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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铁效应(连载ing,06/24更新), 《丝佩瑞尔故事集》系列之长篇小说
dlguoming
2024-01-29, 1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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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
神殿首座,他有几个师?


开头惯例说点啥。

这篇应该是目前故事集公开发表的作品里字数最多的长篇故事,全文超过30万字。而且也是改过名字最多的一篇。

最初的名字是《羽神》,开始写的时候想到围绕故事主旨起了个名字叫《朝圣之路》。后来想还是起个符合虎逼内容的名字,于是就有了《胡铁效应》。成稿后担心读者们看不明白,小心翼翼的改成《蝴蝶效应》。最后一刻,内心呐喊着“去他的”,又把名字改回了《胡铁效应》。

咱就说,这个字数规模且更新着呢。

故事采用的是分总的叙事结构,前期大概1/3或者1/4是多线、多角色的叙事。加之没有明确的章回结构,所以前面的部分尽量以单一角色出场作为更新的章节划分,等线索收束后再看怎么分割。估摸着是得论年来更了......

  这是一桩发生在丝佩瑞尔大陆的真实事件。

  眼下,当事人正处于危难之际。回忆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还不忘惺惺作态的发出一声感叹。

  对于自己亲身经历的遭遇,当事人思来想去决定以“公路”、“寻宝”等模棱两可的字眼界定。假如他知道逍遥城最大一间出版社新近出版了本名叫《十二把折凳》的新书,定然会以为那位作者迸发出的创作灵感极有可能是参考了自己这段时间所经历的荒唐事。

  一想到将来有人问起他这趟旅行终点的收获,当事人早已暗下决定,他会伸出双手故弄玄虚的说道:“一手是信仰,另一手是科学。两手抓,两手都要。”

  只是此时此刻,当事人两手和面门能接住的唯有滔天海浪。眼见有两位令他印象深刻的倒霉蛋卷入海底,当事人的心态赫然放松,就这么晕厥了过去。

  在这件事情发生的当年,许多人和事会彻底改写自羽神战争后,统治大陆千年的沉闷、消极的主旋律。改写历史的卑微之人中,就包括面前这位脑子有点充血的当事人。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位于逍遥城的最大一间出版社决定把当事人奇遇记般的故事整理成几十万字的纪实文学。

  只可惜撰写这样一部登场人物众多的文艺作品的执笔小说家文笔平平、风格泛泛、水准粗糙、用词业余。初稿里通篇既无跌宕起伏的剧情,也没有催人泪下的尿点,更缺少爱恨情仇作为衔接场景的润滑,“奶子”、“大腿”、“屁股”等惯以用来博取眼球的兴奋点同样少的可怜。唯有骗稿费的注水痕迹随处可见,流水账式的叙事结构充斥其间,字缝里填满自暴自弃的忧郁。

  如此拖沓的文风导致故事里当仁不让的主人公——三合——要等上超过万字的废话连篇后才闪亮登场。

  在此之前作者恐怕还想着废些笔墨,梳理一下大陆各地正同时发生的几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 待续 -

This post has been edited by dlguoming: 2024-06-24, 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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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lguoming
2024-01-29, 1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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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兰克·林在做梦。确切来说,他在睡觉,只有睡觉时才会做梦。

  妄想靠写作一夜暴富,或是默默无名之时让出版社相中的白日梦不算,那是笑掉大牙的天方夜谭,该开除梦籍。梦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给凡子体验当作家的美梦。

  作家的梦是噩梦之神负责。挥舞名曰“交稿死期”的烈焰皮鞭催稿,让人从梦里哭到梦外是噩梦神的长项。

  无论弗兰克,还是林都非梦里人本有的名讳,甚至使用“他”来指代也不够确切。名字是做梦时想到的,林觉得自己配拥有姓名,如果条件允许,他还起了个炫酷的中间名。有名、有姓,有中间名,多洋气。仿若宝藏湾打工的狗蛋儿,胸牌上写着“托尼”,职务一行是“循环系统部首席回收官”,干得实则是挑大粪的工作。甭管是在大城市,还是回乡,选一个说出来名声都好听。

  无论熟悉林的凡子如何称呼他,在没人知道他的地方起个洋气名字准有销路。

  “吉瑟斯开天辟地格瑞特全能帕沃至高坡菲无敌安珀儿”,简称“吉儿”。林仔细揣摩着自己创造出来的伟大中间名,突然感觉有点难登大雅之堂。

  弗兰克·吉瑟斯开天辟地格瑞特全能帕沃至高坡菲无敌安珀儿·林正是梦里人为自己起的全名。

  要是凡子问起,这位功德无量的神明老爷是谁。万一有人口齿不清,激动的说出“是弗兰克·‘鸡儿’·林大神”,难免妨碍到信徒们踊跃为信仰充值。要知道,信仰可是林这类物种获取力量的唯一途径,因此起个朗朗上口的名字至关重要。

  林是个神。故而用“他”来指代有失偏颇、略带冒犯、某种主张和意义上的不正确。神没有性别,哪怕舍弃肉身凡胎的羽神,虽保留生前容貌,但性别这方面确实跳脱出了二元对立的层面。当然,选择保持外貌和性别,而且数量颇多的别个例外羽神姑且跳过不表。

  跳出二元对立自然有其高明之处。偶尔众神挑中个虔诚信徒,在他梦里现身,都尽可能挑对方中意的外表。说到底,布道、贩售信仰的生意是买方市场,要是跳出个青面獠牙的玩意儿来把信徒吓跑,可就没人愿意供奉那尊神明老爷了,更别提靠信仰充值系统获得力量,想都别想。所谓神明老爷的“嗔忿相”,也要兼顾艺术层面的美学要求,不能上来就颠覆凡子三观,把头插进屁股用肚脐眼瞪着信徒。

  其实,凡子们对神明老爷的定义错得离谱。众神,特指刻在神殿醒目位置的十三位老爷当然是睿智的,在神性发散时无所不能。可羽神不是,羽神是众神的公务员,是他们得力的助手,是为了业绩不择手段的平凡神明。他们会出错,会捅娄子,甚至会死。在众神手底下的羽神远没有凡子想的高大威武,羽神在其位谋着各种可能存在安全隐患和漏洞的事情,最要命之处还是在于他们会死,死后回归主神的神性里,而且没有最低社保和医保。

  正因如此这般,对凡子们而言难以理解,而对羽神们来说获取信仰至关重要,称得上神生头等大事。为了能苟活下去,羽神们可什么都做得出来。行为堪称下限界之楷模,其中囊括任何领域的下限。

  简言之,羽神的素质良莠不齐,整体智商堪忧,淘汰率极高。

  比如卡利普索,他是海神,是十三位主神之一。他手底下负责台风和打雷的羽神淘汰率奇高,村儿里公共水利磨坊里的磨盘都没有它们勤奋。归根结底这个位置上的羽神干起坏事容易兴奋,兴奋起来喜欢把神力朝自己身上招呼。哪怕机缘巧合之下降下的神迹惩罚到海面飘摇的凡子,通常他们的智商也决定了优先挑大个儿的东西下手,跳过真正需要替神惩罚的对象。

  扁舟和小船,他们选后者;小船和客船,他们选后者;客船和商船,他们选后者。军舰,他们尤为喜欢军舰,只要工作海域里有军舰或像军舰的船,他们便牟足了劲儿把全部神力招呼到军舰身上,末了自己还会化作惊雷砸入海中,次次如此。

  做梦的林恰好是卡利普索的羽神之一。

  他掌管洋流、诅咒、丢闪电;让人起疹子、生鸡眼;既能保佑生产者母子平安,又能惩罚恶人便秘拉稀。其实每位羽神会的都差不多,只要林愿意,他同样可以降下冰雹、火雨,找一处人多的平地表演大地开裂。这种事不取决于羽神,全看凡子们对着参照物祈祷的时候赋予羽神怎样的功能。死神不知从哪学来的,把信仰和神力之间的关系称作“信仰充值”。包括林在内,多数羽神对死神的理论深信不疑,毕竟他成天和凡子打交道,见多识广,身边还跟着位可人儿的骂人精,肯定特别精通凡子们的花花肠子。

  众神就是如此对凡子好奇。与之对应,为了确定神都是干什么的,凡子们同样没少操心,甚至还闹出过宗教战争。开战的理由多数时候只为了确保自家神明比对家多个“保佑煮饭时米饭不夹生”的功能,等战争过后没人在乎这一祝福的功效究竟几何,毕竟赢家攻城掠地得到的财宝可比虚无缥缈的赐福实际多了。

  所以话说回来,林就是负责洋流、诅咒、丢闪电;让人起疹子、生鸡眼;既能保佑生产者母子平安,又能惩罚恶人便秘拉稀的神。因为渔民们老祈祷第一条,所以船首像经常有他一席之地,对自身胸围恶意夸大宣传的海洋女神手里捧着的表证物正代表林。

  林的形象有且不限于海螺、贝壳、鱼、海参、海肠和海带。

  眼下林的神力十分微弱。羽神战争后,他和多数神明一样,耗尽力量归于海洋之神的神性中沉睡。林睡觉的时候,洋流依旧发挥作用,闪电该落下的一次也没少。至于诅咒,得益于医学水平的逐渐恢复,海上发生足以称之为“诅咒”怪病的情形越来越少。这是奇妙的世界规律的一环,有没有羽神其实无所谓,他们只是公务员,在其位谋其能准时发生,别的诸如因果循环、自然规律之类他们可干涉不了,那些都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偶尔清醒时,林能感觉到越来越多的羽神从世界上消失,因为人们不再信仰他们,或者把工作集中交给几位众所周知的羽神。正所谓撑的撑死饿的饿死,林是众多受害羽神中的一位,他感到凡子们对他的信仰愈发稀薄,再这样下去他可能会步其他羽神的后尘,在主神们的神性中永远梦下去。

醒!醒来。

  林的梦中突然闯入个无比威严的声音,嗓音深邃得如同碧波万丈的无垠深海。

  三分钟。

醒来。我的羽神。

  行,那就五分钟。

什么?

  再睡五分钟。

  林十分疲惫,百年前他从梦中惊醒,因为负责作家噩梦的羽神不巧与他擦肩而过。林于是梦到自己朝不保夕,火焰皮鞭把千字的铜板稿费抽得粉碎,而截稿日就在下一刹那。林痛哭起来,短暂惊觉让他意识到凡子们剥夺了他诅咒、丢闪电的工作,交给另一位为卡利普索工作的羽神,只因某个手艺人把那位神明雕成胸脯丰满的女神模样。后来那家伙又揽走爱神塞德娜丰胸、产子的业务,搞得两位主神关系很不融洽。对于自己所负责的工作减少,林没啥意见,因为他太虚弱了,弱到没资格提意见。他的域界早已钙化,根本收集不到多少信仰的充值能量。

少废话,快起来!

  卡利普索的咆哮如平地惊雷般在林的梦中央炸响,他半梦半醒本能察觉到雷声阵阵,地间某处的人们正忙着收衣服。林想起海洋之神的严苛,卡利普索与其他主神一样,身兼数职。风暴之神、父神全归在他名下,有时还负责降下灾厄,还有丢闪电。

  想到自家主神如慈父般严厉,林赶忙回应卡利普索的召唤:是的,无上正觉——钢铁慈父——尊主——圣金牛——大海蛇,您起得可真早。

  林念出凡子对卡利普索盛赞的名号,不由觉得身体被掏空,所剩不多的力量全部献给了自己老板。他知道很快自己将再度陷入漫长无期的睡眠,直到神重又将他唤醒,或是信徒们想起原来祈祷用的合集手册角落里还有这样一号神,随便敷衍顶礼几句,让他的神力得以充值。

  万幸的是林念的并非卡利普索完整尊称,否则他说不定就此消散,归于主神的神性中永无出头之日。他的顶头上神和其他主神老爷一样,拥有许多高贵的称谓。通常男人披星戴月外出打渔,女人们在早餐后开始祈祷,诵念的全是卡利普索的尊号,念到中午吃饭,下午利用打饱嗝的间歇再补几个临时想到的称谓。

  和十三位主神中无比尊贵的老三位相比,海洋之神卡利普索差得远。命运之神卡波奇拉、大地之神盖亚、太阳神阿胡拉-马兹达,他们中任何一位的尊号长得够开一次法会。事实上,除了“诸位道友,我们开始吧”和“祝道友六时吉祥”外,法会全过程真的只够诵念三位主神的名号和头衔,除去吃饭睡觉放屁打嗝,念诵他们的完整称谓要花上三天时间。

  这是多么令其他神羡慕的事情啊,头衔越多,职务越多;职务越多,工作越多;工作越多,信仰越多。和工作能力无关,信仰多了能力就水涨船高跟着上去了。因此主神们无时无刻不散发神性,只为在激烈的信仰竞争中多拉个人头,为信仰充值的人数简直不是林这种级别的小羽神所能想象的。

他们现在不愿意叫我钢铁慈父了,说总会联想起在寒冬腊月种土豆的苦差事。


  那……

留着,我喜欢。

  是,钢铁慈父。林对他的绝对上级毕恭毕敬。哪怕现如今众神的力量大不如前,可要泯灭他这样的小小羽神依然不费吹灰之力。还有无上正等正觉也……

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名讳了。“无上”让命运之神拿走啦。

  卡利普索语气里填满腐蚀万物的酸度,让林不禁开始担心后槽牙,幸亏他没有后槽牙。

“应供”给爱神了,她的信徒比信我的更需要爱的供养。“正等”和“正觉”双月抢的厉害,不知道她们俩怎么分。


  竞争真激烈。

  林缩缩不存在的脖子,忧心忡忡对他服侍的主神如此耳语。搁羽神战争以前的好岁月里,名号啥的神们完全不在乎,要就尽管拿去,不过是字典里的个把名词或形容词罢了。可现如今,多个名头就多份信仰,同样的称呼数次易手的状况屡见不鲜。倘若不是众神失去太多神力,他们肯定要好好说道说道,再来一次羽神战争级别的争吵,用灭绝地间凡子的实际行动让彼此心悦诚服。

  那……钢铁慈父?

  身为羽神,必须时刻保持警觉,又不能过度揣摩主神的心思。曾有羽神犯蠢过,以吸入神明广袤无垠的神性之海为代价让其他羽神明白,想保有自由自在的独立意识就不要轻易那么做。

就钢铁慈父吧,谁要敢和我抢这个名头,我跟他拼命!

  卡利普索情绪激动,林甚至具象化了主神一双由蓝转黑的恐怖眼眸。

  好的,钢铁慈父。钢铁慈父,您召唤我是……?林小心翼翼尽可能不惹顶头上司生气。

我要你回去。

  卡利普索的话让林心中一惊,他本应想到这种事终会落在自己头上。众神需要能量,他们会先找凡子遗忘的羽神试试水,进而升级到没几个人记得的羽神偷偷地间行走,最后再派那些厉害到凡子心甘情愿单独为其著书立传的羽神下凡,回到物质界展现一丢丢神力收割信徒们充沛的信仰。通常是展现一下天降冰雹、火雨,找一处人多的平地表演大地开裂。

  唯独这份差事很苦,保持独立神格的自我的确挺自在,但回归主神的神格也没什么不好。

  呃……短短的一声愕然中包含了如上可以归纳成数百字的心声,并且凝萃为三个字——不情愿。

转世。

  卡利普索生怕自己没有对羽神讲明,多加了四个字的耐心说明。

有另一个说法:乘愿再来。

  但我没有愿。现在这么呆着挺舒服。

我有。

  卡利普索态度坚决。

怎么,不愿意?

  不。钢铁慈父,我心甘情愿回归您的神性中去。

想得美!给我回到地间去!

  啊?是,钢铁慈父。但……

  林心中算盘打个不停,他打算斗胆和主神博弈一轮。

  我困。林说。现在信我的人不多,要让我回地间行走,走不出几步就体力不支原地泯灭啦。

你不会,我相信。

  回忆他人的时候从音容笑貌开始,必选其一。林从相貌开始回忆卡利普索的威严,具体而言是眼睛,差不多算眼睛的地方。他感觉到主神目光凛冽,眼窝里仿佛注满全世界的汪洋,深不见底。林不敢直视臆想中卡利普索的双眼,幽冥深蓝的神性之光里,能量汹涌澎湃。当他察觉到一股力量注入全身的时候,卡利普索的声音已越飘越远。

  海鸟守护神李二狗,他飞得高看得远。林觉得为领导分忧是自己分内的事情,只要别派他去地间行走。林只是个小羽神,又累又困,重返地间说不定没一句话的工夫就没了。

他现在给梦神打工,顺便兼职了份为爱神送子的差事。咱们家庙小,留不住他。人才市场竞争激烈,你刚才说的。


  我没说人才,他不算,鸟粪才是财。熔岩伊甸的侏儒挖鸟粪当肥料卖赚的比供奉咱们的神殿都多。林梦着自己滴溜溜转起眼睛,脑子飞速旋转寻找还有哪些同僚。蛤神谢特,我记得他,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每天努力吐沙,总能偷听到海滩上的私密对话。

但他没有灵便的腿脚,而且总盖着壳子耳背的很。

  法克鱿,身段柔软跑得快。

你说的是哪只?

  呃,最大的……我是说您最宠爱的那只?

它是伪神,跟我只是利益关系。而且吃童男童女,嘴刁得很,如今让我上哪去说服儿女双全的人家供奉童男童女,它不一定能听我话了。

  管赤潮和海藻的叫什么来着,就是头顶绿草原那家伙,让他为您跑腿准没错。

你不知道?海藻快被凡子们捞光了,菊跟南部半岛的夏国人学会了晒海苔、烤海苔,还撒糖和盐,正做成零食卖呢。他现在可弱了,连你们智商的均值都达不到。

  呃……还有……

地间行走这份美差非你莫属。

  卡利普索发出海浪摩挲的叹息,林心里清楚,那是怒火爆发的前兆,就跟大潮之后海水必定加倍奉还一个道理。所以他只能认命,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再没别人了?

没了。

  行吧。

你是我最忠诚的羽神。而且一贯巧舌如簧,我相信你可以重振信仰,顺便打探到禄比刚德的位置。

  林翻了个不存在的白眼,他就知道卡利普索唤醒自己没好事。

  等等,钢铁慈父。是重振信仰?

对。

  还是禄比刚德?

  林故意模糊说法,一次交代两件事给自己,想必一定是加急业务。但他又困又懒,实在提不起干劲。

你刚才不是又累又困吗,其实是懒?

  卡利普索的神性里激荡起滔天波澜,搅得林七荤八素。

  钢铁慈父息怒,我懒还不是因为羽神战争那会儿时常伴您左右征战四方,以至耗尽神力陷入沉睡,懒是又困又累的副作用嘛。林不存在的身体汗流如注,好歹把话圆了回来。

好。

  卡利普索的神性中掀起巨浪砸在林身上,海洋之神颇为无奈,如果他还有足够力量,定然不会派这样一个油嘴滑舌的羽神地间行走。

你尽量去做,至少要完成一件事。

  哎,我担心两件事都做不好。林全然没了睡意,此刻正绞尽脑汁想着对策。多问一句,钢铁慈父。您要和恶魔再做一笔交易吗。

胡说!我怎么可能和恶魔做交易!!!

  是、是、是。林硬生生把“您以前可没少跟恶魔勾肩搭背”的话吞了回去,为缓解尴尬,他想找个适合的玩笑挽救一下自己的心情。

你要想办法找到禄比刚德。

  好。行,你是老板,你说的算。林的俏皮没能得到积极有效的正面回应,反倒勾得远处雷声阵阵。他吓得赶忙改换赛道变更打法,用更为圆滑处世态度应道:但我觉得还是重振信仰更容易些。

这可是你选的。

  啊,不。我还没开始选。林话音刚落,远方的雷声飘然而至,他知道主神的耐心已到极限。

极冬将至。

  钢铁慈父,您的意思是阿克斯大爷要回来了?

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战争、死亡、瘟疫、饥荒。还有凡子们编排的末日四骑士这种无聊的玩意儿。凡子们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会一个劲的恐慌,顺便靠编四骑士的段子贩卖恐慌。

  林胡搅蛮缠试图赶紧结束这段令主神愈发不悦的谈话,他当然知道“极冬将至”意味着什么。

  战争之神阿克斯归来意味着天下大乱,如同拧紧弦的座钟般准时。届时地间鼓吹末日四骑士的教派会再度死灰复燃,信徒们大张旗鼓散播恐慌情绪的同时,并不知道自己充值信仰的去处。林知道,所有神都知道。捣鼓出末日骑士概念的幕后老板正是蛰伏于噩梦岛宫殿深处的大恶魔,他们尤为擅长靠包装设定赚取信仰的力量。

  现如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已不重要,林只觉自己心情沉重。身为神,提到“阿克斯”他们马上便会知道地间将要发生何种灾难等级的变故。

  极冬将至只是表象,末日教和及时行乐派重新大行其道无足轻重,重要的是阿克斯要回来了。

  无数个想法自主神的神性里散溢出来,林用尽全力专注着思绪,尽可能捕捉住零星片段——阿克斯的域界、大裂隙、生命之神维佩尔隆、夜神奈落、泰瑞雅圣器、貌合神离三主神、双月的秘密、沙海下的光之国、云门……

你想的都对,关键是要赶紧重建信仰,否则日子就难熬了。

  不妙啊。

着实不妙。


  卡利普索忧心忡忡。

兽人海鲜过敏,阿克斯就把这事怪到我头上,一直耿耿于怀。

  对,还有您、奈落女士、阿克斯大爷之间的纠葛,凡子们把故事写成书,别提多带劲儿了。战鼓般的雷声轰鸣,提醒林话有点多,他赶忙拽住心猿意马的缰绳把话题牵回主干道。钢铁慈父,让我地间行走可以。但……敢问一句,以您为首的众神可有应对危机的详细计划?

和上次一样,没有达成一致。

  要是又搞成另一场羽神战争可不太妙。

着实不妙,你不想泯灭吧。

  呃,对。钢铁慈父,不想。怎么着也得回归您的神性。

我也不想泯灭。

  卡利普索的话让林感觉到主神心中泛起大潮般的悲伤,瞬间淹没了几位神力微弱的羽神同僚,把他们拖入神性的深渊。林打了个假想的激灵,心想地间行走总好过回归主神的神性,前者好歹还能保有自我,而后者永无出头之日。

所以你必须替我地间行走。

  重振信仰。

积蓄力量。

  挺过极冬之灾。

维持均势。

  干他们!

或者找到禄比刚德,找到仙那度。

  我尽量先捡最容易的干。

  林应承着,心里却想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其他十二位主神的手下此时说不定已经满世界行动起来,那些家伙个个拥有夸张的视觉系大翅膀,尽是信徒们充值信仰送的,一个赛一个好看,他们齐聚一堂的景象简直是场大型光污染狂欢。林觉得己方赢面不大,没什么优势。话又说回来,仙那度明明是主神们搞出来的烂摊子……

别想些有的没的,快去!!!

