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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译:CAS,伊卢尔涅的巨像(The Colossus of Ylourgne), Short Story 1933(C8)
Peco
2024-06-30, 1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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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卢尔涅的巨像(The Colossus of Ylourgne)

原作:Clark Ashton Smith
无能为役的译者:Peco

注:CAS补全计划,短篇小说C-8号Short Story。

1. 死灵法师的逃离

臭名昭著的纳撒尔【*】——集炼金术士、占星家与死灵法师于一身,携十名恶魔指派的门徒遁迹潜形,悄然离开维昂斯镇。当地居民皆认为,他此番匆忙离去,源于对教会拶刑与火刑的畏惧。该年,教会对异端审判尤为严厉,声名不如他那么恶劣的巫师皆已葬身火海;而众所周知,纳撒尔早已招致教会的谴责。因此,他离去的缘由鲜有人感到困惑;然而,其离去之法、去往之处,却成难解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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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奇百怪的传言如野火蔓延;路人经过纳撒尔那座高耸阴森的宅邸,无不画十字驱邪。此建筑亵渎矗立于大教堂旁,内部陈设奢华诡异,宛如魔窟。确认宅邸废弃后,两名胆大妄为的窃贼潜入,称大量家具、书籍与器具皆随主人消失,想必同赴炽热之所。经由以下事实,此事更添几分神秘:纳撒尔与十名门徒,携数车家当,断不可能不惊动守卫,悄然出城。

更为虔信者断言,魔王率领蝙蝠翼爪牙,于无月之夜将他们掳走。神职人员与德高望重的市民称,亲见人影与非人之物掠过星空,听闻那群魔众穿云掠顶时的凄厉哀号。

另有人认为,这群巫师凭邪术离开维昂斯,隐居荒野。经年体弱的纳撒尔或可在火刑与亚巴顿之火之间,寻得一丝安宁,静候生命终结。传闻他在五十年岁月里首次为己卜算,从中窥见灾星将至,预示早逝。

与之竞争的占星家和术士则称,纳撒尔此举不过是为隐匿身影,与诸助力恶魔密谋,顺利编织最为深奥恶毒的狼人魔法。他们暗示,此法终将降临维昂斯,甚至席卷整个亚威隆尼,或为可怖瘟疫,或为蔓延诅咒,抑或全境魔鬼入侵。

在这沸反盈天的流言中,昔日将被以往的传说重现,新的传奇应运而生。纳撒尔晦暗不明的身世,与定居维昂斯前的漂泊经历成为谈资。有言他如梅林,为魔鬼所出:父为复仇之魔阿拉斯托耳【*】,母为畸形矮小的女巫。恶毒与怨恨承自父亲,矮小畸形得自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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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传他游历东方,从埃及或撒拉逊大师处习得禁术,技艺无人能及。暗中有人私语,道他如何役使死尸骸骨,驱使埋葬的亡魂,此等之事本应只有末日天使方可为之。虽多有人求助于他,以求为可疑事务推波助澜,但他始终不得民心。来维昂斯第三年,他因巫术传闻遭遇石刑,一块鹅卵石使他永久跛足。此仇他从未释怀,据说他以反基督之恨回报了神职人员的敌意。

除常受怀疑的巫术恶行外,他更被视为年轻人的蛊惑者。他虽身材矮小、畸形丑陋,却有非凡魔力,蛊惑人心。传言他将最俊秀的年轻学生引入无尽诡恶。故而,他的消失被视为天降福音。

城中唯有一人未参与这些阴郁流言与耸人听闻的猜测。此人名为加斯帕·杜·诺德【*】,亦为禁忌学问研究者。他曾在纳撒尔门下学习一载,后知深造代价过重,悄然离去。然而,他带走了稀世奇学,并对巫师的邪恶力量与晦暗动机有所洞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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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此等知识与见解,加斯帕闻纳撒尔离去之讯,选择缄默。他亦不欲重提昔日学徒身份。他独居一隅,与书为伴,在一间陈设简陋的阁楼中,他皱眉凝视着一面小巧长方镜。镜框雕刻金蛇纹饰,曾为纳撒尔珍藏。

令他蹙眉的,并非镜中倒映的俊朗而略带皱纹的容颜。此镜实非寻常之物,不似凡镜照人形貌。镜中深处,他倏忽瞥见一幕奇异不祥的景象,参与者虽熟悉,却难辨其所在。未及细察,镜面如笼炼金之雾,变得模糊不清。

他思忖,此种异象必有缘由:纳撒尔察觉被窥,施法使这通灵之镜失效。意识到这点,加上方才所见纳撒尔诡秘行径,一股寒意在加斯帕心中蔓延:一种尚未成形,难以名状的恐惧。

2. 死者的集结


纳撒尔与门徒离去,时值1281年暮春,月亏黑暗之际。其后,新月初生,照耀繁花似锦的田野与碧绿的林木,又渐渐衰减为幽灵般的银光。随月光消逝,世人渐将话题转向其他术士与新鲜奇事。

及至初夏无月之夜,一连串离奇失踪事件接踵而至,较之那矮小恶毒的巫师消失更为诡异难解。

一日,掘墓人早赴维昂斯城外墓地劳作,发现六座新填之墓被掘,逝者皆为声名显赫之人,尸身不知所踪。细察之下,显然非盗墓者所为。棺木或倾斜,或自泥土中直立而出,仿佛遭受非人力量由内而外击碎;新土翻涌,恍若死者突遭不祥复生,自行挖出地面。

尸骸消失无踪,如被地狱吞没,亦无目睹其去向者。在那魔鬼横行的年代,唯一可信的解释是:恶魔入侵坟墓,附身于死者,迫使其起身离去。

更令亚威隆尼震惊恐惧的是,类似事件迅速播扬,接连不断。似有某种神秘而不可抗拒的召唤降临死者。两周之内,维昂斯及周边城镇、村落的墓地,每夜都有大量亡魂离去。从铜锁森严的墓穴,普通的停尸房,未经祝圣的浅沟壑,到教堂大教堂的大理石棺椁,这场诡异的出走持续不息。

更甚者,刚刚入殓的尸体竟从床榻或灵柩上跃起,无视惊骇的守灵者,以狂热的姿态冲入夜色,再不为哀悼者所见。

失踪者皆为年轻力壮之男子,近期因暴力或意外而亡,非因病患消耗而死。其中有因罪伏法者,有执法殉职的武士警吏,有比武或决斗丧生的骑士,也有遭肆虐强盗伤害的受害者。修士、商贾、贵族、佃农、侍从、神父俱有之,但无一人逾越盛年。老弱者似乎免于恶魔侵扰。

迷信者视此为世界末日的确切预兆。撒旦率领魔军,将圣洁亡魂掳入地狱。当人们发现,即使最虔诚的圣水洒礼,最严肃有力的驱魔仪式,都无法阻挡这魔鬼般的掠夺时,恐慌更甚。教会承认无力应对,世俗法律亦难以惩治这无形之恶。

普遍的恐惧使人不敢追踪失踪的尸体。然而,深夜行路者讲述了骇人听闻的遭遇:他们在亚威隆尼的道路上遇见这些行尸,或独行或结队,似乎耳聋目哑,毫无知觉,而又速度惊人、方向确然,匆匆赶往某个遥远的预定目标。总体方向似乎朝东;直到这场涉及数百人的出走结束,人们才开始怀疑死者的真正去处。

传闻所指之地,乃伊卢尔涅【*】古堡。此堡矗立于狼人出没的幽林之外,亚威隆尼边陲半山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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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卢尔涅,巍峨嶙峋,为一代代凶残掠夺的男爵所建,如今已是断壁残垣。此地连山羊牧人亦避之不及。据传,嗜血领主的愤怒亡魂仍在摇摇欲坠的厅堂中徘徊;不死的女主人游荡其中。无人敢栖身于其悬崖般的城墙阴影下;最近的人烟处是一座小小的熙笃会修道院,远在山谷对岸,相距逾里。

