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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 别为我掘墓, 霍华德写的克苏鲁式故事
Roman Hook
2023-07-30, 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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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g Me No Grave

别为我掘墓


作者:罗伯特·E·霍华德(Robert E. Howard)
译者:浪漫之钩

老式门环的轰鸣声,诡异地回响着,穿越过整座房子,将我从一场被噩梦萦绕、无法安歇的睡眠中惊醒。我望向窗外。在西沉的月亮那最后的一片光亮之中,是我的朋友约翰·康拉德(John Conrad)那白色的脸庞,正朝上看着我。

“我能上来吗,基洛万(Kirowan)?”他声音颤抖,焦虑不安。

“当然!”我从床上跳了下来,套上了一件睡袍,这时,可以听见他已走进了前门,正在楼梯上往上爬。

不久后,他来到了我面前,在刚刚打开的灯光中,我看见他的双手不住地颤栗着,脸色也苍白得极不寻常。

“老约翰·格里姆兰(John Grimlan),在一个小时前死了,”他猛然说道。

“真的吗?我都不知道他生病了。”

“那是一种特殊的自然现象,突然向他袭来了致命一击,是某种突发疾病,有些类似于癫痫。你也知道,他到晚年后一直面临着这些风险。”

我点了点头。对于那位隐士一般的老人,我有所了解,他居住在山上一栋漆黑的大房子里;事实上,我曾目击过一次他那种奇怪的病症,充斥着扭动、哀嚎、叫嚷的发病场景,令人惊悚骇异。当时,那个可怜人趴倒在地面上,就像一条受伤的蛇,他满嘴念叨着可怕的诅咒,和黑暗的渎神言辞,直到那些话语突然中断,转为一声纯粹的尖叫,让他的嘴唇间溅满了白沫。看到这,我明白了,为什么古代人会将这种病人视为被魔鬼附身的受害者。

“——某种世代遗传的污渍,”康拉德继续说道。“老约翰显然是继承了某些与生俱来的缺陷,这源于某种可憎的疾病,或许是从某个遥远的祖先那里遗传来的——偶尔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又或者——呃,你知道老约翰这个人,一直在四处窥探地球上那些神秘的地区,他青年时代曾游历过东方各地。极有可能的是,他在游历的过程中感染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病症。在非洲、东方,仍存在着很多尚未被归类的疾病。”

“但是,”我说,“你还没告诉我这次突然到访的目的,在如此不寻常的时间点——我注意到,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

我的朋友似乎相当困惑。

“呃,事实是,约翰·格里姆兰死的时候,身边除了我没有别人。他拒绝接受任何形式的医疗救助,在最后的几分钟里,很明显他已经快死了,而我正准备不顾他的意见,想去找些人来帮忙,这时他发出了一阵嘶吼,一阵尖叫,如此狂暴的叫喊,使我无法拒绝那激烈的请求——他说,不要把他留在这里一个人死去。

“我也曾见识过人们的死去,”康拉德补充说,他擦了擦惨白的额头上渗出的汗水,“但约翰·格里姆兰的死亡,是我见过的最吓人的一次。”

“他表现得极度痛苦?”

“他看上去处于强烈的肉体苦痛之中,但这基本又被另一种痛苦盖了过去,某种精神上或是心灵上的剧烈折磨。他鼓胀的双眼中满是恐惧,那尖叫声已经超出了任何可以想象得到的、正常的惊骇之情。我跟你说,基洛万,一个普通的邪恶人物可能向人们展示彼方的景象,引起一些普通的恐惧,和这比起来,格里姆兰的那种恐慌要更大、更深。”

我不安地挪动着身体。这段描述中,蕴藏着某些阴暗的意味,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忧虑,一股寒意钻过了我的脊椎。

“我知道,乡下人总是声称,他在年轻时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而那种突然的癫痫发作,仅仅是一种清楚明白的标志,证明有恶魔的力量笼罩在他身上;当然,这种话是很愚蠢的,更适合放在中世纪说。我们都知道,约翰·格里姆兰此人,有着格外邪恶、格外阴毒的一生,甚至延续到了他的晚年。这完全在情理之中,他走遍世界各地都受到厌恶和惧怕,因为我从未听说,他有做过哪怕是区区一件好事。你是他唯一的朋友。”

