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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安娜斯塔西娅(完)
AngeticalBiz
2023-07-15, 0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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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物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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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要求你相信我,但接下来我要说的句句属实。
每个人都说着类似的话,尤其是像我这样的骗子,不是吗?他们说,“杯子里的茶叶如果漂不起来,说明你要倒霉了“,或者“特达希亚人都是小偷,应该把他们轰出皇都“,再不就是“假如不是鲁本将军太软弱,帝国绝不会输掉那场战争”,还有“只要大家都投票给正直者联盟,他们一定能打垮那些可恶的富人”。第一次、第二次,你相信了,因为你希望你相信的是真的;第三次,你觉得不对劲,演讲台上的那个人有些可疑;第四次,你被伤透了心。但我还是要说,至少这一次,我没有骗你,我是她的共犯,我们欺骗了所有曾相信过我们的帝国人民,唯有以下句句属实。
换了几年前,我是不必和你解释这么多的,毕竟那个时候我名声不错。我换过三个笔名,《号角报》上,我抨击低效的官僚机构,残酷的工场主和傲慢的贵族;《新潮周刊》里我是笔调幽默、测算神准(至少读者大都如此评价)的星位占卜家,而在《惊险故事》每隔半月出现的醉鬼神探洛克也出自我笔下。人们不认识我,但我想,他们是喜欢我的。虽然我觉得我写的东西都是垃圾,应该把印着它们的报纸叠成摞,再捆上铅球丢进运河喂鱼,但我或许不能算个典型的骗子,所以也没什么可良心不安的。在遇见她之后,一切都变了,是她害我走上了歪路。但把自己犯下的错统统怪罪到别人的诱导上,这似乎不太公平,也有些不负责任了。也许我本就有诈骗的才能,她只是适当地激发出了这种才能。更何况,是我先向她搭话的。
我清楚地记得我和她相遇的那个特定的彼时彼刻,因为那天我盯着她出了神,打翻了眼前的瓷盘溅了一身咖啡。可别以为我是个偷窥狂之类,我只是习惯了整天都在咖啡店里写东西。为了省点租金借住在木匠家阁楼的代价就是永无止息的噪音,听久了仿佛耳膜上也要钻出个洞来。幸好只要点上一杯咖啡,就能在店里虚度整个白昼,想到这一帝国人百年来的优良传统在战后依然幸存了下来,总能令我大感欣慰。但无论如何,那家店的常客也只有我一人罢了,直到她出现。
那几天里,她总是做着同一副打扮:一袭暗若子夜的绸裙,淡金色的鬓发上饰着两朵绢织燕尾蝶,简单地束作发辫,又在颈后披散开来。胸前作吊坠的相片匣上镶着宝石,殷红馥郁,宛如鸽血。大部分时候,她只是安静地捧着一本简装书,好像忘记了自己整天都没吃半块火腿,只靠冷茶度日;唯有那么一次,一个男子坐到她对面,与她攀谈了好长一会儿;我猜那男人是我的同类,也就是富老爸不学无术的儿子,但谁知道呢?第四天下起了小雪,正当我以为她再也不会现身时,她推门而入,没像街上的其他太太小姐那样戴好毛帽,只是肩上多了副刺绣披肩,发梢嵌着惨白的雪片。她几乎是栽倒进了座位,但还是一如往常般从提包里抽出书,紧接着又想摘下手套,却因手指冻僵而怎么也办不到。此情此景实在教我心生怜悯,我猛地起身,结果打翻了咖啡。
“瞧我办得多糟。”我摘下帽子,想必是在十分谦恭地笑着。
“您需要帮忙么?”她从提包里翻出一条丝巾,刚递给我就掩着嘴咳嗽了起来。我装模作样地擦拭着被毁了的外套,心里却想着,她的确长了副端庄美丽的脸,轮廓纤瘦得像是勒皮恩夫人画的那些仕女:她们总是神情严肃,而且青春常驻。要非说缺憾,在于薄薄的唇缺了不止一点血色,而松针般苍翠的眼眸也显出哀伤。
几天来我一直在揣测她的身份,现在差不多有了答案。这可不是由于我渴望爱情,主要是因为我想安排一位表面单纯的病弱女士作为侦探洛克新案子里的真凶,千载难逢的取材机会我当然不会错过。她是什么人呢?她没有、或者说不必干活谋生,举止太沉静,又不可能是逃婚的富家小姐;可能性只剩一个,倒不让我意外。毕竟那场战争以后,落入不幸境地的高贵女士可是前所未有地多——885年宪章颁布后,小贵族们大都失去封地;而他们中的男性成员则在那场战争里成批地被炸成肉酱,只留下孤儿寡母和为了维持排场而欠下的外债。我们这个古老国家则适时地掀起了一股潮流,这股潮流让亟待解决财政危机的年轻女士们找到了余生的依靠,也帮那些凭借勤劳以及邪恶致富的新贵挣来了动听的贵族头衔。而她自然也属于前者。准是这样。
于是我点了热奶、煎蛋和咸肉,满心期待能引诱她说出自己的故事,可她既坚决推辞了早餐,又不大情愿透露人生中的种种挫折。这时候我知道,我该转换策略,赌上一把。
“即使您不说,我也能猜到。无非是您以为结下良缘,却又遭人背弃。要我说,您不该被这样对待。”按理来说,接下来会是尖酸的讽刺和针锋相对的批驳。
“或许真是这样吧。”她凝视着窗外,缓缓说道。窗外雪片纷飞,昏沉的天光在她的眼眸里结出黯淡的影子。这种回应倒是出乎意料,我只得换了一副说辞:
“我的确只是个二流作家,但在高等文理学院还是认识过一些朋友,其中有几个能帮您摆脱困境。”
“韦斯特阿尔普伯爵小姐,他们是这么称呼我的。可我真的不知道一个头衔还有什么用处…”她低垂眼帘,吐字又快又紧张,活像个首演时快要忘词的舞台剧演员。真可惜,是个骗子。
“向您表示同情,小姐。一想到我上周刚参加过您的葬礼,而今您竟然好端端地坐在我面前,这是死而复生的奇迹啊!过程一定很不容易吧——别着急啊,”见她匆匆站了起来,我赶紧补充道:“我没打算报警。“
“那您就是想要我再经受更多侮辱了。“她虚弱地笑了一下。
“才不是。“我解释说,“请原谅我,我常以苛刻待人,简直成了习惯。如果一位女士因走投无路而行骗,我却要将她投入警棍和铁篱,那所有人都会嗤笑我的。何况,什么样的骗子才会去读《社会沿革通论》啊?”我没有告诉她的是,《社会沿革通论》的作者曾是我的教授之一。他满脑子空想,谁也不会想到,就因为新书被查禁,他就拿手枪顶住太阳穴来了颗子弹。不过那几年死的人太多,以至于生者总是忙于悼念,来不及替他的新书争辩。
“我父亲说这是本好书,但我读得不太明白。”她的嗓音轻柔而细弱,很难为情似的。
“不要紧,我也没法理解。不过,我肯定是不希望我的父亲知道我的阅读兴趣。他觉得人只该读祷文和色情文学,不然就会变成激进分子。”察觉到自己的失言,我赶忙岔开话题,说道:
“说到底,我们还没自我介绍过呢,我是科尔宾,您也许已经在报纸上读过我的文章,但还是不要知道哪些出自我手为妙。”
“安雅。”
“您真没有当骗子的天分。”我故作愉快地说道,“那不是前任皇储女儿的名字么?我记得十几年前她就被先绑架后枪杀了。那些施蒂利亚的分离主义者,居然会对三岁孩子下手。不过,他人的不幸却可能成为致富良机,就在刚刚,我想到了一个能让您摆脱经济困境的好办法。”

“假冒公主?绝对不行。”他白了我一眼,“你这是在火中取栗,我不会帮你的。”
他的胳膊架在包了黄铜镶边的胡桃木书桌上,安放在椅子里的肥胖身躯弓了起来,脸上皱纹虬结,正要大发雷霆。我没在这间书房里嗅到佛手柑精油的熟悉味道,倒是有浓厚的烟气从窗户飘了进来,也许这正是他心神不宁的原因。佣人们正在庭院里焚烧文件,就在那些奇形怪状的园艺雕塑旁边、白色的亭榭之间,黑烟正滚滚升起,从书房里也能看个清楚。
“我很小心的,这你再清楚不过。”此番自述算不上夸大其词。毕竟,五年前在这间宅邸里蒙他庇护的联盟会成员当中,大概已有四分之一失踪,一半人遭逮捕,其中三个被判处流放,像我这样安然无恙的倒成了少数。
“那我奉劝你把这种品质好好保持下去,何况等你搞砸了,灾祸不止会降临在你的脑袋上。”他说道。
“我想你不需要担心这个。”我决定冒点险,故意作出挑衅的语气、盯紧他的双眼:面对聪明人,最好还是装得跟他们一样机灵为妙。“既然你马上就要离开帝国了,伯爵大人。”
我猜随侍在旁的男仆一定露出了窘迫的表情,但我可没空挪开眼睛。因为面前这位皇储的挚友兼联盟会的主保圣人正对我怒目而视,而我必须得表现得毫不畏缩,就像多年前面对那些黑衫人的枪口时那般:我记得我恳切地劝告他们,说枪响之后我会成为殉道者而他们只能扮演恶徒,虽然我心里怕得要死,而现在也是一样。
他胖脸上的严厉神情最终软化下来,像是熔化的黄油;我赢了。其实并不需要多敏锐的眼力,就能看出他要奔赴国外的征兆:宅邸外的林道停了许多汽车,佣人个个神色匆忙,走廊里摆着的画作和雕塑消失无踪,更不用说院子里的火光了。他示意侍从把另一位客人也请进书房,而片刻后她缓缓步入室内,如同从过往年代里苏醒的瘦削幽灵。
“伯爵大人。”她说道。每当她开口时,我便会非常欣慰地意识到,她似是与生俱来的柔软与风度为我省去了聘用礼仪教师的费用,也为我们分秒必争的诈骗计划节约了不少时间。
被称作伯爵的胖子好像倏忽间想起来某样被忘在抽屉里的宝物,在书桌附近翻来找去;男仆立刻凑近,意图展现为主人效劳的热情,却被对方无礼地挥去。我们不得不好好地观赏他这副臃肿的身躯反复扭动的模样,此情此景因其对我施加的创伤之深,注定将被铭记许久。最终,他长叹一口气,宣告放弃:
“当我终于想要来支卷烟,却又无处可寻了。算了,我该说什么呢?仅就相貌,这位小姐与已逝的索拉的确无比相仿,但我相信这只是巧合的力量。”他尽可以把言辞表达得平静而傲慢,可他那双肥厚的手却在微微颤抖。就我所知,他既不嗜酒,更没有受到癫痫的困扰。我用余光瞥了眼安雅,而她注视着伯爵,不见戏谑,唯有关照。我想,安雅大概是听闻过索拉皇储妃的,即使她已是十余年前的人物。生于市民之家而嫁入皇室的女子前所未有,却也要由此领受宫廷里无穷的责难与冷淡;而无论她的事迹多么不可思议,身为某人的妻子或某人的母亲,她所能做的其实很少。
“而我本来想说的是,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们之间的区别就只剩下财富的多寡了。”他补充道。
“这又是什么意思?”我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但已太迟了。
“议会将要通过一项新法案。除了少数与皇室血缘相连的人物,其余贵族都将被剥夺头衔,在公众场合也不得使用称号。同时,不少贵族还不得不将自己的职务拱手相让,因为他们的同类在官僚机构里的比例仍然太高。你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内战,”我几乎脱口而出。我惊讶地从安雅口中听到了同一个词,只是她的嗓音压得很低,无法传入伯爵耳中。
“没那么坏,但也差不多了,所以我要逃跑了。”他倒好像满不在乎。
“根本没有道理,即使摄政王终于决定向社会统一党人屈服,他所许诺的也太多了,更何况他许诺的东西根本不该由他支配。”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让今日所闻见诸报端。
“可你忽略了一件事,”他放慢了语速,好像要故意考验我的耐心似的,“有很多人拥护君主制却不喜欢摄政王,现在比起那些吵嚷着要废除帝制的社会统一党,摄政王虽然热衷于诋毁不幸遇害的皇储一家,反倒能算可以忍受。街头会先变成火海,再用摄政王的棍棒和刺刀扑灭,接下来的发展不难预料:如果一个人守护了传统、捍卫的秩序,纵使他本来要做僭主,此时看上去也像极了英雄。”
“看来想要火中取栗的不只有我。”我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只好讲了句俏皮话。
“无论要将命运交由谁处置,人们总是希望被拯救的。”她的声音依旧轻柔,但这次被伯爵捕捉到了,而他脸上怀着讽刺的微笑凝固片刻。安雅却并未望向他,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的缭绕烟雾,似乎要随之去往遥远的某处。而他也好像因这句话而陷入思虑,片刻后才作出反应:
“人们怎么想,我现在不关心;很快,我就不是什么‘伯爵大人’了,甚至连帝国人都算不上了。我相信你肯定能找到另一位比我更称职的同谋的。”
我的耳朵里仿佛已经响起了忧伤的小提琴声,“如果不是你,五年前雨月事件的时候我就被捆在木桩上被石头砸死了。”我真不该提及此事。总有些情景,每逢回忆就教人想把目睹过它的这对眼珠子挖出来;不过我读到过,某位第三皇朝的皇帝就是在前往礼拜堂的路上被暴民的石块砸死的,所以这可能也没那么屈辱?“现在你甚至都不愿意对记者发表一句评论。”
“是替你炮制谎言。”
“有什么区别呢?”
“我也是在挽留你的小命啊,科尔宾。五年前,我清楚地有个人向我抗辩,‘让我去跟他们好好理论一番’,‘民众天性善良,他们只是吓坏了’。真希望我当时顺应了你的打算,这样就不必再忍受你的愚蠢了。听着,如果非要骗人,最好去骗语言不通的外国游客、不认字的乡巴佬、花了眼的老寡妇,挑那些没法报复的人下手,而不是去惹恼一大群社会统一党徒,你觉得呢,科尔宾?”
看来得采取后备计划了,“很不幸我们没法达成一致,不过我猜这无损于彼此的友谊。”
“我想也是。”然后他转头面对安雅,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真挚的微笑。“我相信我能为您介绍一些适合体面女士的工作,比成为科尔宾的合伙人前景好多了。”
“我会考虑的。”她回应道,嘴角轻扬。


我总算说服了他安排一辆马车送我们回到最近的镇上。贵族和那些自命贵族的人都喜欢住在密林里,再不就是站在高高城堡的石头阳台上,眺望脚下恬静优美的小村庄环绕,总之要离铁路线和电灯泡愈远愈好。这意味着在踏进火车站之前,我不得不和她并肩而坐上一到两个小时。我相信,任何一个稍稍怀有自尊的男子所第二不希望的是被当众贬斥得无言以对,最不希望的就是在这之后还得护送一位漂亮姑娘回家。不同于我最爱的香葱羊奶酪,羞耻这种东西你越是咀嚼,它越是滋味浓郁、没齿难忘。偏偏车窗外只有长满了树的山坡这种索然无趣的景象,我除此之外无事可做。
“请您原谅我接下来的话,”她说道,“我现在放心多了。”
这能否算作好意宽慰,仍要留待之后评断;但至少她不把和我说话当成了一件丢死人的事,就足够我感激一番了。
她继续说道:“我早先读过您的文章,否则便不会答应您;即便如此,我仍然对您有所担忧,直到刚刚。”
“谢谢您的好意。”我的语调听起来像是往喉咙里灌了一满杯苦药。就在这时,拉车的马儿嘶鸣起来,紧接着车便停了。
“真抱歉,看起来你们得沿路步行了,好在这离镇子也不远。”车夫打开车门,说道。我探出身子,只见一辆木板车横在路边,卷心菜和土豆在土路上随处散落,一头神情自若的驴子站在满地蔬菜当中,我要是它,我就趁乱啃上一口。状况很清楚:两个农民驱着驴车去镇上兜售,不幸轮轴断裂,车子也歪到一边堵住道路。两人看上去都挺苦恼,车夫也随声附和,看上去对他们的麻烦感同身受。
车夫从事故现场走了回来,抱怨道:“但愿他们能尽快清出道路,老爷打算在你们走后去镇上办点事,您知道的,他不怎么擅长远足。”他搓了搓鼻头,丑怪的大脸上显出羞涩,好像是为自己拿雇主取乐而感到不好意思似的。
“我想也是。” 我不禁笑出了声。
“您知道这儿有什么视线良好、适于瞭望的地方么?”她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而且神情紧张;她本就肤色白皙如象牙,这会儿更是苍白得像盐粒一样。
“怎么,您想观景么?”车夫不自觉地配合起她的声量,“附近刚好有个看林人小屋,废弃了有一阵了,不过以前有个住在府上的画家总喜欢背着画板到那去,林道应该不会太难走,需要我带您过去么?”
