雪倾盆而下,如同漫天飞落的标枪,戳刺着,砍削着。海浪被雪片覆盖,绘上了灰色的纹路,狂风呼号,拍打着这条敞篷小船。但特洛格无所畏惧。小船也得心应手地配合着他,仿佛之前从未被真正驾驭过一般。它疾驰着,冲破咆哮的飓风和挥洒的大雪,达尔卡希人隐隐觉得,那黑暗之人似乎在助他一臂之力。若没有超自然力量的协助,恐怕他早已在风暴中无数次迷失了方向。凭借着自己种种精湛的驾船技术,以及冥冥中一只看不见的手,为他扶着舵,撑着桨;在那超越人类能力的力量的帮助下,他一路平稳地航行着。

整个世界终于泼洒成了一片雪白的幕布,身处其中,就连那个直觉灵敏的盖尔人,都陷入了迷茫,他恍恍惚惚地驾着船,听从着一种无声的言语的指示,那声音存在于他脑海的模糊地带中。他并不感到惊讶,到最终,雪停了,风也翻卷着远去,露出了一轮流淌着凄冷光芒的银白色明月,他看见大地浮现在前方,认出了那就是赫尔尼岛。除此之外,他还知道,就在岛屿一端附近有一座海湾,托尔菲尔的龙头战舰从海上游荡回来后,就停靠在那里,从海湾往里一百码的地方,便是托尔菲尔的宴会厅。他狂野地咧嘴笑了起来。世上一切手段都不可能这么精准地把他带到这里来——这纯粹是运气——不,不只是运气。想要潜入敌境的话,这里正是最合适的登陆地点——距离敌人的控制范围不到半英里,但瞭望者的视线,却会被这座伸入大海的岬角完全挡住。他瞥了一眼立在船头的黑暗之人——幽微深邃,神秘莫测,如同斯芬克斯。盖尔人心中暗暗滋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一切都是此人的安排;而自己,特洛格,只是棋盘上的一枚小兵而已。这个神物到底是什么?那双雕刻出来的眼睛里,究竟隐含着什么阴森的秘密?为什么那群漆黑的小矮人要为了他拼死战斗?

特洛格驾船靠岸,划进了一个小港湾里。在往前几码的地方,他抛了锚,跃上了陆地。最后又瞥了一眼船头上幽思着的黑暗之人,他转过身,匆匆走上岬角的斜坡,尽可能地保持着隐蔽。在斜坡的顶端,他向下凝望,观察着山坡的另一面。托尔菲尔的龙头战舰抛锚停靠在不到半英里外的地方。托尔菲尔的宴会厅也在那儿,那是一座用简单砍削出的圆木搭成的长长的低矮建筑,其中透出微光,显示屋里正燃着腾腾的火焰。纵酒狂欢的喊叫声,穿过刺骨、沉郁的空气,清晰地传到了聆听者的耳里。他紧咬着嘴唇,恨不得将牙齿咬碎。宴会!是啊,他们在庆祝自己一路犯下的罪行,留下的废墟和毁灭——那些只剩下缕缕残烟的家园——那些被残杀的人——那些被掳走的女孩。这些维京人,他们是这世界的主人——所有的南方大地都无助地屈服于他们的刀下。南方大地上的居民,只不过是供他们嬉戏的玩具——是他们的奴隶——特洛格猛烈地颤栗起来,摇晃着身子,仿佛跌入酷寒之中。对他来说,这种内在的折磨与肉体上的痛苦无异,但他还是冲破了笼罩在脑海里的低落情绪的迷雾,振作了回来。他到这里来,不是来战斗的,而是要把被他们偷走的女孩再偷回来。

他认真仔细地留意地上的标记物,像一个将军在谋划着自己的作战计划。他确认了宴会厅后树木比较茂盛的地方;以及主建筑与海湾之间那些略小一些的房子、石头屋,还有仆人居住的小屋的位置。有个大火堆闪耀着光芒,一直到海岸边都被照得明亮,一些粗人围着它大吼大叫,举杯狂饮,但严酷的寒风逼得他们中大部分人都躲进了主建筑的酒厅里。

特洛格匍匐着爬下树木繁密的斜坡,潜进了附近的丛林,这片林木从海岸上拐了一个大弯,延伸到了内陆。他始终藏身在树林阴影的边缘地带中,沿着一条迂回曲折的路线,逐渐靠近了宴会厅,但依然提心吊胆,害怕自己会显眼地暴露在开阔地带,被敌人的哨兵发现,他知道托尔菲尔肯定在外面布置了人手。天呐,要是他跟过去一样,身后跟着他的人马就好了,哪怕只带着克莱尔[注]的战士也好!那样就用不着像条狼一样在树木间潜行了!他的手掌如钢铁一般紧紧扣着斧柄,设想着那些场景——猛冲,吼叫,鲜血四溅,达尔卡希人战斧挥舞——他叹了口气。他已成了一个孤独的流浪者;再也不能率领着自己氏族的士兵们去战斗了。

[注:Clare,位于爱尔兰西南,北邻康诺特,是达尔卡希人统治的地区,莫伊拉一家居住的基尔巴哈就属于克莱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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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他扎进了低矮灌木后的一座雪堆里,不发出一点声音。有人从和他刚才相同的方向走近了过来——对方在吵闹地抱怨着,脚步沉重。他们进入了他的视野——两个人,都是高大的北欧战士,银色的鳞甲反射着月光。他们正一前一后扛着某样东西,看着非常辛苦,让特洛格大吃一惊的是,那个东西,正是黑暗之人。他惊慌失措,意识到敌人已经发现了他的船,但这马上又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惊奇取代了。这两人都堪称巨人;他们的手臂上隆起着铁一般的肌肉。然而,此刻他们却步履蹒跚,好像被一种惊人的重量压在下方似的。抬在他们手里的黑暗之人,仿佛有几百磅重;可是特洛格明明举起过它,那时它轻得像片羽毛!他感觉不可思议,差点要骂人了。这两个人肯定喝多了。其中一个人开口了,操着那种带喉音的口音,特洛格脖子上粗短的汗毛不由得竖了起来,就像狗一见到敌人就会竖起毛发一样。

“放下吧;神呐,这东西简直有一吨重。休息一下吧。”

另一个人咕叨着回了一句,于是他们停下脚步,准备把神像放在地上。这时,其中一个人没有拿稳;他的手滑了,黑暗之人重重地摔在了雪地里。最初说话的那人怒吼起来。

“笨手笨脚的蠢货,你把它砸在我脚上了!去你妈的,我脚踝断了!”

