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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载】化外之地, 原作者:弑菌者
Dabus
2023-06-28, 1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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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能苦力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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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有朋友求此文,因龙堡崩毁,仅留存于Archive,为避免再次佚失,特备份于此。



化外之地(完结)

作者:弑菌者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的时候,我正端着一杯健力士黑啤酒瘫在沙发上看尼尔盖曼的《乌有乡》,听到声音,我迅速放下杯子扔掉手里的书,用最快的速度奔到窗前,心里有十足地把握能把他抓个正着。然而,当我将脸贴在玻璃上循声望去时,却什么也没看见。

我独自在家的时候,常常会听到那个声音,那总是在天黑以后,但具体的时间则不一定。有时是在夜色初降,有时是在午夜,有时是在凌晨日出以前。而且无论天气什么样子或者周围的声音多么嘈杂,我都能听到那个声音:比如屋外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屋内皇后乐团的老音乐震耳欲聋,而我已经喝得半醉,那个声音依然会无可置疑的从街上传进我的耳朵里,不疾不徐但是非常肯定,“哗——哗——”,声音由远而近,然后再渐渐远去,就像一条木船缓缓的打桨而过。

每次听到那声音,我的状态都会发生一种难于诉说的改变,就好像很深很深的记忆深处突然开了一扇门,有什么早就消失的光线从门里透出来,比如会突然想起某个少年时代的穷极无聊的暑假,一个人在街上闲逛,结果邂逅了暗恋已久的女生这种事。因为后来什么都没有发生,于是这件事被忘得死死的。然而,当那声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呆呆的站在街头的少年,心里涌起那种让手心出汗的紧张,微微有点刺痛的甜蜜,还有患得患失的步伐,一边考虑打招呼的台词,一边暗暗希望这是什么天意安排的偶遇。这一切,都随着那声音的响起而渐渐鲜明,又随着那声音的远去而渐渐模糊

可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声音的来源。

凭借经验和想象,我认定那是扫地声音,可是什么人要在天黑以后风雨无阻的不定时扫地,这个就超越我的经验和想象之外了。

这次也是一样,声音渐渐远去,那本该是声音传来的地方却只有路灯力不从心的闪烁着,杨树的叶子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投下犹犹豫豫的影子。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喝一口啤酒,回过身,把音响的音量调得更大些,Roxette正在唱着"listen to your heart",那是一首早已被人遗忘的歌。









我和同事从一辆黑色的大切诺基上跳下来,阳光刺眼,我戴上墨镜,北京的这个被称作CBD的地方,到处都是闪闪发光的大厦,反光像冷箭一样令人防不胜防。

CBD这个词是从美国抄过来,也就是所谓Central Business District(中央商务区),这个名字很容易让人对这个区域产生误会,眼前浮现出曼哈顿的景象——峡谷似的街道、穿得有如企鹅一样的商务人士、以秒为单位的紧张节奏。其实北京的CBD并非如此,高楼倒是不少,但它们的样子却一点威严什么的都没有,它们大都造型平庸,老老实实的披挂着玻璃幕墙,起一个财富中心啊、国贸啊这种类似“富贵旺财”的农家名字,看起来更像是大外企里四、五十岁、保守而缺乏才能和野心的中层白领,每天战战兢兢力不从心的混日子,一边小心的用人际关系和装腔作势维系自己的位置,一边寻找一切机会占公司一点小便宜。你也许认识这种人,也许不认识,以我的经验,“呆板的敌意”是他们通常会选择的脸谱,CBD的楼群对我也是这样。它们有点心虚的矗立着,流露出呆板的敌意。

另外,北京的CBD到处是工地,独臂巨人似的塔吊不知疲倦的转动着,各种施工噪音日夜轰鸣,空气里尘土飘扬,路永远修不好,你从来都不知道哪里已经通车哪里又要绕行。

所以,CBD是个不能行走的地方,或者说从一开始规划建设者们就忘了人类是两足直立行走动物,这就是这个高端商务区的街上看不见高端商务人士的原因,当他们从这个“中心”到那个“中心”的时候,即使两地只隔50米,也先要钻进地下车库,发动汽车,堵上二十分钟车,然后才能到达另一个中心的地下车库。

我和同事倒是没在地下车库下车,我们两个是来“看地”的。

到CBD来“看地”让我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在专做“房地产策划”的我看来,CBD的房地产是根本不需要策划的。事实上,只要会作简单的算术题就行了,花了多少钱,要赚多少钱,然后加加减减。房子盖成什么样、卖给谁这种问题连考虑都不用考虑,只要有小学文化水平和足够的贪婪,任何能在CBD拿到土地的开发商都可以把房子卖出去。

然而这个开发商竟然找上了我们,我以前没接触过他,也没听说过他,从他的这个举动看来,我觉得他要么就是有不正常的求知欲,要么就是有强烈的受虐倾向。所以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特别留心的观察了一下,可惜没发现什么异状,至少以开发商的标准来说没什么异状——穿着阴差阳错的意大利名牌、说话的时候总是一副和气生财的样子。

他的一个副总(态度傲慢并且用黑色杰尼亚套装把自己武装起来)介绍了一下情况,非常含糊,只是大概描述了一下地块规划四制和周边项目情况,然后在我的再三逼问下,才报了一个云山雾罩的拿地成本,其他的就什么也不肯说了。

我问来问去什么也问不出来,有点不耐烦,已经开始准备抽身离去,开发商想必是看出了我的情绪,于是笑眯眯的说:“哦,这块地呢,规划都还没有报批,本来这块地,这个,都已经被大家忘了,所以……”

被大家忘了?

我立刻断定,这块地肯定有古怪。

当我站在这块地的面前时,不禁长长吸了一口气,确实古怪啊!我摘下墨镜,揉揉眼睛,和同事对视了一下,他的表情就好像刚刚不小心嚼了一整个辣椒然后又吞下了一大块冰那样。

我们的周围分别是新城国际、光华国际、嘉里中心和财富中心,从财富中心的楼缝里可以隐隐看见正在施工的央视大厦的钢铁斜塔,简单的说,这个地方正是CBD核心中的核心,它的四周早已被各种高档房地产项目围得严严实实。而这个核心的核心,怎么说呢,它,它就好像从天外飞来的一样:

水泥、柏油、拼花砖在某个地方突然停下,让位给露天的黄土,黄土一直延伸到陈旧的红砖围墙下,墙角长满了杂草和一人多高的灌木,狗尾草狗尾般摆动,灰灰菜脸色灰败。砖墙和院内平房那铺着瓦片的屋顶,全被爬藤植物密密的包裹起来,高大的年头久远的槐树、杨树、梧桐树们用浓荫遮蔽了墙内的情形,那些枝瘤横生的古老的树干上还爬满了湿润的青苔。

我迈步向前走,走了大概五、六米,脚下就变成了黄土地,我不放心似的用力跺跺脚,那是货真价实的土地,因为缺乏水分而变得又干又硬,随着我跺脚,一股股烟尘升起来,我的鞋上立刻蒙尘了。从这个位置上,我根本看不出院子的大小和进深,我只记得规划上说这块地的占地面积是两万平米。我盯着生满铁锈绕满爬藤的铁栅栏门,从这个角度看进去是一座平房的青砖山墙,斑驳陆离同样爬满了常春藤,一扇小小的窗户在深绿的叶蔓间露出黑洞洞的半个脸。

我点起一支烟,回头看看同事,他站土地的边缘上,犹犹豫豫的不再往前走。我大声问:“你印象里,以前这儿有这么个地方么?”

他摇摇头。

我叹了口气:“我也不记得有,奇怪,本来经常从这儿过的。”

阳光炙热,我的汗水流进了眼睛,我看看表,快三点钟了。我又盯着院子看了一会儿,下定决心向大门走去。

“喂!”同事在身后叫我,我回过头,他苦着脸问:“你要进去么?”

“是啊。”

“别去了。人家要是知道咱们是开发商的人,不定怎么对付咱们呢,这帮拆迁户最恨开发商了。”

“他怎么知道咱们是开发商的人。”

“人家让不让你进呀?”

我懒得和他再争辩下去,于是摆摆手说:“你在车里等着吧,我一会儿就出来。”

他嘟嘟囔囔的坐回车里,我转身几步就走到了大门前。

我透过铁栅栏向门里望进去,只看见很多大树和几排平房,视野被它们遮挡着,无法判断院落深处是什么样。四下非常安静,只能听见风吹树叶的声音和蝉鸣,眼前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

我把抽剩的烟扔在地下,用鞋底碾灭,伸出手握住生锈的院门,铁条粗糙而冰冷,我捎一用力,门没锁,应手而开。

我闪身进去,脚下是一条碎砖铺的路,上面苔迹斑驳。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住了没有问出那句“有人吗”,兀自顺着碎砖路走下去。也许是由于树木茂密,院子里的气温比外面低很多,身上的汗一下子就干了,凉飕飕的连汗毛都竖立起来,CBD的喧嚣荡然无存,我回头望去,隔着院门,外面显得非常非常遥远,连我们的车都好像只能隐约可见了。

我又四下张望了一下,还是既不见人影也不闻人声,心里开始有一点紧张。我咽了口吐沫,深呼吸一下,继续沿着路走,路旁的平房老旧而无声,玻璃虽脏却很完整,我凑到一扇窗前,用手掌擦擦玻璃向里看进去,屋内堆满了各种杂物,但光线太暗看不清楚。我左右看看,发现了这个房间的门,门是木头的,大概是20年前的样式,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锁,门下的角落里丛生着蘑菇。

我寻遍了所有的门都是如此。

碎砖路在前面拐了个弯,面前是一座屏风般遮挡住视线的二层楼,我加快了脚步,绕过了那排楼。

然后,我就立刻被钉在了原地,一瞬间惊讶得连呼吸都忘记了。

眼前,是一条人来人往的街道。

街道并不太宽,最多不超过十米,路面是水泥的,没有汽车经过,至少现在没有,路两旁种着槐树,一看就年深日久,便道不宽但也毫不拥挤,便道后面有商店有摊位有报栏,行人们大都步履稳健,没人匆匆忙忙,路旁的建筑物没有超过五层楼高的,景象与CBD迥异。

CBD?

我想起什么似的放眼向天际线望去,没有国贸、没有嘉里中心、没有央视那座外星建筑似的斜塔,这里根本不是CBD,这里是另外一个地方!

我的心脏跳得很急,膀胱不知何时变得涨涨的被尿意压迫着。冷静,我告诉自己,然后,花了很大的力气点起支烟,闭上眼睛,整理思绪:

我在CBD,我到CBD来看一块“待开发”用地,规划图上清清楚楚地标着,这块地是三角形的,在东三环西侧、光华路北侧、朝阳路南侧,占地面积20000平米。是的,我以前经常从这里经过,但从没注意过这里。这是一个院子,从外面看像个以前的街道小厂的旧址什么的,我不过是进了一个院子,一个不到20000平米的院子,拆了以后最多也就是盖两个高密度公寓塔楼、一个写字楼,开发商黑心点的话也许还可以盖一个酒店,但那要看绿地比例的要求和日照遮挡情况了,这里的绿地面积要求是多少我记不清了,可是不会太大,地本身就很小,完工以后就显得更小了。没错,理应如此,这都是常识。是合情合理的常识。

然后我睁开眼睛。

还是那个陌生的地方,光凭肉眼完全无法判断它的大小,连街道都不知要延伸去哪里,天际线空空落落,那些在这个地方本应能看到的北京引以为傲的地标性建筑一个都没有,这不是一个院子,是一个城市。

我再次闭上眼睛,狠狠吸一口烟,把刚才的那些“常识”迅速再默念一遍,然后再睁开眼。眼前的情形没有任何变化。

我情不自禁的向后一靠,身后是冰冷坚硬的砖墙,二层楼,这是那一排二层楼。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沿着街道开始狂奔,奔出二十几米后停下,回过身去——那排矮楼就横在路的尽头,两端和路两旁的建筑接在一起,生硬的切断街道。

矮楼后面,我看到了院子里老树的浓荫,浓荫之后,远远的是新城国际二期、世贸国际公寓和时尚大厦。可是这不能让我放心,因为这一切都如此平板,完全没有透视感,如同画出来的布景,就好像在那个位置竖起了一块巨大的广告牌。

我紧张的环顾四周,行人们并没注意我,我细细打量,不对劲,这个凭空冒出的陌生地方有什么非常不对劲的地方。

首先是时间!没错,时间不对,我又看了一眼手表核实,下午3点10分,可是这里已经是黄昏了,是那种太阳刚刚落下去,天色还亮的黄昏,有些地方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不是细节,是整体,但是因为太完整了,太自成系统了,结果察觉不出来。那类似于这样一种感觉:该是红色的地方都是蓝的,该是蓝色的地方都是红的,但是一个地方都没遗漏的换了位,你反而说不清具体哪里不对了。

我站在路中央喘着粗气,狂乱的四下张望,脑子开始变得昏昏沉沉,忽然,一个念头猛地蹿上来:如果我回不去了怎么办?

念及于此,我立刻毫不犹豫的发足狂奔,跑到二层楼面前,逃命一样顺着来时的路绕过去。

楼的这一面,还是我最初进入的院子,还是无声无息的树荫笼罩,不远处是我进来的铁栅栏门,门是被我拉开的,现在也没有关上,半合半掩。远远的,黑色大切诺基依然停在那儿,虽然看不清楚,但是我肯定同事正坐在车里。

我出了口气,稍稍放下了心,但依然不敢疏忽的大步向门口奔去。

从门里冲出的那一刻,我感觉终于回到现实了。

阳光暴晒下来,一股股热浪瞬间烤干了我的汗又瞬间让我流下了更多的汗,噪音充满了我的整个耳鼓,我在CBD的核心。

我原地站着发了半天呆,就象刚从恶梦中惊醒。

刺耳的汽车喇叭响起来,同事在不耐烦的催促我了,我回过神似的向他摆摆手,转过身对着院墙,解开裤子,撒了很长很长的一泡尿。

坐进车里,同事有点惊异的看着我的脸:“怎么出这么多汗?头发都湿透了。”

“天太热!”

“那里面怎么样?”

