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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 大地蠕虫, Bran与黑石
Roman Hook
2023-12-31, 1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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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rms of the Earth

大地蠕虫


作者:罗伯特·E·霍华德(Robert E. Howard)
译者:浪漫之钩


“敲钉子吧,士兵们,让这位客人亲眼看看这纯正的、绝佳的、我们罗马式的正义!”

说话者把紫色的斗篷裹得更紧了些,罩着自己强壮的躯体,坐回到了他的官椅上,架势大得就像是坐回到了他在大竞技场里的座位,正要观赏角斗士们的刀剑交锋一样。权力的呈现,为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增添了光彩。激励人心的骄傲,对罗马人的心理需求来说必不可少,而提图斯·苏拉(Titus Sulla)的高傲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是埃博拉库姆[注]的军事总督,只对罗马皇帝负责。他是个体型健壮的男人,中等身高,有着纯种罗马人那鹰一般的面容。此时,一丝嘲讽的微笑浮现在他饱满的嘴唇上,增强了这种傲气中的自负感。外观上,他是鲜明的军人风貌,穿着与级别相符,披挂着黄金甲衣,和雕有花纹的胸铠,腰带上佩着短剑,而那顶带有羽毛顶饰的镀银头盔,则被他搁放在膝上。身后站着一大帮无情的士兵,手持盾牌长矛——一群来自莱茵兰(Rhineland)的金发巨汉。

[注:Eboracum,今英国约克市。]

面前正上演着的这幕情景,显然给了他相当真切的快感——是一幕常见的场景,平凡得遍布各地,在罗马这辽阔的疆界内随处可见。一座粗糙的十字架,被平放在荒芜的大地上,其上捆着一个人——半裸着,被绳子缚住的四肢,怒睁的双眼,和蓬乱、纠缠的头发,都暴露着他肉体上的野性。处刑人是几名罗马士兵,他们举着沉重的锤子,正准备用尖利的铁锥,将受害者的双手双脚钉上那具木头架子。

在城墙外这个令人畏惧的处刑场上,只有一小伙人围观着这幕骇人的场景:总督和他紧觉的侍卫们;几位年轻的罗马官员;还有那个被苏拉称之为“客人”的男人,他挺立得如同一尊铜像,默不出声。与罗马人闪耀的风采相比,这人朴实的装束看上去单调无光,甚至可说是阴郁。

他皮肤黝黑,但与周围的这些拉丁人并不相仿。他周身上下没有半点热情,没有地中海人那接近东方人风格的感性,没有令他们得以容貌添彩的热意。站在苏拉座椅后面的那些金发野蛮人,在面部轮廓上跟这个男人的差异,倒是比跟罗马人的区别少些。他没有饱满、翘起的鲜红嘴唇,也没有那种令人联想到希腊人的、浓密卷曲的发丝。乌黑的肤色,也不同于南方人那浓厚的橄榄色;反而更像北方人阴冷的墨色。男人的整体外形,隐隐暗示着那些迷蒙的雾气,幽暗与酷寒,以及凛冽的寒风,令人联想到荒凉的北方国度。就连他黑色的眼睛里,都透着粗犷的冷酷,如两团燃烧着的黑色火焰,穿透过深邃的冰层。

只有中等身高,但他身上有某种东西,某种超越了简单的肉体躯壳的东西——一种明确的、猛烈的、先天的生命力,只有狼或者黑豹身上那种类似的活力,能与之相提并论。在他坚韧、紧凑的身体的每一根线条上,以及粗大、笔直的头发和薄薄的嘴唇里,这生命力都是直观无疑的——还有肌肉棱起的粗脖子上方,这鹰一般的神态,这宽广平坦的双肩,这雄厚的胸膛、结实的腰身、细长的双脚。以黑豹式的、野性的精干天赋铸就,这正是一座散发着跃动潜能的雕像,将他的力量,遮蔽在坚如钢铁的自制力下。

脚边蹲伏着另一个人,肤色与他相像——但相似性也就到此为止了。这另一个人,是个发育不足的壮汉,有着扭曲不成形的四肢、粗笨的身体、低陷倾斜的额头,脸上则是一副蒙昧、残暴的表情,但此时又清楚地混杂进了一些恐惧。至于十字架上那人,按部落的分法,与其说他长得像那个被提图斯·苏拉称作客人的男人,不如说,他跟这个蹲着的、发育欠缺的壮汉要更像得多。

“喂,帕塔·麦克·奥特纳(Partha Mac Othna),”总督刻意用傲慢无礼的口气说道,“等你回你们部落的时候,要带回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正义的故事,关于南方统治者罗马的正义。”

“我会带回一个故事的,”对方以一种不泄露任何情绪的声音回答道,正如他漆黑的脸庞,已经锻炼得能纹丝不动,绝不显现出心中躁动的痕迹。

“对罗马统治下的所有人的,正义,”苏拉说。“罗马和平!对美德予以奖赏,对罪恶予以惩罚!”他内心里嘲笑着自己这阴暗的伪善,接着继续道:“皮克特国度的特使,你看,罗马惩治罪人的速度,是多么的迅猛。”

“我看到,”那名皮克特人(Pict)答道,他的声音中,深埋着被强行抑制住的愤怒,以及难耐的杀意,“一个属于别国国君治下的臣民被处决,就好像他是罗马人的奴隶一样。”

“他受到的审讯和判决,都是在一所公正无私的法庭里进行的,”苏拉反驳道。

“是呀!而且指控者是个罗马人,目击者都是罗马人,法官也是罗马人!他被指控犯了谋杀罪?在瞬间的暴怒下,他击倒了那名罗马商人,一个欺骗他、戏弄他、敲诈他的人,他是为了还击对方持续的辱骂——对呀,就那一下!难道他的国王不过是条狗,能放任罗马人的法庭擅自审判其臣民,然后任意将人钉上十字架处死?难道他的国王如此柔弱或是愚蠢,自己没有能力主持正义?你们告知我国了吗,对那名罪犯的正式控告送来了吗?”

“喂,”苏拉冷笑着说,“你可以自己去告知布朗·麦克·莫恩(Bran Mak Morn)。我的朋友,罗马,是用不着在乎野蛮人国王会如何看待她的行为的。蛮子要是想到我们当中来,那他们就得知道谨言慎行,否则后果自负。”

那皮克特人啪的一下合上了刚硬的下颚,用这动作告诉苏拉,继续啰嗦下去将不会引来任何回复。罗马人向刽子手们做了个手势。其中一人抓起一根尖钉,对准后放在了受害者粗大的手腕上,重重地敲了下去。铁制的尖端深陷入血肉中,扎碎了骨头。十字架上的男人嘴唇扭曲了起来,尽管他的口中,没有放出一声呻吟。就像一头被捉住的狼在奋力对抗着捕兽笼,被缚的受刑者也在本能地扭动、挣扎着。他两边的太阳穴上血管暴起,低矮的额头上渗出了一粒粒汗珠,手臂和腿上的肌肉蠕动着,缩聚着。锤子砸落,无数次毫不留情的击打,驱使着残酷的尖头陷得越来越深,穿透了手腕和脚踝;鲜血奔流成一条浊黑的河流,漫过那握着长钉的双手,沾污了十字架的木头,骨骼的碎裂声听得清清楚楚。然而那位受难者没有发出一句呼喊,即便他发黑的嘴唇竭力向外翻卷,直到牙龈都露了出来,即便他毛发蓬乱的脑袋,无法控制地从一侧猛甩向另一侧。

那个名叫帕塔·麦克·奥特纳的男人,宛若一尊钢铁塑像般站着,那张难以捉摸的脸上,喷射着灼灼燃烧的目光,在紧绷的自制力下,他全身死硬如钢。蹲在脚边的那位畸形的侍从,则用双臂紧锁着主人的膝盖,挡着脸不去看那残忍的场景。这对手臂像铁器一样死死抱着,那家伙压低了声音,焦急不安地念叨着,仿佛是在祷告。

最后一击落下;手脚上的绳索都被切开,这样此人就将纯粹靠那些钉子支撑悬挂着了。他已经停止了挣扎,因为那样做不过只是在摩擦刺入身体的尖锥,刺激着剧痛的伤口罢了。明亮的黑眼睛失去了光芒,但目光从未离开那个名叫帕塔·麦克·奥特纳的男人的脸;他绝望的眼神中徘徊着一道希望之影。此刻,士兵们抬起了十字架,将尾端安装在事先挖好的洞上,踩实周围的泥土,让它保持竖立。那个皮克特人挂在半空,被扎入他肉中的那几枚钉子悬吊着,但他的嘴唇间,仍旧不曾蹦出任何声响。他的视线依然停留在特使那阴沉的脸上,可是,眼底最后一丝期望的微影也已经消失了。

“他会活上好几天!”苏拉兴奋地说。“这些皮克特人的命比猫还硬!我要派一支十人队留在这里,日夜看守,保证没有人在他死前把他救下来。嚯,过来,瓦列里乌斯(Valerius),向我们受人尊敬的邻居布朗·麦克·莫恩国王致敬,向他敬上一杯酒!”

一声大笑,那名年轻的官员走向前来,他端着一只盛得满满的酒杯,踮脚站起,举杯凑到受刑者焦渴的唇边。只见那对黑眼睛里燃起了一团鲜红的热浪,一股无法克制的仇恨;皮克特人把头扭向一旁,刚好避开了碰过来的杯子,他张开嘴,一大口唾沫吐进了年轻罗马人的眼睛里。瓦列里乌斯一声怒骂,摔杯在地,并在任何人来得及去制止他之前,便已抽出佩剑,将其贯穿进了皮克特人的身体中。

苏拉站了起来,他骄横的愤怒惊呼随之响起;那个叫做帕塔·麦克·奥特纳的男人则已凶暴地飞跃而出,但他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瓦列里乌斯似乎有些许被自己吓到了,表情郁闷地擦起了佩剑。他的行为出自本能,只是在对方侮辱下的自然反应,为了罗马人的荣耀,这个难以承受的东西。

“放下你的剑,年轻的先生!”苏拉高喊道。“百夫长普布利乌斯(Centurion Publius),去把他拘押起来。在牢房里喂上几天隔夜的面包和臭水,应该能教会你约束住自己那娇贵的自尊,让你能在关系到帝国宏业的事务上保持自制。怎么搞的?你这没长大的蠢蛋难道没想到吗,你送给了这狗东西一个多么仁慈的礼物,还能有比这更轻松的死法吗?比起在十字架上慢慢煎熬至死,谁不会是但求速死,宁愿死在一把剑下?把他带走。对了,百夫长,你给我看着那些卫兵,不许他们离开十字架这里半步,防止尸体被什么人取下来,要一直守到乌鸦把这些骨头啄个精光。帕塔·麦克·奥特纳,我要去参加德米特里厄斯(Demetrius)家举行的宴会了——你想随我一起来吗?”