“这倒不必了。但请您想办法劝阻伯爵大人,让他今日不要外出,会有危险的。”说完,她紧抿着嘴唇,急切地等候答复。
“我可以试试,但没有理由的话…”车夫挠了挠头皮,显得十分为难。
“还请您尽量试试。”她郑重讲出请托,然后我们与车夫告别。经过那一双倒霉蛋时,我把帽子拿在手上,做出一个同情的表情,而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等到又在蜿蜒的土路上走了一阵,我几乎要把那对农民忘在脑后的时候,她快步走到我前面又转身,以一种极为恳切的眼神注视着我:
“请您相信我,那两个小贩有问题。卷心菜下面可能藏了枪,甚至炸药。如果您一定需要解释,我想我也有几个很好的理由。”我竟从她这么个严肃的姑娘嘴里听到这么一席荒唐的话,但——我转念便意识到,她缺乏欺诈的禀赋,又少了幽默的才能。
“我相信您。”我发现自己还挺善于假装沉着的。“我们要怎么做?”
首先要抵达看林人小屋。路中央设伏的农民——哦不,歹徒——不过两名,说明对方人手不足,反正刺杀成功的关键从来不在于人多势众,因此我们不必担心在林中就遇到危险;假使他们的同伙正在看林人小屋那监视道路——如果他们机灵一点的话,定然如此——我们就悄然接近把他制伏,夺去武器,顺利的话没有人会丢掉性命;这之后一个人警戒,另一个人求援。她迅速拟定了行动方案,向我这么说明道。我说,听着不错,可你又是从哪学来的?她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仅以沉默作答。当然,她令我惊叹的品质还不止这些。起初我还怀疑她能否在树林里活动自如,毕竟她穿的是带羊角袖的自行车裙,但她在高低不平的山间羚羊般轻巧地跳来跳去,我反倒成了家养动物。至于在灌木丛中安静行进、判断制高点视线盲区之类的招数,她也颇为熟练。我猜,她如何训练出这些牧羊人才会有的技能,出于礼貌我还是不要探寻为妙。
冗长无趣的徒步终有个尽头,虽然我对接下来的打架斗殴更不擅长,但我们绕到了小屋背面,对自己没有暴露形迹深信不疑。我向她随便做了个手势示意,猛地踹开门,向室内那个影影绰绰的人形挥动粗枝。这粗枝是我适才捡来的,作为棍棒相当不趁手,但眼下也没法挑剔许多了。尽管事发突然,那个矮个子却毫不迟疑地侧转身躯,避开了这草率的一击,然后我感到有个什么东西对着我的胸口结结实实地来了一下。无论我多想挺直站立,手脚都不听使唤,接下来一股简直无法忍受的恶心从胃里窜了出来。被打倒是正常的,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动笔和动手总得有一样不擅长嘛,不然对其他人不是很不公平么?然后我就压倒了一把椅子,这下感觉更难受了。
我本来会在今日默默无闻地死去,一辈子享尽好运却鲜少回报,如果不是她勇敢无畏地冲进屋内,又抬腿踢中了那人的腹部的话。她动作又准又狠,待对方失去平衡后立刻把胳膊伸进那人的大衣内侧,抽出一把匕首抵住他的喉咙,与此同时没忘了把掉在地上的步枪踢到我脚边。等等,她是怎么知道那儿藏了把刀的?不重要了,一切都结束了,我们赢了,她身上的谜又多了一个。
幸好守林人在被辞退前忘了带走绳子作为补偿,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位俘虏。等到我把他捆在树上,她便把刀交给我保管,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好像在对待一件在教堂的圣龛里妥善保管、代代相传的圣人遗物。不需要用上时兴的综合官能学派心理分析技巧,就能看出她厌恶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且是讨厌极了,所以我审慎地噤声,成功遏制住说两句俏皮话舒缓气氛的冲动。
“您会用枪么?我的枪法不太好。”她轻声询问道,浑身都在发抖。我先是摇摇头,又赶紧点点头。
“我会,而且我算是很擅长。”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向她解释其余的部分,以免破坏了刚刚缔结、远谈不上牢固的信任关系。那么,接下来的对策就很明了了:我要留在丘陵顶部看守刺客顺便瞭望道路,她要去镇上请求警察的协助,而我们都会为伯爵的人身安全祈祷。
她瘦弱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林中,在那之后又过了一阵,也许是出于无聊,也许是我急迫地想要把注意力从自己隐隐作痛的肋骨上转移走,总之我决定和犯人聊聊天。
“你们为什么非要和伯爵过不去不可?”
我看向他,而他朝我啐了一口。趁这机会,我终于能好好地打量下他了:娇嫩的娃娃脸,一头漂亮的黑色卷发,以男子的标准生得太漂亮;身量瘦小,肩膀很窄,根本就像个孩子。
“请告诉我。拜托,就算你的两个同伙能够赶在警察前下手,你肯定也完蛋了。”我情真意切地恳求他。他会开口的,我知道;暴力狂全都一个样,渴望被认可,觉得常人难以理解自己的心声。我读过那些知名连环杀手的审讯记录,他们总是渴望分享,无论是面向媒体还是警方,有一些干脆是在登上报纸社会版头条后自首的。
他恶狠狠地瞪了我好一会,但最终屈服了,把日日夜夜在脑海里构思过千万遍的陈词倾诉给我。
很多年前伯爵曾写过一首诗,那甚至要比雨月政变还要早上近十年;那是首好诗,意象和格律都无可指摘,而且以诗的标准而言算是通俗易懂,因此既能感染旧花市大街沙龙里端坐的贵妇,也能在洛斯行省北部的矿工间口口相传。唯一的问题是,这首诗是在号召大家行动起来找回渐逝的昔日美德,办法是推翻摄政王,而他很不喜欢这样。所有人都以为它出自一个叫艾德里安的年轻诗人,而他得到的对待也和战后大多数触犯煽动罪的人一样:先塞进棺材似的铁皮汽轮底舱,再跨越重洋被遣送到阳光炽烈、疟疾肆虐的西提斯列岛。格伦——现在我知道这行凶者的名字了——再也没见过他哥哥。他们在煎熬中度过了三年,收到了艾德里安死于湿地热的通知和一小包遗产;他们又忍受了半年的悲痛与长得多的麻木。他们本以为会就此忘记,但四个月前,一个头发乱蓬蓬、嗓音粗厚但说话文雅的男人闯进了格伦家的农舍,他自称是艾德里安的朋友,刚从流放中被释放。终于,他们得知,那首诗是一直以来都对社会公义相当热心的伯爵写的,只是假借艾德里安的名义发表。
“那个混蛋本可以承认事实,以他的地位,写一两首烦人的诗根本算不上什么。可他只是默不作声,坐视我哥哥受苦。艾德里安还说过他们是朋友,看啊,这就是他为朋友所做的事。”他瞪圆了眼睛,脸颊因愤怒而扭曲。“看你的打扮和谈吐,你也是伯爵那伙的,对吧?你们不曾因至亲被污蔑而忿恨,也没见过朋友被倒翻的货车压断了手脚,你们又能懂得什么呢?”
我很想向他仔细阐明我和伯爵的复杂关系,但我知道,我不过是他力所能及中最合适的发泄对象。现在,让我学习那些教士的精神,心怀圣人的训诫,包容所有不平与悲怆。因为我做过和伯爵差不多的错事 我的故事和枪有关。我想我在之前提到过,我的射术不错。人可能从降生之日起就双目失明、又聋又哑,但大多数值得一提的长处,比如射击精准,都得训练得到。我幼时体弱多病,医生都觉得我想长大成人可不太容易。但我的父亲——怎么说呢,有着在他这类乡绅中很流行的盲目观念:如果你做得不好,一定是不够用心,再不就是脑筋有问题。我猜,正是这种错误且偏执的想法让他的酿酒事业收获成功,可真是够讽刺的。毫不意外地,他觉得,健康的秘诀在于锻炼,而最完美的锻炼就是狩猎,除了战争之外(他真这么说过),没有哪样活动能如狩猎一般,能够同时磨练精密、勇气、耐心等数不清的重要品质了,不过我猜当地的松鸡和野猪肯定会有截然不同的想法。等到了不得不告别这项运动的寄宿中学时代,我的射击水平甚至比参加过那场战争的人还要好,和他不一样的是,我不讨厌枪。
现在想想,我会犯下那桩过错,纯属一连串巧合使然:我追求一位首饰店职员失败,正忙着把自己灌醉;我向联盟会的其他人吹嘘过自己的枪法;我和米什卡关系很差。缺了一样,它都不会发生。他敲开我的房门,对我说,我有个办法能拯救帝国,其他人不会同意,更办不到,只有你可以。你觉得怎样?我头晕目眩,只想赶紧把他轰走,于是给出了一个他必定喜欢的答案:为什么不呢?
等到他真的把我领到那间能俯瞰女皇纪念广场的公寓,再神采奕奕底端出那支明显是精挑细选过的罗斯布伦876式步枪,我才终于醒悟过来。“就是他”,米什卡指着正在广场附近发表演说的一个棕发小个子。无需仔细观察,我就知道那是黑衫人们的领袖,他的那些言论邪恶得让我直发抖,包括对施蒂利亚行省的血腥镇压、驱逐移民,外加让舞厅里唱着慵懒派对乐的女郎全滚回家,可偏偏不少人欣赏这套。“就算我们被捕,甚至是上绞架也无所谓。”他殷切地看着我,而在过去一年里他对我投来的除了蔑视就是鄙夷。
“一定有别的办法,”我紧张地说道。
“没有别的办法了,你不明白么?摄政王在故意纵容这些黑衫人啊。”米什卡说道,语气像是在和白痴说话。
“那我们不就和他们一样了么?”我的反诘虚弱无力。
“这是不对,但和你不开枪所引发的后果相比,这过错再小不过了。”他依然坚定不移。
我不记得我们接下来到底争论了什么了。反正,情况变得有点激烈,超出了我们平常所应付过的范畴,他冲着我下巴挥了一拳,而我朝他的膝盖开了一枪。我把步枪丢到一旁落荒而逃时,只想到我会鼻青脸肿好几天,却忘了他余生都将一瘸一拐地度过。
我成了黑衫人们的英雄,而他被抓了起来。我冒着风险制止了一起处心积虑、策划已久的谋杀,即使在警察和陪审团面前,这么说倒也不算违背事实,何况把细节描述得过于详实对谁都没好处。等到终于结束了繁琐的法庭流程,我发现我无法联系上任何一位旧友,倒是走在街上偶尔会有人认出来我,和我握手致敬。被自己憎恶的人爱戴,这滋味真不好受。我做得没错,若是人人都笃信复仇和私法正义,选择以火攻火,那最终即便野火熄灭,也只可能是因整个世界都被眼泪淹没,时至今日,我依然如此相信。
但我总觉得自己说了谎,而安雅大概也会这么认为,那么就让我把这个故事保守得再长久一些好了。于是我什么也没对面前那个被绑住的人说,他也就固执地侧过脸,不再和我对话。
当手头无事可干的时候,人就容易胡思乱想,要么是想入非非的白日梦,要么是看似条理清晰的揣测,怀疑起某个亲密朋友其实心地险恶,或是接近你不过是另有图谋。在漂亮男孩的叙述之前,我当然也听说过伯爵的一些流言,比如他在那场战争里受命带领一支连队夺取敌方战壕,结果恐惧压倒了责任心,让他在被炮弹犁过千万遍的无人区匍匐在地,动弹不得。他的部下们都以为他受了重伤,
。就在己方阵地不远处,一枚炮弹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爆炸,等人们找到他时,发现他的救主身上插满了破片,早已没救了,而他晕了过去,只是受了点小伤。假使这个流言并非添油加醋,甚至干脆就是蓄意编造,那伯爵确实珍爱生命,如果不是过了头的话。但他终究在最绝望的时刻里收留了我,使我免于被雨点般的石头砸成肉酱,这一点知恩图报的美德我还是有的。
有时候良知尚存反倒酿成恶果。如果我能无所顾忌地把伯爵假托他人名义题诗的轶事写作纪实报道,那他就不会死了。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在思考如何能背叛他又不至于经受良心的谴责,而思虑总让我加倍地优柔寡断。我本应在瞥见林道尽头那辆车时就果断开枪,而非等到伯爵从被迫停下的轿车里走出来时才下定决心,但懊悔总是来得太迟。我想我击倒了一名刺客,但不知道是不是被即将远离故土的忧郁情绪损害了判断力,伯爵竟然冲向了那个正要行使复仇权利的人,看样子是试图把他拖到板车另一侧寻求掩护,就仿佛枪声召回了他多年前蒙受救助的回忆似的;他没能做到,因为一枚炸弹要了他的命,死法就和多年前背着他远离炮火肆虐之地的无名士兵一样。过去终于追上了他,然后心满意足地把他囫囵吞下。
我再次扣下扳机。现在林道中央唯一还活着的人想必正在瑟缩在轿车驾驶座上,而在他看来,死亡想必会随时从天而降。格伦在我一旁啜泣,为同谋的离世而流尽眼泪,我却不知该作何感想。一直到天边遍布美丽的晚霞,她从林木中现身,和煦的夕照落到她美丽的脸上。若对她身后两位神情沮丧的警察视而不见,这是足以入画的景色。然后,她为她所无法做到的一切事不住道歉,而这时我才留意到,相片匣依旧紧贴在她的心口处,像是某种烙印,隐写了鲜红的秘密与鲜红的诅咒。

This post has been edited by AngeticalBiz: 2023-08-14, 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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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geticalBiz
2023-07-26, 1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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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艘飞艇起航时,我还在往伯爵栖身的墓穴里丢玫瑰;它尺寸壮观的铅色阴影掠过葬礼现场时,泥土已经淹没了他的棺椁。出席者不顾不合季节的大雪,纷纷抬起被冻僵的睫毛,向飞行巨兽投去注目,其中不少人不自然地佝偻起身子,看上去正在权衡眼前的土坑作为临时防空洞的可靠性。
这些帝国空中力量的象征曾在十年前轻而易举地飞越了协约联合的防空气球和高射炮火网,在罗伦-一座塔楼林立、以宗教建筑群闻名的美丽海滨小城投下了近千吨炸弹。空袭的初衷是可疑的,效果是有限的,但这并不妨碍它登上头条:配给制下供应不断减少的木炭没法温暖帝国人的屋舍,但他们想象着协约联合士兵面对轰炸艇时的恐惧,又把这幻想中的恐惧口耳相传,重新擦亮彼此熄灭的心。没人能料到,它们在战后重新现世会是在本国首都的上空,摄政王早已声明这次巡游只是终战日庆典的一部分,但也有些人相信他会疯狂到把空王座治下的人民炸成碎片。
等到我跳下返程的马车,差点在旧歌剧院大街结冰的路面上摔了一跤的时候,那些飞艇依然在城市上空航行。尽管仍有一位街头演说家在皇立美术馆前的空地上冒雪陈词,但他的听众显得没什么兴致。如果随时都能用余光瞥见空中堡垒那令人扫兴的巨大轮廓,想必人们全都会对动摇当局统治这件事丧失信心的,毕竟,连可怖的飞艇部队都任空王座的真正主人差遣;除此之外,天气也反常地寒冷刺骨。报亭里摆着新一天的报纸和杂志,透过上了雾的橱窗,纸上的铅字就和它们所宣称的事实那样模糊不清。不用看,我就知道《观察家报》会被放到最显眼的位置,归功于近期那篇关于安娜斯塔西娅·霍兰的调查报道,它的销路好了不少。报道里的字字句句都是我和安雅共同敲定的,而就像调香一样,只有以适当比例混合真相、推测和阴谋论,才能创造出最迷人的报道:这意味着我必须得以最简练优美的笔触编造出她死里逃生的经历,又不使其丰富详实到超出三岁孩子所该有的记忆的程度;我还得切实地采访两三位皇室教师与女官之类的人物,用他们轻率的论断来为我的谎言增添的分量。更方便的是,早有几份报纸在伯爵遇袭后宣传过她,还有她沉着冷静(虽然最后于事无补)的义举,而她的身份甚至得到了皇储妃兄弟的认可。最终,伯爵的不幸离世比他活着的时候可有用多了,此时恰到好处的争论能让本就关心公主下落的帝国人记住安娜斯塔西娅这个名字,所以我只要扮演一位心怀疑虑的观察家就好。