“是它自己从我手里滑出去的!”对方嚷道。“给我听着,这东西是活的!”

“那我要宰了它,”瘸腿的维京人龇着嘴骂道,拔剑出鞘,粗暴地砍向那尊俯身倒地的雕像。火花飞溅,剑刃瞬间崩成了数不尽的碎片,另一个北欧人嚎叫起来,有块飞出的铁片划伤了他的脸颊。

“里面有魔鬼!”前者高喊着,扔掉了剑柄。“连个划痕都没砍出来!快,抬起来——把它带到啤酒厅里,让托尔菲尔来处理。”

“丢在这儿吧,”后者嘶吼道,擦了擦脸上冒出的血。“我在流血呢,就像头挨了宰的猪。回去吧,就跟托尔菲尔说,没有敌船潜入岛上。他本来就是派我们出来看看而已。”

“那我们在这发现的那条船怎么办?”对方厉声道。“我猜,有个苏格兰渔夫被暴风雪吹得偏离了航道,现在正像只耗子一样躲在树林里。快,搭把手;管它是神还是魔,都得带去给托尔菲尔。”

他们嘟囔抱怨着,又费劲地重新抬起了神像,缓慢地前进着,一个瘸着腿,一边呻吟一边咒骂,另一个则不时摇晃脑袋,因为血流进了他的眼睛里。

特洛格暗中起身,望着他们。些许寒意在他的脊椎上来回涌动。这两个人的强壮程度都不输于他,然而神像的重量却又在他们的力量极限之上,但他之前分明能轻松将其搬动。他摇了摇头,再次动身上路。

最终,他抵达了树林离宴会厅最近的位置。决定性的考验来了。他必须设法进到屋子里,并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藏起来。乌云正在聚集。他等待着,等待某朵云蒙住月光,借着随之而来的那阵昏沉,快速、无声地屈身奔过雪地。如同阴影中的阴影。叫喊声、歌唱声,从长条形的屋子里传出,震耳欲聋。他已紧靠到屋侧,将全身贴在胡乱切削出的圆木砌成的墙上。此时,保持紧惕即是最有效的休息——不过,托尔菲尔到底在提防什么人,他和所有北欧掠夺者都关系良好,在这样的一个夜晚里,还用得着担心遭遇别的什么敌人?

这阴影中的阴影,特洛格,潜行到了房间外。他注意到有一扇侧门,于是小心地向那边溜过去。突然,他又退了回来,紧靠在墙上。里面传来有人在摸索门闩的声音。随后,门被猛地推开了,一个胖大的战士撞出门来,又砰的一声把它关上了。他正好看见了特洛格。那长着大胡子的嘴正要张开,电光石火之间,盖尔人的手掌疾射向了他的喉咙,如狼夹子一般将其死死锁住。那声预警的喊叫被掐断了,取而代之的是挣扎时的喘息声。一只手飞速扳住了特洛格的手腕,另一只则拔出匕首,向上刺来。但他失去意识的速度更快;那把匕首无力地碰了一下流浪者的胸甲,就跌落在了雪堆里。在杀手的怀中,北欧人的身体软塌了下去,他的喉咙被捏得变了形,那是真正意义上的铁爪。特洛格不屑地将他丢进了雪里,往他的死人脸上呸了一口,转过身,重新走向门口。

屋里的门闩没有合紧。那扇门稍稍松开了一条缝。特洛格往里察看,是间空屋子,堆放着些啤酒桶。他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关紧了门,但没有上闩。他想到应该把死者的尸体藏起来,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寄希望于运气了,但愿没有人在屋外那个深深的雪堆里看见它吧。他穿过房间,发现这里通向另一间与外墙平行的屋子。仍旧是间储藏室,同样空无一人。由此出去是个门洞,上面没有门板,只挂着一张兽皮门帘,这处通往大厅,特洛格在这里能分辨出帘子另一侧的声音。他谨慎地朝里面窥探。

他眼前是酒厅——这座大厅用途广泛,既是宴会室,又是议事厅,还是房子主人的起居室。被烟熏黑的屋椽,腾腾燃烧着的大火炉,拥挤地堆满了物品的议事桌,今夜,屋内是一幕纵情狂欢的景象。身形高大的战士们,长着金色胡子和狂放的眼睛,有的靠在简易的长凳上,或坐或卧,有的在屋里到处走动,有的摊开身体大躺在地板上。他们举起泛着泡沫的牛角杯和皮制杰克杯(jacks),大口痛饮,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着大块大块的黑麦面包,自行用匕首从一整块烤肉上切下大片牛肉。这是个不协调的古怪场景,因为,与这些野蛮人和他们的粗鲁歌声、叫喊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墙上悬挂着各种珍奇的战利品,展示着属于文明世界的工艺。北欧女子编织的精美壁毯;法国和西班牙的贵族曾挥舞过的、镂刻得华丽无比的兵器;来自拜占庭和东方的铠甲与丝绸衣装——龙头战舰远游世界各地。和它们摆放在一起的,还有狩猎来的战利品,展示着维京人在野兽面前的威武,就像他们对人一样。