修道院中的苦修修士鲜少与山外世界往来;寻访者罕至其高耸门楣。然而,在那个惶惶的夏天,死者消失之后,一则怪诞骇人的传闻自修道院中传遍亚威隆尼。

自暮春始,熙笃会修士不得不注意在伊卢尔涅古老废墟中,察觉到种种异象。他们透过窗棂,目睹不应存在的光亮:诡异的蓝色和深红色火焰在破败杂草丛生的箭垛后闪烁,或在锯齿状的城垛上冲天而起,直指星穹。夜晚,可怖的声响伴随火焰传出;修士听闻仿若地狱铁砧和巨锤的撞击,巨型盔甲和狼牙棒的碰撞,以为伊卢尔涅已成魔鬼集结之所。硫磺与焚烧肉体的恶臭飘过山谷;即使白昼,当声响寂静,火光不再,一缕淡蓝色的地狱薄雾仍萦绕于城垛之上。修士断定,此地必是被地底生物占据;因无人见到有谁从裸露的山坡或悬崖接近。见魔王在邻近活动,他们频频画下十字,多多虔诚诵念圣父经和圣母经。他们加倍劳作,更严苛地苦修。除此之外,既然古堡早已人去楼空,他们认为最好不去多管闲事,除非魔鬼公然显露敌意。

他们谨慎观察;数周内未见一人进出伊卢尔涅。除夜间的光亮和声响,以及白天盘旋的雾气外,并无人或魔鬼居住的迹象。一日清晨,在修道院梯田花园下的山谷中,两位修士在胡萝卜地里除草时,目睹一队奇异的行人。他们自亚威隆尼大森林方向而来,沿陡峭崎岖的山坡向伊卢尔涅攀登。

修士称,这些人步履匆匆,动作僵硬却迅捷;面色皆异常苍白,身着殓衣。有些人的裹尸布已破烂不堪;所有人都因长途跋涉而尘土满身,或沾满了坟墓泥土。这队人约有十余,其后还有几个落伍者,装束相同。他们以惊人的身姿和速度攀爬山坡,最终消失在伊卢尔涅阴森的城墙中。

此时,关于坟墓与灵床被掠的传闻尚未传至熙笃会修士耳中。这则骇人听闻的故事后来才为他们所知,在他们连续多日目睹成群死者向那座被魔鬼占据的城堡行进之后。修士凭誓言声称,数百具尸体从修道院下方经过;想必还有许多在夜色掩护下悄然而过。然而,无人见到任何生灵从伊卢尔涅出来,它宛如永不吐出猎物的深渊,将一切吞噬殆尽。

虽然修士心中充满恐惧与震惊,但仍认为暂不采取行动为上策。其中几位胆识过人者,因这些明目张胆的邪恶迹象而感到不安,欲携圣水与十字架前往废墟一探究竟。然而,院长以其智慧劝诫他们耐心等待。与此同时,夜间的火焰愈发明亮,喧嚣声更加响亮。

在这等待期间,当不绝于耳的祷告声从这座小修道院升起时,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发生了。一位名叫提奥菲尔【*】的修士,身强力壮,却违反了严苛的戒律,频繁造访酒窖。毫无疑问,他试图用醇酒浇灭心中对这些不祥事件的虔诚恐惧。然而,酒后他不幸在悬崖间徘徊,不慎跌落,折断了颈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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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士哀悼提奥菲尔的逝去和失职,将他安放于教堂,为其灵魂诵经祷告。然而,黎明前的暗夜里,这场哀悼被死去修士的突然复生所打断。他头颅因断颈而可怖地摇晃,如魔附般冲出教堂,向山下伊卢尔涅的魔焰与喧嚣奔去。

3. 修士们的证词


两位曾想造访那鬼魅缠身的古堡的修士再次向院长请命。他们坚信,上帝必助他们为提奥菲尔及其他从圣地被掳走的亡魂复仇。院长惊叹于这两位勇士欲深入魔穴挑战大敌的胆识,准允他们出发,并赐予圣水洒器、圣水瓶,以及可作对抗装甲骑士的巨大山楂木十字架。

这两位名叫贝尔纳【*】和斯特凡【†】的修士于正午时分勇赴邪恶堡垒。他们攀过悬崖,越过峭壁,虽路途艰险,但二人皆身强体健,久经锻炼。天气闷热无风,白袍很快被汗水浸透,但他们只是短暂祈祷,便继续前行。不多时,他们接近了城堡。那灰暗斑驳的城墙上,依旧看不到任何人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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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环绕城堡的深沟早已干涸,部分被坍塌的城墙泥土与碎石填满。吊桥早已腐朽,但瓮城【*】的石块倒塌入护城河,形成了粗糙的堤道。修士们不无忐忑,如战士攻城般高举十字架,翻越瓮城废墟,进入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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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与城垛一般荒芜。杂草与幼树在铺路石间肆意生长。高耸的主塔楼、小教堂和大厅所在的建筑群,历经世纪沧桑,仍保留着主要轮廓。宽阔庭院左侧,一个门洞如黑洞般在悬崖似的建筑群中张开。一缕淡蓝烟雾自门中飘出,幽灵般盘旋向无云的天际。

修士们接近门洞,见内里闪烁红光,宛如地狱深处龙眼明灭。他们确信此处乃地狱前哨,深渊入口。然而,他们仍高声吟诵驱魔咒语,挥舞巨大十字架,勇敢踏入。

穿过洞穴般的门洞,修士们步入昏暗。方才的夏日阳光使他们一时难以适应。随着视线渐渐清晰,一幅骇人景象徐徐展开,恐怖与怪诞的细节愈发丰富。有些细节朦胧而神秘,令人毛骨悚然;其他则过于清晰,如同地狱烈火,瞬间烙印在修士们脑海中。

他们驻足于巨大厅堂的门槛。这厅堂似乎是通过拆除城堡大厅周围的上层楼板和内墙而成,而大厅本就宏伟。厅堂仿佛无限延伸入阴影深处,破败的裂缝中透入阳光,形成光柱,却无力驱散这地狱般的阴霾与神秘。

修士们后来称,他们看到许多人在此处走动,还有各种恶魔,有的高大阴森,有的几乎与人无异。这些人和他们的魔鬼助手忙于照料反射炉和巨大的梨形、葫芦形容器,这些都是炼金术常用之物。有些人弯腰在冒烟的大锅上,如巫师般熬制可怕药物。对面墙边矗立着两个巨大石桶,圆形桶壁高过人头,贝尔纳和斯蒂芬无法窥其内容。一个桶发出白色微光,另一个则泛着红色光芒。

在大桶之间,摆着一张低矮的躺椅,用撒拉逊人织就的奢华、诡异花纹织物制成。修士们看到一个矮小人物躺在上面,面色苍白,皱纹满面,眼中闪烁着冰冷的火焰,在昏暗中似如邪恶的绿柱石。这矮人虽看似虚弱垂死,却在监督众人与魔鬼的劳作。

修士们茫然的目光渐渐捕捉到更多细节。他们看到几具尸体躺在中央,其中包括提奥菲尔的遗体,旁边堆着被拆散的人骨和大块肉块,宛如历经屠夫的切割。一人正将骨头投入下方燃着红宝石色火焰的大锅;另一人则把肉块丢进装满无色液体的桶中,发出如千蛇嘶鸣的邪恶声响。

还有人剥去一具尸体的裹尸布,准备用长刀解剖。更有人沿着巨大石桶壁上粗糙的台阶攀爬,携带装满半液态物质的容器,倾倒入高耸的桶沿。

目睹这人类与魔鬼的卑劣行径,修士们既震惊又愤怒,重新吟诵起响亮的驱魔咒语,冲了上去。而巫师和魔鬼依旧沉浸于邪恶勾当,似乎并未察觉他们的到来。

贝尔纳和斯蒂芬怒火中烧,正欲扑向那些开始解剖死尸的屠夫。他们认出这具尸体是臭名昭著的歹徒雅克·勒·卢普加鲁【*】,此人几日前与官兵交战时被杀。勒·卢普加鲁以蛮力、狡诈和凶残著称,长期为祸亚威隆尼的森林与道路。他的躯体被警剑砍得肠穿肚烂,胡须因一道从太阳穴劈至嘴边的可怖伤口而僵硬发紫。虽然他死时未经忏悔,修士们仍不愿见其遗体遭受超出基督徒想象的亵渎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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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面色苍白、神情阴鸷的矮人已觉察修士二人。他尖利的嗓音如令如诏,压过大锅的诡异嘶响与人魔的低沉絮语。