特使摇了摇头,他注视着已浸染成黑色的十字架,视线集中在那具吊挂着的、软塌塌的躯体上。他没有作答。苏拉嘲讽地笑了笑,接着便起身迈步而去,身后随从的是他的文书官,毕恭毕敬地抬着那张镀金官椅。还有那些冷漠的士兵,瓦列里乌斯与他们同行,脑袋低垂不起。

那个叫做帕塔·麦克·奥特纳的男人挥手一甩,扬开收拢在他肩头的一大块斗篷,他停了一会儿,盯着可怖的十字架和承载其上的重担,这死亡景象漆黑地刻印在暗红色的天空下,背后的夜色里,乌云正在聚集。接着,他潜行离去,身后随行的,是他那位沉默的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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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an Hook
2023-12-31, 1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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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博拉库姆城的一间密室里,那个叫做帕塔·麦克·奥特纳的男人如猛虎般威严地来回踱着步。他套着凉鞋的双脚,在大理石地砖上不发出一点声音。

“格罗姆(Grom)!”他转向那名扭曲畸形的侍从,“我非常理解,为什么你当时那么死死地抱着我的膝盖——为什么你喃喃着祈求月亮女神(Moon-Woman)的帮助——你怕我会丧失自制力,然后发起一次疯狂的袭击,去援救那个凄凉的可怜虫。以诸神起誓,我确信这就是那混蛋罗马人期待着的事情——他手下那群包着铁皮的看门狗,一直在严密地盯着我,我知道的,而且,他这次的诱饵比平时更加难以抵挡。

“黑与白诸神,黑暗与光明诸神啊!”他握紧拳头,举在头顶挥舞着,释放着一阵阴暗的情绪爆发。“我应该这样束手旁观,看着我的一个人被宰杀在罗马十字架上吗——得不到正义,也得不到重审的机会,只等来那场闹剧!拉莱耶的黑暗诸神啊,我要召唤的正是你们,给那群刽子手带去破坏和毁灭吧!我以无名者(the Nameless Ones)起誓,有人将为这一恶行而哀嚎受死,而罗马,将同女人一样凄声惨叫,就像在黑夜里踩中一条蝰蛇!”

“他认得你,主人,”格罗姆说。

对方低下了头,眼中覆上了一层狂放的痛苦神情。

“等我濒死之时,他的眼睛,会烦扰在我心头。是啊,他认得我,哪怕直到最后,我都能从他眼里读到渴望,期待着我或许能出手救他。诸神诸魔啊,罗马是要屠尽我的子民,就在我的眼底赶尽杀绝吗?那我就算不上个国王,不过是个畜生罢了!”

“以一切诸神之名,别这么大声啊!”格罗姆惊惧地叫喊道。“要是这些罗马人开始怀疑你就是布朗·麦克·莫恩,那他们肯定会把你也钉上十字架,就放在那具尸体旁边。”

“他们很快就会猜到了,”国王冷酷地回答道。“我在这儿逗留得太久了,就这么伪装成一名特使,在这里侦察着我的敌人。他们想戏弄我,这帮罗马人,把对我的轻蔑和不屑仅仅隐藏在几句修饰过的讽刺话语里。面对野蛮人的使节时,罗马当然是谦逊守礼的,他们提供给我们舒适的房屋来住着,要派奴隶来伺候,还迎合满足着我们的欲望:女人、黄金、酒、赌场,但他们没有一刻不嘲笑着我们;他们的所谓礼节,也正是一种侮辱,而有时——比如今天——他们的轻蔑之心丢掉了所有伪饰。呸!我已经看穿了他们的陷阱——我稳稳地保持着平静,咽下了他们事先备好的侮辱。但此事——地狱里的魔鬼啊,此事已超出了人类的忍耐极限!我的子民都看着我;如果连我都辜负了他们——哪怕只辜负了即使区区一个人——即使是我的人民中最低贱的一个,那么还能有谁来帮他们呢?他们该投奔谁呢?以诸神立誓,我要回击这些罗马混蛋的嘲弄,用漆黑的箭杆,和锐利的铁刃!”

“那个头顶羽毛的酋长怎么收拾?”格罗姆指的是总督,他厚重的喉音嗡嗡地咕噜着,声音中带着嗜血的渴望。“弄死吗?”他倏地拔出了一截剑刃。

布朗瞪了他一眼。“说起来容易。他是得死——但我怎么碰得到他?白天有那群日耳曼侍卫始终守在他背后;晚上他们则在门口和窗外站岗。他有很多仇人,其中有罗马人也有野蛮人。有一大堆布立吞人(Briton)会很乐意割开他的喉咙。”

格罗姆抓着布朗的衣装,结结巴巴地开口了,仿佛这股猛烈的热忱,打破了他不善言谈的天性的束缚。

“让我去吧,主人!我的命一文不值。我会冲进他的战士们当中把他砍翻!”

布朗狂暴地笑了起来,他伸出手,拍了拍这位五短身材的壮汉的肩膀,手上的力道足以劈倒一个略微没这么壮实的男人。

“不必了,战场老鬼,我有太多地方要用到你!你可不能把自己的命白白丢掉。另外,苏拉会从你的眼神里读出你的意图,到时还没能碰到他,那些条顿人[注]的标枪就会将你刺穿。黑暗中用匕首突袭,也同样击杀不了这个罗马人,杯子里下毒没用,伏兵放冷箭也没用。”

[注:Teutons,和前文说的“莱茵兰巨汉”、“日耳曼侍卫”是指同一帮人。]

国王转过身,在地板上又踱了一会儿,他弯腰低头,陷入了思考。渐渐地,他的眼神变得浑浊阴暗,他有个念头,可怕到不敢对那位等待着的战士大声说出来。

“待在这个装满了烂泥与大理石的、该受诅咒的垃圾场的这段时间里,我已经对罗马的政坛迷局有了些许了解,”他说。“假如,在长城[注]下发生了一场战争,提图斯·苏拉,作为行省总督,本应亲自率领他的诸多百人队赶赴战场。然而这个苏拉却没有去;他并不是懦夫,而是个最勇敢的勇士,他只是在逃避着某样东西——每个人,就算是再大胆的人,都有自己特别害怕的东西。于是,苏拉便会派凯乌斯·卡米卢斯(Caius Camillus)代行他的职务,此人在战事未起的时期负责巡逻西部的沼泽地,防范布立吞人突破边境线。而苏拉则代替这人躲进了图拉真之塔(the Tower of Trajan)。嘿!”

[注:the Wall,指罗马人在不列颠修建的哈德良长城。]

他急转过身,用钢铁般的手指一把攥住了格罗姆。

“格罗姆,骑上那匹红骏马,往北走!马不停蹄,一步也别耽搁!去找康诺特的科马克[注],告诉他,用剑与火把横扫边境!叫他那些狂野的盖尔人(Gaels)尽情享用杀意。再过一阵子,我也会过去和他并肩作战。但我得先花上一段时间,去西部办点要事。”

[注:Cormac na Connacht,本文的背景故事详见小说《夜之双王》(Kings of the Night)。]

格罗姆的黑眼睛亮了起来,他用弯曲的手爪做了个热烈激扬的手势——一个出于本能的狂野动作。

布朗从短袍下取出一块沉重的铜符。

“这是我的通行证明,一位访问罗马王庭的特使,”他严肃地说。“从这所房子一直到巴尔-多尔(Baal-dor),拿着它可以通过途中的任何大门。如果有什么官员盘查你,逼得没办法了——就用这个!”

布朗掀开一口用铁条固定的大木箱的盖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又小又重的皮革囊,交到那位战士的手中。

“当所有钥匙都过不了某扇门时,”他说,“就试试这把名叫‘金子’的钥匙。快去!”

野蛮人国王和他的野蛮人家臣之间,不存在什么隆重的告别仪式。格罗姆挥起手臂,摆了个致敬的姿势;之后便扭过头,匆匆出门了。

布朗走到一扇装着栅栏的窗户边,凝视着窗外被月光照亮的街道。

“稍等,等到月亮落下,”他严肃地喃喃道。“然后我将上路,走向——地狱!但在出发前,还有一笔债没有收回来。”

有只马蹄踏在街道的石板上,传回了鬼祟的铿锵声。

“身上有通行证明和金子,就算是罗马,也困不住这么一位皮克特凶徒了,”国王自言自语着。“现在我要睡了,等着月亮落下。”

一声咆哮,回荡在作为罗马两大标志的大理石装饰带和雕有圆槽的石柱间,他飞身跃起,落在睡榻上。床上原有的垫子和丝织品,许久以前就被他不耐烦地扯掉了,因为它们实在太软,不适合他刚硬的肉体。尽管一下子就睡着了,但仇恨,与漆黑的复仇之火,在体内沸腾不已。他在自己苦涩、艰辛的人生中学到的第一课,就是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及时睡眠,就像一头狼在捕猎之路上短暂的休息。往常,他入睡的时候都是清爽无梦的,与黑豹无异,但今夜是个例外。

他陷进了羊毛般灰蒙蒙的睡梦深处,在一片没有时间、烟雾迷离的影子幻境里,他遇到了那个高耸、瘦削、留着白胡子的身影,是老戈纳尔(Gonar),月神的祭司,国王的高级顾问。布朗一阵骇然,因为戈纳尔的脸惨白得如同雪片一般,身体也瑟瑟发抖,仿佛得了疟疾。也难怪布朗如此震惊,毕竟在这整整一生里,过去他从未见智者戈纳尔显露过任何害怕的迹象。

“出什么事了,老者?”国王问道。“巴尔-多尔那边一切都还好吧?”