特洛格·奥布莱恩面对这些人时的感受,现代人基本是无法体会的。对他来说,他们就是恶魔——是盘踞在北边的食人魔鬼,飞临到南方爱好和平的百姓头顶。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猎物,任凭他们挑选拣取。劫掠还是饶恕,取决于野蛮人的一念之间。他凝视着众人,脑中悸动着,燃烧着。作为一个盖尔人,一个心中有恨的人,他恨的便是他们——恨他们不可一世的傲慢,恨他们妄自尊大,他们权势熏天,恨他们对其他一切种族的轻视,恨他们冷酷峻峭的眼睛——除此之外,他还恨他们那嘲弄、震慑这个世界的眼神。盖尔人是残酷的,但他们也不时会奇怪地流露出感性、善良的一面。而北欧人的骨子里,并无感性。

这幕狂欢景象就像一记耳光,打在黑特洛格的脸上,只需要再增加一样东西,就能令他完全疯狂。这就来了。议事桌的尽头,坐着金发托尔菲尔,他年轻、英俊、自负,在葡萄酒和成就感的作用下,面带红光。他是英俊的、年轻的托尔菲尔。在身体上,他非常类似于特洛格自己,只不过他在各方面都更大,但相似之处就到此为止了。在一个黑发的民族里,特洛格的头发格外漆黑,而在一个天生金发的民族里,托尔菲尔的头发则格外金黄。他的头发和胡须都像是精心纺出的金线,浅灰色的眼睛闪着灿烂的光芒。在他身旁——特洛格的手指尖扎进了掌心,来自奥布莱恩氏族的莫伊拉,身处这堆高大的金毛男人和粗壮的黄毛女人之中,看上去极不相称。她身材娇小,甚至可以说是易碎,她头发漆黑,带着乌亮的青铜光泽。但她的皮肤和他们一样白皙,有一种淡雅的玫瑰色泽,北欧人中最美丽的女子,都无法在她面前夸耀美貌。她饱满的白净嘴唇,此时正恐惧地颤抖着,畏怕着这喧嚣与吵嚷。特洛格看见女孩颤栗了起来,因为托尔菲尔粗鲁地伸臂环抱住了她。大厅在特洛格眼中变得鲜红,那画面涌动着,他奋力地死死控制着自己。

“托尔菲尔的兄弟奥斯里克(Osric),在他右侧,”他喃喃自语道;“另一边是丹麦人托斯蒂格(Tostig),能用他的那把巨剑将一把战斧劈成两段——他们这么说。还有哈尔夫加尔(Halfgar)、斯韦恩(Sweyn)、奥斯维克(Oswick),以及撒克逊人阿瑟尔斯坦(Athelstane)——一伙海狼中的一员。等等,老天呐——那是什么?一位神父?”

的确是位神父,身着白袍,他镇定地坐在这团闹腾之中,静静数着念珠,满怀怜悯的目光飘向桌子尽头那个纤细的爱尔兰女孩。接着,特洛格看到了另一样东西。在房间的一头,有张小一点的桌子,桃花心木桌子,华贵的花蔓纹饰说明它是从南方大地上抢来的,而它上面,站着黑暗之人。那两个瘸腿的北欧人,终究还是把它带回了大厅。它的古怪状况让特洛格震惊不已,令他滚烫的大脑顿感冰凉。只有五英尺高?不知怎么,感觉它好像比之前大多了。它耸然矗立在狂欢的人群之上,如一位神明冥想着超出人类境界的、深沉黑暗的秘事,而那虫子般的人类,正在他脚下嚎叫着。和往常一样,一看到黑暗之人,特洛格就感觉仿佛猛地打开了一扇面向外层空间的门,风从群星之间向他吹来。等待——等待——在等着谁?或许,黑暗之人那雕刻出来的目光,已穿透了这宴会厅的墙壁,越过雪原,高悬在那座岬角之上。或许,这双不可见的眼睛,已看到了五条小船,就在此刻,它们正压着桨,在海上无声地滑行着,穿越寂静漆黑的海水。但是,黑特洛格对此一无所知;不知道那些小船,也不知道它们那无声的桨手;那些矮小、漆黑的人,长着难以捉摸的眼睛。

托尔菲尔的声音穿破了吵闹声:“嗬,朋友们!”他们静了下来,一齐转过身,年轻的海上王者站起身来。“今晚,”他如雷霆般大吼道,“我要娶个新娘!”

雷鸣般的喝彩声响起,震得屋梁摇晃起来。特洛格极度狂暴地怒骂着。

托尔菲尔按着粗人的礼节,把女孩提了起来,放在桌子上。

“她难道不是个适合维京人的新娘吗?”他高喊道。“当然,她有点害羞,但这是正常的。”

“爱尔兰人全是懦夫!”奥斯维克喊了起来。

“证据确凿,看看克朗塔夫之战,还有你下巴上的疤[注]!”阿瑟尔斯坦叫嚷道,这话略微刺激到了奥斯维克,他退开了,人群中传来一阵粗俗、嬉笑的起哄声。

[注:虽然杀死了布里安,但维京人在这一战里同样伤亡惨重。]

“小心她闹脾气,托尔菲尔,”和战士们坐在一起的一个凸眼睛的年轻妇人[注]叫道。“爱尔兰姑娘的爪子像猫一样。”

[注:Juno,古罗马神话中的天后,对应古希腊神话的赫拉,这里可能是妒妇的意思。]

托尔菲尔,一个习惯了征服别人的男人,自信地笑了。“我会拿根粗实的桦树枝好好教训她。行了。天已经很晚了。神父,给我们证婚。”

“主的女儿,”神父颤颤巍巍地起身,说道,“我是被这些异教徒强行带到这里的,他们要我在一座不敬上帝的房子里主持基督教婚礼。你愿意嫁给这个男人吗?”

“不!不!噢,上帝啊,不!”莫伊拉尖叫起来,声音里带着疯狂的绝望,听得特洛格额头上冷汗直流。“噢,至圣的主啊,把我从这厄运里解救出来吧!他们把我从家里抓来——砍倒了我的兄弟,还有谁来救我!这个人把我当成货物一样劫走——一个没有灵魂的野兽!”

