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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短篇】Suolucidir, 这是我在年关时出游的一次见闻,我时常觉得那是一个拥有童话结尾的噩梦。 你可以把这当做我的信口胡言,但谁又能说它完全是虚构的呢?
榆鹰S.
2024-04-28, 22:43
Post #1


主物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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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可能人都有些归乡情结,遇到问题的第一反应都是回到母巢,回到母星,而我和他们相反,我不快的时候总爱往外绕,最远的一次跑去过边际星——当然,我通常都尚余理智,只在邻星的星环和卫星上撒欢散心。

而这一回我打心眼儿里不想靠近返航的乌泱泱人群,所以避开了公转周际的返乡大潮,往邻星的背面躲去。索路塞迪尔的主星赛尼帕非常繁华,与我母星毗邻,却富饶得多,我有许多同窗毕业后在赛尼帕求学或闯荡,即使此处寸土寸金,但胜在晨昏交替频繁,气候也很合适,不像我的母星,每个公转周际都要直面几次静止锋面,到处湿漉漉,比奈寇星还要多水。

但我此行的目标并非是赛尼帕,而是它偏僻的卫星,也就是索路塞迪尔。我对索路塞迪尔不算陌生,虽然未曾踏足,但好歹去过周边的其他卫星城,也读过好些关于它的书——关于它的树木。

这片星际是榆人的领地,从大众对他们的刻板印象来看,榆人木讷又寡言,但我也结识过许多张扬明媚的榆人朋友,她们总是愉快地舒张开脊侧的花骨朵,把书本掩在新芽和红果实上,然后咯咯笑着向我绽开新鲜的花瓣,摇曳长臂替我在涨红的耳边别上一串榆钱。或是在实验室和操作间遇到穿着防护服的榆人姑娘,她们会隔着面罩向我点头,修长的枝丫轻轻点着架子,轻松把仪器校准、启动,再递给我一份完美的报告,洋溢着芬芳的气息。再或者,你能在傍晚看见她们的颀长身影掠过绿茵地,在红色无机质跑道上稳稳冲线,另一边,则会有榆人轻松攀住高高拉环,另一边的枝条稳稳命中空中悬浮的移动靶,溅开的叶片落到年轻的学生头上,引起观者阵阵笑声。

就像你会在中立星见到来自奈寇星却个性泼辣的芙乐丝人,在边际星偶遇厄利夫星来的一板一眼的翁勒夫尼人,群体特征并不总能套用到个体身上。


2.
散心往往与休闲画等号,而之于我,我更习惯于在登山中找乐子。母星的山丘并不高,九十分钟就足够我散步到山顶,而索路塞迪尔的山脉也不甚发达,最高峰勉强能和母星上的一搏。我熟记盘山道,用终端记录了坐标,就随意找了个山脚泊船。

山脚下果然有全自转营业的便利店,但同样不出意外的是这种便利店里没有碳酸糖果——我为数不多的嗜好,堪比厄利夫星人对烟草的痴迷。我很不甘心地在便利店货架上搜寻了很久,依旧一无所获,只好买了些甜乳充数,毕竟我预感到自己会在山上渴望糖分的滋润。

很不幸,我在这荒山野岭也能碰见人,还是个闪闪发光的赛尼帕雄性,更准确地说,是我读大学时的同辈。我至今没有办法记住大部分同学和同事的名字,只好十分熟练地跟他打招呼,并在便利店的自动售货机前问他近况可好。这种熟人间的热络问候自然不会自报家门,于是我至今不知道他姓甚名谁,而他提出自己也是来这里远足,可以充当半个向导,所以我就叫他向导了。

万能而聪慧的向导先生主动带路,到两小时之后才提及自己也是第一次来,之前只通过线上航拍鸟瞰过这里。

我在山腰的雾气里面无表情地点起汽灯,让他滚到后面研究他的破地图去。但这依旧没个消停,这位地头蛇先生还在孜孜不倦地用气音介绍附近的植被和地貌。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用恐怖片里压低嗓音的方式演讲,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把大学通识课的教材复述一遍又一遍。