修士们不解其言,那话似是异邦咒语。霎时,如应其令,两名男子弃了邪术,举起盛满不明秽液的铜盆,将其泼向贝尔纳与斯蒂芬面庞。

刺目的液体如蛇牙噬咬肌肤,修士双目顿失光明。毒雾袭人,十字架自手中坠落,二人双双昏厥于城堡石阶之上。

待他们重拾视力知觉,发觉双手已被粗绳紧缚,十字架与圣水洒水器皆无法再次施展。

在此狼狈之境,那邪恶矮人厉声令其起身。二人艰难遵命,贝尔纳因毒雾未散,两度跌倒方得站稳。这一窘态引得巫师们放肆狂笑。

随后矮人站起身来,口出狂言,亵渎之语令人发指,恍若撒旦之奴才可说出。据修士宣誓作证,那魔物最后如是道:

“滚回狗窝去吧,亚尔达巴俄的狗崽子。带去这一讯息:来时众多,去时归一。”

矮人口中吐出骇人咒语,两个形如巨兽阴影的魔物随即逼近勒·卢普加鲁与修士提奥菲尔的遗体。一魔如雾气沉入沼泽,从勒·卢普加鲁血腥鼻孔中寸寸没入,直至其角兽之首亦不见踪影。另一魔亦然,钻入提奥菲尔歪斜断颈上的鼻窍。

魔物附体既毕,两具尸体以骇人姿态从地上缓缓起立,一具肠肚自巨创中垂悬,一具头颅无力耷拉胸前。恶魔驱使下,尸身拾起贝尔纳与斯蒂芬遗落的山楂木十字架,以之为棍,将修士驱逐出城。矮人与其邪术同伙发出阵阵如雷魔笑,令人悚然。赤裸的勒·卢普加鲁与着袍的提奥菲尔追至伊卢尔涅下方沟壑纵横的斜坡,挥舞十字架猛击不止,致使两位熙笃会修士背部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此番惨败之后,再无修士胆敢挑战伊卢尔涅。整个修道院随即投身于三倍苦修,四倍祈祷;静候上帝旨意与魔鬼诡计,怀着虔诚却又战战兢兢的信念。

假以时日,通过往来修道院的牧羊人之口,贝尔纳与斯蒂芬的遭遇传遍亚威隆尼,更添几分因尸体大量失踪而起的恐慌。无人知晓那鬼魅缠身的城堡中究竟在酝酿何事,亦不知数百具游尸最终归处。修士们的叙述虽叫人毛骨耸然,却难解其中奥秘;矮人的讯息更是晦涩难明。

然而,人人都感到某种巨大的威胁,某种阴险、邪恶的魔法正在那废墟中酝酿。那个面容阴鸷、奄奄一息的矮人很快被认作失踪的巫师纳撒尔;而他的爪牙,无疑就是纳撒尔的门徒。

4. 加斯帕·杜·诺德的启程

加斯帕·杜·诺德,这位炼金术与巫术的求索者,曾师从纳撒尔门下。他独居阁楼,屡次尝试窥探那蛇形环绕的镜子,却总是徒劳。镜面始终如被撒旦蒸馏器或不祥巫术火盆的烟雾笼罩,模糊不清。长夜守望,加斯帕形容憔悴,却深知纳撒尔的警觉远胜于己。

他细察星象,预见一场巨大灾厄将降临亚威隆尼,然其本质却难以明晰。

此时,可怖的亡者复苏与游离正在上演。整个亚威隆尼为这多重罪行而战栗。恐怖如同孟菲斯瘟疫的永夜,笼罩四方各地。人们低声私语每一桩骇人听闻的暴行,不敢高声道出。这些耳语,连同仲夏初那骇人听闻的熙笃会修士遭遇,都传入了加斯帕的耳中。

终于,这位久经挫折的观察者寻得蛛丝马迹。逃亡的巫师及其徒众的藏身之所已然揭晓,失踪的亡者去向亦可追寻。然而,即便是敏锐如加斯帕,仍有一个谜题未解:纳撒尔在那遥远巢穴中酝酿的可憎之物,那地狱般黑暗巫术的真实面目。加斯帕唯一确信的是:那个垂死、心怀怨毒的矮人,深知时日无多,对亚威隆尼民众怀着无尽仇恨,必将施展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恶咒。

尽管熟悉纳撒尔的癖好,了解这矮人掌握的近乎无穷的神秘学识和深不可测的巫术,加斯帕对这孵化中的邪恶也只能做出模糊而可怖的推测。随着时日流逝,他的压抑与日俱增,仿佛有巨大威胁正从世界的黑暗边缘爬来。他无法摆脱这种不安,最终决定冒险秘访伊卢尔涅近郊。

加斯帕虽出身富贵,却因痴迷于那不甚光彩的学问而遭父亲厌弃,如今境况窘迫。他仅靠母亲和姐姐暗中接济的微薄津贴度日。这笔钱勉强够他购买少量食物、支付房租,以及置办些许书籍、器具和药品,但远不足以购置一匹马,甚至一头普通骡子来完成这四十余英里的远行。

意志坚定的加斯帕只身启程,仅携匕首一把,食囊一个。他精心安排行程,以便在满月升起的黄昏时分抵达伊卢尔涅。旅途大半穿行于幽深莽林,这片森林自维昂斯城墙东侧绵延,如一道阴郁的弧线横贯亚威隆尼,直至伊卢尔涅下方的岩谷入口。行数里后,他走出那片松、栎、落叶松交织的巍峨林地,此后第一日沿伊索伊勒河穿过一片开阔、人烟稠密的平原。在一个小村庄附近,他选择在山毛榉树下度过温暖的夏夜,不愿在那传闻有盗贼、狼群,甚至更为可怖生物出没的幽暗林中入眠。

第二日暮色降临,加斯帕穿越那片远古森林最为荒僻之处,来到通往目的地的陡峭石谷。此处乃伊索伊勒河源头,今已成细流。在日落月升之际的昏黄暮色中,熙笃会修道院灯火可见;对面,嶙峋峭壁上,伊卢尔涅那荒废堡垒的轮廓阴森巨大,幽幽鬼火于高处箭垛后闪烁。除此之外,别无人迹;亦未闻僧侣所言怪声。

加斯帕静候圆月升起,那抹黄色宛如巨型夜行鸟的眼睛,自幽暗谷底窥视。他审慎前行,向那座阴郁萦绕的城堡进发,因这片地域于他尚属陌生。

即便对攀登娴熟之人,月下攀援亦充满艰险。他数次遇陡壁,不得不重走艰难路途;又常赖矮小灌木与荆棘,方得以在贫瘠土壤中幸免坠落。他气喘吁吁,衣衫褴褛,双手伤痕累累,终于抵达悬崖肩部,即城墙脚下。

他驻足喘息,恢复渐消的气力。自有利地势,他窥见隐匿火焰的苍白反射,在高耸主塔内壁跃动。他听闻低沉杂音,却难辨其距离与方向。时而似自黑色城垛飘落,时而又如从山腹地底传来。

除却这遥远模糊的嗡鸣,夜色死寂一片。风儿似也避开这座可怖城堡。一种无形粘腻的麻痹邪气凝滞在万物之上;苍白肿胀的月亮,犹如巫师女巫的庇护者,在颓塔上洒下远古绿毒,此时寂静甚比时间本身古老。

加斯帕向瓮城迈进,却感一股比疲惫更甚的沉重压迫。无形的邪恶之网不断汇聚,似欲阻其前路。恶心的无形之翼缓缓拍打,沉重地扑面而来。他仿佛呼吸着自无底腐败之渊涌出的浊气。耳畔充斥着无声的嘲笑与威胁,污秽之手似欲将他推回。然而,他低头如逆风而行,终攀上瓮城废墟,踏入杂草丛生的庭院。

此地如显现般荒凉,大多深陷于四壁塔楼投下的深重阴影。近处,黑色银边的建筑群中,一个洞穴般的门洞敞开,正如修士所描述。内里透出惨淡光芒,如沼泽鬼火般苍白诡异。喃喃低语自门中传出,加斯帕隐约可见昏暗内室中黑影急促掠动。