计划的顺利程度超乎预期,三天前货真价实的保皇党团体联系上了她,让她在来到皇都之后第一次搬出吵嚷的女子合租公寓,住进旧歌剧院大街古朴雅致的帝政式小楼。这安排别有所图,这个街区毗邻交易所大厦,却从未沾染彼处的浮华,因此成为了各种自命不凡的年轻人的共同去处,而有了公主当邻居,想必他们本就动摇的立场会倒向君主主义者们乐见的方向。眼下,她的职责非常简单:在客厅里接待宾客,或是偶尔出席集会、接受众人致意,而这两件事的难点只有保持微笑;其他时候,无论她是读书打发时间、在休息室里像拉锯似地拉小提琴、还是单纯地望着窗外的红蓝双月浮想联翩,都根本没人在乎,保皇党们需要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偶像,而他们已经得偿所愿。摄政王和他的幕僚们不置一词,和君主主义者和社会民主党人此起彼伏的暴力冲突,或者是前者在帝国议会为《特别平权修正案》投票时全体弃权的抗议行为相比,一位名头不算太响的假冒公主暂时还算不了什么。
不过,她目前正在干的这件事情也许会让她的赞助人们不太舒服:她被一伙记者和请愿者堵在街角,两个穿钴蓝色制服的警察冷眼旁观,不打算插手,而她抱着一摞书,无法挣脱人群编织的简易牢笼。 我相信一定有人叮嘱过她不要独自出门,否则将会不可避免落入眼下这般窘境,像个女校学生一样不知所措,但她并没有遵守。
我用哈气暖了暖快冻僵的手指,努力构想起帮她摆脱麻烦的方案,但有人先我一步:一个裹着褐色大衣的女人仅用双臂就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道路,在杂沓起伏的抱怨和诅咒声环绕下,她踏前一步,高声说道:“好公民们,你们所喜爱的这位小姐可正感困扰呢。 “
“你他妈的又是谁?“我相信不止一个人这么说了。没错,她又是谁?她穿着所有人都会穿的羊毛大衣,长着一副任何一个面包房女工都可能拥有的模样,力气和嗓门倒是挺大。
“我只是个普通的秉烛人罢了。“众人呼吸凝成的白雾霎时淡薄了不少,最前排的几个热心记者哆嗦着退了几步,和他们身后的倒霉蛋撞到一起。等到人群散去,她对着安雅甜甜一笑,说道:
“请记得秉烛人对您的关照。”
她走向街道另一侧,电车驶过,遮住了她远去的背影。仅仅是过了这么几个瞬间,我就把她的长相忘了个精光,看来摄政王的密探们邀她入行并不是没有理由的。我很想马上走到安雅身旁,向这位迷惑的外省女孩解释她突然脱困的缘由,但蓝衣警察们正向周遭投去不怀好意的审视,而和那位秉烛人不同的是,我还是担心自己会被人记住的。在假装帮她捡书的片刻,我只来得及送出一句耳语:
“一会儿见。“她的新朋友的确邀请了我。他们看过那篇文章,大概是觉得我可以被争取到同一阵营里。可惜的是,对于阵营、立场、分歧这些振奋人心的好词,五年前那些下着大雨的日子之后,我就不再关心了。只要援引这些词作为依据,人们就能做出最可怕的事情,我全都见识过。


“既然秉烛人之前直接为王座服务,现在他们的效忠对象理所当然地变成了空王座。“说话地方同时我完成了简笔画的最后一部分,一位系着蒙眼布、双手持烛台的女子浮现在纸上,她的腰上系着一柄剑;这便是秉烛人的象征:视不见物的守夜人,皇家的鹰犬如此自诩,好像还挺讽刺的。
她接过画,说道:“两名警官从我搬进来的那天起就恪尽职守,而今天那位好心的女士是主动表露身份的。”
从她的阅读品味来看,她应当是个机灵的姑娘,所以我也省去了不必要的解释,直入主题:
“现在只是警告,让你和我们的共同朋友们知道自己正时刻被监视着,所谓‘你的言行皆在他的耳目之中‘,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可就没法预测了。而且,你不该亲自去图书馆还书的,我来时遇到的仆人可是个个清闲自在、无所事事啊。”
“我不习惯这样。”她轻轻叹了口气。贵族总是默认他们是某个小小宇宙的中心,其他天体只为照亮他们的白昼、装点他们的夜晚而诞生,就算她能学来这项传统,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而且,也许我最终会感激他们的关注。记者、请愿者,以及秉烛人…有人想要找到公主,有人想要找到恶徒,而我也在寻求着某样东西。”
我起身拿起铁钩,随手拨了拨壁炉里的苹果木,“如果你接下来马上要把秘密托付给我的话,我劝你别这么干。不,我一点都不可靠。”
“我别无选择。”
这话无可辩驳,而且我发现,她用那双绿如密林的眼睛盯着别人的时候相当有说服力。我屈服了,我放下铁钩,推开房门,确认无人偷听后重新坐到她对面。
“我以我的自由意志起誓,我对我所将见闻的必定缄口不言,除非即将或已经遭遇严刑逼供。”这话不知怎的在她的脸上激起一丝笑容,而正如飞矢或落星,那笑容同样转瞬即逝。
“如果你感到不适,请立刻制止我。”然后,她攥起右手五指伸向左眼,直接将它挖了出来。没有血腥四溢,没有玻璃液飞溅,只有一团血肉悄无声息落在手帕上,她的左眼只剩漆黑的空无。
我冷静地评论道:“真魔术的后果。”我揉了揉自己酸涩但是完好无损的眼睛,不是为了挥去眼前所见,而是挥去某些更早之前定居在我记忆的晦暗沟回里,如今再度泛起的东西。
她的双手依旧平稳流畅,显出只会在千百次重复后方能出现的熟练技巧。一小会儿工夫,她便将嵌在相片匣上的宝石取了下来,置于一只状若眼白的纺锤体正中,然后,她把这只临时拼凑的眼睛塞进眼窝,现在她有一双异色的眼眸,一只仿佛翡翠,而另一只没有瞳孔,又殷红如鸽血。
“请抓着我的手,我坚持不了多久。“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闻的喑哑,几缕被汗水沾湿的头发贴在前额,于是我不再迟疑,与她因极度痛苦而紧握的手相触。霎时死亡的意象毫无保留地贯穿了我。我的生命只在一轮燃烧着的月亮下,它狂喜而我战栗,我仰起脸控诉命运,但唇齿熔化如蜡。我吸入灰烬也化作灰烬,被撕碎的书卷飞蛾般起舞。我在呼吸我本人的肉体么?那为什么它恶臭如硫磺,焦躁如书卷,却没有生命本身的阴湿味道?还是说,火本身光辉、明丽、堂皇,而我的抗辩与我的思想,终将被光芒吞没?
我和她一同大口呼吸起来,我险些被幻象窒息,而她清醒着承受了更多;我体会到的是某人被关在书堆中活活烧死前的思绪,而她感受到的是死者所体会过的全部。在我短暂昏厥的时候,她已换回了平时所用的那只左眼,喘息却未停。真魔术其中一种范式的奥秘就在于“见它所见,想它所想“,你看,皇立自然哲学院确实教会了我不少。
“无论是谁对你做了这些事情,他的罪业想必已是红如朱砂了;即使你的禀赋世上罕有,也是一样。“我说道。
“他已死了,而他嘱咐我去找到这宝石与相片的故主。“她仍然很疲惫,但脸色舒缓了不少。看来,与死者共感的锥心之痛来得很快,可也会迅速退却无踪。
真魔术已几近绝迹,但也只是几乎罢了。刚才我想到:对于协约联合与四岛人来说,”秉烛人“这个名字想必老朽得可笑,只该被抛却在技术奇迹年代之前;毕竟在他们那儿,承担同样职责的机构都有”内务督察部“或者”特别情报局“之类的时髦称呼。第四皇朝前的帝国就有了上下议院,后来有人凭心意烧毁了典籍,抹去了历史,挪用了国名,又让军阀和庄园主们在同一片土地上生长出来;技术奇迹和885年宪章只是找回那些失落之物罢了。而真魔术被遗忘得太久,以至于接近永不复还,只剩下昔日的一点残片。当然,它们也确实不适合和飞艇与冰淇淋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就是了。
我理应再关切一下安雅,但我实在没法对街上的吵嚷置之不理。我打开结霜的窗户,哆嗦着伸出脖子,向着行人视线所及之处眺望。我刚刚见识过一次终生难忘的景象,可马上又遇到了一桩:其中一艘飞艇此时正经过交易所大厦上空,它的吊舱下方一面巨幅双头鹰狮旗迎风招展,但它的气囊外皮正在燃烧。
我把我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说出了口:
“有艘飞艇起火了。这跟咱们刚才的实验没有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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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04, 1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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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能知,被设计得能够经受高射炮弹考验的军用飞艇为何会在它应当守护的城市上空熊熊燃烧。它因气囊化为灰烬而丧尽升力,划出一道炽热的斜线坠向青教堂,熔融的树脂沿途洒落如雨,许多人以为这是末日的硫磺业火降临到了迷途的帝国人头上。金属残骸与屋顶积雪合力摧垮了这座年久失修的公共建筑,又在这皇都最贫困的街区激起了连环火灾。今年冬天冷得反常,上述与火有关的事故都不该发生才对。
各个派别暂时搁置了《特别平权法案》后的一系列争执,动用起它们所能掌控的所有报纸和电台声讨起空王座。摄政王的确批准设立调查委员会,外加发表一场过分简短的广播致辞,但他似乎并不打算在公众前现身,这也许是其他人接过这一重责之故:连以古老纹章作为结社徽记的各色保皇团体都组织了志愿者关照灾民,而为了施予赈济时究竟谁先谁后,他们总是先争吵、再斗殴、扭打时还要谴责对方别有居心,很少有搞混步骤的时候。
我抵达目的地时已逾黄昏,镀着幽蓝暮色的鹅毛大雪从早晨起就无休无止,倒是增添了某种感伤悼亡的氛围,但沦为废墟的教堂周边却比它完好无损时更有生气了些。初升的蓝月悬伫于教堂顶部那些滴水嘴兽的头上,附近比残垣断壁好不了多少的廉价公寓楼因此结上了一层冷酷的光环——鲜有人还能记得,这正是青教堂得名的缘由。此时此刻本该静谧而迷人,但本就不开阔的石板路两侧全都搭着帐篷,从中放射出浑浊的煤油灯光和争吵声。路面上有未结冰的一小池鲜血,旁边落了枚选择党的带闪电状刺绣的荣誉袖章,微微发亮的血迹一直延伸到井盖处。看来有人被打得很惨,我衷心希望他还活着。
近来安雅都会在这待到深夜,做所谓公主该干的事情,也就是打扮得漂亮端庄,以个人向民众们送去物资和慰藉。想必没什么事情比某个高贵人物亲手为伤者包绷带更能鼓舞人心了,王室成员百年以来都有在战地医院进行此项表演的传统,既然不少独立媒体近期报道中对她的态度已从刺耳的讽刺软化成了审慎的质疑,那么这一套依然奏效。人身安全可能是个问题,但她在近期信件里所忧虑的却不是遭受绑架或刺杀的危机,而是人们的崇拜。
“他们殷切的期望总是使我不安,就连房东的冷眼都值得怀念起来。很难想象吧,我对地狱也是会有乡愁的。”她写这段话时的笔迹优雅整洁依旧,但墨痕粗重,似乎落笔时要时时揣度用词。她的信件在送到我手中时早已被开启过,既然她的新朋友们似乎并不打算掩饰对通信的监控,那在书写时再小心都不为过。抱歉,法官大人,我是不是太啰嗦了?我想表达的不过是:我很担心她。毕竟,我们是同谋嘛。
总之,我在青教堂的穷街陋巷里徒耗了许多宝贵的晚间时光却没找到她,只好求助于旁人。刚好,有个瘦子倚着我眼前唯一还亮着的那根路灯,正在怡然自得地吸烟,烟气在光柱中徐徐上升。
“您见过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姑娘的么?又瘦又高,金发绿眼,头发上别着两只燕尾蝶。”我问道。他咳嗽了好一阵,那劲头简直是要咳出几片肝胆肺腑;等他作答时,答案也让我大失所望:
“你打听她干什么?你是那些社会统一党的混蛋吧?”
我本来是能解释一番的,但身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是说殿下吧,我见过她。”
于是我怀着希望转身,一击肘击迎面而来。灯光变得迷蒙,结冰的路面也分外滑溜起来,就在栽倒的前一刻,又有一拳打在我的侧腹上头。我很难抬起变沉了十倍的脑袋,只得眼看着我宝贵的鼻血像雨珠似的直往地上掉。滴答,滴答,原来我刚才看到的血迹就是这么来的啊。
“快叫警察来….这是…暴力侵害…”被拖走之前,我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去死吧。”瘦子把燃尽的卷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恶狠狠的劲头就好像把烟头当成了我的鼻梁骨似的。唉,这世道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希望他害上肺病。但最终连这几个代表诅咒的音节也变得恍惚走形。我晕了过去。
不知用了多久,我终于跌出了美妙的昏沉境界,坠向冰凉的人间。醒来时我浑身打颤,双手动弹不得;虽然在我的笔下,侦探洛克经常被反派团伙——一般是腐败的警察或者军火走私商——给捉住,这还是我头一次体会到他的感受。我的手腕被绳索牢牢地绑在楼梯扶手上,即使落得这般境地,洛克总归不愿放弃饶舌,我可就没这种心情了。在我徒劳地挣扎地片刻之后,一个魁梧男子步入我脚边的烛光中;烛光把他的皱纹密布的马脸照得更加狰狞,挺适合他这种恶徒的。他矮身俯视着我,腰间转轮手枪的镀铬枪管闪着不详的光芒。
“还想再试试么?我可以把绳子系得松些。”他的口气温和得就像是正在关心孙辈的爷爷。
“不必了。”说完,我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郁霉味的空气。趁这会儿,我假装尚未从震惊中醒悟过来,故作茫然般地四处张望,试图判定我究竟被囚于何处。墙纸渗着霉绿,图案是交错而繁复的几何图形,多半是近百年前风行一时的前装饰主义的产物;楼梯间没装电灯,拉上帘幕的窗户透不进一缕月光;即使穷极眼力,我也没法看出咫尺之遥的黑暗里到底有什么。如果没猜错,这是“闪光池塘”孤儿院,一幢早在几十年前就该被拆毁的破楼房,除了配有幽邃高耸的塔楼之外,据说还有不为人知的地下部分,难怪人们说这儿闹鬼。我的绑匪还真是挑了个好地方。
“既然你现在清醒了不少,”男人把脸凑得更近了些,近到我的鼻腔灌满了他的口气,也让我看清了他外套上别着的翎毛状铜质胸针。不知怎的,我觉得胸针的样式似曾相识。“我们现在可以讨论问题了。”
“哦,我相信我们一定能达成共识的。”我强作镇定。
从我看不见的地方传出了难听的男中音:
“别逗弄他了,甘特,我们还赶时间呢。”
甘特不满地撇了撇嘴,把蜡烛挪到我眼睛旁边。我避之不及的蠢样显然取悦了他,仔细品味过这一幕后,他才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说道:
“你对自称安娜斯塔西娅的那个…公主,有多少了解?别和我耍花样,我可有挺多办法能让你开口。”
“她是个骗子。我们认识的时候她还在假扮家道中落的贵族小姐呢,假扮公主的主意还是我出的。我想,骗局的发展好得过头了。”我说话时没忘了做作地摇头晃脑,全力展示对坦白招认的热忱。
“这我们都已听闻过,科尔宾,就和你的名字一样一清二楚。说些我们不知道的。”
我下意识地反诘:“你又是怎么…你们是秉烛人吗?”