  滚雷炸响,将林丢出海洋之神卡利普索的神性。下坠随之而来,久得仿佛永无尽头。身为羽神,林最后瞥见卡利普索如海洋般深邃的眼眸里飘出点点闪光,那是赋予自己神力的信号。

  林知道,他又要重新地间行走了。

- 待续 -

This post has been edited by dlguoming: 2024-01-30,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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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5, 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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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有乡音的科学家把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因果称作“胡铁效应”,依此理论观察命运的原理和运行模式,呆板得可以。

  智者们相对灵活一些,他们说,命运的齿轮环环相扣。

  说出如此富有思想性对白的哲人,却压根不知道明日的饭在何方。思想的齿轮隆隆转动,牵连胃痉挛引发阵痛,唯独和负责谋生与赚钱那片轮子欠缺咬合度。

  但智者在饥肠辘辘的同时话倒没说错。

  黑烟森林间翩翩起舞的蝴蝶无法想象,自己会是数周后引发台风海啸的元凶。

  其实蝴蝶不用自责,毕竟那场灾难的始作俑者并非是它。蝴蝶的命运齿轮和途经此地的变色龙紧密相扣,只相距两三个树叉的命运齿位。而引发台风海啸壮举的狠角色,目前尚未登场。

  属于那个人的齿轮周围布满传动系统,直齿、斜齿、曲齿、人字齿,数不清的结构盘成死结犬牙交错,让负责检修名为“命运”这架精密仪器的神明老爷看了直皱眉,索性封死检修门任由其自生自灭。

  现在齿轮开始转动了,磨合期或许不会那么顺滑,尚需要些时间调整。比如距离主角齿轮稍远的地方,布满暗纹的某个小齿轮上突然冒出魔法的异光。

  仔细看,那光里蕴含令人生畏的暗色五彩,纹理间更是填满阴谋和死亡。

  拥有与命运齿轮同款纹身的男人此刻身居沙海深处某个古老王国的陵寝里。别担心,他还活着,而且活得颇为滋润,只是靠外表很难判断滋润的确切状态。

  他皮肤暗淡,消瘦身材与缺乏水分的肌肉组织相得益彰。只要愿意俯身躺回棺椁里,活脱脱是具干尸。干尸在沙海里很常见,纹身男人所在的小团体擅长把它们从棺椁里召唤起来,驱使奴役。而他们自己鸠占鹊巢,霸占了帝王们死后睡觉的地方,从事些自以为见不得人的勾当。
  
  “为生者哀叹。”一位年轻人拦住纹身男子去路,他五指并拢平舒手掌,掌心朝向纹身男人。
  
  “为亡者颂赞。”纹身男人冷冷回应道,他双手握抱藏在宽大衣袖里,丝毫没有向对面年轻人回礼的打算。等级森严的组织里,向基层人员行礼显然会吓到对方。他从袖口抽出张莎草纸,对拦路者炫耀特权,并问道:“人到齐了吗?”

  “还没有,吉克·吉甕大师。”年轻人毕恭毕敬答道。

  和纹身男人一样,负责守门的年轻人肌肤上布满涂鸦般的图案。粗看之下二人纹身款式和造型大同小异,可内行人一眼就看得出其中差别。

  “嗟!豌豆泥派?”

  吉克·吉甕注意到年轻人右脸颊靠近耳垂地方竖提撇捺的纹身款式,他蹙起眉头颇为躁动,情绪开始在胸中酝酿,化作紫色暗光沿法袍下看不见的纹身一路狂奔汇聚到脸上,此刻吉克·吉甕大师的脸就像个愤怒的茄子灯。

  “这可是机密会议,怎么不找土豆泥派的来看门!”大师闪着紫光忿忿说道。

  “我就是土豆泥派,大师。”守门人见变成茄子灯的大法师动了真气忙不迭亮出身份,他从法袍下伸出手,指了指画满横折弯钩的耳垂。“这里,昨天刚修正的。”

  暗光逐渐褪去,吉克·吉甕剑拔弩张的表情缓和下来,他掸掸法袍肩膀上盘踞的一坨硬如山石的灰尘,以此掩饰自己没来得及细查便迁怒于人的行为。灰尘过于坚硬,以至于划破了大师手指,他赶忙借机别过脸避免与年轻人尴尬的四目相对。

  若按照灰尘定义来看,这身袍子无疑是粒体型巨大的尘埃。脱下来不需要衣架便可以屹立于大地之上。究其原因,全是吉克·吉甕法袍太脏的缘故,岁月没有在法袍上留下什么痕迹,倒是各种污渍纷纷落款签名。令大师受伤的这件法袍脏得已看不出曾经的底色,与站岗年轻人所穿的法袍比起来,年轻人的法袍简直如同昨天新买的一样,材质更是钢铁与丝绸的云泥之别。

  “您是第一位到的。大师,请!”

  为缓解尴尬,同时也为健康着想,守门法师决心主动出击。吉克·吉甕的袍子散发出刺鼻的酸味呛得他直流眼泪,他的手贴在石门旁雕刻的符文上,准备随时为大师开门。

  吉克·吉甕想了想,报出个名字,那是他所知道的,今天应该出席会议的另一位大法师。

  “他怎么还没到到?”吉克·吉甕并不急着进门,反而和守门法师攀谈起来。“我记得你是他的弟子。”

  “是的,大师。”守门法师眼中含着泪水。他尽可能把头靠向石门缝隙处,期望借微弱的对流风缓解呼吸之痛。“他还没到。”

  “真奇怪,他可是个守时的人。这种重要场合可巴不得提前一天就住在门口。”

  “听说是结石,您懂的。”

  “不懂。我可从来没尿出过石头。石头得存着,死后烧出来的才叫本事!”

  “全因为大师他喝水太少。”守门法师决心为自己的老师辩驳一句。

  “这我明白,吝啬的守财奴。每个月配发的水他都拿瓦罐封起来堆在屋子里,逢人便要炫耀。等他尿出石头,肯定会拿着向你们炫耀。”

  沙海顾名思义,沙子多得犹如大海。因此水在当地是硬通货,承担起货币的职责。穷人用水换粮,富人用水雇佣穷人种粮。水是如此珍贵,珍贵到供奉水神的神殿可以借此拓展业务,顺理成章干起财神的兼职,另外再拉拢商盟卖点理财产品。

  “吉克·吉甕吗?进来。”

  石门后飘出个干瘪声音,仿佛说话者自打出生就没喝过一口水。

  守门法师喜极而泣,他忙默念咒文催开石门放大师入内。

  阴冷的风拂过小腿,不规则的石室内灯光昏暗。吉克·吉甕用力掰碎几处突兀褶皱,让法袍看起来规整一些。大师悄声走进石室,房门随即轰然关闭,他望着室内尽头两团模糊的黑影,等着他们发号施令。

  “坐。”

  呼唤吉克·吉甕的影子蠕动着,撕开黑暗探出只小手朝远端指了指。那里冒出团亮光,魔能构成的符文如倒挂珠帘垂在空中。吉克·吉甕双手仍插在袖子中,他躬身行礼缓步而行,坐进发亮的圆盘里。

  “没有别人。”

  等吉克·吉甕席地而坐,模糊的黑影停止蠕动,细弱之声经由石室放大,带着特有的石砾声传进大法师耳朵里。

  对方惜字如金,领会其意需要聆听教诲的法师经年累月的磨合。磨合失败的例子堆在石屋陋室一隅,天顶飘落的幽光恰到好处照射其上。那是已然发黑的骨堆,它们时刻教诫走进陋室的法师,听力比磨合更重要。

  “是,宗师。”

  吉克·吉甕的回答毕恭毕敬,他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是一次秘密会面,有事情只交代给他一人。作为秘密行事的组织,烟雾弹是很常用的手段,只是吉克·吉甕觉得这招很蠢。莫不如找个人朝他脑门敲三下,以此暗示“凌晨三点来石屋陋室,有要事相商。”

  “有件任务交给你做去。”另一个声音开口道。

  吉克·吉甕大师立刻摒弃杂念,专注于辨析声音。两团黑影说话的嗓音很好辨认,一个从不喝水,而另一个显然常年泡在水里,说话时还喷吐水泡。

  唯一的问题在于,来夜幕之手至今,吉克·吉甕从未见过两位顶级毁灭宗师的真容。今天是最接近真容的会晤,他看见了一双跟声音和年龄不相符的小手。

  “占卜结果。”缺水的声音说。

  有幸走进石门,还能活着走出来的法师必须学会如何揣摩两位宗师的心意。

  “是。我反复验算过,宗师。结论是夜幕之手面临两个选择。”吉克·吉甕说着,袖子里占卜结果的莎草纸紧张得攥变了形。他努力瞪着眼,想从两团飘忽的黑影里看出点感情起伏,或者能让他全身而退的暗示。陋室中只有细微的风划过法袍受到伤害时的尖啸,吉克·吉甕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说:“客观而论,理性来说,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排除过程中的干扰要素,提取到需要的正向反馈,仅从结果出发,我得到的答案显而易见。”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放弃了求生的打算,自暴自弃的拉长了流逝所要经历的跨度。吉克·吉甕不知道为何自己要说如上毫无营养的开场白。可能是紧张,也可能因为恐惧。吉克·吉甕略微停顿试图调整状态,可在他自己的感知中,沉默久的让人难以忍受,久的他误以为小腿已然开始蜡化,自己即将成为众多干尸里的一员。

  他知道宗师在等,等待自己继续说下去。两个蜷缩的黑影变成扎眼的黑洞,周遭的黑暗和他们比起来简直恍如白昼。宗师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魄力威压着吉克·吉甕,迫使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继续说道:“占卜的图像中我看到,一个是孩子,另一个像个孩子,他们……”

  “结果一致,你通过了考验。”冒泡泡的声音侃侃而谈,说话间夹杂着房间内不知何处落下的滴水声。“孩子,我们将来会交给比比·里奇处理。”

  “像个孩子。”缺水的声音说,“你去。立刻、马上。”

- 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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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12, 0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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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命运知道多数人将自己比喻成齿轮这种粗糙且批量产出的工业制品不知会作何感想。

  齿轮太硬,缺乏延展性,肯定并非形容命运最贴切的参照物。让命运自己来选,或许会拿风与之呼应。所有人都处在自己命运的风眼中,又和其他人的命运之风碰撞,激发火花。命运喜欢这样的形容,不仅风更有力量,而且对应这个世界恰好建立在风轮之上的隐喻。

  进一步把凡子潜意识里凝萃而成的假想命运拟人化,他多半会喜欢观察凡子们的日常,看他们与命运之风撞个满怀会多么惊慌失措。想到此拟人化的命运捻起拇指和中指,不断让关节重复”打开-闭合-打开-闭合”的无聊运动,看着丝佩瑞尔大陆从一颗宇宙尘埃变成漂浮在风轮中央的世界。

  放大。命运看到数不清的巨大云门耸立在暴风与滔天巨浪后,天上飘着团透明的东西干扰视线,地间许多细线在蓝色液态表面往复移动,偶尔液态表面泛起惊涛骇浪的小震动,从下面跑出个黑点把细线前端拖拽进液体深层。命运明白,船和海兽之间的博弈偶尔会发生,还有其他更无聊的事情同样也会发生,比如几条、几十条细线乱作一团,直到一方溃散或完全沉没。命运不知道这项运动该如何称呼,他只得长按手指,对此类运动做了个标注——如此无聊,大概可能或许称之为“战争”。

  放大。大陆某一部分的全貌尽收眼底,像个五彩斑斓的跳棋盘。在这方寸之间的地貌甚是不规则,整体看似北高南低,实则稀疏错落。命运想到形容类似轮廓的最佳词汇,于是又做了新的备注:“像个后背隆起的狮子”。他对地间统治者划出隐形的疆界十分好奇,基于一张名曰地图的破纸多画或少画了个拐弯就决定彼此攻伐,凡子们蠢得格外有意思。
放大。定位。极北之地白雪皑皑,仿佛洒在桌面上的面粉,每一处刀劈斧凿切削而成的怪石都是地间巍峨壮丽的群山,它们环抱起极北之地靠南的数个平原,期间又有从蒸汽升腾的热湖引出的暗河相连,于是成了地间凡子定居的风水宝地。大陆北面白粉扑起烟雾缭绕,看不到世界的尽头。

  哦,糟糕。拟人化的命运想着,这次自己竟姗姗来迟。

  重新定位,往南偏移。

  放大。这就对了。

  放大。蜿蜒曲折的海岸线附近往来船只拽着骄傲的白线满载而归。它们不敢远离岸边,假如游弋在远海的旋涡和深海巨怪是块蛋黄酥,小船充其量只是芝麻。

  再放大。黑色的锥形死火山旁,群山三面环抱构成凹字形的海滩后坐落着规模不小的渔村。

  拟人化的命运点头微笑,审视起造型奇特的村子。

  渔村规模可观,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世代以打渔为生。这里地理位置优越,卡在宝藏湾和熔岩伊甸中间,是个往来商船歇脚、补给的天然良港。加之从凹字形的山谷开口向北,使渔村成了距离石岭、伊甸城与沙海最近的交汇处,因而平日往来货商络绎不绝。

  说它造型奇特全因有座高墙把海滨村镇一分为二,硬生生将村子隔成两种截然迥异的世界。村子曾经的名字已不可考,如今往来商队贴切的将它称作“阴阳”。阴的那面生活奢靡,大理石地砖倒映着白玉立柱的豪华建筑。白天高耸的建筑拦住阳光,叫墙那面的人无法享受太阳滋润;晚上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更搅扰的人苦不堪言。阴间的种种行为更突显了阳界这边传统质朴的原始气息扑面而来,风吹动层叠的渔网好似平地惊起的阵阵波澜,木栈道将低矮房舍连接起来,位于民居中央土坡上的是一座庄严肃穆的灰石殿堂。

  命运如约而至,在这里发现了个好苗子。虽然现在看还只是缕无足轻重的命运微风,但命运知道这人迟早会处于暴风中心,这并非拟人的命运操弄下陈词滥调的形容词,而将会是真的暴风,属于如果轻敌就会当场毙命的那类超强自然灾害。

  命运相中的好苗子名叫三合,是个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三十多岁只离开过村子半步。

  说起他离开村子那半步堪称惊心动魄。事情发生在三合小时候,有位亲切和蔼的船长答应载三合去宝藏湾买糖吃,船上装着无数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他们在玩一种叫“关在笼子里谁先哭谁就输”的游戏,输了没饭吃。在海滩上和泥玩的三合对宝藏湾遍地都是糖果屋的故事心驰神往,欣然同意和船长一起扬帆出航,打败霸占糖果屋的法师。船借夜色拉起风帆,刚滑出港口半个船身三合就不干了。他先哭的,站在笼子外面哭,声音大得出奇。而后其他孩子开始了声势浩大的模仿秀,直到惊动阴间那边巡夜的警卫。

  此后发生的事情三合印象不深,只模糊记得村民和警卫围住船长,显得十分热情好客。村里人决定把船长留在村门口表演魔术,是那种头插在尖柱子顶端,身子挂到村门口歪脖老树上的过时把戏。三合觉得船长表演魔术很业余,只会吐舌头冲其他人做鬼脸,还不理人。削尖的柱子前挂块板子,上面写了堆他那个年纪看不懂的话,三合只能勉强认出“人、口、贝、反、子、大、快、心”几个字。

  嗓门大是三合的特点,自打离村半步事件发生后,小小年纪的他就因为嗓门洪亮,承担起敲响码头铜钟喊渔民回家吃饭的重任。喊一次给一个贝壳,三个贝壳换一条新鲜的鱼,或者十个贝壳换五个铜板。五个铜板对小孩子是笔巨款,能换三条鱼,外加一碗庇佑洋流与潮汐的海神甘露。

  神官信誓旦旦说水是海洋之神亲自加持过的。三合觉得神官说得对,一般的隔夜凉白开才没股子烟熏火燎的云海鲸油脂臭味。

  说起神与信仰,三合能聊上一整天。

  他和渔村里的其他人一样,对神庙教化深信不疑。长辈们学神庙里穿袍子戴高帽的人说话腔调教育自家孩子:“人活这一辈子呀,如同给魔晶充能,只要今生老老实实、勤恳努力、接受命运的试炼,等能量充满,挨到下辈子就可以享受荣华富贵啦。”

  说三合是个虔诚的信徒多少有点美化了虔诚这个词,和逢年过节进神殿烧香磕头、对神殿推出的各种衍生产品趋之若鹜、主动投币进功德箱妄图与泥胎做个小买卖般交易的虔诚信仰不同,三合是真的信。

  于是在家帮忙修补渔网、喊捕鱼人回家吃饭之余,三合自告奋勇在神殿里谋了个兼职差事。三合的父母起初对此颇为惊讶,这孩子从小到大没主动提出过要求,哪怕生日礼物这般重大的人生抉择,三合也拿不出个具体的礼品清单。三合家并不穷,且不说父母包海以及和墙那边的商会合作,光是二十多年来三合站在码头边大呼小叫换来的钱,已足够将来他一人走完余下人生。

  三合有自己的想法。首先在神殿里有人教他读书认字,更重要的是他相信世间有神明老爷的容身之处,同时羡慕神官们的生活。他们念经、晒太阳、等着吃下一顿,吃饱了继续念经、晒太阳。夜晚来临,神官们从阳界这半边的平顶神殿里走出来,乘上牛车缓步回到阴间那侧富丽堂皇的圆顶神宫。直到第二天睡眼惺忪回到阳界,开始全新一天的工作。

  “羡慕。”三合说,有人问他为何要去神殿当义工时他总会粗声粗气的如是回答:“因为他们更接近神,所以才有体面的生活,我也想体面。”

  想过体面生活,这是三合为数不多的人生梦想。除了更接近神、过上体面生活外,就是盼着长个儿。

  身高是他的短板,短得几乎存不住任何优点。经历离村半步风波,三合的身体便没了向上生长的意愿。如今三十多岁的他五官坚毅、胸膛宽阔、肌肉结实,四方脸盘看着就是个棒小伙模样,而且力大如牛。只可惜如上一切成年人该有的岁月侵蚀与优点,统统塞在这副小孩子的身板里。替代身高不断攀升的除了存款,就是他的嗓门。据说气候条件允许的时候,他站在渔村这半边海港最高的瞭望柱上全力叫嚷,熔岩伊甸的侏儒都能听得见。

  由于三合身高有限,在神殿里能做的工作不多,日常主要干些倒垃圾和搬运大件的活。今天神殿里的人要三合帮忙打扫卫生,主要工作只是推独轮车把垃圾倒入神殿后挖好的填埋坑。他瞥见神官们吃剩的间食,骨头散发奢侈的光芒,粘在骨棒上的肉他们从没想过剔出来,更不要说吸出骨髓。一年四季只喝牛奶、吃葡萄,不考虑勤俭节约的日子,三合着实想体验一把这样的生活。

  “三合你来。”

  一位系着围裙的中年妇女站在神殿后门边喊住三合,示意他不要管垃圾车了,平顶神殿里有更重要的事情交代给他做。

  “是,您叫我?”三合声音洪亮,能把人顶得踉跄。

  “不是我,有个神官在到处找你,不知道要干啥。”女人好心的解下围裙扑打三合,旋即扬起阵阵灰尘,她说:“去洗手洗脸,到前殿去看看,他们正从阴间那边旧神殿的仓库里搬石像出来。”

  三合早觉出今天是个没写进日历里的大日子,否则神殿怎么会平白无故大扫除,还把造型落伍的神像搬进搬出。他胡乱擦了把脸,顶着厨娘喷洒香水的雾气匆匆赶往神殿前厅。

  在阴阳村,神殿拥有超越世俗的权利,这点毋庸置疑。他们规定,不许村民逾越圣像做生意,沙滩上从爬满青苔的石雕到黑得发红的金属塑像鳞次栉比,构筑起别具一格的防波堤,更是挡住阳间渔村这边向往致富的道路。

  为了做生意,渔民在港口外圈海,一个个巨大浮筏仿若洄游产卵的海龟。村民们在人工浮岛上翘首以盼商船带来的商机,这是除打鱼外为数不多可以赚钱的买卖。村民们等商船靠岸做点小生意之余唯有打鱼织网,或是偶尔为前往大陆腹地的商队提供些临时服务。

  阴间垄断了这些业务的大头收益,更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全在墙那边,特别当夜晚来临,对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时阴间玩意儿似乎就开始扎堆,听觥筹交错、莺歌燕舞的喧闹昼夜不息。许多当地人非常好奇对面是个什么光景,只可惜围墙缺口处列立的卫兵禁止村民擅自越界,更别提扒着缝隙一探究竟了。

  村民只晓得阴那边是商盟的地盘。起先他们坐着黑色的大船来到此地,站在沙滩前指手画脚。很快港口和驿站建了起来,商盟的官员又用金钱的魔法让某任村长鬼迷心窍,情愿割让土地,美其名曰“租地”。这一切都发生在三十年前,三合对渔村的巨变印象深刻。

  在他儿时回忆里,没有建墙的村子很大,许多缠头巾的沙海居民途径此地落脚歇息,做好继续踏上旅程的准备。还有许多人为了朝圣而来,信徒匍匐在圆顶神庙的贝壳台阶下,诚心实意向海神祈祷。

  三合觉得,就算没有商盟所谓的“帮助”、“振兴”,村子还是会以另外的方式兴盛起来。

  商盟的人从海上来,跟老人们嘴里山贼马匪似的嚣张跋扈。他们撒谎,让村民误以为大腹便便的商盟代表人畜无害,村子的未来一片光明;他们欺骗,前任村长签完字,施工队眨眼就垒好墙基,村长得来的钱还没焐热就让商盟的人拿去给他在墙那边建了做奢华墓地;他们偷窃,堂而皇之切割村子土地,连同富丽堂皇的圆顶神殿一并夺走,给村子留下的只有一座商盟用土渣废料盖的平顶小神庙。

  渔村和渔民没捞到任何好处,商盟曾许诺的种种利益源源不断输送到墙那边,现如今就连打渔的活阴间人也想夺了去。最近他们开始游说村子里有权有势的大户,要搞个三合没听说过的“水产公司”,彻底垄断这片海的一切。

  “三合,怎么啦,看着这么不高兴。”

  神官语气关切,他瞧见三合像一头小牛犊般冲进来,带起一片灰尘,走得步步生风。

  “啊。没、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以前的事。”三合赶紧停下脚步,差点撞到穿袍子的神官身上。他认识这人,是神殿里专门负责领唱颂词的颂唱师。三合收住心,尽可能仰起头寻找神官的眼睛问道:“您找我?”

  “我?”