“闭嘴!”托尔菲尔雷鸣般大吼,扇了她一耳光,动作虽轻,但那力量对一个女孩来说已经够狠了,一道细细的鲜血从她柔嫩的唇间缓缓流下。“以托尔之名,你别指望回去了。我铁了心要你嫁给我,小丫头再怎么哭哭啼啼地叫唤,也拦不住我。没教养的贱人,你怎么不想想,我为什么还要给你办个基督教婚礼,不就因为你那点愚蠢的迷信吗?给我小心点,说不定哪天我把这些婚礼都废除了,叫你当奴隶,而不是妻子!”

“主的女儿,”神父声音颤抖,表情恐惧,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想想吧!这个男人给你的,可比很多普通男人能给你的多得多。至少,你结婚后的地位是很尊贵的。”

“是啊,”阿瑟尔斯坦叫嚷道,“嫁给他吧,做个乖丫头,诸事看开吧。反正,坐到北欧人的十字椅上的南方女人,又不只你一个。”

我能做什么?这个问题撕扯着特洛格的大脑。此时能做的只有一件事——等待——等到仪式结束,托尔菲尔带着新娘回屋休息。然后,尽自己所能将她偷走。再然后——他不敢往下想了。他已经尽力而为,并会继续尽力而为。他想做的事,必须独自去做;一个无主之人,没有朋友,甚至在那些同样无主之人中都无人相助。没有办法靠近莫伊拉,让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婚礼过程中,她一定痛苦万分,感觉不到哪怕一丝获得解脱的希望,如果她得知自己的存在,或许还能看见一线曙光。出于本能,他的视线扫向黑暗之人,那神像依旧远离人群,阴沉地立着。在他脚下,旧与新——异教徒与基督徒——正争吵着,到了这一刻,特洛格依然感觉,在黑暗之人眼里,这旧与新,其实都一样稚嫩。

黑暗之人,他那石雕的耳朵,是否听见那些古怪的船头正擦撞着沙滩,听见黑夜中一把刀暗中出击,听见被切开的喉咙发出汩汩的水声?宴会厅里的这些人,只听得见他们自己的喧闹,在外面的火堆旁狂欢的那些人,则依旧唱着歌,没有察觉到危险正在逼近,死亡已静静地盘绕在他们身上。

“够了!”托尔菲尔喊道。“接着数你的念珠,把你的戏词念起来,神父!过来结婚,小丫头!”他将女孩一把扯下桌子,重重地把她摔在地上,拽到自己面前。女孩死命挣扎着想逃开,眼中燃着烈焰。见此情景,盖尔人的满腔热血沸腾了起来。

“你这黄毛死猪!”她尖叫着。“你以为,一个克莱尔的公主,一个身上流着布里安·博卢的血的人,会坐到野蛮人的十字椅上,给一个北欧恶贼生粗毛崽子吗?别想——我绝不嫁给你!”

“那你就给我去做奴隶吧!”他揪着女孩的手腕,咆哮道。

“这也别想,死猪!”她高喊道,强烈的荣誉感让她忘记了害怕。电光石火之间,她急速从对方的腰带上抽出了一把匕首,托尔菲尔还没来得及抓住她,锋利的刀刃已刺进了她的心脏。神父放声惊叫,仿佛是自己承受了那一刀一般,一跃向前,在女孩跌落时伸手扶住了她。

“全能的上帝诅咒你,托尔菲尔!”他将女孩扶到一张长榻上,大吼一声,这声音如同吹起了战斗的号角。

托尔菲尔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一时间死寂无声,就在这一刻,特洛格·奥布莱恩疯了。

“强大之手必胜[注]!”奥布莱恩氏族的战斗口号撕裂了寂静,就像一头受伤的黑豹发出的尖嚎,喊叫声令众人乱作一团,狂暴的盖尔人冲出门洞,如同地狱里吹来的一股暴风。他深陷于凯尔特人的漆黑狂怒之中,与之相比,维京狂战士的怒意显得苍白无力。眼中怒火灼灼燃烧,扭曲的嘴唇上泛起了一层白沫,他撞入人群中,一路上众人毫无防备,四散奔逃。他们惊恐的眼神都集中到了大厅另一头的托尔菲尔身上,但特洛格冲进来后并没有目标,东劈西砍。他像一团猛烈的旋风,四处冲撞,身后留下一片废墟,和一地死人。

[注:Lamh Laidir Abu,爱尔兰古代各王族都有各自的战斗口号,一般用某些词代指自己的家族,然后以Abu(胜利)结尾。]

长椅碎裂倒地,众人大喊大叫,啤酒从翻倒的小酒桶里奔流而出。尽管凯尔特人的攻势如此迅猛,但还是有两个人拔剑挡住了他的道,护在了托尔菲尔身前——是哈尔夫加尔和奥斯维克。那个疤脸维京人还没来得及举起自己的兵器,便已被劈开头颅,倒了下去,特洛格用盾牌锁住哈尔夫加尔的利刃后,再次如闪电般猛劈过去,战斧干净利落地顺势而过,一斧斩断了敌人的锁子甲、肋骨和脊椎。