“那是一种奇怪的友谊,”康拉德说。“他那些不寻常的能力,把我吸引到了他身边,毕竟,即便有着残酷的天性,约翰·格里姆兰依然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一个底蕴深厚的人。他深深地沉浸在玄秘的学识中,我最初就是由于这方面的事情而遇见他的;如你所知,我这个人,总是对这一类研究方向抱有强烈的兴趣。

“然而,在这一方面,格里姆兰同样非常邪恶,非常反常,就像在其他所有事情上一样。他忽视了玄学中纯洁的一面,一心钻研着那些更黑暗、更阴森的相位——研究恶魔崇拜、伏都教和神道教。他熟悉这些污秽的技艺和学问,所学的知识既广博又亵渎。若听他讲述自己的研究和实验,你将体验到无比的恐怖与恶心,就像是一条恶毒的爬虫激起的那种反感。由于他并没有沉溺到毫无底线的地步,所以,即使在我面前,有些事情他也只是略加暗示而已。我跟你说,基洛万,如果是和令人愉悦的同伴坐在一起,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那么,那些关于未知的黑暗世界的故事,听起来可能非常可笑。但你要是和我当时一样,处于某些亵渎神明的时刻里,坐在约翰·格里姆兰那寂静、怪异的书房中,看向那些发霉的古老书卷,听着他那令人惊悚的言谈,那么,你也会和我一样,在骤然的恐惧之下,吓得舌头死死抵住了上颚,在你面前,超自然的事物将变得仿佛极度真实,好像就在身旁——就像我当时的感受一样!”

“但以上帝之名啊,喂!”我大叫起来,因为这紧张气氛正增长到令人无法承受的地步;“说回重点吧,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呢?”

“我要你跟我一起去约翰·格里姆兰的房子,帮我执行他那些怪异的指示,那些与他的尸体相关的命令。”

我从来都不喜欢冒险举动,但还是匆匆穿好衣服,忽地,一阵颤栗,一种预感,令我哆嗦了起来。一穿戴完备,我就跟着康拉德走出了屋子,朝着约翰·格里姆兰的住所的方向,踏上了那条寂静的公路。道路沿山坡盘旋上升,这一路上,只要往上方和前方望去,就能看见那栋巨大、阴森的房屋,它像一只邪恶的大鸟,坐落于高山的峰顶,粗犷硕大,漆黑而突兀地显露在星辰的映衬下。西面,只有一片暗红的色晕跃动着,那是一轮上弦月,刚刚沉落离开了我的视线,没入了低矮的黑色群山之后。这一整夜似乎都充满了幽暗的邪恶,头顶上的某个地方里,持续不断地响动着蝠翼的挥打声,使我绷紧的神经抽动着,振荡着。为了让心脏那快速的砰砰撞击沉静下来,我说道:

“你是不是也和许多人所坚持的那样,认为约翰·格里姆兰是发疯了?”

我们又大步走了一段距离,康拉德方才开口回答,仿佛怀着一种奇怪的抗拒心理,“可是,对于某件事情,我要说没有人能比他更理性。然而,在研究过程中的某个夜里,他似乎突然打断了自己与理智的所有纽带。

“他大谈了好几个小时,谈论他最喜爱的那个话题——黑魔法——突然,他大喊了起来,这时他的脸上带着一团诡异的亵渎光彩:‘为什么我非得坐在这里,对你念叨这种小孩子胡话呢?这些伏都教仪式——这些神道教祭礼——什么羽蛇——什么无角的羊——什么黑豹教——呸!都是些垃圾和灰尘,风一吹就没了!渣滓罢了,来自那真正的未知——深层的秘密!不过是些回音,从那深渊里传出的些许回音罢了!

“‘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那将震碎你这微不足道的大脑!我可以往你的耳朵里轻轻念几个名字,那会让你像一棵着火的小草一样枯萎!你听说过犹格-索托斯吗,听说过卡索洛斯[注1]和沉没的城市吗?这些名字,甚至没有一个包含在你的神话知识中。哪怕在梦中,你都不曾瞥见过一眼科斯[注2]的黑色巨石墙,也从未能畏缩在从犹格斯吹来的毒风之前!