“巴尔-多尔这边一切都还好,此刻我的肉体还在这儿睡着呢,”老戈纳尔回答道。“现在我是穿越虚空,过来和你的灵魂对话,要跟你争辩一番。国王啊,你疯了吗,那个想法,你脑子里怎么会生出那个想法?”

“戈纳尔,”布朗郁闷地答复道,“今天,我就那么平静地站着,看我的一个人死在了罗马的十字架上。他叫什么,地位是高是低,我都不知道。我也不在乎。他可能是我部下某位忠诚的无名勇士,也可能是个不法之徒。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同胞;他闻过的第一种气味,是荒野的气息;他见过的第一道光,是皮克特群峰顶上升起的日出。他属于我,而不是罗马。就算刑罚是合理的,也不该由除我以外的任何人来处置。就算他要接受审判,也不该由除我以外的任何人来做他的法官。流淌在我们血管里的,是同样的血;引燃我们脑中的狂怒的,是同样的火;婴儿时期,我们听的是同样的古老传说,青春时代,我们唱的是同样的古老歌谣。他系在我的心弦上,就像皮克特国度的每一个男人、每一个女人、每一个孩子,都悬于我心中。过去,我的责任是保他周全;现在,我的义务是为他复仇。”

“可是,以诸神之名啊,布朗,”巫师劝诫道,“你的复仇,还是换另一种办法吧!回到荒野来——集合起你的战士们——跟科马克以及他的盖尔人合作,让一片血与火之海,奔涌过整条长城吧!”

“所有这些,我都会做的,”布朗冷酷地回答说。“但现在——现在——我要先来一场复仇,没有一个罗马人曾想象过的那种复仇!嘿,对这座上古岛屿的秘密,他们了解多少?他们可知道,在罗马还远远没有从台伯河的河滩上崛起之前,在久远时光里,存在着何种隐蔽、怪异的生命?”

“布朗,那是污秽到不该被使用的武器,即便是用来对付罗马!”

布朗如一头胡狼般,急促而尖厉地怒喝了一声。

“哼!为了对付罗马,没有什么武器是我不会去用的!我已经被逼到了墙角。恶魔之血啊,难道罗马攻打我的手段是公平的吗?呸!我是个蛮族国王,身上披的是狼皮披风,头上戴的是铁做的王冠,用区区几把弓箭,和破烂的枪尖,去对战罗马这君临整个世界的女王。我拥有什么?荒野的群峰,木条编成的小屋,脑袋炸毛的部落人那一根根长矛!而我打的是罗马——她有装备精良的军团,有广阔、肥沃的平原和富饶的海洋——她有山脉,她有河流,她有闪耀的都市——有财富,有钢铁,有黄金,还有高明和威武。靠着铁与火,我就要与她一战——靠诡诈和背叛——靠脚下的荆棘、路上的蝰蛇、杯中的毒药、暗处的匕首;是啊,”他的声音郁郁地沉了下去,“以及,大地的蠕虫!”

“可这太疯狂了!”戈纳尔大叫道。“你会凋零于自己策划的这次袭击——你这是要下到地狱里去,而且是回不来的!以后你的人民怎么办?”

“如果我对他们来说一无所用,那就不如去死,”国王低吼道。

“但你甚至没法接触到你需要的那些存在,”戈纳尔喊着。“他们与世隔绝,暗中栖居了说不尽的年月。没有门户能让你抵达那里。很久以前,他们就切断了与我们所知的这个世界的联系。”

“很久以前,”布朗阴沉地回答说,“你曾告诉我,宇宙中没有什么东西能与生命(Life)的溪流分隔开——对于这句格言的真实性,我已经多次见识过可靠的证据了。没有什么种族、什么生命形式能例外,终归都是被紧密缝合成一体的,总会以某种方式,关联着其他的生命和这个世界。在某个地方,会有一条细线连接着我寻找的对象和我已知的世界。在某个地方,会有一扇门。在西部萧索的沼泽地里的某处,我会找到它。”

戈纳尔的眼中涌起了赤裸裸的恐惧,他回应来的只有尖叫,“嗷!嗷!嗷!皮克特王国啊!嗷,尚未诞生的王国啊!嗷,黑暗,嗷,人类之子啊!嗷,嗷,嗷,嗷!”

布朗醒了,眼前只有一个昏暗的房间,和照在窗栏上的星光。月亮已经沉落到了视线外,尽管那光晕仍淡淡地映在无数房顶上。梦境的记忆使他颤栗,他压低了气息,轻声咒骂。

爬起身,他甩掉斗篷和披风,穿上一件轻便的黑色网状铠甲衣,佩上长剑和短剑(dirk)。再次走向那口用铁条固定的大木箱,拎出几个紧实的袋子全部清空,把装在里面的那些叮当作响的库存,装进了系在腰带上的革囊里。接着,他用那件宽大的斗篷裹住身体,沉默地离开了屋子。没有仆役在监视他——他早就不耐烦地回绝了对方要送些下人来的提议,罗马的规矩就是这样,会为蛮族使者供应奴隶过来伺候。但粗犷畸形的格罗姆,足以服务布朗所有那些简单的需求。

马厩设在庭院前面。在黑暗中摸索了片刻后,他的手按到了一匹雄壮的骏马的鼻子,确认了是自己熟悉的嘶叫声。无需光亮的操作下,他飞速给那头硕大的畜生套上了缰绳和马鞍,并牵着马一路穿过庭院,走进了一条昏暗的侧街。月亮正在垂落,阴影浮动着,黑暗的边缘正顺着西面的城墙展开,越加宽广。死寂一片,笼罩着大理石宫殿与泥屋民舍,这埃博拉库姆,默默矗立在寒星下。

布朗拍了拍腰带上的革囊,手感沉重,里面塞满了铸好的金币,每一块都带着罗马的烙印。他这次扮作皮克特王国的一名特使,到埃博拉库姆来,是来进行侦察的。但作为一个野蛮人,他没法演好自己的角色,去得体地应对拘谨的礼节,保持住庄重的贵人姿态。脑子里留下了一堆拥挤混乱的记忆,关于狂乱的宴会,美酒从喷泉里喷涌而出;关于胸脯雪白的罗马女人,她们对文明世界的情人已经腻味了,纷纷望向那个雄健的野蛮人,眼神里有某种不只是赞赏的东西;关于角斗士的比武;还有其他的娱乐场:色子咔哒跳跃,飞旋着,叠得高高的黄金不断易主。他曾按着野蛮人的方式痛饮大醉,莽撞地下注豪赌,碰到过一连串引人注目的好运,这或许是源于他无论是输是赢都不动不移的气概。黄金对这个皮克特人来说只是大把尘土,从手指间流过。在他自己的国度里是毫无用处的。不过,他已体会到了,此物在文明的疆界里能有多大的力量。

大约走到西北面城墙的影子里的时候,他看到自己前方巍然耸立着巨大的瞭望塔,塔身与外层的城墙相连,突起在墙头上。在这座城堡式要塞的一个角落里,离墙面最远的地方,修有一座地牢。布朗把马留在一条漆黑的小巷内,缰绳挂在地基上,接着便如一头潜行的狼,悄悄钻进了堡垒的阴影中。

那位年轻的官员,瓦列里乌斯,从一段烦躁的浅睡眠中被搅醒了过来,那装着铁栏杆的窗户外,有阵鬼祟的声响。他坐起身,压低了气息轻声咒骂,因为模糊的星光勾勒出了窗栏的轮廓,投射在光秃秃的石头地面上,令他又回想起了自己白天的耻辱。没事,再忍几天,他琢磨着,他会好好的被放出去的;一个家中有亲属身居如此高位的人,苏拉不会那么严厉地处置的;然后,看看哪个男人或者女人敢来嘲弄他!去他妈的不自知的皮克特人!等等,他突然思考着记了起来:把他吵醒的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

“嘘!”窗外传来的是人声。

为什么这么隐秘?不太可能是敌人——可,也不见得就一定是朋友吧?瓦列里乌斯站了起来,穿过牢房,凑近了那扇窗户。星光中,户外的一切都朦胧迷糊,他只能辨认出窗边有个昏黑的身形。

“你是谁?”他紧紧倚靠在栏杆上,凝目探向那团幽暗。

得到的答复是一声长啸,如狼嗥般的狂笑,和星光里一道细长的剑刃反光。瓦列里乌斯猛地旋身一转,从窗台退了回去,跌倒在地面上,他双手攥着咽喉,恐惧地咯咯喘息着,像是使劲想大叫出来。鲜血透过手指间迸射而出,在他不断抽搐的身体周围汇成了一片血池,倒映得暗淡的星光,通红又浑浊。

地牢外的布朗仿佛一块影子悄然溜走,并未停步窥视屋里的情况。一分钟后,卫兵将会沿着他们的日常路线,巡行过这个转角。即便是在当下,他都能听见他们包着铁的双脚,那整齐的踏步声。士兵们还没有在视野里出现,他就已经消失不见了。这队罗马人沉稳地从窗外迈步走过,丝毫没有留意到室内那具倒地的尸体。

布朗策马奔向西城墙上的小门,并未被那名打着瞌睡的守门人阻拦。埃博拉库姆需要害怕什么外敌入侵?——至于某些有组织的盗窃团伙、女贼之类的,对看守来说,不对他们过度警觉,才是能获利的做法。不过,西门仅剩的一位卫兵——其他伙伴都在附近的一家妓院里喝醉了——还是举着长矛,大喝着把布朗叫住了,要他解释自己的来历。皮克特人一言不发地勒住了缰绳。他全身遮盖在漆黑的斗篷里,在那个罗马人看起来模糊又混沌,卫兵只感觉到他冰冷的双眼,于幽暗中闪动的光芒。但布朗还是举起一只手掌,迎向星辰,此时,士兵的视线捕捉到了黄金反射出的莹亮;而另一只手里,他看见的是一道细长、摇曳的剑光。他明白了。是要一笔金灿灿的贿赂,还是一场生死决战,对上这名未知的骑手,这个明显是从某支蛮族来的野人?他毫不犹豫地从中做出了选择。只随口咕叨了一句,他便放下长矛,推开了这扇城门。布朗飞驰而过,朝罗马人丢了一小把金币。一场黄金阵雨淋了下来,硬币跌落在卫兵的脚边,敲着地面的石板,叮叮当当。士兵弯下腰,贪婪、急切地拾取着,而布朗·麦克·莫恩已奔驰向西,如同一只鬼怪,飞逝在夜色中。

This post has been edited by Roman Hook: 2023-12-31, 1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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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an Hook
2023-12-31, 1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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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暗淡的沼泽地里,走来了布朗·麦克·莫恩。一股冷风,吹袭过这片鬼魅的荒原,几只鹭鸟面向灰暗的天幕,沉重地拍打着翅膀。长长的芦苇和野草随风晃荡,断续杂乱、不成节奏地摆动着;越过这旷野的荒芜,远处有几片宁静的水池,倒映着浑浊的日光。基底的平地上,到处隆起着一些土堆,整齐得相当古怪,另外,布朗还看见,在阴郁的天空下显得残破不堪的,一条由竖立着的巨石柱组成的前进路线——树起这石碑的,是怎样的无名之手?