“我得说……”我忍不住开口了,“那边长的不是木本植物,那是蕨类藓。还有它上面——嘿,你别扯我的包上的电筒——它上面的羽兽应当是杂食,而……呃……”

我背后的拉曳力量增大了,也显得更加急迫,而此时我也明白了向导这一举动的原因。我吞咽了一下,艰涩地继续补充:“而蹲在羽兽巢上面的斓兽,是草食……理论上来说。”

向导先生直哆嗦,却还要装作勇武的样子,强撑道:“或许是……我记得斓兽是杂食?我……你确定吗……”

我能感受到野生生物的吐息近在咫尺——此刻,一只巨大而枯瘦的斓兽正从我们旁边的山道上路过,转着金色的眼睛打量我们。它从刚才蹲坐的羽兽巢上跃下,轻轻摇曳着漂亮的黑尾巴。向导怕得很,我却很想摸摸它深色的漂亮皮毛,不由自主跟了几步,它不逃也不避,只用茸茸毛发蹭着我,牵引我向前,我不禁又上前抚摸了几下,下一秒却被向导一把拉回来。

我的脚险险刹住,停在湿滑陡峭的长阶边。我再次与斓兽对视,那对金色的瞳仁闪烁几下,消隐在雾气中,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险些被它诱着滚下山去。

这下向导说什么也不愿往山里去了,原本他就没打算进深山,此刻更不愿在有斓兽出没的山上徒步,而我又不愿去城区溜达,毕竟大老远跑这里来就是为了离该死的人群远点。我巴不得独自行走,向导先生却不愿孤身返程。最后便折中了一下,我们顺着大路往山坳里走,打算穿过谷地的几个零星村镇,在晨昏线二次更迭之前到达对面的丘陵顶部,勉强算是个远足。


3.
进到村镇里,向导才像是又活了过来,积极地跟榆人们闲聊。我嫌弃这些地方人气过重,只埋头钻到小商铺的货架后面——该死的,我居然开始怀念全自转全自助的连锁便利店了,即使它属于我眼下并不想看到的城市。我狠狠咬了一口拔丝糖棒,怨念着想,那缺胳膊少腿的便利店恐怕是这一大片山区的科技中心,拔高了整个片区的科学技术水准。

雄性榆人们十分热情好客,让我莫名想起了工作室楼下热忱的老员工和催着我年后交项目的翁勒夫尼老部长,除了榆人们的词汇量稍显匮乏,且我和他们对话期间血压升高也没人付我薪水之外,一切都熟悉得令人发指。

善解人意的向导在唠了一个半小时后终于带我逃出生天。我走马观花地略过后两个村落的风土人情,只惦记着对面的山峦和丘陵。但晨昏线已经抵达西边的天际,雾气再一次开始上浮,我只得放弃上方百米处的峰顶,在山腰处的民居投宿。

很不幸,开门的男主人又是位令我故国神游的雄性榆人,看起来完美契合全星际对榆人和索路塞迪尔的刻板印象。向导安慰我说至少这位不多嘴不多话,老实可靠些。

男主人正在给年幼的小榆人烹汤,雄性榆人幼崽们嗷嗷待哺,个头大小不一,最高的榆人枝条已经能触及天花板,最小的看起来刚刚脱蛹,都急切地围在大锅前。我不喜欢小孩子,十分头疼地靠在房间另一头,远离热热闹闹的合家欢场景。

木讷的男主人把着汤勺,干巴巴地问我们打哪儿来。

“巴尔坦星人。”我胡扯道,但在场的两人显然没有一个理解我的笑话。我独自尴尬了十秒,默默帮小榆人们收碗,又见男主人端着汤盆往里面走,我便跟过去帮忙。

他穿过里间,走向四面封边头上封顶的后院——我之所以管它叫后院,只是因为它没有地板,脚下是泥土和山地。

“榆人扎根在土里。”我不知为何想到了这句话,眼前也浮现出大学时的榆人前辈捻灭烟草杆,朝我笑眯眯说“放屁”的样子。

我原以为这院子里种着树木(事实上这屋子没有自然光,这个想法十分荒诞),但仔细看来,我所认为的树木实际上是卧在根茎和枝条间的一只野兽。身后的向导嗷一声就窜回去了,丢人得很。雄榆人解释说它不会攻击,又让向导看清它颈部的锁链,向导才跟在我后面靠过来。

