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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 紫色帝王, 关于蝴蝶的伪科学
Roman Hook
2024-07-02,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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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urple Emperor

紫色帝王


作者:罗伯特·W·钱伯斯(Robert W. Chambers)
译者:浪漫之钩

或许一段美好的回忆,更是,

更真切的幸福。

A.德·缪塞[注]

[注:阿尔弗雷德·德·缪塞(Alfred de Musset, 1810-1857),法国诗人,引文出自他的诗作《Souvenir》。]


I.

紫色帝王静静地看着我。我又抛了一次,把防水钓线再旋出去六英尺,接着,当丝线嘶嘶响着飞越空中,远远划过池塘表面,我看见自己那三只飞虫落在水上,就像漂浮的蓟种子[注]一样。紫色帝王讥笑起来。

[注:thistledown,蓟和蒲公英类似,种子上长有冠毛,飞出去后像是蚊虫。]

“你瞧,”他说,“我说的没错吧。在布列塔尼,没有一条鳟鱼会游上来咬带着尾巴的飞虫。”

“在美国是那样的,”我回答说。

“哼!就美国罢了!”紫色帝王评论道。

“可鳟鱼在英国也会上来叼长尾巴的虫饵的,”我激烈地坚持着。

“我需要在乎英国的动物或者人怎么做事吗?”他质问道。

“你根本不在乎任何事,除了自己,以及你那些扭动的幼虫,”我从未像现在这么恼火过。

紫色帝王抽了下鼻子。宽大无须的、晒黑的脸孔上,露出了那种经常激怒我的固执表情。也许他戴帽子的方式更增强了激怒的效果:两边带翅的帽檐贴着耳朵,两条小小丝带伸出银质的搭扣,悬在前方,摇摆、翻滚在每一缕琐碎的微风下。狡诈的眼睛,尖端锐利的鼻子,都和那张肥胖的红脸蛋完全不协调。与我目光相接时,他发出嘿嘿窃笑。

“在莫尔比昂,没有一个人比我更了解昆虫——在菲尼斯泰尔[注]也是同样,”他说。

[注:莫尔比昂和菲尼斯泰尔是法国布列塔尼地区相邻的两个省。]

“红色上将(the Red Admiral)懂的跟你一样多,”我反驳道。

“并没有,”紫色帝王愤怒地回答。

“而且论蝴蝶收藏品的数量,他是你的两倍多,”我补充着,沿溪流向下走去,来到了一个正对着他的位置。

“是啊,是吗?”紫色帝王嘲讽道。“好,那我来告诉你吧,达雷尔先生(Monsieur Darrel),在他所有的藏品中,缺少一个样本,仅仅那么一个样本,就是那种极致瑰丽的蝴蝶——紫闪蛱蝶(Apatura Iris),也就是大众熟知的‘紫色帝王’。”

“布列塔尼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我扫视着闪闪发亮的河水;“但不过是因为,你碰巧成了莫尔比昂唯一曾捕获过一只‘紫色帝王’的人,这并不代表说,你就成为了鲑钓虫饵界的权威。你凭什么说,布列塔尼的海鳟(sea-trout)就不会去碰带尾巴的虫子?”

“就是这样,”他回答。

“为什么?明明有很多蜉蝣在溪流旁边飞。”

“让它们飞去吧!”紫色帝王叫嚷着,“你不会见到有一条鳟鱼碰它们。”

手臂垂了下来,不过我把手里的竹制钓竿抓得更紧了,我侧着身子,蹚着水一步步踏进河中,水塘的一头开始搅起了波纹。夏日的微风里,有只硕大的绿蜻蜓游移着飞了过来,停在池面上悬浮了一段时间,晶莹透亮,如一块绿宝石。

“好机会!你的捕蝶网呢?”我隔着流水呼喊道。

“捕什么?那蜻蜓?我都有几十只了——碧伟蜓(Anax Junius)、红蜻蜓(Drury);这一只是典型品种,后翅的臀角[注]为雄性特征、圆形;胸部带有——”