我一时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戴上墨镜,然后说:“没什么,一堆烂房子罢了。”









我瘫在沙发里望着天花板,手边是一本弗诺文奇的《天渊》,这是我第四遍读这本书,现在读到三分之一处读不下去了,这绝不是弗诺文奇的错,事实上这是尊尼获加的错——手边的书只读了三分之一,但手边的尊尼获加黑牌威士忌已经喝了半瓶,所以,我眼里的铅字都已经变成了重影。

音响里,Boys Ⅱ Men正用他们神奇的和声唱着:Girl,to be end of the road……和着这再也不会有人哼起的旋律,我几乎是一节一节的直起自己脊椎,并且努力的把这个笔直的坐姿保持了十秒钟,然后我确定:我正在喝醉的边缘。

例行的程序似乎根本不用经过大脑就驱动了我的身体,我站起身来,走到酒柜前,从里面扒拉出一堆瓶子抱在怀里返回沙发,然后,额外的用了一下大脑,于是再次起身,又从冰箱里取了两个易拉罐。

我在大号威士忌酒杯里倒了大概三盎司黑牌,然后又加了点绝对伏特加,接着是百利甜酒和轩尼诗VSOP少许,然后我打开易拉罐,倒进宝汀顿和健力士,杯子大概还差两指高才满,于是我又加入了一指高的五粮液。

我拿起杯子轻轻晃动,让这些酒充分混合,然后把杯子举到眼前,隔着灯光欣赏了一下,这杯烈性毒药的颜色介于尿毒病人的尿和坏血病人的血之间,毫无透明感,表面上泛着一层凶恶的泡沫。

我把酒杯凑近鼻子,那味道光闻闻就能醉死一条龙,我深吸一口气,喝了一口。

这绝不是什么秘传配方的鸡尾酒,这只是我贯彻自己人生观的仪式而已。

喝酒这件事情,绝没有所谓的喝得刚刚好,喝酒只有两种状态:一种是没喝够,一种是喝多了。

基本上,这就是我人生观的全部内容。

所以,每当我独自在家喝到临界点的时候,我都要调一杯“醍醐“让自己瞬间灌顶。至于醍醐的内容,则取决于我的存货和灵机一动,比如今天的宝汀顿和健力士,就是我的灵机一动。

通常说来,只要把这玩意喝下去,我会很快就不省人事,可是今天,我的状态格外的好,连喝了好几大口,竟然反而越来越清醒冷静。我暗暗把了一下脉搏,每分钟70下,我拿起《天渊》,每个字都清晰无比,而且深深印入大脑皮层,放下书都能背诵得出来,我不禁长叹一声:“人生无常啊!”

Boys Ⅱ Men唱罢“End of the road”开始唱“In the still of the nite”,我一口一口的喝着杯中酒,越喝越绝望,预感到今夜无论如何都又要失眠了。

于是我站起身来,在屋中度了几步,然后下定决心似的冲进书房,从抽屉里找出了名片簿。

这种事情不常发生,但确实曾经发生过,那就是无论你怎么喝都喝不醉,碰到这种倒霉的时刻,我们就不可能有其它选择了,是的,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检视自己既往的人生了。

我不知道这个年头还有没有人记日记(blog不算数),翻阅日记确实是回顾往昔的最好办法,可惜我没办法记日记:如果我能够每天每日的坦然面对被自己过得一团糟的日子,而且足够坚强的把它们都记在一个本子上,那我也就没必要喝那么多酒了。

我认识一个女孩,每当她想要一个人静静回忆的时候,就拿出一本本相册,一页一页的慢慢翻。这招对我也没用,因为唯有女孩子才有这种特异功能:她们仅仅靠发型、化妆还有衣服潮流的变化就能串联起自己的整个人生。

我的方式简单而无需技巧,我收集名片,我自己的,和别人的。我认为这个方式非常符合唯物主义辩证法,就像马克思说的:人的本质,就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我自己的第一张名片,是某个广告公司的策划副总监,那是我上大学时打工的公司,公司大约有二十多个人,有一个总经理、一个董事长、三个副总、七八个总监和十个左右的经理,副总监倒是只有我一个。

然后就是好几张不同媒体的记者和编辑的名片,这些媒体有的还存在、有的改头换面了、有的已经烟消云散。

接着是一个网站的CEO(这是迄今为止我在名片上最高的头衔了),一个网站的CCO(首席创意官),一个网站的CXO(首席“什么”官。当时所有通行的字母缩写都被别人占了,而且无论是同伙还是我自己都说不清我到底是干什么的),这三家网站都是在一夜之间(而且是喝得醉醺醺的后半夜)建立起来,然后又瞬间消失了,不过说实话我也没什么损失,因为它们事实上全都仅仅建立在想象力和荷尔蒙的基础上。

后面的三张名片都是在同一个外企,从没头衔到市场部经理最后是助理营销总监,可是我终究没能让自己更上一层楼,我金光闪闪的职场生涯是这样被断送的:

某一天,我的顶头上司告诉我公司要“战略性裁员”,我起初以为我要被裁掉了,于是迅速开始盘算怎样把我藏在办公桌里的酒(我预备加班时喝的)偷偷拿走而不被发现——被发现是很丢脸的,谁知上司亲热地拍着我的肩膀给我看了一张裁员名单,那上面并没有我的名字。所有被外企裁过的人都应该知道,当面宣布噩耗的应该是“人力资源部”的人,也就是说,无论企业当初怎么强调“人性化”管理,给你怎样的愿景,宣称你是怎样的“人才”,等到被裁的时候,你就仅仅变成“人力资源”了(而且像报废的日光灯管一样是已经没用的资源)。所以,事实上,我并没有事先看到名单的必要,甚至事后我都可以装糊涂——什么?EDWARD被裁了么?我还以为他休年假了呢。

为了解释这不太符合Program的行为,上司先用“香港国语”说了一堆有的没的表示对我的信任,最后才吐露他准备用一个花瓶顶替这次将被裁掉的我的一个手下。

就像每个人都知道的,每个外企里都有一些物美价廉的花瓶,她们通常只有两项工作,一项是和公司里“中国大陆籍男员工”以外的男员工调情(通常用英文和肢体语言),另一项就是彼此之间争风吃醋。

我心下立刻明白了,可当时我肯定是猪油蒙了心,或者常年非人的工作压力在那一瞬间爆发了,我竟然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不是战略裁员么?那样的话,被裁掉的位置为什么还会有人顶替?”

上司的脸色非常古怪,上次我看到他这个脸色是在一家夜总会里,他玩命灌一个小姐喝酒,而且还趁上厕所的时候告诉我,他这一招将让他在晚一点的时候得到一次“Free Service”,后来小姐喝得太多了,当场吐了,并且全都吐在了他的ARMANI裤子和LV便鞋上,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期待着的那个“Free Service”,反正他当时就露出了那么个脸色。

上司保持这个脸色的时间没有在夜总会那次那么长,大概5秒之后,他忽然微笑起来,然后镇定的说:“啊,我这是为了照顾EDWARD啊。你知道的,他的合同马上就到期了,虽然他人不坏。可确实是……”上司翻了翻眼睛,我知道他中文不够用了,他吸了口气,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词:“确实是个Lazy Boy,公司不可能和他续约的,到时候他可就什么都拿不到。还不如现在裁了,还能拿到补偿金。”

我想我当时的工作压力一定太大了,或者前一宿喝了什么假酒,酒劲竟然还可以隔夜发作,我听完上司发乎情止乎礼的解释后,竟然脱口而出了一句:“操你妈!”

上司的脸色更加古怪了,而且这个脸色我在之前任何时候都没见过。我认为他没有听懂,于是用他的母语又重复了一遍:“丢你个老母!”

说完,我大步离开了他的办公室,翻出了藏在自己办公桌里的半瓶“沾边”,也不管有没有人看到,猛灌了几大口。

结果,我比被裁的人更早的离开公司,没有补偿金。

丢掉这份工作令我懊恼不已,而且我知道我休想继续在外企里混下去了。这件事的副作用更严重:本来,这份工作能够让我保持一种我正在大踏步迈向成功的幻觉,我的名片甚至在同学聚会上都为我赢得了不少人的刮目相看。丢掉工作把我打回了原形,没错,我再也没有证据说服别人和自己——我并非一个一事无成的人。

我非常后悔,而且也没办法理解自己,为什么我如此不理智。我绝不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我更不是一个为了别人可以牺牲自己的人,而那个将要被裁掉的DWARD,哎,我和他之间压根没什么交情可言,他连一个讨人喜欢的人都算不上,脑子慢、不会说话,是那种闲聊的时候只要一发言就会造成冷场的家伙,而且正像我的上司说的那样:是个懒鬼,我认为他把有限的智力都花在了如何偷懒和逃避责任上了。为什么呢?为什么我竟然会为了这么个家伙做蠢事?

对此我反思了好多次,每次的结果都是一场酩酊大醉——那种醉法即使以我的标准来看都算是非常离谱了。终于有一次,我在马上就要醉倒之前一下子豁然开朗并且在酒醒之后都还记得,答案很简单:

那家伙依赖我。

EDWARD是那种天生就会依赖别人的人,作为他的顶头上司,每当他用那种毫无尊严的眼神凝望我的时候,我都只能叹一口气,挽挽袖子,替他把他不能胜任的工作完成。我虽然看起来软硬不吃,满脑子都只有自己,但是,一旦有人对我表现出一丁点依赖感,我就会忘乎所以。我猜,这是因为我从小都很渴望养个宠物结果一直没能如愿而落下的心理阴影。

幸亏,我从各方面看来都绝对不值得依赖,别说稍有判断力的正常人决不会依赖我,就连脑子聪明一点的流浪狗都不会跟在我身后摇尾乞怜。

另外,那天让我想通这件事的是一瓶65度的衡水老白干,从此,这种酒就成了我面对人生难题时的良师益友。

所以,我的外企职涯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在外企的名片后面,是几张一般人收到以后会直接扔掉的名片:保险推销员、安利健康顾问和私人投资理财顾问。

我的最后一张名片是某个楼盘的销售员,当时我已经超龄了,可是我凭着一张娃娃脸和一张值400块钱的假身份证应聘成功。

现在,我没有名片,我坚决不想再用任何名片了。这一张一张的名片上除了写着我的名字,仿佛都写着同一个异常准确的头衔:失败者。

我浏览完自己的名片,看看杯中的酒,还剩下一多半,我感到有点酒意了,不错的开头,照这样下去,我完全有可能在天亮前醉晕过去。我把音乐声调大,Boys Ⅱ Men喃喃自语:"Baby,I'm just a man for you! I am just a man for you..."

我准备开始点数别人的名片。

忽然,那个神秘的声音又从窗外传来,哗——哗,于是,那些新仇旧恨,那些名片都无法触及的往事一齐涌上心头,我的眼眶瞬间就湿润了。

我扔下名片簿,跌跌撞撞的冲向大门——我一定要找到那个扫地的人!

这一次,我中奖了。

楼下确实有人在不紧不慢的扫地,用一把已经很多年没看到过的、巨大的、扫院子用的笤帚。
扫地的人穿着样式过气的黑色牛仔裤和牛仔T恤,反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如果再配上一双帆布Converse的话,那就是典型的“复古潮流”装扮了,且慢,我仔细看看,扫地人的脚上确实是一双帆布Converse。
好吧,现在我已经看到扫地的人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站在路边,因为狂奔还喘息不止。
扫地人好像在等我一样,忽然回过头来,定定的看了我几秒钟,然后,她说:“你好。”