  神官眼睛滴溜溜转起来,他长得瘦瘦高高,像根麻杆。一身象征海洋的淡蓝色绒布袍子披在身上感觉随时会从肩膀滑落下来。神官躲开把神像搬进搬出的工人,似乎不想让旁人知道他跟三合在此见面寒暄。神官有意看向别处,压低声音嘴唇微微颤动对三合说:“你跟我来,别跟太紧。”

  说完,麻杆神官一头扎进身后的神像堆没了踪影,他头顶的高帽成了唯一可以追踪的标识物。三合只得照做,他不明白为什么找他来却搞得如此神秘,但听神官们的吩咐准没错,毕竟他们是众神在地间的仆人,穿梭在法相庄严的神像间,更令三合对于神官这一职业心驰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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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19, 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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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神像,恐怕没有谁比夜神奈落更厌恶假模假式的偶像崇拜。

  奈落是十三位主神之一,还是位惯以女性形象示人的神明老爷。

  神话故事里夜神性格别扭,举止阴沉,就连干坏事都吊丧个脸。这些大实话信徒们讳莫如深,对外宣称诋毁奈落女士的传闻只是些唬人的民间故事,全是异教徒编出来拉人头、抢夺信仰市场的龌龊说辞。

  夜神的信徒赋予她女神的身份,献上相当多的女性化特质,还尊称夜神为“奈落女士”。纵使如此小心呵护,夜神的妒忌心和报复心依旧比翼齐飞,对待信徒始终如冬天般寒冷。

  这并非她的错,奈落神殿的大本营设在极北之地的剑刃林山深处,人类建立的奈落教会总部亦设立于冰天雪地的冻土高原之上。因此奈落神的信仰天然带有冰冷、死亡和重金属气质。难怪某些小众吟游诗人憧憬她,他们身穿扎满钉子的皮衣、皮裤站在试验性舞台上纵情高歌,时不时满地打滚,即兴之时还会撕心裂肺的唱出夜神的赞美诗,以疯狂砸掉手里吃饭的家伙事儿作为演唱会高潮与落幕的信号。

  正常人没几个敢随便信仰她,连吟游诗人和草台戏班写众神欢聚一堂的喜剧,都必须谨小慎微,最好亲自到供奉夜神的小庙里花点钱问个吉凶,再看看怎样给夜神大人安排个有求必应的边缘角色。奈落女士绝对不能当主角,除非观众们想看着舞台上不管演什么全变成实打实的活祭现场;也不能太过于配角,要为编剧的人身安全着想。让观众在看戏之余,捎带真情流露出“我喜欢那个演夜神的姑娘”的程度刚刚好。

  夜神奈落乐得有求必应,只是她开出的对等条件之苛刻,能毫发无伤得偿所愿之人,在如今这个信仰匮乏、供奉纳奉变成一锤子买卖、信众更愿意以小博大的年景里少之又少。

  看夜神奈落细致入微的折磨自家信徒,祈祷者肯定不希望下一个就轮到自己。奈落神如今格外受金融行业人士推崇,特别是开银行、搞高利贷的,谁敢欠钱不还,见过有神明老爷上门催款的吗,奈落女士便是。此外她还是所有夜行动物的保护神,是女性生产守护者,在神秘主义的通灵圈子里红得发紫。

  纵使她是极为苛刻的神明,登门香客依旧络绎不绝。谁让奈落神殿里姑娘多,而且许多还是漂亮姑娘,商盟的人称奈落神殿的运营理念叫“切中底层逻辑抓手直达用户痛点打通垂直领域的差异化竞争”。

  奈落神殿里神像的数量和造型,绝没有服侍夜神的女众多姿多彩。设在偏远地带的夜神神殿里至多只有半尊性别模糊不清的长身立像,有的地方干脆连塑像都没有,只消在神殿门口顶端挂一圈魔晶装饰的彩色招牌,很快就有信徒慕名而来。

  神殿内信众围成圈,背对背面墙而坐进行祈祷仪式,祭坛中央几面巨大铜镜反射烛火光芒,不仅可以借此照明,还可以保证信众们的人身安全。对着烛火念诵祷词非常大不敬,万一把烛火当做倾诉对象,进而搞起迷信般的偶像崇拜会连累整座神殿,附近的村庄也会受到波及,谁都不想看到一场无情的大火摧毁信众家园。

  要论脾气火爆,说一不二的降下天灾惩罚凡子,夜神与元素之神可以争个高低。

  此时,沙海和石岭交界处的山坳间突兀的屹立着一座夜神庙宇,神庙本身没什么特别之处,附近渺无人烟是其成为地标性景观的唯一优势。它四方平顶,几根风化立柱敷衍了事撑起土坯房的神殿,围绕神殿还煞有介事用黄泥和干草垒了圈代表神殿领地的矮墙。在其他地方类似风格的建筑不是浴室,就是公厕。

  若硬要说它有何特别之处,那么世界最南端的奈落神殿这一桂冠非它莫属。

  神殿圈起的土场中央,姑娘们为即将到来的满月之夜活祭仪式加紧排练。她们背对背坐在圆形祭坛下神色慌张,眼神飘忽不定。石片垒砌而成的祭坛中央横躺一具人形。那是个纸人,扎得惟妙惟肖。人们给它穿上衣服,涂好红脸蛋,不忘在女性特征明显到足以把人戳死的胸口留下张字条,提醒令人敬畏的夜神奈落,这只是场演习,作为满月之夜来临的活动预演需要这么个角色。

  信众们很清楚夜神的脾气,放个真人在上面,奈落女士会很慷慨的收下。遥远的古代曾发生过几回意外事故,奈落教会的神官们正预演祭祀仪式之时,夜神乘兴而至暂居主持祭祀体内,对着祭祀对象一顿发泄后尽兴而归,只留一地狼藉和主持祭祀本人的呕吐物。当几天后正式活动开始时,同样的手法就没那么灵验了。

  “停!”

  站在祭台上的主持祭祀皱着眉头叫停法台下念书的声音。她是这里最年长的女性,自然而然成为土坯奈落神庙的一把手。这是相当残忍的惯例,残忍到姑娘们平日绝口不谈,同时在心中默默祈祷,自己千万别成为像主持祭祀那样的可怜人。

  “念得不对,断句错误,缺乏感情起伏,没有冲击力!”主持祭祀颇为激动,脖子上的青筋随着动作跳跃着。“姑娘们,要饱含深情啊,饱含深情。还记得我们上周表演课学到了什么吗,不能为祈祷而祈祷,更不可以为祝福而祝福。小祭坛大舞台,我不要一般的情绪表达,不要。表达要有根据,要有情节,要让观众感同身受。”

  半人高的祭坛四周,数朵盛开的石雕菊花环绕,念书的姑娘们两两一组席地坐在花蕊中央。她们身穿素色长袍,兜帽遮着脸,那袍子薄如纸,透过的光使她们的玲珑身材一览无余。主持祭祀像个家长,更似女校校长,虽然眼下她不知道究竟什么是女校,更不知道校长拥有哪些权利,可她依旧如站在演讲台前一般滔滔不绝。主持祭祀化妆得体、气质出众,假使年轻四十岁,肯定会有上半身涂油且肌肉发达的小伙子慕名而来,排着队候在庙外等待一睹芳容。

  神殿里的姑娘们很怕她,怕像她一样嫁不出去只能当主持祭祀。

  “休息一会儿。等下都打起精神,姑娘们。”

  念经的花季少女们纷纷离开花蕊石雕,聚在祭坛台阶前的花朵型灯盏前,三三两两说着悄悄话。

  “肃静!”主持祭祀喊道,愤怒的情绪让她脸上的鱼尾纹、法令纹几乎快连到一起。“让你们休息,怎么嘴还闲不住呢,有说闲话的精神头,念经的时候一个个都蔫儿啦。还想不想嫁出去了?!”

  这是最严厉的恐吓,是赤裸裸的威胁,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灵魂深处的呐喊,而且十分管用。

  姑娘们闻听此言赶忙闭紧嘴巴,安静的站在原地,她们是为了能找个好人家嫁出去才来到荒僻的夜神庙宇。这里机会多,总能碰上舍得花钱祈福的富家子弟。只有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才配当主持祭祀,末位淘汰的绩效法则如同一柄掌控婚姻的利剑悬在所有人头顶。信仰夜神的体系里承载太多原本不属于奈落女士的业务,就拿婚姻美满、产子这类项目来说,原本是双月女神和爱神的经营范围,不知怎么如今人们也会以同样理由供奉夜神。搁在以前,除非父母想把孩子献祭给神换点回报,否则没人愿意让夜神接手这份工作。

  “我们再走一遍流程,今天最后一次。都坐好。这次感情要饱满,要有观赏性,要全身心的投入。”

  姑娘们纷纷点点头,表示她们不想成为主持祭祀那样的老姑娘。

  主持祭祀握着银纸包成的木匕首翩翩起舞。

  “当我这样做的时候,你们就把嗓门吊起来,想象自己看到了大帅哥。兴奋、尖叫、想要嫁给他。能流眼泪最好,男人最见不得你们这样的漂亮姑娘哭。”

  主持祭祀边说边演示,她有模有样的扭动腰肢,用特殊步伐绕着祭坛地面的几何图形摇摆。命运齿轮迸发智慧的火花,不久的将来她会据此发明出全新的舞蹈——“伦巴”和“恰恰”,并在以她为校长的丝佩瑞尔大陆第一家女校中推广这些划时代的交谊舞。

  “到时候你们穿着祭祀礼服跟我一起跳,八个拍子完成一个动作,要潇洒利落,要表现出女人特有的母性,最后一个节拍结束的同时坐到座位上。

  “来,开始!一、二、三、四。转。五、六、七、八。停!坐好后你们该合着我的动作边跳边念开篇偈了。”

  主持祭祀继续扭动,手臂柔软的如同柳枝,祭祀长袍追着轻盈步伐,像朵盛开的百合花。

  “我从开始的位置走到这里,你们该念哪段?”

  “护持文,短偈诵。”一位坐在光亮显眼处的姑娘说道,她年纪稍大,必须好好表现才能确保尽快嫁出去。

  “很好。”

  主持祭祀点点头,又用几个令人迷离的优美转身飘到纸人跟前。

  “现在呢?”

  “祈祷长诗。”姑娘们纷纷说,“然后您该焚香了,之后我们会全力吟诵夜神心咒。”

  “非常好。我举起刀了。”主持祭祀说。

  “唱清口元音咒。”

  她用刀破开纸人腔子,取出一团揉皱的纸。

  “这代表心脏,都记好了,别到时候出岔子,特别是喜欢笑场的姑娘们。就算想笑也得含情脉脉。我剖开,拿出心脏,准备丢进火里。你们应该?”

  “站起来唱祝福诗正文。”姑娘们异口同声。

  “哪一段?”

  “天上有七十二个处子那段。”

  “很好。”主持祭祀把纸团塞回纸人,拍拍手对姑娘们说,“各就各位,彩排第一次。记住,感情饱满。爆发,爆发起来,情绪要升华。想象着,命运的齿轮在奈落女士的鞭挞下徐徐转动。”

  “转起来之后呢?”

  一位姑娘怯生生问主持祭祀。她是位齐肩发平刘海、面容乖巧眉眼间注满灵性的可人儿。姑娘生得玲珑有致,藏不住的傲人身材显示她发育良好,正处在适婚年纪。吹弹可破的肌肤透着家境殷实的背景,家里人把她送到此地就为了能让她有个好归宿。眼下,躺在祭坛上胸口洞开的纸人占了她应该躺着的位置。

  主持祭祀看着她,仿佛看见年轻时的自己。她微微一笑说道:“然后?然后男人就该来了。”

- 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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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26, 10:22
Post #6


主物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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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奈落神殿的姑娘们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而紧张筹备之时,阴阳村的神殿里同样是忙碌的景象,村里人把年代久远的神像从墙那边阴界的圆顶神殿运到阳界渔村一侧的平顶神殿里。

  村民自然没资格擅自逾越那面墙,明令禁止人们进入的牌子立在阴阳交汇之处,原木纹路隐约瞧着像个狗头。卫兵和商盟的人负责给雕像登记、打包,并把它们堆在拉有带刺铁栅栏的交界开口处,村民赶着牛车拖起平板再将神像运往目的地。

  平顶神庙里一时间堆满工艺品,简直成了某位大人物的陵寝,陪葬品多得让人没法下脚。墓穴里搞得那么恢宏,只为彰显死者生前富足,希望死后还能继续富足下去。而神像多得让人罹患密集恐惧症,则说明海洋之神的信仰曾经有多么辉煌,一并辉煌过的还有渔村的过去。

  海神们满满登登挤在一处。它们造型各异,人形的、贝形的、鱼形的、鸟形的,还有海茄子、海带、海肠、海胆等奇形怪状的圣像,多到只有逍遥城的生物学家才能把它们分门别类。海神雕像姿态万千,材质从纸到金不一而足,有个别小雕像更是五颜六色,看得出随喜者用尽了世间所有材质,只为表达对海洋之神的敬仰。

  身材矮小的三合穿梭徜徉在神像间,对他而言神像构建起的迷宫更加复杂难料,跨过一条海神大腿的难度远比荡漾在一排骑海豚的青铜神像胳肢窝构成的丛林里艰难。三合感受着庄严肃穆带来的鼻涕眼泪,认为这是因为神性聚集让自己失态,却未曾想过可能是陈年霉菌与灰尘导致免疫系统发出的过敏信号。他泪眼婆娑,用尽浑身解数才能勉强跟上神官,他时而抬起头寻找神官飘忽的高帽,时而双眼迷失在巧夺天工的艺术迷宫里。

  三合忽然闻到空气弥漫起混着复杂香气的云海鲸油燃烧的味道,这几年长明油灯只到海神节时神官才舍得点,他暗自思琢这时候点长明灯必定是个自己忽略的大日子。

  三合在一处稍微开阔的夹缝间停下脚步,他掏出手巾胡乱擦了把脸,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抛开杂念,一边追寻神官高帽的位置,一边小心避让,生怕碰倒个把雕像。

  这些神像年代久远,雕塑的时候全凭满腔冲动与美学表达,全然不顾平衡性和世间法则的约束。如今它们依旧泰然屹立,确实称得上是工程学上的神迹。要是不小心打破某个塑像微妙的平衡,一准引发连锁反应,导致惨绝神寰的大灾难。

  三合小心翼翼前行,努力向高帽子指引的地方摸索靠近。他转过一片曾象征丰饶的海带石林,脚底忽然踢到个小物件险些踉跄。他低头摸索,原以为是哪个神像缺乏保养掉落了零件,结果却寻到个象征海洋之神卡利普索智慧通达无碍的寄居蟹玉雕。

  三合望着玉雕出神,通体乳白的雕像泛起微光,精致雕琢的工艺令他爱不释手。寄居蟹是海洋之神众多化身里广为人知的一个,曾经,就是那个三合还有模糊印象、村子是海神朝圣首选之地的那个曾经。村里人靠制作寄居蟹挂饰、摆件、工艺品赚了不少信徒的钱。他们甚至发明出“猜猜你买走的盒子里是什么颜色的海神寄居蟹”,靠卖周边着实发了笔横财,更让来到此地的游客为了抽中隐藏款式的玉石海神发狂,不惜一掷千金。三合再度恍惚起来,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就算没有商盟如今所谓的帮助,村子仍会靠自己走出一条名曰“发展振兴”的路,而且会比如今更好。

  时至今日人们不再为了朝拜海神专程来渔村,三合看着手里巧夺天工的玉雕,心中百感交集。寄居蟹作为海神的化身不仅象征智慧,还代表潮汐与洋流,保佑渔民满载而归。这玉雕栩栩如生,寄居蟹举起一只大螯,仿佛正在控制潮起潮落。立起的镶金眼睛机敏警觉,让人不由相信众神无时无刻不在审视地间凡子的一言一行。

  三合真心祈祷着,倘若世间真存在海洋之神的化身,起码该是这幅样子。唯一美中不足,它的个头小了点,假使变成深海巨兽的体量,再时不时到近海处游弋几圈,发散些许慈悲为怀的神性,人们肯定会再次对海洋之神恭敬有加。

  “嘛呢,跟上!”

  神官的话驱散了三合沉重的遐想。他赶忙抬起头,看见海茄子铜雕立像上顶着熟悉的帽子。麻杆神官并非本地人,虽说在阴阳村已经工作了十几年,可依旧乡音难改,偶尔还会听他蹦出几句家乡话。三合清楚记得不止一次在神殿后门附近听见麻杆神官抱怨,说自己早晚要高升、要离开这个破地方。

  记忆力出众,是三合为数不多,且具有积极正面意义的优点。或许是受到身材影响,他头脑里那间储存回忆的仓库可以将往事极限压缩,妥善保管。以至于村里人彼此借贷交易时都会找三合出面公证,他可比容易自焚的欠条靠谱得多。

  神殿里的人也乐于看到三合矮小的身影出现。向三合发出的工作请求络绎不绝,搞得必须提前一天排队抽号来决定工作的优先顺序。三合干活时话很少,要求不高,原则范围内给钱的活都能干。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三合的注意力无人能及。只要时间允许,三合可以在一件小事上专注到其他人举手投降。

  听见神官不耐烦的催促,三合忙将玉雕放回砗磲石像洞开的血盆大口里,同时毕恭毕敬双掌合十,向神像代表的海洋之神本尊奉上虔诚忏悔。说到底踢到神像的是自己,经书上说无论有意无意,忏悔总能产出功德。

  “一块破玉而已。”神官发出不满的咋舌声,又一次催促三合跟上来。堆叠如陵寝的迷宫外人声逐渐鼎沸,看来今天还真是个大日子。

  “在法会开始前,我们得把事情跟你说清楚。”

  麻杆神官的话令人费解。不等三合思考“我们”的范畴,以及毫无预兆的“法会”。神官猛一下晃着脑袋,消失在海神手握钢叉的雕塑后。那尊塑像的叉柄做成雷电符号样式,看起来格外别扭。钢叉斜立于地,贯穿了一只云海鲸。三合讨厌这尊雕像,因为云海鲸是海神的坐骑,不该是猎物,随喜供养雕像的人恐怕不会受到神明祝福。在三合琢磨神官如何在一面墙前消失得无影无踪时,墙裂开道口子,六只手不由分说把他拽了进去。

  原来是一间密室。

  三合放心了,既然是密室,那就很合情合理了,毕竟人不可能平白无故消失,吟游诗人说的那些白日飞升、走着走着来到众神域界的故事无法令他信服,还是密室好,能解释的通人为何会突然失踪。至于要说神殿里怎么会有间密室,那是另一个关乎合情合理的问题。

  “别出声。”麻杆神官故作神秘对三合说,说话时满是汗渍的手捂着他的嘴。

  三合觉得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他很淡定,况且这间向地下延伸的密室里灯火通明,屋子里的三个人他都认识。刚才三合已经用合情合理的方式说服自己接受了密室的存在,唯一剩下的就是这场密谋的合法性问题。拉他来的麻杆是颂唱师,对面坐着一位老气横秋的胖子是开坛布道师,而神殿的首席神官正站在胖子身后一语不发。

  六时吉祥,神官。”

  三合赶忙躬身行礼,他并非对三位神官中某个特定人物如是说,只是常年的习惯使然。

  “很快就不吉祥啦。”开坛布道师说道,首座神官瞪着牛眼硬生生把他接下来想说的话逼回肚里。这位胖神官赶紧改变话茬对三合说:“呃,来。坐下来我们慢慢说。”

  密室格局不大,是个非常好的密室蓝本——有唯一的出入口、无窗、透气孔小而隐蔽、半下沉四方空间有利隔音、薄石板铺地适合藏尸,而且灯光昏暗得恰到好处。

  三合走进稍显局促的空间,他一边坐下来一边拉开记忆仓库,从中选出与布道师和首座神官相关的回忆。云海鲸油制成的长明灯是密室里唯一的光源,它跃动的暖色火苗负责提醒埋身在这间密室中的人们,氧气存量还很富裕。同时这意味着,他们需要忍受鲸油燃烧时散发的刺鼻氨水味道,还有脚下石板透出海水的咸腥。

  三合已别无选择,他背靠密室出入口而坐,这让他很不自在,要是有个杀手突然冒出来,第一个倒霉的准是自己。让他不自在还有另一个原因,这个原因盘踞心头咔咔作响,分秒间啃食心灵,让他无法专注。

  “什么声音。”他斗胆问道,眼睛瞥见墙上挂这个木盒子,黄铜锤柄有节奏的晃来晃去,看得让人入迷。

  “你说这个?”布道师扬起短胖的手指了指墙上之物。“商盟送的钟。”

  “他们好大胆啊,敢给海洋之神神殿送终,这群异端!”三合愤然起身,看起来竟比他坐着时还稍矮一些。

  “这东西叫钟表,用来看时间的。你没见过?”布道师嗤笑着说,他最喜欢看渔村乡巴佬出洋相,特别是矮个子的乡巴佬。

  “没见过,我都是看咱们神殿前那个日晷确定时间。”

  “日晷好用,但天黑就不行了,得靠这个。”

  “但它的声音吵得心烦,还有那根黄铜的尾巴甩来甩去。”

  “齿轮转动之声乃是诵念经文,铜摆象征虔诚祈祷。这钟上的发条、齿轮里刻的都是经文,时针走一小时能念好几部经。”布道师拉开话匣子,如同推销员一般细数时钟的特性。

  听布道师这么一说,三合顿时觉得这个叫钟表的东西很好,带给虔诚的信徒以沉浸式体验。他看着表上赛跑的三根指针,羡慕得难以言表。

  “大善。”三合双手合十说。

  “谁说不是,新神宫那边卖的可好了。”提到钱,布道师笑得合不拢嘴。

  “卖?这么好的东西,难道不是该送吗。”

  自打商盟让村子阴阳两隔之后,让三合困惑的事情每天都会增加。比如,兜售所谓的加持品、请穷困潦倒、衣不蔽体的姑娘们围着平顶神庙跳舞,现如今又加了一样,拿转经钟卖钱。他内心觉得信仰就应该纯粹一些,不能为了赚钱而兜售信仰,更不该拿信仰为幌子,行赚钱或其他苟且之事。

  “咳!”领三合进密室的麻杆颂唱师赶忙来打圆场,他白了一眼开坛布道师,打岔问道:“三和兄弟,最近过得还如意吗?”

  颂唱师的虚伪由内而外,简直和他的麻杆身材浑然天成。他挂着微笑,嘴里吐出来的虚情假意让三合感到阵阵恶寒。

  “还行,蒙海神赐福。”

  三合说,他态度上有所保留,没有显露出对神殿以及神官过分的仰慕。一并收敛的还有他不工作时侃侃而谈的习惯。内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个场合言多必失。

  “别那么拘束。”油腻的胖布道师身子前倾,肚皮顶到桌子,随即桌面向三合扑来。

  “喝点牛奶,这里还有葡萄,都是你梦寐以求的。”胖布道师说。

  “谢谢。”

  三合低头看向木杯里的白色液体,淡淡甜味散溢出来,他下意识咽下口水,幻想它的甘美。三十几年的光阴里三合从没喝过牛奶,那是奢侈玩意儿,只配供养神殿。加之旁边葡萄碧绿得如同雕刻神像的翠玉,它们正朝三合招手,要他吃掉自己,品尝这难得的珍馐美味。

  “来,快尝尝。”

  颂唱师的虚伪转化成诱惑的靡靡之音。催促的声音仿佛具有魔力,它拽起三合的手,张开五指向前扑去。

  “这是商盟今早运来的新鲜牛奶,我们特意为你准备的。”布道师附和道,声带附近填满油脂的共鸣声更加重了几分魅惑的魔力。

  等三合回过神,双手已捧起木杯,激动的颤抖让乳白色液体层层荡漾,挂在杯壁上如同覆着层薄纱。他伸长嘴,小心接近牛奶,生怕下一个瞬间它们会从杯子里跳出来,钻到地里消失不见。

  三位神官满怀期待的目光注视中,三合吸了一口,牛奶浓稠的味道顿时充盈口腔。

  首先是甜。三合正惊异于牛奶居然真有淡淡的甜味,还没等仔细回味,随之而来粘稠的腥臊便如渔网般缠绕舌苔,他感觉那些挂在杯壁的白色薄膜包裹口腔,散发带有臭味的复杂感觉直冲鼻腔。

  三合吐了,没有一丝犹豫。

  “第一次喝牛奶总会有人不适应。没关系,你细品,很快就能接受,比水好喝。”颂唱师用长袍掩住口鼻,却藏不起脸上挂的坏笑。

  神官们早已猜出三合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在他的座位旁提前准备了个痰盂。

  三合点点头,他照做了。

  细品?

