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拉草（The Mandrakes）

注：CAS补全计划，短篇小说M-8号Cameo。

巫师吉尔·格雷尼耶与妻子萨宾【*】，由身世不详、不定之地辗转来到下亚威隆尼，精心择定了小屋位置。


屋舍依傍沼泽，伊索伊勒河【*】离开大森林后，流速渐缓，碧波潺潺，泛成芦苇丛生的水道，淤塞着沉积淤泥的深潭，潭面复有一层巫婆油脂般的浮渣。屋舍坐落于杨柳丛中一处矮丘，前临沼泽，有一片低洼草地，曼德拉草肥茎密叶，繁茂硕大，胜于这巫术之地其他任何角落。这种植物肉质分叉的根茎，常被视作人形，正是吉尔和萨宾酿造爱情灵药的原料。经他们精心炮制，这些药水很快名闻遐迩，甚至身份颇高之人也常暗中造访，寻求灵丹妙药。据说，这些神奇的药剂能在最冷若冰霜、最谨慎持重的胸膛中燃起爱欲温情，可融化最顽固不化的贞节铠甲。因此，对这些仙露的需求与日俱增。


夫妇俩还售卖草药符咒，占卜预言。吉尔尤其擅长星象解读，鲜有其匹。奇怪的是，尽管身处十五世纪，魔法与巫术仍受到广泛指责，但吉尔和萨宾的名声却绝非恶名昭著。从无人指摘他们行恶巫蛊。而诸多诚挚姻缘皆托药水之福，当地神职人员也选择对因之而起的私情秘史睁只眼闭只眼。

初来乍到，确有人对吉尔侧目，窃窃私语他是被逐出布洛瓦【*】的。在那里，所有姓格雷尼耶的人都被认作狼人。他们还议论这巫师浓密的毛发，粗硬如刺的双手，胡须几乎长及双眼。然而，这些流言常缺乏证据，因为吉尔从未显露任何变形症的征兆。随着时日流逝，出于前述充分理由，反对吉尔者寥寥，终被隐秘却广传的公众支持所全然压倒。


即便是常客，对这对外来的夫妇也知之甚少。他们一如从事神秘与巫术者该有的那般矜持。萨宾相貌可人，眼眸蓝灰，小麦色秀发，丝毫无女巫气息。她显然比吉尔年轻许多，后者两鬓和胡须已染霜雪。曾有访客透露，他们时常听到她与丈夫的争吵。此事很快成了笑柄，人们打趣说这些药水该被卖主自用。但除开这些耳食之谈，人们并不在意吉尔夫妇的婚姻不睦，无论争吵打闹抑或鸡毛蒜皮，都无损于那爱情灵药的美誉。

直至这对夫妻来到亚威隆尼的第五个年头，邻客才从独自一人的吉尔身上察觉萨宾的缺席。问及此事，巫师只淡淡说妻子远行他省探亲。众人接受了这解释，并无异议，没人想到竟无目击证人见过萨宾离去。

时逢深秋，吉尔含糊其辞地告诉询问者，妻子要到春天方归。那一年冬天来得早走得晚，林野高岗积雪深厚，沼泽则冰封千里。这是个饱受匮乏之苦的寒冬。及至迟来的春天吐露嫩芽，抽出新叶时，却鲜有人还记得去问吉尔萨宾归期之事。再后来，曼德拉草的紫钟残落，结出橙黄色小果时，她的长期缺席已被视作寻常。

吉尔安然处之，日日与书籍药鼎相伴，采撷药材，悠然自得。他深信萨宾不会再回来，而这怀疑也并非毫无缘由。秋夜，又一场争吵愈演愈烈，他终于夺过她手中匕首，为求自保割开了她的粉颈。然后他趁残月微光，将她葬于曼德拉草丛，细心掩好带叶的草皮，除了采摘时略有搅动，完全看不出痕迹。

草地积雪消融后，他自己也几乎认不出当初掩埋尸身处。然而随着时光流转，他注意到一片曼德拉草生长得格外茂盛，远胜往昔。他坚信那便是她长眠之所。每当造访此地，望着油绿的叶片，想到地下白骨滋养了它们的繁盛，他总会莞尔，讽刺的快意浮上心头。事实上，或许恰是这种讽刺，驱使他选择曼德拉草地作为埋葬女巫的墓园。

吉尔对杀妻并无悔意。他们从一开始就相悖难容，而这女人在争吵中总显露出泼辣刻薄的本性。他并不爱这个悍妇；独身反倒逍遥自在，再没有尖酸刻薄搅扰他阴郁的心绪，尖利的指甲撕扯他萎黄的脸颊和灰白的胡须。

春回大地，巫师如愿以偿，少男少女们对爱情灵药需求甚殷。浪荡子欲攻克顽固贞节，红颜怨女欲挽回变心郎君，纷至沓来。不久吉尔的库存即将告罄。心怀此目的，他选在五月圆月之夜，采挖新长成的根茎，再次酿制迷情秘药。

他面带晦暗的微笑，采收萨宾坟上疯长的巨大苍白植株，用一把女巫股骨制成的奇异铲具，小心翼翼地掘出酷似“小矮人”【*】的主根。


尽管他习以为常曼德拉草呈现诡异人形，第一根根茎的模样还是令他讶异。它大得异乎寻常，惨白得不似自然生发。细细端详，他发现它恰似一具女性躯干，中间一分为二，连十趾都清晰可辨，唯独没有手臂，胸部是一大簇叶片。