她说:“你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能确定她的年龄,我从来都猜不准女性的年龄,可是这个丫头,我一眼就断定她15岁。
“你好。”我应道,然后就再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我,然后笑了,说:“我说你,刚才喝酒来着吧?”
我只有点头的份。
她也点点头,然后用宣判似的语气说:“你,34岁,单身,而且没有交往时间超过3个月以上的女朋友,工作不稳定,收入更不稳定,卖过股票可是自己没买股票,卖过保险可是自己没有保险,家里……”她抬头看看我的窗户,灯还亮着,隐隐传出音乐声,她接着说:“家里最值钱的也就是酒柜里那些酒了。没错吧?”
我想更正一下关于酒的那部分,可是归终还是没能张开嘴。
她倚着条帚又打量了我几眼,表情好像是在责备我怎么混成这样了似的,看得我都直想向她道歉。她摇摇头,叹了口气,继续说:“你想问我是谁,想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些,更想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大半夜在你的窗户底下扫地,是不是?”
然后,她根本就不等我回答,径自伸出食指指着我。按我的理解,这个动作的意思就是“我现在就告诉你吧”。
接着,她就像焰火那样绽放了。
那是电焊枪那样的蓝白色的火焰,不能直视,从她的身体里喷发出来。她浮到了半空中,身体被火焰包围,整个人像太阳一样明亮。我觉得自己的头发和眉毛都被烤得卷曲起来。
她开口说话了,我隐约看见她的嘴张开,一股股火焰和话语一起从里面游动出来,那不再是她刚才的声音,而是一种没有性别的和声,最高亢的声音和最低沉的声音同时发出,就像同时摩擦金属和皮革一样,并且伴着“嘶嘶”的声音。她说:“吾乃命定之审判,吾乃无终之劫数,吾乃不息之砂,吾乃地中之盐,吾乃红莲之火……”她高举熊熊燃烧的条帚,宛如火炬。
我唯一的念头是:原来死亡是这样的。
然后,就像爆发时那样突然的,她熄灭的也很突然,简直和关上煤气灶一样利索,火焰凭空消失,她又落回地上,笤帚完好无损,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事实上当然不可能什么都没发生,一大段还在燃烧的杨树枝从天而降,猛地摔落在我面前。我被吓得向后一跳,抬头看看,树上还有零星的叶子在燃烧。我这才想起来刚才一直都忘了呼吸,心脏狂跳不已,肺里仿佛也被点着了。我大口喘着气,衣服被汗湿透了。
她看着我,无声的笑了一会儿,然后终于忍住笑了似的说:“刚才是跟你开个玩笑。”
我一声不吭。
她走过来,在我眼前晃了晃手指:“不会是被吓傻了吧?”
我长叹一声:“啊,说实话,我还以为是酒劲突然上来了呢。”
她又笑了笑,说:“走吧。”
我转身往楼门走去。
“喂!”她叫住了我,“你去哪啊?”
“回家,一般这种情况,睡一觉就好了。”
“我是让你跟我走。”
“跟你走?去哪?”
她显出了有点疑惑的表情:“你不是已经去过了么?”
一瞬间,我明白了,我明白她从哪来,也明白她要带我去哪,而且我知道,我不能不去。
她迈腿骑在了笤帚上,然后向身后指了指:“你骑后面。”样子非常猥亵。
我怀疑的看了看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问:“又是开玩笑吧?”
她哈哈一笑,说:“你学聪明了嘛。来,站我身后,把手搭我肩上。”
她把笤帚放在身体右侧,我走到她身后,尽可能站得足够远,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还好,摸起来像是真实的骨肉,而且似乎有体温。
她问了一句:“准备好了么?”
“等等。我要回去关掉灯和音响。”
她抬头看了看我家窗户:“开着吧,还能防贼。”
我嘟囔了一句:“我还以为你打个响指什么的就能替我关了呢。”
“别废话了,走了啊。”
“等等!”
“又怎么了?”
“我没带烟。”
她叹了口气,打了个响指,我的烟和打火机凭空出现在了我的裤子口袋里。
“你能不能帮我把手机也……”
她没等我说完,就猛地像挥动船桨一样挥动了笤帚,嗖,我们风一样移动了。
那感觉就像机场的自动传送带一样,只不过要快得多,风声呼呼在耳边作响,两旁的景物根本看不清,她左一下右一下的划着“船”,我不自觉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量,紧紧抓住她单薄的肩头。
途中好几次我想开口询问,可就是被风吹得张不开嘴。
终于,她停下了。我长出一口气,不出所料,此处是CBD,而面前,就是我上回来过的院子。院墙上已经被画了大大的圆圈,里面写着“拆”,在灯光的照耀下,异常惨白。
她走在前面,我紧紧跟随,路线和我自己进来时一样。我们走过碎砖小径,绕过二层矮楼。
那个地方,依然是黄昏。
我猜无论我再看到什么也都不会惊讶了。
她带着我走街串巷,那种一切都不对劲的感觉又升上来,不过也没什么了,对劲的事情今晚一件都没有。
我跟着女孩不紧不慢的走着,仔细观察着周围的景象。
这里很有八十年代北京的味道,有年头的槐树枝叶茂密,树冠在街道的上方交织,槐花盛放,从又薄又密的槐叶间一串串垂下来。
路旁的商店也很陈旧,玻璃窗上贴着“干鲜果品”或者“丰俭由人”的美术字,有些商店的招牌还是“国营餐厅”“国营百货商店”。
街上的行人不多,都穿着过时的衣服,他们当中有些人显然是在进行饭后的散步,可是,与外面不同,没有一个人牵着狗。
街上偶尔有汽车经过,无不是早已被淘汰的型号。
天上还残留着夕阳的余晖,空气里弥漫着槐花的香味,一群回家的鸽子飞过,一阵遥远的鸽哨声回荡了很久。
我忽然记起二十年前的那个时候,我刚拥有了自己的自行车,就是这样的夏日黄昏,我和朋友骑着车漫无目地的满街乱逛,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明白的所谓粤语哼着刚学会的流行歌曲——应该是谭咏麟什么的吧。那个时候,我隐约觉得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将留下我的足迹和故事,每当我看到一个我中意的场所,都会展开想象:我将在那里做什么事、遇到什么人、成为什么人。那是我一生中最自信的年代,我似乎相信:这个世界就是我的,至少将来会是我的。
忽然,我看到路旁有一个书摊,我走过去,摊主正在收摊,我借着依稀的光线看见了很多老版武侠小说,署名“金庸著”的书旁边是署名“全庸著”的书。
原来是卖旧书的,我心想。
“喂。”女孩催了我一下,我赶紧跟上。走了大概20分钟,一群红砖居民楼之间,有一个不算大的大排档。她走过去坐下,把笤帚靠在桌边,看了我一眼,我也坐下了。
我点上一支烟,看着她。她不理我,专心点菜,点完之后才问了我一句:“啤酒?”
我很想喝点更够劲的,可又觉得这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就点了点头。她给我点了啤酒,自己点了可乐。
直到她喝了一大口可乐之后,才终于又看向我:“那么,从哪里说起呢?”她用力揉着还未被化妆品荼毒过的细嫩的脸颊。
“就从这里说起吧。这里到底是哪儿?”
她思索了一会儿:“我也不是就知道得那么清楚,对每个人来说可能都不太一样……”她看到我不耐烦的表情,话锋一转:“简单说吧:这里是‘昨天’。”
“昨天?时间隧道?”
“不是。嗯,你恐怕已经感觉到了吧,这里有什么不对,仔细想想,有什么不对。”
“时间。”
“对,这里永远是傍晚,还有别的。”她循循善诱的看着我。
我从来没想过要被一个15岁的小女孩启发,可是此刻也没有其他办法,我四下张望,努力思索。
“提示一下,外面是CBD,仔细想想,这儿和CBD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的地方多了!我心说。然后,忽然灵光一闪,我好像想到了,我又迅速的扫视了一下周围,核实了自己的想法,我终于知道从一开始就让我感觉完全不对劲的东西是什么了:“CBD的东西都是新的。可是这里,这里所有一切全都是旧的。”
她用力的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差点把我从凳子上打到地下:“对了!这里就是昨天!不是明天,不是今天,也不是前天。”
“前天是什么意思?”
“唉。”她长叹一声,好像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笨的人,而她不得不充当最有耐心的人一样,“这里的一切,都是已经被抛弃,但还未被遗忘的。一旦被人真正遗忘,那东西就将从这里消失,沉入更深的地方。所谓前天就是指这个。”
“这儿是废品收购站?”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竟然是这么个答案,我真想连干三大杯,但干杯之前,我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我连忙拿起啤酒瓶子,查看出厂日期。
女孩儿笑得被可乐呛到了,她说:“放心放心,食物绝对新鲜,连生猛海鲜都有得吃。”
“被抛弃的生猛海鲜?”
“你不知道每天有多少新鲜的龙虾被抛弃么?一口都没动过的。”她吃了一口黄瓜,“以前这里曾经很苦,只有快过期的罐头吃,可是,好像现在,有些没用过的东西直接就过来了。哎,你一直活在外面,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我点起支烟,想了想,这个问题不难:“我猜是因为,从根本上说,浪费,是推动这个社会前进的原动力。”
“浪费?是消费吧?”
“一个意思。对了,有没有‘昨天’的茅台?”
我本来是随便说说,没想到女孩一扬手,叫道:“好说。老板,来瓶茅台!”
老板没花多久真的拿来了一瓶茅台,哐的一声放在桌上,光看看包装就知道年头了得,我手忙脚乱的打开瓶子,啊,我开始琢磨着在这儿安家的可能性了。
女孩托着腮看我喜不自胜的喝酒,问:“没别的问题了?”
我咽下一口酒,陈年茅台果然像传说中那样,相当粘稠,我满足的叹了口气,说:“以我的聪明已经差不多明白了,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平行世界、位面什么的,通过废物回收和我的世界相连。”
虽然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不过你肯定说的不对。”她坐直了身子,看着我,“这里不是什么另外的世界,这里就是你的那个世界。”
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她说:“现在我就给你看证据。”说完,她掏出一支手机,“随便给谁打个电话吧!”她把手机递给我。
我接过手机,是爱立信的T28,将近10年前的机型,我也曾经用过。我看看手机屏幕,信号显示良好,时间是两点——应该是凌晨两点,我猜。我想了想,拨了个号码,即使是我这样的人,也有半夜两点可以打电话的人。不过我完全没指望能打通,我觉得这是女孩的另一个玩笑,手机里八成又会传出个奇怪的声音,来一遍“地中之盐红莲之火”那一套。
出乎我意料的,电话接通了,而且是那家伙的声音。他显然是被我从梦里惊醒的,含含糊糊的问:“谁呀?”
我抬头看了女孩一眼,她耸耸肩。我只好对着电话说:“我。是我。”
对方愣了几秒钟:“你呀。你丫又喝多了吧?”
“没喝多,那个,哦,我就想问一下,咱们上回,上个月去那个洗浴中心在哪来着?”
“操!”那家伙虽然咒骂着,但声音明显压低了:“我把那儿的电话给你发过去。你大爷的!我媳妇睡旁边呢!”说完,挂了电话。
我脑子完全乱了,愣了好久,直到那家伙的短信发过来,我随手删掉。
女孩拿回手机:“你觉得网通的服务强大到可以跨越平行世界了么?”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更多的我也解释不清了,很多事我也不知道。这里有很多过去,那些被人们抛弃却还藏在记忆里的过去。”女孩把杯子里的可乐喝干,“半年前,那个院子浮了上来,浮到了外面那群楼之间(我插话:也浮到了城市土地规划图上)。之前,一般人看不到这里的入口,当然,无论有没有院子,该进来的人还是能进来,该出去的还是能出去。那个院子从功能上来说纯粹是多余。不过,院子不会平白无故浮上来的,那一定是有原因的,我认为,而且不止我一个人认为,这件事情也许跟你有关(我又插话:跟我有关?但女孩没理我),至少是部分有关。现在能跟你说的就这些,有些东西我自己也还不能确定。”
她一口气说完,我非但没有觉得明白,反而有了更多问题,而且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于是我捡了一个最容易回答的:“这里有多大?”
“不知道,我有很多地方没去过,有些地方我也去不了,而且这里每天都在变化——从目前的情况看是越变越大。每个进到这里的人都有去不了的地方,也都有只有自己才能去的地方,所以,”女孩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千万不要迷路!”
我叹了一口气:“名字。”
“什么?”
“这个地方的名字。”
“CBD。”
“求你了,别开玩笑了!”
“没开玩笑。就是CBD——‘城边道’、‘长悲地’、‘扯别的’……你怎么理解都行,反正现在它的名字就是CBD,它曾经有过别的名字,但是现在已经沉下去了,或许有人还记得,可连我都已经忘记了。”
“连你都忘记了?那么,你是谁?” 我喝了一口茅台。
“我是失落的神明。”
我一口酒没能咽下去,全喷了出来。
女孩见状哈哈大笑起来:“反应这么剧烈啊!连茅台都舍得喷出来。我是开玩笑的。”
“你到底是谁?”
她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我是……”话到这里就顿住了,她忽然望着我身后的某个地方,惊讶的瞪大双眼,张着嘴大口吸气,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莫名其妙的看着她,回过头,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找了好久,才看见远远的有三个矮矮的黑影晃过来,好像是什么动物。黑影越来越近,显然是向着我们的方向过来,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三条黑狗,体形不算大,偏瘦,步履蹒跚。
我再回过头去看看女孩,她像受了极大的震动一样,依然一动不动,在座的其他人——另外三桌上的客人、老板、厨师也都同样变得呆如木雕,一个跑堂的伙计本来正在给客人上菜,发觉异样后抬头看了一眼,想必是也看见了狗,他手里的盘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可是包括他自己在内没有一个人在意那个盘子。
我又把目光投向狗,它们不紧不慢的走到我面前,其中一只抬起了头看我。
它长着一张人脸。
那是一张苍老的脸,既不算难看也不算好看,不辨性别,不露表情,非常消瘦,皱纹横生。它看着我眨了眨眼,开口说:“喂我。”
“喂我。”
那是沙哑而平静的声音,不是乞求也不含威胁,仿佛早就跟我商量过了似的。
“喂我。”“喂我。”另外两条狗也抬头说,同样的老人的脸,同样的平静的声音。
女孩出了一口很长的气,好像突然醒过来了似的猛站起身,一把拉起我,抄起了笤帚。
狗们似乎知道她要干什么似的从容的向后退了一步。
女孩拉着我狂奔几步,然后把我的手按在她肩上,我猜她又要“划船”了,于是连忙把另一只手也搭上她的肩头,还没等我扶稳,她就挥动了笤帚。与此同时,我听见三条人面狗同声大喊:“喂我!”
女孩只划了几下就把我带到了院门口,她严肃的看着我,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她紧张的说:“快走吧!以后千万别再来了!我会再跟你联系的。”说完,她转身就走。
我一把拉住她:“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下次吧,一定出乱子了,我要赶紧回去看看。”
“不行!”我有点动气了,这一切太莫名其妙了,“至少告诉我那些狗是什么,为什么要我喂?”
女孩凝视了我一秒钟,叹了口气:“我没时间了,只能简单跟你说:它们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它们是很危险的家伙,我也不确定它们为什么找上你,没时间解释了。我只能告诉你,它们对你很危险,千万别自己再来了。我必须得走了。”
“它们的名字?”
“为什么总在乎什么名字?名字很重要么?你不是都不好意思跟别人提自己的名字吗……”女孩也生气了,可她瞬间就恢复了理智:“对不起,对不起,我告诉你。但是告诉你之后你得赶快走。”
我点点头。
女孩好像要花很大力气才能说出那个名字似的:“它们叫——‘来福’。”
“来福?”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女孩已经风一样消失了,只剩我的问题悬留在空气中。






没有一个地产商的会议室是布置得体的,就像没有一个地产商的账目是清楚干净的。

我就坐在这样一个会议室里,整体说来杂乱无章,积了尘土的建筑沙盘模型堆在角落里一副遁世隐居的架势,各种来路可疑的奖杯胡乱码放在架子上,白色的写字板一尘不染似乎从未有人在上面写过字,墙上挂着一溜镜框,里面是地产商曾经开发过的项目的图片——全是电脑做的三维效果图,我相信那和实景一定大不相同。

如果一定要为这间会议室寻找一个主题的话,那只能是“大”,超大的面积,超大的窗子(被超大的百页帘掩得严严实实),超大的简直可以充当舞台的会议桌,上面摆着一排小脸盆似的烟灰缸,还有很大一丛鲜花,鲜花倒是货真价实娇艳欲滴。围绕着会议桌的是一圈巨大的真皮靠背椅,大到姚明以外的人坐在上面都会显得很渺小。

会议室的灯都关着,投影仪打出一张规划图,我的同事正耐心讲解着将来的人流动线,开发商佯装认真地听着。据我观察,当他听完几个基本数据,发现这个规划基本上就是个等比放大的蜂巢之后,就已经表示满意了。至于动线什么的根本无所谓,我猜他更关心的不是人走的路,反而很可能是消防通道(要符合政府要求,更要尽可能少占地)。

然而事实证明这次我错了,他竟然提出了对人流动线的意见。

他说:“噢,这个开口应该往北挪个40米,开在这儿。”他用激光笔在图上点了点。

“可是……”我的同事挠了挠头,“如果开口在那儿的话,将来肯定会很拥堵,您看,那是马路的一个节点……”

开发商挥了挥手:“这是大师算出来的。”他的脸上依然挂着和气生财的笑容,“风水这东西小看不得,那也是科学,是老祖宗留下的。”

我向同事使了个眼色,我们可以推翻建筑师的方案,可以引导新闻媒体的舆论,甚至政策规定都有通融的余地,但是大师的话是绝对不能违背的。

同事看到我的眼色,会意的点点头,说:“好吧,我们回去调整一下。”

会议室里讨论的,就是CBD的那个“院子”。

与会者除了我们和开发商以外,还有上次穿黑色杰尼亚的那个副总(我已经将他命名为“黑Z”,尽管他今天穿的是海军蓝Cerrutti1881)和几个即使递了名片我也一定记不住的帮闲。

其实这个会根本没什么好讨论的,因为标准只有一个:尽可能多盖房。所以会议结束得很快,我本来以为黑Z会横生枝节,没想到他除了核实了几个技术指标外没说什么别的。

这又是一个意外,最近我的判断力似乎不那么好使了。比如黑Z这种,依据我看人的经验,应该是开发商请来处理具体事务的职业经理人,这种家伙通常都有很多问题要提,借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会议结束后,我正准备告辞,开发商拉住了我,要我们和他一起去现场,他说正好结合现场再解释一下规划。

我脑子里迅速反应出的是那个永远黄昏的“CBD”和“来福”,但是开发商的邀请是不容拒绝的,更何况我也想象不出开发商发现自己的土地上多了个能收到手机讯号的异次元空间会对我有什么不对,于是在他察觉到我的犹豫之前我就尽可能显得愉快的点头了。

车停在了黄土地边上,我有点幸灾乐祸的看着黑Z脚上锃亮的GUCCI,他倒是毫不含糊,步伐坚定的直奔院门而去,轻车熟路一般。

我们一起走进院子,边走边重新介绍规划,院子里安静异常,尽管我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仿佛隐隐能听见回声。

终于,走到那座屏风似的二层楼前,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我用尽所有的想象力也无法想象他们看到楼后那个地方时会作何反应。

“这里是酒店,大堂在这边。”同事做了个规划者特有的充满自信和魄力的手势,在我看来颇似饿虎扑食。

一行人绕过二层楼,我走在最后面。

楼后面不是什么黄昏。

午后强烈的阳光毫无遮拦的倾泻下来,让一切都显得白花花像曝光过度的照片一样,这是一个被废弃的篮球场。

水泥地早已四分五裂,杂草从水泥的缝隙里冒出来,示威似的迎向太阳。一个锈迹斑斑的篮球架倒在了地上,篮板只剩朽木的残骸,篮筐不知去了哪里,另一个篮架虽然立着,也已经倾斜,一点油漆都不剩的半个残破的篮板上挂着一个锈蚀的篮圈。篮架像一座字迹被岁月磨掉的墓碑一样,显示出强烈的诉说欲望却又哑口无言。

篮球场的一角有一架汽车的残骸,车身早已看不出颜色,车门和引擎盖都开膛破肚般大开着,没有发动机没有轮子没有玻璃没有坐椅没有方向盘,就那么一个空壳,哪里都去不成了。

眼前的光景有什么寓意一般展开着,一瞬间,大家都不说话了,仿佛都在侧耳倾听,倾听那呼之欲出然而又遥不可及的来自某处的言语。

空气像被拉紧了一般微微颤抖,树叶轻响,蝉放声高歌,蟋蟀在人们永远无法发现的角落里低吟。

黑Z打破了沉寂,他颇具舞台效果的跺了跺脚,阳光下,一股灰尘从他的GUCCI上升腾起来。他清了清嗓子,说:“这地方阴气还挺重,哪天应该让上师来做场法事。”

开发商点头称是。帮闲们开起了缓解气氛的玩笑。

无论如何,没有进入那个“昨天的CBD”还是让我松了口气。我环视四周,篮球场边上也是大树和平房,而且已经看得到这一头的院墙,这才是院子的本来面貌或者说完整的伪装。

我们并没有逗留多久就离开了。

回去的车上,我陷入了沉思。

这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思考院子和它将面临的现实的关系,之前,即使是做规划的时候,我也只是把它当作是图纸上的一个三角形来看待的,这就是我的职业操守,哪怕是拆故宫,我也一样会把它当成基本几何问题来解决。不只是我,据我观察,所有的规划都是这样的基本几何问题。

来福事件过去一个礼拜了,我再没独自回去过,那个扫地的女孩也没出现过。如果院子被拆除了,会对那个“昨天CBD”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呢?或者反过来说,“昨天CBD”会对这个房地产项目造成什么影响呢?