[注1:Kathulos,出自霍华德的《骷髅脸》。]

[注2:Koth,在霍华德另一篇小说《亚述巴尼拔之火》中,科斯与克苏鲁、犹格-索托斯并列,似乎又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个邪神。但在野蛮人柯南系列里,科斯直接变成了国名。洛夫克拉夫特的《梦寻秘境卡达斯》和《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里,则提到一种“卡斯之印”(the sign of Koth),不清楚两者是否有联系。]

“‘但我不会因为自己有这些黑暗学识,就批判你多么无趣!我不能指望你这婴儿般的大脑能承受得了我所掌握的东西。倘若你和我一样老——倘若你见过我所见过的那些景象,诸国崩塌,时代逝去——倘若你积攒下无数年岁来的黑暗秘密,就像成熟的谷物——’

“他放声叫嚷,那张狂放地亮着光的脸庞,看上去简直不像是人类,忽然,他留意到我那明显的困惑不解之意,于是爆发出了一阵恐怖、尖厉的大笑。

“‘吓!’他用一种令我感到很陌生的声调和口音尖叫道,‘想必我吓到了你,确乎,此事无甚稀奇,生命技艺之前,你毕竟不过乃一赤裸蛮子罢了。你认为我人已老,嗯?为何,你这咧嘴粗人,若我透露出人类那许多时代,你就等死吧,我所知的年月——’

“但就在此时,这巨大的恐怖压倒了我,令我逃离了他身边,就像在逃离一条蝰蛇,而他那高亢的、恶魔般的笑声,跟在我身后追出了那座昏暗的房子。几天后,我收到了一封信,他为自己的行为道了歉,并笨拙地将其归咎于——这也太笨拙了——将其归咎于药物。我不信,但经过一番犹豫后,还是恢复了我们之间的来往。”

“听起来他像是完全发疯了,”我嘟囔道。

“对,”康拉德有些犹豫地赞同道。“但——基洛万,你可曾见过,有谁是在约翰·格里姆兰青年时代就认识他的?”

我摇了摇头。

“我曾经费尽心力想暗中打探出关于他的信息,”康拉德说。“他一直住在这里——除了多次秘密的外出,每次通常要离开好几个月——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了。那些年纪大的乡下人明确地记得,他最初是什么时候到来,并占下山顶的那栋老房子的,他们都说,在这中间的年月里,从他身上似乎察觉不到变老的迹象。他刚来的时候,看上去就和现在一样——或者说,和他方才还活着时一样,一直到死去的时刻——始终是一个大约五十岁的男人的模样。

“我在维也纳遇见过老头冯·伯恩克(Von Boehnk),他说自己曾认识格里姆兰,是五十年前在柏林学习的时候,那时自己还很年轻。听说那个老人仍活着时,冯·伯恩克表现得非常惊讶;因为他说,当时格里姆兰似乎就已经是五十岁左右了。”

我难以置信地发出了一声惊叹,预见到了这番对话正趋向某个隐含的结论。

“荒谬!冯·伯恩克教授本人已经年过八十了,到这个高龄的人很容易记错事情。他是把那个人和其他人记混了。”但说这话时,我的肌肤不适地发抖了起来,脖子上的汗毛隐隐颤栗着。

“嗯,”康拉德耸了耸肩膀,“我们到那所房子了。”

那座庞然大物险恶地矗立在我们面前,走到前门时,一阵不定向的乱风呜咽着在附近的树林里吹过。再次听到那诡怪的蝠翼拍打声,我愚蠢地吓了一跳。康拉德将一把巨大的钥匙插进那副古老的门锁里转了一下,进门时,一股寒冷的气流掠过了我们身边,如同一团来自墓穴的气息——霉烂而又冰冷。我哆嗦了起来。

我们摸索着前行的路径,走过漆黑的门厅,进入了一间工作室,在这里,康拉德点亮了一根蜡烛,因为在这屋子里是别想找到什么煤气灯或电灯的。我看向自己的四周,害怕着这光线可能暴露出的什么东西,然而,这个挂着厚重帘幕、摆着古怪家具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们两人。

“哪里——在哪里——它在哪儿?”我喉咙发干,用沙哑的声音悄声问道。

“楼上,”康拉德压低声音作答,显示出这座房子的死寂与神秘,同样也在他身上施加了一种魔力。“楼上,在书房里,他就死在那儿。”