大厅里陷入了一场大骚乱。人人抓起兵器,向四面八方推搡着,房间中央,盖尔人独自狂暴地厮杀着,默不作声,怒不可遏。疯狂的黑特洛格,如一头受伤的老虎。他那恐怖的身影,速度快得无法看清,力量强劲爆发而出。甚至哈尔夫加尔还没有落地,盖尔人便已一跃飞过他那正在瘫倒的躯体,扑向了托尔菲尔,对方已拔出了剑,但似乎仍处在迷惑之中。然而,马上有一堆粗人冲过来隔开了他们。刀剑起起落落,而达尔卡希人的战斧在人堆里挥舞飞动,恍如夏日里闪烁的电光。左右两边,身前身后,各有一位战士向他袭来。一边冲来的是奥斯里克,挥着一把双手巨剑;另一边则是个盾兵(house-carle),举着长矛压制过来。特洛格俯下身,躲开挥来的一剑,迅即连环两斧,前后出击。托尔菲尔的兄弟膝盖断折,坠下地来,盾兵也命丧脚下,特洛格的背身后劈,利用战斧背面的尖刺击破了他的头骨。特洛格挺直身体,甩动盾牌,砸在前方冲来的那个剑士脸上。盾牌中央的尖刺,将敌人的面容捣成了一团诡怪的烂泥;正当盖尔人如猫一般灵活地闪转腾挪,忙着护住后背时,他感觉死亡的阴影骤然浮现。借着视线的余光,他看到丹麦人托斯蒂格正挥动巨大的双手剑,隔着圆桌向他砍来,事出突然,他知道,即使凭他那超越人类的速度也救不了自己了。不料,呼啸着的巨剑竟劈到了桌上的黑暗之人,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崩碎成了无数块闪着蓝光的废铁。托斯蒂格一脸茫然,惊慌失措,手中仍握着那根已无用处的剑柄,特洛格立即原招奉还;战斧顶端的尖刺刺穿了丹麦人的眼睛,扎破了他的脑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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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30, 2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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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到了现在,空气中仍流荡着一种奇怪的歌声,有人在呼号着。一个高大的粗汉,依旧高举战斧,笨重地扑向盖尔人,但在他被劈开头颅的前一刻,已有一枚燧石箭头钉住了他的喉咙。大厅里似乎冒出了无数股疾飞着的光束,它们嗡嗡作响,仿佛一群蜜蜂,在那嗡嗡声中,死亡也随之迅速来袭。特洛格不要命地向大厅另一端的大门处瞟了一眼。从门里涌进来的,是一帮古怪的部落人。是那些矮小、漆黑的人,他们圆睁着黑色眼珠,脸庞一动不动。他们身上没多少护甲,但都带着剑、长矛和弓箭。此刻,在近距离内,他们对着敌人射出自己那长长的黑箭,土匪们纷纷被击倒在干草堆上。

眼前,鲜红的血战如一股潮水般席卷整个宴会大厅,那是一场厮杀风暴,桌子碎裂,长椅砸烂在地,帘幕和战利品也从墙上被扯了下来,地板已染成了一座红色的大湖。黑色怪人的数量少于维京人,但凭借出其不意的突袭,第一波箭雨已经将人数扳平,当下的肉搏战中,怪异的战士们展示出了绝不弱于那些高大敌人的战斗水准。北欧人都吃了一惊,还在迷惑之中,再加上喝了太多啤酒,根本没有时间把自己完全武装起来,这个从骨子里莽撞、凶狠的种族,居然就这样被打翻了。不过,进攻者那原始的狂暴,还是激起了他们英勇的秉性,而在大厅的尽头,面色惨白的神父护卫着濒死的女孩,黑特洛格的内心撕裂着,他燃起了一股狂怒,在他面前,什么英勇、凶暴都挡不住。

凌驾于这一切之上的,是高耸着的黑暗之人。在剑与斧的反光之间,特洛格的视线不时游移到它身上,那尊神像似乎在生长着——膨胀——升高;如巨人一般巍然矗立在战场上方;它的头已经探进了大厅顶部烟雾缭绕的屋椽间——幽深得像一团死亡黑云,俯视着这些虫子,在它脚下互相砍着对方的喉咙。闪烁的剑影、无尽的杀戮,特洛格感觉这种种意象正与黑暗之人的气质相符。他身上显露出的,正是暴力和狂野。喷溅而出的新鲜血液,那生腥的气味,正适合他的鼻孔,而跌倒在他脚下的这些黄头发的尸体,便是献给他的祭品。

战斗的风暴摇撼着这座宏伟的大厅。宴会厅变成了一座屠宰场,众人滑进血池,一个接一个,死了。人头飞转着,脖子上的断口咧嘴而笑,躯干坍塌了下去。尖利的长矛撕开了心脏,仍在那鲜血淋漓的胸膛上跳动着的心脏。脑浆泼洒着,凝结在疯狂挥舞着的战斧上。匕首向上猛戳,剖开人的肚子,内脏流溢到了地上。铁器的撞击声、敲打声响彻屋顶,震耳欲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一个受伤的北欧人拽倒了一个漆黑的人,死命地勒着敌人的脖子,哪怕对方的匕首一次又一次刺入他的身体,也不肯放手。

一个漆黑的人,抓住了一个叫喊着从里屋跑出来的孩子,将其脑袋砸烂在墙上。另一个则押着一个北欧女人,攥着那头金发,把人摔倒在地,就在女人朝他的脸上吐唾沫时,他迅即一剑砍断了对方的咽喉。既没有恐惧的哭喊,也听不到一声求饶;不管男人、女人,还是孩子,他们死时要么还在劈砍对手,要么紧抓着敌人不放,他们到最后一刻仍要发出一声狂怒的呼号,或是面目狰狞,放射着永不熄灭的仇恨。

在那张圆桌上,伫立着黑暗之人,不动不摇,巍巍如山,血红的杀戮狂潮在他身旁冲刷着。北欧人和部落人齐齐死在他的脚下。你那石雕的眼睛,究竟凝视着多少由杀戮和疯狂汇成的鲜红地狱啊,黑暗之人?