也许什么影响都没有,从今天的情况看来,院子是会挑人的,或者说院子是有能力的,并不像其他老房子一样被动。也许将来会一切正常,只不过这个楼盘会有很多灵异现象的传闻,或者一切不正常,根本连拆都拆不了。反正与我无关,与我无关的问题是可以不用费心思考的,我连那些与我有关的问题都没思考清楚,哪有心思想别的。

这时,手机响了,我接起来,一个女声说:“刚才到院子里来了吧?”

是扫地的女孩。

我瞥了一眼正专心开车的同事,谨慎的答道:“是。”

“今天晚上再来一趟吧。”

“为什么?”

“或者我去接你?”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想不出赴约的理由,可是也没想到赴约的坏处——至少,也许还有茅台喝。

“好吧,几点?”

“几点都行。”对方说完,干脆的挂了电话。



“来福的事解决了?”我问女孩。

“算不上解决,它们突然从各处冒出来,又突然消失了。”女孩不等我继续询问,就主动开始解释“来福”到底是什么,她说真相早就无处寻觅,她所知道的,也不过是传说而已:



关于来福的传说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久远得连这座城市的雏形都还不存在的年代,连有文字记载的历史都无法到达的年代。这个位于北纬四十度的冲积平原还保留着最初的面貌,燕山山脉的一支和太行山脉的一支从西面和北面护卫着这片水草丰美的土地,纵横的河流从土地上流过,从不干涸也从不大面积泛滥,这里是对许多物种来说都很理想的“近水稀树草原”,各种大型小型的食草、食肉动物都活跃于此,而这其中最活跃的是人类。

当时的人类已经开始垦荒种植,并且驯服了一些家畜——至少,狗已经和它们的表亲狼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在所有的群居动物里面,人类是最不知满足的,偏偏他们又最缺乏外交手腕,所以部落之间杀戮攻伐不断。有时是为了争夺资源——更好的猎场、更靠近水源的栖息地,有时是为了报仇。有时什么都不为,纯粹是为了杀戮而杀戮,当然,人类是不会承认这一点的,他们总是说自己是在执行神的旨意,为了取悦神而战斗。

多数情况下,战胜的一方会夺走战败一方的全部家当。

有时,多半是两族间有什么仇恨的时候,一方会把另一方全杀光。

后来,有的部落认为,完全的吞并一个部落,奴役他们,会使自己更强大,地盘更广,从而有机会吞并更多的部落,他们开始了一系列失败的尝试。

这是一个艰难的任务,因为,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祖先、血缘和神祗。人类发现,无论多么锋利的石刀,都无法斩断延续了千百年的血脉和记忆。

命运降临到了某个以猫熊(也就是我们说的大熊猫)为图腾的部落。他们崇拜猫熊是因为这家伙的胃口是如此的好,以至于整天都在不停的吃。

就像我们所知道的,猫熊的消化能力非常差,所以粪便里多半都是未消化的竹子,这个部落的巫师就是靠翻腾猫熊的粪便来寻找神谕的。在那命中注定的一天,巫师自称从一大堆热乎乎冒着白气的粪便中得到了神启。

于是猫熊部向邻近的犰狳部发动了突然袭击,猫熊部大获全胜,杀死了犰狳部一半的壮年男子和女子,幸存者于是放下了武器,交出存粮和牲畜,甚至连种子都没有留,他们只希望能保全性命。

猫熊部的巫师披着黑白相间的皮毛出现在俘虏面前,他围着篝火跳了一段猫熊舞,并且津津有味的吃了一段用猫熊尿泡了三天的竹子,完成了神圣的降神仪式。然后,他用含糊但不容质疑的声音下了命令:杀死犰狳部的酋长、巫师和所有拥有悠长记忆的老人,但要留下年轻人和孩子。

“夺走他们的记忆,让他们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就是夺走他们的神明、血脉、名字、骄傲和灵魂!他们将变成没有昨天的人,但他们依然拥有明天,而他们的明天,将是我赐予的!”化身猫熊大神的巫师这样宣布。

这是第一次成功的征服。

之后,猫熊部又如法炮制的吞并了另外两个部落,他们的地盘触及到了强大的大象部。

大象这种动物记性好的不得了,大象部的老人们也是。

当大象部的探子发现了猫熊部的踪迹时,大象部意识到,血战不可避免,而且多半会战败。

大象部的巫师已经非常苍老了,他在战斗的前一天晚上,并没有为战士们祈福,他把自己和爱犬关在地洞里一直没有出来。

战斗结束了,猫熊部果然取得了胜利,他们的战士找到了地洞,为了杀死老巫师而钻了进去。一条黑狗窜了出来,从战士们的腿间钻过,在地洞口回头凝望了片刻,然后逃得无影无踪,有战士说仿佛看见黑狗长着一张老人的脸。

地洞里只剩老巫师干瘪的尸体,一滴血都不剩了。

吞并大象部成了猫熊部灭亡的原因,似乎大象部的人真的有大象般的记忆力,所以,他们才可以在隐忍两代人之后从猫熊部内部发难。

那条黑狗是第一只来福。

传说它一直在这片平原上游荡,而且不知用何种手段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同伴。它们只能靠被人们遗忘的记忆为食——这倒是和大多数流浪狗一样,专吃人们抛弃的垃圾。

以上传说,和我所了解的很多人类学常识都互相矛盾,可是,这个所谓CBD也和我了解的很多物理学常识矛盾。

女孩停下了脚步,今天她穿得犹如80年代初的女运动员,紧身运动背心的下摆扎在有点过短的运动短裤里,露出又细又长的腿,脚上穿着曾经被我们称作“白网”的绿底白面的布质运动鞋,当然,笤帚也是必不可少的。

她歇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来福们住在这里的最深处,人们无法到达,它们也很少露面,偶尔露面也都是零星的一两只。有一种说法,当然只有很少的人相信:这个地方,是来福们创造的,它们把这里当成自家的猪圈,把所有被人们遗弃的东西都集中起来,养在这里,其中一旦有什么被遗忘,它们就可以立刻大快朵颐。它们是这里的造物主,而据说我们,”女孩吸了一口气,“也是它们创造的,是为它们服务的天使。”

“天使?”我惊讶的瞪大眼睛。

“到了。”女孩突然打住话头,伸出手朝前面一指。

前面是一条河。

河并不宽,水流平缓而浑浊,但看起来并没有严重的污染,高烧不退似的晚霞映在水面上,好像特别缓慢的燃烧的火焰。河上有一座灰扑扑的水泥桥,河的另一边有许多木板拼凑的棚屋,粗陋的烟囱们正在喷出袅袅的炊烟。






“我们来这儿干什么?”过桥的时候我问,我能听见河水从桥下流过的声音。
“找人。”
“什么人?”
女孩停下脚步,定定的看着我:“腐化先知。”她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愿意带你来见他。他拥有非常邪恶的智慧,每次占卜的代价是活人身上的血和肉。”
“活人的血和肉?”我有种不详的预感。
“你恐怕得牺牲点血和肉了。”
“凭什么?”我已经准备掉头离开了。
“有些事如果不弄清楚的话,你可能会送命。”女孩的脸绷得象一面鼓。
我一下子呆立在桥上,一群乌鸦嘎嘎叫着从我头上飞过。
过了半天,我才心虚的问了一句:“你又在开玩笑吧?”
女孩笑着点了点头。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无奈的点了支烟。
“不过,血和肉那部分是真的啊。”女孩说。
“适可而止吧!”
“好吧好吧。”女孩举手投降,“血和肉是开玩笑,送命的事是真的。”说完,就迈着大步拖着笤帚走了。
我只好跟上。
棚户区异常贫穷脏乱,空气污浊,无论如何都谈不上诱人的食物的热气和屎尿的气味混在一起。高矮不一(高的也不足一米八)简陋不堪的棚屋紧紧挤在一起,仅余窄窄的够一人通过的泥泞过道,墙壁用的都是碎砖和石块,屋顶有木板有沥青毡子,甚至还有包装纸箱,有些屋子连门都没有,仅仅用塑料编织袋缀成的帘子遮挡。
可是,这里却有很多小孩。
衣不蔽体的小孩们脸色青黄,但他们依然精神百倍的在狭窄的通道间追跑打闹,制造出一阵阵刺耳的笑声和叫声,有几个小孩只顾低头猛跑,撞到了我和女孩身上,这些明显营养不良的孩子,还真是劲头十足。
我们弯弯曲曲的走了好久,才在一间小屋前停下,这间屋子和周围相比称得上豪宅了,不但房檐高过了我的头顶,而且有门有窗,门前垂着一块又脏又破的黄色塑料布,上面用油漆粗略画着太极八卦。
女孩撩起门帘推门而入,我紧随其后,刚进去就差点被屋里的味道薰出来。
屋里点着蜡烛,墙上贴满歪歪扭扭的鬼画符,挂着风干的小型爬行动物(实在无法分辨种类),一张模模糊糊的星图,还有怎么看都像是人骨的骨头。想必是床的那个部分铺满了各色肮脏的丝绸和掉了毛的毛皮,在某个地方堆成一个坟堆似的大鼓包,鼓包正在蠕动。鼓包的前面是一张小桌,桌上摆着风干的植物和奇怪的道具,一个宽口大磁瓶倒扣在桌上,充当烛台。
令人称奇的是,屋子正中摆着一张古色古香的太师椅,造型简练朴拙、木料细密紧致,我用手摸了摸,又轻推了两下估摸分量,即使不是真品,也是仿制得非常到位的明朝黄花梨。
床上的鼓包蠕动了好一会,一张脸从里面钻了出来,脸上皱纹横生,长长的花白的头发在头顶挽了个髻,消瘦的下巴上留着一丛同样花白的山羊胡子,一双深陷的小眼珠从眼窝深处盯着我和女孩,然后眨巴了两下。
“才来呀。”他说,露出残缺的牙齿,同时坐了起来。
我猜这是一个道士,他上身穿着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袍子,看得见干瘪的胸膛,胸口的皮肤如同质量低劣的卫生纸那样又皱又松。
女孩向他点点头,将我按在太师椅上。
道士(或者按女孩的说法是“腐化先知”)趴在桌子上死死盯着我的脸,长出了一口气,我闻见一阵腐化的肉类的味道。
“应该就是他。”道士似乎从我的脸上就得出了什么结论。
“具体点。”女孩站在我身后,一只手按住了我的肩膀。
道士点点头,在桌子上翻腾了一阵,把一摞什么东西塞在我手里:“洗牌。”
“不洗!”我斩钉截铁的说。说完看看手里的东西,一摞陈旧残破的纸牌,我回头看了一眼女孩,又看一眼道士,坚决地的说:“先告诉我这是干什么,为什么。否则什么也别指望我干!”
道士瞟了女孩一眼,女孩点点头,道士目光炯炯的盯着我,用充满权威的语气说:“算命!你没算过命么?”
“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儿来算命?”
道士捋捋胡子,双眼翻向屋顶,缓缓的说:“你乃背负天命之人,老夫将为你指引方向。”
如果我是地产商的话我可能就会相信他了,可惜我不是。我把纸牌放在桌上,站起身来,准备出去。
女孩挡在我面前,身高只及我的下巴,却毫不退缩的仰起脸直视我的双眼,一言不发,我从没在一个孩子脸上见到过如此决绝的表情,只好叹了口气:“非算不可么?”
女孩点点头。
我重新坐下,拿起牌,胡乱洗了一下。
“抽五张出来。”道士命令。
我依言行事,道士伸手接牌,我扣住牌,盯着他说:“大师我先问一句啊,您这是哪门哪派啊?拿纸牌算命可是西洋戏法。”
“老夫学贯中西,到了老夫这个境界,万物皆可入卦。你就别他妈废话了!”
道士嘴里念念有词的把五张牌摆成五角星形状,然后缓缓掀起一张,我和女孩都伸长了脖子把脸凑过去。
牌上画着一个外国人,那是一张举世闻名永载历史的脸——阿道夫.希特勒。
这一手确实让我非常震惊,我忍不住脱口问了一句:“这代表什么?恶魔?”
道士摇摇头,沉思了片刻说:“这张牌是盲目。此君拼命想要变成不是自己的那个人,他自称金发碧眼的雅利安族的领袖,可是你看,他的头发和眼睛都是黑的。”
我觉得牌解相当牵强。
道士翻开第二张牌,牌面是一幅浮世绘风格的画面,一个骨瘦如柴但小腹凸起的裸体男人,头发披散,浑身血迹,他的左边是一群凶恶的牛犊大小的恶犬,右边是万丈深渊,来自地狱的火舌从里面冒出来。
“这张很明显——选择。”道士说。
我觉得这应该代表绝望才对。
“接下来两张牌代表选择的两个方向……”道士说着翻开第三张牌。第三张牌上是一匹马,不对,我再仔细看看,是一匹骡子。
“满足,愿望的达成。”道士似乎越来越有信心的说:“非驴非马,完成了对自己基因的超越,更强壮、更有耐力、更实用,当然,代价是无后。不过也因此摆脱了烦恼和躁动,生存的目标更加单纯并且了无牵挂,既不用思考来处,也不用顾虑以后。”
这段对骡子的礼赞让我真想骂脏话了。
道士翻开第四张牌,牌上是一个栩栩如生的猪头。
“牺牲。但是不知道有没有价值。俗话说:拎着猪头还不一定能找着庙门呢。”
我彻底放弃了解读的尝试。
道士犹豫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的说:“最后一张牌很重要,它将暗示结局。”
我对此毫不担心。
道士轻轻摩挲一下牌,然后下定决心似的猛翻过来。牌面还是让我吃了一惊。
那是一辆怪里怪气的绿色跑车的照片,一看就价值不菲。
道士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女孩,然后又低头看看牌,轻声说:“奇怪!太奇怪了!”
“到底什么意思?”女孩急切的问,这是开牌后她第一次开口。
道士搓搓手:“2006版兰博基尼Miura,复古跑车。造型源自1966版的老款,但却充满颠覆,既古老又未来,不是昨天也不是明天……这,这是什么意思?老夫要纵览整个牌阵再解一次。”
“不急,慢慢解。”女孩轻轻说,突然,她毫无征兆的动手了。
我的身子一紧,一条麻绳横过胸口,连我的双臂一起勒在了椅子上。
“干什么?!”我大叫。
“为你好。”女孩边说边手脚麻利的继续绑,“很多人听过先知的预言后,因为无法直接面对自己的未来,会做出激烈的反应,伤着自己。”
“放开我!”我完全不理女孩的解释,一边大叫一边挣扎,可女孩的力气大得吓人,我根本动摇不了绳子,很快,女孩就把我从胸至脚蚕茧般绑在椅子上。
道士看起来好像也不太理解女孩的举动,他再也不看什么牌阵,而是带着几分困惑几分惊恐的望着女孩。
女孩完成捆绑,开始解我衬衫的扣子。
“这是干嘛!?”
“别弄脏衣服。”女孩轻描淡写的说。她把我一边的衬衫拉至肩头,不知从哪变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在我眼前晃了晃。
“嘿,如果是玩笑的话这次有点过分了。”我强作镇定的说。
女孩摇摇头,说:“不是玩笑。从头到尾都没什么玩笑。”女孩熟练的把玩着刀子,看着我:“你听好了:你一定要相信预言,这是来自过去的预言,所以比什么都准。所谓未来从来不存在于未来,而是存在于过去。未来只不过是所有过去加起来的结果。我不管你怎么看待我,但是一定要相信预言,记住预言。这是最重要的,对你重要,对我们更重要!”
她手起刀落,从我的肩头剜下了一块肉。
我疼得差点昏过去。但我咬住牙,先努力转头看了看肩膀,那块肉不大,肩膀上有个浅浅的坑,里面填满鲜血,并且正在向外溢。我将目光转向女孩,狠狠瞪着她。但女孩对我毫不理会,她把我的肉戳在刀尖上,把刀子递给道士。
道士茫然的接过刀子,盯着我的肉发了会儿呆,把肉送进嘴里,用力咀嚼着,吞了下去。然后,道士发出了一阵绝非人类的惨叫,扔掉刀子,挥舞双臂把桌上的东西全部扫下来,趴在桌上喘了几口粗气,缓缓抬起头。
他的眼睛瞪得有之前三倍大,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他盯了我一下,眼球开始向上转动,因老迈而稍稍退色的瞳眸缓缓向上眼皮里翻去,慢慢的,全部翻上去,眼眶里只剩眼白。可是,眼球还在向上转,我仿佛能听见转动发出了干涩的“咔咔”声,白眼球的下缘出现了斑点,不,那不是斑点,那是另外一对瞳眸,一对橙色的瞳眸从下眼皮里翻上来。
眼球不再转了,道士用橙色的瞳眸瞪着我。
他张开嘴开始唱歌: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哭着要割双眼皮儿
爹娘问他为了啥
他说为了娶媳妇儿