甘特对这个词的厌恶在他紧拧的眉梢表露无疑,而不远处传来了轻蔑的哼声。虽然醒悟到自己说出了某个禁忌用语,但我察觉得太晚了,甘特的脚已经落到了我的左手上。
“甘特,你这是在干什么?他明明很配合我们。”这次说话的换成了一个年轻女子。
“他把我们当成了空王座的走狗,理当受罚。多学着点他,康斯坦洁,心肠太软是活不久的“那个不知名的男人不慌不忙地作着解说。
“我们是施蒂利亚共和军。“甘特挪开靴子时显得意犹未尽。”别再搞错了。“
我把“分离主义分子“这个词从嘴边咽了回去。十五年前皇储一家的车队就是在施蒂利亚绵延不绝的丘陵间遭到伏击的,当时皇储正要和共和军中占据主导的温和派别签订一项双方各有割舍的合约;而这位立志于和平的皇储以其惨死宣告了和平幻梦的破灭。他们不惮于把皇储和皇储妃中弹而亡的尸体照片送到报社,更不介意在施蒂利亚的帝国官署安上几枚炸弹,那我最好还是别再冒犯这帮恶徒为妙。我的视线正巧又落到那枚胸针上头。它温暖的光泽照到我眼中,这时我才恍然意识到,那天对伯爵行刺的刺客之一也佩戴着它。如果安雅是认出了胸针的意味才当机立断,那或许一切都说得通了,可她又如何能学到共和军的仪式和象征呢?
“你看,科尔宾,我现在很糊涂。大伙把那讨人厌的一家三口丢进墓穴里的时候,我就在那,还搭了把手。那小姑娘比一只野鹅重不了多少,简直和我们这些受苦受难的人一样消瘦。怕这三个皇家怪物没咽气,最后我们还朝他们各补了几枪,直到确定他们没法再活过来、对我们颐指气使为止,这我能向你保证。可现在,一个叫安娜斯塔西娅的骗子宣称自己是公主,她不仅长得和皇储妃一模一样,还戴着本该和那女人一起埋在土里的项链。你说世上会有这种巧合么?“
在我的小说里,当恶人们向侦探洛克们透露了这么多内幕,就意味着痛下杀手的时候到了,然后洛克就会凭着机智和某样趁手的小玩意解开束缚,将志得意满的歹徒统统制伏。洛克能搬办到这些,并非他强悍刚毅、臂膀宽阔还当过水兵,而是因为他的命运是我用打字机编织出来的。出于牟利的考虑,我没法让主角轻易死掉,即使我越来越没法忍受责任编辑对他的感情生活指手画脚,那也不成。可我的命运却在眼前这个巨汉的手中,就像一位心怀恶意的异教神祗那般,他不仅残暴,还带了点阴暗的施虐倾向。总之,哪怕我想要安安静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大概都难以做到。
“我有种假说。如果我的设想能满足你,我恳请你干净利落地杀了我,朝眉心来一枪就成,别在那之前把我弄得鲜血淋漓的。“我心想,我大概是活不成了。
“以被忘却的紫袍皇帝们的名义,我向你承诺。“甘特也是可以一本正经的嘛。常人发誓时,往往会抬出他们最崇尚的人物,可我从未听说过什么紫袍皇帝。我看过545年以来所有皇帝的官方肖像,他们不是穿着胸甲和骑兵大衣,就是穿着比胸甲还要重不少、别满了勋章的近式军装,而他们不喜欢紫色也不喜欢长袍。
“项链上的红宝石是真魔术第四范式中的‘眼‘。我其实最近在帮安雅追查它的来历,不过收获不多。真是感谢你们告知了我,只是我没法把这一发现转达给她了。“
“天啊。“又是那个讨厌的、在黑暗里逡巡着的男人。”我居然没有认出它。“
“等等,真魔术这个词我还听过,‘眼‘又是什么?”甘特的困惑并非源于伪装。不过也不让我意外,一个人怎么可能兼具力大无穷和博闻多识两种优点呢?
“简短的说法是,它非常危险,不,甘特,它不能让你打个响指就能放出电流,更不适合用来冰镇啤酒。详细的解释的你也理解不了。怪不得阿特拉斯在处决皇储一家的时候举止那么不自然,可我实在没法猜到,那会儿他对真魔术的热情正在心中无声闷燃着呢。也许他第二天的失踪也与这枚宝石有关。算了,失去了他确实是个损失,但有些代价必须付出。”一想到这么健谈的家伙始终拒绝走进光晕中让我看个清楚,我就生出不合时宜的万分遗憾来。
“够了吗?”甘特向暗处投去犹豫的一瞥,而另一个男人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巨汉抽出枪,按下击锤,顶住我的眉心,说道:“你看,不像你们这些帝国人,共和军从不说谎。”
就在他开火的前一刻,一个矮小的人影倏忽冲了出来,势头猛烈,撞得甘特失去了平衡,本该击碎我脑壳的子弹嵌进了墙纸里。
“康斯坦洁,你疯了吗?”无名的讨厌鬼失去了他努力保持的冷静,厉声质问着。
“我们现在干的——绑架、拷问、滥杀无辜,又和那些以秉烛人自称的混蛋有什么区别?我冒着危险所帮忙查出的一切,就是方便你们从这个卖文章谋生的倒霉蛋那套出线索再把他干掉么?接下来是什么,把他丢进下水道,等着老鼠把证据吃光?”名为康斯坦洁的矮个女孩分毫不让。她永远也没法当上一名合格的共和军,我衷心为她感到遗憾。
“我们所求的是真相和自由,而他们维护的不过谎言与枷锁。这间孤儿院就是再绝妙不过的证明。”黑暗里的男人似有深意。“同为杀戮,折去鸟儿的双翼与踩死甲虫之间亦有分别,你会明白的。好了,甘特,授业时间结束,看好她,干你没干完的那事。”
枪口再次抵住我的眉心。意料之外的拯救只会施予英雄,而我仅是个小人物;不会有奇迹等着我,前路只见苔藓和坟墓。我的临终愿望是——
枪响了。我的脸上泛起一阵暖意,我闭着眼,胡乱地在脸上擦来擦去,只得到了满手的血腥味儿。我还活着,那温暖了我的又是谁的垂死之息?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皮,只看到甘特难看的大脸被削去三分之一,恶心的脑浆四散喷溅,浸透了我原本雪白浆挺的衬衫领子。康斯坦洁胸口也多了个大洞,她无力地靠着墙、抽噎着,鲜血从肺部泉眼般的伤口汩汩流出,把身下的古董羊毛地毯染成暗红。
“快做点什么啊!”我对着正要替我解开绳索的钴蓝大衣喊叫着,而毫无反应、手上动作不停,好像聋了似的。
“太迟了。”一个女人蹲在我旁边,轻声说道。她披着毛呢斗篷,看起来是那帮钴蓝大衣的队长。“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这个。”她端起卡宾枪,朝着康斯坦洁的颈部干净利落地送去一发致命的子弹。后者的脖子随即偏向一旁,栗色的卷发也随之垂落,仍然睁开的蓝眼睛似乎在凝视着什么。
“真是疯了。共和军,还有你们。秉烛人,对吧?”
女人先是示意几个钴蓝大衣去追捕最后一名破窗而逃的共和军,这才把我扶了起来,解释道:
“不太对,因为这些拯救了你的人只是奉命配合我的警察。何况,我们见过,不是么?”见我摇摇头,她补充道:“在安雅小姐的家门前,我可是帮她摆脱了窘境啊。您还是记下我的名字吧,我是克兰莎,王座的一介侍从。”她没有说出“空”这个形容词。
我的记忆再次浮现出来,但克兰莎的脸还是像那时一样缺乏特征,免不了让人过目既忘。见我没有提问,她继续说道:
“你现在想问的是,我们何时才抵达这里,是否有意置你于险境。不,远非如此,这三个人是老手,他们在青教堂附近绕了很久,我们差点跟丢;在第一声枪响时我们才顺着外墙防火梯赶到顶楼,我那时以为你一定没救了。”
那么她刚好错过了我出卖同伴的卑劣行径,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毫无负担地把安雅的秘密交代给了共和军,而其中之一正带着关键信息在黑夜里逃之夭夭。为什么像我这样的混蛋总能交上好运呢?我想抗辩些什么,说出来的却是:
“那你听见了康斯坦洁所说的,也察觉了她所做的。她不是坏人,而你杀了她。“
“好人,坏人,共和军在我看来都一个样。或者你也可以尝试着向这些警察解释一番,上个月的电车炸弹事件里,可是有好几个钴蓝大衣被共和军给谋杀了,他们也许和今天救出你的人还是旧识呢。“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施蒂利亚共和军的俘虏落到骑士大街一号的牢房里之后,就没有什么余生可言了。“
“所以这就是你所能给予的全部仁慈了,真该替你颁一枚杰出公民勋章。“我揉了揉眼睛,问道:”那我呢?等着我的会是什么?“
“你要约安雅小姐单独会面,而我们和她有话要说。“克兰莎扶着宽檐帽,似乎要用庄重的语气为接下来将说出的词句增添分量似的,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不是安雅小姐的敌人,更不是安娜斯塔西娅的敌人。“
“好吧,你得让我想想,眼下我没法想明白任何事情,而且那终究取决于她的意愿。”等等,我还有别的疑问。
“‘闪光池塘’孤儿院里发生过什么?”
“过去的鬼魂就让它消散好了,别再和人提起这事。这只是个有灵异传说的地方,仅此而已。”
“那紫袍皇帝又是谁?”
她若有所思。“闻所未闻。这词挺新鲜,谁告诉你的?”
皇都拥有一些罕见的特性。在这,事物的本质似乎被扭曲了:密探自称帝国公民的忠诚卫士,点燃炸药的人说他打算放飞自由,暴乱和仇杀在报纸上四处流窜,而那些最平常、最无害的目标——比如约一位友人相见——却变得极为麻烦。第四皇朝的末代第一公民在身中刺客的毒箭后将这座城市和从它脚下延展出来的帝国托付给了自己的挚友,刻画这一景象的巨幅画作自皇立美术馆成立以来都是它最显赫的展品。我不知道那一对友人是否能预料到他们的国家,就像世上所有的国家,也许都有尽头。
既然越来越多的媒体为窃走安雅的故事投向帝制爱好者们的怀抱,那她的朋友也就不必再接收我的每日来信了。六天我一封回函都没有得到,那想必我寄去的奶油色压花信纸统统被当成了室内取暖材料,于是我换上了两个吉尼就能买一沓的便宜货,又用蒸馏酒把自己灌得头昏眼花,效果绝佳:我的字体潦草得恰如其分,信纸边缘还落了滴杜松子酒味的眼泪作为点缀,大概没人能辨别出它究竟出自谁手了。无论安雅的狱卒怎样仔细审查其中的字句,都只会看到一位濒临绝望的请愿者,把平息某起不幸事件的最后机会寄托在了还没有恢复头衔的公主殿下身上。
啊,我真傻,把油纸包塞进信箱后,我不禁这么感叹道。她本来就是会去的。
此事应当这样概括:阿尔德海姆高等文理学院的教师们像任何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往往对老皇帝治下的旧日光景充满怀恋,但只要有半个皇室沾边的字眼就能引爆学生们的不满情绪。遮遮掩掩的愤懑升级成对峙和公开声讨。 “正义与公理”社团比其他人走得更远:他们不知从哪搞来了枪支,而突如其来的武力依靠让他们发现自己的天赋志业从不在于分析衍射图谱,而在于改造社会。社团成员占据了弗朗茨皇帝物理研究院,将他们的老师就地掳为人质。他们相信,这样可以迫使校方收回几份开除学生的决议,顺便还能在文理学院里取缔一切保皇党的宣传活动。一个运转良好的政府会派出各色笑容可掬的官员,确保双方皆大欢喜;但在我们这,警局坐视不理,身为社会统一党的首相则干脆把过分热情的年轻人称为“扭转当代思潮的先行者”。谁说这冒冒失失的尝试不能成为促进制度推陈出新的契机呢?他如此机智又不负责任地评论道。
我本以为教授们会一直被规规矩矩地关在研究大楼里,直到终于有人意识到自己其实成了自然学史上最大人质危机的元凶为止;但我冲进我所万分熟悉的学院中庭时,却看到了好几个郁郁寡欢的老人。这些天才全都沉湎于悲观情绪,低着头就好像要在雪里找出一种全新而且闪闪发亮的放射素似的。我很庆幸他们没认出我来。一名从学生中紧急提拔出的卫兵在枯萎的树篱边站定,和草地中央作沉思状的青铜人像共同把守大楼入口,拿步枪的姿势犹如持着旗帜。
他问我是否来自某家报社。我回答道,是的,但我来到这里,不仅出于采编信息的功利考虑,更是作为早已不复存在的正义者同盟的一员,向后继者们致以敬意。他表示听闻过我同伴们光荣但悲伤的事迹,而既然他正心怀惧怯地面对先知之一,当然也乐意分享“谈判”的最新进展。他的声调带着矫揉的抑扬顿挫,仿佛他正为诗剧报幕,话语也由用剩的韵脚细细网罗,共同组织起一种热辣豪迈的意象。好的,谢谢,你介意我多采访几位么?他摇摇头,当然不。我找遍了记忆里结了网的各个角落,翻出一句我的故友们曾用过的民主思想口号作礼相赠。时至今日,我仍然如此相信,就像相信这世上所有难以成真的愿望那样。推开和我印象里一般无二的那扇木质大门前,我看到他重新将警惕心披挂整齐。现在的他看上去会毫不犹豫地向除自己以外的危险人物开枪。
对于一个聚集了许多伟大头脑的地方,研究大楼实在有些寒酸,它的历史太过悠久、象征意义太过深远,因此更适合羞涩的修修补补,而非不留情面的重建。半个小时前,安雅孤身一人地走到这些痛恨着自己的年轻人当中,向他们提出一项交易:保皇党的象征换无辜者,未及取回地位的维斯戈尔德家族的孤女换物理学家,一颗美丽而望之似是空无一物的头脑换许多饱受智慧之累的头脑。这价码只经短暂思索便被悦纳,刚刚抵达的俘虏被安排到了一间办公室,与两名自愿留下的教师和学生拒绝释放的院长隔了层墙板。换言之,这就是我和她独处的良机了,虽在料想之中,得来的方式却令我愧疚。
我想着此前目睹过的掮客的言谈风度,尽己所能加以效仿利用,很快就成了这些初衷良好但容易激动的学生的亲密伙伴。用花言巧语挣来了自由走动采访的权利后,我直奔安雅所在之处,却被把守着这一条走廊的女孩给叫住了。
“你不能和那个骗子说话。至少,我也得多找几个人陪着你才行。”她说道。她的胳膊上系有印着蓝蔷薇的饰带,这是她们团体的标志么?
“拜托,你读过《亲王战壕巡游记》,那是我写的。去翻翻名册吧,你就知道我在这学校的时候差点因为传播反君主言论而退学了。” 我脱下帽子向这个满脸雀斑的女孩假意致礼,以保持我得来不易的风度。“我不会被轻易蛊惑的,更不会想要提前释放她。”
她沉思了一阵,说道:
“好吧。”
“别干什么坏事。”她的同伴补充了一句,挤了挤眉毛,努力表现出凶恶的派头。
安雅坐在会客用的沙发上,埋首在从办公室主人那贸然借用的学术通讯中,带着迷人的困惑表情。以囚犯的标准而言,她得到的招待还算不差,办公室里的一切陈设都任她使用,她只是不得单独离开这间办公室罢了。如果门外的学生没在大声议论着什么,那就更好了。
“那姑娘还挺有勇气的,敢自己到这来要求放学者们自由。”
“肯定只是保皇党的宣传策略,到时候就能看到他们拿这精心策划的举动当成噱头了。”
虽然他们很可能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接近实际情况,但这番讨论还是颇为伤人的。安雅却全然沉浸于让人望之生畏的公式和证明中,我不得不清了清嗓子,唤回她的注意。
“你在这儿。”她微笑着,好像完全没在为自己的处境担忧。
“没想到他们真派你来这当人质了。”我夸张地耸耸肩。
“偶尔,我还是有些说服力的。”她发出一声轻叹。“他们想为公众奉上最扣人心弦的表演,而我不想看到人们拿彼此作为筹码。而且,”她顿了顿,“我使他们相信,旁人的陪同反而会殃及我的安全。那会在学生中间激起恐惧与猜疑,恐惧与猜疑上会轻易生长出愤怒。于是我等到了你。”
“合情合理的推论。”我多希望能和她无忧无虑地多闲谈一阵,但悠然的时日总是罕贵难求又脆弱易逝的。“其实,我算是来救你的。”
“宛如童话。”她笑了。也许她说得没错,但那童话无关公主、白骑士与立下不朽约定的石板,而是发生在骗子与骗子之间,以拙劣的谎言起始,而它的前路迢迢,无法预料。
“半个小时后你会被释放,更棒的是没有人会因此受伤。”我盯着她的项链,“我很不想在现在引出话题,但时间太过紧张。既然我受托调查相片匣的的来历,有件事我必须知道。相片匣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安雅用双手捧起吊坠,好像捧着一颗心那样珍重;迟疑片刻,她将它交予我,而我在它之中看到一张几乎烧毁的双人合照。他们的身体隐没于焦痕后,被精心捕捉的瞬间在火中失落,唯有面孔存留。两副我熟悉的面孔。
“我的父亲和母亲。法兰兹大公和索拉皇储妃。”她平淡地说道。
震惊使我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所以你真的是…”我捂住会泄露秘密的嘴,问道:
“当时在咖啡厅…”
“你相信那是巧合么?”她无力地笑了笑。
“我相信,而且毫无保留。”我说。她将此生所保守得最严密的东西也向我展露,说出其他的话将是残酷的。而且,现在她就和那时一样不知所措。
“但是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明白。”我下定决心,承认自己几天前的晚上所经历过的。“我之前差点被几个施蒂利亚共和军杀掉。他们告诉我…”我难道要仔细描绘处决的每个细节,叙说子弹用仇恨驱动,血污淋漓皮肉飞溅,再到毁灭罪证的坟茔和泥土吗?还是说,我想指控她直到现在都在说谎?