斯韦恩和托尔菲尔肩并肩战斗着。撒克逊人阿瑟尔斯坦,则翘起了金色的胡须,露出陶醉于战斗的喜悦表情,他将后背靠在墙上,双手大斧每次横扫,都有一个敌人倒下。这时,特洛格如浪涛般袭来,灵活地扭转上身,避开了沉重的第一击。爱尔兰战斧更轻便的优势体现了出来,撒克逊人还没来得及重新举起自己那笨重的兵器,达尔卡希人的斧子已飞闪而来,就像一条出击的眼镜蛇,阿瑟尔斯坦踉跄起来,斧子的锋刃已穿破了他的胸甲,扎进了里面的肋骨。又一击接踵而至,他瘫倒在地,鲜血从他的太阳穴上喷涌而出。

现在已没有人能挡住特洛格追杀托尔菲尔的道了,除了斯韦恩,但就在盖尔人如一头黑豹飞扑向那对忙着砍杀的组合时,有个人出现在了他前方。是黑皮人的首领,他如影子般掠了过来,屈身低伏,躲开斯韦恩砍来的一剑,手中短刃自下而上,捅穿了敌人的铠甲。托尔菲尔独自对敌特洛格。托尔菲尔不是个懦夫;他出击时甚至还面带微笑,享受着纯粹的战斗愉悦感,而黑特洛格脸上毫无笑意,只有一股狂躁的怒火,他的嘴唇狰狞着,双眼化为了两团燃烧着蓝色火焰的煤块。

两柄铁器第一次齐舞后,特洛格的剑就断了。年轻的海上王者势如猛虎,扑向他的敌人,用已碎裂的剑疾刺过来。特洛格一声狂笑,看着那把刃口满是裂痕的残剑划伤了自己的脸颊,正与此同时,他也俯身砍断了托尔菲尔的左脚。北欧人重重地撞在了地上,拼命挣扎着想爬起来,手里抓着匕首。他的眼神极度阴郁。

“做个了断吧,去你妈的!”他嘶吼道。

特洛格笑了。“现在你的权势和荣耀去哪儿了?”他嘲弄道。“你,妄想逼迫一个爱尔兰公主嫁给自己——你——”

突然,仇恨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大吼一声,像一头发狂的黑豹,他挥动双臂,大斧呼啸着划出一条弯弧,从肩膀直到胸骨,猛地斩开了北欧人的身躯。接着又一斧劈下了脑袋,他提着这可怖的战利品,走向安置着莫伊拉·奥布莱恩的长榻。神父正扶着她的头,捧着一杯葡萄酒喂在她苍白的嘴唇上。愁苦的灰色眼睛安宁了下来,因为她隐约仿佛见到了特洛格——但最后一刻,她似乎终于认出了对方,尽力露出了微笑。

“莫伊拉,我的心头之血,”流浪者沉重地说,“你死在了异乡的土地上。但库兰德群峰[注1]上的鸟儿将为你哭泣,石南花将徒劳地为你的小脚踩过的足迹叹息。但你不会被遗忘;战斧将为你而滴血,为了你,战舰将被击碎,树着城墙的城市将在大火中熊熊燃烧。而你的魂魄,不会失去安宁,它将走向彼方[注2],看着这场复仇如何来临!”

[注1:Culland hills,指苏格兰的库林山脉(Cuillin),在赫布里底群岛中的斯凯岛上。]

[注2:Tir-na-n-Oge,爱尔兰神话里的彼岸世界。]

他将托尔菲尔那滴着血的脑袋托到前方。

“以上帝之名,我的孩子,”神父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恐惧,“已经结束了——已经结束了。你现在真的要去干这些恐怖的事情吗,就当着——看,她已经死了。即使她夺走了自己的生命,或许上帝依然以无穷的正义宽恕了她的灵魂,因为她虽已死,却和生前无异,清净纯洁。”

特洛格把斧头垂到了地上,低下了头。一切疯狂的怒火都已离去,只剩下一股黯淡的悲伤,一种深深的空虚感和无力感。整座大厅之上都悄无声息。没有响起伤者的呻吟声,因为漆黑小矮人的尖刀已经完成了使命,除了他们自己外,没有剩下什么伤者。特洛格发现幸存者们都围到了桌子上的雕像旁边,那难以捉摸的眼神集体望向了神明。神父对着女孩的遗体念念叨叨,数着念珠。火焰正在吞食房子远端的墙壁,但没有人在意。接着,地上的死人堆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是撒克逊人阿瑟尔斯坦,杀戮者们对他视而不见,他靠在墙上,茫然地看着四周。鲜血从他的两道伤口中流出,一处在肋骨,一处在头皮上,是特洛格用战斧随手一击砸出来的。

盖尔人向他走去。“我跟你没有仇,撒克逊人,”他沉重地说,“但以血还血,你必须死。”

阿瑟尔斯坦看着对方,没有答话。他那灰色的大眼睛里神色凝重,但并无惧意。他也一样是个野蛮人——更像异教徒而不是基督徒;他也明白,报这种家族血仇合情合理。然而,当特洛格举起利斧时,神父跳到了两人中间,张开细瘦的手臂,眼神憔悴哀伤。

“已经结束了!我以上帝之名命令你!全能的力量啊,在这个可怕的夜晚,血还没有流够吗?以至高者的名义,我要求留下这个人的命。”

特洛格放下了战斧。“他归你了;不是因为你的誓言或者诅咒,不是因为你的信仰,而是因为你也是一条汉子,而且曾尽自己所能去保护莫伊拉。”

有人碰了碰特洛格的手,他转过身来。怪人们的首领正以那种难以捉摸的眼神盯着他。

“你是谁?”盖尔人漫不经心地问道。他并不在意;他只感到疲倦。

“黑暗之人的朋友,我是布洛加尔(Brogar),皮克特人(Picts)的首领。”

“你为什么这么叫我?”特洛格问。

“他驾乘在你的船头,指引你穿越风雪到达赫尔尼。他救了你一命,打碎了那个丹麦人的巨剑。”

特洛格朝那个神秘的黑暗者(Dark One)瞥了一眼。奇异的石头眼睛背后,似乎必然存在着人类或是超越人类的智慧。当时托斯蒂格挥出死亡一击,剑却击中神像,这真的只是偶然吗?