[注:anal angle,昆虫翅膀边缘上靠近尾部的突出夹角。]

“够了够了,”我暴躁地说。“难道没有你这一下卖弄学问,我就会认不出半空中的一只昆虫了吗?那你能不能告诉我,用简单的日常法语告诉我,这个小飞虫是什么——这一只,正从我身边的鳗草上擦过去的这只?看,落在水上了。”

“哼!”紫色帝王讥讽地说,“那是只Linnobia annulus[注]。”

[注:应该是Lenophila,一种带花纹的小型蝇类。可能主角不熟悉科学名词,听成了Linnobia。]

“那是只什么?”我追问道。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池塘里突然出现一阵激烈的水花,虫子不见了。

“嘿!嘿!嘿!”紫色帝王吱吱笑道。“我没告诉你,鱼有自己的行事规律吗?是条海鳟。希望你没能把他钓到手。”

他收起了捕蝶网、标本盒、氯仿瓶和氰化物罐子[注]。随后,他站起身,挥手一甩将盒子扛在肩头,又把毒瓶塞回那件镶有银纽扣的丝绒外套的口袋里,接着点燃了烟斗。最后这一步动作,是一场消磨人意志的盛大表演,因为紫色帝王和所有布列塔尼村夫一样,抽的是那种如显微镜一般精细的布列塔尼烟斗,找齐用具要花十分钟,装烟草要花十分钟,打火要花十分钟,抽完只需十秒钟。带着真正的布列塔尼式呆板,他进行了这一整场庄严的仪式,往空气中喷了三口烟,回味无穷地抽吸着他的尖头鼻子,然后便摇摇晃晃地走开,回了我一句反讽的俏皮话“再见,祝美国佬全体不平安!”

[注:氯仿和氰化物可将捕获的昆虫毒死,用于制作标本。]

我看着对方走出视野,不禁忧伤地想起那个年幼的女孩,原本美好的人生被这家伙搞成了人间地狱——莉丝·特雷弗(Lys Trevec),紫色帝王的侄女。虽然她从未承认,但我们都知道,她柔软、圆润的手臂上那些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代表着什么,而每当紫色帝王晃晃悠悠地走进格鲁瓦客栈(Groix Inn)的小餐厅,此时我总能痛心地看见,害怕的神情浮现在女孩的眼中。

大家都说,这人经常让侄女饿肚子。女孩否认此事。玛丽·约瑟夫(Marie Joseph)和芬恩·勒罗卡('Fine Lelocard)曾经看到男人打她,就在鸟类放生仪式的第二天,因为她解放了紫色帝王前一天粘到的三只灰雀。当时我问莉丝这是不是真的,结果那一周的剩余几天里,她一直拒绝跟我说话。对此,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如果紫色帝王不贪财的话,我大概永远都不会碰见莉丝,但他无法抵挡我每周付的那三十法郎的诱惑;从此,莉丝一整天的时间都在为我摆造型,开心得像一只落在粉色树篱上的朱顶雀(linnet)似的。尽管如此,紫色帝王却很讨厌我,时常威胁说要把莉丝赶回屋里,重新忙她那架枯燥的亚麻布纺车去。此人还非常多疑;早已证明,苹果酒对大多数布列塔尼人的冷静情绪来说都是致命的,而他只要咽下区区一杯,就会开始砰砰乱敲那张长长的、褪色的橡木桌子,大喊大叫地臭骂我,臭骂伊夫·特雷克(Yves Terrec),臭骂红色上将。我们就是世界上他最痛恨的三个对象:我嘛,因为我是个外国人,而且对他和他的蝴蝶满不在乎;至于红色上将,因为这是他在昆虫学界的一位竞争对手。