  舌头在口腔里快速扇动,带起舌苔上牛奶粘滞的味道,气味进一步混合,发酵的腥气变成腐败的臭味。三合吐得更厉害了,把隔夜的胃酸一股脑全吐出来。

  “哎呀,喝不惯牛奶的人接近不了神。”

  布道师与颂唱师一唱一和,故意说些有的没的给三合听。首席神官始终沉默无语,只是看着他们消遣身材矮小的本地人。两位神官递给三合一杯清口的白水,同时不忘催促三合吃点葡萄。

  三合再次吐了,他没料到绿色的长粒葡萄竟然也有股奶味。

  “行了!说正事。”

  首席神官开口发话,他的声音如同密林里倾倒的树木般沉重,让人听了心底发沉。

  三合头一次听见首席神官说话。公共场合里他总出现在高处,身穿厚重得如同折纸的法袍,目光注视信徒直到法事结束。首席神官现在仍旧保持出现在人前的威仪,他岿然不动像尊装藏精美的塑像,白皙皮肤刻出岁月痕迹,反射出大理石一样的光。三合如此近距离观察首席神官,或许是因为吃下牛奶和葡萄身体不适的缘故,面前这位上了年纪的神官令三合联想起偶尔在海边见到的浮尸。

  两位神官听见首座的话,立刻板起面孔,重新坐直身子。

  “你喝了牛奶。”

  首席神官说话时面无表情,只有两片灰白的嘴唇上下翻飞,其他负责牵动的肌肉全然不受影响,仍旧和大理石一样坚硬。

  “还吃了葡萄。因此,我们欢迎你成为神殿的一份子。”他说。

  “呃,首座。”三合毕恭毕敬,态度谦卑,他没忘该如何尊称首席神官。“我只是在神殿里打零工。”

  “三合,海神的孩子。我们知道一直以来你都梦寐以求加入。”

  首席神官语气坚决如黑烟森林里挺拔的建木,三合这才意识到他不是在寻开心。平顶神庙里总有些讨厌鬼拿这件事刺激三合,让他干这个做那个,随后调侃着说,再继续干下去肯定会成为海神神庙大家庭中的一份子,只要他再多勤快一些。

  “加入我们。”颂唱师闻到了一丝马屁味儿,赶忙拍着手补充道。

  “我们欢迎你的加入,现在你是这个大家庭的一员了。”首席神官说。

  “还得有个名正言顺的职务。”颂唱师说。

  “对,正式头衔。”首席神官点点头,“‘高级布道师’怎么样。”

  “还不错。”三合看了一眼面色逐渐死灰的胖布道师赶忙补充道:“但!没什么比成为大家庭一员更好,头衔都是……都是……”

  “头衔是对你虔诚信仰最好的包浆。”

  “褒奖,没错,首座英明。”麻杆颂唱师手疾眼快接住首席神官抛出的话,像个忠诚的提词器。

  三合心里清楚,头衔是虚的,好比他从跟神官关系匪浅的商盟人士口中听来的故事一样,刚入职的小职员会冠以“高级项目经理”的名头哄他们开心,实则干着端茶倒水的活。

  搁这儿骗谁呢!

  三合没有让心里话浮现在脸上,他依然挂着多一分虔诚便假,少一份恭敬便虚的笑容半低着头,用余光看向海洋神殿的首座。

  “我知道。”首席神官从硬得足以戳伤他人的三角形袖口里伸出手无力晃了晃,那手指浮肿得厉害,真像在水里泡了个把月该有的样子。他打断三合的话,继续说:“光有褒奖不够颂扬你为神殿做出的贡献,你理应得到更多,我们的好兄弟三合。”

  “更多!”颂唱师尖叫起来,附和的巴掌拍得震天响。

  “可是一上来就高级布道师?首座,我们还没这样的先例。不如让三合兄弟从见习布道师做起更好。”开坛布道师压低眉梢,贼眉鼠眼看着首席神官,慌忙揣摩他的心意。

  首席神官摇晃手指,对布道师说:“这孩子嗓门大。”

  “可他个头不高,我觉得还是去唱颂词更适合,高级颂唱师听起来也很高级。“布道师高抛发球,把烫手的山芋传给麻杆颂唱师。

  “只要站得高,矮子也能拔大个。况且他唱歌不好听,唯独熟读经律。”颂唱师接住来球,顺势垫了回去。

  “形象上,咳!我是说,恐怕三合兄弟法相不够庄严啊。唱诵词对外貌就没什么要求了,不露脸只出声就可以,甚至是不是人都无所谓。”布道师果断拦网反击,回球路线刁钻。

  “我以为不要我们以为,三合兄弟的职位还要遵从首座意见。”颂唱师一击扣杀,令布道师无话可说。

  “那就这么定了。”首席神官吹响推诿比赛结束的哨音,他维持原判。“欢迎你,三合兄弟,海洋之神的孩子。今天,我们有了位高级布道师。”

  “首座,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三合心里很高兴,但表情仍旧装作木讷,他实在搞不懂三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在众神面前,凡子都是他们的孩子。”首席神官说,“既然你成为了我们的一份子,现在就要交给你一个艰巨的任务,可不能拒绝。”

  “是,首座。”

  三合答道,首席神官深沉的声音令他的心思沉入灵魂深处,在那里不知是哪一份回忆忽然搅动起厄运的预兆。

  “洋流和潮汐的事,你知道吧。”接过话茬的是麻杆颂唱师。“村子里收成最近不怎么好,许多人为了维持生计向商盟借钱。”

  “太可怜了。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布道师假惺惺挤出半滴眼泪,这次轮到他附和别人的话。

  神官们说的事三合当然知道。

  今年气候反常,不仅海水比往年要冷得多,原本跟洋流洄游的鱼群也数量锐减。潮汐变得没有规律,村民更加勤奋的早出晚归,但鱼获只能勉强达到往年同期的四成。更令人恐慌的消息正在村中蔓延,停港靠岸的水手说沿暴风航道迁徙的云海鲸数量不比以前,逍遥城附近的走私商们纷纷囤积居奇,与云海鲸有关的商品价格飞涨。

  村里人心惶惶,大家都说是有人触怒了海洋之神。

  “呃,首座的意思,是我触怒了海洋之神?”

  三合记得某本古早的祭祀操作手册里写得明白,活祭身份应与祭祀活动规格相当。再联想他今天荣升高级布道师,很难不令三合提高警惕。眼下年景惨淡,跟商队一同离开渔村另谋生计的年轻人越来越多,还留下来等着渔汛如期而至的村民脸上挂满愁容,沉重的生活与压抑的氛围让神庙成了他们慰藉心灵的唯一途径。

  无论是村民还是侍奉海洋之神的专业人士,此时都急需一个祭品献给海神。让海洋之神平息怒火、让洋流与潮汐恢复正常只是表面说辞,恐怕他们更需要通过古典的杀人手法求得心灵的慰藉。

  吟游诗人的旧日故事集里总有个愿意为大家牺牲自我的英雄,三合遵从内心独白又开始徜徉于不着边际的发散思维中。祭祀他见过,而且还帮过忙,现代的祭祀活动无非是把好端端的食物当着众人面糟蹋一番,随后丢进海里,告诉村民海神已经收下了他们的贡品。三合曾不止一次想,如果他是海洋之神,看见海上飘着咸水泡过的垃圾,肯定没有好心情赐福他人。活祭早已不再流行,人祭更没机会观摩。听往来的商旅们提起,有些小地方的神庙里依然承接此类血腥仪式,多是找些漂亮的大姑娘或者小孩子下手。

  三合低头看着满是牛奶腥臊的粗布衣服。他身材矮小,把脸蒙起来充当小孩子倒绰绰有余。倘若阴阳村的海洋神殿决心来一次古典样式的祭祀活动也不是不行,唯独有一样让三合感觉不自在。献身给虔诚信仰的神明老爷这一任务看似十分殊荣,但他却无法接受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的事实。三合献身后可是要去往众神常乐天国的,一副内外翻转、血淋淋的恶心样子,有谁会愿意欢迎他。

  “这可太刺激了。”三合不由脱口而出。

  “什么?”

  麻杆颂唱师条件反射般追问。三位神官并没接收到三合发出的幻想信号,他们眨着眼揣测眼前畸形小人儿的心思。

  “不,我的三合兄弟。”首席神官摇着尸体般膨胀的手指,虽然他无法参透三合的心思,但身居高位的本能还是令他说出听者会觉得他知晓一切的废话:“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是啊,为什么?”颂唱师心领神会,他抢到关键位置垫起首席神官抛出的问题。

  “为什么!”布道师虽没有参透首座故弄玄虚的虚张声势,但出于思想钢印的惯性,他还是双手稳稳接下问题,随即猛力扣杀向三合。

  “呃,为什么?”

  三合猝不及防败下阵来,心中的疑云在三位神官通力配合下,打得烟消云散。

  “实情我只跟你一人说,希望你能好好保守秘密。”

  首席神官不等三合发起属于他的问答回合,抢先用权威的语气堵住三合的行动。这是一招妙棋,利用他人达成不可告人目的之前,必须阐明这样一条唬人的原则——我们充分信任你,这是个秘密,而且这秘密只有被充分信任的你知道。

  “我们还不知道究竟是谁,或者是什么让海洋之神卡利普索降下此等灾祸。”首席神官说。他从未像今天这般滔滔不绝,如尸体死灰的脸上冒出细密汗珠,他伸手抓起桌上的杯子喝水。当硬质袍子撞到桌角时,竟真的发出如理石般的清脆声音。他继续说:“所以,需要我们之间最虔诚的那一位去问个明白。”

  “我想各位神官应该比我更加虔诚,否则不会多年以来一直服侍神明,为他传递话语。”三合坦言说出自己的心声。

  “你说的对。”首席神官用犀利眼神喝止住麻杆颂唱师义无反顾的马屁行为,他要拉动三合的思绪跑向既定陷阱。“三和兄弟,服侍神明是很忙的,而你新晋成为高级布道师,暂时还没有工作可分配。所以我想,这是个委以重任的好机会。”

  麻杆颂唱师心领神会,紧跟着说:“到海洋之神的神殿去,去寻求为何神要降下灾祸的终极答案。”

  “可狗牌上写着禁止渔村人进入。”

  “不是我们的神殿。”胖墩墩的布道师终于搞清楚了整件事的脉络,他开始积极参与到话题讨论中来。“你要去海洋之神的新神宫,这必将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朝圣之旅。”

  “十几年前新盖在悬崖峭壁上的那个?”三合问。

  “对。就是那个。”麻杆颂唱师点头称赞。

  “就算日夜兼程也要十多天后才能抵达的那个?”

  “时间不是问题,距离法会召开还有一个月。”油腻的布道师答道。

  “买套票才允许入内,里面所有祈福项目都要另外花钱的那个?”

  “你刚才一直强调的‘那个’是海洋之神卡利普索的真身所在。”首席神官话语间满是敬畏。

  “啊,我忏悔,首座。我失言了。”

  三合双手合十,卑微的低下头。他的确相信众神的存在,笃信经卷中记载之事,但对于一座如同高档菜市场般,所有东西明码标价的新神宫丝毫不觉敬畏。三合常听路过水手和商人提起新神宫,说的全和信仰无关,更像在介绍一处能拉动当地经济和旅游的著名景点。

  “你同意去了?”布道师先发制人,快颂唱师一嘴。

  三合犹豫起来,他说:“能否再商量一下?”

  “这个任务非你莫属。”颂唱师斩钉截铁,以命令式的神圣口吻对三合说:“高级布道师三合,我们的好兄弟三合,这是个光荣的使命,完成它必将令神愉悦。功德,想想这得积累多少功德啊!”

  “可我还不知道具体要干什么。”

  “首座没说吗?”布道师问道。

  “我想首座已经充分表达了必要的含义,只是我们的好兄弟三合还没有心领神会。”

  拍马屁的竞争是如此激烈,麻杆颂唱师终于报了刚才布道师快他一嘴之仇。

  “去朝圣,到新神宫去。向伟大的海洋之神卡利普索祈祷,寻找解除渔村危机之法。这是神殿对你的考核,更是神明对你的试炼,想想经书里那些以身饲虎、焚指敬神、割肉鸣志的故事。”首席神官缓过精神,又支起眼皮侃侃而谈:“我们需要海洋之神为我们开显答案,究竟是谁,是什么让他降下灾祸。你需要为我们带回神明的开示,这也是我们大张旗鼓,准备法会的原因。”

  “是个好差事。”布道师补充道。

  “对谁好?”三合小心的选择措辞,他认为肯定还存在另一种可能,不用走出渔村也能解决这个难题,毕竟自己刚成为服侍海神的神官一份子,他愿意让这份殊荣在自己身上停留的越久越好。

  “对所有人都好。”首席神官说,目光里忽然闪过一丝锋利的眼神,“如果没有得到新神宫开显神谕,恐怕我们需要遵从古典时代的做法了。”

  “法会上找个村里最虔诚的信徒。”颂唱师说。

  “哦,对。旧法规定,平息众神愤怒必须献祭个孩子。”引经据典是布道师的长项。

 “或者像个孩子。”

  首席神官的话划破空气,切开三合的灵魂。就算是个聋子,单看他们三人的表情也该明白倘若真的故事发展到开膛破肚的阶段,这份殊荣非他莫属。

  “三合好兄弟,你要明白,成为高级布道师要心存感激。”首席布道师酸着后槽牙说道,喷吐出的腐蚀气体再浓一些就足以凭空造出一颗柠檬酸果。

  “是,没错。我明白。”三合诚恳的态度让神官们十分满意。他不动声色的诡辩道:“今晚睡前,我要念长祈祷文感谢众神。”

  三合的话马上令他们没那么满意了,从首席神官脸上闪过一抹僵硬的痉挛就看得出。

  “咳!孩子,你说得对。”麻杆颂唱师继续游说,“神很重要,对,我们不否认神的功绩。但是,三合啊,人在世间光靠虚无缥缈的东西没办法生存。咱就是说神没办法让人们填饱肚子,更没办法给你牵线搭桥讨个好老婆。”

  “哦。我明白,对父母也应怀有感恩之心。”三合说,“我一直定期写信,还寄钱给他们。”

  话虽如此,三合还是觉得身为众神仆从、地间行走的侍者,把神明老爷说成“虚无缥缈”缺乏应有的恭敬和虔诚态度。

  “父母。当然,父母生你养你,应该心存感激。没听说有人是从石头蛋子里蹦出来的。”胖胖的布道师的面部管理显然出现问题,他一侧的眉毛抖个不停,嘴角耷拉着,三合担心他随时会从嘴里滴出脂肪。

  “说到感激,除了神和父母,就没有其他人是你暗自发誓要用行动来报答的吗。”首席神官开口发话了,他的话如同漆黑深夜的明灯,赫然照亮三合思绪前行的方向。

  “唔。”三合看着首席神官的眼睛,突然意识到人在某种情况下的确能靠眼神说话。“什恩……”他用尽全力试图拼着对面那双死灰双眼里的提示线索,“哥屋安……神官?”

  “对喽!”颂唱师高兴得拍起手来,话题终于快要步入正轨了。

  “这份只属于你的秘密殊荣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布道师说,“虔诚的高级布道师求来神明的开显,如此一来村子恢复正常,村民还可以继续他们幸福的生活,神官们蒙神垂恩得到来自上天的开示,海神知道世间有如此虔诚的信徒定然会非常开心,而你也会因此成为大家口中为凡子带来福祉的圣人。”

  “之前大家口中的圣人都死掉了。”

  三合又失言了,这一次全因他不想成为效法古典的活祭品。三合明白这件跑腿的差事确实非他莫属,谁让他的虔诚在村中众人皆知,而且嗓门大记性好,背起经文滚瓜烂熟。村里有来不及找神官到场的事总会唤三合来处理。从这一层面来说,三合和神官其实是竞争关系。他甚至开始觉得如果是本着除掉竞争对手的原则,派他不远万里前往新神宫求得海神开示的理由已足够合情合理。

  “你不一样,三合。”麻杆颂唱师挺直腰杆,室内照明的灯光在墙上抠出个黑色长影。“你会成为活着的圣人,当你带着海神开示朝圣归来之时,村子必将再次成为海洋之神信仰的中心。而你,虔诚的圣者三合,站在神庙前向众人宣讲属于你的圣者语录。想想,这件事多么令人激动。况且等你凯旋归来,这座转经钟就是你的啦。”

  颂唱师的话鼓舞人心,三合甚至怀疑自己听到了法台下信众们对海神山呼海啸般的祷告声,钟表下的铜锤仿佛催眠的符咒,令他浮想联翩。

  整点报时的铜锤落下,清脆的钟声唤醒差点冲昏头脑的三合,理智踹开心房的大门冲出来警告三合,他必须应承下这件需要风餐露宿的苦差。

  要么跑腿,要么开膛破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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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lguoming
2024-03-04, 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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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同毫无价值的垃圾一般任由主神把自己丢出神性的林感到急速下坠特有的滋味,无论是心理层面还是生理感受,此时都在急速下坠。

  他尚未完全清醒,一心还想着赶快重返卡利普索那舒适的神性暖房。林身为海神信赖的羽神,还在梦的边缘徘徊,拒绝回到现实。

  梦里什么都有。

  过去的辉煌与荣耀沉甸甸的,盖在身上特别舒服。在主神的神性之海里,他时不时会重温旧日时光。

  比如曾经林有能力恣意挥霍神性的年月里,特别喜欢乍现于凡子们头顶上方,他的出场阵仗很足,而且必须让凡子们记忆深刻。每次林地间行走,格外热爱搞出卷曲祥云、天花乱坠、五色彩光等瑞相,以此提醒信徒,你们期待多时的神明老爷降世临凡啦,快准备好贡品,敞开了充值信仰。为了信仰和排场,他甚至不惜为此带上整支乐队吹拉弹奏烘托气氛。

  高空中稀薄且寒冷的空气让林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他意识到这是羽神战争后,自己头一遭重返地间。为了地间行走,林有很多热身准备要做。

  首先是构思身形,这很重要。凡子的小脑瓜只接受实体参照物的崇拜,你跟他们讲灵界自性本空,证道的老前辈著书立传的字里行间所写的“大光明”不是一种体积单位,而是超脱物质界的概念,凡子们会头如捣蒜应声附和,扭头生造出一个实实在在的“空”和“大”来顶礼膜拜。

  因此要地间行走,必须有个具体的、方便记忆的、恒久远永流传的身相供凡子敬仰。从角色设定与人物塑造角度考量,林最佩服死神。黑袍配骷髅,镰刀配大马,简直是独一无二的标志,只要提起死神的世俗形象,凡子们就开始发抖,抖着抖着信仰就充值进了死神的域界,此举堪称用爱发电的典范。正因凡子普遍来说都畏惧死亡,所以死神在羽神的小圈子里还是个公认的暴发户,脾气大身子骨虚弱的羽神提起他来,说不上几句酸话保证会原地泯灭。

  我通体洁白。

  林回忆着自己曾经地间行走的样子,着手重新设计一套符合当下潮流美学的模样。

  具体来说是什么样子来着。哦,对了,记得有醒目的大手。亲和力极佳,水汪汪的大眼睛人见人爱。配上瘦得令女人羡慕的腿儿,跑得飞快……

  身为羽神的林渐渐苏醒,他浑身散发神性光辉,海神卡利普索赐予他的力量使林重新聚形拟态,再度化身成凡子所熟悉的形象。

  选个人多的地方临世。开场必须宏大,那才够劲,最好可以吓尿几个凡子。林艰难跨越梦与现实的边界,开始预演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人们山呼海啸般顶礼膜拜,充值的信仰汹涌澎湃。

  我,弗兰克,中间名是啥?想起来了。弗兰克·吉瑟斯开天辟地格瑞特全能帕沃至高坡菲无敌安珀儿·林回来啦!

  呼啸而过的风声如同凡子们朝拜的山呼海啸,林睁开眼睛看着扩大开来的世界,山林湖泊,海洋高原。世界一隅,有个别具一格的亮点,那是信徒心中跃动的虔信之光。

  林深吸一口气,朝着光点所在的地方加速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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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11, 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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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运徐徐转动,难说究竟谁同谁连在同一根传动轴上,被迫作为决定他人一生的关键齿轮,或受到他人影响改变与己有关的齿轮走向。

  人们,特别是急于推动剧情发展的作家们喜欢用“冥冥之中”这类模棱两可的词汇凸显紧张的戏剧感,甚至巴不得从天而降位机械生造出的神大手一挥,生硬改变剧情走向。

  都说人生如戏,一幕幕人生大戏该归为喜剧,还是悲剧,恐怕只有剧终的最后一刻方能揭晓。

  存在于凡子集体潜意识里那位臆想的命运百无聊赖,继续捏起手指缩放着世界。手指框选出的区域里,渔村、沙海、石岭三点围成荒芜的三角地带,这里山峦叠嶂,群山托举起来的高坡环境严苛,除了盛产黄土别无一物。海面执拗的季风与沙海暴躁的热浪在黄土高坡上空激烈碰撞,空气中弥漫剑拔弩张的细碎粉尘。泥土随着雨水落回地面,还没来得及寻找成为山的归宿,水便迫不及待发起总攻,山洪顺势而下刮走土丘边缘的泥土,汇成滔天泥流消失在群山深处。

  黄土高坡上只有少数植物在此扎根,吸引更稀少的小型动物栖息,勉强构成称得上“生态”的自然环境。

  此处没有在任何一副地图集里留下名字,地理学家宁可忙着根据道听途说来的坊间传闻,在某个地表附近写下“此处有龙”的涂鸦也不想以身试险,走入这片堪比沙海的生命禁区。或许它曾经有过几个名字,谁知道呢,企图为黄土高坡命名的人没有活着走出山沟沟的。只有最具冒险精神的人才愿意孤军深入这片土地,试图在此生存下去。

  眼下就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是自称“义军”的流民,从米拉迪沃德洛玛尔远道而来,像一队衣衫褴褛的穷游旅行团,为了活下去他们可没少费心思。

  义军,顾名思义。见义勇为的义、义勇之军的义。为了避免对外宣传时犯了讳,或引起米拉迪沃德洛玛尔当局过度关切的注意,他们没有选择大概率无法通过多数传播媒体审核的“革命军”头衔,更没有使用“义勇军”这样的称呼,转而低调的自称“义军”。

  遗憾的是,这堆人躺在此处已是引起米拉迪沃德洛玛尔第一理注意的结果,可见义军从事的事业远大于命名学上的形式,和起个隐晦且带有强烈暗示的名字相比,他们干出的惊天壮举足以让“义军”二字摇身一变成为全国查抄的违禁品。

  “同志们,义勇形式不是小好,而是大好!”义军首领说。他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除去炯炯有神的目光外,看起来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乌里夫,你说的大好是指即将饿死,而小好是渴死。”躺在首领身边名叫萨维里的男人气若游丝,反驳的话像把钝刀子,一刀砍在花岗岩石头上。

  “这是什么话。义勇事业哪能没有流血牺牲,哪能没有痛苦磨难。”乌里夫勉强抬起手摸摸自己发量稀疏的脑壳,显然萨维里的话锋没有给其造成实质上的心灵伤害。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怕,只是纯饿。”萨维里想了想,补上一句。“我不怕死,怕的是饥饿而死,哪怕吃蘑菇毒死也好过饿死。第一理造谣说你是蘑菇成精,要真是这样就好喽。”

  “还记得英勇就义的昙老爷吗?”乌里夫振作精神,他是这支衣衫褴褛的旅游团带头人,坚定的意志支撑着他坐起身子,看着荆棘树林里躺成乱坟岗的众人。

  “记得。临死前吃得可多了,我怀疑他是撑死的。”

  “他说,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米兰德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有之,请先砍别人。”

  “多英勇啊,他居然提出要把米拉迪沃德洛玛尔的领土卖给商盟换银子。自己在监狱里胡吃海塞,看别人流血牺牲。”

  “唉,这就是个体的局限性了。”乌里夫艰难翻身,寻找萨维里的身影。“所以我们要汲取前人的经验,既坚持走反抗压迫的路,又不能单纯的纸上谈兵、理想主义。”

  “说得好!可我们已经没力气鼓掌了。”荆棘丛下一双大脚的主人哼哼唧唧,他吃了几枚小红果,多少有了点发言的力气。“甭管流血,还是逃命,这些都好说。现在的关键是活下去。”

  许多人听了大脚板的话,纷纷哼唧起来表示认同。

  这支流民大军的成员多是因无法忍受丘岭区工厂主的盘剥而起事,他们受够工厂主的压迫和剥削,希望通过些微不足道的实际行动,改变米拉迪沃德洛玛尔的现状,比如烧掉个把工厂引起当局的注意,再借机会要求改善工人待遇。

  严格来说,他们的事业前半程开展的还算顺利。第一理当局自然很快就注意到了他们,只是死亡后趋入灵界的生活是否称得上“改善待遇”还未可知,因为那些吊死在大广场上的志同道合者没有一人愿意托梦告知自己的死后生活究竟是好是坏。

  这群人在乌里夫的带领下从东运动到西,北转移到南,由丘岭区走到平原区,几乎把米拉迪沃德洛玛尔全境走了个遍,只为寻个可以践行理想、不受官方打扰的安稳歇脚处。

  这支义军名声大噪,许多绿林人士为了蹭热度,也纷纷改称义军,实则还干着绿林公会的老本行。义军名声在外,自然引来米拉迪沃德洛玛尔最高议会第一理的持续关注。于是乎为躲避第一理派出的天法卫兵,他们辗转多地,被迫深入沙海内陆,翻越石岭矮人的地界,只身犯险终于暂时摆脱追兵来到这片黄土高坡。

  “那行。”乌里夫态度坚决,他说:“我把话改一下,今义军未闻有因饥饿而死者。有之,请先吃乌里夫。”

  “算了吧。”萨维里叹了口气,勉强爬起来,“你又不是真的蘑菇成精。再说了,咱们在丘岭区的工厂里说人吃人,那是个形容词。现在好不容易脱离险境,怎么就要开始奢侈的茹毛饮血了?”