窗外传来了明白无误的炮声。我的思绪徘徊在安雅所在的此处和炮声响起的彼处,无数念头形成又瓦解,然后四散崩落。
“那是什么?”受这双重惊骇的影响,我说了句蠢话。
“一个噩兆。”我注视着她的手指合拢、张开、复又合拢。她的心绪正在摇动。
“我们该找个地下室躲一躲。”我提出建议,从沙发中站了起来,作出搀扶的姿势。
“请千万不要这么做,求你了。”她孩子气地抓着我的袖管,却拒绝领受我充满猜度的眼光。我好像无意中掀开了面纱的一角,在阳光中她从容淡漠的冰壳粉碎成百万雪片,露出早已千疮百孔的本来面貌。
“不要紧的。开炮的地方离我们很远。”她说道,嗓音颤抖。
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我的颅骨里镶着一根钉子。”
我感到指甲刺进了手掌。
“曾有一位以著书为生的人,他见过不被允许讲出的东西,于是他满心恐慌。为不招引灾祸而抛弃了纸笔,隐姓埋名流亡他乡。但他终于没能躲过。被处刑的那天,他忏悔,若他讲出真相,至少能在捍卫应当捍卫之物的光荣中迎接末路。可痛悔是无用的,刽子手用楔子穿透了他拿来盛放事实的头颅。但他的愿望附着在刑具上,将布满铁锈的楔子变作一根剔透的、魔力环绕的尖钉。它和其他真魔术共鸣物有类似的特质,仅仅与它相触,哪怕一毫一厘,都会像那个隐匿真相的男人一般,感受到倾诉一切的渴望。渴望会逐渐淤积腐坏,先是针扎般的微痛,最后则如同热刀划过眼珠。”
她的神情舒展了不少,说道:“在今天之前我只是在忍受。谢谢你,在告诉你这些之后,我感觉好多了。从和水晶针相伴的第一天起,我已经历了多少次心跳呢?百万次、千万次、已如此之久,再鲜明的颜色也早该只剩下最浅淡的几抹。对了,我能用把真眼与假眼相互替换,以及我能与钉子相伴而活,不是因为医术,而在于我早已是个死物了。那个男人向我,他如何掘开草草建造的浅坟,用双手拖出变冷的我;我是他实现使命的的唯一机会,所以他想尽办法延缓了肉体的腐坏,缝合好枪弹留下的深渊般的伤口。至于其他同样千疮百孔的部分,他未作处置,因为她只是他施展巧技的原料。然后他得到了一个看似完好无损的女孩,但那女孩眼瞳涣散且始终缄口不言,这不合他的要求。他便取来珍藏日久的一枚水晶针,用锤与锯将它埋入她的头脑深处。也许你听过一些荒诞不经的传说:术士会先在泥胎上刻下符文,再将之烧制成陶偶。而一缕生者的气息就能把生命灌注到尘与土的造物中,但它们殊为可怜,在碎裂成千万片、再不能弥合之前,都受到符文长久而强大的咒缚。”她继续说道,“肉里的针等同于生命的气息,而那男人拼好的女孩就是瓷偶。针与女孩,构成了他通往梦想的全部,即使那梦想带着毁灭的味道。和粘土不同,她会生长、会疼痛,就像世上其他血肉捏出的柔软生命那样;可她是针中魔术的奴仆,正如陶偶只能跳出咒文所允许的舞蹈。”现在,她的语气平淡,仿佛事不关己。在讲述中,她暂时忘却了痛苦。
一个名字蓦然划过。“共和军和我提过一个叫阿特拉斯的人。是他吗?”
“我不会忘记他的。人怎么可能会忘记她曾毁去的呢?我杀了他,又在那之后流尽泪泪,起誓要悖逆强加给我的使命,起誓要做得比他更好。而我的誓言就像对镜忏悔般徒劳,因为针还在这儿。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我成功了。但那不过是将不可避之物的到来延后无意义的些微时间。”她说话时十指紧紧按在书上。“那钉子被阿特拉斯找到。直到我以继承人身份回归王座,向着无数民众讲出一段蒙尘的过往、并强迫他们也看清水晶钉承载的回忆之前,它对我的折磨将无休无止。我夺回头衔不会带来秩序,而是意味着维斯戈尔德家族统治的终结和内战的发端,因为那时所有人都会知道,皇室从未有过光荣,只是擅用阴谋。这就是我不得不为阿特拉斯实现的梦想。”
“可是,”我决定暂时不追究皇室仿冒历史的详细过程,“你做到了。你完成了复仇。”话一出口,我便吃了一惊,惊讶于自己会说出这般没有意义的话。
她说。是的,阿特拉斯对她做了非常恶毒的事,但她本该被埋葬在那个无名的山谷,销蚀得只剩一把细瘦的白骨,作为祭品献给施蒂利亚人摆脱帝国统治的理想。但她从死荫的幽谷中复生,而这一切,都是阿特拉斯为她所做的。能使人下定决心要反转生死的理由有很多,最常见的当然是爱和眷恋不舍,但阿特拉斯并非因此行事,他也从未想过对安雅隐瞒过。
她意识到自己与常人不同,是在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她五岁或六岁的时候。那是个湿冷的日子,也是个自由的时刻,阿特拉斯那天早晨急匆匆地在雨中出门,把她锁在家中。昏暗的灯光下,阿特拉斯要求她学会的那段达契亚文仿佛活转了过来,像一排在纸上扭动的小蛇,随时都会弓起身子、咬向她的手。单纯无害的外国文字在她的想象中被赋予恐怖,而她栖身的这座离群索居的农舍有很多灯光不可及的地方。电光刺破空气,雷声从天际滚落,杂物堆中不祥的剪影幢幢浮现,但她没有哭,因为她有种印象,她的泪水被阿特拉斯发现后,会为她招致酷烈的惩罚。
她突然意识到,她并非孤身一人;从床下她翻出了一个玩偶,它的衣裳是粗糙的亚麻布,内里塞满棉花,纽扣做的五官走了形,作为玩伴而言可悲而简陋,大概是住屋的上任主人遗落的;但她拿起它,嗅到它身上尘埃的味道,她发现自己不再那么害怕了。而扎根在她脑中的那股痛楚也淡化了,紧缚着她的炽热镣铐放松了些许。她感觉好多了。
阿特拉斯返回时雨已停歇许久,而她已先行把布偶藏匿妥当。但在她看到男人熟悉的、阴郁的脸的第一个瞬间,原本休眠的折磨之种突然喷射出许多束带刺的藤蔓,用刺骨的疼痛包裹了她。她无助地把手臂伸向写字台的桌腿,艰难得就好像在红热的流沙中行走,只为找到一个可以搀扶自己的东西。但在指尖与之交接的前一刻,阿特拉斯按住她的胳膊,告诉她,说出她应当说出的,她就不会再这么难过了。她想用意志克服讲出事实的冲动,因为她担忧阿特拉斯会夺走她唯一的无言朋友;但虚幻的刀刃矛尖无时无刻不在劈斩击凿,简直要在她的眉心钻出个血淋淋的小洞似的。如撕扯又滚烫的苦痛化作洪流要将她席卷而去,而她所能做的,只有抓着地毯,抓挠间指甲缝里嵌满了老化的羊毛。仅此而已,如此徒劳。终于她无法抵抗,她说话时,出口的每个字都被她受到的折磨所形塑。是的,对不起,我只是在和它玩闹,没有做到我被要求去做的事。她拿出布偶,承认道。脑海中的巨大推力顷刻便消退了,诚实的感觉真好。然后她问:你要怎么处置它?撕碎,还是烧掉?
不,我会让它继续陪着你的。
我这是怎么了?
你的脑子里插着一根针,来吧,感受它。
千百年前,刽子手用锥子杀死史学家的一幕在她眼前有了形状。被干涸血迹染为褐色的凶器自半空落下,转瞬之间被拖曳得无限长久,畏惧死亡与懊悔自己缄口不言的两种感情也毫无限制地增殖生长。她必须要替那人说出真相,还有她试图隐瞒的全部;唯有这样,她才能摆脱这不断侵袭的幻象和真切的铭心痛楚。
我…我知道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很好,阿特拉斯笑了,现在去做功课吧。
那天晚上,她抱着布偶入睡时做了一个梦。这梦是甜蜜的太妃糖色,带着庄严的丁香味道。一个看不清脸的女人用温暖的臂膀环抱着她,而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陪伴在旁。你们是谁?她问道。两人用柔和的声音一同回答:我们是你曾拥有过又失落的东西啊。
然后她醒了。被子又湿又冷,冷冽的蓝月照出了墙角的蛛网,墙纸像一截干枯的树皮似的剥落了、垂在半空。她拥有的一切都是廉价的、败坏的和粗糙的。想到这,她突然很生气,用不知哪里来的腕力,扯下了玩具的一条手臂。脏兮兮的棉花涌了出来,而布偶滑稽的纽扣脸依然那么无辜。
对不起,对不起。她说道,但这伤害已无可挽回了。她梦见的一定都曾发生过。她要找回它。
流浪的苦女想要变成真正的公主,需要学会很多,而那衰老的混蛋所教授的也不只是读书认字、两门外语和宫廷礼仪,甚至也不只是清洁枪械技术和在大衣里藏刀子的把戏,他教会了安雅如何向世界夺来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从糊口的面包到用来逃脱追捕的过境许可证。尽管阿特拉斯声称他施过的一切恶行都是为了将真相送到帝国人的盲眼和聋耳中,但讽刺的是,他主要的营生其实是伪造文件。他的确心怀偏执的热望,但也博闻多识:帝国官署作批示时用的墨水有专门的防伪设计,用到了一种罕见的瘿瘤,但阿特拉斯却能仿制得天衣无缝。至于不着痕迹地开启封印之类,则还要容易得多。有一天安雅鼓足了勇气,指出他的愿景与手段彼此相悖,但他并未动怒,反倒夸赞起她超越了年龄的才智;在这样罕见的平静时候里,她们之间抱有的感情变得模糊,永受折磨的人偶仿佛女儿,而心怀仇恨的叛军就像是父亲。但阿特拉斯的好心情总是不长久,于是责骂甚至棍棒重新降临到她身上,用以惩罚她的愚钝怯弱,即使这愚钝怯弱不过是年幼的过错。他说,人的精密胜过万物,但某种意义而言,人又和铁犁或扳手没什么而言,只由使命所定义。而安雅的使命,就是登上皇座,再用真相推倒它。这话她听过的次数已经太多,而每次她都会在心中结起一只光亮的茧,质地是舒展而金辉玉洁的刺绣丝绸,材料都来自那个关于遥远童年的幻想。她会回到那个充满爱的世界,终有一日,无论多久。
然后,在她十四岁生日这天——阿特拉斯用复生之日取代了他们无从得知的降生之日——阿特拉斯将那枚吊坠送还给了她。男人向她指认她的生身父母,那面容她早已忘却。然后他告诉安雅,他认识她的母亲,项链是他亲手赠出的临别礼物。只要握紧宝石,就能召出焚身火焰——再完美不过的刺杀用具,而他相信,被灼烧过的相片就是皇储妃曾试图抹杀丈夫的证明。她只是阴差阳错地没有成功,而在来得及解释立场之前就在山路中被共和军射杀。他说,这是恨的证明。
不,这不可能。她对当时的感受记忆犹新。亲密的合照只会是象征着真挚的爱,就像她的诞生那样;她一定是在亲人的关照中度过人生的最初几年,而阿特拉斯竟敢用花言巧语去污损这份爱,还有她盛年而亡的父母。她突然感到无比愤怒,从未有过的怒火掌控了她,比颅中尖针的意志更加不可阻挡。她接过项链,无数火中亡魂的恸哭从耳边急掠而过,同她颤抖的心和手共鸣回响;热浪仿佛击穿胸膛,意志随时都会熔化,但她站定,背靠她也许并未亲历过的昔日光景进行抵抗,想象出的温与柔结成阻隔火海的高墙,直到异界之火凭空而来,烧尽了阿特拉斯。
阿特拉斯非但没有挣扎,或是徒劳地咒骂,正相反,他放声大笑。皇家懦夫的女儿却如此勇敢决绝,看啊,我把她培养得多好。在化为温热微亮的余烬之前,他一直在笑。
那之后,安雅走出他们藏身的林中废屋,红月高悬天中。她终于是只身一人了,而且依然不得享有自由,就像红月必须追逐蓝月,她终归要在尖钉的命令下去实现阿特拉斯的目标。但那席话在安雅的心中埋下了怀疑。她想要知道项链代表的意味,想要知道连结她父母是不朽的爱还是不熄的恨。想到这,她收拾好行李,再次流浪。与水晶针共生之人无法长留一处,有一次,她应聘一份打理旧货店的工作。白发的店主盯着她,说她的样貌就像是多年前遇害的皇储妃。那对夫妇也许只是为了帝国对施蒂利亚的统治不致崩溃才力主和解,也许只是为了洗刷皇室对施蒂利亚行苛政的原罪,但有几年时间,当地人过上了好得多的生活。老人摘下花镜,用一方手帕仔细地擦拭它。然后他说道,你勾起了我的回忆,但你一定没有目睹过我所说的,忘了它吧。
安雅暂时搁置了自己的来意。老人在无意中的喃喃诉说意识到,无论如何,她都该前往皇都,而不是浑浑噩噩地挣扎;也许她能为自己的折磨画上尽头。也许不止如此;她也有她想要找回的失物。于是她辞别了店主,用微薄积蓄的大半买了张通往阿德尔海姆的火车票。尽管这旅程最终通往行骗谋生,而说谎又会唤醒沉睡的水晶顶钉,但她没有后悔过。
“这差不多就是我的故事了。听起来一定很傻吧。”她本应眼含星子似的泪珠,话语在抽噎中断续破碎,瘦弱的身体在无可抑制的伤痛中痉挛;但她的声音温柔、眼睛明亮,盛满了冬天里宝贵的昼光。被打碎的冰壳重新凝结起来,光洁得就好像她从未被摧毁过。也许在成为人偶的第一天起,她就被剥夺了眼泪;又或者,只是无爱可诉的日日夜夜积累得太久,连悲伤也凋零了。
我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推门而入的学生给打断了。很明显,她很恼火,因为她正用步枪指着我。
“你个王八蛋,就是你把那些人引来的吧?”她的脸上因愠怒而红晕飞舞。
“嘿,放下枪。”一个稍年长些、也沉着些的男孩劝说着她。“学院已经决定撤销处分了,也没有人会被追究责任。而我们要上缴武器、释放所有人质。”
“可要是再有人搞什么‘王座日舞会’怎么办? 保皇党的鬼话,哪怕是最微末的一丁点,都不该在这个标榜着启蒙和开明的地方传播! ”看守把步枪往地下忿恨地一丢,双手插在卷发里抓个不停,陷入难以自拔的苦恼。
“我想,这就是苦涩的言论自由吧。大家都得学着和自己讨厌的论调和谐共处,而不是把言论的主人给软禁在办公室里。”我如蒙赦免般兴奋,用眼神示意安雅离开的时候到了。
匆匆逃走时,学生们对我的友善烟消云散,换上了不加掩饰的敌意。也罢,我们不会再相见了。在大楼门前我又遇见了来时的同一个门卫,他明显是受了心伤。
“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怎能如此厚颜呢?”他叫住了我。我注意到他的武器已经不见了。不远处,一个钴蓝大衣和一个夹着公文包、戴厚底眼镜的男子窃窃私语着,没有留意他的举动。
“我还是更倾向于通过和平手段来表达意见。”我说道。
“和平,”他舔着嘴唇,好像这个词回味无穷似的。“你听到了那炮声,和平已成昨日旧影了。”
“而做了你们一个小时人质的这位小姐或许还来得及挽救它。”
“应该会适得其反吧。”安雅轻声说道,在覆着大雪的草地里留下一串脚印。
在学院气派的大理石拱门外,克兰莎打开了轿车门,向我和安雅招手。我相信正是她和她的同事促成了和议,但这次她带来的钴蓝大衣人数甚少。她挥舞着一份想必是今早刚刚印出的报纸,高声喊叫道:
“协约联合支持安雅小姐的头衔,现在我们不友好的邻居也搅合了进来,事态要比之前麻烦多了。”
我把手卷成筒状,当成简易扩音装置:
“那声炮响又是怎么回事?”