我不自觉地向上瞟去。在我们头顶的某个地方,这座阴森房屋那孤独的主人正躺倒着,陷于自己最后的长眠之中——一片寂静,白色的脸上龇牙咧嘴,浮现着一张死亡的面具。慌乱笼罩着我的心头,我在尽力控制住自己。说到底,那不过只是一个行事恶劣的老人的尸体而已,过去他一直危害着所有人——这个观点空洞地围绕在我的脑海中,就像一个受惊的孩子,试图用这种言语来让自己安心。

我扭头看向康拉德。他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个发黄的信封。

“这,”他从信封里抽出几片写得密密麻麻的、发黄的羊皮纸,“这,实际上,是约翰·格里姆兰的遗言,但唯有上帝知道这到底是在多少年前写的。十年前,他刚从蒙古回来,就立即把这封信交给了我。那是在他第一次发病的不久之后。

“他给了我这个信封,封好了的,然后要我发誓说,我会小心地把信藏起来,还有,绝不可以将其打开,直到他死去为止,那时我便将阅读到其中的内容,并准确地遵从上面的指示。另外,他还要我发誓,在信封交给我之后,无论后来他再说什么,做什么,我都只会照着最初的指示行动。‘因为,’他脸上带着一副可怕的笑容,‘肉体是软弱的,虽然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但如果遇到某个虚弱的瞬间,我可能会想反悔起来,那还很遥远,离现在还遥远得很。也许你永远无法理解这件事,但你要照我之前说的做。’”

“然后呢?”

“然后,”康拉德再次擦了擦额头,“今晚,当他倒在地上翻滚扭动,处于濒死的痛苦折磨中时,那无言的哀嚎里混杂着狂乱的告诫声,要我把那个信封带过来,在他眼前销毁!向我哭诉这些话的时候,他用手肘硬撑着爬起身,瞪着眼睛,头顶的毛发直直地竖了起来,他对我尖叫着,那叫声感觉阴冷入骨。接着他开始嘶叫,叫我销毁那个信封,不要打开;还有一次,他在谵妄中大声呼嚎,要我把他的肉体切碎,将碎片播撒到天地四方!”

我那干燥的嘴唇间,蹿出了一声无法抑制的恐怖惊叹。

“最后,”康拉德继续说,“我屈服了。因为还记得十年前的那番指令,刚开始,我冷酷地不为所动。但最后,由于他的尖啸声变得令人难以承受地绝望,我改了主意,去取那个信封,即便这意味着要留他一个人在那儿。然而,就在我起身时,最后一阵可怕的痉挛来了,被鲜血沾污的白沫从他变了形的嘴唇中溅出,猛地一下剧烈的抽动之后,生命离开了他那扭曲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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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30, 1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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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笨拙地摆弄着羊皮纸。

“我要履行自己的承诺了。此处的这些指示似乎很荒唐,或许是那失控的头脑里的一些突发奇想,但我言出必行。写得很简洁,要我将他的尸体放在书房里那张巨大的黑檀木桌子上,点燃七支黑色蜡烛摆在他周围。所有门窗都要紧紧关闭并闩上。之后,在黎明前的那阵黑暗中,我要朗读那个公式,那个魔法或者说咒语,它保存在一个更小的、被封上了的信封里,就在这前一个信封内,我至今都还没有将其打开。”

“可是,就这些吗?”我大叫道。“没有关于处置财产、地产的条款么——或者,关于如何处置尸体?”

“什么都没有。遗嘱的话,我之前已在其他场合看过了,他明确要把地产和财产留给一位东方绅士,此人在文件中名为——马利克·塔乌斯[注]!”

[注:Malik Tous,中东雅兹迪人信仰的对象“孔雀天使”。]

“什么!”我大叫着,灵魂大受震撼。“康拉德,这简直比疯狂还越加疯狂!马利克·塔乌斯——天呐!没有哪个寻常人起过这样的名字!那是神秘的雅兹迪人所崇拜的污秽邪神的名号——他们住在受诅咒的阿拉穆特山[注1]——那八大铜塔(Eight Brazen Towers)矗立在亚洲深处神秘的荒原里。对他的信仰的标志,就是那只铜孔雀。穆罕默德的传人们,都仇恨着崇拜这个恶魔马利克·塔乌斯的信徒,他们说,他就是万千世间的邪恶的本体——黑暗王子——阿赫里曼[注2]——古老的大蛇——真实不虚的撒旦!而你刚刚说,格里姆兰在遗嘱里说到了这个神话中的魔鬼?”