  他大口喘着气,等眼前的金星消散后才继续说,“你的话我们大家都记住了,权且把你当做备用干粮。我看这小灌木的根还勉强能吃,起码不苦,我嚼了大半根也没死,应该没毒。”

  在萨维里指挥下,人们开始挖掘身边荆棘树丛的根茎。这里土壤留不住水分,植物为了生存下去,将地表之上的部分用尖刺武装起来,以此保护下探很深、富含淀粉且多汁的根茎。

  锅很快支起来,人们把荆棘丛的根茎碾碎,连同小小的红果一起熬成黏糊糊的菜粥,现在就缺主食下锅了。

  “大脚板,把你藏在裤裆里的半条皮带拿出来,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我还得用它提裤子呢!”

  “少来。走不出这里,你死的连裤子都提不上,还需要个屁裤腰带。快拿来!”萨维里刁钻的眼光审视着每一张面黄肌瘦的脸,他在心中检索,看谁藏着可以用来果腹的东西。萨维里依稀记得有人的鞋底是牛筋做的,而且居然有半只鞋的量。

  在众人近乎狂热的目光欢送下,牛皮腰带裁成指甲大的小块丢进锅里。一并扔进去的,还有龟裂土地上捡到的一块带咸味的石头。

  “形势不错。”咸腥菜汁下肚,乌里夫顿时来了精神,双目简直快要射出光来。

  “对,在这片荆棘吃光之前。”

  萨维里附和道,他从两颗大得夸张的门牙缝里挑出熟牛皮,细嚼慢咽吃下肚。见过他的人都怀疑萨维里祖上有卡赞兔人的血统,或者干脆就是突变的无毛兔人。

  “我说的是咱们在这里的发展形势。”

  “发展又是哪种食物,比之前叫‘革天改命’的毒蘑菇怎么样?吃那玩意儿不如直接把我丢下锅。”

  “是霍尔斯克思。”乌里夫说。他目光炯炯,一部分原因是没吃饱,另一部分是理想之火在胸中熊熊燃烧。

  “我就是开玩笑啊,咱可不兴真的吃死人。”萨维里装傻充愣的劲儿头也十分神似兔人。对外萨维里一贯坚持自己平原区出身的形象,但总会不留神间带出丘岭的山区口音。现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不重要,萨维里想了想随后改变主意说:“烹饪方法上看不出是个人我也可以接受,总比我们吃你强。”

  “我的意思是说,指导发展的纲领。”

  “纲领?是说咱们途径的奈落神殿里那位残酷天使吗,就是身上穿着的衣服布料很简约,得知咱们穷得脸比兜还干净,于是行动迅速,提起棍子追了三个山头的那个中年妇女。”

  “还记得咱们为什么绕远从沙海走吗?”

  “还不是因为听白金海那边种棉花的瞎逼逼,说什么见过一个流放的涑蒲老头儿,神叨叨的。”大脚板舔着锅铲说道,要是没人拉着他连锅底灰都能吃了。

  “对。此前指导我们行动的只有半部霍尔斯克思的著作,这不行,我们要找到那位老先生,然后……”

  “吃了他?”萨维里当然明白乌里夫话中的意思,但如果不把气氛烘托得幽默一些,许多人很难支撑着走完这一路逃难的长途漫漫。

  众人哈哈大笑,勉强果腹后的轻松让人们聚到乌里夫身边。

  “这附近肯定有村落。”

  乌里夫摊开地图,羊皮质地的纸已经吃光了米拉迪沃德洛玛尔两个主要大区的部分,粉筛过似的黄土从漏洞里渗出来。如果他们准备动身离开这片黄土高坡,很快就可以煮羊皮喝羊汤了。他用铅笔和一节木棍估算地图的比例,虽说没什么精度可言,但好歹算个参照。

  乌里夫自信的说:“向南是海,到了海边就不愁吃了。这里有个山坳,以前曾是海神信徒聚集的村子。等找到那位涑蒲流放的老先生后,我想可以到那里去。路上我们还能试着践行霍尔斯克思的理论,总结经验和规律。”

  “咱们在平原区失败的时候总结过。简单来说,结果就是跑到这穷山僻壤来。”萨维里神情沮丧,他的话代表多数愿意追随乌里夫的流民心声。

  “迟早被米兰德的看门狗瓮中捉鳖。”大脚板打着饱嗝走上前,他抓把燃烬的草灰混着汤底喝下肚,勉强让胃口误以为吃饱了。“砍头前能吃一顿饱饭就好喽。”

  大脚板除了关心还能扛着义军旗子多久外,就在乎能不能吃饱。他喜欢扛军旗,显得特别威风。

  “先别急着悲观。”乌里夫胸有成竹,他一面在地图上标识重点区域,一面说:“你们看,黄土坡的地势特殊,而且是个三不管的区域。西北毗邻石岭矮人,东南有火精灵和侏儒的熔岩伊甸,北面沙海阻隔,南方海岸线商盟飞地林立。第一理的天法卫兵不可能主动来找我们麻烦,只要有村落、有受压迫的人,我们就有在这个地区扎根发展下去的可能。”

  “但是?”萨维里追随乌里夫多年,他很清楚总结性陈词后,一定会有一个“但是”闲庭信步向人们走来。

  “但是,我们需要正确的义勇理论指导。咱们肚子里那点道理不够用,需要找个真正熟读霍尔斯克思著作的明白人。”

  “就他们提到的那位老先生?咱还不晓得是不是真有这号人咧。”

  “没错。但同时萨维里同志说的也很对,我们当务之急是要先活下去。

  “我的意见是摸清楚这一带的情况再作打算,附近地形复杂易于部队分散隐蔽,又有数条连接商盟、米兰德和南面海岸的商路,跟着商队走应该不难发现村落,有村落就有了获取食物的稳定方式。

  “因此除了环境稍微恶劣些外,此地确实具备建立根据地的良好条件。”

  乌里夫说完便颓然躺下,他调整身子好让胃酸换个地方烧灼胃壁。

  “别跟我提那个字!”

  “哪个字,萨维里同志?”

  “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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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18,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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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里夫和他的义军躺在黄土高坡之上,展开对未来前景的讨论。倘若他们留心,就会发现此处风景不错,向北眺望可以从群山间窥视沙海神秘的尊荣。

  为这片沙漠起名的人简直是个鬼才,名字恰如其分且意境十足。“沙”代表了此地的气候、环境与特产,“海”意味着危险、神秘和广袤,况且这里真的有船。

  沙海里人们的交通工具除了吃苦耐劳的动物外,还有沙船可以选择。那是一种船身大部分潜入沙子里的平底快船,多数时候它们昼伏夜出,沿着早已干涸的河床编织出复杂的交通网。

  只要看沙船甲板的装饰就知道船的功用。有钱人白天开着装饰鲜花的快船四处招摇,矿工和运棉花的船上堆满货物。行商的沙船浩浩荡荡,如同鱼群般拖出一行行笔直的痕迹。走私商的沙船最神秘,他们拆掉沙船上部,只留个不起眼的平顶甲板。商人们行事低调,改装的船舱里暗格密布,装满珍奇异宝。

  时值正午,太阳辐射着汹涌热浪炙烤大地。一艘四方形的巨大沙船沿干枯河道向南慢行,有别于往来运货的流线型快船,如棺材般的庞大船体扬起遮天蔽日的烟尘,站在极远的地方都能看见它发出隆隆噪音,从沙海尽头拱出来的笨拙模样堪称奇景。

  大沙船需要这样醒目的登场方式,好让人们周知它的到来,毕竟环线的公共快船就指着周边居民乘坐赚取费用。

  “爷!一位?”

  沙船冲上怪石嶙峋的石林滩,掀起细沙高浪。沙子扑到作为文明见证的石柱上,又冲掉一片斑驳的岁月痕迹。船还未停靠稳当,船工便迫不及待踢开封闭的舷舱大门,他拿着木制铲沙工具把身穿质地坚硬黑袍的怪人从躲闪不及的沙堆里刨出来。

  “爷,船上有大座儿,上吗?”

  沙船笨拙得扬起微微上翘的船头,客舱里传出阵阵叫骂声,期间还有动物愤怒的嘶鸣。几位商旅打扮的外地人扶着舱门走出室外,他们一边呼吸新鲜空气,一边释放自我,把体内浓缩的液体送给不远处靠着石墩纳凉的植物。想知道沙海何处是公共沙船停靠站,只需寻找植物茂盛的庇荫之处即可,它们全靠汲取乘客们的各种排泄物生存。如果找不到类似的地标,那循着腥臊臭味多半也能找到距离最近的公共乘船站点。

  等候公共沙船的乘客显得很忧郁,他没躲过沙船掀起的浪头,让乘务刨出来更觉丢人。为掩饰尴尬,他掀起硬邦邦的兜帽,将沙子赶出自己的生活。看见乘客露出花纹密布的光脑壳,乘务员本能露出厌恶的神色。

  “啧,玩魔法的。”他躲开法师,动作既娴熟自然又避免伤害对方自尊。乘务员转回身,忙招呼几位外地人赶紧回沙船,顺便用手指比划着说:“法师没大座儿,上嘛?”

  “上!”吉克·吉甕强忍怒火,他知道当地人对夜幕之手的态度,乘务员没朝他吐口水、撒盐已经很客气了。

  “得嘞。”船工跳上船,用眼神示意吉克·吉甕快点进船舱。“拿着,马札。一直往里走,羊群后面找个空地坐稳。”

  很快沙船再度开动,木质船身左摇右晃,吱嘎作响的半潜进沙子里,船舱里随即传来砂石摩擦的噪音。

  “发车啦,发车啦!乘客们坐好,大座儿乘客有绳子的绑结实点,坐在地上的抓稳扶手。”

  吉克·吉甕忍受着羊群发出的腥臊,将自己完美融入船舱后部的黑暗里,只有试图吃掉自己兜帽的白色怪物才知道这团黑影里藏着个人,也只有羊群不嫌弃法袍散发的丰富气味。

  沙船里只有一盏飘摇的魔晶小灯忽明忽暗,气氛压抑得如同尸体开始发酵的棺材。沙海里的居民为了生活不得不忍受许多事情,公共沙船的沉闷、湿热、噪音轰鸣便是其一。而这种感觉,却让吉克·吉甕稍稍安心。他双腿盘坐,脚趾牢牢勾住地面突出的圆环,法师调整呼吸准备冥想。

  忍耐。吉克·吉甕告诉自己,凡成大事者都需忍耐。

  他逐渐平静,趋入属于自己的冥想境界,着手编织起缜密的谋划之线。如蛛网般交错的织物中央,是那间令人压力倍增的石屋陋室。

  吉克·吉甕想出人头地。

  或许对多数人而言出人头地是结果,是当人们付出一番努力后的褒奖,是事业高峰顶端的锦上添花。吉克·吉甕认为,出人头地是一种必然的先决条件,唯有出人头地后方能一展才华。他在夜幕之手隐忍多年,并坚信迟早有天能出人头地。吉克·吉甕是个有野心、有抱负的中年人,对未来理想的希望和人生规划全仰赖着出人头地那一天的到来。

  太多事需要吉克·吉甕忍耐。少年时为了快速升迁他戒掉豌豆泥,改吃土豆泥,只因为土豆泥派在夜幕之手中势力最大。青年时他小有成就,坚持不收徒弟、甚至极少主动离开夜幕之手所在的墓穴,为的就是在位高权重的毁灭大师面前混个脸熟。时至中年,吉克·吉甕快要成功了,只要完成宗师们交代的任务,他就可以跃升到更高的层级,成为真正的毁灭大师中的一员。而不是像现在,空有个“大师”的称号,而无毁灭大师之实。

  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

  一股怒火上涌,逼得他咳出喉头压抑已久的血味。

  比比·里奇。

  冥想编织起的细丝上赫然盘坐一团阴影。它的存在感很强,几乎快撑破阴谋之丝。那影子张牙舞爪像个老树妖,干枯树枝似的手指勾破吉克·吉甕布好的妙局,让他一次又一次与出人头地失之交臂。冥想境界因为它的存在而崩塌,纵使船舱后侧闷热难耐,可涔涔冷汗仍旧顺消瘦脸颊滴落染湿前襟。这影子仿佛有千吨的重量,压得吉克·吉甕近乎窒息。

  毁灭法师低声呻吟着,他张嘴吐出口胃液,眼前一黑扑倒在羊屁股上。

  比比·里奇乃吉克·吉甕一生之死敌。虽然作为当事人的另一方对此事毫不知情,但在吉克·吉甕看来,目前身居五指议会大法师这一殊荣高位的比比·里奇是不折不扣的大盗,窃取了所有本该属于自己的荣誉,包括五指议会那五分之一的坐席。

  说起他们二人,年龄方面有所差距,可在夜幕之手里算同期,又是同乡,旁人眼中这就免不了要有一番比较。加之夜幕之手奉行一对一的师徒关系,能成为顶尖毁灭法师真传弟子的机会非常难得。要么大法师指名点姓,要么就等着他的爱徒意外死亡按排号顺位增补。否则伴随终生的师徒关系牢不可破,其他有意者根本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两位宗师里,一位从不收徒,另一位则选中了后补席位比自己靠前的比比·里奇。诸如此类所有关乎出人头地的事情,比比·里奇都像个幽灵似的,徘徊在吉克·吉甕左右,让他迫不得已与比比·里奇的幽灵展开激烈争夺。

  吉克·吉甕还记得,夜幕之手要挑选一位毁灭法师接替前任出任五指议会大法师的职务。在那间令人烦闷的密室里,宗师甚至都没有开口询问,只在瞬间就敲定比比·里奇成为继任人选,只因他已经获得大师头衔。而吉克·吉甕,只在学徒口中才听得到一声客套的“大师”。相似的事情还发生在为象牙塔挑选授课教师上,吉克·吉甕再次落选。阿布·丘特,这位比比·里奇的得意弟子顺利当选。

  现如今,出人头地的天平两端仍旧是他和比比·里奇,胜负的砝码重重压在后者身上。

  而扳平胜负,乃至于让胜利向己方倾斜的机会近在眼前。

  吉克·吉甕深知宗师让自己复查占卜结果,其实就是一场至关重要的测试。接到这项奇怪任务的吉克·吉甕许多天来绞尽脑汁,怎么想也想不通,为何两位宗师的态度如此坚决,好似他们可以从占卜里读出言外之意的全部内容。沙子、骨头、吐沫和蝎子构成的占卜仪式中,“危”字是唯一他能读懂的东西,要不是他绝望的朝沙子吐了口痰恐怕连这一层也没办法解读出来。

  一个孩子与像个孩子。

  这种臆测的画面其实很难经得住推敲。稍微换个观察角度,吉克·吉甕还可以解释说像个孩子的人手里握着颗闪闪发光的宝珠,再进一步胡编乱造出宝珠才是这幅写意画的构图重点这等张嘴就来的疯话。

  总之宗师让比比·里奇去寻找孩子,让吉克·吉甕找到像个孩子的人。只要完成这件宗师交代的事,他就可以如愿以偿跻身毁灭大师的行列,可以公开收徒,更可以与比比·里奇平起平坐,争一争五指议会大法师的交椅似乎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要完成这差事谈何容易。

  不知过了多久,吉克·吉甕从胡思乱想的昏迷里缓醒,他摸索着抓住肥硕羊尾巴想坐起来。吉克·吉甕对接下来该做什么毫无头绪,宗师没有告诉他如何行动,只说不用把人带回来。是要他把那可怜人抹杀,以此增加所谓命运的概率,还是另有深意,吉克·吉甕不得而知。

  比起这一点,如何找到占卜里所指像个孩子的人才令人头疼。骨头倒向南方,意味着他必须向南寻找。但南方那么大,人海茫茫……

  “停船!”

  吉克·吉甕胸口憋闷已久的激愤情绪爆发出来,他渴望出人头地,这一次只许成功不能失败。吉克·吉甕的呐喊声音嘹亮,仿佛向待他不公的宗师和比比·里奇宣战。他高声大喊,惹得乘客纷纷回头望向羊屎堆里那坨不起眼的暗影。

  “瞎叫嘛呢,还没到站!先把车票钱交了。”乘务员见多识广,只用一句话就浇灭对方的满腔怒火。

  “到哪了?”

  吉克·吉甕重新坐下,又恢复低沉如松垮琴弦的声音。

  “下一站,黄土高坡外。”

  “好。我要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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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像商盟年会上编排不出节目而搞的击鼓传花。只有命运的鼓声停止,才知道最终花落谁家。

  当神官们命令三合收拾行囊,准备开始一段朝圣之旅,并目送他垂头丧气离开密室之时。空间局促的石室尽头忽然闪出个旋转活门,一位身材颇为匀称的胖子从石墙里弹跳出来。他细胳膊细腿,匀称全集中到躯干部位,活脱脱是个套着衣服的皮球。

  “没想到暗室里还有个暗门。”胖子说话瓮声瓮气,和用手摩擦气球表面发出的粗糙共鸣一样。“该不会暗室的暗门后面还有藏人的暗道吧?”

  “此时此地,只我们四人。”首席神官说。

  如同尸体般铅色的面孔与暗门后出现的男人形成鲜明对比,对方的气色就像个熟透的西红柿。

  “你的话很有意思。”胖男人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狡捷,他选择认可首席神官的话,旋即坐到三合的位置,瞬间把密室塞得令人窒息。刚才迫使三合就范的场景令他颇为不满,胖子说:“你们就派这么个不起眼的货色去新神宫?”

  “相信我,他是最好的人选。”首席神官仍面无表情,说话声音却暗自加重了几分权威的重量。“这是神殿内部的人事安排。”

  “哦,是吗。我倒想听听,这人有多好。”

  胖男人手撑在桌子上,十指戴满夺目宝石,在油灯掩映间仿佛用光织成了个手套,打个响指定能生出一片绚烂的珠光宝气。

  “他独居,他、他父母……”麻杆颂唱师尖着嗓子,迫不及待开口。

  “双亡?”

  “不,叔儿,据我所知还健在。他父母早搬到逍遥城附近了。”

  “未婚,叔儿。”胖且油腻的布道师赶忙补充道。

  “他独居。”胖男人点点头。“所以?”

  胖子并非颂唱师和布道师的长辈,“叔儿”也不是胖子的本名。他是商盟在阴阳村的产品经理,相当于村长、县长、市长这一层级区划里的最高领导。叔儿是阴间那部分人对他的尊称,并非因为胖子辈分高,只因他最喜欢钱。提到给喜欢钱的男性要安个尊称,人们总会不自觉的、约定俗成的、冥冥之中想以“叔儿”来尊称。虽然人们对这位商盟代表的贪得无厌心知肚明,可他表面上还是会装出一副知晓阳间疾苦的模样。

  显然颂唱师和布道师两人的理由并没有令叔儿信服,他投去追索的目光,二人开始滔滔不绝的说明。

  “他是个虔诚的信徒,可信神了。”麻杆颂唱师抢先一步说道。

  “吃苦耐劳,特别听话。”胖胖的布道师生怕对方把话说完,赶紧补充着。

  两人就这样一唱一和,把对三合的第一印象接力下去。

  “对村子里的事情了如指掌。”

  “嗓门大得出奇。”

  “从来没出过村。”

  “大嗓门和不长个儿,这就是妥妥的神迹啊!”

  “诚实,记忆力出众,会背的经文比我多。”

  “打住。我算听明白了,你们给我选了个土包子去新神宫。”胖男人打断两人的说明,他看着首席神官,露出难以琢磨的微笑。“玩儿我呢?”

  “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有派他去,村里人才会相信。”首席神官从胖子眼中读懂了无声对白,他干脆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说道:“三合在村里很有名望。他是最虔诚的信徒,将来与他有关的一切,他的所作所为,以及结果都可以对外称之为神谕。你要相信我们,关乎利益的事情神殿和商盟的立场一致。”

  “哎,这个时候就不要我们、我们的了。这都是卡利普索的意志,是海洋之神的开示。他降下神谕告诉村民,今年风雨不顺的灾祸全因他们自己而起。”胖子拨弄小指上的宝石,故作悠闲继续说:“商盟只想站在平等的地位,与村民一道开发当地资源。我们其实也不想建墙的,把墙推了我们还可以共同努力建立美丽新渔村嘛,如此一来村民再也不用辛苦打渔,全来码头上干活。唯独一样,这活儿得干得漂亮,让外人挑不出理来,我不想有人通风报信惊动阿斯托比拉。”

  “等三合拿回神谕,我们会跟村民解释清楚,那小子说的话他们都信。渔村的房子太破旧了,商盟的老爷们都见不得穷人,建墙实属无奈之举。”麻杆颂唱师抢着表达对商盟所规划未来的美好向往。

  “要是没了墙,就可以把这里建的漂漂亮亮的。让村民们搬去、搬去随便什么地方。”肥胖且油腻的布道师说。两人随即又一唱一和起来。

  “他们会心甘情愿接受现实。”

  “并对商盟感恩戴德。”

  “把自己卖了还会帮叔儿数钱。”

  “不仅数钱,还心存感激。”

  “哎,这个嘛,大可不必。商盟有个专有名词,叫‘共情’。”胖子的话虽是对两个马屁精说的,眼睛却望向首席神官。“一定要让村民和我们共情,体量商盟的难处。”

  “海洋之神定会为商盟提供庇护。”首席神官颔首示意,好像商盟攫取村子半壁的功劳全靠这位默默付出的神明老爷。

  “当然啦,神官们也很辛苦。你们在安抚民心方面确实做得比我们更出色。最近的灾荒呦,村民太惨了,鱼群消失,云海鲸没了踪影,简直是灭顶之灾。”胖男人随手拿了串葡萄嚼起来,丝毫看不出忧心忡忡的样子。“趁着还没发展到饿死人的地步之前,商盟出于人道方面的考量,会积极寻求接管渔村的可能。

  “未来把这里开发成重要的中转港口,到时候同步带动旅游业和物流运输业。海洋之神的神殿届时自然不愁没有信徒,想想曾经此地的海神节是有多热闹啊。

  “你们忙里忙外的,商盟不会忘记这份苦劳,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胖男人的话引发神官们无尽遐想,他们甚至触摸到了幻想里最真实的那部分——供养、收入,还有钱。

  “那如此一来,我们可千万不能……”布道师抿了抿舌头,喉头发出牛饮般的声音,显然他已经从胖子眼里读出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独白,“不能让三合回来。”

  “更不能让他抵达新神宫。”颂唱师这次后知后觉,慌忙补充道。

  “所以……嗯?”