一道模糊的蓝线指向西边,穿过远方的那串山脚,在地平线之后的地方,这片丘陵将向上抬升,化为威尔士的荒凉群山,那儿,至今仍栖息着原始的凯尔特人部落——这些狂暴的蓝眼睛族群,还未认识过罗马的套索。一长列有重兵驻守的瞭望塔,将他们约束在帝国的掌控下。即便此刻,远隔着大片原野,布朗都能瞧见那座坚不可摧的碉楼,人们称其为“图拉真之塔”。

这贫瘠的漫漫荒野,仿佛是废土地带阴森的结晶,尽管,人类生命并没有在这里完全缺失。布朗遇见了生活在沼泽地里的、沉默的人们,他们内向寡言,长着漆黑的眼睛和漆黑的头发,说着一种奇怪的混合语言,长期杂居的习性,使他们忘记了自己原本纯净、独立的起源。布朗辨认出了一些迹象:这些人与他自己之间存在着明确的亲缘关系,但他用轻蔑的眼神看着他们,便是当一个纯血贵族看向混血杂种时,会有的那种轻蔑。

定居在喀里多尼亚(Caledonia)的众多生民,并不全都是纯血种族;有的长着粗矮的身体和厚实的四肢,出自某个原始的条顿民族,往昔,他们在海上开辟道路,踏进了这座岛屿的北端,那甚至是在凯尔特人对不列颠岛的征服完成之前,后来,他们被皮克特人逐渐融合吸收。不过,自时间的起点以来,布朗亲族里的酋长们就一直坚守着自己的血脉,隔绝异国之血的污染,而他本人正是一位纯种的旧族(the Old Race)皮克特人。但这些沼泽人的血统,已经被一代代的征服者反复覆写过了,布立吞人、盖尔人,还有罗马人,沼泽人的身体,同化进了每一个外来种族的血,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几乎忘却了自己最初的语言和世系。

而布朗来自一个非常古老的种族,这个民族曾一度扩张到整个西欧,建立起了庞大的暗黑帝国,这是雅利安人到来之前的事,那时,凯尔特人、希伦人[注]和日耳曼人的祖先还只是一支原始人类,那时,皮克特部落四分五裂、开始向西漂流的日子,尚未来临。

[注:Hellenes,希腊人的祖先。]

只有在喀里多尼亚,孕育布朗的地方,他的同胞们抵挡住了雅利安大征服的洪流。他曾听说,有个叫巴斯克人(Basques)的皮克特族群,生活在比利牛斯山的岩洞里,自称是不可征服的民族;可他却得知,巴斯克人早就归降了盖尔人的先祖,已经纳贡称臣不知多少年了,那时,那群凯尔特征服者都还没抛下自己的山中领地,启程渡海去爱尔兰呢。唯有喀里多尼亚的皮克特人,依然自由生存着,他们分散成了若干个互相结仇的小部落——而他,是五百年来第一位获全族认可的国王——一个新王朝的起点——不,是一个古老王朝以新的名字复苏。就在这罗马的威严之下,他梦想着自己的帝国梦。

他漫游在沼泽地里,寻觅着一扇门。关于这趟探索的目的,他对那些黑眼睛的沼泽人什么都没说。他们提了一些流传在山与山之间的信息——一个关于北方战事的故事,战笛的尖鸣声正沿着蜿蜒的长城传开,成堆的火光出现在北地的荒野上,火、烟、劫掠,盖尔人的刀剑在暗红色的杀戮海洋里饱餐鲜血。军团的群鹰正在往北进发,古道上回响着那些铁皮双脚整齐划一的踏步声。而布朗在西部的沼泽地里大笑着,相当满意。

埃博拉库姆这边,提图斯·苏拉秘密下令,要搜出那个起着盖尔人名字的皮克特使者,此人正受到怀疑,而且,正是在此人失踪的那天晚上,年轻的瓦列里乌斯被发现死在了自己的牢房里,喉咙被人撕开。苏拉觉得,这次长城边突然爆发的战争之火,与他处决了一名被判死刑的皮克特罪犯的事件,有非常紧密的关联。他立即让侦察系统行动了起来,虽然他也感觉得出,到这种时候,那个帕塔·麦克·奥特纳肯定已经远远走出了自己的控制范围。他准备出发离开埃博拉库姆,但并没有带着人数可观的军团大部队随行,而是把他们派到北方战场去了。苏拉是个勇者,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别畏惧之物,他怕的是康诺特的科马克,那个黑头发的盖尔王子扬言要挖出总督的心,然后生吃下去。因此,苏拉带着他那帮日夜不离身的侍卫,骑马西去,因为那个方向上有图拉真之塔,以及塔中好战的指挥官凯乌斯·卡米卢斯,最能令这位军官欣喜的事情,莫过于在红色的战争浪潮冲刷到长城脚下时,趁机取代他上级的位置了。政坛如此狡诈,但皇帝使节拜访这座边远岛屿的次数少之又少,从财富和计谋方面来看,提图斯·苏拉始终仍是不列颠的至高强者。

而布朗已经知晓了这一切,正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的到来,他在一间废弃小屋里为自己搭了个容身之所。

某个灰暗的傍晚,他徒步跨越荒原,景色里,这一个鲜明的身影,黑乎乎地,刻画在落日那朦胧的暗红色火焰前。他感受着这块沉睡之地那难以置信的苍老,仿佛自己是世上的最后一个人,行走在世界末日降临过后的日子里。然而,最终他看到了一样象征着人类活动的事物——一座用木条和泥巴盖成的邋遢破屋,嵌在沼泽地这芦苇丛生的胸膛上。

有个女人在敞开的门里招呼着他,布朗阴郁的双眼皱紧了起来,流露出了深沉的怀疑。女人年纪不大,眼神中却蕴含着无数时代的邪恶玄秘;她的衣服都破破烂烂,而且只有那么略略几件,黑色的发丝缠乱纠结,不曾梳理,赋予了她一副狂野的外表,与周围残酷苍凉的环境极为协调。红艳的嘴唇笑着,但笑声中并无喜意,只有一抹嘲讽的痕迹,红唇下,她的牙齿看着既锋利又尖锐,如野兽的尖牙。

“进来吧,大人,”她说,“只要你不害怕,跟大衮野(Dagon-moor)的女巫待在同一个屋檐下!”

布朗默默走了进去,自行坐在了一张破旧的长椅上,看着那女人忙活做饭,看她用一座脏兮兮灶台里的火堆,烹煮少量的一点点食物。国王审视着她那过于柔韧、简直如毒蛇似的动作,那差不多是尖形的耳朵,和那怪异地翘起的黄色眼睛。

“你在沼泽地里找什么,我的大人?”女人转身朝向布朗,整个身体柔软地一下子就扭了过来。

“我在找一扇门,”他将下巴垫在拳头上,回答道。“我有首歌,要唱给大地蠕虫听!”

女人猛地立了起来,一个罐子从她手中掉落,摔碎在了灶台上。

“那是句不祥的谚语,哪怕只是偶然提及,”她结巴着说道。

“我不是偶然,而是故意,”布朗答道。

女人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你知道,”国王回道。“是啊,你清楚得很!我的种族非常古老——他们曾一统不列颠,在凯尔特人和希伦人的国家还没有从大族群的子宫里诞生出来的时候。但我的人民最初并不在不列颠。就凭你皮肤上的斑点,凭你歪斜的眼睛,凭你血管中的污渍,我可以十足确定、含义明确地说:你知道。”

一时间,女人站在原地,沉默不语,唇上仍笑着,但表情难以捉摸。

“嘿,你疯了吗?”她问道,“你发疯了,所以跑来探寻那个东西,在古老的时代里,连强大的人们都尖叫着逃开的东西?”

“我寻求的是一次复仇,”布朗答道,“而要实现这一目的,只能依靠我正在寻找的,他们。”

女人摇了摇头。

“你听过的,只是小鸟的歌声;你梦过的,只是空洞的梦境。”

“我听过毒蛇的嘶声,”布朗低吼着,“而我从不做梦。够了,这种拐弯抹角的废话。我是来寻找两个世界之间的一个连接点;我已经找到了。”

“那我也不用再瞒着你了,北边来的人,”女人回答道。“你要找的人们,就栖居在沉睡的群山之下。他们早已分离隔绝,与你所知的世界远之又远了。”

“但他们依然会在夜里悄悄出动,抓走在荒原上迷了路的女人,”布朗盯着对方歪斜的眼睛。女人邪气地笑了起来。

“你想把我怎么样?”

“你要带我去见他们。”

她将脑袋向后甩去,不屑地仰头大笑。布朗的左手如钢铁般,钳着女人胸口处那零星的布片,右手则紧握在剑柄上。女人正对着他的脸狂笑不已。

“动手呀,你去死吧,我的北方野狼!莫非你认为我这样的人生有多美好吗?难道我会像小婴儿依赖着母亲的怀抱那样,舍不得这条烂命吗?”

布朗把手放了下来。

“你说的没错。威胁是愚蠢的。那我就购买你的协助吧。”

“怎么买?”笑声中鸣放着满满的嘲讽。

布朗打开革囊,往窝起的手掌里倾泻着倒了一大捧黄金。

“比沼泽地里任何人曾幻想过的富足,还要更多的财富。”

女人又笑了。“我拿着这生锈的金属能做什么?你不如省下来,留给某个胸口白嫩的罗马女人,她会愿意为你去当叛徒的!”