[注1:Mount Alamout,位于伊朗北部,历史上是阿萨辛派的据点。但雅兹迪人实际上主要生活在伊拉克。这里霍华德和金庸《倚天屠龙记》一样,混淆了阿萨辛派和中东其他信仰的传说。]

[注2:Ahriman,拜火教神话中的恶神。]

“是真的,”康拉德嗓音干哑。“看——他在这张羊皮纸的角落上信笔写了一句奇怪的话:‘别为我掘墓;我并不需要。’”

又一股寒意,从我的脊背萦绕而下。

“以上帝之名啊,”我有些发狂地尖叫道,“我们快点把这桩难以置信的事情办完吧!”

“我想,喝点酒会好一点,”康拉德润湿了一下嘴唇,答道。“我印象中,好像看见过格里姆兰从这个柜子里拿酒出来——”他弯腰凑向一座带有华丽雕刻的桃花心木柜子,费了些劲后打开了柜门。

“这里没有酒,”他失望地说,“如果我的确感觉需要酒精的刺激——这是什么?”

他拿出了一卷羊皮纸,一卷积着灰尘,发黄的,部分被蜘蛛网覆盖着的羊皮纸。这阴森的房子里的每一样东西,对于我焦虑不安的知觉来说,似乎都充满着神秘的意味与含义,我屈身越过他的肩膀望去,看见他正在展开纸张。

“是一份贵族档案,”他说,“一份记载着出生、死亡日期等等内容的史料,就是那种古老家族常常会有的东西,时间是十六世纪,以及更早之前。”

“名字叫什么?”我问道。

他沉着脸看着那些灰暗的潦草笔迹,努力想搞定已褪色的古体文字。

“G-r-y-m——我懂了——是格里姆兰(Grymlann),当然啦。这是老约翰他们家的档案——萨福克[注],蟾蜍原庄园(Toad’s-heath Manor)的格里姆兰家族——好怪异的宅院名字啊!看这最后一栏。”

[注:Suffolk,位于英国东部海岸,现实世界的敦威治就在这一带。]

我们一起读道,“约翰·格里姆兰,生于1630年3月10日。”接着,我们两个都大叫了起来。这一栏下方有新近写下的内容,是一种奇怪的凌乱字迹,“卒于1930年3月10日。”下面是一枚按在黑色蜡油上的印记,印着一个奇特的标志,有点像是一只展开了尾羽的孔雀。

康拉德一言不发地盯着我,他脸上的血色消退一空。恐惧所激起的怒意,让我振作了一下。

“这是那个疯子搞的恶作剧!”我高喊道。“这舞台被设计得如此的极致精巧,令演员们陷入了无我的状态。无论是谁进来,都会产生出大量不可思议的感受,以至于使自己变得无能为力。这一切,全都是一出非常愚蠢、非常无聊的幻觉戏码。”

就在我说话时,冷汗仍在不断从身上冒出来,我颤抖着,就像得了疟疾。康拉德无声地做了个手势,转身走向楼梯,手中举着一根从桃花心木桌子上拿来的巨大的蜡烛。

“不用说,我想,”他低声道,“我应该独自去完成这件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的;可我没有那种由正义带来的胆量,现在,我很庆幸自己没有。”

一阵死寂的恐怖萦绕在宁静的屋子里,我们走上了阶梯。一股隐约的轻风,不知从什么地方溜了进来,吹得沉重的天鹅绒帘幕沙沙作响,我想象着:有带爪的手指正偷偷拉拽着挂毯,让那红色的山羊眼睛,能紧盯住我们。有一次,我感觉自己听见了,在我们上方的某处,有一双硕大的脚,发出模糊不清的笨重脚步声,但那肯定是我自己的心脏发出的,那沉重的撞击声。

楼梯汇入了一条宽敞的昏暗走廊,在这里,那根暗淡无光的蜡烛投下了一片朦胧的光亮,仅仅只是照亮了我们苍白的脸而已,还让周围的阴影在对比下显得更加漆黑了。我们停在了一扇厚重的门外,我听见康拉德尽己所能地、急剧地喘着气,仿佛一个人要从肉体或精神上激励自己似的。我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直到指甲扎进了掌心里;随后,康拉德一把推开了门。