  胖男人拆掉戴在拇指上的玉扳指,翠色欲滴的玉石表面泛着圆润如水的光泽。胖男人把扳指横过来,食指轻弹,伴随一声清脆的声音,扳指滚到对面颂唱师面前。

  “啊,咳!是啊,这个,所以……”颂唱师自觉呼吸困难,急促的呼吸令肩膀起伏如海中波涛。玉扳指摆在他面前,成色足以在距离逍遥城不远的村镇买一块肥沃良田。颂唱师望着扳指翠色反光,那上面活脱脱有个穿袍子的麻杆,嘴巴一张一合教他说话:“我们只需要、只需要、需要……给三合带来些许障碍,让村民们趁早放弃希望。”

  “光是障碍能阻挡得了你们所谓‘最虔诚的信徒’?万一那矮子把障碍当成考验和试炼可就不好办了。”

  商盟的代表继续拨弄手指上的饰品,这次是枚价值连城的黑珍珠。它忽然挣脱胖男人肥厚手指的束缚,连跳带滚在桌面上舞蹈,停下来时漆黑深邃的表面映出布道师挂满汗珠的油腻脸庞。

  “新神宫那边,”布道师贪婪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最好没见过三合这号人。”

  “让他消失!”

  布道师和颂唱师几乎异口同声,他们动作一致把面前勾人心魄的珍宝收入怀中,速度快得无人察觉。

  “你们提出的观点很新颖,而且我觉得有道理。人嘛,总有一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在朝圣的路上死亡,就是死在朝圣的路上。”胖男人点点头,目光落在首席神官兜帽里那张阴郁的石雕面孔上。

  “卡利普索会庇护他最虔诚的信徒。”首席神官说,“可惜这趟旅途注定凶险万分,异教徒与异端的威胁无处不在,就算牺牲在朝圣路上。不,我是说,三合的牺牲固然令人惋惜,可这就是海洋之神卡利普索的神谕啊,通过此事村民们就会了解他们为了偿还业障所要付出的代价。”

  “哎呀,既然如此危险。商盟必然会雇佣最好的护卫,星夜兼程追上他、保护他。如果这位……那小矮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三合。”布道师说,他双手插在袖口里不停抚弄着刚得来的宝贝。

  “怪名字。”

  “他父母希望这孩子一生平安,遇到的都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将来干的都是合法生意。”颂唱师说,他已经迫不及待把翠玉扳指套在了拇指上。

  “好。我以商盟的信誉向诸位神官保证,祝福我们的朋友三合一路平安。倘若,我是说假设他路遇不幸,商盟也会全权负责把遗体完好的送回村子,以圣人的待遇接受村民瞻仰后入土为安。”

  “那我们就先代表阿斯托比拉感谢商盟的协助了。”首席神官难得露出笑容,仿佛雕刻家创作到一半就撂挑子走人般僵硬。

  “我还有一事相求。”

  胖男人说着摊开手,掌心一枚精灵宝钻璀璨夺目。

  “护卫嘛,总还是需要有位神官陪同,见证三合朋友未尽的朝圣之旅,同时向村民传达他不幸的结局。”

  胖子说到兴奋处,眼睛里布满血丝,似乎要吃人一样。他托起手掌,将宝钻至于高处。

  “谁去,这个就归他。”

- 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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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为卡利普索最得力的羽神,林再度地间行走的开局并不顺利。

  空中裂开道口子,圣洁白光自天顶的域界降下,重将林拉回高空继续搜寻,初登场造成的些许失误着实令他难堪,因此林暗自决定跳过失误,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下一回是他再度地间行走的首秀,这回不算。

  林目标是海洋之神卡利普索的虔信者,老人和小孩都可以,前者睿智,后者纯洁。

  这其实是一种迷信想法,老人里也有纯洁到老年痴呆认不出自家孩子的。而小孩,让林很为难,选择在小孩子面前临凡显圣不是不可以。天真嘛、无邪嘛、烂漫嘛、童真嘛,好处就是假如能说服那孩子,可比大人容易控制。有人靠个孩子假传众神圣意打赢了仗,有神殿靠孩子的尿治病,还有的干脆就是喜欢指定性别的小男孩,至于把孩子们拉拢到一起说要朝圣,结果转手卖到其他国家的事情林也听说过一些。

  总得来说,在小孩子面前降下神通是条靠谱的路,就算没有神通,会点魔术也行。比半疯半穷的山中老人突然现身闹事,站在街口告诉人们天上来信儿了更合理。

  除了通常孩子们会优先选择把像林这样的羽神放在火上烤,并模仿著名冒险家强石头的那部分。再忽略随后林会散发出诱人气味,以及孩子们为了争抢绑在十字木棍上的食物大打出手的过程。

  必须找个乖孩子,天生的小混蛋免谈。林想了想,随即修改语气。希望来个少点活泼气质的老成孩子。

  大陆壮阔的地貌又一次呈现在林面前,他意想着放大缩小,紧紧追寻寥寥无几的微弱光芒,那是仅存且信仰坚定的卡利普索信徒内心发出的光芒。

  林叹了口气,真心信仰海洋之神的凡子都快成为珍稀物种了。他凭记忆在大陆南面的海岸线附近来回搜寻,所见之处立着海神父权雕像的神殿里光微弱得如同黑夜,门口台阶旁刻着海神祈祷文的建筑简直就是信仰黑洞。

  过去香火旺盛的庙堂如今依旧人来人往,只是里面没了海神卡利普索的造像,取而代之是衣着透着股勤俭持家意味的女人们在铃铛声声伴奏下,只穿两片布在曾是祭坛的地方跳舞,台下烟熏火燎充斥着啤酒以及反刍的啤酒味道。

  林几近绝望,当他运用海洋之神吝啬赠予的些许神力快速了解一番现今凡子们的生活后,这绝望便又加深了一层。

  比如林了解到,有一种叫“消费”的信仰正在地间大行其道。它与众神争夺信徒,其中“过度消费”、“超前消费”和“消费主义”堪称新时代的三美神,它们取代了双月女神和爱神的地位,迫使无数凡子匍匐在消费神的脚下。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那个只认钱不信神的商盟。

  正在林沮丧之时,忽然一道光芒冲天而起,差点晃瞎林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

  行了,就他吧。我看看在哪,距离海岸线有一段距离了,嗯?没关系,好歹这次找了个活人。

  林勾招来自众神域界的神性之光,让它瞄准那位信徒的所在位置。头顶的柔光对他眨眼睛,祝福卡利普索的羽神一帆风顺。

  羽神开始蓄力,如上膛的弹丸般准备俯冲。他利用来自地表的引力加速,洁白身躯后拽起一道微弱火线。

  伴随呼啸风声,林不禁胡思乱想起来。

  他对十三位主神有很大意见,多数羽神对自己的顶头上司都有意见。据林所知,只有像死神这样的少数明星羽神干起活来任劳任怨,想到那家伙林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死神声名远播,是几乎所有凡子的信仰标靶,而且他还拥有自己的域界小岛,福利待遇好得让其他羽神心疼。

  林从未在公开场合发过牢骚,但并不代表他没有怨言。众神把实际工作赋能给手底下干活的羽神,自己呆在欲界里坐享其成。林掐指一算,这小一千年间众神甚至都不愿意亲自出面惩罚个把不信神的,或太过信神的凡子。曾经彰显神明权威的天降神罚,现如今少得可怜,唯有羽神依然在为收集信仰忙碌奔波。

  简直就是剥削羽神的剩余价值嘛!

  这是林刚学来的新理论,出自一位叫霍尔斯克思的凡子之口。对于众神将羽神当做生产工具和生产资料,同时收割羽神的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借以创造价值这番话,林深感认同。

  眼见大地近在咫尺,林赶紧集中注意力。他需要个张力十足的开场,域界的圣光持续追踪目标,林划破天际,带着轰鸣声而来。他的力量太弱,搞些开场音乐有点力不从心,但捣鼓出矮人们那种震耳欲聋的工地噪音还是绰绰有余。

  海洋之神卡利普索最得力、最睿智、最狡猾、最能言善辩的羽神,弗兰克·吉瑟斯开天辟地格瑞特全能帕沃至高坡菲无敌安珀儿·林开口说话了。

  他嗓音低沉,说话时带着回音,俨然就是个正经神明老爷降世临凡。

  “我……

  神性之光为林持续锁定的目标是一支徐徐前行的车队,马匹整齐划一的步调掩盖了林微弱的降临之声。头马的铁蹄毫不犹豫踏碎羽神坚硬的甲壳,发出有别于碾过枯叶的脆响。天空撕开缝隙,让域界里的神性之光赶紧下凡。光温柔的把林从黄绿交杂的烂泥器官里扶起来,柔光摩挲他白色的躯壳,仿佛在说“下次小心点”。卡利普索的羽神此时正处于刚转世的头晕目眩,来不及重新调整姿势。

  “我……哎!

  后面跟进的货车隆隆向前,包铁车轮坚定的碾过地上那摊不易察觉的污渍,轮子辐条间写着保佑旅途平安的命运之神颂歌。谁也没有注意一道微弱且执著的光闪过,更加没有人注意伴随光,还有个白色的小东西不停转生轮回乘愿再来。

  “我可是……

  满载货物的车一辆接一辆,车辙压出深刻轨道,成为后续车辆行进的最佳指引,把车轮下些许奇怪的白色碎片一并压入泥土里。拉车的不仅有马,更有牛。牛车慢吞吞走在队伍后列,与前排拉开了一段距离。

  “不……”

  这列车队浩浩荡荡从阴阳村出发,商人和旅客们抱团出行,图的就是廉价和安全。依惯例他们将途径数个村镇,最后兜兜转转,将外面的商品带回阴阳村,在那里重新装船开往远方。从树林的高地间窥视,阴阳村怪得很,笔直高墙如切蛋糕般将渔村一分为二。围墙高耸,一直延伸到海里。灯火通明,建筑林立,每栋楼都堪称建筑奇观的那一半是阴,因为住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到了晚上伸手不见五指,民风和生态淳朴到近乎原始那一面叫阳,村民世世代代打鱼为生,性格质朴到有点缺心眼。林没心思审视这一切,他忙得很。宽阔的林间商路中央,无人发觉的神性穹光疲于闪灭,一次次将他从碾成肉酱的尸骸堆里拉起来,搞得他仿佛宿醉了上千年。

  “这……”

  车旁匆匆走过一队负责押车的卡赞兔人。他们接到首领的通知,此时正飞奔着向头车方向跑去,大脚板有力的刨出碗份量十足的土,无意中形成了史上最微小的神之陵寝。

  “就……”

  林挣扎着从陵墓深处爬起来,愤怒化作头顶一团阴云,时刻准备降下象征神罚的浓缩闪电。他气鼓鼓的看着半空悬停,颇为无奈的神性之光,埋怨它定位的精度着实差得太多。就在林再度转世不到几个无分刹那后,箍铁包铜的车轮碾平陵墓,卷走卑微羽神。只留下部分尸骸黏在原地,紧跟牛蹄子踏碎同样卑微的天罚雷云。

  “他……”

  一只色彩斑斓的鸟从天而降。鸟儿灵活的在车轮和行路客间辗转腾挪,试图寻找车辙翻开泥土夹带出的食物。它锁定目标,发现烂泥里还有更好吃的珍馐,以及对它来说至关重要的纯白甲壳碎片。鸟儿需要获得足够的战利品带给枝头上看热闹的雌鸟,潜在竞争者出现以前,食物和发光的小亮片是最实际的求偶道具。

  “妈……”

  恪尽职守的神性之光闪烁,忽明忽暗的波动搅扰周遭空气。命运是架精密仪器,任何干扰都可能产生出乎意料的结果。不易察觉的震颤使得树梢间掉落一只蜗牛,雄鸟叼着车轮剥离甲壳外露的嫩肉欢快鸣唱,雌鸟以同样的歌声回应着。她很满意,而且需要更多甲壳里肥美多汁的美味。很快雄鸟成了剥壳工序里的熟练工。等蜗牛掉下来、躲开车轮、衔起蜗牛、丟、捡肉、等蜗牛掉下来。要不了多久雄鸟就会从重复劳动里发现规律,从流水线般的单调动作中提纯出创造性思维和因果间必然的逻辑。那时它的小脑瓜里几个微尘长度的逻辑总线会呈爆发性指数增长,进化成独一无二的鸟,向鸟人演化的目标大步迈进,最终死在“这一刻谁是鸟”的哲学思辨迷宫里,导致鸟人这一演化线路就此灭绝。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它的出现是独一无二的亮点,和脱毛衣时产生的静电规模类似,还有许多个相似的“独一无二”正顺着时间长河流逝,冲进不为人知的历史下水道。鸟儿仍在为繁衍的本能努力,除了衔食蜗牛,它还发现另外一些黏糊杂糅在求偶必备白色碎片的碎肉。味道尚可,只是在听见“噗嗤”一声时总会伴随鸟儿看来十分刺眼的闪光,于是它脑中的逻辑总线里产生了名曰因果关系的判断公式——噗嗤等于伴随闪光等于有漂亮碎片等于有肉吃。

  “的……”

  车队实在太长,浩浩荡荡个没完。鸟人的演化故事几天后会以极快速度落幕,而林仍沉迷在生死轮回的转世游戏里无法自拔。命运的激荡仿佛捅破了蜗牛窝。带壳的软体动物如雨般噼里啪啦从树梢间落下,响声不绝于耳。此时对面的包铁车轮上还附着另一双大眼睛,它在临终前紧盯成功爬上车轮的林,蜗牛的目光分明在说:“兄弟,别挣扎啦。来个痛快,赶紧的。”

  “离……”

  拖车的草食动物步调整齐,偶尔它们的排泄物会从接粪的兜子边缘漏出来,冒着热气的消化代谢物为压平的微缩羽神陵寝加盖一层别具风味的金字塔。

  “谱!”

  天顶的神性之光终于腻烦了。柔和的域界天光索性悬在半空对着残骸持续注入神力,它不想再卖力上演所谓神迹降临的戏码,车轮滚滚什么时候能到头。

  假如这道光有独立思考能力,此刻它敢断定林的地间行走之旅和文艺青年们最爱的救赎、信仰、陶冶、寄托、解放天性、洗涤心灵、严肃探讨之类的矫情题材无关。继续这么演下去,必定是一出如假包换的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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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部分之后,基本算正式进入正常的单线剧情,极少(还会有一段)再有多条叙述跳转了,连载的字数也会趋于平均。

  三合坐着一辆慢吞吞的牛车,跟着商队和旅者离开村子。不知怎的,他满脑子都想着“浩浩荡荡”这个词,想着自己与故乡渐行渐远。车轮每碾过一圈,他的心都跟着悸动一下,仿佛化作车轮下的尘土,荡漾起烟尘,带起微不足道的粉末离开故土。三合想着想着,竟跟着滚滚车轮的扬尘一道感同身受起来。三合此刻的心情复杂,这趟朝圣之旅是他三十几岁的人生中头一遭离开家乡。

  平板牛车刚驶离村门前曾经插着老船长的立柱招牌,浓烈的乡愁便迫不及待涌上心头,那滋味真可以说是浩浩荡荡。

  按照既定行程,三合需要跟随车队向北抵达石岭与沙海交界的村落,随后折返向东越过黄土高坡和层层密林,再向南便抵达峭壁之上建立的海洋之神新神宫。首席神官写好介绍信,信中他们语气诚恳,请求新神宫的神官行持祈福仪式求得神谕,帮助当地村民摆脱困境。信封上印押着三位神官各自的蜡封,三合不清楚信里究竟写了什么,如上内容是麻杆颂唱师口述给他听的。

  三合打心眼里觉得帮助他人是件义不容辞的善举。况且首座给了他高级布道师身份,接纳他成为神殿的一份子,这让三合有种必须不辱使命的责任感。

  村里人听神官宣布说三合自告奋勇要去朝圣,他们纷纷慷慨解囊,把这个身材矮小的男人直接武装到了牙齿。

  渔民代表送给三合一柄锯齿单刃的鱼叉,渔民们一拥而上,五花大绑般把油量乌黑的武器捆结实,背在三合身后,远远看去好像某种风格独特的刑罚。代表说,鱼叉象征好运,拥有与魔神抗衡的力量。三合微笑着勉强接受一群刚回港的腥臭男人上下其手,直到把他捆成个粽子。三合自认为魔神看见小矮子身背后绑着避雷针一样的东西,准会笑到认输,况且这柄鱼叉太长,让人走起路来头重脚轻。

  三合为数不多的好友们赶制出一面绣着海神样貌的角旗,旗帜在鱼叉顶端威风凛凛,红黄绿三色的旗帜迎风招展甚是扎眼。三合总觉得角旗的图案与其说是描绘慈父般的海神面容,不如说更像女性身体的某个突出部位。

  越来越多的人闻讯而来向三合献上祝福。短短百米的出村之路三合足足走了一个上午。人们强行塞给他各种祝福平安的东西,小到香囊、护符,大到祖传盔甲、盾牌。

  无数具象化的美好祝福沉甸甸压在三合身上,其中数神殿厨娘们的心意最实际,她们悄悄送给三合一卷油烟熏黑的地图,上边特意用红笔歪歪扭扭标识出大概的朝圣线路。

  这张地图边缘折损严重,背后贴满膏药似的补丁,幸亏有它们才不至于让地图四分五裂。三合心怀感激,他小心翼翼摊开地图,伴随发出如碾碎玻璃的脆响,地理学家呕心沥血的成果跃然于纸上。三合看着满篇涂鸦,顿时觉得这张高寿老古董的唯一归宿应该是焚化炉。地图上的标注密密麻麻,循着红笔轨迹一路追索,粗短手指最终停在朝圣之路的始发站,本应是渔村的地方是个深坑,周围群山环抱,好似有谁在绵延漫长的海岸线上咬了一口。

卡利普索灭迹之处。


  简短而又明确的地名标识让三合觉得绘制地图的制图工匠,对海洋之神卡利普索心存恶意。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和无数神学读本里都清楚写着有关众神恒久不灭的道理,其中关于海洋之神常有自在的内容他能倒背如流。

  对神明老爷的类似诋毁在这张地图上还有很多。更多的是“此处有龙”的告示,它们像街道转角后跳出的小广告般,出现在山坳、河流、沼泽、湖泊间,配以各种稀奇古怪的小怪物图案,以及五彩斑斓的四大元素分布。任何带着实用目的观看这张地图的人,都会由衷从心底发出一声感慨——这个世界太危险,还是不要出门为妙。

  花里胡哨的地图对三合来说已经丧失了指路引导的功用,它更像一张耸人听闻的历史古卷,把许多道听途说的坊间传闻记录在案。越是仔细阅读,越令三合误以为摊开了本标榜正统,实则胡说八道、漏洞百出的地摊奇幻文学。

  三合的本能适时跳出来拉响警报,他感觉按照这张地图的指引,自己神圣的朝圣之旅必将充满坎坷与艰辛。他只想坐上牛车,随着旅行团一路向东,靠近逍遥城的某个地方和商队告别,独自前往海洋之神的新神宫,这便是三合此番朝圣之旅的全部计划。

  他想着事成之后,回到大路旁等定期商队再度将自己带回渔村。无论结果如何他还是那个虔信者三合,每天勤恳工作、任劳任怨,任何事都不会改变,除了他会得到那座挂钟。

  如此坚信新神宫一定能让村子的状况转危为安的决绝感染了厨娘,她们把地图塞进一副重得夸张的铁裤衩里。厨娘们七嘴八舌,说关键时刻地图和铁裤衩都能保命。就在女人们忙着把三合塞进铁裤衩之时,村里的热心人儿已把捐赠的废铜烂铁绑在平板牛车后,扎了个结实。

  人们以新年开海的规格仪式欢送三合。他们欢呼着,手里攥着五颜六色的彩绸,热闹的景象仿佛人们已经预想到三合必定能带回好的神谕,至于带回不好神谕的可能性他们从未考虑过。毕竟那是三合,是用身高换去虔诚信仰的三合,怎么可能会带回坏消息呢。

  背着幡旗和鱼叉的三合岔着腿艰难挪动到村口,铁裤衩磨裆是造成他举步维艰的主要元凶。此时离村的商团车队已等得不耐烦了,为首的兔人们七手八脚将三合丢上牛车,还没等兔人向乘客宣布即刻启程的好消息,布道师又拦住去路。他作为神官代表,点头哈腰请出商盟代表向伟大的朝圣者三合表达由衷的感谢。除了临别赠言,商盟代表还送给三合整整一箱牛奶。

  牛车在村民诵念祝福经文声中缓缓行使,树林挡住喧闹纷扰,更是遮蔽了三合眷恋的视线。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离开村子,定然是情绪紧张,拉车的牛同样紧张,这也是它第一次离开舒适圈。这头白牛是三合家唯一的畜力,曾经他在村口还有一块小田,如今那里已堆满商盟的货物。对于缓慢蚕食的做法,三合跟村民们一样选择沉默,他们敢怒不敢言,生怕神官又会跑出来说什么“罪业”、“影响福报”的屁话。

  胡思乱想没有换来内心的宁静,三合总觉得有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窥视。他怕只要稍微降低防备心,树荫里准保会窜出恐怖而邪恶的东西。他手里握着贝壳打磨成的念珠,嘴里念念有词,祈祷海洋之神庇护自己的朝圣之行一路平安。

  行吧,保佑你。

  冥冥之中一个声音炸响,震得三合头皮发麻。他慌忙睁开眼睛,周围郁郁葱葱的树林缓慢向后倒退,自己仍旧身处行进的商队队列中,除了牛屎有所增加外,一切如初。三合沉沉呼出一口气,试图让砰砰乱跳的心脏稍微平复,继续没有念完的部分。

  “应供——正觉——无上海洋之神卡利普索愿庇护。”

  是的、是的,愿意……等、哎!又来!

  冥冥之音再度乍现。三合听得真切,声音自顾自钻进脑子,从身体内炸开,嗡嗡的共鸣随脊柱一路向下,震得他胃疼。这声音气喘吁吁,音阶高而锐,和他幻想的海神相去甚远。牛车略微颠簸撵过地面突起之物打断了这诡异的冥冥之音,当三合重新集中精神侧耳聆听,周围只剩树叶摩挲声,偶尔几只蜗牛落下,伴随阵阵鸟儿欢鸣。三合觉得,大概是厨娘们说的那个叫乡愁的玩意作祟让自己产生幻听。他回头远眺,车队已翻过一道山脊,渔村完全消失在树林深处。又想到这是自己生平第一次远离家乡,三合心中涌上股酸酸的感觉。

  “意幻供养海之神,恳请开恩纳吾贡。”

  三合捻动念珠,继续默诵最后的祈祷文。

  行,都答应你!在此之前,麻烦搭把手。

  声音总在诚心念诵时来叨扰,冥冥之音累得气喘吁吁,显然不是三合一厢情愿认为的乡愁。假如乡愁是如此恶心巴拉的玩意儿,三合宁愿放弃对乡土的眷恋。

  你想得很对,这算什么狗屁乡愁。赶紧搭把手,可累死我了!