他潜行于远处阴影,沿着庭院废墟绕行一周。虽未见守卫,却不敢贸然接近入口,唯恐暴露行迹。

他来到主塔楼前,上方墙壁透过邻近长楼的裂缝,映出闪烁微光。这开口离地颇高,加斯帕认为这曾为石头阳台之门。破碎台阶攀附墙壁,通向半塌阳台废墟。加斯帕心念一动,或许可以攀上台阶,借此隐秘窥探伊卢尔涅内部。

台阶残缺不全,笼罩于浓重阴影。他小心攀爬,脚下松动的一块破烂石块坠于庭院石板,一度发出巨响,使其惊恐不已。所幸城中之人似未察觉,他稍作停顿,复继续攀登。

他谨慎靠近那光线倾泻而出的巨大参差不齐的开口。蹲伏于仅存的狭窄石台上,他目睹了一幕令人震撼的景象,其中细节之繁复,令他费解良久。

显然,修士们的叙述虽带宗教色彩,却并非夸大其词。纳撒尔几乎拆毁了整个半废弃建筑的内部,为己所用。此等浩大工程,非借诸多魔鬼助手与十数门徒绝不能成。

巨室中的反射炉与火盆闪烁不定,尤以巨石缸中的诡异光芒最为醒目。即便身处高处,加斯帕亦无法窥其中内容,只见一缸溢出白色光晕,另一缸则散发肉色磷光。

加斯帕曾目睹纳撒尔的诸多实验与召唤,对黑魔法的器具了如指掌。在某种程度上,他并非易于惊惶之人;那些与巫师门徒并肩劳作的阴暗怪诞之魔,也难以令他胆寒。然而,当他看到占据中央的那不可思议的巨物时,一股寒意直袭心扉:那是一具百尺长的巨大人骨,绵延超过古堡大厅;其右足正被一群人与魔鬼忙于包裹人肉!

这庞大诡异的骨架,无一处不完整,肋骨如撒旦教堂的拱门,似乎仍因地狱的锻造火焰而炽热。它在明灭不定的光影中,闪烁燃烧,仿佛蕴含反常生命,带着邪恶的不安颤动。巨大的指骨在地上弯曲如爪,宛若即将抓住无助猎物。巨齿咧嘴,永恒地展露残酷讥讽的笑容。空洞的眼窝深如地狱之井,似有无数嘲弄的光芒翻涌,如同阴影中上浮的元素之眼。

加斯帕被这令人震骇的幻象惊呆,仿佛地狱在眼前展开。此后他对某些细节始终难以确定,又对人与助手的具体工作方式记忆模糊。昏暗可疑的蝠状生物在石桶与工作群体间往来穿梭,后者如雕塑家般劳作,用红色浆状物包裹骨足,如同塑造黏土。加斯帕认为,这闪烁着血与火光泽的浆状物,是由那些飞行生物从发出玫瑰光芒的桶中取出,但后来又不敢确定。然而,无人靠近另一桶,那桶苍白的光芒正逐渐衰弱,似乎即将熄灭。

他搜寻纳撒尔那矮小的身影,却在拥挤的场景中难以辨识。这位病重的巫师——若他尚未屈服于那长期如内火般消耗他的怪病——无疑被巨骨遮蔽,或许正从病榻上指挥人魔劳作。

加斯帕被眼前景象所颤慑,未察觉身后破旧阶梯上悄然攀爬的脚步。待他听闻脚跟处碎石叮当,已经为时已晚;他惊恐回首,在一记棍棒般的重击下坠入黑暗,甚至不知自己向庭院跌落的身躯已被袭击者接住。

5. 伊卢尔涅的恐怖

加斯帕从无边黑暗中苏醒,发现自己凝视着纳撒尔的双眼:那如液态夜空与乌木般的眼眸,其中游动着堕落星辰般冰冷邪恶的光芒。一时间,感官混沌,他只能看到这双眼睛,仿佛如不祥的磁石将他从昏迷中拉出。这双眼似乎悬浮虚空,或嵌于一张超出人类认知的巨脸上,在混沌暗影中燃烧。渐渐地,巫师的其他面容和周遭阴森的景象浮现,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他试图抬手抚摸疼痛的头颅,却发现双手被紧缚。他半躺半靠在一个棱角分明的物体上,使其背部隐隐作痛。定睛一看,那是一种炼金炉或密封器,属于散落在城堡地板上的一堆废弃器具。杯状器皿、蒸馏器、蒸馏瓶如巨大葫芦与球体,与铁扣书籍、烟熏大锅和火盆杂乱堆积,构成一幅诡异的画面。

纳撒尔斜倚在东方锦垫上,阴郁金色和闪耀猩红交织成撒拉逊图案。他背靠一张临时搭建的卧榻,凝视着加斯帕,这卧榻由东方地毯和挂毯叠成,其奢华与城堡霉斑斑驳、真菌枯死的粗糙墙壁形成滑稽对比。昏暗的光影在场景中扭曲游移,加斯帕听到身后传来低沉的嗡鸣。他稍稍转头,看到一个石桶,其玫瑰色光晕被如吸血鬼般翅膀的来回飞舞所遮蔽。

“欢迎,”纳撒尔开口,加斯帕从那张痛苦扭曲的面容上,注意到迅速恶化的病情,“加斯帕·杜·诺德竟来看他昔日的老师!“那刺耳、专横的声音如魔鬼般从枯瘦的身躯中迸发,令人心惊。

“我来了,“加斯帕简洁回应,“告诉我,你在进行何等魔鬼勾当?那些被你的邪恶爪牙盗取的尸体,你做了什么?“

纳撒尔那脆弱、垂死的躯体,仿佛被某个讽刺的恶魔附体,在豪华的卧榻上前后摇晃,发出一阵猛烈的长笑,未作他答。

“若你的样子可信,“加斯帕在那恶毒的笑声停止后说,“你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你能为恶行赎罪、与上帝和解的时间所剩无几——就算你还有和解的可能。你正在酝酿什么肮脏可怖的东西,以确保你灵魂的最终沉沦?“

矮人再次被一阵邪祟狂笑所攫住。

“不,不,我亲爱的加斯帕,“他终于开口,“我已缔结了另一种契约,不同于那些懦夫试图讨好天上暴君、恳求宽恕的契约。地狱终将带走我,但它已付出,并将继续付出丰厚的代价。我命不久矣,这是真的,因为我的命运已写在星辰之上:但在死亡中,借撒旦之恩,我将重生,并以巨像之力量,向那些长期憎恨我巫术智慧、嘲笑我矮小身材的亚威隆尼人复仇。“

“你梦想的是何等疯狂?“青年惊骇地问,被纳撒尔枯瘦身躯中迸发的非人类狂热与恶毒,以及从他眼中流露的地狱般光芒所震慑。

“此非疯狂,确为真实。或可谓奇迹,如生命本身。“纳撒尔沉声道,“我的门徒与魔仆正按我指引,以新鲜尸体塑造你所见的巨像骨架。若任其腐朽,不过徒增坟墓污秽。我灵魂将借转生咒语,在此躯壳死后,迁入那巨像之体。我忠仆亦深谙此术。“

“加斯帕啊,若你未曾离开,未曾因所谓虔诚的小心谨慎而退缩,本可共襄盛举,参与此奇迹……倘若你早些窥探至此,我或可善用你的健壮筋骨,如我对其他遭横祸的青年所为。然为时已晚,骨架已成,只待血肉包裹。我亲爱的加斯帕,除将你妥善处置,看来别无他法。幸好,我有城堡地牢一处,虽阴郁,却坚固深邃,乃伊卢尔涅昔日威严领主所建。“

加斯帕闻此可怖不凡的言论,顿时张口结舌。正当他惊骇中搜寻词句,却被身后无形之手擒住。想必是纳撒尔某个暗示的结果,只是他未及察觉。一块厚重的布蒙上双眼,潮湿的霉味扑鼻而来,于裹尸布无异。他被推搡着穿过怪异的杂乱器具,沿狭窄破旧的楼梯蹒跚而下。腐水臭气与蛇类腥膻扑面而来。