“给我个价码!”布朗追问道。“比如,某个仇人的脑袋——”

“以我血管里的血液,连同继承在其中的古老仇恨之名,我的敌人除了你,还有谁?”女人笑着一跃而起,如猫一般袭来。但她的匕首碎裂在了斗篷内的铠甲上,布朗憎恶地挥了一下手腕,一记掠打将女人一把丢开,摔得她手脚大张地瘫倒在了用草铺成的床铺上。她就躺在那儿,向上笑着国王。

“我会给你个价码,稍等,我的野狼。未来的日子里,总有一天你会诅咒自己这身盔甲,怪罪它今天撞碎了阿特拉(Atla)的匕首!”女人站起身,走近了过来,她那双令人不适的长手凶猛地勒进了布朗的斗篷里。“我会告诉你的,卡里登(Caledon)之王,黑布朗[注]!噢,你一走进我的屋子,我就认出了你,这顶黑发,还有这冷酷的眼睛!我会带你走向地狱之门的,如果你想要的话——价码则将是,一位国王的吻!

[注:Black Bran,这个外号似乎只出现了这一次。]

“如何呢,我这糟糕又苦涩的人生?我,这么一个被普通人厌恶、害怕的人?我从未体会过人类的爱、强壮手臂的紧拥、亲吻的刺激,我,阿特拉,这个住在荒野里的人形女子(were-woman)!我这一生体会过什么?除了沼泽上孤独的风、寒冷的落日这团凄凉的火,和野草的低吟?——在池塘的水底对着我眨眼的那些面孔,在幽冥暮色中劫掳行人的夜行之物,红色眼睛的闪光,还有夜里无法述说的存在,那毛骨悚然的喃喃声!

“至少,我还是半个人类!难道我不曾体会过悲伤、向往和热切的渴望,还有苦闷的孤独之痛?快给我,国王——给我你狂烈的吻,给我你那令人疼痛的、野蛮的拥抱。这样一来,在未来漫长的愁苦年月里,我便不会彻底心碎,徒劳地嫉妒着那些属于男人的、胸膛雪白的女人;因为我会有一段回忆,她们当中没几个人能凭此自夸的回忆——来自一位国王的吻!一夜的爱情,噢,国王,之后我会领你去地狱之门!”

布朗冷峻地看着对方;他靠近了过去,用铁硬的五指抓住了女人的手臂。在那层皮肤润滑的触感下,一阵不自觉的颤栗令他哆嗦起来。他缓缓点头,将女人拉到自己身旁,强行弯下头,迎向那两片抬起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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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冰冷灰暗的迷雾包裹着布朗王,仿佛一件粘湿的斗篷。他扭头看向女子,那对倾斜的眼睛,在朦胧的幽暗中微微反光。

“履行好你的那部分约定,”他粗略地说着。“我在寻找两个世界之间的一个连接点,最后在你这儿找到了。我需要那个被他们奉为圣物的东西。那便是钥匙,能打开处在我与他们之间的那扇看不见的门。告诉我,我怎么才能拿到它。”

“我会守约的,”两瓣红唇可怕地微微一笑。“去那座被人们称为‘大衮冢’(Dagon’s Barrow)的土丘。挪开堵住入口的石头,向下走,去往冢内的穹顶墓室。墓室的地面是由七块巨石组成的,六块石头合围着中央的第七块。把中心石撬起来——你就明白了!”

“我就能找到黑石[注]了?”布朗问。

[注:the Black Stone,与匈牙利的“黑石”似乎不是同一块,因为按小说《黑石》的说法,那块有16英尺高,并不能随身携带(但两者有明显的相似之处)。]

“大衮冢是通向黑石的门户,”女人答道,“只要你敢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这件信物,会是被森严守卫着的吗?”布朗无意识中已将剑锋抽出了剑鞘。那对红唇嘲讽地翘了起来。

“要是你在圣路上碰见了什么,你就会死,因为,许久的岁月里,还没有一个凡人曾死在那儿呢。圣石没有守卫,因为,人们只守卫珍宝。他们何必看守一样从未有人来探寻的东西呢?或许他们会出现在附近,又或许不会。这是个你必须冒的险,如果你需要圣石的话。当心,皮克特之王!要记住,正是你的族人,在那么久远以前,切断了那条连结着他们和人类生命的关系的线。那时,他们几近于人——分布在地面上,还认得阳光。如今,他们已经被隔绝开来。他们不知晓阳光,他们回避着月光。哪怕星光,都令他们憎恶。太远,太远了,这么与人世隔绝,若有时间,他们本可以化而为人,却只因为你的祖先举起了长矛。”

天空覆上了一层迷茫的灰色,隔着这层雾气,太阳被烘成了一团阴冷的黄影,此时布朗来到了大衮冢,一座圆形的山包,上面长满了一丛丛乱草,这些植物有着一种怪异的、真菌似的外貌。土堆的东侧显露着那个入口,往里是一条修建得很粗犷的石头隧道,明显穿入冢内。有块巨石堵着这个通向墓室的入口。布朗伸手握住石头锋利的边缘,使出了他的全力。巨石稳实不动。于是他拔出剑,将锋刃打入堵门石与基座之间。他把剑当作一根撬棍来用,小心地操作着,想尽办法松动巨石,终于将其扳开了。有股污秽的、藏尸房的气味从石缝里灌了出来,昏暗的日光似乎没怎么照亮这个山洞一般的开口,反而像是被依附在此地的、丛生的黑暗给玷污了。

剑在手,防备着他未知的事物,布朗摸索前进,深入隧道,这孔洞又长又窄,是用叠放在一起的沉重石块建成的,而且洞顶对他来说实在太矮,没法站直。也许是他的眼睛冥冥中逐渐适应了这里的幽暗,又或者,这黑暗终究还是被以某种方式照亮了,或许是日光穿过入口渗了进来。无论如何,他最后走进了一间圆形的低矮墓室,能分辨出这里大致的轮廓类似一座穹顶。这儿,毫无疑问,在远古时代曾安放着某个人的遗骨,建成墓穴的石块正是为此人而叠起,大地曾高高地垒在它们上方;然而现在,那些骨头已不剩半点残余了,没有一根留在铺石地面上。弯腰凑近,瞪大双眼,布朗辨认出了地上规整得令人惊叹的奇异图案:六块切割精细的厚重石板,团成一圈,围着那第七块的、六边形巨石。

他将剑尖刺入一道缝隙,谨慎地挑动着石板。中心石的边缘稍微向上倾斜了一点。略施小计后,他顺利将石板翻了起来,斜靠在弧形的墙壁上。凝目朝下望去,只看见一口黑暗深井那大大敞开着的黑洞,有段狭小、破损的台阶通往下方,延伸向视线以外的深处。他没有犹豫。尽管臂膀间的肌肤在古怪地打着寒颤,他还是纵身跃进了深渊里,感觉包围而来的黑暗将他一口吞没。

摸索着向下爬去,他感觉脚底既滑溜又崎岖,这台阶对人类的双脚来说实在太小了。用一只手死死地按在一侧的井壁上,他稳定着身体,生怕一脚跌进未知的、无光的深处。往下的路被凿成了坚固的石阶,虽然它们已经严重破损了。推进得越深,它们就越发变得不像阶梯,仅仅是大块的碎石而已。接着,竖井下降的方向骤然改变。仍旧伸向下方,但在一座小坡处转为倾斜向下,可以直接行走了,他手肘向前,紧密防范着虚空中的各个方向,压低了头,躲避着上方弧形的穹顶。台阶已经完全到头了,石壁摸起来感觉一团黏糊,就像在蛇窝里一样。是什么存在,布朗好奇着,是谁,上下滑行于这口倾斜的竖井中,就这样生活了多少个世代?

隧道在不断收窄,最终布朗发现要硬挤过去已极为艰难。他卧倒下来,双脚在前,用两只手推着自己前进。他仍然很清楚,自己正陷落得越来越深,即将进入的地方,正是大地的内侧;此刻是在地下多远的深处?他不敢去琢磨。不久,前面出现了一团微微发光的朦胧鬼火,染亮了这幽深的黑暗。布朗粗野地咧嘴一笑,脸上并无喜意。假如他寻找的那些人们突然袭来,在这么狭窄的竖井里,他能怎么战斗?不过,早在这次地狱探索开始之时,他就已将个人的恐慌念头抛到脑后了。他蠕动着继续进发,毫不考虑其他任何事情,除了此行的目的。

最后爬进了一片宽阔的空间,在这儿他能挺身站起来了。无法望见顶部,但他产生了一种宽广得令人目眩的印象。黑暗自四面八方压迫而来,能看见背后竖井的出口,他刚刚从里面掉出来——那是黑暗中的一口墨色深井。而前方,是一团奇异、惊悚的光芒,灼灼照耀着,围绕着一座用骷髅筑成的骇人祭坛。他没法判断出光线的源头,但那祭坛上,摆着一个阴郁的、漆黑如夜幕的物体——黑石!

布朗没有浪费时间去向守卫者致谢,感谢他们并未待在附近的哪个地方,保护这座阴森的遗迹。他抱起圣石,将其夹在左臂下,蠕动着重新钻进了通道里。当一个人转过身背向危机时,那浮现而出的阴寒的险恶感,将比他迎头直面威胁时更加可怖。因此,正当布朗带着他那件毛骨悚然的奖品原路返回,沿着昏黑的隧道往上爬的时候,他感觉黑暗察觉到了自己,正潜行着追在身后,咧开了嘴,大张着湿漉漉的尖牙。肌骨上渗出了一摊摊黏稠的汗液,他慌忙竭尽全力,加快脚步。耳膜紧张地感知着某种鬼祟的声音,向他透露着,那些残暴的形影就跟在他脚后。剧烈的战栗不由自主地摇颤着身体,脖子上的短发刺痒不已,就像有一股寒风,吹袭着他的后背。

回到最初的那级窄小阶梯时,他觉得自己好似终于抵达了光明人间的外围边界。他走了上去,步履蹒跚,跌跌撞撞。释然地做了个深呼吸后,他跨步走回了墓室,跟刚刚翻越过的的幽冥深处相比,这儿鬼魂般的暗淡,仿佛就像正午的烈日一样耀眼。他将中心石放了回去,迈进了外部世界的白日亮光中。头上阴冷的黄色阳光,从不曾如此的让人感激赞叹,因为它吹散了长着黑色翅膀的梦魇所投下的阴霾,似乎也就是这恐惧与疯狂,驱赶着他向上,逃出了黑暗的深谷。他推着门口那大块巨石回归原位,捡起之前留在墓穴入口的斗篷,用这块布把黑石团团裹了起来,匆忙离去,一股强烈的恶心和反感震颤着他的灵魂,扇着翅膀加快了他的步伐。

一阵灰暗的死寂,蕴积在土地上。荒凉得如同月球的背面,然而布朗感受到有潜在的生命迹象——在他的脚底,在褐色的大地里——沉睡着,但多快就会醒来?来临之时,又会是以何种恐怖的形式?