一声锐利的尖叫,从他的嘴唇间扑出。蜡烛自他那无力的指间摔落在地,熄灭了。约翰·格里姆兰的书房里光芒闪耀,尽管在我们刚到的时候,这整座房子还是一片黑暗。

光芒来自七支黑色的蜡烛,它们按照固定的间隔摆放,围着那张巨大的檀木桌子。在这桌子上,蜡烛之间——我鼓起勇气面向这景象。眼下,在这神秘的光源面前,桌子上的东西映入了视野中,我的决心几乎要崩塌了。约翰·格里姆兰生前就已经不招人喜欢了;死后更是丑恶可怕。对,他丑恶可怕,即使他的脸被仁慈地用同样古怪的丝制长袍蒙了起来,那袍子制作成了奇异的、鸟类一般的形制,盖住了他的全身,只露出弯曲的、爪子似的双手,和光秃秃的干瘪双脚。

康拉德口中传来一种哽咽的声音。“天啊!”他低声道;“这是什么?之前我是把他的尸体放在桌子上,周围摆好了蜡烛,可我并没有点燃啊,我也没有拿那件长袍盖上去!我出门的时候,他脚上明明还穿着家里的拖鞋——”

他突然停住了嘴。这间死人屋子里,并不只有我们两个人。

刚开始我们没看到他,因为他在屋子一侧远处的一个小角落里,坐在那张巨大的扶手椅上,如此安静,仿佛是厚重的挂毯投下的那片阴影中的一部分。正当我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时,一阵猛烈的颤栗令我摇晃起来,一种像是恶心作呕的感觉,拉绞折磨着我的胃部。第一印象就非常鲜明,一双歪斜的黄色眼睛,死睁着注视着我们。接着,那人站起身来,深深地行了一个额手礼,我们都看出了他是个东方人。如今,当我努力想把他的样子清晰地在脑中刻画出来时,却没有办法,重新描画出一幅哪怕最简单的图像。我只记得那对尖锐的眼睛,和他穿的那件奇特的黄色长袍。

我们机械地回了一礼,他用一种低沉、优雅的嗓音开口了,“先生们,我要向你们请求宽恕!我竟如此放肆,擅自去点亮了蜡烛——我们何不继续这项活动,为我们这共同的朋友。”

他轻轻做了个手势,指向桌子上那具沉默的形体。康拉德点了点头,明显已说不出话来了。有个念头同时从我们的心中掠过:此人也收到了一个被封上了的信封——但他是怎么做到,这么快就赶到格里姆兰的住所的呢?约翰·格里姆兰才刚刚死了不到两个小时,就我们所知的情况,除了我们自己外,并没有人听闻他的死讯。还有,他是怎么进入这座上了锁又插了门闩的房子的呢?

整起事件都很怪诞,不真实到了极点。我们连自我介绍都没有做,也没有询问这个陌生人叫什么。他用一种毫无感情的方式主持着仪式。臣服在如许恐怖与幻象的魔力之下,我们简直是在茫然地行动着,不自觉地服从着他的提示,那传入耳中的,是一种低沉、恭敬的话音。

我发现自己正站在桌子的左侧,越过上面那个可畏的物体,看向康拉德。那东方人环抱双臂站着,低头待在桌子的一头,即使如此,我也并没有突然产生一些疑虑,诸如,奇怪怎么是他站在那里,而不是本来应该由康拉德在那儿,朗读着格里姆兰写下的内容。我发现自己的目光移向了陌生人长袍上的那个图案,就在他的胸口处,用黑色的丝线绣成——一个古怪的图案,有点像是只孔雀,又有点像是蝙蝠,或是飞龙。我猛然意识到,同样的图形也出现在覆盖着尸体的那袭长袍上。

门已经锁上了,窗户也闩紧了。康拉德伸出一只颤颤巍巍的手,打开信内的那个信封,摇颤着展开了放在里面的羊皮纸片。这些纸片似乎极其古老,比起大信封里写有给他的指示的那些羊皮纸,还要古老得多。康拉德开始以一种单调的絮絮低语声读了起来,那声音对倾听者产生了催眠的效果;偶尔,烛光在我眼中变得模糊,这房间,以及存在于其中的人,都奇怪而丑恶地晃荡着,朦胧,扭曲,如同一场幻觉。他读出的大部分内容都是些胡话;没有意义;然而那声音,那古文式的语句,让我心中充满了无法忍受的恐惧。