  冥冥之音显然吓着三合了,他僵坐在车板上目不斜视,眼珠左右乱转,尽可能扫视四周寻找声音来源的蛛丝马迹。一只掉队的兔人急匆匆超过牛车,向车队前面跑去,扬起的尘土里还散着白色贝壳碎片。

  “劳驾!”他叫住兔人,尽可能拼出富有友善意味的笑容,然而紧张却让三合肌肉僵硬。

  “需要纸嘛,银(人)类?”兔人放慢脚步,关切看着对方。“旁边森林里,用树叶也行,记得速战速决。”

  “呃,什么?哦,不,我不拉屎,谢谢。我就是想问,刚才是你在说话吗?”

  “缩(说)?缩虾(什)米(么)?‘需要纸嘛?’这句?”兔人伸出肉垫下的爪子习惯性挠着下巴,他觉得三合一定是罹患了极为严重的乡愁。“要纸嘛,不拉屎也口(可)以写信。”

  兔人能听到个屁啊!还是你真想拉屎?冥冥之音豪横的在三合脑子里吵嚷起来,非要我说出那个词吗?

  卡赞兔人一脸狐疑的跑开了,他决定不在傻子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同伴还在车队前方等着汇合,似乎要有重要事情宣布。

  “什么词?”

  三合收起念珠决定正视脑袋里的冥冥之音,他要先排除幻听,或是其他诸如离开家乡就会死的慢性病,再确定这声音的来源到底是何方神圣。

  救命!

  三合举目四望,依旧没有寻到声音来源。他相信不是拉车的老白牛开口说话,而且就算真是它在恳求,三合也难以照办,他可拉不动这辆载满垃圾的板车。三合索性取下挂在牛屁股上的簸萁,把它产出的肥料抛向林间。他听见脑海里那个冥冥之音破口大骂,说自己缺乏公德心,乱丢垃圾,以及高空抛物。

  “没有砸到什么,我看过周围。”三合自言自语道。他的话说得理直气壮,像为自己的行为开脱的慷慨陈词。

  砸到了!冥冥之音由远至近飞奔而来,狠狠撞进三合脑子里,像戴着红袖箍的义务执法者,周身散发一股子牛粪味。

  “那我道歉。”

  三合选择放弃纠缠道德问题,他确信假如周围有蚂蚁之类的小生命,牛粪之祸从天而降,它们定然会在毁天灭地的重击下粉身碎骨,仿若经卷中所写的,众神对凡子降下巨石的责罚一般。可问题是,蚂蚁不会说话,因为蚂蚁说话这事儿本就不合理。

  很好,我接受道歉。现在搭把手!

  “什么手?”

  看来冥冥之音打算和他死磕到底。三合四下张望,再次确认身边没有看起来可以正常交流的东西。除非有人恶作剧,一路尾随藏在车底。想到这,三合捡起簸萁里没丢净的粪球试探性撇到车板下面。

  你又差点砸到我,车底没人!冥冥之音愤愤不平,你这么喜欢玩屎吗?

  “哦,对不起,我以为你在板车下面。”

  少看不起人!当心我诅咒你渡天雷劫!

  冥冥之音愤怒的咆哮声震得三合耳鸣,仿若天边真响起阵阵惊雷,他暗自承认拥有此等情感爆发力才像个神明。
“你究竟在哪?”

  看这里,朋友!

  冥冥之音几近绝望的声嘶力竭声声入脑,三合否定了前一个瞬间的想法,这肯定不是来自神明老爷的预兆或启示。无论绘制的壁画还是雕刻的石像,神明各个法相庄严。他们的声音理应沉稳庄重,如同神殿里瓮声瓮气的大钟般具有威仪。哪有神明向凡子高喊救命,还累得气喘吁吁,像条追着主人的哈巴狗。

  三合笃定自己的判断,对于从小熟读经文,在神殿耳濡目染的他来说,对神明老爷有如上要求非常合情合理。

  你。头向右转。不,那是左。对,再转一点,你不会连身子一起转吗?好,保持。下巴向下,脖子折大约四十五度……

  三合照做了,目光很快捕捉到匪夷所思的一幕。

  一只白色寄居蟹威风凛凛高举大螯,正在车轮上拼命奔跑,求生的速度之快模糊了八只苗条的细腿。它洁白的壳上沾着些许牛粪,那是三合的杰作,而寄居蟹竖起来的大眼睛里,隐约看得见受到大自然无穷调戏后绽放的怒火。

  “我只看到一只垂死挣扎的海螺。”

  呸!谁他妈是海螺,明明是寄居蟹!还不快帮忙,想让车轮碾死我吗?

  三合觉得一定是乡愁作怪,一只螃蟹怎么能说话。虽然它长得很像先前神殿里捡到的那只玉雕圣像。但螃蟹终归是螃蟹,神就是神,两者的差距之大让三合一时之间找不到恰当的形容。

  出于护生的道义,三合还是把寄居蟹从车轮地狱里解救出来。他捻起贝壳,抓把稻草想把螺壳清理干净,结果却在均匀涂抹的牛粪外加盖了层保暖的草坯。

  “的确很像。”

  三合把寄居蟹捧在手心里认真端详。看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玉雕就是参照它的模样精雕细琢似的。

  但它并非海神化身。站在虔信者的立场,三合单方面拒绝承认它是海洋之神卡利普索的化身。它实在太小,拿来塞牙缝都不够,只有童心未泯的孩子才有可能把这小东西放在火上烤,期待着香气散发出来后,从壳里扯出微不足道的嫩肉解馋。三合已经过了可以肆无忌惮耍混蛋的年纪,尽管小时候这类缺德事他没少干,吃掉的寄居蟹和波螺堆起来能盖栋房子。他是小伙伴里的顶级行政主厨,赶海所得都要经他的手烹制。

  三合收束胡思乱想的思绪,重新将精力放在手心里散发牛粪味的小生物身上。三合要确认冥冥之音的确是来自于它。刻板印象适时跑出来向虔诚的心吹送靡靡之音。

  它告诉三合,神之化身不该如此迷你袖珍,像小岛似的海洋巨兽才配得上海洋之神地间行走的代言人这等威名。一定另外存在合情合理的可能性解释他遇到的怪事,为何一只小小的寄居蟹能口吐人言,还向他传递犹如天启的冥冥之音。

  我正是你期待已久,海洋之神地间行走的羽神。

  寄居蟹抖擞精神说出三合此时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 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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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15, 1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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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

  三合忍不住发出笑声,声音犹如晴空间的平地惊雷。音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扩散,声浪卷起充斥畜类粪便味道的干燥尘土,三合的笑音震得两旁树丛发出木材特有的震颤共鸣。树叶自知大限已至,纷纷在尚且嫩绿的时候凋敝。林间的动物闻声而逃,寻求配偶的鸟儿们愤怒的丢下几片羽毛,它们盘旋于树林间隙上空,叽叽喳喳控诉不解风情的家伙扰了它们传宗接代的好事。声音同样也让三合自己耳鸣,声波的共振弹在板车那堆金属垃圾上,荡漾着引发和弦共鸣,经过奇妙科学原理加工过的音浪汹涌澎湃,震得他视线开始模糊,身子一沉险些晕倒。幸运的是关键时刻他用力撑住车板,得以让自己没有栽进盛着牛粪的簸萁斗里,落得和白色寄居蟹同样的下场。

  不幸总喜欢和幸运结伴,而且比幸事更具表现张力与戏剧冲击力。三合幸运的阻止自己和牛粪亲密接触的同时,摁碎了声称自己是神的寄居蟹。牛粪和弑神,孰重孰轻恐怕只有把黏糊糊的寄居蟹组织涂在脸上的三合自己才清楚。他意识恍惚,只闻到股腥气和额头滑溜溜的触感。可怜的小神明连声惨叫都还没来的及通过神秘方式传递到他脑中便粉身碎骨了。

  与此同时,林间前行的车队竖起警告的红旗,迫使所有车辆缓缓停下。头车方向一位兔人大步跑来,扬起阵阵尘土。兔人们认真检查每辆货车,确认是否有人违规装载了爆炸品。

  三合哑然,他下意识掏出念珠准备念诵忏悔罪障的经句,可他不记得有弑神后诵念的忏悔词。他想,要是默诵“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会不会有效果。

  “天啊,我都干了什么。”

  你把牛粪和我的尸体涂在脸上了,蠢货。

  天降柔光,犹如剧场里突显主角登场的追光灯。圆形光柱打在三合面前的车板上,只有一个拳头粗细。很快又一只寄居蟹神气活现的从天而降,它举着威风凛凛的钳螯,水汪汪的眼睛里闪烁着“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的雀跃目光。

  你下手真狠,朋友。寄居蟹说道,和之前的冥冥之音分毫不差。

  “对不起。”三合从金属垃圾堆里抽出块毛巾在头上胡乱擦了几下。“你真是神?”

  你都看见了,天降圣光,死而复生。你手里那块抹布留好,将来当裹尸布能卖个好价。

  “可是没有经里写的华丽,比如音乐、天女、散花什么的。”

  规格的确降了点,没办法,现在是困难时期。寄居蟹示意三合摊开手掌,把它抬升到彼此能够平起平坐的高度。它继续说:换个角度来想。来自上天的冥冥之音,除了神还有谁能做到。

  “嗯,说的也是,除非我疯了。”

  三合同寄居蟹交流的时候,检查货物安全的兔人跑过他身边,用无比关切的眼神看着三合自言自语,眼神里流露出无比的怜悯之情。在兔人看来,三合得了严重的乡愁,以至于出现幻觉,只可惜自说自话对排解病灶根本无济于事。

  “疯了,可怜银。”兔子摇摇头,跑过牛车。

  “我没有办法像你那样沟通吗?”三合同样觉得很尴尬,换做谁见了他都会一准觉得这个矮子的乡愁病入膏肓。

  暂时不行。

  “这样的交流很奇怪,像我一个人自说自话似的。”

  换一个角度想。你听说过不自说自话的先知和圣人吗?

  寄居蟹的话算是踢到铁板上了,比记忆力三合向来是常胜将军。

  “海肠居士。他只写书,从不轻易开口说话。他把所有圣人思想倾注在《海殇录》里。”

  拉倒吧。知道他为啥不说话吗?因为他是个结巴。

  “樁子从来不自说自话。”

  嗯,如果不是逢人就问,“蝴蝶是你,你是谁”、“你又不是鱼,怎么确定清蒸比红烧更合适”这种屁话,以及怕老婆外,他还真像个圣人。

  “你知道他们?”

  寄居蟹的话噎得三合张着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开始有些相信这小东西或许真是小神仙。三合与寄居蟹交谈甚欢的同时,车队缓缓开拔沿既定线路前行。兔人们分散开来以均匀间隔伴行在商队两侧,确保不会再发生导致车队停摆的意外。

  呵。接着说。还有谁?

  寄居蟹轻蔑的语气激起三合昂扬的斗志。

  “《洗冤语录》……”

  是个叫串串神人的家伙写的,他可一点都不冤,就是个骗子,纯骗子。所以国王才会赏赐他一根竹签子,连带着享受从屁眼捅进去再一路畅通的抵达嘴巴的优渥待遇,并且杵在城门边上供人瞻仰。他写的垃圾内容大概是说自己怀才不遇,希望留下文字流传后世。不如樁子,虽然他怕老婆,但好歹算个哲学家。

  寄居蟹抢在三合背诵其中某一段预言前回答了他的问题。

  “可那本书里的预言挺准的。”

  是。尽是写些模棱两可的内容,没有具体时间、地点,也不写清楚具体人物,这种东西谁都可以写。预言里最准的是预测他自己的死期。

  “似乎是的。”三合极为不甘的把事实模糊过去。

  因为他的死亡是我亲手执行的。

  “可是……”

  你这个人疑心病怎么这么重啊!寄居蟹抬起大螯在三合小指上狠狠钳了下去。我们还要有很多正经事要做,没时间给你当百科全书。

  “正事?我们?”

  没错就是你。你不是要为了村子去朝圣吗。虔诚的凡子,你的真诚感动了海洋之神卡利普索,他命我下界来帮助你。我就是无上正觉——钢铁慈父——尊主——圣金牛——大海蛇,海洋之神卡利普索最信赖的羽神,弗兰克·吉瑟斯开天辟地格瑞特全能帕沃至高坡菲无敌安珀儿·林!

  不等三合反应过来,林强行向眼前的矮子灌输下成堆的概念。林为自己能准确无误说出想好的名字而雀跃,而这番话里扯谎的部分此时已无关紧要。寄居蟹羽神坚信只要找到一位信徒,接下来顺藤摸瓜,像挖土豆、花生一样,很快就能在新神宫里找到一群信徒。靠这些信徒充值信仰,他便可以恢复神力,享受凡子的顶礼膜拜之余,还能完成主神交代的任务。林为开局顺利而高兴,在车轮地狱里反复折腾的丢神事迹早已抛之脑后。

  “哦,什么什么·吉什么什么儿·林。”

  三合只记住了最后一个字,要是把前面啰嗦的前缀浓缩一下,再按照家乡传统对姓氏排列组合……

  “林鸡儿。”三合脱口而出。

  呔!你这是在骂人,不对。是渎神!

  “可你的名字太长了,精简下来感觉读音就是‘林鸡儿’。”

  话一出口,立刻引得旁边跟车护卫的兔人投来鄙夷目光。卡赞兔人讨厌粗俗的人,这个小矮子刚才爆粗的举止简直就如尚未开化的北地野人般缺乏教养。对待粗俗之人,按卡赞平原习俗,应该赏他一矛,若屡教不改,就要串起来以儆效尤。

  要么称呼我林,要么称呼我全名。

  “你的全名是什么来着?”

  弗兰克·吉…….林一时语噻,他后悔为自己想了这么拖沓的中间名。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错了,不该为追求洋气和时髦起个什么狗屁中间名。他企图在信徒面前蒙混过去,于是说道:吉什么什么儿·林。

  “鸡儿。”

  “嗨,银类,不要骂银!”跟车的兔人终于忍无可忍,他瞪圆眼睛表示要是三合再敢说出这个词儿,准保把他和车上的垃圾就地掩埋。乡愁可以理解,骂人就是这矮子的不对了。

  “那就叫你林。”三合撇过头,降低音量对掌心里自称羽神的寄居蟹说道。

  很好。现在让我看看你。说了这么多,我还没仔细看清你的模样。

  林的命令下,三合仰着头尽量把手掌捧高。梦呓般的乡愁此刻变成了某种跟车兔人没办法理解的行为艺术,三合脸迎向林间斑驳的光线,单手撑地眯着眼睛半卧在板车上。他的样子好似个钱没给够的雕塑家撂挑子不干,只能靠出资人自己勉强拯救一下的失败雕像。

  去他的吧,怎么真是个孩子?

  林终于看清了三合的样子。他五短身材,同龄人中算发育和营养比较好的。好到嘴唇上有圈他这个身材的年纪不应有的软毛胡须,深色皮肤加持下让三合看起来颇为年少老成。

  “我不是孩子!”

  三合愤怒的将林可能是羽神这种想法从内心擦掉。上来就骂人,还起个像骂人名字的东西怎么可能是神!

  哦,对不起,无意冒犯,胡子稀疏的矮人兄弟,我猜你一定是长手矮人。

  这只寄居蟹不仅骂人,而且还搞人身攻击。这笔账三合记下了,如果可能他打算记一辈子,逢年过节绝不给这样的神祗上贡品,连半句祝福的颂词也甭想要。

  “我不是矮人!以防万一,事先说明,我也不是侏儒和德尼尔人。”

  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林抖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流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你好,地元素的小妖精。

  “不是妖精,我从来没见过什么妖精。”

  嗯,这说明很有必要,免去了我的震惊。那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是人!”

  三合气得敞开嗓门叫嚷起来。音波气浪把林掀出牛车,跟车的兔人吓得毛都炸起来,像团大号的蒲公英。由于三合的大嗓门,车队再次停下检查不存在的爆炸物。兔人们研究决定用布条暂时把三合的嘴封起来,免得这精神变态的乡愁病再次发作。

  “听好,银类。不说话,就可以跟着走。说话,立刻下车。懂?”兔人梳理着惊吓过度的长毛,恶狠狠瞪着三合。他问同伴要来一柄长枪,尖锐的前端看着都让三合眼球疼。假如三合胆敢哼半个音符,定然会惹来血光之灾。

  “懂就砸(眨)砸眼。”

  三合照做了。

  兔人满意的点点头,吹响再次发车的哨音。他用力踢起脚前边的土,仿佛要把麻烦和倒霉统统踢飞。沙土飞扬间,三合看见一团血肉模糊的贝壳在空中旋转,划出道抛物线。还没等它落地,一柱微光重又把那玩意儿拉起来,毕恭毕敬摆到三合脚前。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与兔人同款的怒火从寄居蟹那对水汪汪的眼睛里直射出来,晃得三合心虚。他点点头,眼睛瞟着明晃晃的枪尖,用目光对卑微的羽神表示诚挚歉意。

  想道歉?

  三合的头点得更厉害了。

  现在相信我是神了?

  点头,又摇头。三合其实说不准眼前会精神交流、自称“林”的寄居蟹到底算什么东西。据他从经典里看来的知识,盘踞在噩梦岛间,以人类贪欲为精神食粮的恶魔们同样会脑内传音的把戏,以此假扮神明博得凡子信任。

  正在三合犹豫之际,他发觉视线开始模糊,右眼附近赫然出现一团浓雾。三合没有看错,一小团卑微的蒸汽快速升腾,在他右脸上方凝结。云彩很小,还没有拇指大,它横在三合面前向这位小矮人展示雷云形成的全过程。云起先是半透明的,而后风赶来缓慢将它揉成白色,随着气团运动变得激烈,它逐渐染得墨黑。此时隐约看得见云团内部的蓝色闪光,并伴随轻微的静电声。

  有史以来规模最小的雷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爆发。乌云滚滚,顷刻间一道闪电劈下来,不偏不倚打在三合眉毛上,烧去他右侧的浓眉。

  两声呜咽传来。一声是三合为自己的眉毛哀悼,另一声是为屁股上挨了兔人一枪而痛苦。

  很好。天雷劫,虽然规模小了点,而且来的有点晚。你要体量一下,谁让我还没有恢复到巅峰期的状态。正义可能会迟到,但不会缺席。现在你相信,我是海洋之神的羽神了吧。

  三合头如捣蒜,他暂时信服了。

  大概也有可能是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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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22, 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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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合惊愕于一个自称神的寄居蟹要和自己结伴同行,展开一段充满乡愁的朝圣之旅时,沙海的边缘地带无数命运支流娟娟流淌,距离汇入浩瀚的命运汪洋尚有段距离。

  这不是已经快要遭人遗忘的吉克·吉甕大师的故事,存在于凡子集体潜意识里的拟人命运无暇顾及夜幕之手暗搓搓的勾当。他正兴致勃勃的罗织一张新网,以期为平庸苟活了千年的世界带来些许积极变化。

  他,是位年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

  纵然时常身处险境,也没轻易折弯宽阔的身板。中年人头发花白,却神采奕奕,两腮赘肉显得十分富态。炯炯有神的清澈目光坚毅而果敢,他总习惯于直视前方,仿佛看得见命运为自己铺好的人生道路。这个男人手里杵着根伴行的木杖,杖头乌黑油亮透着铁器般的光泽。他已经在沙海边缘徘徊了数天,靠偶然路过的商队和牧羊人留下的接济品度日,才不至于成为黄沙里露出半截白骨的罹难者同伴。

  当太阳再度从天边露出金灿灿的笑颜,准备随时展现毒辣炽热一面时,男人已早早爬出挖好的栖息巢穴,开始准备继续跋涉的旅途所需。

  至关重要的是水。他用捡来的头盖骨把藏身的洞穴顶部挖开,等着阳光带来维持生计的露水。

  这人并非是位擅长表演无中生有的大法师,可施展的技艺却比任何法师都要精湛。很快蒸汽升腾凝结成露水,汇聚在蒙好的兽皮上。他摘下羊皮水袋,小心翼翼收集得之不易的凝结露水。

  “冷热作用,升腾凝结。”他自言自语,哼唱着临时起意的小曲。“没有神明、没有魔法,科学给我们造。”

  男人埋身在伟大的汲水事业里暂时无法抽身,他和太阳展开分秒必争的激烈战斗,比拼看谁在露水蒸发殆尽前尽可能收集更多水汽。这个人的姓名暂且无关紧要,历史长河中恐怕只是一粒尘沙。既然他信仰的是个名叫“科学”的神祇,那就姑且称他赛赢思好了。

  当然,这则长的有些过分的故事里,只会花费少许笔墨点缀“赛先生”在历史长河中微不足道的光辉事迹。

  而且请放心,这则故事里绝对不存在另一位“德先生”。他或是她,也有可能是它出现在其他拟人化命运操弄的故事里的可能性极高,只是唯独不会出现在当下。

  此刻赛赢思身披粗麻布的防风外衣,风沙和炙热已将下摆啃得斑驳,露出衣衫褴褛的白衣白裤。他手腕上缠着的草编绳子分外扎眼,那是某种源流无从可考的刑罚。遭到流放之人必须带着符文与草线拧成的手环离开城市,直到草绳枯烂前不可以回到故乡。等待他们的结果不言而喻,纵使尸骨烂透,草绳依旧顽强的缠绕在手腕上,向偶尔路过的发现者恳求把遗体带回故土。赛赢思可没时间自爱自怜,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取完水,他站在栖身的沙包上举目眺望。炙烤的阳光催动沙海活了过来,热浪升腾赶走本就不多的地表水汽,大自然开始用干燥的热风折磨每一位留在名曰沙海的禁地里的子民。赛赢思掏出手帕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充满希望的眼睛,他仍在眺望,似乎可以预见未来。

  “该向南走了。”

  说完他跳下沙丘,拄着拐杖向地平线尽头走去。那里赫然出现一幅海市蜃楼的缥缈风景画,有山、有树、有水,还有人。

· ~ · ~ · ~ ·

  太阳坠入林间,拖拽出长长的树木阴影时,商队顺利抵达旅途第一日的歇息营地。

  说是营地,充其量只是一片夯实土地,再用矮栅栏圈起寸草不生的围场。眼前诺大圆形的营地中央摆着供人休息的石条、篝火反复炙烤熏黑的地面、油腻的烧烤石坑都表明这是一处半永久的行商营地。

  商队和旅者在此过夜,堆好篝火耐着性子等待日出时分再度发车上路。

  跟车的商人们跳下车,动作娴熟的把简易帐篷拿出来,七手八脚开始在留有木桩痕迹的地上搭建今夜避风的港湾。兔人驱赶卸下挽具的牲口,看着头马带队跑入营地外靠近树林的畜圈。旋即兔子们转回头开始召集自愿充当警卫的守夜人,并给他们分发武器,安排岗哨。

  手握长枪的兔人押解三合走进营地,他示意三合可以解开嘴上的布条,随便找个地方窝一晚上别闹事。兔人眼中闪烁着威胁的凶光,分明在警告小矮子——敢打扰别人休息,就一枪扎透再放到篝火上烤。

  三合没有准备帐篷,村民们慷慨赠予的礼物中和帐篷、睡觉有关的一样都没有。

  对从未出远门的他来说,营地、篝火、露宿通通都是说书人嘴里伟大冒险故事的序章。此刻车上成山的垃圾对安营扎寨毫无帮助,反而还略显累赘。三合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充当被子的角旗,或许铁裤衩可以脱下来勉强当枕头用。除了睡觉的问题外,果腹显然更为急迫。三合盘算着自己手里能入口的,唯有商盟送的牛奶。他犹豫再三,最终放弃把羊皮地图烤来吃的打算。

  你以为今天晚上就能到达目的地?