娶个媳妇儿抱上炕
然后再盖大瓦房
大瓦房,九丈长
里面养着猪和羊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没钱去割双眼皮儿
狗儿一边嘿嘿笑
摇着尾巴来提词儿:

小小子儿,别着急
狗儿帮你出主意
杀了爹,宰了娘
抽了筋来剥了皮

肥肉卖个整两贯
瘦肉能卖三贯三
剩点杂碎喂狗儿
足够吃上七十年

小小子儿,双眼皮儿
就着门墩儿操媳妇儿
狗儿吃得肥又壮
一家子美得乐死个人儿”
道士唱完,闭上了眼睛,像是刚做了什么剧烈运动似的大口喘着粗气。我听得一头雾水,只是隐约觉得“小小子儿”指我,“狗儿”指得是来福。女孩脸色苍白,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她扶着椅子背,咬着牙,说:“就只能这样了么?没有别的可能了么?”
道士睁开眼睛:“基本上就这样了,除非……”他用橙色的眼睛又瞪了我十来秒,我感到一阵眩晕,他又开了口:“除非,依靠最靠不住的,不能说出口的找到出口,从不失手的失了足。”
一阵沉默之后,道士叹了口气:“不过,这些只是存在于幻想中的可能性,明智之举就是别再抱有什么希望。”
女孩熟练的替我包扎好伤口,解开绳子,我的身体已经麻木了,汗水湿透了衣服,我自己能站起来的时候就站起来走了,连看都没看女孩一眼,但她却默默跟在我身后。我们出门的时候,道士依然瞪着那对黄色交通灯似的眼睛喃喃自语。
走到桥头时我停下了,回身对女孩说:“我本来还觉得这里挺有意思的,可是现在越来越不好玩了。我不想再回来了,也不想再见到你了。”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没办法强迫你做什么事……”
“你记性真差,我伤口还疼呢。”我不客气地打断了她
女孩叹了口气:“对不起,可是我也没其他办法,不过,你一定会再回来的。”
“回来实现预言?”我冷笑着,“告诉你我的真实感觉吧:我觉得这一切与我毫不相关。本来我还有某种好奇心,可刚才的事,让我很不痛快。”
“你要走就走吧。不过我告诉你:你可以在这里找到你渴望的东西。每个人都可以。”
我哈哈大笑:“我还以为你对我真的无所不知呢。我也告诉你吧:我对废品从来不感兴趣,我也不喜欢怀旧,我讨厌回忆过去,我渴望的东西?笑话,我渴望的东西从不是那些我已经失去的,我渴望的东西从来都没到手过。”
女孩脸上有种惊恐和受伤害相混合的表情,这让我看了很满意。我继续说:“就送到这儿吧。我认识回去的路。”
说完,我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女孩呆呆站在原地,在夕阳的余晖中,成了一个瘦小的剪影。

回去的路比我记忆中的长,我累得两脚酸痛才远远看到那座二层楼,我在心里决定,绕过去,就再也不回来了,哪怕开发商拉我来看地。
“来看地么?真敬业啊!”
我惊愕的转过头,黑Z穿着Paul Smith的彩条衬衫站在路边,脸上挂着暧昧的笑容。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矮胖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有着可疑污渍的小领T恤扎在伪冒DUNHILL的皮带里,凸显出晃晃悠悠的大肚子,他油腻的头发没剩几根,脸色晦暗,皮肤粗糙松弛,可是我知道,如果有必要的话,这张英国牛头梗一样的脸可以变得非常凶狠。
黑Z向我走了过来,牛头梗跟在他身后。