他穿过高高的繁茂芦苇地,来到了被人们称作“大衮池”(Dagon’s Mere)的一座宁静的深水塘。水面上,不见有哪怕最细微的波纹,来将冰冷的蓝色池水弄皱,以证明那个惊悚怪物的存在,传说中,它就栖息在下方。布朗密切地扫视着这令人屏息的风景。看不到一丝生命的痕迹,无论是人类还是非人类。他追问着自己野性灵魂中的本能,想确定是否有任何看不见的眼睛,正将它们致命的目光凝聚在他的身上。结果并未收到回应。他孤身在此,仿佛自己是存活于大地上的最后一个人。

飞快地展开包袱,露出了黑石,圣物托在他的双手上,如同一大块坚实而阴沉的黑暗,此刻他没有尝试去研究其材质的秘密,也没有检阅雕于其上的那些隐晦的字符。他用手掂了掂重量,又预估了一下距离,远远地将其扔了出去,力道刚刚好,黑石几乎是精准地掉落在了湖的正中央。一团沉闷的水花涌起,接着,池水合拢,覆盖住了圣石。不过片刻间,湖心掠过了几道闪烁的波光;随后,蔚蓝的湖面就被重新捋平,再次变得安宁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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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形女子急转过身来,看见布朗逼近了她的屋门。歪斜的双眼忽地睁大了。

“是你!还活着!没疯!”

“我去过了地狱,然后回来了,”布朗咕哝道。“不但如此,我还拿到了自己想要的。”

“黑石?”女人大叫起来。“你真的胆敢去偷它?它在哪儿?”

“没什么;不过,昨晚我的坐骑在棚子里尖叫不止,在它轰鸣的蹄声之下,我听见有什么东西喀啦响了一下,不是马踢破马厩墙壁的声音——等我过去查看的时候,发现马蹄上有血,马棚的地面上也有血。我还听见夜里有偷偷摸摸的声响,房间地下的泥土里也有噪音,就像是蠕虫在大地深处钻洞的动静。他们知道是我偷走了他们的石头。你出卖了我?”

女人摇摇头。

“我为你保守着秘密;他们不需要我说什么就能知道是你。退得离人类世界越远,他们在其他反常领域的力量便增长得越强大。某个清晨,你的小屋会突然空无一人,就算人们敢去调查,也什么都找不到——除了脚下的泥土中碎裂成片的大地。”

布朗可怕地笑了。

“我筹划并辛苦了这么久,可不是为了沦为某些害虫爪子下的猎物。如果这些家伙晚上敢来攻击我,那他们将永远无法知道,这最终给自己带来的下场,因为愚蠢——或者无论他们管这叫什么。我要跟他们谈谈。”

“你敢不敢,在夜里随我去见他们?”女人问道。

“诸神的雷霆啊!”布朗嘶吼道。“你算什么东西,居然问我敢不敢?带我去找他们,让我今晚为一场复仇谈好价钱。报应的时刻已近在眼前。今天我瞧见了镀银的头盔和明亮的盾牌,正闪闪发亮地穿过沼泽——新的指挥官已经抵达图拉真之塔,而凯乌斯·卡米卢斯,则率军出发去了长城。”

那晚,国王走过荒野中漆黑的废土,与那名沉寂无声的人形女子同行。夜幕厚重又安静,仿佛这片土地陷入了古老的沉眠。星星模糊不清地闪动着,仅是空中些许红色的小点,挣扎着透过这令人窒息的幽黑。它们的微亮比那女人眼中闪烁的莹光还要昏暗,她飘然掠动,走在国王身旁。一些奇怪的想法摇颤着布朗,模糊、壮大、原始的想法。今夜,来自先祖的、自己与这些沉睡的沼泽的联系,在他的精神中骚动着,由此而来不断烦扰他的,是怪诞梦境里某些幻丽奇诡、世代隐秘的身影。皮克特种族那辽远漫长的岁月在他心中重演;如今他正行走着的此地,他以一个不法之徒、一个异人的身份踏上之地,曾有过许多黑眼睛的国王,他们乃是他的模板,他乃是按他们的身姿铸造出来的,皮克特人的国王们,在古老的时光里曾统治着这里。凯尔特入侵者,罗马入侵者,在这座远古岛屿看来,与它的人民相比,即是陌生人。然而,布朗的种族也同样是入侵者,这里还有一个比他们更古老的族群——这个种族的起源已然迷失,埋藏在了漆黑的上古遗迹之后。

两人前方矗立着的一长列低矮的山峰,组成了那串错综迷离的链条最东端的绝域,这条山脉远远地往外延伸,最终攀升连向西面的威尔士群山。女人带着路,沿着或许曾是条野径的地方向上爬去,之后,她停了下来,面前是一座宽大、暗黑、大张着嘴的洞穴。

“这是一扇门,通向你寻找的那些东西,噢,国王啊!”她的笑声可憎地在幽暗中荡漾着。“你敢进吗?”

布朗用手指紧紧掐着她纠缠的发丝,凶狠地甩着她。

“再问我哪怕一次试试,问我敢不敢,”国王厉声骂道,“那你就等着你的脑袋和肩膀散伙吧!带路。”

女人的笑声就像甜蜜又致命的毒液。两人步入洞穴,布朗用铁刃敲了敲燧石。火种的闪光照出了一座满是尘土的宽敞山洞,顶上吊着成群的蝙蝠。他举着点燃的火把,对这口暗影朦胧的岩穴检查了一番,这儿什么也没有,只有灰尘和空无。

“他们在哪?”他怒吼道。

女人示意让他到洞穴后部去,自己则倚靠着洞口粗糙的岩壁,仿佛漫不经意。但国王锐利的眼神捕捉到了她手上的动作,她往一块突起的岩架上用力按了一下。布朗迅即后退,就在这瞬间,一口圆形的黑色深井猛然打开在了脚下。女人的笑声再度如锋利的银匕首般削向了他。他手握火把,对着井口,又一次看见了那种窄小、破损的台阶,引向下方。

“他们不需要那些阶梯,”阿特拉说。“曾经需要,在你的族人将他们赶进黑暗里之前。不过,你会用得到的。”

女人把火炬插在岩壁里的一个凹洞上;朝着下面的黑暗,泻下了一缕昏暗的红光。她比了个手势,走进井内,布朗松开握剑的手,也踏进了这条竖道。往下,深入黑暗中的秘境,上方的火光渐渐被抹去,刹那间他意识到,阿特拉已经把入口重新掩上了。他感觉女人就走在自己身后,正一同下井。

下行之路并不长。忽然,布朗发觉他的双脚踩到了一片坚实的地面。阿特拉绕到了他旁边,站在沿竖井流淌而下的那团朦胧的光圈里。布朗环顾四周,无法看到他刚到达的这地方的边缘。

“这些山里有很多洞穴,”阿特拉的声音在茫茫空地上响起,微小,又怪异地有些刺耳,“它们不过是若干门户而已,连接着位于下方的更大的洞窟,正如人的所言与所行,到了这洞里就不过是少许细小的踪迹而已,这漆黑的地洞,属于那些置身于后方和下方的晦冥的心灵。”

这时,布朗察觉幽暗中有异动。黑影里充满了鬼祟的声响,不像任何人类双脚发出的动静。兀然间,有火花开始浮现,闪动着,飘荡着,划过昏黑的四面,恍如摇曳的萤火虫。它们移得越来越近,最终将他包围在一轮宽阔的半月中。圆环背后晃动着更多的光斑,一片紧密的光点海样,向后融入昏蒙之中,逐渐淡化,直到最远处仅仅只是夜色里一堆针尖似的小点。布朗认出来了,这是那些地下存在的一只只歪斜的眼睛,他们逼近而来的数量如此庞大,令他的大脑一阵晕眩,震慑于直视这景象所带来的压迫——以及这洞穴本身的浩大磅礴。

眼下,面对着自己古老的敌人,布朗无所畏惧。他感觉可怕的敌意从人堆里起伏着散发而来,毛骨悚然的仇恨,非人的凶险,不断袭向肉体、精神与灵魂。不同于一个没那么古老的种族的成员,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要更加可畏,但布朗并不害怕,即使他正对峙着的,是他的种族在梦境与传说中提到的,最终极的恐怖。血液狂暴地奔涌着,但这乃是危机下的火热亢奋,而不是源于恐惧的驱使。

“他们知道石头在你手里,噢,国王啊,”阿特拉说道,尽管布朗清楚对方相当害怕,尽管他能感觉到女人在表面上竭力控制着自己战栗的肢体,但阿特拉的声音中依然没有流露出一点惊恐的颤抖。“你处在死亡危机之中;他们了解你身上的古老血脉——噢,他们记得那些日子,那时他们的祖先还是人类!我救不了你;我们两个都得死,已经有十个世纪没有人类死在这儿了。如果你想的话,那就去跟他们聊聊吧;他们能听懂你的话,虽然你可能听不懂他们的话。不过,这起不了什么作用——你不但是人类——还是个皮克特人。”

布朗笑了,正在合拢的火光包围圈后退起来,畏缩于笑声中那暴烈的野性。一声令灵魂顿生寒意的钢铁摩擦声,拔剑出鞘,他背靠在后方某个东西上,但愿那是堵坚硬的石墙吧。直面那些闪烁着的眼睛,右手紧握长剑,左手则是短剑,他大笑起来,如同一头渴求鲜血的狼在放声怒吼。