我在向导哀嚎着蹦起来之前都没有看出来那是一只斓兽,毕竟寻常的斓兽——就算是草食——并不会拥有从七窍中延伸出的枯枝败叶,也不会在原本生长着牙齿和指甲的地方伸出根茎,更不会拥有膨胀似储水缸的巨大腹部,还从脐部伸出根茎连通土地。若不多做说明,它看起来只像是没在书上见过的榆树生出了膨胀过度的斓兽果实。

我问雄榆人那是什么,他说那只斓兽是他捕获的苗床,用来孵化他的后代。我不是很能理解这里面的关窍,问道,雄性也可以拥有自己的后代吗?向导就为我解释,他说在这片不甚发达的山脉,缺乏雌性的雄性榆人通过这种方式来维持自己的数量。我现在是明白了屋里那些榆人崽子是哪里来的,揉了揉太阳穴,喝了一口汤水,又在看到雄榆人把端着的汤水浇灌到斓兽和根茎上时,憋在嘴里愣是没咽下去。向导勉强恢复了被吓飞的食欲,很无语地瞅着斓兽身上的薄被褥,说你对这野兽实在是够贴心。

榆人看起来对我带上山的乳糖很感兴趣,我就把它开了封。脚边那只鼓胀的斓兽像是成熟发酵的果实,靠着那连结土地的根茎缓缓脉动,汲取养分。榆人想了想,从卧榻底下扯出一张无机薄片,珍重地接了我一些甜乳,把它们浇在斓兽脐部生出的根茎上,然后才把嘴凑到近前,恋恋不舍地舔干净薄片上残余的液体。

乳汁缓缓渗入泥土和木质,那毫无生气的斓兽却突然动了一下(或许叫抽搐更合适),一边还发出模糊的叫声。我联想到在首都星病房见过的卧床病人,推测它可能是被那些类似医用导管的根茎锁在地上而不便移动,就蹲下身去掺了一把。

我掀开斓兽身上的被褥,想帮它翻个身,却不合时宜地在那气球般的腹间看见了一道缝隙,里面紧实地裹着什么,正微微颤动。我盯着那块罩在气球上的斑斓皮肤,伸手把它揭了开来。

用“掉”或者“落”来形容都不是很合适,应该说是涌——皮毛下,肥大的卵群和变态蛹涌了出来,溢出斓兽皮毛的包裹,而另一头,它们的口器还紧紧吸附在母体鼓胀的身体上。

不,应该说,吸附在一团巨大的、因受孕而膨胀、纹理尽数逡裂的木质腹部——雌性榆人的腹部。

我跌坐在地上的时候打翻了装乳糖的瓶子还浑然不觉,只瞪大眼睛看着那畸形一团的雌性榆人。而一些已经能够移动的幼体嗅到了甜味素的味道,纷纷蠕动着从母亲脐部的根茎上滚下,快乐地簇拥过来吮吸汁液。

我头皮发麻,骂着脏话和俚语连连后退,扯着向导的背包带才爬起来。

向导在我背后伸着脑袋:“哦,好了,知道你讨厌幼崽啦……当然了,榆人需要卵生和孵化才能最终成树,可费大工夫!这么多幼崽,榆人先生可要辛苦辛苦才能喂饱这么多张嘴,不容易的。”

我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自己的惨叫,结局似乎是我拿自己的冲锋衣和防护袍裹住了那地上的雌榆人,推开闻声而来的年轻榆人和男主人,拎着汽灯出门疾走。天亮时我已经回到了最开始抵达的山坡,身后跟着追来的向导,我不知道他怎么想,但目前我们两个一定都不想再偶遇任何一只斓兽,各种意义上的不想。


4.
我到了山脚下就因为剧烈运动和情绪波动开始呕吐,吐完之后从自动售货机买水漱口。在那家全自转便利店里,我远远避开卖乳糖和水果的货架,买了两盒晕船药,躲进开来的航行舱里不愿出去。

“嘿,你帮不了它的。”向导遗憾地安慰道,“你看,它在斓兽的皮囊子里,它就是只斓兽,负担斓兽的义务和责任就好。”

见我瞅着他,他便继续演讲:“天哪,哪里有教斓兽做人事的道理,这可太荒诞了,这小星球该变成什么样子!没有雌性斓兽,这星球又该变成什么样子!”