“等我们到了城里,你就会见识到了。”她微微俯身,作出一个滑稽的迎宾礼。“不,还没到内战那一步。先上车吧。”安雅向她颔首致意,扶着裙子走进车厢,似乎并不在意有什么会等着自己。好吧,说不定我也能干出点好事。我咬咬牙,钻进另一辆为我准备的轿车。两名梳着一模一样羊角胡子的男子在后座上冷淡地瞥了我一眼,连眼睛偏斜的角度都分毫不差,估计是合作无间的表现。好啊,是个好兆头,我安慰着自己,车窗里,我脸上每一分苦涩都被倒映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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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之后,所有对和平的呼召都将轰然破碎,因为当那些用黑衫和黑色饰带表明信念的军校生在皇都街头列队时,人们围拢在他们两侧,或私语或惊叹;他们宣布运河边的一幢空屋是协约联合线人与君主主义者的密会地点,用野战炮把它炸成飞散的木屑时,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呼;最后,他们和匆忙集合的卫戍团在骑士大街两侧对峙,而这时搁置了手头生计加入围观的市民比《奥兰治与亨丽埃特》首演时的观众还要多。看来,我们帝国人可能会欣赏繁复的诗文格律,热衷用工艺美术主义的家具装点客厅,但内心深处,无论我们的族裔归属于艾雷因、还是卢帕,只要像切蛋糕似的剖开、仔细审视灵魂,就会发现我们个个天性嗜虐。
我在车里对着同胞的品格大发感慨,而克兰莎则忙着和她的同事探讨下一步计划。靠着偷听这番讨论,我大致弄清这个多事的上午到底轮到哪些剧团登场了。
皇都的三个主要派别全都互相仇视,协约联合承认安雅的头衔也许是个冒险的策略,但足够把仇视催化成某种更加有破坏力的感情了。消息传开后,黑衫人指责保皇党是叛徒,保皇分子们考虑要不要真的去寻求外国支持,而社会统一党人似乎无动于衷。军校学生往往倾心于黑衫党徒们的口号,这些年轻人比我刚才遇到的那些危险十倍。比起软禁老师,他们倾向于更加贴近民众的手段:也就是从营房走上大街,用武装游行的方式将他们对摄政王治下、黑衫党人所拥护之秩序的热爱表露无疑,同时呼吁空王座越过首相和帝国议会发布紧急状态令,赋予忠实于国家之人采取肃正社会必须之手段的权力。
首相在广播中怒斥他们的威胁,说那些口号空洞无力,踏上街道的军队扰乱了市民,对紧急状态令的诉求更有违反885年宪章之嫌;而空王座的真正主人一如往常,拒绝向公众表明态度。人人都觉得这位曾以缜密的火炮调度和大胆的轻步兵渗透闻名的老人会站在自己这边,但他一次又一次地用沉默辜负了他们。我已记不清摄政王上一次发表真正有点含义的言论到底是何年何月,的确,每隔上一阵,他会邀请一两个公众人物到无忧宫作客,同时也当成他尚未中风或病逝的证明;黑衫人的领袖是那儿的常客,这可要归功于我破坏了米什卡刺杀此人的计划。但摄政王与外部的接触也就局限于此。说不定他早对他起誓要庇护的国民失去了兴趣,不过是觉得无忧宫宜人僻静、适合老年生活而已。
秉烛人们依然在激烈地争论着各种技术性细节。
-不,不行,我们不能冒险强行闯过封锁线,一旦车辆被截停就全完了。旧歌剧院大街怎么样?
-一群黑衫人围着安雅小姐的新家,正在琢磨着要不要往里面扔汽油瓶呢。换条路线。
-还是在荷尔米尼亚钟楼下车,之后转入地下吧。
其他两人没有提出反对意见,那么在我缺席的情况下,我的命运就被一帮空王座的忠仆给草草划定了。
“等等”,我打断道,“可我根本不知道我们要去哪,要做什么。如果我们正在往注定的灭亡疾驰,那我是不是该说:‘谢谢顺风车,但是再见了?’。”
“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信任你,这就是我不能允许你就这么跳车逃亡的理由。除此之外,你当喜不自胜,因为你马上就要到无忧宫去了。”
我瞪了她很长时间。
“然后把她交由摄政王处置,那我可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我把手伸向车门,却被她粗暴地抓住了。我敢说,若她愿意,她可以轻易捏碎我的一节指骨。
“动动脑子吧。我只能告诉你,摄政王长期不在公众前现身,并非出于怠惰或冷淡,而是审慎考虑过后的结果。”
我恍然大悟。“所以那些流言是真的。他们说,摄政王的心智比身体衰老得更快,有时他非常健忘,有时他分不清回忆和眼前,所以黑衫人才轻易愚弄了他。”
“也许吧。”皇家密探回答道。
“根本没人能主持局面。市民们将期待全都投注到了一位老人身上,因为那人是战争英雄,而昔日他仅用名字就能在有所图谋者的心中投下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我继续说,“但没有什么东西能赢过时间。现在的他就是从曾经的他剪下的一道影子,而我们竟真的怀着这无来由的敬畏度过了许多年。”
“换了从前,这席话大概够你在牢里关上三天,不多也不少。”她耸耸肩,“可我们还是免了吧。”
我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于是你们寄望于安雅能得到摄政王的承认,无论这希望有多渺茫,因为你们再也找不到另一个能代表皇室安抚民众的倒霉蛋了。”我最后加上了点讽刺语气,“你们就不担心,她是个骗子么?”
“她颇有一些支持者,真可惜保皇党们还没来得及把她今天的勇敢行为宣传出去,那效果绝对非比寻常;而我的同事们也调查过,至少没能证明她不是;既然世上本就谎言横行,这些证据就已经充分了。”
我点头以示理解,只要市民们愿意相信,而自称代表了普罗大众看法的位高权重者也不打算反对,那她就是货真价实、无可非议的公主。不过,得先博得摄政王的首肯才行。
“向你相信的不管什么东西祈祷吧,如果黑衫党赶在我们之前说服了老人,那你熟悉的世界即将万劫不复了。”她作出了一番相当悲观的论断。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咀嚼起不久前安雅在自述中提到的一些细节,同时遗憾于没能对她恢复身份和帝国的末日间的联系刨根问底。从来就不缺乏好意酿成坏事的实例,秉烛人们试图阻止帝国分崩离析,没准到头来反而加了把力。
按照计划,我们在钟楼附近弃车步行。在我出生前一年,市政厅将这座历史悠久的建筑认证为文物,理由是它见证了皇都的历史。这话值得商榷:早先版本的荷尔米尼亚钟楼已于第四皇朝末期的蛮族大入侵中被夷为平地,而眼前这座摇摇欲坠的高塔其实是第二位来自维斯戈尔德家族的皇帝主持修建的。工匠们翻遍了极少数幸存下来的古籍,总算弄清了它的原址,设计方案就只能因地制宜了;在那之后又耗去了近一代人的时间把它真正建成。难以衡量的投入不过是为了打个无聊的哑谜,或是创造个虚荣的象征。尽管统治者不再以第一公民自视,幸存下来的先代遗民——也就是艾雷因人——还不得不接受和卢帕人挤在同一道城墙里,但正如帝国的完整称谓沿袭不变,维斯戈尔德家族总是将恢复第四皇朝的光荣视作长期追求,不过讨厌的上下议院就算了吧。
安雅轻轻扬起下巴,似乎是评点着这座建筑,为塔顶绘有圣像画的轮辐状花窗所着迷,又或者是陷入到和我相同的迷思之中。直到她听见以冒牌货为主题的咒骂声,她才注意到一个系着黑色袖带的矮胖女子以与身量不符的速度向她冲来,而秉烛人们反应得更快些,转眼间制服了袭击者,但后者在落得动弹不得的境地之前,不知从哪抽出了柄剔骨刀胡乱丢了过来。刀尖朝着一名忙着驱散人群的探员的后胸飞去,如果安雅没在最后一刻推开了他的话,他大概已经没命了。刀刃旋转着擦过她的肩膀,刺入一株落光了叶子的白蜡木中,停下了它的惊险旅程。
安雅用尽可能简洁清晰的说法表明自己安全无虞,而比起旁观克兰莎痛打那个女人,我宁愿趁着短暂休息的功夫和她聊聊天,但没能得偿所愿。她向我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将一片手帕塞到我怀里。我展开它,细碎的鸢尾花图案在米色的织物上旋旋展开,花苞缀连成环状,几点泛着银色光泽的奇异液体挂在手帕空白的中心,犹如晨露般闪烁。
“你看,我真的是个无血无泪的怪物呢。”她的声音低微但确切,一抹不被解释的怅然若失缀在她的脸颊上。
“不,你会拯救我们的。”我武断地回答。
“那也是我的愿望。”她取回手帕,也折起了这鲜与人言说的秘密。
因照明设施早已损坏,钟楼电梯井淹没在幽邃无光之中,而它缺乏修缮的程度如此严重,电梯尚能运行便能被称作奇迹了。公主护卫小队先是在黑暗中下坠,而后停驻,但铁栏未如预期般在吱吱呀呀声中向两侧收拢,于是我们不得不合力扒开电梯门。
起初依旧是视不见物、无边无尽的暗影,然后有人点亮了手电筒,惹来的却只是一阵抱怨声。因为光柱所指明的并非通途,而是地道渗了水的悲惨现状;不过它闻起来不像是人和畜生的粪便、厨余杂物、壁炉灰烬之类倒胃口的东西,只是有种洞穴的感觉。终究它建造之初就是用作皇家密道而非什么排污管:下令开凿地道的是多疑善变的奥古斯塔三世,自打破获了近卫军官团将他废黜并拥立新君的阴谋之后,他就为类似情况重演的可能而辗转反侧,最终,他亲自做出两个指示:第一是流放所有参与者,把他们捆成一团,打包塞进开往苔原地区、永不复还的列车,但不处决其中的任何一个,以同时显出铁腕和仁慈;第二是建造一张连结皇都各个重要地点的密道网络。可惜,他从没能用上这一自己亲自规划的工程,因为害死他的是无形的妄想症,不是有血有肉的反对者。
在没过大腿的积水中跋涉让大家全都心情沮丧,脚下的淤泥不仅滑腻得有些恶心,也让我们抢在黑衫人前面见摄政王的希望变得渺茫。我很想把这短短的地底之旅和传说中英雄穿越险恶诡谲的沼泽、寻回被埋没在时间中的古代圣杯的伟大冒险联系起来,但既然这冒险导致安雅不得不在满身泥巴、裙裾滴着藻绿色死水的情况下去说服她阔别了整个人生的叔叔,那无论用什么眼光看来,这都只是出蹩脚的滑稽喜剧罢了。
探员们的警惕心变得迟钝起来,我完全可以理解,他们又疲惫,又觉得自己很安全。上头可能正上演着疯狂的事情,但都跟地底无关。这里的陈腐氛围经年不变,用不着对付某个提刀冲来的疯子,只需要专心摆脱淤泥就成了。前一刻他们还沉迷于思维游戏,把街巷里川流不息、被鼓动起来的人群缩略成不同颜色的棋子,再想象它们以无数种轨迹互相碰撞或错开,迸发出的火星会不会把棋盘也烧成灰烬,而后一刻他们发现自己泡在污水里了,只需要一会儿迈左腿一会儿迈右腿,把这个脸色忧郁、印着“安娜斯塔西娅”标签的易碎品赶快送到无忧宫,仅此而已。这让他们搁置了警觉。
这也要了他们的命。
“嘿,我好像踢到了什么。”
走在最前面的探员向同伴示意。他停住脚步,俯身举着电筒,向水面照来照去。除非修地道的工人蠢到忘记把地面抹平,否则这多半只是被水泡久了产生的错觉。我记得有个医生为这种现象提出过解释——
某种东西从水中冒了出来,好几个人向那位探员大喊大叫;即使疏于防备,但历经长年职业生活的考验,他还是学到了点打斗的本事;他猛地侧身,避开即将到来的一击。
他几乎成功了,但突袭他的那玩意以人类绝无可能企及的爆发力改变了势头,扑向了他。即使在浑身干爽清冽的情况下,他也难以躲开,何况他还要和水的阻力做斗争。于是他先被打倒,又被那东西掐着脖子提到半空中,最后,他被丢了出去,砸向石砌的隧道墙壁。他失去生命的躯体沿着弧形的墙面滚落回水底,再也没能爬起来。我们只来得及用手电筒捕捉他死去的最后一个瞬间,但那折断脖子如同折断一根芹菜的怪物却转眼间隐入黑暗的遮蔽,唯余水面上的几簇波纹。
它在哪?快开枪!仿佛是烟火秀前的暖场节目,电筒射出的光柱不断交错,旋转不停,变幻的轨迹简直使我眼花缭乱,却始终不能捕获杀手的身影。密探们只得瞄准它影影绰绰的行迹,他们茫然,他们慌乱,他们射击。匆忙开火的成果不过是把石拱下方的许多块砖头打成了碎片,石质粉末在空中飘散,如雨似雾,刺痛了我的眼睛。枪声在封闭的通道内被无限次折射,而他们想要摧毁的那东西也在两侧墙壁间毫无规律地跳跃。接着,它跃入水中,再度消失不见。
幸存的四名探员迅速排成了扇形,将安雅和我保护在身后。还没等他们装填好弹药,一个黄铜色的身形突然间如同炮弹般从水中跃出,站在左侧的探员躲避不及,被它压倒在积水里。那金属怪物的双臂化作一对狂乱的鼓槌,仿佛是要在它牺牲品的肉体上敲打出某种宇宙间的宏大之声一般,它以比一整段十六分音符更迅猛的节奏摧残着探员的肉体。子弹在它的合金外壳上叮当作响,而它毫不介怀,专注于以生命为代价的乐章当中。
砰!另一个穿灰羊绒大衣的探员冒险接近,成功射中了它后颈露出的传动轴。这一次,他成功制止了合金屠夫的动作;但效力只维持了不超过一呼一吸的时间。这之后它便复苏了,展开小臂处隐藏的刀刃,将探员还挂着胜利微笑的头颅、连同试图阻挡利剑的那只手臂全都切了下来,动脉里的鲜血奔流喷溅,无头尸首摇晃着倒了下去,腐绿的污水中盘旋着令人作呕的猩红。怪物丢下了这一片狼藉,丢下这些它厌倦了的玩具,向隧道另一侧逃去。
“它还会再回来的,我去引开它。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吧。”克兰莎最后一位还活着的部下做出了献身的宣言,她没有阻拦。她看着他的双腿笨拙地与淤泥争斗,赶赴徒劳的牺牲。
我望向安雅。我们目光相接时,她的左眼充盈着精纯的红色。我霎时便明白了她的意图,便勉力探出身体,将我的手呈送于她。在人类惨遭屠戮的时候,我竟如此无用,唯一能做的就是分担她烫灼的痛苦,希望火焰在吞噬她的灵魂之前能先品尝我的。
但她没有接过我的手。
“你会死的,但是,谢谢你。”她平静地下了判断,然后望向正在被撕碎的那位探员。火焰如一柄燃烧的剑劈开水流,炽烈的烟云向金属杀手卷去,热浪四溢,灼痛了我的脸。有那么短短一瞬间,幽寂的地底明亮炽烈得就像诞生之初的群星之心,无穷无尽、无休无止地放射出最夺目的光,仿佛世界是在她的双眼中迎来伊始,又在她的目光中才得以无限地延展下去。
怪物停止挣扎后,她又将火光延续了片刻,终于她再也支撑不住,跪坐在浅了不少的水中。宝石落在她的膝头,而她以掌心遮蔽双眼,许久才移开,像是要将那焚尽一切的烈焰重新封缄在自己的双眸中。
是我帮她换上平常的那只绿眼的,因为她看上去十分虚弱,受冻且疲劳,浑身打颤,几乎难以行走。但她还是坚持站了起来,摇摇头,问道:
“我毁掉它了么?”