“凭另行记录之契约为证,我,约翰·格里姆兰,以无名者之名,就此立誓,真心无二。由此,今我以血,书录所得诸言,于君之幽幽静室,于科斯死城,于从无凡人能达,独我至此之地。今我所书诸言,待到前定之时日,当于我尸骸之上依言诵读,使我能报偿前誓。订立此约,皆我自愿所为;已知悉将有此仪式加于我身;公元1680年,年五十矣。即请诵念咒语:

“人世众生未有,上古诸圣已在;即到如今,其主仍居于阴影之中,倘有人踏足而入,料不能回身而出。”

那些词句逐渐演变为了一种狂野的呓语,康拉德念得结结巴巴的,因为那是一种陌生的语言——一种使人略微联想到腓尼基语的语言,但其中带有一种丑恶、古朽的触感,令人颤栗不已,那种古老,超越了人类记忆中的任何凡间语调。有支蜡烛摇曳了起来,熄灭了。我挪了过去,想将其重新点亮,但沉默着的东方人做了个手势,拦住了我。他灼灼燃烧的目光射向我的眼中,随后又重新转向了桌上那具平静的躯体。

手稿内容已经恢复为了古英文。

“——抵达科斯诸黑色城堡之人;黑暗领主遮蔽脸面,两相交谈,其人许以重诺,换得恣其所欲,心满意足;所学不可计量;寿数远过于寻常所能及,乃至延寿达二百五十年。”

康拉德的声音,再次渐渐融为陌生的喉音调子。又一根蜡烛熄灭了。

“——愿此人莫退缩,因其偿债之日缓缓将至;地狱之火掌持其五脏六腑,此乃结清总账之兆。黑暗王子终必收得报偿;欺瞒不得。许之以何物,即以之奉答。奥甘塔·尼·苏巴[注]——”

[注:Augantha ne shuba,含义不明。]

第一声狂野的音调之下,一只冰冷、恐怖的手钳住了我的喉咙。我狂乱的眼神投向了那些蜡烛,不出所料,又有一支烛火一闪而灭了。然而,沉重的黑色帘幕显示出,并没有任何气流搅动进来的迹象。康拉德的声音摇颤着;他伸出手按在喉咙上,短暂地噎了一下。而那东方人的眼珠,一直纹丝不动。

“——诡影来往不息,飞掠于人类子孙人丛之中。足印犹可寻,留痕之爪不可见。人类灵魂之上,无边黑翼展翅高悬。黑暗主宰独一无二,然其名不一,或称撒旦,或称贝西卜,或称亚玻伦,或称阿赫里曼,或称马利克·塔乌斯——”

恐怖的迷雾吞噬了我。我隐隐感觉康拉德的声音在嗡嗡作响,无休无止,既有英语,又有那种可怕的腔调,对于其中那恐怖的蕴意,我几乎不敢去尝试猜想。鲜明的恐惧紧紧揪着我的心脏,我看见蜡烛一根接着一根纷纷熄灭。随着每一次烛光摇曳,汇聚在我们周围的阴郁都变得越来越暗,我的恐惧也不断上升。我无法说话,无法移动;肿胀的双眼在苦痛的紧张之下,注视着剩余的蜡烛。在这诡怪的桌子的另一头,那个沉默着的东方人也是我害怕的对象之一。他一直没有移动或是说话,但在那低垂的眼皮中,他的眼里盛放着魔鬼般的成就感;我知道,在这副难以捉摸的外表下,他正残酷地欣喜得意着——可为什么——为什么?

但我也知道,等到最后一根蜡烛灭去,房间没入彻底黑暗的那个时刻,将会有某件无法描述的、可憎的事情发生。康拉德快接近终点了。在即将形成的高潮之中,他的声音高扬到了极点。

“此刻,偿债之时瞬息将至。渡鸦齐飞。蝙蝠展翅向天。骷髅现于群星间。所许之灵魂、肉体,即当奉上为报。既不再为尘土,亦不再为萌发生命之诸元素——”

那根蜡烛微微晃了一下。我想要尖叫出声,但嘴巴大张着,口中只有一种无声的悲呼。我想要逃跑,但只能僵立着,甚至连闭上眼睛都无法做到。

“——深渊敞开,汝债立偿。光明退尽,暗影合围。无有神,唯有魔;无有光,唯有暗;无有明,唯有灭——”

一声空洞的呻吟在屋中回响。似乎来自桌子上那个被长袍覆盖着的东西!那件长袍一阵阵地抽动着。

“噢,黑暗中的翅膀!”