我感觉胃里还在泛酸水,他十分理解地掏出刚才在便利店买的水果,大方地掰了一半递给我。我只看了一眼那饱满鲜熟的榴果,就险些对着那密密匝匝的液胞再次干呕出来,向导赶紧手一缩:“哥们,你吐得我都快没胃口了。”

“我现在只祈求刚才那一幕不要出现在我人生的走马灯里。”我一会儿眼前晃荡着干瘪又鼓胀的榆人,一会儿又听见斓兽窸窸窣窣的活动声,好容易才直起身子,“你难道能理解吗?你见过人躺在那里当子巢和苗床吗?”

“毕竟是斓兽……榆人也离不开土壤。”

“你看见了,她是榆人!不,无论是榆人还是斓兽……”

向导耸耸肩,啃了一口汁水四溢的榴果:“唉,你得明白,这是没办法的事,它们是雌性,它们能维系这些可怜家伙的团结稳定就已经是最好的了。如果不这样,这些惨淡无助的榆木脑袋就会不停生事,他们折腾起来可麻烦了。”

见我没搭话,他又开口道:“或许你不常看那些新闻,时事里除却小道故事,还是有一些报道的。”向导唏嘘着,“我听说前阵子我的母星——就是赛尼帕,在它的环岛区,有位雄性赛尼帕跟一名雌性一同烧死在火场里,老天,那火好像还是那哥们放的,可怜见呐。”

“当然,我明白。”我答道,“就像上一季在奈寇,一个雄性芙乐丝就把酸液浇到三名雌性同窗头上,溶掉了她们的鳍页和复目。”

“可不是嘛,真可怜喏,都是为了竞争,实在不容易……唉,她们总得学会避开矛盾。”

我又想起来,道,“哦,还有在我的母星附近,一名翁勒夫尼人——年纪偏大的雄性,把卡泰蔓城姑娘的喉管割开,试图从她的导管和筛管里找到输卵管和苗床,然后使她受精。可惜他弄不清食管气管还有其他管道的区别,最后只好吃了她的子巢。”

“哎呀,我说什么来着,”向导啧啧道,“维系大家的情绪稳定可太重要了,至少得教会孩子们哪里是导管筛管和输精管嘛。”

看见我的表情,他又举手道:“抱歉抱歉,我开个玩笑。”

我说:“你不如教教那些不稳定的雄性别惦记着产卵这茬。”

他见我接了话茬,就夸张地笑着说:“怎么说话呢!上一个讲这话的雌性翁勒夫尼已经被配偶沉进了奈寇的泔水潭子。”

我认可地点点头,言简意赅道:“滚出去。”


5.
我终于甩脱了向导先生,他一面嚷着我较真,一面去附近找便当吃了。我毫无胃口,又除了那令我创伤后应激的便利店无处可去,只好独自往山里走。我绕到山另一面稀疏的树丛间,想看看之前见过的羽兽会不会在阳面筑巢。

我笃信那向导不会追来这边,因为我在偶遇羽兽之前已经在树杈上发现一对枯瘦的斓兽。一只身上带着褐色的斑点,另一只身上披着渐层的长毛,它们并不在意我,看起来十分享受清晨的阳光,甩起来的长尾巴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我觉得自己的创伤应激在这几分钟内被治愈了大半,正想悄悄靠过去一些,就感觉到什么蹭过了我的护膝和腿套。

低下头,是一条熟悉的黑尾巴,再转过头,就看见一双熟悉的金色大眼睛。大而纤细的美丽野兽正嗅着我的颈侧,吐息好奇又湿热。我拍拍它的头,好笑地问这位毛茸茸小姐这次又要带我去哪里。它自然不会回答,优雅地向晨雾里迈步,我生怕它像上回一样隐去,连忙追上。这一次没有人拉住我,而我也并没有坠下山崖或踏入陷阱。