吉尔被从土中拔出时仿佛扭动翻滚的根茎吓了一跳。他匆匆丢下，任由那微型四肢在草地上颤抖。略一沉吟，他将这异象视作撒旦的青睐，继续挖掘。更令他惊愕的是，接连挖出的根茎无一不如最初那般形状怪异，自乳房到足跟都摹仿成女性姿态，精细如雕塑。端详许久，内心充满敬畏和惊奇，他意识到它们竟与萨宾的身形别无二致。

这发现令他深感不安，因为这超出了他理解的范畴。这奇迹无论出自神佑或魔力，都呈现出某种不祥可疑的意味。仿佛死去的女人亲自复生，或以某种方式在曼德拉草中塑就了邪恶的拟像。

当他再次挖掘时，双手颤抖，没能如往日般专注，终于在笨手笨脚中，用锋利的骨铲切断了分叉的根茎。

他亲眼看到自己割断了一只小脚踝。就在那一刻，一声尖利的呼喊，似萨宾本人痛苦与愤怒交织的声音，以难以忍受的锋锐刺穿了他耳膜，但音量奇怪地微弱，宛如从远方传来。呼喊戛然而止，再无重复。吉尔惊恐万分，发觉自己紧盯着铲子，只见上面沾染了暗色的血迹斑驳。他颤抖不已，拔出残根，看到鲜红的汁液正滴答流淌。

起初，在惶恐忧虑和隐隐内疚的驱使下，他想把面前这些苍白横陈、死去女巫的邪恶孪生埋葬起来，深深掩匿，不为己见，不为人知，唯恐谋杀之罪昭然若揭。

但很快，他的警惕消弭，转而想到即便为人所见，这些草根也不过会被当作大自然的造化戏谑，断不会泄露他的罪行。毕竟除他之外，无人知晓它们与萨宾的确切相似。

他又想，这些根茎莫不别具功效，或可助他酿就前所未有的灵丹妙药。彻底克服了最初的恐惧厌恶，他用一只小柳条筐装满颤抖的人形草根。回到屋中，他心中只有这异象可能带来的奇特好处，却全然忽视了其晦暗不祥的深层寓意。

他无动于衷地处理着根茎，尽管被投入药锅时，它们大量渗出鲜红的汁液。当魔鬼的汤剂发出不虔的嘶吼，泛起疯狂的泡沫翻腾时，他将之归咎于成分的独特强效。他甚至挑选了最匀称完美的人形根茎，与其它药草一同悬挂，打算日后像巫师惯常那样向它求教，将其奉为神谕。

新配的药水供不应求，吉尔大胆推崇它的功效绝伦，能在云石心房点燃爱欲烈焰，甚至令死者也为之倾倒。

然而，在我转述的这个亚威隆尼古老传说中，据说这个不敬而大胆的巫师，不畏天谴，不惧魔鬼和女巫，竟敢再次亵渎萨宾的坟茔，掘出更多雪白的人形根茎，它们在月下凄厉哀鸣，在暴力中痛苦扭动。所有挖出的根，无一不是萨宾的微缩镜像。据说，他用这些根茎又配制了其它药水，打算供人索要时再行售卖。

但命运难测，后来的灵药从未售出，而最初的数剂也因灾祸频仍而所剩无几。那些暗中服食的男女，并未如常被欲火驱使，却为晦暗狂怒、悲惨疯癫所裹挟，伤害、残杀那些爱慕的对象。

夫妻反目，恋人为仇，刻薄相加，伤天害理。年轻浪子前去幽会，撞见疯女人，被她用指甲撕成血人。弃妇欲赢回薄情郎，反被尽管不忠、但素来温文的他残暴蹂躏至死。

这些不幸引发的丑闻，堪比恶魔降世。起初人们还以为是真的被魔鬼附体，但传闻愈演愈烈，来源昭然若揭之时，罪责便落在了吉尔头上。教会和世俗的律法，同时控告他行巫蛊之术。

治安官在傍晚寻到了他，他正弓身在柳条编就的破屋中，对着一口冒泡沸腾如注满地狱之河的大锅喃喃自语。他们突然闯入，将其擒获。他虽讶异药水酿成的悲惨后果，却平静就擒。对巫术的指控，他亦不承认，也不否认。

就在治安官押解他离开之时，他们听见某个刻薄尖利的声音，宛若萨宾本人，正从悬挂药草巫具的阴影处传出。声音似乎出自诡异的半枯萎根茎，分叉成女人的身躯双腿——半边惨白，半边却被烟熏得漆黑。治安官都发誓亲耳听见了那声音，辨认出这番话语：

“在曼德拉草最为茂密之处，深深挖掘吧。”

神秘莫测的声音和根茎淫邪的形状，令治安官惶恐不已，坚信这是撒旦的伎俩。同时，是否要遵从这神谕般的指示，他们心存疑虑。吉尔被严厉盘问，只是缄口不言。然而举止间流露的一丝不安，最终促使治安官搜查了小屋下方曼德拉草丛生之地。

提灯照耀下，他们在指定地点挖掘，发现地下盘根错节的根茎愈发繁多。其下，他们挖到一具腐烂女尸，竟仍能辨认出正是萨宾。这一发现令吉尔·格雷尼耶不仅被指控为男巫，更被控谋害爱妻。他虽然坚决否认有意施加恶咒，声称直到最后一刻也只是自卫而杀妻，免遭泼妇怒火焚身，但这两项罪名还是迅速坐实。与其他谋杀犯一道，他被吊死在绞刑架上，尸体随后又被焚于火刑柱上。

This post has been edited by Peco: 2024-06-29, 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