  林对三合草率的旅行规划尽可能委婉表达出嘲讽之意。自称羽神的寄居蟹选了板车上一个金属信筒为家,里面胡乱塞几把干草,勉强算舒适的神祗居所。

  “不然呢?”

  三合把信筒背在胸前,敞开盖子小声对林说道。

  不然?我想没什么大不了的,风餐露宿十几天,这期间你可以靠喝牛奶挺过去。

  “十几天!”

  除非你的时间单位和别人不同,十天相当于一天什么的。

  “我没有概念,神官们也没告诉我出门要这么久。”

  林从信筒里露出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频频向四周窥视。三合磨磨蹭蹭的这会儿功夫,营地很快搭建得有模有样。在兔人有条不紊的指挥下,人们很快用马车围挡住空地,以此形成天然屏障,阻隔大型野生动物的光顾。货物分门别类堆卸在一处,由专人看管。

  拖车的牲畜比人们更懂享受,它们大快朵颐吃着草料,有些干脆打起滚,扬得尘土漫天。矮人拎着斧头从林中归来,肩上扛着过夜用的木柴。负责武装押韵的矮巨人手脚利索把简易瞭望哨搭建完毕,同时还在对开的入口前放置阻隔用的尖木篱。

  商队里自告奋勇的男人已经开始巡逻,探查营地附近,熟悉环境。女人和老人拿出手头的食物,他们把食物合在一处准备升起篝火制作晚餐。

  一切井然有序,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除了三合。

  幸亏还有牛奶。林安慰道。

  “呃,人不吃不喝最多能坚持多少天?”

  怎么,连牛奶都嫌?

  “我想主要是牛奶嫌弃我。喝了就吐。”

  天底下怎么还有人不喜欢喝牛奶,简直匪夷所思。

  三合没有说话,他直接打开一瓶牛奶演示给林看。毫不意外,他又吐了,差点溅了持矛兔人一身。

  啧,怪人。难怪长得这么矮。林嫌弃的合上信筒盖子,借此躲过喷溅而来的奶汁。快别浪费好东西,拿这箱牛奶跟兔人还是别的什么人换点吃的。隔夜变质可就换不出东西了,最好换些容易保存的,比如大饼。你能否活着抵达新神宫,全看牛奶能换出多少东西。

  三合迫于无奈提着牛奶走到今天和自己颇为有缘的持矛兔人身边,他尽量忽略给自己带来伤痛的长矛,集中精力和对方讨价还价。换东西三合最擅长,敲钟换贝壳,拿贝壳换鱼,再拿鱼换钱。几十年的磨炼让他在日落之前从营地里的其他人手里,换得了一背包的干粮。食物沉甸甸的令三合安心,晚上终于不用枕着铁裤衩睡觉了。

  月亮跑出来一脚踹走日光,篝火熊熊燃烧驱散黑夜的寒冷与恐怖。颠簸一天的人们坐在火堆前开怀畅饮,弦乐悠扬伴随矮人扯开嗓门把酒高歌。兔人朝烈酒里兑奶,跟旁人推销,矮人特别喜欢,说这股子骚气特有家乡的味道。钱眼见着塞满兔人的马甲口袋,他们乐不可支,自信拿干粮换牛奶是今天最划算的买卖。

  三合受到气氛感染,脸上不由染上相同的笑容。他坐在篝火外围,小口掰着干粮喝着肉汤,盛汤放肉的容器平板车的垃圾堆里有的是。

  “我以为路程很近。”三合对林重又开启了关于朝圣之旅的话题。

  地图上看的确只有巴掌长的距离。假如你有匹好马,快马加鞭几个昼夜就能到,水路更快。但我们是跟着商队一起前行,你明白?

  “不明白。”

  每站都要停。

  “停呗。”三合说,他以为车队停在村外不过十几分钟的事情。

  商队不会放过遇到的每个村子。他们必须要停下来,支棱摊子不卖出去点东西誓不罢休。要是生意好了,住个两三天对商人而言再正常不过,如果有漂亮姑娘恐怕还要再耽搁一两天。

  林从信筒里爬出来,竖直的双眼瞅着熊熊燃烧的篝火,人们在吟游诗人弹唱间围着火堆跳起舞。在身材微小的羽神眼中,他们身色黯淡,无一例外是缺乏海神信仰的凡子。唯有三合不同,他浑身散发虔诚的金光描边,如同乘愿再来的圣人。林想,旅途上要搞清楚小矮子的底细,世间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如此虔诚的信仰海洋之神,只要找到个靠谱的好人,林打算果断撒手离去,毕竟自己还肩负着卡利普索的任务。想到此,寄居蟹让三合向矮人要了杯不掺奶的啤酒,而后自顾爬进木杯里,白色的壳浸没纯麦的金色酒汁。

  爽。石岭爱人们酿酒的技术还是那么好。林感慨道,你等会找个罐子再去打点酒,未来的日子我可全靠它了。

  “神也喝酒吗?”

  有什么稀奇的,我曾经当过一阵子酒神。不仅爱酒,神还会赖床,起床气也挺足。说白了,身处物质界就要遵守物质界的规则。再说了,众神出现在凡子面前,一言一行全是你们自心的化现。

  “不懂。”三合边说边低头快速记着什么,片刻后他收起随身的小本子,从金属垃圾堆里拿出个锡制水壶,又向路过的矮人要了一壶啤酒。

  不懂还居然这么虔诚,也是怪事。

  林的声音如海潮般冲刷,潮起潮落涌入三合心间,在他看来火光前的寄居蟹不过是个白点,丝毫没有神的仪态。
“我相信神的存在。”三合斩钉截铁说道,

  林看到三合说话时两道金光自双目射出如花朵般绽放,晃得他赶忙用大螯挡住视线。

  “但懂经文背后的理论是另一回事,没人说必须会辩经、会解经才能信神。况且我可没想着当宣讲教义的宣讲师,我今天刚被任命为高级布道师,所以会背经典原文就行。”

  三合拎着酒罐子回到座位上,手里拿着份夹肉和葱花的干膜,他对石岭矮人制作的食物颇为欣赏,甚至还要来了配方。唯独对“肉夹馍”这名字耿耿于怀,肉少饼多该叫“馍夹肉”才是。油香四溢的夹馍让他暂时放弃进一步胡思乱想,肉的味道冲淡离家的乡愁,他此刻只考虑如何度过这个夜晚。

  宣讲什么?

  林困惑不解。众神归隐的这些年凡子们似乎又捣鼓出许多闻所未闻的怪玩意儿。搁羽神战争以前,神殿里只有负责布道的神官,规模稍大的神庙会有个把主事的神官,其他工作全仰赖信徒利用业余时间义务承担。现如今,神殿居然也成了吃铁饭碗的衙门,这让身材袖珍的羽神颇为恼火。他在心中默默发誓,愿滔天的山崩海啸冲垮那些沽名钓誉的神庙,还众神信仰于清白。

  三合并不能读懂林的心境,只是在吃饼的间歇为自称羽神的寄居蟹解释现如今神殿里的职责细分和人员架构。他说:“就是解释经典里说的是什么意思的神官。”

  我听明白了,也就是说你们自己胡诌八扯写了一大堆东西,还要另外养人把胡诌的东西圆回来?

  “说经典是胡诌八扯,小心挨雷劈。”三合还记恨着与眉毛别离的悲伤,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重新长回来。

  我就是神!

  林吐出烦闷的啤酒,躲进白色泡沫里。就算是神,重新地间行走时也会为凡子们日新月异的愚蠢感到惊愕。

  “那你能让我瞬间抵达那个什么新神宫吗?”

  不能。林竖起眼睛,整个身子浸没在酒里,他在闹脾气暂时不想见人。对三合尖锐的问题,林选择自暴自弃。随你怎么嘲笑吧。我现在能力有限。

  “但还是劈掉了我的眉毛。”

  原本我可没想干这么半吊子的事情,抱歉,应该一道炸雷劈死你。车上那堆金属垃圾会让效果看起来更……呃……

  “更华丽?”

  不对。

  “更恐怖?”

  不贴切。

  “更严肃?”

  对,严肃。就是这个词,会让其他人回忆起众神曾经严厉嗔忿的样子。

  “我以为你们只对不信神的搞恐怖袭击。”

  你懂什么。我们对虔诚的信徒下手,这叫团队管理,不能只给甜枣吃,偶尔也要来一巴掌。惩罚那帮不信神的,只能让他们更加偏离方向。打雷他们会说是天气干燥,地震是地壳变动的规律,台风是海面负高压和冷暖气团相撞的结果。你说惩罚这些人得多泄气啊,没有丝毫成就感。

  林泡够酒,索性爬出酒杯,白色螺壳对着篝火,整只蟹趴在金属信筒上耐心等待烘干外壳。

  “你的神力能用在其他地方吗?”

  三合突然发问,有点令寄居蟹措手不及。林啪嗒啪嗒反复开合大螯,努力揣测小矮子的意图。几位年轻姑娘抱着今晚换洗的衣服有说有笑从篝火旁走过,她们勾起了林曾经对信徒们有求必应的回忆。

  凭空脱掉姑娘衣服什么的现在我可不干啦。

  林凭印象本能做出了最终判断,这个他熟。曾经海洋之神的信仰兴盛之时,对着神像祷告的许多人都怀揣着让他人坦坦荡荡的坚定信念,剩下小部分是希望自己身上的某处器官毫不讲理的长大一些。

  “为什么要脱掉衣服,多冷啊。”三合显然没有领会林的话外音。“我是说,你能否钻到其他人心里。”

  你要干嘛,劫财还是劫色?

  “作为神,你的想法太肮脏了,要好好忏悔。”

  得了吧,凡子的想法有多肮脏我可太清楚了,看见胳膊就想到裸体。真要忏悔起来,罄竹难书呀。快说你要干啥。

  林想着,展现自我的时刻终于到了,否则这小矮人儿似乎对自己身为羽神的事实不甚信服。

- 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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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29, 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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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森林里什么都有,我编……想想,有夜间狩猎的狼群,加班冲业绩的绿林好汉,还有七七八八的怪东西。他们最喜欢夜晚夹道欢迎快马加鞭的独行客。

  “遇到危险我可以喊,声音可响了!”

  三合显然受到了惊吓,他放开嗓子的音波越过人群,震碎陶土酒杯,连带着差点又吹灭数米高的熊熊篝火。愤怒的兔人手持长矛站在火光对面,他用肉瓣手指指着闪亮矛尖,迫使三合想起屁股曾遭受的苦难。三合慌忙捂住嘴如捣蒜般点头示意。

  狼就喜欢咬喉咙。狼,见过吗?比狗子狡猾,我说的不是宠物狗,是能干活的那些。除非你愿意把自己肠子丢给它们,否则狼可养不熟。

  “马。对了,我还有马。”

  三合见招拆招,试图说服林。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只觉该带着这只自称为神的寄居蟹一同上路。

  绊马索听说过吗?一定没有,对吧。埋在土里,经过的时候那么一拽,拦住马前腿。甭管多快的马摔倒时可能脖子嘎嘣一声就断了,你在享受短暂飞行后,会摔在很远的地面上,脖子嘎嘣一声也断了。

  绿林好汉们在所擅长的垂直领域里最喜欢玩阴的,当他们发现你一穷二白没办法给予他们必要赋能,在打劫构成的闭环里连资源置换的可能性都没办法输出,更别说依靠存量博弈提升业绩时,肯定不会大发慈悲留个全尸。

  林一股脑说完后闭口不言,震惊于自己竟然学会了商盟的黑话,他重新地间行走前不过是想了解一下凡子们的新知,谁曾想了解到的净是这类垃圾玩意儿。

  三合同样半晌没有回过味来,他一度以为林在对自己宣讲未曾有过的经文。很快他快马加鞭追上林的思绪,旋即面色惨白。三合摸着脖子,寻思着嘎嘣一声肯定很难受。

  “我有盔甲,有鱼叉!”

  是,你有,还有铁裤衩。不得不说,非常方便。到时候森林里那些怪东西把你串起来放在火上烤的时候加热会更均匀。

  “呃,那还是……”

  三合捧起信筒,如同供奉神明的神龛,筒子里露出林那双狡猾的大眼睛。三合一只手摸着喉咙,心想串个透心凉一准很疼。风为了向从未出过远门的土包子渲染夜的恐怖,故意摇起树枝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夜枭等昼伏夜出的鸟儿心领神会唱出一曲令人心底发毛的合唱。

  为了安全着想。林借着渲染到位的气氛赶紧说道。

  他把心放回白色的甲壳里,事情已经盖棺定论,棺材板压得死死的。林所能找到的唯一信徒已经充分认识到走夜路的危险性,他暗下决心,对三合不能掉以轻心,将来还得向他灌输更多东西。

  “对对。”

  慢一点走没坏处。

  “我也这么认为。”

  三合艰难的吞下口水,他决定趁着想象力还没发挥作用,赶紧去睡觉,否则指不定会做什么样的恶梦。

  篝火前人们抬着新劈的木柴,努力把火堆喂饱。汹涌的火苗窜上夜空,有逼近月色的势头。义务巡夜的男人们酒足饭饱回到各自岗位,雇佣的矮巨人把守出入口,他们蹲在简易岗哨里望风,兔人带着上半夜的守夜者开始例行巡逻。待到下半夜,矮人们会踹醒换岗的家伙换班。

  歌舞声渐熄,只有跟随商团的吟游诗人轻声哼唱神话长诗。老幼妇孺早已钻进帐篷,酒鬼和夜猫子还蹲在火堆前,等吟游诗人在广告之后讲点老幼妇孺不能听的故事。

  三合真有点困了。狼、绿林好汉,还有他臆想出来的怪东西骑着睡意给他编排起各种恐怖故事。他躺在马料铺就的垫子上,头枕干粮,身披朋友们缝制的三角旗。微风徐徐,三合望着头顶稀疏的星空,大裂隙里群星闪烁。他不禁有些兴奋,活了三十几年头一次远行,谁能想到命运会将人们带往何方。

  那啥。林忽然插嘴道。

  寄居蟹的声音里带着金属桶尖锐的共鸣,驱散三合的睡意。但凡稍晚一会儿,三合就能成功的睡过去了。

  打扰你睡觉是我不好。你别激动,先闭嘴听我说。我虽然不知道命运会把凡子带往何方,但我知道你现在该马上把铁裤衩套到脑袋上。如果不想死神把你带往何方,就听我的。

  没必要纠结第一支响箭究竟从何而来。

  三合把铁裤衩套在头上之时,响箭不偏不倚当啷一声砸中后脑。金属共振让三合差点把晚饭吐出来,考虑到那是用牛奶辛苦换来的果腹之物,他咬紧牙关心一横把刚到嗓子眼的稠状物硬吞了回去。

  把我挂在胸口,拿上酒桶和干粮。林临危不乱真像个无所不知的神明,他指挥三合收拾家当。别想什么板车,惦记什么垃圾堆!

  第二声响箭高歌祝福死亡的小调撞到铁裤衩上,这一次金属碰撞无异于拉响警报。

  “响马来啦!”

  营地里有人捏着嗓子模仿女人的声音尖叫起来。顿时声浪决堤,喊杀声和马匹嘶鸣混在一处,营地内瞬间失控。守夜人高举火把,箭擦着他们向营地内的空旷处扫射。十几位彪形大汉身穿黑色棉布衣跳出草丛,他们每个人背后的箭筒里插着满登登的箭羽,这伙人显然有备而来。黑衣人用眼神互相传递信息,几乎同时越过马车组成的围墙,高高跃起享受自由落体的间歇不忘摆出各种姿势,同时还悠闲的拉弓放箭,如此身手矫捷足见是一群专业人士。

  “哎呀,打劫啦,快跑呀。”

  捏着嗓子尖叫的声音再次传来,营地里早早睡下的妇孺老幼慌了手脚,他们抱着能带走的细软像无头苍蝇般在营地里四处乱撞。兔人吹起警报哨,指挥雇来充当保镖的矮巨人把没有战斗能力的人赶到安全角落。可人群已然慌了神,和矮巨人们玩起老鹰抓小鸡似的追逐,这让场面愈发混乱。

  黑衣强盗躲过守夜人迟钝的攻击,他们无心杀戮,更不在乎地上散落的贵重宝贝。黑衣人分散开来,躲避逐渐组织起来的攻击。矮巨人挥舞大棒试图把一名黑衣人赶出营地,拳头粗细的铁棒抡空顺势打翻鸡笼。羽毛飞舞间,黑衣人踩着有节奏的步伐绕开矮巨人和随后赶来的守夜卫队冲到篝火前。

  身着黑衣头缠黑布的强盗既不反击,也不趁火打劫,甚至连烧帐篷、抢马匹这种常规操作都不屑于实施。十几双眼睛定在篝火前,努力借火光在混乱的人群中寻找某个既定目标。

  又是一只响箭射出,它高声吟唱战歌,尖锐的前端劈开火光,势如破竹接连飞过几名守夜人,又巧妙滑过兔人长而直立的耳朵。这支飞箭如同灯塔般指引出一条归途,路的终点明亮又闪烁,且透着股怪异的美学。铁灰色金属头盔泛着慌乱燃烧的篝火光芒,仔细观察那是个让箭射出坑坑洼洼的铁裤衩。响箭奋不顾身撞上去,发出慷慨就义的脆响。

  紧跟着,十几只箭一齐踏上归途,向铁裤衩反射强光的终点奔去。

  三合玩了命的狂奔,他一只手捧着干粮和其他东西,另一只手捂着嘴。不合身的盔甲摇出聒噪的报警声,寻声而来的箭雨点般与三合擦肩而过。金属撞击声成为这幕夜袭大戏中的主旋律,头盔激烈的震感让三合视线模糊,他极力克制住想吐的冲动,努力躲避身后追兵。他想不明白为何无论逃到何处,箭总能发现自己。

  这很容易解释,而且是个悖论。

  林的声音传来。寄居蟹的声音多少中和了些许震动的频率,让三合能专心致志的逃跑。求生的欲望战胜一切,三合衷心希望林这位自称羽神、会口吐人言的寄居蟹可以多说点。保命和擅自读出他人心思之间,正常人会做出正常选择。

  整个营地里只有一个套着铁裤衩的矮子在逃。林说,而且矮的极有特点。和你身高差不多的人都去保卫营地了,只有你东躲西藏的,当然很惹眼。

  “那我摘下来。”三合气喘吁吁的说。

  他差点撞上滚倒的货车,一个急停救了三合的命。身后的箭呼啸而来,货车的板条框上瞬时留下三合迷你的身姿轮廓。

  呃,摘下来就会死。你看,这就是悖论。林的语气里可没多少遗憾,倒是有些洋洋得意。他的确有功劳,若不是林及早提醒三合,恐怕此刻这位刚当了一天高级布道师的青年早就插满黑色羽毛的箭在草垫子里长眠不醒了。

  “哎呀,抢劫了。在那!快往那射!山贼抢劫啦!”尖嗓子的假声一面继续搅动强盗来袭的混乱场面,一面好似侦察兵般指挥黑衣人拉弓放箭。

  显然黑衣人对金银珠宝、货物统统不感兴趣。他们更在乎的是人。确切来说,是一位头顶着铁裤衩逃命的海洋神殿高级布道师。

  三合的脚太淘气,在金属靴里撞来撞去,终于惹得鞋子发起脾气。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金属信筒里旋即传来轻微的甲壳碎裂声。三合连续翻滚顺势甩掉金属靴,借机躲过一轮响箭齐射,赶忙跳起来寻找可以逃出生天的通路。慌乱奔逃的人们渐渐聚在远离危险的营地角落,不远处是拼命围追堵截匪徒的营地守卫。三合心里默念忏悔的经文,为自己再度失手错杀了海洋之神的羽神而道歉。

  道歉就免了吧,快点离开这里。林说。稻草黏糊糊的,可真要命。

  羽神的声音听着气鼓鼓的,林为自己遭受如此境遇而情绪激动。心直口快的羽神心中迸发出满腔怒火,愤怒烧到嘴边显得有些烫口,他的声音在三合脑瓜里开足马力。

  诅咒你们这群渣滓平地摔跤,脖子嘎嘣一声统统折断!!!

  “管用吗?”

  林的声音震得三合一个趔趄栽倒在篝火前,火光照亮一身银灿灿的行头。

  谁知道。先过过嘴瘾再说,万一能成了呢?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事儿不归我们管,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我就试着吹口气,等着看将来什么时候开花结果。

  林催促三合赶紧爬起来向人群里钻。三合抬起头挣扎着想起身,沉重肥大的盔甲仿佛一座屹立不倒的丰碑将他牢牢按在地上。眼前火苗摇曳烤得人脸疼。危急时刻,他想起童年时在海边欺负海龟的往事,如今他对海龟抱有深深的愧疚。三合想寄居蟹说的对,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今天三合终于成了无法翻身的龟类一员。

  营地中央的篝火依旧熊熊燃烧,月亮已然升至天穹顶点。银色的爱琳达之月此刻完全嵌入大裂隙中央,如同月之女神的眼眸般俯瞰地间的众生。炽热的火焰灼烧三合,慌乱间有人踢倒架成井字形的火堆,火星飞蹿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位老熟人。

  此人身穿黑衣,长得跟麻杆似的,蜡黄色的脸在火焰热力的催化下渗出涔涔汗水。黑衣人显然同时发现了三合,慌乱间他开口叫嚷起来,马屁精味道浓烈且刺鼻,让三合不由闭上眼睛。

  “我找到他啦!快用火,用火。烧死他!”

  隐约间,三合以为自己听到的是麻杆颂唱师亢奋的声音,刚才装女人乱喊乱叫的一定也是他。三合挣扎着抬起头观望,视线穿过蜿蜒曲折的热气打算瞧个明白。篝火对面人头攒动,已经找寻不到提出火烧这般真知灼见的好心人。

  迎面是十几位着装统一的专业人士,他们用手里的兵器开始拨弄烈焰熊熊的篝火堆。火星劈啪作响,地上的影子逐渐向三合脑袋所在的位置砸过来。三合吓得重又紧闭双眼嘴里念个不停,他记得奶奶曾说过,人在临死前的时刻最为关键。灵界往生法需得一心不乱的念诵,只要诚心祈祷百分百能抵达灵界彼岸。

  三合体会到了那种感觉。淡然、祥和、平静,他忘我的念诵经文,心里盛满对海洋之神卡利普索的敬仰。恍惚间他感到自己正泛舟海面,水天一色的嶙峋波光平稳推起舟楫飘向彼岸。三合确定前行的道路正确无误,始发栈道的牌子上分明写着“灵界,单程,后悔还来得及”。

  他张开双臂,准备迎接敞开怀抱的云门光幕。

  打住。这次可不能听奶奶的,兄弟。

  林的声音拦住驶向灵界的生命之舟,如同一只无比沉重的铁锚当即定住了开向目的地的交通工具,破坏三合妄图用生命余晖点亮通向无忧对岸捷径的好事。白色寄居蟹伸着威武大螯爬出金属信筒,他躲过雨点般散落的炙热碎屑,沿铁内裤一路爬行到厚重板甲侧肋附近。难以想象他的移动速度究竟有多快,简直是一路火花闪电,在三合身上踏出摩擦的电光和白烟。

  林手脚利落,几乎没有浪费流逝的每一个刹那。他挥动大螯剪开压在三合身上的金属龟壳皮绳。小矮子用尽力气纵身一跳,赶在木堆完全坍塌前倒退着钻出盔甲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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