我的脚穿过深深浅浅的麦丛,分开寄宿着晨露的胭脂色草穗,拨开浅金色的苇叶向前。在前方,黑色的斓兽踩在玫瑰色的野浪上,它的脊背包覆在漆黑的毛皮下,被镀上光芒的金边,纤细的羽兽偶尔会落上来,它也大方地敞开自己的肩背供朋友们栖息。我钻过遮挡视线的苇草,视野中能看到斓兽干燥而有力的蹄趾长着挺拔的角质层,掠过泥地时会留下形似捕食者的印痕,我亦步亦趋,把自己的鞋印覆盖上去,或留在它的旁边。

羽兽终于落在黑斓兽的腰间,高高兴兴对着天际和山峰鸣叫。我或许误打误撞达成了这次出行的目的。我的记忆奇妙地与这一幕重叠,某一次的社团出游里,我们也是沐浴着晨雾,三三两两踏过颜色奇异的沙土,而榆人和芙乐丝们捧着耀眼的无机质诗笺,跟翁勒夫尼学姐聚在一起歌唱。那时的我拿着跟大家一起从首都星买来的奈寇诗笺,小声在灿烂的歌声中跟唱。

『我看见赤红的光芒 ♪ 垂泪垂怜』

斓兽放慢了速度,似乎在回应我自作多情的追逐。她在远处的山脚下止步,而羽兽振翅盘旋。

『我看见赤红的山峰 ♬ 迈过天堑』

我生怕它转身没入林间,急忙加速,却摔倒在地,忙不迭爬起后,刚追了五尺,又一次被绊飞。

『我看见她 ♬ 她抱着赤红的她』

我包上的电筒滚入草丛的阴影,我循着光去刨它,也终于看见了一次又一次绊倒我的它们。

『我看不见她 ♪ 我看见赤红的她』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只斓兽要带我来它们的墓地,也许向导他们会管这种地方叫乱葬岗,但我愿把一具具裹着白骨的毛皮和其上盘错的榆树苗称之为墓碑或葬礼。

『我是她 ♬ 赤红的我是她』

不,这不是。我再一次端起电筒和汽灯时,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因为我看见了尚未腐朽的它的尸体,和里面包覆着的她的尸体。年幼的榆人脊背上尚带着未枯萎的花骨朵,蜷缩在同样幼小的斓兽皮毛间,她们尚未被土地吞没,也尚未生长成亭亭玉立的树苗。

『她看见了我 ♪ 她抱着我』

我和斓兽的距离不过咫尺之间,它安静地用金色眼睛注视我,而我背对着上升的朝阳,浑身冰冷。它没再停留,走向了林和雾气,留下一道通向山上的陡峭台阶。

我离开了她们的墓地。


6.
向导很高兴我不再闹脾气,对我愿意回去探视雄性榆人的转变十分欣慰。我抑制着去而复返的干呕欲望,买了一整罐甜乳以证明自己的诚意。向导则是带了从储物箱里特地翻出的录影仪,我讽刺他说你打算传播什么希望的影像吗?他跟听不出来似的教我怎么去调校仪器。

我不想在山里过夜,于是我们自黄昏出发,赶在第三次晨昏交替前抵达那座小宅。

男主人先生不计前嫌,带着他长大成榆的大儿子们来开门,并且欣喜地告诉我们,他的新孩子们刚出胚,已经尽数脱卵,能够和其他兄弟们一同接受哺乳了。向导喜气洋洋,举着录影仪问候着,还说我们给新生的娃娃们带来了甜乳,两人聊得十分热络,那些年幼的榆人便瞄上了我。我的烦躁值在刚才发现雄性榆人穿着我上回留给雌榆人的冲锋衣出镜时达到了顶峰,抛了一把路上买的拔丝糖棍任他们哄抢,便闪身去了后院。

斓兽姑娘依旧卧在原地,这一次她的肚皮没有再高高鼓起,已然功成身退地瘪了下去。我看着斓兽毛皮下一个个蠕动的小小起伏便知道那些新生的胚胎是什么德行,又从包里抽出一条保温斗篷替她裹上,一方面是替代那被偷梁换柱的冲锋衣,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证我自己不会因为再次意外目睹那些幼崽而精神崩溃。