高级酒店房间里的“迷你吧”总让我有种被愚弄的感觉,琳琅满目但是瓶子的尺寸令我很不习惯。当然,要把这些惟妙惟肖的微缩酒瓶里的酒全喝下去的话也一样会醉的人事不省。我挑挑拣拣一番之后,拧开了一瓶GIN酒,瓶子太小,我产生了拧开了一瓶口服液的错觉,直想找吸管,不过最终我还是把它倒进了杯子里。
黑Z站在这间酒店套房的窗边,端着一杯Mouton的彩标红酒(他本来请我喝这个,被我拒绝了)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他今天穿着让·保罗·戈蒂埃的天鹅绒上衣,令我刮目相看——没想到这小子还敢打扮得如此妖艳。
牛头梗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脸上挂着奉承的笑容,房间的空调开得很足,可他油亮的脑门上还是流着汗。
我抿了一口酒,掏出烟,牛头梗立刻递上软盒中华,我谢绝说自己抽不惯这个。
这是在“昨天CBD”邂逅他们三天后的事。
那天,他俩走过来分别和我握了手,牛头梗还给了我名片,那上面的内容非常古怪——牛头梗分别是一个工程公司、一个公关公司和一个物业公司的总经理,这三种互不相干的公司印在同一张名片上,让我不得不往阴暗的地方去猜想他实际上的营生。黑Z好像有很多话想问我却一直没找到话头,他反常的热情亲切,寒暄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汉语里头的问候好像都不够了,我觉得他再说下去就该往外蹦外语了。好在他没说外语,把能想到的中国话也说完了以后还是不肯放我走,就那么干笑着站在原地。后来,还是我说我有事必须走了,再打电话吧。这好像给了黑Z很大的启发,他连忙说一定会给我打电话的。
于是,我就被电话约到了这间酒店套房,既然不能在办公室见面,我揣摸着他一定准备和我在“桌子底下”谈点什么。
黑Z端着酒坐下,盯着我的杯子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别喝太多烈性酒,也别喝太多啤酒,那像是干体力活的或者暴发户的作风。”
“红酒总是让我很不耐烦,前戏时间太长。”我说。
“前戏?”黑Z眯起眼睛看着我的脸,继而发出一阵干涩的笑声:“这个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基本上我属于比较没耐性那种人,而且酒量差。所以,咱们还是尽快进入正题吧,省得我待会儿喝醉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
其实,我大可不必用这种态度和他说话,可是不知为什么,黑Z身上有某种特别容易激怒我的地方,哪怕他什么也不做的站在那,光看着就能激起我的无名火。
还是牛头梗机灵的向我举起酒杯,说:“哪里哪里,我可是觉得您肯定是海量啊。”
黑Z也举了杯,我们三个像特别怕打碎杯子似的轻轻碰了杯。
黑Z清了清嗓子:“这次找你来,是想说说项目的事。”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等着他说下去。
“既然你也已经去过那地方了,话就好说了。”黑Z顿了顿,“直说吧,我打算在那个地方做项目。”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打算在那个地方做房地产开发?”
黑Z点点头。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我喝醉了,连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你开玩笑吧?那个地方根本不在规划图上,连地图上都没有,你怎么拿地?拿了地怎么拆?怎么盖?盖完了怎么卖?你怎么卖一个对一般人来说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那地方存在。我们都进去过。那地方有人,有电、有水、有商店,有一切市政设施,最重要的是,那地方有旧房子,旧房子都是可以拆的,应该说旧房子就是用来拆的。”黑Z用压倒一切的气势看着我,“你说的无非是产权问题,产权,不就是一张纸么?当然,要拿到那张纸有点技术性的问题要解决,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一定能拿到那张纸。”
“我不明白。”
“哦,你应该明白,你不是地产策划专家么?”黑Z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他把我拉到窗前,指向窗外:“你看。”
窗外,黑夜覆盖了这座城市,然后各色灯火又重新把它勾勒出来。
“这些地、这些楼、这些路,它们存在么?”黑Z问我。
我迷惑的看着他。
“它们当然存在,它们还在升值呢。”黑Z喝了一大口酒,“可它们存在于哪呢?好好想想吧。它们存在于纸上,明白了么?它们存在于规划上、文件里、银行帐单上,它们存在于纸上的黑体字里。纸上的字是谁写上去的呢?专家先生你好好想想吧,关键不是地,不是纸,是人。”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看着窗外,窗外,车灯的河流缓缓流淌,仿佛根本无法决定自己的去向。
“人可以搞定纸,纸也可以搞定人——流通性最强的那种纸。”黑Z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自我陶醉的说,说完,他端着酒杯坐回沙发,只剩我站在窗前发呆。
镇定,我告诉自己,镇定。我喝了一口酒,深思熟虑之后,缓缓说:“我们来设想一下:假设你在那儿盖了一栋楼,手续全都齐备了,售楼处也建了,广告也做了。而且,你的工作人员都是能进得去那个地方的。可是,买房的人找不到、进不去,怎么办?而且你应该知道,那个地方永远是黄昏,谁会买一个窗外永远是黄昏的房子?”
“不是吧?你竟然问出这种问题?”黑Z惊讶的说,不过那个惊讶很假:“你们这些做策划的不是整天都念叨着‘要从市场角度看问题’么?首先,我只卖给能进去的人不就行了,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什么人能进去,什么人进不去。可是你看,在座的三个人都能进去,可见这个比例应该不小。至于黄昏,如果我是卖生计型的便宜房,那些人能买得起房子就高兴死了,还管什么黄昏?即使永远是半夜也会买。不过,我根本不会盖便宜的房子,我要盖豪宅,而且要全球发售。你想想吧,对有钱人来说,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得着的房子、永远是黄昏的房子,这些可不是缺点,这是卖点!用你们的行话说叫什么?稀缺性!差异化!”
我哑口无言。
黑Z像开导一个笨蛋似的耐心说:“用点想象力吧!前些日子不是还有人拍卖月球土地么?不过那是噱头,我这个可不是。”说完,他转向牛头梗:“拿点证据看看。”
牛头梗点点头,从沙发后面拿出一个巨大的黑色皮包,掏出一样东西放在茶几上。
那是一块砖头,磨损得相当严重。
黑Z指着砖头说:“这是从那个地方的一个平房上拆下来的。五、六个工人,半天时间就拆了一间房,拆的时候没人过问也没人拦着。你看,那地方的破房子和其他地方的一样好拆,不,其实更好拆。”
黑Z又冲牛头梗一扬下巴:“还有呢。”
“那个也要看么?”牛头梗有点犹豫。
“没关系,拿出来吧。”
牛头梗从皮包里摸出三张纸递给我。
第一张是血液鉴定,第二张是组织鉴定,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各种医学指标,我没一项能看懂,我只看了看结论:血液鉴定说有点高血脂什么的,组织鉴定是“未发现病变”。第三张是一张打印出来的身份证的照片,那人名叫“张吉才”,生于1964年3月19日,住址是宣武区某条我从没听说过的胡同。
我狐疑的看向黑Z,黑Z笑笑:“这个人可是常住那个地方的人啊,已经住了20年了,不是我们这种观光客。你看,他也是正常人嘛。”
“就是精神有点不太正常。”牛头梗第一次插嘴,“问他点事太难了,罗罗嗦嗦,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倒苦水,后来还一个劲说胡话,什么外边没人要他之类的。不过话说回来,他也可能是被我带去的几个人吓着了。”
我重新拿起那张身份证照片,身份证是1985年签发的,已经过期了,照片上的张吉才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面容消瘦,头发显然好久没理了,就像所有证件照一样,表情僵硬。
我不知道张吉才现在怎么样了,我猜我也问不出来,我盯着他的照片看了一会儿,开口问:“你们没问他怎么进来的,在里面怎么生活的?”
“问了,他语无伦次,没人听得明白,后来干脆昏过去了。”
“哼。”我冷笑一声,“你们不会告诉我你们只取了这一个样本吧?那他也太走运了。”
黑Z和牛头梗一下子沉默了,屋里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牛头梗点起一支烟,黑Z看看我的杯子,杯子空了,他说:“再来点酒?”
牛头梗闻言把烟叼在嘴上,拿起我的空杯走到迷你吧边,回头问我:“喝点什么?”
“伏特加。”
直到我喝了一口伏特加,黑Z才重新说话:“你在那个地方也碰到过那些怪物吧?”
我抬起头,黑Z和牛头梗都紧盯着我,牛头梗有点微微颤抖,黑Z缓缓的说:“告诉我怪物的事。”
我一言不发。
黑Z叹了口气:“告诉我吧。我们合作,你是行内人,你能算得出来这里边有多少钱。”
“你首先得告诉我所有的事才行。”我还不完全摸底,但是,我已经意识到,我有讨价还价的本钱,“你可以编个说辞,但是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事情可不少,最关键的是,你不知道我知道多少。所以,编的时候当心点,别露出破绽。”
黑Z在屋里踱了半圈,抬起头,露出个笑容:“好。我们都开诚布公,开个好头。”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和我碰杯。然后他说:“那天我们正准备再去找一个人问,那群怪物来了,狗身子人脸的怪物(我暗抽一口气:果然是来福),它们让我来找你。”
我差点沉不住气惊叫一声“让你来找我?”,但我还是忍住了,我顿了几秒钟,轻描淡写的说:“来福,那东西叫来福。”
“来福?”牛头梗可不像我那么沉得住气:“真叫来福?为什么叫来福?”
“叫什么重要么?”我转向黑Z,“你跟它们说话了?”
“我没说,它们说了,它们好像知道我们的来意似的,直接走过来让我来找你。它们说:找到你问题就解决了。”
“没说别的?”
“没有。”
我用双手用力搓着自己的额头,想要利用商业经验理出个头绪来,可惜一切毫无头绪。我思量着昨天CBD、拿笤帚的女孩、来福和腐化先知的预言,就像面对一台巨大的复杂的机器,无法看清全貌,也无从猜出运转方式和用途,但隐约觉得齿轮已经开始互相咬合,吱吱呀呀的转动起来了。然而机器运转的结果是什么呢?我在其中又扮演什么角色呢?
好长时间,房间里没人说话,我们三个陷入一阵史前化石般的沉默。
黑Z忽然叹了口气,打了个响指,我抬起头,看见他对牛头梗使了个眼色。牛头梗点点头,说:“我还有点事,先失陪了。”说完,他从那个巨大皮包里拿出一个装满了什么东西的黑色垃圾袋放在桌上,然后站起身要走。
黑Z突然说:“让他们送一瓶皇家礼炮过来。”
牛头梗抓起电话叫罢酒,向我们道别,拎着包离开了。
我和黑Z还是不说话,黑Z用保养修剪得很好的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那个黑色垃圾袋。我知道,那里面是他所说的“流通性最强的那种纸”。
门铃响了,服务员送来酒和冰块,黑Z亲自倒了两杯,并向我举起了杯。
我抓起杯子,看着里面黄金溶液一样的酒,冰块在里面消融,我甚至能听见融化的声音,非常少有的,我一口都不想喝。
黑Z继续举着杯子直视着我,一种莫名奇妙的压力让我和他碰了杯,喝了一小口。
“喂,你不觉得生气么?”黑Z忽然问
“生什么气?”
“生那些家伙的气啊。那些挺着大肚子的傻B。比如,王总。”
我有点惊愕的看着他,黑Z说的王总就是那个和气生财的开发商,他的雇主。
黑Z继续说:“我每次看到他们就忍不住很生气,这帮孙子要多傻有多傻,就是胆儿大,趁着混乱的时候投机成功,平步青云,你知道王总什么出身?汽车修理工!哎,看着这么多傻B都成了所谓成功人士,你不生气么?”
“我有时候会纳闷儿一下,但还不至于生气,我见过的失败者比成功人士多。”我喝了一大口酒。
“我以前也很纳闷儿。”黑Z也喝了一大口酒,“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你知道有钱人为什么会成为有钱人么?”
我没接话。
黑Z咬牙切齿地说:“不是因为才能,也不是因为勤奋,甚至不是因为运气。有钱人会成为有钱人,是因为他们比别人更渴望成为有钱人!”
“我不明白。我觉得大多数人都渴望变成有钱人吧?”
“大多数人?他们才不呢!”黑Z摇着头,不知是酒精还是激动,他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他接着说:“大多数人,他们只是嘴上说说、或者心里意淫一下,真要让他们付出代价的时候他们就舍不得了,他们舍不得这个、舍不得那个、尤其舍不得自己那点可怜巴巴的安全感,老想着又娶媳妇又过年,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哼,现在所有人看起来都在想着钱,可他们不过是想想罢了。”黑Z喝了一口酒,语气恢复了以往的冷嘲热讽:“据个例子说吧,你到街上随便找个人问问,如果给他五百万……”黑Z一把扯开桌上的黑色垃圾袋,露出里面一堆桃红色的钞票——那没有五百万,以我的估计大概二十万左右。黑Z指着钱说:“把五百万摆在他面前,然后说:‘去把你爸你妈杀了,这钱就归你。’你觉得有多少人敢干?”
杀了爹,宰了娘,抽了筋来剥了皮。我心里一颤。
我喝了很大很大一口酒,酒立刻就让我感觉好了一点,酒总是这样,它不会让我感觉很好,只是好一点点。我缓缓地说:“我倒觉得,很多人都愿意干,只是苦于没有这个机会,别说五百万,五万可能就够了。”
黑Z仰天大笑,笑罢问:“那你呢?”他逼视着我,“你干不干?”
我重重把杯子往桌上一顿,说:“我没那么想变成有钱人。”
“又没有让你真的去杀人。我只是想跟你合作开发项目,你干不干?”
我没有答案。
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回答,按理说,这听起来是个商业机会,可是有什么东西非常的不对劲,我说不清楚,而且我讨厌黑Z,那几乎是一种生理性的厌恶,我根本不想跟他有什么纠缠。
我的目光停在张吉才的身份证上,一脸愁容的张吉才用失魂落魄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是什么值得依赖的人一样。张吉才啊,你当初为什么留在那里?你在那里过得如何?现在,被人无故抽了血、取了样、受了惊吓之后,你又怎么样了呢?张吉才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用那目光看着我。
我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屋里一阵浅浅的沉默。
“你今年多大?”黑Z再次开口。
“什么?”我一愣,“34。”
黑Z点头笑了笑:“你看起来年轻得多。我28。”
“年轻有为啊。”我说。
“34也很年轻啊。”黑Z看着我,“如果我说我对你做过调查,你会觉得被冒犯了么?”
“不会。”
“那就好,我简单的调查了一下。”黑Z拍拍我的肩膀,“怎么说呢,我要是把我的结论说出来可能真的会冒犯你……”
“你还真客气咧。”
“哈。那我就直说吧——你还在等什么呢?”黑Z用他那种足以激怒好脾气的狗的目光盯着我:“34岁确实不算老,可是你到现在为止拥有什么呢?钱?名声?家庭?还是哪怕一丁点满足感?还是说喝个烂醉就能让你获得满足感?”
他的话刺痛我了,这家伙凭什么对我说三道四!我真的生气了,我觉得我快控制不住要揍他一顿了。可是黑Z还在继续说:“34年啊,这34年你都干了什么呢?喂,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你想过没有,我们都会死啊!我不是说变成老头然后死掉,我说的是突然的死掉,无论你、我还是其他什么人,都有可能在下分钟就死掉啊。听说,人死之前一秒钟会在脑子里把自己整个的一生重演一遍,如果那时候你发现自己的整个一生就这么过去了,什么事都没干成,连聊以自慰的东西都没有,那不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事么?现在再想想,34岁年轻么?”
我低着头,双手紧紧握拳,放在膝盖上,我决定反击,虽然黑Z这个混蛋每一句都打在我的要害上,但我还是要反击,我不能容忍别人这样说我,我决定用冷笑做开头用“舔我屁眼儿”结尾:“好吧,”一阵冷笑之后我说,“就算我之前的人生什么都不是,是零。那又怎么样呢?我是什么都没有,可是老有些傻b还真把我当回事。你刚才说什么给五百万杀爹杀娘,我问你啊,我给你五千万,让你舔我屁眼儿你丫干么?”
黑Z出乎我意料的毫无表情,他轻轻地说:“为了钱舔屁眼儿么?”他冷冷看着我,“我干过——为了比五千万少得多的钱。”
我彻底无话可说了,我目瞪口呆的看着黑Z,依然是那张傲慢的、经常挂着嘲讽的笑容的脸。
黑Z喝干了杯中酒,又自己动手加满,他叹了口气:“那又怎么样呢?我们曾经是谁重要么?你34年来的人生是零,我为小钱舔过别人的屁眼儿,那又怎么样呢?这些都可以被忘记,即使自己忘不了,别人也会忘记。重要的是我们将来能够成为什么人。”他举起酒杯,已经有点坐不稳了,但他的声音却越来越笃定:“钱重要么?别人怎么看你重要么?什么他妈的名牌衣服重要么?你讨不讨厌我重要么?哥们儿,你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么?”
我被催眠了似的摇摇头。
他笑笑:“最重要的是,是喝醉的理由!不是为了寻找安慰喝醉,而是为了享受成就感而喝醉。最重要的是:我们是为记住什么而喝醉,而不再是为了忘记什么而喝醉。”
不再是为了忘记什么而喝醉。
我猜,最终是这句话打动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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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开始习惯此地的黄昏了。
它总让我想起少年时代的秋天,那是开学后不久的时间,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每个学期的开始简直就像书包里那些课本一样崭新。我总是以为新学期一定会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身高突然增加10公分(有个把学期还真是如此),某个女生终于对我表示了好感,或者会有个酒井法子似的转学生突然出现并且被老师安排坐在我的身边。
而这一切幻想都与黄昏有关。因为我总是在黄昏时分,一个人骑自行车回家的时候发这些白日梦。我哼着歌,一边穿梭于拥挤的车流,一边胡思乱想。早一点的话就迎着夕阳,晚一点的时候能看见暮星。那时北京秋天的空气清澈如水,路上的一切都被染成金黄。
此地的黄昏也是如此。
我已经连续七、八天在这里漫无目的的溜达,身后跟着黑Z和牛头梗,这让我有一点不自在,但是没办法,因为这是约定。
那天我收下了黑Z的25万现金,用他的话说“这些钱什么都不算,就是表示诚意的握手而已”,我还真没握过这么烫的手。于是,我成了黑Z的合伙人,并且商定了事后分成的比例。最后,黑Z笑着说是不是还要签个字据什么的,我说重要的不是纸是人这是你说过的,纸约束不了你,但是我会找到约束你的东西,来福不是说“找到我问题就解决了”么。
第二天,我和黑Z、牛头梗再次碰面,商量下一步怎么办,我们一致认为,如果要做开发,就一定要搞清那个"昨天CBD"背后的“权力”,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真正的无主之地,而一切的关键就在于来福。
我们就这样开始寻找来福。
来福们住在这里的最深处,人们无法到达,它们也很少露面,偶尔露面也都是零星的一两只。
这是笤帚女孩说的,我并不想跑到最深处去,我认为四下晃晃就可以了,我相信,来福正在某个地方等着我。
可是来福一直没有出现,起初我还担心笤帚女孩会来捣乱,没想到她也和来福一样踪迹全无。
牛头梗已经快要失去耐心了,我不止一次的听到他嘴里小声的骂骂咧咧,他对我的态度好像也不像一开始那么恭敬了,可是黑Z却一副很沉得住气的样子,不露声色。
今天,我们又一无所获,三个人都露出了疲态,我们决定今天到此为止。牛头梗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大声骂到:“操他妈的!要我说,别找鸡巴什么来福了,直接来俩挖掘机,先拆他妈几座楼再说!”然后,似乎是为了表现自己的魄力,他从地上拣起半块砖头,恶狠狠的砸向路边空空的交通岗亭的窗户,那是在北京消失已久的圆柱形交通岗亭,就是小时候“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那种宣传画里的交通岗亭。
随着清脆的一声,交通岗亭的玻璃被牛头梗砸出了一个大洞,紧接着,一阵疾风从那个破碎的洞里吹出来,发出尖利的呼啸声,逼迫我眯起双眼,让牛头梗头皮上不多的几根头发全部竖立起来,猛地掀起了黑Z的DIOR HOMME的下摆。
风持续了一分钟之久,当风停下的时候,我睁开眼睛,三只长着老人的脸的黑狗坐在我们面前。
“喂我。”它们异口同声的说。
我看了一眼黑Z和牛头梗,黑Z微微发抖,而牛头梗则好像已经做好了掉头逃跑的准备。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尽可能平静的开口:“你们找我?”
三只来福模仿我们似的也互相对视了一下,然后坐在最前面那只开了口:“喂我,然后签合同,拆房子。”
我摇摇头:“把一切都告诉我,然后我再决定是不是喂你们。”这是事先商量好的——即使面对来福也要紧守商业谈判的原则。
为首的来福的表情有了变化,我猜那是一个笑容,它说:“不可能把一切都告诉你,有些话决不能说出口,只能把你有必要知道的东西告诉你。”说完,它磕了磕牙齿,发出快板那样的声音,它身后的两只来福也加入了进来。
第一只来福:“我们曾像野狗一样。”
第二只来福:“到处拣食人们遗忘的记忆。”
第三只来福:“效率太低,填不饱肚皮。”
三只来福一起:“我们创造了此地,我们创造了此地。”
第一只来福:“这是被抛弃之地。”
第二、第三只一起:“视而不见之地,昨日之地。”
第一只:“好消息——”
第二只:“你们非常健忘。”
第一只:“坏消息——”
第三只:“你们偶尔喜欢回忆。”
第一只:“我们必须抓住时机。”
第二只:“你们刚一抛弃,我们就赶紧收集”
第三只:“支使那些扫地的奴……”
第一只和第二只突然一起怒视第三只,第三只连忙住口,自觉失言的低下头,夹起了尾巴。
在第一只带领下来福们重新开始磕牙,重打锣鼓另开张。
第一只:“我们必须抓住时机。”
第二只:“你们刚一抛弃,我们就赶紧收集”
第三只:“你们巴望新的,就把旧的忘记。”
三只一起:“我们大快朵颐,我们大快朵颐。”
第一只:“你们抛弃得太快。”
第二只:“却没那么快忘记。”
第三只:“我们心里干着急。”
三只一起:“这里越来越拥挤,越来越拥挤。”
第三只忽然小声加了一句:“就像外面那个CBD.”
第一只和第二只再次一起看向第三只,不过这次到好像没有责怪的意思。它们继续。
第一只:“给你们地。”(它紧盯着我们三个)
第二只:“给你们权力。”(它向我们摇摇尾巴)
第三只:“给你们发财良机。”(它用一只眼睛向我们眨了一下)
三只一起:“拆吧!拆吧!拆吧!本就是你们抛弃的,你们来让它无踪无迹。无踪无迹,彻底忘记。”
第一只:“新的不来,旧的不去。”
第二只:“你们建起新的,他们就把旧的忘记。”
第三只:“彻底忘记,无处追忆。”
三只一起:“你们大发横财!我们大快朵颐!”
接下来,来福们又有节奏的磕了一会儿牙,然后,闭上了嘴,看着我们。
我看看黑Z和牛头梗,两人的表情显示出他们几乎没听懂。我思忖了片刻,说:“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们的意思是我们把这儿拆了,盖上新房,然后那些记忆就会从人们心中消失,你们就可以吃了?”
来福们点点头。
“为什么是我?你们自己不能动手么?”
第一只来福说:“这个不能告诉你。”
我还要再问,黑Z打断了我:“那接下来呢?我们直接开始施工么?”
三只来福异口同声地说:“先喂我。”
“别被它们骗了!”一个细嫩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
是拿笤帚的女孩,今天她穿得像文革时候的红卫兵一样,看到她,我肩膀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
女孩大步走到我们和来福之间,她对我说:“别听它们的!”
“这丫头是谁啊?”牛头梗大声问我。
“这个地方我说了算!”女孩答道。
我不知如何是好,牛头梗满脸迷惑(自从来福出现他就没明白过),黑Z反而露出了饶有兴趣的神色,双手插兜,事不关己似的轻松的看着。
我看看来福,来福们好像根本没把女孩放在眼里,他们有点无聊的四下张望着,尾巴悠闲的左一下右一下的抽打着地面。
“别跟它们作任何交易!它们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凡事都有代价。”我冷冷的说:“它们会让我付什么?”
“记忆!它们会夺走得你的记忆!”
“一小段而已,也许十分钟,也许十秒钟。”第一只来福插话,“而且内容由你自己决定,谁都有巴不得忘掉的不愉快的记忆吧?这算什么,不过是定下契约的仪式而已。我们又没有让你付出血和肉。”来福故意看看了自己的肩——如果那能算是肩的话。
女孩咬紧了嘴唇。
我点起了一支烟,抽了两口,然后对女孩说:“ 这样吧,你告诉我真相,把他们不肯说的真相告诉我。我再决定。”
女孩一下子低下了头,来福们有点幸灾乐祸的看着她。
女孩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用恳切的目光看着我说:“它们想把你变成他们的一员。每次都是这样,先是引诱,然后签订契约,最后你就会变成它们那样子!”
“撒谎!”三只来福异口同声的说。
“我说的是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女孩看着我大声说,眼泪在她晴空一样纯净的眼睛里打转。
“撒谎!”来福们继续抗议。
“我问个问题行么?”黑Z清了清嗓子。
女孩将目光转向他,点了点头,大颗的眼泪滑落下脸颊。
黑Z似笑非笑的说:“假设,我是说假设啊,我们非要拆这里的房,你要怎样阻止我们呢?”
女孩摇摇头:“不用我来阻止你们。你们根本拆不了这里的房,这是里的一切虽然已经被人们抛弃,但依旧存在于他们的记忆深处,凡间的东西对它们无效,你们连一砖一瓦都动不了。所谓拆房的许诺完全是来福的圈套。”
“撒谎!”这回是来福们加上牛头梗一起异口同声了。
黑Z笑了,我想起了黑Z展示的那块旧砖头。
“你们稍微有点判断力就能发现我说的是真的。”女孩相当镇定。
我开始四下寻找。
“是要这个么?”一只来福挪开了身子,屁股下面坐着一块砖。我大步走过去,抓起砖,狠狠砸在交通岗亭上,哐啷,岗亭的玻璃上现在有两个洞了。
“我们连一砖一瓦都动不了?”我盯着女孩问,“你还让我相信你?”
女孩的表情僵硬了,隔了好久,她才叹了一口气:“对不起,但我没有别的办法。来福不能说的,我也不能说。可是这里不能拆,这里都是记忆啊!”
“都是没用的记忆,不好的记忆。”来福说。
“不对,只是暂时被搁置的记忆!但人们需要它们,它们总会被想起来的,会被取回去。当人们疲惫的时候,当人们受伤的时候,当人们被打败的时候,当人们空虚的时候,当他们老去,当他们死去,他们会来取回自己!这里面有每个人真正渴望的东西!”女孩瞪大了眼睛,“我们是收集者也是守护者!我们是引导者也是补偿者!你!”女孩向我伸出手指:“不就是听到了我的召唤,前来寻找完整的自己么?”
“结果我失去了肩膀上的一块肉。”我别开脸不再看她,我走向来福问:“我该怎么喂你们?”
来福们笑了,那是不容置疑的真切的笑容。
“我不会让你们签约的!”女孩大叫。我听到了火焰腾起的声音,我感到了炙烤的温度,我回过头,女孩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般燃烧起来。
黑Z和牛头梗都被吓呆了,黑Z脸色苍白,牛头梗大张着嘴露出全副焦黄的牙齿,我甚至能看到他臼齿上补牙的痕迹。我不知女孩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对付来福们,我用让自己都感到惊讶的速度向后疾退。
一阵尖利的笑声爆发出来,来福们笑得在地上打滚,那样子和真正的狗毫无差别。
“攻击我们么?”一只笑得快喘不上气来的来福说,“用笤帚?哈哈哈哈哈,你出什么问题了?我们身上没有你能唤醒的记忆啊,我们就是遗忘本身啊!”
青白色的火焰呼的猛涨,直伸向天际,火炬般的笤帚高高举起,黄昏仿佛变成了正午,火焰包围中的女孩,或者说那个曾经是女孩的人形张开了嘴,火焰从里面流淌出来,随着火焰一起喷涌而出的——是歌声。
那是我从没听过的曲调,可那又是我耳熟能详的曲调,那是我曾经日夜挂在嘴上的歌词,那是我早已遗忘的歌词,那是曾经令我酒后落泪的歌,那是让我在狂怒之际也能安宁下来的歌……
秋日的阳光照在书页上,树叶的影子在我膝头摇晃,我的长头发被干爽的风撩起来,身下的石凳传来阵阵凉意,我抬起头,一个陌生的女孩正巧从路上经过,我的精神还沉浸在书中的故事里,眼神下意识的追踪着她,她发现了,目光和我交接,于是她像遇见某个熟人那样对我笑笑,我也忍不住笑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昏暗的路灯底下,粘粘的夏夜的风,醉意让我的脑袋沉重得非得用尽全身力气才扛得动。那个家伙在弯着腰呕吐,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告一段落的时候,他用更响亮的音量和含糊不清的吐字哭诉:“操!我什么都给她了!都给她了!她还是他妈的离开我了!我他妈真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别这样!”我搂住他的肩膀,“不就是个妞么?妞有的是!”
他忽然转过身抱住我号啕大哭,嘴里叫着“兄弟啊兄弟啊”,眼泪和汗水一起弄湿了我的衣服……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尽管寒风凛冽我还是大汗淋漓,我在冻得硬梆梆的土地上狂奔,足球滚到我的脚前,我想也不想拔脚就射,结果踢了个空……柳絮飞扬,阳光暖得让我只想脱衣服,我在等什么人,等啊等啊,以无限的耐心等啊等啊,我想对方一定会来的……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记忆纠葛,现实模糊不清,我隐约看见黑Z放声痛哭,牛头梗双眼微闭露出婴儿一样的恬静微笑。
原来,女孩的目标不是来福,是我们。
来福仿佛猛地被惊醒,一只跳上了另一只的身体,第三只也跳上来,似乎正在融为一体……更多的来福狂奔而来,它们纷纷跳上那一堆毛与肉、皮与脸,很快,那一堆黑色的毛皮堆变得无比巨大,高过路旁的矮楼,粗硬的黑毛间,挤满了一张张苍白老皱的脸。所有的眼睛都怒视着燃烧的女孩,然后,所有的嘴一起张开。
一瞬间,一股巨大气压释放出来,压迫着我的耳鼓,就像飞机起飞时的情形,只不过压力要大得多,歌声立刻变得宛如游丝,纷乱的记忆杳然逝去……
这压力不仅作用在我的耳膜上,也作用在我的身体上,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膝跪倒,双手撑在水泥地上。
我一接触地面,歌声就又再度响亮起来,记忆以更大的流量冲刷着我,等等,那不只是我的记忆:我看见黑白电视的画面,风景如画的热带海岛,赵忠祥的声音悠扬的响起:“美丽的夏威夷,四季如夏……”电视机前一个女人喃喃地说:“太美了!这辈子能去一趟也不算白活了。”
“妈妈。等我长大了,我带你去!”稚嫩的童声,说话的孩子隐隐有黑Z的五官轮廓……
我看见舞台下黑压压的观众,似乎是年轻了二十多岁的牛头梗穿着有点过大的西装,他的脸上打着胭脂,正张大血红的嘴露出全副牙齿放声高歌,臼齿还没有修补的痕迹,他唱到:“桑塔露琪亚,桑塔露琪亚……”
更多素不相识的记忆将我淹没,那几乎是被电击般的沉重和痛苦,我仰起头,泪水从眼角淌下来,我的余光看见——
女孩快要熄灭了。
就像风中的残烛。
压力再度涌来,这次带着不留余地的绝然,我一下子什么都听不见了,我看见女孩噗的被吹灭,跌落在地,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眼前是那三只来福,它们用毫无表情的目光看着我,女孩已不知去向,黑Z和牛头梗趴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看着来福,想说点什么,却无法发出声音。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来:“现在,没事了吧?我们,我们,可以喂你们了吧?”黑Z的嗓音嘶哑,他挣扎着坐起来。
“已经喂过了。”来福不紧不慢的说,“就在刚才,你们三个都喂了。”
我和黑Z惶惑的对视一眼。
“怎么样没骗你们吧?没觉得失去什么吧。”来福说。
是的,诚如所言,我确实没发觉失去了什么。