“没错,”他咆哮道,“我是皮克特人,是那些战士之子,他们一路驱赶着你们兽性的祖先,就像风暴刮着微不足道的谷壳!他们用你们的血漫过地面,高高堆起你们的头骨,作为献给月亮女神的祭品!你们这些,在我的种族前逃窜了多年的东西,如今竟敢狂吠着走向你们的主宰?快像洪水一样滚过来呀,只要你们敢!在被你们的毒蛇尖牙吞下性命之前,我会将你们大把大把地铲除,就像收割成熟的大麦——斩下的头颅,我会拿去盖成一座高塔;撕烂的尸体,我会用来堆起一道城墙!黑暗里的狗东西,地狱的害虫,大地的蠕虫,冲上来吧,尝尝我的铁刃!等死神最后在这座漆黑地洞里找到我的时候,你们中的幸存者,将会嚎叫着,悲叹着巨大的伤亡代价,而你们的黑石将从此遗失,永远找不回来——因为,只有我知道它藏在哪里,而来自任何地狱的一切酷刑,都无法从我的嘴里,把这个秘密挖出来。”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紧张的死寂;布朗面对着布满星星火点的黑暗,紧绷得仿佛一头受困的狼,等待着敌人的冲击;在他一旁,那个女人蜷缩着,眼中炽烈地放着光。接着,从沉寂的圆环中,从昏暗的火把光晕后踌躇着的人群中,响起了一种模糊的、令人厌恶的喃喃声。布朗原本防备严密,仿佛准备好了应对任何事,此时却也吓了一跳。诸神啊,这就是那生物的言语吗,那种曾一度被称为人的东西的声音?

阿特拉挺直了身体,专注地聆听着。她的嘴唇里传来了同一种丑恶、轻柔的嘶嘶声。尽管早已知晓她的身世,知道那个骇人的秘密,此刻布朗也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再平静地触碰她了,永远不可能放下这摇撼灵魂的憎恶。

她转向布朗,诡怪的光影里,一丝奇怪的笑意隐隐浮现在她的红唇上。

“噢,国王,他们怕你!拉莱耶的黑暗秘密啊,你究竟是什么人,连地狱本身,都在你面前怯懦起来了?不是由于这锋刃,而是你灵魂中赤裸裸的凶暴,将他们未曾熟识的恐惧打入了这些人异样的精神里。只要能换回黑石,他们愿意支付任何报偿。”

“好,”布朗回剑入鞘。“他们要承诺,不能因为你帮了我就去骚扰你。还有,”他低鸣的嗓音,听起来就像一只正在捕猎的老虎发出的舒服的咕噜声,“把埃博拉库姆的总督提图斯·苏拉交付给我,此人现在就在图拉真之塔里指挥着。这个他们是办得到的——至于怎么做,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在远古时代,我的族人与这些夜之子[注]交战之时,总是有孩子从守卫森严的屋子里被人偷走,没有一个人看见贼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走的。明白了吗?”

[注:Children of the Night,这个称呼出自小说《夜之子》。]

那种低沉、吓人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即便布朗并不惧怕他们的怒火,听到这话音还是打了个哆嗦。

“明白了,”阿特拉说。“明晚,当黎明来临之前,大地被蒙上那层墨色的时候,带黑石去大衮环(Dagon’s Ring)。把石头放在祭坛上。他们会在那里把提图斯·苏拉交给你。放心;他们已经有不知多少年不关心人间事务了,但信守诺言还是会的。”

布朗点了点头,转身登上了阶梯,阿特拉紧随在他身后。走到顶端时,他回头再次向下看去。在视线可及的远处,荡漾着一片闪闪发亮的海洋,是歪斜的黄色眼睛,在仰面遥望着。但那些眼珠的主人,依然谨慎地止步于昏暗的火把光圈之外,因此,对于他们的身体,布朗什么也看不到。那种低沉的、嘶嘶鸣响的语言飘了上来,令他不禁颤栗,因为他的想象形成了画面:那不是一大群直立动物,而是一大簇密集摇摆着的、数不尽的蛇,用晶莹发光、从不眨动的眼睛,朝上凝视着他。

他一跃而上,跳进上层的洞窟,阿特拉将石块推回了原位。石头刚好嵌入井口,精准得不可思议;洞穴地面看上去就是一块坚实的整体,布朗找不出一丝缝隙来。阿特拉示意要扑灭火把,然而国王拦住了她。

“就这么点着,直到我们走出洞穴,”布朗咕哝道。“黑暗之中,难保不会踩上毒蛇。”

甜美而可憎的笑声,令人发狂地响起在了火光摇曳的幽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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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an Hook
2023-12-31, 1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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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不久就要日落了,布朗又来到了芦苇丛生的大衮池边。解下斗篷和系剑带放在地上,脱掉自己那粗短的皮革马裤。随后,他把出鞘的短剑咬在齿间,一下扎进了水底,动作顺滑自在,无异于潜泳的海豹。有力地游动着,他抵达了这座小湖的中央,接着一扭头,翻身向下。

池子比他想象的要更深。似乎永远都到不了湖底,终于抵达后,他摸索的双手没能找到自己要搜寻的东西。耳中一阵轰鸣,警告他空气已经不够,于是他游回了湖面。

大口深吸着令人精神一畅的新鲜空气,他决定再次下潜,第二次探索依然毫无收获。再试一次,他搜遍了湖心的深水地带,这一回,在水中摸索的手碰到了一个熟悉的物件,就陷在湖底的淤泥里。抓在手中,他向水面上游去。

这石头并不是特别硕大,但是很沉。他从容地游着,突然感觉四周的水里有种古怪的扰动,这不是他自己施力造成的。他仰头冲撞着水波,朝湖面望去,努力想让目光穿破这蔚蓝的深邃,感觉自己看见了一个模糊的庞大身影,正高悬在头顶。

他加快了游速,不是受到惊吓,而是出于警惕。脚底终于踢到了浅滩,他涉水爬上岸边的斜坡。回头看去,池水打着旋缓缓平息。他摇了摇头,臭骂起来。以前他总是瞧不起那个上古传说,不相信大衮池如人所言,是某个无法言说的水怪的巢穴,但此刻他有种感觉,仿佛自己能逃出水底纯粹是侥幸。这片远古国度上那些陈旧的神话正逐渐成形,复活在他的眼前。是何等原始的身躯躲在水面下,潜藏在这座危机四伏的池塘里?布朗无法去猜想,他只觉得,说到底,沼泽人的确有十足的理由回避着这个地点。

他重新披好衣服,跨上黑色的骏马,飞驰着穿越沼泽,前行在夕阳余光那凄怆的沉沉红霞中,随身带着裹在斗篷里的黑石。驰骋着,不是要去他的小屋,而是向西去,朝着图拉真之塔和大衮之环的方向。翻越其间的距离,行进在途中时,红色的星辰已眨起了眼。午夜流逝,于无月的夜里从他身旁掠过,而布朗仍然不停地飞奔着。他的心一团火热,期盼着与提图斯·苏拉的会面。阿特拉满心欣喜,预想着能看到那个罗马人在酷刑折磨下痛苦扭动的场景,但这皮克特人的思维里并没有这样的想法。总督大概会得到一次比武挑战的机会——布朗会把自己的长剑给他,让他对决皮克特国王手中的短剑,生或死,取决于他的真本事。即使苏拉作为剑士的威名远扬罗马的各个行省,布朗依然不曾对这场决斗的结果有任何怀疑。

大衮环的位置距离塔楼有一段路程——那是个阴郁的圆环,一圈高大、破败、朝上竖立的巨石,中央是一座用粗糙凿出的石头垒成的祭坛。罗马人用厌恶的眼光看待这些石碑;认为是德鲁伊祭司树起了它们;凯尔特人则推测是布朗的族人,皮克特人,打下了这些石桩——可布朗清楚地知道,是怎样的手,在遗失的年岁里升起了这列阴森的石柱。然而,它们究竟是为了何种原因而建,对于这一点,他也只能暗暗猜想。

国王没有径直奔向圆环。他满怀好奇,不知那些阴狠的盟友会采用什么办法,来履行他们的承诺。他们能从提图斯·苏拉的人马中,当场将其掳走,这个布朗可以确定,他觉得自己很清楚他们会怎么行动。他感到有一股奇怪的忧虑袭扰着内心,仿佛自己拨弄起了某些拥有未知广度与未知深度的力量,释放了某支他无法控制的大军。每次想起昨夜那种爬虫般的喃喃声,那些歪曲的眼睛,就会有股寒气袭过他的身体。他们早就是极度的可憎,早在他的同族多年前将其赶进山下的洞窟之时便是如此;长年累月的退化,到底把他们塑造成了什么?过着这种夜行的地下生活,他们是否还留有哪怕一点人类的属性?

某种本能驱使着他走向塔楼。他知道自己快到了;要不是厚重的夜幕遮挡,他本可以清晰地看见高塔鲜明的轮廓,如象牙一样刺破地平线。即便当下,他都应该能淡淡地辨认出来才对。一种暗昧、颤栗的预感令人心头一震,他踹了一下坐骑,飞速快跑起来。

突然间,布朗在鞍上猛一踉跄,就像肉体上遭到了重击,他极度愕然,震惊于映入视野里的景象。坚不可摧的图拉真之塔,不复存在了!布朗惊骇的目光停留在了一堆庞大的废墟上——崩碎的石块、塌落的花岗岩,倒塌房梁那满是缺口的、破碎的末端架在半空,从乱石里伸了出来。碎石堆的角落处,有座塔楼突出在坍塌砖石组成的瓦砾中,醉汉似的歪倒着,看着就像是地基被切掉了一半一样。

布朗下了马,走向前去,困惑之下一片茫然。护城河里到处填满了坠落的石头,以及抹着灰泥的城墙碎块。他穿行而过,走到了废墟里。在这儿,他知道的,仅仅数小时前,石板上还升起着铁皮军靴勇武的踏步声,城墙间还回荡着盾牌碰撞的铿锵声,轰响着嗓门粗大的欢呼声,而现在,一阵恐怖的死寂统治着一切。

几乎就在脚边,有个残破的身形在扭动着,呻吟着。国王弯下腰,凑近了那个军团士兵,此人倒在一片黏稠的红色血池里,那是他自己的血。只瞟了一眼,皮克特人就已明了:这个被可怕地压烂、撕裂了的人,快要死了。

布朗扶起士兵那血淋淋的头,把自己的瓶子端到他碎烂的唇边,罗马人本能地大口喝着,流过碎裂的牙齿,灌入体内。暗淡的星光下,布朗看见那对呆滞的眼珠动了起来。

“城墙倒了,”濒死的男人喃喃念着。“它们崩了下来,就像末世之日塌落的天空。啊,朱庇特,天空下起了花岗岩碎片做的雨,下起了大理石做的冰雹!”