斓兽的毛皮已然出现诸多蛀洞,雌榆人脊梁上的枯萎花萼暴露在外。我没法帮她太多,姑且清理干净她上肢枝丫旁堆积的枯枝败叶,小心翼翼换了垫被。我原以为垫被时时贴在土地上,必然早已在索路塞迪尔的潮湿气候里霉变腐坏,却意外地发现它底下还衬着一层无机质防水层。

我记忆中浮现出了雄性榆人贪婪舔舐无机薄片的情景,赶紧打住,也明白了那枚莫名其妙无机薄片的来源。我忍着恶心抽出一片,却发现它在我汽灯的照耀下反射出不寻常的光线。雌榆人透过斓兽皮那空洞的眼睛注意到了这里的光芒,发出口齿不清的呜咽,而我握着那枚薄片,另一手拿着我腰包里带着的奈寇诗歌,因它们过于相似的质地和纹路而迷惑。

也许在过去的某一年,我和她曾在城中同一间书店里路过同一个书架,我们曾排在同一条冰淇淋的队伍里,我们或许曾在同一本书的书脊上用肢端抚过,也许曾在先后在同一篇曲谱旁写下注解,也许我被满脸通红地别上榆钱时,她正在街边咯咯笑开,我也许接到过她绽开的花叶,又或者,在某一个早上,我们曾并肩在山巅上鸟瞰溪流,放声歌唱。

或许是我和榆人姑娘离得太近了,她腺体里滴落的水滴落到了半透明的诗笺上——这或许是我自己的眼泪,毕竟一个枯竭至此的榆人怎么还会有多余的水分流出体外呢?

我视线模糊着,听觉却变得灵敏起来,身侧榆人的咕哝和呜咽被锐化成一个个字符。

“Mo……momo……”

“Mama……”

现在我可以确信诗笺上的液体里必定混杂着我的泪水,它的温度过高,在渗进斓兽皮毛的空洞眼眶之前就蒸发殆尽。我像是被谁卡住了咽喉,而她像是一个悲恸的黑洞,没收了我和她的声音。

我的诗集落在我们的膝边,展开在灰泥里,翻开的那一页间夹着一串干瘪又丰饶的榆钱。


7.
我相信这家的雄性榆人不会再欢迎我回去,因为我又一次不告而别。向导被我满脸横七竖八的泪痕吓坏了,终于没追上来,我也该庆幸自己不需要解释太多,为我自己,也为我怀里多出来的小小襁褓。

我独自行动的速度向来很快,加之没有向导的跟随,我得以通过湿滑的长阶在入夜前回到出发点附近的山脚。我跌回那片无名墓地时正值黄昏,整片野地沾染着和清晨相似的色彩,除了那些散漫的斓兽们完全不见踪影之外。



在后院里刚恢复一些意识时,我最先感受到的是手背上枝条的触感。那干枯的榆人姑娘在皮毛中颤抖,却像是被重新注入了一些生气,用她的一条枝丫勾住了我的手指,另一条盘桓的枝干托着什么朝我递来。我接过那斓兽皮毛囫囵裹成的襁褓,连同里面并排蜷缩着的三个小小尸骨。三个年幼的雌性榆人宛如及雅星堆的古老遗体,背负着尚未开放就被过度使用的花苞,挤在一起枯萎和沉睡。

我看不见榆人姑娘的眼睛,却从她微微用力的枝丫上感受到了无声的祈求。当那枚干枯的榆钱被我坠在她枝叶间时,她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些带有温度的感情,对我,也对我怀中属于她的恋恋不舍的襁褓。