废墟总是让我心怀怅惘。

就是那样的废墟,在中央商务区的中央,有着巨大铁手的机器静静停在一边,当初那个院子已经变成了一片瓦砾,大树被锯断、拉走(不知拉去哪里,也不知作何用场),青苔被碾得粉碎,被黄土掩埋,就好像从未存在过。野草消失了,有几丛侥幸残留的也如同行尸走肉,在北京初秋的风里枯干。碎砖堆的缝隙里还能见到纠缠不清的爬藤,根蔓断裂,却依然死而不僵的绿着。周围是沉默高耸的大厦,一如既往的呆板而充满敌意。

院子不再令人惊讶,不再保有秘密,它一目了然——那不过是一片两万平米的废墟。就如同CBD的每一片废墟,就如同人间的所有废墟。

我站在瓦砾的顶端,抽着烟等待黑Z的到来。阳光明媚、反光刺眼,我不得不戴上墨镜,就像第一次来到此地时一样。黑Z迟到了,我摸出一个崭新的爱玛仕扁酒壶,酒壶表面蒙着爱玛仕招牌似的橙色皮革,店里的服务员告诉我这是小山羊皮,我才不在乎这是他妈的谁的皮呢。我啜饮了一口火焰般的“格兰杰”,威士忌里有鲜明的木炭和橡木味道。

通常情况下,我不会在大白天喝酒,可是今天不同以往。

黑Z和牛头梗来了,黑Z穿着Burberry的风衣。我们互相打了招呼,向废墟中心走去,身后跟着民工和几辆“铁手”。按照黑Z的计划,“昨天CBD”的拆除进度应该与院子同步,“这样比较容易掩人耳目”他说。掩人耳目?我实在想不出掩人耳目的必要。

本来我还担心院子被拆了我们会找不到入口,可事实证明我们依然可以自由进出“昨天CBD”,按照来福的说法,我们身上有它们的标记,不但我们可以随时进入,就连被我们允许的人也全部可以。姥姥的,真他妈方便。

那座作为屏风的二层楼已经不存在了,昨天CBD入口的那条马路变得很怪异(我的意思是说比原来更怪异),一头通向那个化外之地的深处,另一头,就是我们进来的那头,连着一片光秃秃的废墟。这里有一条截然的分界,隔开外面的天色和里面的黄昏,我曾经站在那条分界线上,身体前仰后合,一下黄昏,一下正午,一下黄昏,一下正午……

全体人员各就各位之后,我又开始等待,按照约定,我们要等来福们来了再动手。

我掏出酒壶又喝了一口,黑Z瞟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忽然,远远的,有三五成群的人影出现,开始向我们的方向集中。人越来越多,聚在我们前面百米左右的路上。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把笤帚。

这是我们始料未及的,我和黑Z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点惊慌,牛头梗急急的问了一句:“他们想干嘛?”

黑Z沉思片刻:“先等等再说,打电话,把你的人叫来,以防万一。”

牛头梗掏出手机开始布置。

我在人群里看见了那个十五岁少女,脸色苍白,她虚弱的倚在自己的笤帚上,我以为她会怒视我什么的,没想到她眼神茫然,不知看向何处。不知为什么,看到她,让我既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开始不安。

双方对峙了五分钟之后,终于,一个神情恍惚、头发蓬乱戴着眼睛的中年男子从人群里向我们走过来,他的笤帚显得非常破旧,看起来已经无法使用了,几乎成了某种象征性的物件。

男子越走越近,我觉得他有点面熟。

牛头梗忽然低声骂了一句“操”,黑Z也脱口而出“是他”,我终于认出了此人——张吉才。

张吉才走到黑Z和牛头梗面前,两人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张吉才从裤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举到我们面前。

我仔细一看,是一张记者证,上面贴着他的照片,比身份证上那张意气风发多了。

“这是我的真实身份 。你们上次欺负我的情景都被拍下来了。还有,现在,有六台摄像机正对着你们。”

我们慌忙四下张望,什么也没发现,也不知摄像机都藏在哪里。

“你们打算怎么办?”张吉才不动声色的逼问。

黑Z和牛头梗面面相觑,我脑子乱成了一团,只好又喝了口酒。

沉默笼罩着我们,感觉上过了一百年。

忽然,张吉才哈哈大笑起来:“瞧吧你们吓的。我开个玩笑而已。哈哈哈哈!”他一边笑一边随手把那张记者证扔掉了。

我们彻底傻了。

张吉才转向我:“你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我木然的跟着他走到了一边,他用某种悲伤的眼神打量着我,然后缓缓说:“那孩子没有任何伤害你的意思。”

我知道他指的是谁,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我偷眼撇向黑Z和牛头梗,两人捡回了那张记者证,正认真研究着。

张吉才咳嗽了一声,我重新看向他,他说:“看来你确实已经跟来福签约了,可是,事情仍然可以改变,你明白么?”

“不明白。”我说。我像个傻B一样从头到尾都没明白过。

张吉才叹了口气:“我尽可能解释一下吧:来福的故事听过了?”

我点点头。

他也点点头,继续说:“它们本来是为了守护记忆而生的,但它们最终选择了遗忘,这不是它们的错,这是……这是另外一个很长的故事了。我们从一开始就和来福共生于此,最初的我们是被来福唤醒的人,可以说是它们的信众。直到他们放弃了记忆的力量,遗弃我们,于是我们接手守护记忆。我们和来福之间……啊,那又是更长的故事了。怎么说呢,我们和来福,虽然互相矛盾,但是缺一不可……”

这个我明白:记忆和遗忘,就像生和死、创造和毁灭、幸福和苦难,二元统一的老一套,我又喝了口酒。

张吉才继续诉说着,不疾不缓:“来福认为这个地方是它们创造的,他们可以随心所欲,这是它们犯的第一个错误。这个地方有自己的意志。”张吉才打住话头,看着我。

自己的意志?我四下看看,想像着某个旧房子的门是一张大嘴,瓮声瓮气地大喝一声:“我是有自由意志的!”那拆迁成本可就高了去了。

“那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张吉才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似的微微一笑,“这个地方本来就是由人们的记忆构成的,记忆就是意志。最近一段时间,应该说是很长时间,这里膨胀得太厉害了,人们不停的抛弃、抛弃、抛弃,我们和来福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冲突。”

“冲突?”我想起了燃烧的女孩,合体的来福,第一次开口询问。

“是啊,冲突的方式是你想象不到的,这里被弄得天翻地覆,很多记忆面目全非,于是外面的人们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许多人忘记了本不该忘记的,还有许多人却对某些过去永远无法释怀。你没有感觉么?你也身处其中啊,你没有感觉到大家是多么的焦躁、多么的迷惑或者多么的愤怒么?”

“哦,你说的是我没酒喝的时候吧。”

张吉才又笑了:“有酒喝就好点?”我没接话,他继续说:“我们和来福都发现到了事情的严重,于是,我们各自封锁了自己的一部分力量,达成了某个协议——这和你有关。”

终于要说到重点了。

“可是,根据协议,这个协议本身的内容不能告诉你。”

操!