“我没感觉到有地震的冲击,”布朗咕哝着,十分迷惑。

“不是地震,”罗马人喃喃说。“昨夜黎明前开始的,有隐约模糊的刮擦声、抓挠声,感觉在大地之下的远处。我们这些夜巡的人都听见了——像老鼠在打洞,或者说,像蠕虫掘出了大地。提图斯嘲笑我们,但接下来一整天都听得到。然后,半夜里,塔楼颤抖起来了,似乎在下沉——仿佛地基正在被挖走——”

一阵颤栗撼动了布朗·麦克·莫恩。是大地蠕虫!成千上万只害虫,如鼹鼠一般在城堡地下深处挖掘,挖开了高塔的基石——诸神啊,陆地必然已化为蜂巢,布满了隧道和洞窟——这些生物,甚至比他想象中还要异于人类——被他招来协助的,是何等诡怪的黑暗形影啊?

“那提图斯·苏拉呢?”他再次举瓶,端向军团士兵的嘴唇;这一刻,这濒死的罗马人对他而言,简直如同一位同胞兄弟一般。

“就在塔身耸动起来的时候,我们听见一声可怕的尖叫,从总督的房间里传来,”士兵絮絮说着。“我们冲了过去——撞破房门时,我们听见他的嘶叫——他们似乎在远去——就在大地的内部!我们冲了进去;屋子是空的。他沾着血的剑掉落在地板上;地面的石板中间,张开着一个黑洞。然后——塔——就——摇动——屋顶——就——垮了;——逃出——一场——风暴——似的——崩塌的——墙壁——我——爬出——”

一阵强烈的抽搐,甩动着这具残缺的身躯。

“把我放下吧,朋友,”罗马人低语道。“我要死了。”

布朗还没来得及照办,士兵便已停止了呼吸。皮克特人站起身来,机械地擦干了双手。他匆匆离开了此地,马蹄飞踏,奔驰过越来越暗的沼泽地,一路上,斗篷里那块该死的黑石沉重至极,正如一只致命的野兽心头那污秽梦魇的重量。

靠近石环时,他看到里面有一团怪诞的光焰,照得那些赫赫屹立的破败巨石,仿佛一具骨架上整排的肋骨,当中燃烧着一缕鬼火。骏马喷着鼻息直立了起来,怎么也不肯让布朗把它栓到其中一块石碑上。带着圣石,迈步走进那个惊悚的圆环,他看见阿特拉站在祭坛边,一只手按在胯上,以一种蛇行的方式摆动着蜿蜒的身体。整个祭坛被诡异的光芒映得炽热明亮,布朗知道,有什么人,或许就是阿特拉,用来自某片潮湿洼地或泥潭的磷,将其擦过了一遍。

他大步走向前,掀开斗篷,取出包裹着的石头,一甩手把这该死的东西扔上了祭坛。

“我已经兑现了我这部分的约定,”他怒吼道。

“而他们,亦然,”阿特拉回嘴道。“看!——他们来了!”

他急转过身,本能地垂手伸向剑柄。圆环外,那匹雄壮的骏马狂暴地尖叫了起来,人立着想挣脱缰绳。夜风呼号,卷过摇晃着的野草,有种可憎的轻柔嘶嘶声混杂在风中。石碑之间,涌来了一道漆黑的影子大潮,一片躁动,混乱不堪。大衮环里满满的全是闪烁着的眼睛,它们围在祭坛边,悬浮在由磷光画出的那个朦胧、迷幻的光圈外。黑暗中的某处,有个人声在痴傻地发笑着,呓语着。布朗僵住了,某个恐怖事物的暗影,正抓挠着他的灵魂。

他瞪着双眼,试图辨认出那些环绕着自己的身形。但只能瞥见一大团一大团滚涌着的人影,在翻腾,在扭动,在盘卷,呈现出几近液态的黏性。

“叫他们履行好自己的协议!”他愤怒地叫嚷道。

“噢,国王,请看!”阿特拉以一种刺骨的讥嘲声大叫着。

不断扭曲的阴影里,搅起了一阵扰动、一次沸腾,从黑暗中,匍匐着钻出了一个仿佛四足动物一样的人形物体,摔落在地,趴倒在布朗的脚下,蠕动着身体,紧皱着脸孔,昂起一颗死人般的脑袋,像将死的狗似的哀嚎着。诡怪的光线下,布朗灵魂颤抖,他看着那空洞无神的眼睛,毫无血色的面容,歪咧、扭曲、沾满白沫的嘴唇,其中尽是极致的疯癫——天呐,那是提图斯·苏拉,荣耀之城埃博拉库姆里,那位主宰着生与死的高傲至尊?

布朗亮出了长剑。

“我曾以为,这一击会是出于仇怨,”他肃穆地说。“如今这一击,是出于怜悯——向凯撒道别吧!”

锋芒一闪,从身前那诡谲的磷光中掠过,苏拉的头颅滚落地面,掉在了灼灼明亮的祭坛底下,瞪着眼,仰望阴暗的天空。

“他们没有伤害他!”阿特拉可恨的笑声撕破了病态的寂静。“是他所看到的、开始认识到的东西,崩溃了他的大脑!和他所有那些笨拙迟钝的同族一样,他对这片古老土地上的秘密一无所知。今夜,他被拖行着穿过位于地狱最深处的地穴,就算是你,下到那儿恐怕都会骇然畏缩!”

“对罗马人来说,他们最好是别知道这片该死的土地上的秘密!”布朗发狂地咆哮着,“因为它有怪物出没的池塘,有污秽的女巫,还有迷离的洞窟和地下的秘境,里面繁衍着来自地狱的黑暗形体!”

“他们再污秽,能污秽过一个居然来找他们帮忙的平常人吗?”阿特拉大叫道,尖啸声中有着可怕的喜悦。“把黑石,还给他们!”

有种毁灭性的憎恶,摇颤着布朗的灵魂,掀起了血红的狂怒。

“好,把你们这该受诅咒的石头拿走!”他大吼一声,从祭坛上抓起石头,猛地甩进了那堆影子里,力道是如此的凶暴,冲击之下,传来了骨头碎裂的喀啦声。响起了一阵惊慌杂乱的喧闹,是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音色,骚乱中,黑影翻卷起伏。有一瞬间,人群里有一个单体突然脱离了主体,猛烈的厌恶令布朗尖叫了起来,即使他只瞥到了飞掠而过的一眼,对那个东西,他只产生了一个简短的印象:宽大的、古怪地扁平的头,垂摆着的、扭曲外翻的嘴唇,裸露着弧形的尖牙,还有丑恶畸形的、粗矮的身体,似乎长着斑点——这一切之上,装点着那对从不眨动的、爬虫似的眼睛。天呐!——那些神话早已让他做好了准备,应对人类形貌层面的恐怖,因兽形面容或发育畸形引发的恐怖——但此刻眼前的,是梦魇与暗夜般的恐怖。

“回到地狱去,带走你们的神像!”他高呼着,朝天空挥舞他攥紧的拳头,这时,厚重的黑影退散了,他们涌动着向后退去,离他越来越远,仿佛某种黑色洪流中污浊的浑水。“你们的祖先还算是人类,虽然他们怪异又丑陋——但诸神啊,你们的确已经诡异地变了样,变成了我的族人轻蔑地称呼你们的东西!大地蠕虫,回到你们的孔道和地洞里去!你们玷污了空气,在洁净的大地上留下了毒蛇的粘液,你们已是蛇了!戈纳尔是对的——有些族类过于污秽,不该被唤起,哪怕是用来对抗罗马!”

他一跃冲出了圆环,正如某个人在逃离一条盘蛇的领地,他扯开缰绳,放出了坐骑。就在一旁,阿特拉仍在尖啸着可怕的笑声,所有的人类特性都已剥离了她的身体,就像夜里脱下了一件斗篷。

“皮克特之王!”她叫道,“愚人之王!这么小的一样东西,你就吓坏了吗?别走啊,让我再为你展示从深穴中结出的真正的果实!哈!哈!哈!跑吧,蠢人,跑吧!可是你已经沾上了污渍——你召唤了他们,而他们会记着的!等他们有空的时候,自会再来找你的!”

男人喝骂了一句无字的诅咒,用空着的那只手,狂暴地一拳揍到了阿特拉的嘴上。女人摇晃着,鲜血从唇间渗出,但她恶魔般的笑声,却只迸发得更加高亢。

布朗跳上马鞍,狂热渴求着明净的原野,和北方寒冷的蓝色群峰,在那儿,他可以放纵他的长剑,投身于纯洁的杀戮,在那儿,他可以安宁他不适的灵魂,恣情于战场血红的漩涡,然后忘记,忘记潜伏在西部沼泽下的恐怖。他松开了缰绳,任那匹发狂的坐骑,驰骋穿梭在黑夜里,如一只惴惴不安的鬼魂,直到嚎叫着的人形女子那地狱般的笑声,渐渐消逝在背后的黑暗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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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3月,霍华德在写给洛夫克拉夫特的信中,曾提到本文被《诡丽幻谭》接受。之后于当年11月发表。次年7月,英国出版社Selwyn & Blount推出的小说集《Keep on the Light》,收录了这篇《大地蠕虫》(以及C.A.史密斯的《施虐者之岛》)。1976年12月至1977年2月,这个故事被改编为漫画,出现在了漫威的柯南系列里。

本文开头钉十字架的情节,以及名叫“瓦列里乌斯”的年轻人角色,后来都被野蛮人柯南系列中的《一个女巫将要诞生》一文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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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03, 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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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G:style_emoticons/default/canadian.gif) 感谢你的翻译或是摘录,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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