我看着不远处正对着不再动弹的金属造物倾泻子弹的克兰莎,说道:
“我想是的。”
她眼睛时睁时闭,好像很累似的。“那就好。”
“一点都不好。”也许是靠着回声室对交谈声的放大作用,克兰莎听到了我们间的对话,她不知道从哪翻出一根卷烟吸了好一会儿,成功地把自己弄得咳嗽起来,这才急促地讲起了话。“这个铁皮人杀光了我的手下,而我偏偏知道它的来历;还有你,你项链上的吊坠是一枚劳伦斯-洛林构想体,也就是回响结晶吧?这世上不可能和它共鸣四秒钟以上还能活着的人,安娜斯塔西娅,你到底是什么人?”
平素里她的腔调总是带着轻佻和不屑一顾,但现在恐惧转变成盛怒,溶解了所有伪装。
“我早已是个死物,和你眼前的发条怪物由相同的奥秘创造。”
“它?不,不,这不可能。我了解这玩意,它是圆厅研究过的东西,无聊的人造品,只在嵌入后脑的回响结晶的驱使下才行动。在那场战争中期,先皇特别批准了一笔资金拨给某个机构,款项通过许多空头账户转移,最后汇流到它们该去的地方。他资助的是帝国魔术学会,也就是‘圆厅’,期待他们能发明出一点真正可靠的杀人工具,而不是生产一大堆混淆了哲学和科学用语的长篇大论,却什么都办不到。在战争快结束的时候,他们成功让没有灵魂的机械动了起来,但根本没法加以控制,而在那个时候,帝国也已不再需要什么新式武器了。所以这些东西早就被封存了。既然这玩意沿着地道一路抵达这里,说明有人不仅启动了它们,还知道圆厅下方有座地下通道。”克兰莎失魂落魄般叙述着,似乎难以将她在档案中读过的、以冷淡笔调记述的简单事实和她置身的血腥现实联系到一起。她用十足鄙夷的眼神瞟了一眼脚下的铁皮人,冷哼一声,“这么大的麻烦摆在眼前,你却要花时间解释,你和这脸上没有鼻子嘴巴,只有两颗感光玻璃的东西是同胞姐妹?”
“并不尽然。”面对咄咄逼人、不复冷静的克兰莎,她仍然表现得笃定如故。她以尽可能平稳的步态靠近那堆破铜烂铁,而我紧跟着她。
“您一定看到支配着它的那颗水晶了。”她一手扶住发条人的头颅,一手指点着。“所以呢?”克兰莎不耐烦地说道,“回响晶体是记忆淤积的结果,这些事圆厅向我们做报告时曾解释过。”言外之意就是催促安雅直入主题,并暗示自己对真魔术的载体颇有了解。人类受到共鸣时长的限制,无法能深入它承载的回忆,清晰复述更是几无可能,而学会竟真敢把它用于制造自律机械。
安雅没有被听众的傲慢搞得心神不宁,继续温和地解释道:“安娜斯塔西娅的确被共和军杀害了。但有个人用学会制造自律机械的同一种办法复活了她。”‘复活’这个词让克兰莎瞪大了眼睛。“所以,我也受到和这发条人同样的禁制,尽管禁制作用的机制在细微处有所不同,我也具有和它同样的处于生灵与死物的性质,相较纯粹鲜活的生者,更能在真魔术的侵蚀中保持完整。”
“我习惯了在最偏离常理的路线上探索,所以我不会忙着去反驳你的自述,即使那真的离奇得过了头。”克兰莎环抱双臂,作出拒斥的姿态。“但这和我们所必须完成的事没有关系。先是走出地道,然后抵达无忧宫说服摄政王,最后为我死难得同伴索取一场风光的葬礼。很简单,对吧?”
她摇摇头,“你所希望的,是我作为帝国三重王冠的继承人加冕,用年轻的声音透过发布演说和宽慰,劝解惶惑躁动的人民。但我被创造出来,不是为了端坐在皇座上,媾和国会大楼里的分歧,或是缝补国会大楼外每一缕行将破碎的希望的,而是要让这世上遍布纷争。”
我对历史的认识被她接下来的讲述给彻底颠覆了。这个过程有点复杂,就让我先从一个类似的、但是易懂得多的例子入手吧。
前四个皇朝的古籍和传说大都佚散,在留存下来的极少部分里,我最喜欢的是一则简短的寓言。在帝国对卢帕人村庄的例行劫掠中,一位艾雷因军官俘虏了三个达契亚孩子——两男一女,结实、修长,都是当奴隶的合适材料。但他没有将战利品拍卖掉,而是让他们追随自己,教他们优雅的帝国语言、精密的几何和力学,以及上流社会复杂繁冗的仪轨,并用深邃的泛灵论(这也是第一皇朝时代的主流哲学)取代了他们原始粗鄙的双月信仰。当这些孩子成长起来,他们变得比大多数帝国人还要聪明博识而满怀自信,虽然发色和肤色要淡得多,头脑上却和艾雷因人没什么分别。除此之外,他还献出深厚的仁慈与洞见,为这些几近于养子养女的年轻人拣选了合适的终身职业:女孩貌美而歌喉婉转,被举荐到当时最有名的寻回剧团;年长些的男孩毅力坚强、满怀好奇,收获了一笔赞助到南方群山之外的遥远异国经商旅行;而他说服则自然哲学院破格录取了最年幼的那个,因为那男孩腼腆专注,对唯名论有独到理解。
多年以后,军官已被晋升为将军,而他选中的三个孩子各自取得成就:一个是皇都人尽皆知的名伶,一个从千塔之城学来了用骨螺生产稀有的紫染料的技艺,一个成为自然哲学院史上首位出身蛮族的讲师。当将军被宣布不久于人世,他们立刻聚集到恩人床前。老人看到他们,激动地想要说些什么,——一定是某局满含欣慰的话,比如“你们干得很好”之类,但还没等开口,就歪过头,死掉了。
这三个被同一人抚育的年轻人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天一夜,决定各自搁置大有可图的事业,帮老人的遗孀整理遗物。在一只结满了蜘蛛网的箱子里,他们发现了一本日记,他们怀着感念一同翻阅了将军的记录,而这些文字最终扭曲了他们的心。
将军并非是怀着赎罪心理收养了他们,此事纯粹是因一个恶毒的玩笑而起。他的哥哥一直以来都同情蛮族,但他却觉得蛮族的心灵比统治帝国的艾雷因人粗劣得多,根本无可救药。于是这对兄弟打了个赌:他会让几个蛮族孩子接受全套精英教育,看看结果如何。
几年过去,他的屈辱近在咫尺。就在他打算承认失败之时,却收到了兄长中箭而亡的死讯,随之而来的是委任敕令:皇帝欣赏他哥哥的才能、甚至发展出了一段暧昧的友谊,便让他接掌亡兄的职务作为情谊的纪念,虽然他军旅生活的早期,仅为帝国永恒的对外征服作出过极为有限的贡献。在那以后,每当他想到自己的三个小野蛮人,不甘和嫉妒便在他胸中闷燃,以致于夜难成眠,急切地想要永远摆脱他们。可帝国法律严苛公正,将军杀人也不能免于极刑,而命令部下代劳又有被告发的风险。最终,他还是想出了办法。皇都市政官热爱戏剧,又嗜好轻亵年轻漂亮的男女演员,事后为免绯闻传开,却往往采取威胁手段,许多颇有前途的优伶在忧惧中被逼自杀;前往千塔之城的道路极为凶险,少有人能在旅程中幸存;自然哲学院的教长和他一样轻视蛮族,而那时不同学派间一刻不停地互相攻击、互相冠上异端罪名、互相投入监狱。他以为这安排足够险恶又了无痕迹。他错了。
这三个上当受骗的好人怀着何种心情,我无从得知(因为原作者到这已经懒得仔细描写了)。总之他们挖出了自己前一天埋下的尸骸,把它劈成好几截丢进了犬舍,还强迫那位可怜的遗孀目睹了猎犬大快朵颐的全过程。然后他们彼此告别,余生再未相见。
故事到这就结束了。有趣的是,它的作者,一位叫海妲莉的女士,刚好是我在大学第三个学期时的研究对象。这位历史学家兼作家创作了一大堆将讽刺帝国人傲慢庸俗作为主题的故事,在她生前却始终隐而不宣。事实上,她以 “立法者”迪米修斯三世为主人公的传记给她赢来了无上荣耀。我猜,崇拜她的自然哲学院学生在读到她那些极尽讽刺挖苦、满载对同胞的厌恶的作品的时候,应当也会像她笔下的三个卢帕孩子,先感到受伤,然后生出一种阴暗的报复情绪,非得把她的墓碑砸个粉碎不可。
而我现在的感觉就和他们差不多。学校教给我的历史、我从书中读到的历史、墙上征兵海报所援引的历史、剧院和电影院里上演的历史、人人暗以为豪的历史,统统都是假的。第一位维斯戈尔德家的君主压根就不是什么皇帝的挚友,正好相反,是皇帝的死敌——一位卢帕军阀。他趁着帝国内贵族派和平民派两党之间的内乱,大举入侵,用了整整五年击垮了效忠于皇帝的军队,各行省总督迫于形势宣誓效忠。自然哲学院的学者们拒绝为一位蛮族国王贡献智慧,结果他们被锁进大书库里,这些泛大陆最聪明的人,连同几个世纪以来定格在书卷中的浩瀚智慧,都被焚烧殆尽,了无痕迹。
只有施蒂利亚人拒绝归附,他们拥立了前任皇帝的表弟,坚持战斗了很长时间,但他们注定无法取胜。征服者对最有反抗精神的群体总是分外苛刻,几百年来施蒂利亚人被刻意尤为沉重的赋税和歧视,他们不断抗争也不断被镇压,就连885年宪章都没能改变他们的处境。在帝国的其他地方,新晋的统治家族有条不紊地对着过去涂涂抹抹,惩罚事实而鼓励谎言。蛮族变成伙伴,入侵说成拯救,而抵抗到底的却被当成叛乱分子。几代人之后,大家终于信以为真,而卢帕人和艾雷因人和睦共处、分享友情爱情,就好像他们在过去从来没有无数次地互相杀戮过。
这些便是水晶针的记忆,也是她多年来的重负。施蒂利亚共和军,他们也许能克服种种短缺,在山林间坚持不懈地游击,偶尔还能搞得一两位地方长官焦头烂额,但面对帝国庞大的军队和压倒性的物力,到头来他们束手无策。只有阿特拉斯找到了渺茫的唯一胜机:当帝国的人民因累世受蒙蔽的愤怒而沸腾,建构其上的国家也将倾圮毁弃。这是在许多个世纪之后,施蒂利亚人终将实现的自由梦想。
我看着安雅,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无罪的她。先代的谎言谋杀了她本该作为少女无忧无虑的那些年月,而先代夺取的国家将在她的告解中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从来都是不是作恶的人受苦,从来如此。
“哈,哈哈。”克兰莎无来由地发出一阵笑声。“幸亏我有的只是对工资的责任感和对渎职获罪的畏惧,对空王座缺乏忠心,也幸亏我早就知道享有权力者大都和我一样内心败坏。不然我肯定拒绝接受现实,非得把散播煽动言论的你们当场逮捕不可。这么看来,我们已经完了。要么,我们上了年纪的亲王殿下继续把黑衫人的蛊惑照单全收,亲手毁掉他无比热爱的帝国,要么,”她瞥了瞥安雅,“就是更坏的结果。”
“还有机会。”将这最后的隐秘分享给我们后,她似乎轻松了不少, “这办法是我方才想到的。即使圆厅受到破坏,也许那里仍有未遭污损的共鸣结晶。如果能用另一种禁制在稍长的时间里覆盖水晶针施加的禁制,或许我能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做一点事情。只要能克服将近的这场危机,就足够了。”
“那很可能还有活过来的其他实验品。”克兰莎说道。
“两段界限分明却同样不祥的记忆,两股相斥的力量,和罕见的真魔术第七范式。即使是你,也许也不能承受这许多。”我做出补充。
“我仔细学习过阿特拉斯的手稿和藏书,而且,”她抿起嘴,积聚起了她的全部决心,说,如果将有无数人受难,那就让她做第一个赴难者吧,因为他们将一无所有的她称为公主、称为君王;如果维斯戈尔德家族的罪孽不能轻易隐去,那么她愿用自己的血洗去这份罪孽,即使牺牲是徒劳、是捕风,她也必须如此。也许,他们会知道,曾有人为了公义的而非有形的冠冕而死,也许,这会在他们心中多激起几分悲悯——然后,她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丝,端庄笔挺地站着。她满身褐色的泥浆,仿佛遍体鳞伤,唯有嗓音庄严清亮,如同尘世女皇。
她摘下吊坠,交给克兰莎。“如果我没能见到亲王殿下,请向他确认这项链的来历,还有——”她顿了顿“照片中的两人可曾至死不渝。”
“我不理解你的问题,但我清楚你心意已决,”克兰莎作势起身,“那我必须回到骑士大街去了。我们同时行动,或许还来得及。我会说服我的长官,带来还没被分配紧急任务的所有总部成员:打字员、书记官、电报员、档案保管员和保洁工,会打架的和不会打架的,讨厌你的和尊敬你的,”她环视着同事的尸体,保证道:“我会回来,收敛起他们的尸骨,我也会来救你的。所以,安雅小姐,拜托你在那得多坚持一阵。至于你,科尔宾,你好像对我们都没什么用处了。”
那句话怎么讲来着?“是时候负起点责任来了”,而从那阴雨和死亡连绵的雨月起,我已逃离它太久了。
“我嘛,我可不想错过独家报道。”我回答道。
圆厅看起来和闻起来都像是屠宰场。当然了,怎么会不是呢?