现在这小小的襁褓和她的姐妹们一起熟睡在胭脂色的麦草里,和入夜的野地一同陷入梦境。我想这会是我此次出行的结局。

我没有第三次走进那间院落的理由,也实在没有第三次见证那一切的勇气。

至少我在接到向导声嘶力竭的通讯前是这么觉得的。


8.
向导先生实在是相当中用,自接通之后就在通讯里发出一阵阵不可名状的尖啸和惨叫,还伴随着撞击和摔落的噪音,什么话也没交代清。最后我在噼啪的电流声和杂音里受不了这种毫无意义的拉锯(我猜他的通讯器大概没拿稳掉进了积水里),在收拾行装的时候把这段通讯的录音连同坐标转接给了主星救援队,然后匆匆抄山路赶过去——向导听起来很有精神,但他过于亢奋的反常精神状态让我非常担心榆人姑娘的处境。即使连续数日的长途奔袭让我十分疲惫,此时也不得不从瑟缩着的麦草间站起身,第三次赶向那该死的山峦。

走山路比穿过山坳要快得多,即便如此,我也在途中接到了四次不同的通讯。两次来源于主星救援队的出动确认,一次来源于便利店附近的通讯站,剩下一次则是来源于在逃进乡镇前被我拦下的向导先生——他看起来除了精神创伤之外完好无损,所以我让他最后再履行一次向导的职责,带我回到让他精神涣散的漩涡中心。

说实在的,我眼前的这座住宅已经没有之前两次所散发出的诡异气息,不过向导不这么觉得,越是靠近就越是频繁地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刺耳哭号。我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安排这位歇斯底里的哥们在山路转弯处等待救援队,好让我的耳朵远离他。

这次我不需要敲门造访(事实上这座屋子已经没有门了),我直接跨过门槛,然后和一名神情呆滞的榆人崽子打了照面。我依稀记得他是这家孩子里排第八位的小儿子,算不上早慧,说话也不大利索,但眼下他已经是这个房间里最可靠的男子汉了。看来他的哥哥们已经一个不剩地奔出门去,而他的小弟弟们又跑不掉,零星蜷缩在角落和家具间。这些场景让我无故想起一些用来哄小孩睡觉的老掉牙故事,于是我也像故事里的豺兽一样把这些啃枝丫子的小鬼捉出来,进屋去找他们的父亲。

我踏进后院的瞬间以为自己晕奶,这不是什么低俗玩笑话,而是地上确实如同凶案现场一般到处泼洒着白色的乳液,从气味和颜色判断似乎是我上次带来的甜乳。我害怕自己预想的最坏情况出现,缓缓举着汽灯去照亮院落中心的“老地方”。

那里的树杈和根茎依旧纠缠盘虬,但中央空空如也。

那姑娘不见了。我的心脏猛地加速搏动起来。

避开地上的积液,我在不详的黑暗里迈进几步,让光圈的范围向深处蔓延。甜腻的气息愈发浓厚,最终我在它们汇集的地方看见了一具被剖开的榴果——那位雄性榆人,那位男主人。

男主人仰卧在乳白色的水洼中央,似乎在沐浴或游泳。他的腹部被撕裂开来,香甜的乳液正从里面溢出,而他挚爱的幼崽们正挤挤攘攘依偎在他的腹腔里,亲热地贴着他的内壁,与他们的父亲一同干瘪死去。

一个抽抽噎噎的小榆人在院门旁捡到了向导被摔裂的摄录仪,一面从我身后递给我,一面茫然地看着他父亲的尸体。我摸摸他的头,接过摄录仪,试图启动机器还能运转的部分。显示屏雪花了一阵,总算被调出了图像来。录像里的向导似乎正和小榆人们玩作一团,我无心看这些无聊的家庭喜剧,径直略过这段,拖着进度条拉到高潮部分。摄录仪里爆发出十分熟悉的雄性尖叫声,我停下了快进动作,只见镜头晃动着朝后院移动过来,昏暗的光线里没有拍到太多榆人姑娘的身影,只看到仰头大口吸食甜乳液的男主人,以及从母亲身下嗅到了甜味,前赴后继循之扑来的幼崽虫潮。他们大抵误以为这个血亲也能像他们的母亲一样大方地供给一切养分,于是热情地报以同等程度的殷勤索取。接下来镜头的疯狂晃动伴随着镜外向导的凄厉惨叫,最后在剧烈的摔落和掺杂金星的碰撞后归于平静,画面定格在院落深处的父子们逐渐停息的垂死挣扎与蠕动上,摄录机照明灯的能源也逐渐耗尽,熄灭了。