他似乎坠入无尽深渊。此时恶臭渐浓,愈加难以忍受。楼梯尽头,铁门在锈蚀铰链上沉闷作响。加斯帕被推向前方,踏上潮湿不平的地面,仿佛无数脚步磨砺而成。

他听闻沉重石板移动之声。随后手腕获释,眼罩褪去,火把摇曳中,脚下地面赫然现出一圆洞,旁为掀起的石盖。未及他回首辨明擒拿者面目,就已被粗暴推入洞中。坠落中黯然无光,过程仿佛永恒,直至他落入浅浅的腥臭水池。在朦胧昏迷中,他听到石板复位的闷响,仿佛丧钟般鸣起。

6. 伊卢尔涅的地窖

寒冷的积水唤醒了加斯帕。他衣衫半湿,发现自己离那粘稠腥臭的水面仅一寸之遥。黑暗中,单调的滴水声不绝于耳。他站起身,庆幸骨骼尚且完好,便开始小心探索。污浊水滴落在发间面颊,脚下泥泞滑腻。蛇形生物顿时发出愤怒的嘶嘶声,以冰冷身躯掠过他的脚踝。

他摸索到粗糙石壁,试图确定地牢范围。空间近乎圆形,无棱无角,难以判断周长。漫游中,他发现一堆斜倚墙边、高出水面的碎石。为求干爽,他驱赶几条愤怒的爬虫,在此安顿下来。这些生物看似无害,可能是某种水蛇,但其湿冷鳞片的触感仍令他不寒而栗。

加斯帕伏坐碎石堆上,思绪流连于此番处境的种种阴郁恐怖。他已洞悉伊卢尔涅那骇异的秘密,纳撒尔那不可想象的可怖亵渎之计。然而,身陷此恶臭深坑,深埋魔鬼盘踞的建筑之下,如入地下墓穴,他却无力警示世人即将降临的威胁。

他背上的食囊从维昂斯出发时已经半空,此刻依然挂在那里;他仔细检查后欣慰地发现,俘虏者并未费心剥夺他的匕首。他在漆黑中啃噬着一块发硬的面包,手抚摸着珍贵武器的柄,在四面环绕的绝望中寻找着一线生机。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黑暗的时光以粘稠河流般的速度缓慢流逝,如同盲目的寂静中爬向地下海洋。唯有不绝于耳的水滴声打破这沉寂,可能是来自多年前曾供应城堡的沉没山泉。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这单调的声响在他半昏迷的意识中,渐渐化为无形小鬼永无止境的阴森窃笑。最终,由于身心俱疲,他陷入了噩梦缠身的冥寐。
 
当他再度醒来时,无法判断外界是白昼还是黑夜;因为同样的死寂黑暗,毫无光线,依然充斥着整个地牢。他察觉到一股稳定气流拂面:潮湿阴冷,如阴曀地窖之息,仿佛在他沉睡时苏醒的神秘活动。他之前未曾注意这气流,而此时,他麻木的大脑被这微弱的暗示突然点燃了一丝希望。显然有某种地下裂缝或通道透入空气;这个裂缝或许能成为逃离地牢的出口。
 
加斯帕起身,循着气流方向蹒跚前行。他忽而绊倒,脚下骨骼嘎吱作响,又勉力稳住身形,才免于跌入蛇影幢幢的粘稠水池中。未及细察障碍物,头顶便传来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一束摇曳的黄光自牢口倾泻而下。他目眩神迷地抬头,只见上方十二英尺处的圆洞上,一只黑手执火把探入。绳索悬着小篮,内有一块粗面包与一瓶酒,缓缓下降。

加斯帕取过食物,篮子随即收回。趁火把未撤、石板未合之际,他匆匆环顾四周。牢房如他所料呈圆形,直径约十五英尺。绊倒他的是具人骨,半卧碎石,半浸污水,因年代久远而褐色腐朽,衣衫早已化作斑斑霉迹。

墙壁千百年渗水,沟壑纵横,连石块也似在缓缓朽坏。在对面的底部,他看到了那个早已预料的开口:一个不比狐狸洞大多少的低矮洞口,懒洋洋的水流缓缓注入其中。目睹此景,他的心沉入谷底;即便水深不可测,这狭窄的洞口也远非人体所能通过。当光线消逝时,他在一近窒息的绝望中,摸索着回到了那堆瓦砾之间。

面包与酒瓶仍紧握在手,他机械地、带着麻木的饥渴啃咬吞咽。少顷,他感觉力气稍复;那酸涩的劣质葡萄酒不仅温暖了他的身体,也许还点燃了他心中那个即将诞生的念头。

饮尽最后一滴酒,他摸索着穿过地牢,来到那个低矮如兽穴的洞口。进入的气流变得更为强劲,他将此视为吉兆。他拔出匕首,开始用刀尖挖掘那半腐烂、正在分解的墙壁,试图扩大开口。他不得不跪在恶臭的淤泥中;水蛇嘶嘶作响的身躯在他工作时,如活绳般爬过他的双腿。显然,这个洞是它们进出这遗忘之牢的唯一通道。

石头在他的匕首下轻易碎裂,加斯帕在逃脱的希望中暂时忘却了处境的骇怖。他无从知晓墙壁的厚度,也不清楚另一侧地下空间的情况与范围;但他坚信必有某种与外界相通的通道存在。

他用匕首盲目地凿挖着松软的石墙,将溅落水中的碎屑一一清理,似乎花费了数小时,甚或数日。渐渐地,他俯身趴下,爬入自己开凿扩大的洞中,如同一只勤勉的鼹鼠,一寸一寸地向前推进。

终于,令他欣喜若狂的是,匕首的尖端突破了阻碍,刺入了空旷之处。他用双手掰开剩余的薄薄石壁;然后,在黑暗中继续爬行,他发现自己可以站直身体,脚下是一片倾斜的地面。

加斯帕伸展僵硬的四肢,小心翼翼地前行。他置身于一条狭窄的地窖或隧道中,伸臂可触两壁。地面向下倾斜,水位渐深,先至膝盖,继而没腰。这处所想必曾是城堡的地下秘道,坍塌的屋顶堵塞了水流。

加斯帕越发沮丧,思忖自己是否只是从骷髅环伺的污秽地牢换到了更为可怖之地。周遭和前方依旧漆黑一片,虽有强劲气流,却裹挟着无尽地窖般的潮湿与霉味。

他时而触摸隧道两侧,踌躇地在渐深的水中前进,突觉右侧一处锐角通向开阔空间。原来是一条交叉通道的入口,其淹没的底部至少平坦,不再深陷那腐臭的死水中。摸索间,他绊上一段向上的台阶。他攀登浅水中的阶梯,很快踏上干燥的石面。

这些台阶狭窄、破损、不规则,全无平台,仿佛无尽的螺旋,盘绕于伊卢尔涅的腹地。它们狭小闷热如坟墓,显然不是加斯帕先前追随的气流源头。他对其通向何处茫然不知;也无法确定是否就是被带往地牢时所经之路。但他坚持攀登,只在长时间间隔后稍作停歇,尽力在死气沉沉、瘴气弥漫的空气中调整呼吸。

终于,在那厚重如墨的黑暗深处,遥远的上方,一种神秘而沉闷的声响开始渗入他的耳膜:那是沉重而反复的撞击声,仿佛巨石不断坠落。仿佛巨石坍塌的轰鸣。这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不祥与凄凉,似乎震动着加斯帕周遭那深不可测的墙壁,以灾厄式的振动传入他脚下的台阶。

他愈发谨慎而警觉地攀登,不时停下倾听。那反复的撞击声愈发响亮,愈发不祥,仿佛就在头顶上方咆哮;聆听者在漆黑的阶梯上蜷缩良久,不敢再向前一步。突然间,声响戛然而止,留下一片紧张而恐惧的寂静。

怀着诸多不祥的猜测,不知前方等待他的是何等巨大的罪恶,加斯帕鼓起勇气继续攀登。再次,在那空洞而凝重的寂静中,另一种声音袭来:隐约而回荡的吟唱,如同某种撒旦式的弥撒或礼拜,带着哀歌般的悲凉韵律,转而化作令人难以忍受的邪恶凯歌。远在他能辨识词句之前,那强烈而邪恶的节奏已让他不寒而栗,其起伏仿佛与某个巨大恶魔的心跳共鸣。