我猛地吓了一跳;有种模糊的刷刷声,在汇合成一体的阴影中响起。是那些漆黑的帘幕在搅动吗?听起来像是有硕大的翅膀在摩挲作响。

“噢,阴影中的红色眼睛!已许的承诺,以血所书写之事,已然兑现!光明陷入于黑暗中!哟——科斯!”

最后一根蜡烛突然熄灭了,一声诡异、非人的嚎叫来临,既不是出自我的嘴唇,也并非来自康拉德的喉咙,这叫声爆发而出,令人难以承受。恐怖横扫过我的心头,如同一股黑色的冰冷浪潮;盲目的黑暗中,我听见自己在惊恐地尖叫着。接着,气流旋转了起来,随着一阵狂风猛扑而出,有什么东西掠过了房间,将帘幕朝上掀起,又将桌椅撞翻砸到了地上。瞬间过后,有一股无法忍受的恶臭在灼烫着我们的鼻孔,一声低沉、恶心的窃笑在黑暗中嘲弄着我们;接着,死寂降临了,感觉就像一具裹尸布。

康拉德不知怎么找到了一根蜡烛,点燃了它。昏暗的光芒为我们照亮了屋中那吓人的混乱情形——为我们照亮了对方惨白的脸庞——也照见了那张黑檀木桌子——空了!门窗跟原来一样锁着,但那个东方人消失了——同样不见的,还有约翰·格里姆兰的尸体。

我们尖声惨叫起来,就像被诅咒了一样。两人砸开了门,发狂地冲下了深井一般的楼梯,黑暗似乎用那黏湿的黑色手指在抓向我们。就在我们连滚带爬地跑进底层的门厅时,一团闪耀的光芒阻断了黑暗,燃烧的木头的香气充溢入了我们的鼻孔。

外侧的大门短暂地抵挡住了我们狂暴的攻击,随后还是被撞开了,我们飞扑到了户外的星光之中。身后,火焰向上跳跃着,伴随着一阵劈里啪啦的吼叫声,此时我们正一路跑下山坡。康拉德越过自己的肩膀向后瞟了一眼,忽然停了下来,晃晃悠悠地挥舞起了双臂,像个疯子似的,大声尖叫着,“他把灵魂和肉体出卖给了马利克·塔乌斯,也就是撒旦,是在两百五十年前!今晚就是偿债之日——我的天呐——看!看!恶魔已经得偿所愿!”

我看了过去,在恐惧中僵住了。火焰以惊人的飞速,包裹住了整栋房子,此刻,这一大团事物凸显在幽暗的天幕前,那是一座深红色的炼狱。在这场燔祭之上,高悬着一个庞大的黑色阴影,就像一只怪诞的蝙蝠,在它漆黑的脚爪下,垂挂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物体,像是一个人的身体,正无力地摇晃着。之后,正当我们惊恐地大叫起来时,它消失了。茫然的视线里,只能看见正在摇晃的墙壁,以及光亮刺眼的房顶,随着一阵撼动大地的轰鸣,它猛然崩塌,坠入了大火之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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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an Hook
2023-07-30, 1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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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面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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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1937年2月的《诡丽幻谭》(霍华德去世之后)。1972年,这个故事被改编进了漫威漫画中。

1931年,霍华德发表了“康拉德与基洛万”系列的第一篇小说《夜之子》,其中提到了他笔下的另一位主角布朗·麦克·莫恩。1934年,《The Haunter of the Ring》中又出现了野蛮人柯南故事里的蛇戒。由此,霍华德借“康拉德与基洛万”系列,将其他几个系列都并入到了同一个世界观中。

该系列还有一篇《The Dwellers Under the Tombs》,出版于1976年。另外一篇未完成的作品《The House in the Oaks》,经德雷斯续写后,于1971年发表。这篇提到了《黑石》中的诗人贾斯廷·杰弗里,洛夫克拉夫特曾在《门外之物》里提及这个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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