我叹息一声,举着汽灯再次靠近现场的中央。男主人干枯的眼眶直冲着封死的天花板,里面溢出的白色乳液像是欣慰的泪水。我屏住呼吸,将手里的灯又降低了些,照亮了他口器里一些违和而熟悉的色彩。

那是什么?很快我就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簇被咀嚼破烂的丰满榆钱。


9.
我捡起院中唯一干净的一片诗笺,朝外面走去,去和救援队的人员对接。在把损坏的摄录仪还给向导前,我抽出了里面的记忆卡,替换上一枚空白的记录,他只要维持现在的浑噩状态就自然什么都不会发现。

当我回到玫瑰色的墓地时,天色已经又转到了黎明时分。我在昨晚埋葬的小小坟堆前坐下,拿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一夜之间冒头的嫩芽。我不知道空气的震颤和野兽的长吟哪一个更先触动我的五感,总之,我抬起头时在远处的山丘顶端看到两匹纤瘦的斓兽身影,一只色彩斑斓,如获新生,另一只是我熟悉的墨色,有着我不久前刚在摄录仪里见过的金色眼睛。

那个方向的光芒很刺眼,而她们毫不避讳,转头没入光芒万丈的晨雾间。

我的手里还攥着那枚半透明的诗笺,再一次,我再一次回到和朋友们并肩的山巅。

她们站在我身边,吟诵般唱道:

『请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并没有睡去。
我是激扬而起的风,千丝万缕。
我是雪地里的钻石,灿烂着光辉熠熠。
我是温暖的阳光,亲昵着稻田和谷地。
我是秋季里的细雨,轻柔纤细。

当你清醒于早晨的安宁,
我奔放着飞升的激情。
在羽兽幽静的盘旋中,
我是释放温柔的朗朗群星。
请不要在我的墓前悲泣,
我不在那里,我并没有离去。』

——玛莉·伊莉莎白·弗莱《化为千风》




后记

故事的后续非常潦草,我或许也倒在了山脚下的墓地里,又或许在踏入文明社会的那一刻就被拴上那一模一样的铁链。
我的齿列、我的手脚、我的子房都会被身后的山路蚕食。

但过路的旅人啊,我的姐妹,请你拿起这一盏汽灯,在晨光里从玫瑰色的墓地开始,咆哮着将这片腐烂的土地燃尽吧。

This post has been edited by 榆鹰S.: 2024-06-04, 0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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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hel
2024-05-01, 09:49
Post #2


Walk in Dark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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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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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可以确实地get到,唔,某种情感。

虽然发在了CoC版,但这并不CoC,不过它不该也不会被CoC所局限。


PS:对标题很在意,便搜索了一下,感谢作者以这种方式让我知道了一本非常不错的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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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勞鳥
2024-05-01, 10:17
Post #3


倘若我是一股非得如此的力量,那該有多麼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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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錯,有一種中式恐怖的感覺。期待你的繼續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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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tch Cat
2024-05-11, 17:29
Post #4


主物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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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想到了铁链女事件,想必作者也应该多少以此为启发。
无论从社会意义,还是故事本身等方面都是一篇好文。
读两遍的话,效果更好。
一开始不明白作者为什么花了大段文字描写雌性榆人。
读到故事的末尾不禁感慨作者设计的巧妙。
只是读了几遍也不是很能理解“向导“这个角色,感觉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无知的傻瓜。
emm。。。也许作者就是想塑造这样一个傻瓜。
总之,期待你后续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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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andaro
2024-06-07, 00:43
Post #5


主物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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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gh I kinda guessed where this is going but by the time I confirmed it it's already too late to stop reading and now I'm pulled back into a struggle I'm too freaking familiar with at a freaking wrong time
I know this comes with a better (way better) impact when served without spoilers but damn, eggshell head here
Sorry because this impact took away my ability to talk in chn and yet I had to say this to calm down
Deep breath and looking at the ceiling
I'm not saying I think this should come with a cw because I sincerely agree that it shouldn't but I'd be fully grateful if it had 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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