螺旋阶梯回转百次,从那漫长的黑暗中走出,加斯帕被上方流泻而下的苍白光芒刺得眨眼。合唱声以更加洪亮的地狱音浪迎面而来,他辨认出那是一个罕见而强大的咒语,巫师们用它来达成极度邪恶、极度恶毒的目的。当他攀上最后几级台阶时,他惊恐地意识到在伊卢尔涅的废墟中正在上演的恐怖景象。

他小心探头越过城堡地面,见楼梯尽头正是曾目睹纳撒尔不可思议造物的宏大厅堂远角。整个内部已被拆除的建筑尽收眼底,充斥着诡谲光芒——微凸的月华与垂死炼金炉的赤红火焰,还有巫术火盆升起的盘旋多彩火舌交织一处。

加斯帕一时为废墟中充盈的月光所惑。旋即他发现,城堡几乎整面朝向庭院的内墙已被拆除。无疑是通过某种超乎凡人的劳力——或许是借助巫术征召而来——才能摧毁这些庞大的石块,这正是他在地下室攀爬时所听闻的声响。当他意识到拆除城墙的真正用意时,他只觉血液凝固,毛骨悚然。

显然,自他被囚禁以来,已过去整整一日,甚至到了第二个夜晚;因月轮已高悬于那苍白如蓝宝石的穹窿之上。浸润在这寒冷的月华中,那些巨大的容器不再散发出它们诡异而带电的磷光。加斯帕曾见过垂死矮人躺卧的那张撒拉逊织物铺就的榻床,此刻已被火盆与香炉升腾的烟雾半掩。纳撒尔的十个门徒,身着黑与赤的袍服,正在烟雾缭绕中执行着令人作呕的邪恶仪式,吟诵着恶毒而有节律的咒语。

加斯帕如面对幽冥魔影,惊骇望着那庞然大物。它沉眠似巨像,惰性横卧于城堡石板。这造物已非骨架:四肢圆润成凸起的巨大肌肉,宛如圣经中的巨像;躯干似不可逾越的高墙;胸膛宽阔堪比平台;手掌足以碾碎凡人。然而,巨怪侧脸在倾泻而下的月光中清晰可见,竟是那撒旦矮人纳撒尔的面容——虽被放大百倍,却仍具有不可平息的疯狂与恶意!

那巨大胸膛似有起伏;巫术仪式一瞬停歇,加斯帕耳闻一声强劲呼吸。那巨物侧面可见的双眼紧闭着,眼睑却如巨幕轻颤,仿佛怪物将醒;那舒展的手上,手指如死尸般苍白泛蓝,在城堡石板上不安抽动。

难言的恐惧攫住观察者;然而,这惊惧亦不足驱使他返回那令人作呕的地窖。他心怀犹豫与战栗,沿城堡墙根那片墨色阴影中潜行。

前行中,他透烟雾褶皱,瞥见纳撒尔萎缩身躯,苍白静卧于东方躺椅。矮人似已离世,或坠入死亡前的昏迷。忽而,合唱再起,吟诵可怖咒语,在撒旦般的胜利中愈发高亢;烟雾如地狱云霭,盘旋环绕巫师,再度遮蔽那东方躺椅和其上如尸体般的占据者。

难以衡量的邪恶笼罩四周。加斯帕心感那可怖灵魂正在转生,为越发强烈、近乎亵渎的礼仪所召唤,即将降临——或早已开始。他发掘那呼吸的巨像似有动静,如浅眠中翻身的人。

转瞬,那高耸巨大的卧躯已挡在加斯帕与吟唱巫师之间。他们未察加斯帕的存在;此刻他奋力飞奔,毫无阻碍地抵达庭院。自此,他不复回首,就如遭魔鬼追逐,沿伊卢尔涅下那陡峭多裂的斜坡疾速逃离。

7. 巨像降临

死者不再出走后,恐惧仍蔓延笼罩着亚威隆尼大地。这种恐惧宛如地狱阴影,如同丧葬气息,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天象现出种种诡异不祥之兆:火焰般的流星划过东方山巅;南方天际,一颗彗星连续数夜以其璀璨胸膛扫过星空,随后消失无踪,留下灾祸瘟疫的预言在人们心中萦绕。白昼时分,空气沉闷压抑,碧空如被白炽烈焰灼烧。远处地平线上,阴云翻滚,闪电如长矛般挥舞,仿佛某支泰坦军队正在围城。一场疫病,似是由巫师咒语引发,在牛群中肆虐蔓延。这些征兆与奇事给本已疲惫不堪的民众雪上加霜,他们日日生活在对地狱阴谋的恐惧之中。

然而,除了加斯帕·杜·诺德,无人知晓这潜伏的威胁究竟以何种形态爆发。加斯帕在新月之下仓皇逃向维昂斯,唯恐随时听见巨大追赶者的脚步声,他认为即便警告沿途城镇村庄也是徒劳。诚然,即便得到警告——人们又能在何处躲避那可怕之物?它由地狱与被掠坟墓融合而生,如巨像般行走,将咆哮的愤怒降临于这备受蹂躏的世界。

于是,整整一夜,以及随后的一整天,加斯帕·杜·诺德带着地牢干涸的泥浆,衣衫被荆棘撕碎,如同疯子般穿梭于强盗与狼人出没的茂密森林。西沉的月光在他奔跑时于古老阴郁的树干间闪烁;黎明以其探寻的苍白箭矢追逐着他。正午的烈日如炉火般倾泻而下,仿佛要将他升华成光;他破烂衣服上凝固的污垢再次被汗水化作泥浆。但他仍继续着这被噩梦驱使的旅程,一个模糊而似乎毫无希望的计划在他脑海中成形。

与此同时,清晨时分,几位熙笃会的修士以惯常的警觉注视着伊卢尔涅的灰色城墙,继加斯帕之后,他们成为首批目睹巫师创造的可怖怪物的人。他们的叙述或许略带虔诚的夸张;但他们发誓,巨像突然从瓮城废墟中崛起,露出腰部以上的庞大身躯。伴随着他的出现,长舌般的火焰突然跃起,恶魔谷中喷发出旋转升腾的漆黑烟雾,如同沸腾的沥青。巨像的头颅与高耸的主塔顶部齐平,他伸展的右臂如一道暴风云横亘在新升的太阳前。

修士们跪倒在地,以为魔王亲临,以伊卢尔涅为深渊门户现世。随即,穿过一英里宽的山谷,他们听到一阵雷鸣般的魔鬼笑声;巨像一步跨过堆积的瓮城,开始下降那陡峭嶙峋的山坡。

当巨像逼近时,他从一个山坡跃至另一个,其面容显然属于某个对亚当子孙怀有深仇大恨的魔王。他的头发纠结成一簇簇,如黑蟒般在身后飘动;裸露的肌肤呈青灰色,苍白如尸体,带着死者的肌理;然而在这表象之下,泰坦般的巨大肌肉起伏如波。那双圆睁的眼睛如无盖的大锅般燃烧,仿佛被无法测量的深渊之火所点燃。

他来临的消息如恐惧的狂风席卷修道院。许多修士认为谨慎乃虔诚之上选,纷纷躲入石砌地窖和拱顶。有些人蜷缩在小屋中,喃喃自语,向诸圣徒发出语无伦次的恳求。还有一些最为勇敢者,结伴前往小教堂,跪拜在巨大十字架上的木制基督像前虔诚祈祷。

贝尔纳和斯蒂芬,此时已从惨遭殴打的重伤中恢复,唯有他们敢于观察巨像的进发。当他们在那庞大面容中认出邪恶矮人的相貌时,恐惧难以言喻地增加了——那矮人曾主持伊卢尔涅的黑暗、不洁活动;巨像下山谷时的笑声,如被暴风裹挟的回响,荡漾着那可憎的狂笑,曾伴随他们从那鬼魅缠身的堡垒狼狈逃离。然而,对贝尔纳和斯蒂芬而言,这似乎仅意味着那矮人,无疑是个真正的恶魔,选择以其本真形态现身。

巨像驻足于幽谷之底,其身影与修道院遥遥相对。他那燃烧着地狱烈焰的双眼,与贝尔纳和斯蒂芬窥视的窗棂齐平。突然,一阵可怖的笑声从他喉间迸发,如同地底深处的隆隆回响。他俯下身躯,一把抓起数块巨石,仿佛它们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鹅卵石。随即,他开始向修道院投掷这些巨石,它们撞击墙壁的声响,恍若战场上巨型投石机的轰鸣。尽管坚固的建筑在这猛烈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却仍顽强地屹立不倒。