“这是什么东西?”盖尔人问道。

“它是我们仅存的神,”对方阴郁地答道。“它是我们最伟大的王,布朗·麦克·莫恩(Bran Mak Morn)的雕像,他集合了皮克特人分散的众多部落,建立起一个统一的强大国度,他驱逐了北欧人和布立吞人[注],粉碎了罗马的军团,那是在几个世纪前。是一位巫师制作了这尊雕像,那时伟大的莫恩(Morni)还活着,统领着我们,最后,当他死在一场伟大战争中时,他的精神进入了雕像。它是我们的神。

[注:Briton,指不列颠岛中南部的凯尔特人。]

“多年以前,我们是统治者。在丹麦人之前,盖尔人之前,布立吞人之前,罗马人之前,我们统治着西方的群岛。我们的巨石阵朝着太阳升起。我们加工着燧石和兽皮,快乐地生活着。后来,凯尔特人来了,把我们赶进了野地。他们占领了南方大地。而我们在北方繁衍,发展壮大。罗马人击溃了布立吞人,前来对付我们。但在我们之中,崛起了布朗·麦克·莫恩,长矛杀戮者布鲁尔的血脉子孙,他的这位祖先是伐鲁希亚的库尔王的朋友,这位王的统治时期早在亚特兰蒂斯沉没前数千年[注]。

[注:伐鲁希亚的库尔王(King Kull of Valusia)、长矛杀戮者布鲁尔(Brule the Spear-slayer),都是霍华德的库尔系列小说的主要角色。]

“布朗·麦克·莫恩在战争中陨落;国家也随之陷入分裂。内战撼动了它的根基。盖尔人来了,在克鲁特尼[注1]的废墟上建起了达尔里亚达王国[注2]。斯科特人[注3]肯尼思·麦克阿尔平[注4]击破了加洛韦王国[注5],皮克特帝国最后的残余,就像群山上的积雪一样消融了。如同狼群一般,我们如今居住在零散的岛屿上,在高地的悬崖绝壁间,在加洛韦昏暗的群山里。我们是一个正在褪去的民族。我们在消逝。但黑暗之人长存——黑暗者,伟大的王,布朗·麦克·莫恩,他的魂魄,永远留在这座复刻他本人生前样貌的石头雕像里。”

[注1:Cruithni,盖尔人对皮克特人的称呼。]

[注2:Dalriadia,盖尔人在苏格兰和爱尔兰北部建立的王国。]

[注3:Scot,罗马人对盖尔人的称呼,苏格兰之名Scotland即源于这个词。]

[注4:Kenneth McAlpine,此人于公元九世纪将盖尔人和皮克特人联合起来,成立了阿尔巴王国,被视为第一位苏格兰国王。关于他属于哪个民族,目前有些争议,有人认为他是盖尔人王室和皮克特人王室融合的后代。]

[注5:Galloway,位于苏格兰西南部。皮克特人的历史尚有很多模糊之处,这个王国似乎在肯尼思死后依然存在,并没有因此消亡。霍华德笔下的皮克特人虚构成分不少,介于史实与虚幻之间。]

恍如身在梦中,特洛格看见一个苍老的皮克特人,他看上去非常像那个死去时仍紧抱着黑暗之人的老人,从桌上举起了神像。老人手臂纤细,如同枯槁的树枝,而他的皮肤紧紧蒙在头骨上,就像具干尸,但他很轻松地就搬动了神像,那两个强壮的维京人抬起石像时可是很艰难的。

就像是读出了特洛格的想法一样,布洛加尔轻声说:“只有他的朋友能平安地触碰黑暗者。我们明白你就是一位朋友,因为他乘上了你的船,而你毫发无伤。”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古老之人(the Old One),”布洛加尔指着那个白胡子老人,“戈纳尔(Gonar),黑暗者的大祭司——布朗的魂魄在梦境中找到他。是次级祭司格洛克(Grok)和他的人偷走了神像,用一条大船带到了海上。在梦中,戈纳尔随神同行;是的,当他睡着后,便让自己的精神跟着莫恩的魂魄,然后看见了丹麦人的追杀,利剑岛上的战斗与杀戮。他看见你来了,你发现了黑暗者,他还看见伟大的王的魂魄很喜欢你。麦克·莫恩之敌终将受难!但好运会保佑他的朋友。”

特洛格从恍惚状态中恢复了过来。燃烧中的大厅热气腾腾,烘着他的脸,而黑暗之人那雕刻出来的脸,则在闪动的火光中时隐时现,信徒们抬着他走出屋子,为石像赋予了一种奇怪的生命力。它,真的是,一位逝去已久的王者的精神,栖息于那块冰冷的石头里?布朗·麦克·莫恩爱着他的人民,那是一种野性的爱;他恨着他们的敌人,那是一种恐怖的恨。这可能吗,对一块没有生命、没有知觉的石头,数世纪以来持续注入这鲜活猛烈的爱与恨?

特洛格捧起了死去的女孩那宁静的、轻飘飘的身体,抱着她走出了被大火吞噬的大厅。五条长长的敞篷船抛锚停靠着,四周散落着土匪们之前点起的火堆的余烬,倒着狂欢者们染红了的尸体,他们悄无声息地死了。

“你们是怎么潜进来却没被发现的?”特洛格问。“那些敞篷船又是从哪里来的?”

“黑豹生来隐形,靠隐形才能活下来。”皮克特人答道。“而且这些人还喝醉了。我们追随着黑暗者的路径,从祭坛岛(Isle of Altar)来到这里,那是在苏格兰主岛旁边,格洛克就是从那里把黑暗之人偷走的。”

特洛格没听说过叫这个名字的岛,但他已十足地体会到了这些人的勇敢,他们划着这样的船竟然就敢闯进大海。他想起了自己的小船,于是请布洛加尔派几个人帮他把船划过来。皮克特人同意了。就在他等待着他们从海角那边回来时,他看到神父在给幸存者们包扎伤口。一片寂静,没人动弹,他们没说一个字,不抱怨也不感谢。

渔夫的小船从海角那边飞驰过来时,日出的第一缕微光刚好染红了水面。皮克特人抬着死者和伤员,乘上了他们的船只。特洛格踏进小船,温柔地放下了他那令人怜惜的牵挂之人。

“她会安眠在自己的土地上,”他沉痛地说。“她不会躺在这座冰冷的异国岛屿里。布洛加尔,你们要去哪里?”