“为什么是我?”我耐着性子问。

“为什么是你?起初我们也不知道是你,以为你不过是普通的,哦,那些被我们唤醒,来寻找自己的人之一。不过来福比我们更早的发现你是被选择的人。”

“那么是谁选择的我呢?”

“是这个地方。”张吉才放眼四望,我随着他举目看去,没有任何东西能给我哪怕些许的启发,黄昏里的昨天啊,你们到底想要我干些什么呢?

我点燃了一支烟:“可是,我好像已经决定自己是哪边的了。”

“你还没有。”张吉才依然不慌不忙地说,“还没到决定的时候,到时候你会知道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个地方就依靠你了。”

依靠最靠不住的,我曾经听谁说过这样的话?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许多人杂乱的脚步声,我回过头,一群穿着黑西装的人气势汹汹的从入口的废墟涌了进来,牛头梗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我曾经听说过这样的家伙,没想到他们真的夸张到了全体穿上黑西装的程度。

随着黑西装的入场,一阵大风刮过,风息之后,房上树上地上,来福们像大群的乌鸦一样蹲坐着。

“要犯规么?”它们异口同声地说。

张吉才没理会它们,他从笤帚里抽出一根细细的枝条,向我的脸缓缓伸过来,我没有闪躲,枝条划过我的眉心,柔似羽毛又锋如利刃,他盯着我的眼睛,说:“牺牲必将获得补偿。这是我跟你签下的约。”

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张吉才转身就走。

“喂。”我叫住他,“你到底是谁?”

“名子么?”张吉才转身笑着:“我有过很多名字,最近的一个你已经知道了,而我的第一个名字是族人们取的,用你们的话说出来是:利矛般的长牙。”

利矛般的长牙、大树般的粗腿、蟒蛇般的鼻子、发辫般的尾巴……这是盲人摸象的游戏么?

张吉才走回了人群,拿笤帚的人们随着他向后退去,退得远远的看着。

我走回黑Z身边,他问:“他跟你说什么?”

“没什么,做我的思想政治工作呗。”

“我们不用管他们吧?”

“不用。”我摇摇头。

“丫的记者证是假的,我刚打电话查过了。”牛头梗说。

“丫的身份证也是假的。”我答道。

一只来福走上前来:“可以开始了。”

黑Z一挥手:“开工。”



尽管我们事先做过铺垫并许以数倍的工钱,但当来福们开始和挖掘机融合的时候,大多数工人们还是被吓跑了,连黑西装们都乱了阵脚,甚至有几个黑西装瘫在了地上。

黑Z和牛头梗大嚷大叫的努力控制形势,勉强没有让所有人都散去,可是那曾经是挖掘机的东西却再也没有驾驶员敢坐进去了。

不知多少只来福附在上面,挖掘机看起来像是地狱来的怪物,钢铁上疙疙瘩瘩的铺满黑色的毛,毛间突起无数张又老又苍白的脸,像是一块块的疥疮,巨大的铁手上长出了真正的爪子,只有履带和关节部位还能看出机器的样子。

挖掘机自己动了起来。

从入口的那条界线开始,铁手如同推倒积木般,摧毁着房子、街道、地面甚至天空——我清楚地看见黄昏一步步后退。

黑Z的脸上露出一点喜色,牛头梗咧开了嘴,挖掘机的速度快得超越了任何施工常识。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又喝了一口酒。

一颗溅起的石子直朝我飞过来,我连忙闪开,石子落在我的身后。牛头梗把一顶安全帽扣在我头上,黑Z说了声:“咱们站远点!”

我转过身,捡起那个石子,端详着。我不知道它以前属于什么地方,它已经被切断了,我摸索着那个新鲜的断面,突然……

酒劲涌上来了。

那个感觉,那个感觉就像那次听到女孩的歌声一样。不,不是酒劲,那是一个陌生人的记忆,是被某人抛弃的记忆:

记忆从一间昏暗的公共厕所开始,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和他的父亲。

男孩搀扶着父亲走进厕所,尿味儿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我知道,那是医院的厕所。

头疼欲裂,太多的记忆一下子冲入我的脑袋。

父亲已经是肺癌和肝癌的晚期,就和那些失败者一样,就和我一样,他喝了太多酒抽了太多烟,男孩很难说受到过什么父亲的什么重视,而且他似乎也不希望吸引父亲的注意力,特别是当父亲喝醉了以后。

这一天,是父亲上手术台的日子,那是一个注定不可能成功的手术。

父亲突然让男孩扶他去厕所,男孩有点惶恐,因为他很少和父亲独处。

父亲站在小便池边,忽然像变魔术般把一支烟叼在了嘴上。男孩张开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父亲点了几次烟,手抖得厉害,没有点着。男孩默默的伸手拿过打火机,替父亲点着了烟。

父亲深深吸了一口烟,看着男孩,张开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他就那么抽着烟,看着男孩,眼神复杂而又混浊。

男孩点了点头。

于是父亲也点了点头,他把烟叼在嘴上,解开裤子。

就这样,父亲仰着头,嘴上叼着烟,一只手把着那话,一只手拉着儿子,尿液和眼泪同时溅射出来。

男孩稳稳拉着父亲的手,低头不语。

这是父亲留给男孩最后的记忆。

它将永远的熄灭在遗忘的黑暗里。

我到底干了什么呀!

我扔掉石子,可是这段记忆依然在我的脑袋里呐喊。我恍惚着,摇晃着,黄昏之地在我的眼睛里扭曲,我仿佛看见身边的老房子张开了嘴,和我脑子里的记忆一起呐喊。

我跌跌撞撞的靠在墙上。

我跌进了昨天的河流里。

起初,那是淹没和窒息,我努力挣扎,可是无济于事,太多了,太纷乱了,太沉重了,我被冲刷着,裹挟着,精疲力尽,我放弃了。然后,我反而漂浮了起来,我渐渐能控制住自己了,我找到了记忆的流向和律动。

“到时候你会知道的。”张吉才或者叫“利矛般的长牙”这样说。

我深吸一口气,向河流之下潜去。

我终于明白了。

这是被遗弃之地、这是失落之地、这是昨日之地——这也是“寻回之地”。这里是人们一手建成的,却从没出现在地图上,这是永远的“规划外用地”。

我知晓了来福和拿笤帚的人的约定,那就是由人类自己来选择:遗忘还是记得。这是不能被事先披露的条件,这必须是独立的选择,公平的选择——这不是房地产项目拆迁的问题:当我做出选择的时候,就是决定这个地方是否还有必要存在的时候。

这个地方选中了我,因为我有拼命想要否定的过去,可是,除了这些过去也一无所有了。

公平啊,对双方都是。除了我。
不能说出口的找到了出口。

我静静躺在昨天的河床上,任凭水流将我带到随便哪个地方,我感到安宁和满足,我不知道我将要到达哪里,但我至少知道了我是从哪里来的。

忽然一阵乱流,一个巨大的阴影向我游来,速度快如猎食的鲨鱼,是来福,啊,真是了不起的狗刨式!

“回去!你已经和我们签约了!”来福在水中咆哮。

我没理它。

“你来不及阻止我们的,你已经给了我们权力,你没办法了!大象们也没办法了!”

我还是没说话。

“你知道违约的后果么?”

我摇摇头,我从来没见到来福的表情如此狰狞。

“吃掉你!吃掉你所有的过去!”来福张开大嘴,牙齿残缺不全,“那你就什么都不剩了!”

“操你妈。”我说。


“来福挖掘机”工作得异常顺利,它们现在正在一起攻陷一座五层楼,看起来势不可挡。

越来越多的陈旧的记忆被遗忘,扬起一股股烟尘。

“当”的一声巨响,仿佛以万钧之力敲响了一口巨钟,声波久久回荡,我瞬间失聪,所有的人都捂住了耳朵。

那座正在被拆除的楼中有什么东西。

当楼体表面的砖被扒下去的时候,它显露出来,非常巨大,有着黄金的光泽和质感。刚才的巨响就是铁手敲击在上面发出的。

几只铁手向它发起攻势,巨响连连,可是那玩意不动分毫。

“什么东西?”牛头梗问道。

我心里有数,一言不发。

铁手改变了策略,它们三下五除二扒掉那东西周围的砖,让它完全露出来。

它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露出地面的部分仿佛一个蘑菇。

铁手停下了。

蘑菇开始膨胀,快速的从土里向外拱,它一定是非常非常大,方圆百米的地面都鼓了起来,马路龟裂,电线杆倒下,周围的一片房子倒塌了。

终于,蘑菇完全钻出地面,并且忽忽悠悠的向半空中飘去,连我都被吓了一跳,我没想到这玩意的实体竟然是这个样子:它太大了,足有十层楼高,通体浑圆,散发着火焰般的金光,它根本不是什么蘑菇,它是一个黄金铸成的——

高音喇叭。

喇叭升至空中,悬停在那儿。

它转动了一下,似乎是调整好了角度,里面传出了“喂”“喂”的试音声。

接着,一个嘹亮激昂的男声传出来,音量盖过了一切,我相信每个人的耳朵里除了这个男声再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了,它说:“我代表正确、代表绝对正确、代表唯一的正确、代表永远正确,命令你们:停下!马上停下!谎言敌不过真理!乌云遮不住太阳!猫头鹰的嚎叫阻挡不了黎明!看哪!我为你们带来了正义的光芒!”

然后,它果然释放出了正义的光芒。

黄昏之地升起了一个太阳。

不,金光比太阳更明亮,我带上墨镜依然不得不眯起眼睛。在这光芒之下,一切都变了,变成了政治宣传海报上那样的布景——明亮、单线条、色彩鲜艳、没有透视感。

天空万里无云,人间一派祥和。

同时,高音喇叭里传出了各种混杂的音乐。有振奋人心的进行曲、有高亢雄壮的颂歌、有甜美清澈的抒情女高音,它们没有一丝阴霾,没有一点杂质,不知疲倦气贯丹田的轮放着。

唯一的不和谐来自“来福挖掘机”,每一块毛皮都抽动着,每一张脸都愤怒的张大了嘴——可惜发不出半点声音,铁手像蛇一样扭曲。

一支铁手疯狂的拍向旁边的房子。什么都没发生。房子成了一个明亮单薄的幻影,铁手仅仅是凶狠的滑过了空气。

来福们行动起来了。他们像被风吹落的深秋的树叶那样,纷纷从挖掘机上滑下来,当最后一只来福离开挖掘机时,几架挖掘机崩溃了,解体成了一堆堆废铁。

成群的来福同时纵身一跃,那是挣脱了地心引力的一跃,来福们扑到了黄金喇叭上。

一瞬间,太阳熄灭了,音乐停止了。喇叭像刚才的挖掘机一样和来福融合了,天空中悬着一个长满黑毛的庞大肉瘤,无数张老脸阴沉的俯视着一切。

“喂我!”所有的脸一起说。

然而,它们的话音刚落,肉瘤就开始出现了裂缝,金光从黑毛间透出来,老脸们现出了惊惶和绝望的表情。

喇嘛抖动了几下,无数条僵硬的黑狗从天而落,仿佛下了一阵雨,黄金喇叭重放光芒,充盈耳鼓的音乐声再度响起。

我看看来福们,它们没有真的死去,却也没有了站起来的力量,苍老的眼睛一起盯着我,无力的眨动。

我示威似的直视着这些眼睛。

我再仰头看看喇叭,这东西是我从记忆之河的沉渣中找到的,是我从人们那些怪异荒诞却残酷异常的梦境里找来的,甚至是从我自己懵懵懂懂的印象中挖出来的,它如此苍白却也如此残暴。

在记忆之河的最深处,我亲手造出了它。

它不是真实的记忆,但它也决不会被遗忘,如果它非得需要一个名字的话,我会叫它——“篡改”。

现在,是由我来收拾掉它的时候了。

我仰起头,对着那个黄金喇叭,开始放声大笑。

起初,那笑声连我自己都听不到,可是渐渐的,笑声越来越大,从音乐声中挤了出来,接着,笑声打乱了音乐的节拍,然后,整个化外之地都回荡起我的笑声,不,是所有时间累积的、见多识广的记忆都和我一起大笑起来。

我笑得直不起腰,我笑得留下了眼泪,这我的印象里,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笑过了。

在笑声中,喇叭哑了下来,光芒黯淡了,这家伙从来都经不起揶揄和嘲笑,那是什么黄金喇叭呀,那不过是一个吹得胀鼓鼓的气球而已。终于,气球爆炸了。

黄昏降临。

我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息不止,大串的汗水滴在地上。

我透过起来之后缓缓抬起头,环顾四周,这里已经乱七八糟一片狼藉,还好,只是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还算不上废墟。

拿笤帚的人们慢慢向我走过来。

黑Z、牛头梗和黑西装们都大张着嘴,一脸茫然。

来福们依然躺在地上,有几只想要尝试着站起来,没有成功。

一片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有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那是北京秋天的风,我的汗渐渐干了。

黑Z第一个回过神来,他开始大叫,向着来福:“起来!起来呀!”那声音显得嘶哑而又凄厉。

他开始跑向来福,一边跑一边继续大叫,声音里透出了哭腔,突然,他摔倒了。这没有让他停下,他向前紧爬了几步,拔起脚继续跑。他一瘸一拐的跑到来福中间,发疯似的摇晃着他能够到的每一只,他大叫着:“把我的地给我!把我的地给我啊!我喂过你们了!”

牛头梗凝视了一会儿疯狂的黑Z,摇摇头,叹了口气,向黑西装们打了个手势,一行人转身离开。

我走到黑Z摔倒的地方,一只鞋陷在被挖掘机翻起的泥土中,我拔出鞋,掸掸上面的土,那是一只PRADA。

从不失手的失了足。

我拿着这只鞋走到了黑Z身边,他已经不在大叫,虚脱了似的坐在了地上,他用充满血丝的双眼望着我,嘴唇轻轻翕动,不知念叨着什么。

我替他穿上鞋,他茫然的任我摆布。

我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银行卡,卡上存着黑Z那火烫的“握手”。我把卡塞进他的口袋里,轻轻说:“密码是6个8。”

黑Z的表情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

“噢,对了!还有这个。”我又掏出那个爱马仕酒壶。我摇了摇酒壶,扬起脖子蒙灌几口,然后把酒壶塞给黑Z,黑Z盯了一会儿酒壶,又看看我,然后下定了决心似的把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干,涓滴未剩。

“为了记住什么而喝醉。”我笑着说。

黑Z恍惚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几乎称得上笑容的表情。

“你马上就要什么也记不住了!”一只来福终于站了起来。

“急什么!”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的身后响起。

我转过身,女孩看着我,手里拿着一瓶65度衡水老白干。

这一醉好长啊。





尾声

我第一次独自出去收集。

我在黄昏出发,当然,此地无论何时都是黄昏。

我拖着笤帚向出入口走去,街道的尽头是一扇小门,门上的上方有个牌子,上面写着"EXIT".

我推开门,跨过去。

那是一个巨大的地下车库,有着昏暗的灯光和潮湿的空气,顶棚上纵横着粗粗细细的管道。

我四下看看,小心翼翼的试着挥动了几下笤帚。

一个家伙从我面前走过,对我视而不见的走向一辆汽车。忽然,他像听见了什么似的停下步子,缓缓的向我转过头来。



(完)

This post has been edited by Dabus: 2023-06-28, 1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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