紧接着,这庞然大物双手扣入山坡,扯出一块深深嵌入地底的巨岩。他将这块足以摧毁城墙的岩石高高举起,朝着修道院的顽固壁垒掷去。刹那间,小教堂的一整侧墙轰然倒塌。后来人们在废墟中发现,那些曾在此祈祷的信徒,连同他们敬爱的木雕基督像,都化作了一滩血肉模糊的残骸。

完成这番毁灭后,巨像似乎对如此渺小的猎物失去了兴趣。他转身离开这座饱受蹂躏的修道院,宛如一个由魔鬼孕育的歌利亚,咆哮着向亚威隆尼广袤的山谷进发。

在巨像远去之际,贝尔纳和斯蒂芬仍在窗口凝视。这时,他们注意到了先前未曾察觉的细节:一个由粗糙木板搭建的巨大篮筐,悬挂在巨像宽阔的双肩之间。篮中竟载有十个人——那是纳撒尔的门徒与助手,此刻他们如同小贩包裹中的玩偶或木偶般,任由巨像摆布。

关于这个巨像后来的游荡与破坏,在亚威隆尼大地上流传着百余则传说。这些故事中的恐怖与邪恶,前所未有,甚至在这片长期备受魔鬼侵扰的土地上也堪称绝无仅有。

伊卢尔涅山脚下的牧羊人望见巨像来临,便惊恐万状地带着轻捷的羊群逃往最高的山脊。对于这些微不足道的生灵,巨像几乎懒得理会,只是在它们来不及逃离时,如同碾压蝼蚁般将其踩成肉泥。他沿着伊索伊勒河的发源溪流前行,最终来到了广袤森林的边缘。据说,就在这里,他徒手拔起一棵参天古松,轻易折断其粗壮枝桠,将其削成一根巨大的棍棒,此后便以此为武器。

这根比攻城锤还要沉重的棍棒,很快就将森林外围的一座路边神龛砸成得稀碎。在他的必经之路上,有一个小村落不幸遭遇。他大步流星地穿行而过,击碎房屋屋顶,推倒村落围墙,将村民踩踏在巨足之下。

那一整天,巨像如同醉酒的独眼巨怪,在疯狂的破坏欲驱使下四处游荡。就连最为凶猛的森林野兽也在他面前惊恐逃窜。狼群在猎捕途中丢下猎物,恐惧嚎叫着退回岩石洞穴。森林贵族的凶悍黑色猎犬不敢与之对峙,只能在狗舍中瑟瑟发抖。

他如雷的笑声,他狂风暴雨般的咆哮,远传数里。人们远远望见他的身影,纷纷逃离或竭力隐匿。设防城堡的领主召集武士,升起吊桥,如同准备迎战一支军队般戒备。农民们躲进洞穴、地窖、废弃的井中,甚至藏身于干草堆下,祈盼他会视而不见地经过。教堂内挤满了寻求十字架庇护的难民,他们认为撒旦本尊,或是他的某个得力助手,已经出世,意图蹂躏荒废这片土地。

那巨像游荡时,声如夏雷,不绝于耳地吐露着狂乱诅咒与亵渎之词。人们听闻他以训诫示范之态,对背上携带的黑衣人物说话,宛如师长对学生。认识纳撒尔的人,则惊觉那巨大面容与肿胀嗓音有种俨然相似感。一则传言四起,说那矮小巫师借由与恶魔的契约,将灵魂转移至这庞大身躯;携弟子归来,向曾经嘲笑轻蔑他的世界倾泻无尽怨恨。这可怖化身的诡异起源亦被传颂;据闻巨像公然宣称自己的身份。

详述归罪于这横行之巨像的种种恶行,恐怕会令人不忍卒读……据说有逃难者——大多为神父和妇女——被他捉住,如孩童撕虫般肢解……还有更令人发指之事,再次不便提及……

目击者诉说他如何追捕拉弗雷奈领主皮埃尔【*】。领主正率众狩猎高贵雄鹿,却被巨像赶上并一手擒获人马,他将其高举过树梢,在经过拉弗雷奈城堡时掷向花岗岩壁垒。随后又将那追捕的红鹿掷去。被撞击的血迹长留石壁,秋雨冬雪难以洗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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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巨像所犯下的亵渎和渎神行为,亦有无数传言:他将一个木制的圣母像抛入希梅上方的伊索伊勒河,用人类肠子将其绑在一个臭名昭著的亡命之徒那穿着盔甲的腐烂尸体上;他亲手从未经祝圣的坟墓中挖出布满蛆虫的尸体,将其掷入佩里贡本笃会修道院的庭院;更有甚者,他竟将圣泽诺比教堂【*】连同其中的神父和会众一起,埋在一座由附近农场所有粪堆堆积而成的恶臭山丘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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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巨像倒伏

巨像来回游荡,以不规则、醉酒般的曲折路线,从饱受蹂躏的国土的一端到另一端,从一侧到另一侧,不知疲倦地迈步,宛如被某个无法平息的恶作剧和杀戮恶魔附身。他身后留下一道不断延伸的破坏、掠夺和屠杀的带状区域,如同收割者身后的长长麦茬。太阳因村庄燃烧的浓烟而变得漆黑,当其凄凉地沉入森林彼端时,人们仍能在暮色中看到他的身影移动,仍能听到他那疯狂、如暴风骤雨般的狂笑声在远处隆隆作响。

加斯帕·杜·诺德在日落时分接近维昂斯的城门,在他身后,透过古老森林的缝隙,他瞥见那可怕巨像远处的头部和肩膀,只见他沿着伊索伊勒河移动,时而弯腰,似在进行毛骨悚然的勾当。

加斯帕虽身心俱疲,却仍奋力加快脚步。然而,他笃信那魔物不会在次日前冒犯维昂斯——那座为纳撒尔深恶痛绝的城邑。巫师矮人那阴毒的灵魂,沉醉于几近无边的毁灭欲望,定会将这终极的复仇之举推至明日,而在这漫漫长夜中继续肆虐远郊村落与荒僻乡野。

加斯帕虽一身褴褛,污秽不堪,几近面目全非,却仍被城门守卫毫不犹豫地放行。维昂斯此刻已是人声鼎沸,远近乡邻纷纷逃至这座固若金汤的庇护所;即便形迹可疑之徒,亦不被拒于城门之外。城墙之上,弓箭手与长矛手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抵御那巨像的入侵。弩手高踞城门之巅,投石机则沿着城墙周围,每隔一段便布置一座。整座城池如同一个躁动的蜂巢,喧嚣震天。

街道上弥漫着一片歇斯底里与混乱。惊恐苍白的面孔在无序的人流中起伏如潮。火把在渐浓的暮色中闪烁不定,仿佛冥界升起的巨翼,投下不祥的阴影。空气中充斥着无形的恐惧,如同一张令人窒息的巨网。加斯帕穿梭于这片狂乱的喧嚣之中,如精疲力竭却不屈不挠的泳者,顶着永恒而黏稠的噩梦之潮,艰难地向他的阁楼挪动。

后来的进食,他几乎全无印象。他身心俱疲,已经超出极限,他甚至没有脱下那泥浆僵硬的破衣,便倒在床榻上,沉沉睡去,直至子夜与黎明交接时分才从昏沉中醒转。

他睁眼时,只见一轮凸月的苍白光辉透窗洒落;起身后,他将余下的夜晚倾注于某种神秘莫测的准备之中,他笃信,唯有如此,才能对抗纳撒尔那个魔鬼般的造物。

在西沉月光与一支昏黄烛火的映照下,加斯帕焦头烂额地忙碌着。他将各种常见的炼金材料融会贯通,经过一番繁复而神秘的炼制,终成一种深灰色粉末,这正是他曾多次目睹纳撒尔使用的秘方。他推断,那由亵渎死者而生的巨像,仅凭一个亡故巫师的灵魂驱动,定会受此粉末影响。纳撒尔常用此物使复活的尸骸重归安息。若将粉末撒入此类死尸的鼻孔,便能使其平静地回到坟墓,重新沉入死亡的永眠。