把破冰船投入一池凝乳,再用猩红取代乳白,用扯碎的四肢替代奶块,把一连串的脏器丢在地砖上,再让这些要素弥漫整个空间,调动起你读过的所有文学作品里对战场的描述。现在,开始设想,你就得到了我所看到的景象。你可能会认为,这人凉薄而无情,面对尸体枕藉还能无动于衷,还有心情把无辜者的死难炮制成俏皮话。事实正好相反,我走出地下后做的头一个举动是环顾四周,接下来就是干呕,就像火山在我体内接连不断地喷发了似的。如果不借助这些冷血的修辞,我应该撑不住的。在尝试理解这副光景时,马上我就该陷入疯狂。
她比我镇定得多。震惊在她脸上一闪即逝,旋即冷却成肃穆。在今天,脱离肉体的灵魂如此之多,而空气又冷得浓稠压抑,也许它们会无处可去。她合拢睫毛,默念一段悼词,向它们致哀片刻,然后对我说:“走吧。”
除我们以外,圆厅里再没有活生生的人类了。他们大都被切得很零碎,悬挂在各个角落,鲜血在打过蜡的地砖上结成溪流,踩上去异常湿滑。只有死亡才能创造的静寂统治了这里,少数死者被斩去了半个脑袋,暴露出牙齿和牙床;更多的大张着嘴,尖叫被冻结在不再翕动的喉咙里。
混乱的中央位于二楼演讲厅。穿着各色裹尸布的男女在座位上被砍杀,尸体彼此邻近,也许他们在死前听取的报告极富吸引力,所以坟墓才这样拥挤。其中,我还见到数个穿着灰绿色夏季礼服、手握步枪的士兵。卫兵把杀手削减成一小团蜷缩在角落的废金属,也为此而死。演讲者在台上被刺穿,但他的右手握成拳,攥得极紧。我掰开死人冷硬的手指,期待他宁死不愿放弃的是一枚共鸣石,这样我们好趁早从这个使人皮开肉绽的地狱逃离。我的发现起初颇使我失望,那不过是一枚铜铸翎毛,一只精巧但无用的工艺品;但我很快忆起几天前在孤儿院的见闻,想到它的寓意。与此同时,安雅略读了一遍仍留在案桌上头的讲稿,她告诉我,死掉的报告人——一名再平常不过的研究员,找出了抑制发条人杀戮冲动的办法。在初期实验成功的诱惑之下,他被邀请宣布成果,带上了三个成品用于演示。
那么,我大概能拼凑出他的经历。一名用魔术研究作伪装的共和军,偶然接触到了尘封的杀人机器,并不知怎地取信于人、得以将这些会行走的断头台带到公众面前。我相信,他早已料到自己会成为发条人制造的第一个死者,却不可能清楚另一个摧毁仇敌的计划有多么接近成果,唯有绝望地孤注一掷。长期被自己所厌憎的人环绕,与之佯作亲密,同时察觉梦想一日更比一日遥不可及,如上种种不幸的确会使人变成赌徒。
但我还没忘记本来的目的。我检查了杀人机器的后脑,但曾赐予它怒火的那颗水晶已然破碎,失去了全部魔力。士兵就是靠这招才阻止了它制造更大伤亡。可惜,被解除咒缚的妖魔不止一个。
我们向更上层探索,心里清楚,除了被摧毁的两个之外,至少还有一个合金疯子正在满心报复地四处游荡。知道我们与它相遇,除了被撕碎之外不可能有别的下场,反倒使我安心起来。到底会不会和死神撞个正着属于运气的范畴,而为运气操心纯属庸人自扰,我用这句话宽慰她,却没能把她逗乐。我类似的尝试好像从来就没成功过。
“看,”我用袖子擦了擦面板上的血迹,把楼梯口挂着的室内地图指给她看。“在经过三条走廊后右转,看到落地窗后再左转,左手边第四个房间就是陈列间。楼上还有个保险室,不过我是不会考虑的。”圆厅被造得格外错综复杂,也许只有那些整天传递文件的行政秘书才能把门牌和路线记得清楚透彻,像我这样的访客就只好指望地图准确无误了。
“那就是我们的希望所在了。”她踮起脚凑近地图,亲眼确认了我的描述。也不知道是谁把告示摆得这么高,根本就是便利的反义词嘛。但很快我就想到,被我批评的这个可怜人(肯定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文员,否则还有谁会被打发到这种活计上头?)多半已遭杀害。我立刻联想到他死难时的惨状,大腿被折断,白森森的骨头暴露在外之类——反胃的酸味涌了上来,接着是一股愧疚。我无所顾忌地讽刺,报应也来得很快。
陈列间没有窗户,我拉亮电灯,结果它一会儿亮得刺眼,一会儿又暗了下去。要么这是某种刻意营造的诡谲氛围,要么就是陈列室久已无人踏入。八颗形状各异的晶体各自享有一只立方体玻璃匣,沉睡在黑色天鹅绒的怀抱中,它们听随灯泡的节律而时明时灭,宛如活转过来,宛如许多颗正在苏醒的心。
想要洞察水晶中凝结的前人见闻,当下唯一可行的策略就是她运用第四范式。一种禁制覆盖另一种禁制,一种情绪吞噬另一种情绪,一段记忆打断另一段记忆,说来简单,其实不然。我们要找到的记忆,不能是难以开释的怨忿,或是包含了其他会导致人僭越通行道德标准的感情。如果刚刚恢复身份的公主在众目睽睽之下残杀首相——别说首相了,侍从都不成——形势会恶化到哪种地步,教我不敢设想。反过来,它必须足够强大。水晶针的意欲,源于一位学者精心呵护了终生的痛悔,是不得满足的渴望和自我毁灭欲的勾兑,说不定还涉及到哲学上认识论和目的论层面的问题。比这种完美的调和物更加浓烈的心绪不可多得,但即便找到了,又往往和上一条标准发生冲突。
到头来,我们还是只能穷举;她感受,而我记录。贯穿她的第一支情感之箭名为盛怒,一位战士在残破的棱堡护墙上挥舞着双手剑,不知疲倦般砍杀着面前所有敌军,但他是落寞的,同一面城垛上,再没有他的同伴了,他们都被死亡的重负压垮,无法再奋战下去。接下来是嫉恨:两位投身于同一领域的年鉴派历史学家,对一座神庙遗迹的年代争执不休,小心翼翼地把这份嫉妒珍藏在心底。他们都得到了决定性的证据作为奖赏:一个透过数不清的关系网,从私人藏品中弄到了颇为可信的古籍抄本,书中证据与大量权威著作都形成了交叉印证;另一个则发现,他的老敌人对某个异端教派的亵渎仪式颇为热衷,而当时所有人都觉得,堕落者应当被绑上刑柱。随后还有绝望,围城战的最后时日里,城墙内外都瘟疫横行,双方把病死者的尸体当成弹药,用抛石机向对方发射过去。一个干瘦的女孩钻进地下室躲避炮弹,跌倒在什么东西上。苍蝇突然扑了过来,透过从门中渗入的光线,她看到,绊倒她的是个脸上布满黑斑的死人,而朽烂在这无名角落的远不止这一个。
“够了。”我打断道。她剧烈地喘息着,脸色发青。好像是被过往时代里的苦痛攫住了喉咙,又好像要吸入足够的气息,好填补这诸多情感犁出的深沟幽谷,奶白色的脸颊上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我担心她原本的心意正在消融。不,她拒绝道,我们继续,再递一个给我。
于是我又操起那根原本是拖把的木棍,打破了另一只玻璃匣,但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动作便停了下来。
“为什么,”我说道,“所有的共鸣晶体中回响的尽是些阴暗的、残酷的回忆,就没哪个是不让人望而生畏的。炉前对谈,春日壮游,恋人的抚摸,为什么这些东西就没能胜过时间呢?”
“我也猜测过。”她费力地挪动身体,想要拿取下一支会洞穿自己的箭。“大概,甜美可人的东西总不能永恒,因为它们如此脆弱,需要悉心照管。而痛苦却能在累世囚禁中以本身为养料,愈加勃发。而且,共同的恨比共同的爱是更坚韧的纽带,你不觉得吗?”
我沉重地点点头。我想到死在演讲厅里的那个共和军,还有他那些为了飘渺目标而舍弃一切的伙伴。一个人可以为了爱而做到这些事情,但只有共同的仇恨才能在一群人当中激发同样的力量。大概,共鸣晶体就是历史的绝妙隐喻:它不是事实和真理的宝库,而是事实和真理的坟墓:鲜花凋萎,霉菌滋长。然后人们各取一朵毒蕈,仔细享用迷狂。
但我没能再想下去,因为一个发条人步入室内。在倏忽不定的灯光中,它就像个时隐时现的鬼影,纤细、高挑,卵形的铜铸面孔上缺乏人脸的必要元素,只有一对切割过的玻璃珠睥睨着我们。
我想,这就是我的最后时刻了,我的命运和她的命运一同终结。这想法可笑却给我了莫大慰藉,我得以保持大致的镇定,而不是在哆哆嗦嗦,嘴唇颤抖地祈求宽恕中被杀。
他折下身体,俯瞰着我,而我还之以毫不退缩的怒目而视。来啊,我以自由之身而死,而你到头来不过是记忆的奴隶——我正要这么说,却看到它僵硬地扭转自己,灯光在它的后脑上跳动,照亮了数不清的纤尘。
然后安雅前踏一步,伸手摘下了统御它的冰蓝水晶。它的金属躯干以非常别扭的姿势定格,似乎能将转身的瞬间延长到永远。
试试这个。
我好好打量了一番她刚刚换上的透亮眼眸,默默想出了两行蹩脚的诗句,好将这一刻刻印在脑海深处扭曲盘旋的记忆宫殿里。
“还是蓝眼睛更适合你。”我轻描淡写地说道。
她笑了,前所未有地明媚动人,原来人偶也能浅尝幸福。“这话很容易引人误会呢。”
雪。从地平线铺展到远方铅色的群起山峦,从太古以来就沉积于此,用上全世界的车辆也没法清理干净。粗壮的针叶树埋葬在雪中,枯裂的枝干伸向天空,像是被掩埋的巨人伸出臂膀。在封冻的太阳照耀下,天空却碧蓝如洗、无限澄净,因为杳无人烟而不必承受人类的玷污。此地,只有一个孤零零、手腕套着镣铐的行人。他走过结冻的湖面。冰面在鹿皮靴下发出清爽的沙沙声,还有他粗重的呼吸、老迈但有力的心跳声。所有的声息都来自他,此外只有阒寂,连风也被凝滞了。
陶醉于孤独,被流放者的最后见证。孤独,正是我们需要的东西。
只要通晓原理,第七范式就不难掌握,真的。诀窍在于模仿:死人不会怀想昨日,但水晶中的回声并不知道自己是从已死之人的记忆里提炼的,只是忙着在往事的迷宫中四下乱撞。若将被杀的印象明白无误地传递给它,它将会短暂沉睡,而另一股意志得以趁虚而入、占据它的牢笼。第七范式的理论依据在于,人类降生时受赐的灵魂看不见摸不着,但用第六范式植入的意志依附于有形的宝石,只有把装满了你不爱喝的苹果汁的杯子倒空,才能拿它承牛奶,很容易理解吧?不过,这临时引入天平的变量因为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撑不了多久就会消散。在目前的情形作为例子的话,孤独感会取代真相无可诉说的悔意,如果效力多维持片时,我们就能把今日的紧张局势给应付过去了。
我可没法徒手把人的气管掐断,所以首先,我需要一把武器。幸运的是,附近办公室的抽屉里有把裁纸刀,太钝了也不行,那就成了酷刑而非谋杀,于是我又用发条人不可拆卸的刃部把裁纸刀打磨锋利。忘记说了,第七范式中的“死亡”必须得是一个人杀害另一个,不能是溺水、病逝或者被惊马踩死之类的成因。大概谋杀作为人类从诞生以来犯下的所有罪恶里最无可宽恕的一桩,被投注了太多思索和感情,自有其魔力。然后,我轻拍她的肩膀以示意,她抿着嘴,神情专注。
我把磨成锥子的刀尖刺入她的心脏,停驻了一又三分之一秒,干净利落地抽了出来,银色的黏稠流体从她的心口渗出。她用手帕为自己简单做了包扎,主要是为了隐匿那抹银色;蓝瞳中的光彩渐渐黯淡,大概已流入她脑中的水晶针,而绿眸神采依旧。雪上反射的阳光刺伤了她,而她偶尔会感到心中空阔却无物。所以,我们大概是成功了,她如此说道。
然后杂沓急骤的脚步声传入我耳中。我开始庆幸自己动作很快,如果被克兰莎撞见刚才那幕,我一定会以一级谋杀被逮捕,在牢狱里忍饥挨饿几个月再被绑上电椅吧。毕竟,人被杀死便无法再活着,这也是第七范式此前仅通过理论证明而缺了实证的主要因素,只有她涉足死国,领受死后的千重阴影而后归来。她是不同的。
回想当时,面见摄政王的过程真是堪称灾难。如果我们生活在书页上,那么小说家兼造物主大都心地柔软,情愿在苦旅尽头,向这个受了太多折磨的姑娘施舍些爱与和解的恩泽。历经艰难找回身份的公主和老人相拥而泣,老人涕泪横流,转述女孩父母的爱情故事——那可真是一段跨越了地位藩篱而缔结誓言的动人故事——然后为他昔日被权欲蒙蔽双眼、这才没去寻找这位他仅剩的至亲而道歉,女孩轻抚老人的后背,仔细倾听,带着一种不带评判的理解申请,那是旷达的温柔和原谅。然后她到众人中间去,冷却民众沸腾的愤怒,让彼此敌视的他们团结在对她的共同拥护下。在余下的六七十年里,她垂拱而治,让帝国议会和法院系统不被干涉地行使职能,只在危机边缘挺身而出。她活得很久、广受爱戴,悠然而健康。
但这一切全都没有发生。我们见到摄政王时,他正在射击鸽子。他忙着瞄准、开火,杀生在他手中成了例行公事,放飞鸽子的仆人动作稍慢,就要领受一串富有军旅色彩的骂人话。克兰莎的上司,那位梳着油亮黑发的秉烛人副总指挥早先已通报过会面请求,他也应允了,只是很快就把日程抛在脑后。猎鸟才是他的头等大事,我猜,这让他得到一种尚且年富力强的幻觉,就好像在空中炸开的不是雪白的鸟儿,而是协约联合士兵的脑瓜。
“有什么事么?”他问道,语气真诚。他光秃秃的大脑袋架在一对肥厚的肩膀上,脸上皱褶密布,鼻翼右侧有肝斑似的肉瘤。他的健忘不仅合情合理,更是理所应当,我甚至开始理解他了。副总指挥不失时机地提醒他说,他的侄女安娜斯塔西娅殿下请求与他会面,而他之前已经答应要接纳她重回皇室,当然,都是为了国家着想。
“哦,我想起来了。”他哼了一声,带动鼻子上的瘤子一同颤抖,“我可没兴趣见她,反正她肯定是个假货。她自愿去劝解那些闹事的暴民,就让她去好了。她要是干成了,求取头衔也好,索要财产也罢,我不在乎,可我不想看见她。免不了又是虚情假意、泣诉不绝,这我可受不了。”说罢,他用眼神示意仆人继续。在冷风中发抖的男仆松开手,一只灰鸽子扇动翅膀,为来之不易的自由奋力挣扎,但未及飞到半空就被铅弹打碎,鸟儿的血像雨点般洒到我的脸上。我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越过在场的官员、密探、仆从,直接向他发问:
“殿下,她的父母是否是真心相爱的?”
他转过脸,眉毛拧起,将内心的暴躁展示无疑。“你是说法兰兹和索拉么?这我怎么知道。他们就是一对受了社会统一党蛊惑的白痴,满脑子以怀柔促成和解的空想,把自己给害死了。而且,我不该跟记者讲话,你必须离开,无忧宫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于是我像条迷路的狗似的被从花园里打发出去,连克兰莎也没有为我抗辩的余地,但反正待在这让我非常不适,好像肺里灌了水银似的窒闷,我想,是某人的傲慢填满了所有空间之故。至少卫兵没用上棍棒,只是礼貌地劝说我到宫外等候。我顺着来时的走廊离去,四下打量着墙上琳琅富丽的装饰品。我想,幸亏我不用生活在这么一堆宝物中央,不然我一定会担忧窃贼而夜难成眠的。
在走廊尽头,我遇到了安雅。她这会儿换上了身带拖裾的正装,料子是月白色绸子,上搭一件藕荷色滚边斗篷,一束深紫飘带在颈前盘成领结,自然垂落至腰际;当然,少不了那颗血色宝石。她最珍爱之物与她分离片刻,便又回到她手中。真是美极了,但我不想把这短暂的交谈时间用于无趣的穿搭点评。
有一句话,如雷声般洪亮,似私语般隐秘。它的含义是捧出一颗心,去换另一颗心。就像咒语,说出它就有代价,而结果立竿见影,无可挽回。无数诗人收集的所有意象里,有一小半是为它服务,增添它的效力的。一生中,说出这句话的机会只有一次;在那之后,即使还能找回同等的勇气,却不可能会有同等的热烈了。而我了解这句话的数种变体,个个音律优美,带着难以抵抗的心碎。
但我没有说出口。我换了个话题,以反诘的口吻说道:
“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要扮成骗子了,不只是谋生的缘故,不仅如此。”
她没有回答,而是静静等候我的解释,大眼睛里荡漾的不是好奇,而是止水般的沉静。
“是为了自嘲。”我说道。“只在谎言中,我们才得以生存。当时如此,现在亦然。真相如何被赞美,最终它总会伤人至深。对你我,对外面躁动不安的民众,对所有自称追寻真相的人来说,往往都是这样。”
被识破的羞涩神情浮现在她脸上,然后笑了。
“那么,再见了。”我向她告别。
“我们会再见的。”她说出心愿,目送我远去。又走出几步后,我才想起来一件忘记告知她的事。
“我帮你问过亲王殿下。他的回答是,‘像他们那样炽烈地相爱是愚蠢的,向他们那样赤脚跑过洒满花瓣的广场更是愚蠢的。我们所属阶层没有这种自由。’”我高声说道。
她在胸前合拢双手,闭上眼睛,在沉默中体会这席话的重量,还有一生追寻之物不期而至的宽慰。良久,她望向我,说:
“谢谢你,还有你所做的一切。”她没有哭,冷冽的光线被窗帘切开,点点洒落,把她衬得分外伶仃。她骗了我,我也骗了她,我们扯平了。
陈列室的发条人之所以缺了那股毁坏万物的欲望,在于掌控它的不是炽烈的执着,而是雪野无人的孤单。而在大学时的神秘学社团里,我就学到过,第七范式的效力如黄金般不朽,和大理石一样永恒。她舍去讲出真相的重负,但我刺入她心口的寂寞却将伴她终生,至死方休。它一丝一缕渗入,终有一日要将她吞没,连最痛彻心扉的呐喊也会在雪中消弭无踪。她清楚这点,大概也想到自己的命运:作一片飘摇的洁白羽毛,落入至深的无声噩梦中。然后,她怀着勇气,面对这命运。
我转身离开,戴好帽子,步入风雪中。直到走出很远,都一直在想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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