“我们要带黑暗者回到他的岛屿,他的祭坛,”皮克特人说。“他借他的人民之口感谢你。血之纽带已连在我们之间,盖尔人,或许,在你需要的时候,我们会再次到你身边来,正如布朗·麦克·莫恩,皮克特王国伟大的王,也会在未来之日的某一天,再次来到他的人民身边。”

“那你呢,善良的杰罗姆(Jerome)?你要跟我走吗?”

神父摇了摇头,指向阿瑟尔斯坦。堆放在雪里的那些兽皮铺成了一张粗糙的长榻,受伤的撒克逊人正倒在上面歇息。

“我留在这里照顾这个人。他伤得很严重。”

特洛格望向四周。宴会厅的墙已经倒塌成了一堆微微发亮的灰烬。布洛加尔的人也在石头屋子和长条战舰里点了火,烟雾和火焰大放光彩,对抗着正在升起的晨光。

“你会冻死、饿死的。跟我走吧。”

“我会给我们两个找点给养的。别再劝了,我的孩子。”

“他是个异教徒,是个掠夺者。”

“没关系。他是个人类——一个活着的生物。我不会让他这样等死的。”

“好吧。”

特洛格准备出发了。皮克特人的船只已经绕过了海角。他们的桨架有节奏地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他耳边。他们没有回头,坚定执着地一心走下去。

他又瞟了一眼长榻周围那些僵硬的尸体,宴会厅那烧得焦黑的废墟,还有战舰上闪着火光的木材。在刺眼的光芒里,神父瘦弱、洁白的身影,似乎出奇地像一位画在华美古卷中的圣人。他憔悴、苍白的脸上,有种超乎人类情感的悲伤,比人类的愁苦更加强烈。

“看!”他突然尖叫道,指向海面。“大海满是鲜血!看呐,它在初升的太阳下泛成了红色!噢,我的子民,我的子民,你在愤怒中洒下的鲜血,正将这大海染成一片猩红!你要怎样才能战胜一切?”

“我冒着风雪和暴雨而来,”特洛格刚开始没听明白。“我走时也和来时一样。”

神父摇了摇头。“这已不是一片平凡的大海。你的手上染着鲜血,你走的是一条血红的海道,但错不全在你。全能的上帝啊,这无处不在的血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特洛格也摇了摇头。“不会比种族延续的时间更久。”

晨风强劲,鼓起了他的船帆。朝向西方,他疾驰着,如同一片在黎明时溜走的影子。黑特洛格·奥布莱恩离去得如此之快,消失在了杰罗姆神父的视线里,神父面色疲倦,把瘦弱的手遮在额头上,遥望着,直到小船远远地化为一个小点,驰骋在翻滚的、荒凉的蓝色大海之上。

(全文完)

This post has been edited by Roman Hook: 2023-03-30, 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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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an Hook
2023-03-30, 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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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于1930年3月被《诡丽幻谭》杂志接受,但直到1931年12月才发表出来。这是布朗·麦克·莫恩首次(也是唯一一次)以邪神形态出场,之后的《夜之子》一文暗示布朗雕像一直保存到了现代。本文于1974年被改编进了柯南系列漫画。

在系列第一篇《阴影中的人们》里,生前的布朗已经表现出了一些神性和超自然能力。该文于1926年被杂志社拒绝后,这个角色消失了长达四年。其间,霍华德在蛮王库尔系列中为布朗虚构了一位祖先,也就是本文里提到的布鲁尔。这样一来,三个系列就串连到了一起,故事从远古时代的库尔,到古罗马时期的布朗,再到十一世纪的特洛格,组成了霍华德早期作品中的一条大时间线。

至于特洛格·奥布莱恩,历史上确有其人,而且有两个,都是布里安·博卢的孙子。一个战死于克朗塔夫之战,年仅十五岁。另一个爱尔兰原名为Toirdelbach Ua Briain(托尔德巴赫·布里安),他的早年经历几乎没有什么记载,1063年击败了自己的一个叔伯Donnchad(托尔德巴赫的父亲被他所杀),夺得芒斯特国王的宝座,之后迅速扩大影响力,成为了事实上的爱尔兰至高王。不过他的年纪更小,大约出生于1009年,克朗塔夫之战时还是个小孩子。

霍华德一共完成了三篇特洛格相关的小说,另外两篇是《The Grey God Passes》和《The Gods of Bal-Sagoth》。

《The Grey God Passes》原标题为《Spears of Clontarf》,是一篇改编自克朗塔夫之战的历史小说,特洛格以配角身份出场。文中提到他当时的年龄是19岁。1930年6月,霍华德将其投到《Soldiers of Fortune》杂志,但被拒绝了。于是他重写了一遍,增加了少许怪奇元素,并改了标题,于1931年12月投给了《诡丽幻谭》,结果又惨遭拒绝。编辑回信表示,拒稿的原因是故事情节太单薄,而且怪奇元素太少了(后来手稿和这封信还被一起拿去拍卖了)。

然后他又再写了一篇,把故事背景改到现代,最后改名为《The Cairn on the Headland》,投稿给了《Strange Tales》杂志。这次总算成功了,于1933年1月发表了出去。而前两个版本在霍华德去世后才得以面世,分别发表于1978年和1962年。

《The Gods of Bal-Sagoth》是这个系列最早发表的,公开于1931年10月的《诡丽幻谭》。由于文中提到了《黑暗之人》的部分情节,因此创作时间应该更晚一些。这篇小说是两位邪神戈尔-格罗斯、格罗斯-戈尔卡的登场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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