加斯帕调制了大量混合物,深知仅仅一小撮远不足以使那庞大的坟场怪物安息。当他念完那晦涩可怖的咒语,这配方将从中汲取大部分魔力时,他摇曳的烛火已被破晓的微光所吞没。这个召唤阿拉斯托耳和其他邪祟的咒语,他虽心存芥蒂,却不得不用。他深谙此中奥秘:唯有以魔法对抗魔法,别无他途。

晨光微曦,维昂斯城中恐惧重重。加斯帕心有所感,那个复仇的巨像,据传整夜以非人的毅力和魔鬼的精力在亚威隆尼四处游荡,定会在黎明时分逼近这座他深恶痛绝的城池。他的预感很快得到印证;方才完成那神秘的劳作,街道上便传来愈演愈烈的喧嚣,在惊恐的尖叫声之上,远处隐约传来巨像的咆哮。

加斯帕深知时不我待。若要寻得一处有利地形,将粉末撒入那百尺高巨像的鼻孔,他必须迅速寻见。城墙甚至大多数教堂尖塔,都难堪大任。稍作思忖,他便确定唯有矗立于维昂斯中心的大教堂,其屋顶方能让他成功迎击入侵者。城墙上的武士几乎无力阻挡怪物的入侵和肆虐,他心知肚明。世间武器难伤如此庞然大物;即便是寻常大小的尸体,若以此法复生,纵使箭如雨下、长矛刺穿,亦难阻其寸步。

他急忙将大量粉末装入一个硕大的皮囊,挂于腰间,随即融入街上惊慌失措的人潮。众多市民正奔向大教堂,欲寻求其庄严神圣的庇佑;他只需随波逐流,任由恐慌驱使的人流裹挟前行。

大教堂中殿挤满了虔诚的信徒,神父们正主持庄严的弥撒,声音时而因内心的恐慌而颤抖。加斯帕悄无声息地穿过那苍白绝望的人群,寻得一段蜿蜒的楼梯,盘旋通向那由石像鬼守护的高塔屋顶。

他在此安置下来,蜷缩于一尊猫头鹰状石像之后。从这制高点望去,越过层叠的尖顶与山墙,他看到了正在逼近的巨像,其头颅与躯干已高出城墙。即便在这般距离下,仍可见一片密集的箭雨迎向怪物,然而它似乎连停顿片刻拔出利箭的兴致都欠奉。投石机掷出的巨石不过如鹅卵石般轻飘;重型弩箭刺入血肉,也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碎屑。

无物可阻其去路。一队长矛手奋力抵抗,却被它挥舞的那根七十尺长松树棍棒一击横扫,如蝼蚁般从东门上方的城墙坠落。随后,巨像攀越城墙,长驱直入维昂斯城中。

这庞然大物发出咆哮,狂笑不止,宛若失心疯的独眼巨像,在狭窄的街巷中横行霸道。两侧房屋不过堪堪及其腰际,任何来不及逃窜的可怜生灵都被无情碾压。他挥舞着那根巨棒,以惊天动地之力摧毁屋顶。左手随意一挥,突出的山墙便应声而断;轻轻一推,教堂尖塔便轰然倒塌,钟声在坠落时发出凄厉的哀鸣。他所到之处,尽是歇斯底里的尖叫与绝望的哀嚎。

如加斯帕所料,这巨像径直朝大教堂而来,仿佛这座宏伟建筑正是他倾泻恶意的最佳靶子。

街道早已人去楼空,然而这怪物似乎铁了心要将藏匿的人们揪出并碾碎。他挥动棍棒如同攻城锤,所过之处,墙壁、窗户、屋顶尽数粉碎。他身后留下的是难以言喻的狼藉与废墟。

须臾间,他已逼近加斯帕所伏的大教堂塔楼。他的头颅与塔楼齐平,眼中喷射着如同燃烧的硫磺井般的火焰。他咧嘴露出如钟乳石般的獠牙,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随即,他以如雷贯耳的声音喝道:

“呵!你们这些软弱无能之神的可悲牧师与信徒!在纳撒尔大师将你们扫进混沌之前,速速现身跪拜!”

就在此刻,加斯帕以无与伦比的勇气,从藏身之处一跃而出,直面这狂暴的巨像。

“靠近些,纳撒尔,若真是你的话,你这亵渎坟墓的卑劣之徒,”他挑衅道,“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那庞大的面孔上闪过一丝惊愕,暂时冲淡了魔鬼怒火。巨像低头凝视加斯帕,仿佛半信半疑,放下了高举的棍棒,走近塔楼,直到他的脸与那无畏的学生仅咫尺之遥。当他似乎确认了加斯帕的身份后,狂怒再次涌上心头,地狱火焰充斥双目,五官扭曲成一副恶魔面具。他的左臂以一个惊人的弧度抬起,颤抖的手指可怖地悬于青年头顶,如秃鹫般迅速下降,在正午阳光里投下一片漆黑的阴影。加斯帕看到死灵法师门徒苍白惊恐的脸庞,他们从巨像肩上的木板篮子里探出头来,偷偷窥视。

“竟是你吗,加斯帕,我那背信弃义的门徒?”巨像如暴风骤雨般怒吼,“我还以为你正在伊卢尔涅地底的牢狱中腐朽呢——谁曾想,你竟栖身于这座可憎大教堂的顶端,而我正欲将其夷为平地!……哎,我的好加斯帕啊,你若安分守己地留在我丢下你的地方,岂不更为明智?”

巨像言语间,其呼吸宛如墓穴中涌出的浊流,扑面而来。那双巨掌,指甲漆黑如铁锹,威胁地在空中盘旋,意欲将加斯帕生吞活剥。加斯帕早已悄然松开腰间皮囊,打开袋口。此刻,当那抽搐的手指向他袭来之际,他将囊中之物尽数倾倒于巨像面上。细腻的粉末腾起一片灰暗云雾,遮蔽了那狰狞的双唇与颤动的鼻孔。

他忐忑不安地观察着变化,深恐这粉末终究难敌纳撒尔那高深莫测的邪术与魔力。然而,奇迹降临,当怪物吸入飘浮的尘雾时,那深邃眼眸中的邪恶光芒竟如烛火般熄灭。巨像高举的手臂险些扫中蜷缩的青年,却无力地垂落身侧。那巨大而扭曲的面具上,愤怒如同从死者脸上褪去般消散。巨木棍棒轰然坠地,震荡空寂的街道。巨像步履蹒跚,双臂无力下垂,转身背对大教堂,沿着他肆虐的痕迹,踉跄离去。

他边走边喃喃自语,宛如梦呓。听者无不发誓,那声音不再是纳撒尔那雷霆万钧般可怖的咆哮,而是众多亡魂的呢喃,其中隐约可辨某些被掠夺之死者的音容。纳撒尔自己的声音,此刻已不比生前更响亮,却在这纷繁的絮语中时而响起,似在愤怒地抗议。

巨像如来时般攀上东墙,在接下来的数小时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他不再发泄那地狱般的愤怒与怨恨,而是在寻找——人们如是猜测——那数百具被亵渎掠夺的尸体原本安息之所。从一处墓地到另一处,穿越整个国土;然而,这硕大的死亡之躯始终找不到可以安歇的坟墓。

日暮时分,远方天际泛起血色,人们望见巨像伫立于地平线上,双手在伊索伊勒河畔的松软平原上掘土。在那里,他为自己挖掘了一座举行坟茔,躺下,再也没有起来。据信,纳撒尔的十个门徒,无法从篮子里脱身,被碾压在那庞大的躯体之下;此后,再无人见其踪影。

多日以来,没人敢靠近那具庞大尸骸所在之处,任其暴露于自掘的坟穴中。于是,这怪物在盛夏烈日下急剧腐烂,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为亚威隆尼这片土地带来瘟疫横行。待到秋日降临,臭气稍减,那些胆敢前往探查的人无不发誓,他们听闻纳撒尔的声音仍在愤怒抗议,自那乌鸦栖息的庞大躯体中传出。

至于加斯帕·杜·诺德,这位拯救了整个省份的英雄,据传他享有盛誉,安享天年。在这片土地上,他是唯一一位始终未曾招致教会不满的巫师。

This post has been edited by Peco: 2024-07-01, 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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