痛恨特雷克则另有缘故。

红色上将,那是个有点干瘪的可怜虫,戴着一颗校准得很差的玻璃假眼,酷爱白兰地。他得名于一种蝴蝶,在他的收藏品中占据核心地位的那一种。业余爱好者称作“红色上将”,昆虫学家称作优红蛱蝶(Vanessa Atalanta),这为人所熟知的蝴蝶,最终诱发了一场丑闻,传遍了法兰西和布列塔尼的昆虫学界。因为红色上将从这些常见样本里挑了一只,借助化学药剂,将其染成亮黄色,然后谎称这是极其罕见的南非样本[注],一甩手转卖给了一名轻易就上当的收藏家。然而,只过了一个月,靠这桩下流勾当赚到的五十法郎钞票就没了,那位愤慨的爱好者控告他给自己造成了损失,打官司拿回了这笔钱;行骗者在坎佩莱(Quimperlé)的监狱里蹲满一个月后,再度出现在小村庄圣吉尔达斯(St. Gildas),阴郁而焦渴,燃烧着复仇的怒火。当然,从此我们管他叫“红色上将”,他也压制着心中的暴怒,接受了这个名字。

[注:洛夫克拉夫特、海泽尔·希尔德《有翼死神》。]

另一边,紫色帝王手段正当地收获了他尊崇的名号,凭借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一个独一无二的样本:那只美丽的蝴蝶,紫闪蛱蝶,或者按业余爱好者的称呼,叫紫色帝王——在整个菲尼斯泰尔,连同莫尔比昂,唯一的一次,采集到这种蝴蝶的样本——将之捕获,并活着带回家中的人,殊荣属于约瑟夫·马利·格洛内克(Joseph Marie Gloanec),正是此后一直广为人知的这位“紫色帝王”。

当这只珍稀蝴蝶被捕获的消息传开时,红色上将简直要发狂了。有一个星期,他每天都快步疾奔冲向格鲁瓦客栈,紫色帝王与侄女就住在那儿。他带着显微镜,跑过来对着那只新捕到的稀有品种蝴蝶反复检查,希望能查究出其中的骗术。但这个样本确实是真品,他再怎么透过显微镜邪恶地窥视,都是徒劳的。

“上面没有化学药剂,上将,”紫色帝王咧嘴笑道;而红色上将狂暴地嚷嚷了起来。

对布列塔尼和法兰西的科学界而言,在莫尔比昂捕获一只紫闪蛱蝶,意义无比重大。坎佩尔(Quimper)博物馆提出想购买这只蝴蝶,然而,紫色帝王虽然是个守财奴,却同时也是个蝴蝶收集狂,他对博物馆的馆长回以嘲笑。布列塔尼也好,法国也好,有人询问情况,有人热烈祝贺,来自东西南北各地的信件,都一齐向他涌来。法国科学院授予了一道嘉奖,巴黎昆虫学会也邀请他成为荣誉会员。作为一个布列塔尼村夫,一个在这方面非比寻常地顽固的家伙,这些荣誉并没有打扰到他的淡定;但当小村镇圣吉尔达斯把他选作镇长的时候,按照布列塔尼人在这种状况下的习惯,他离开自己的茅草屋,来到小小的格鲁瓦客栈,过上了行政人员的生活,从此,他的脑袋也彻底发昏了起来。当着镇长,治理一个大约有一百五十人的村落!这简直是个帝国!于是,紫色帝王精神承受不了了,他人生的每晚都在恶毒地往自己体内灌酒,像个野蛮的老混蛋一样虐待侄女莉丝·特雷弗,并无尽地重提那次捕获紫闪蛱蝶的经历,搞得红色上将几近抓狂。当然,他拒绝讲述自己是在哪儿抓到蝴蝶的。红色上将沿着他的足迹暗中搜索,然而毫无结果。

“嘿!嘿!嘿!”紫色帝王唠叨着,下巴贴在一杯苹果酒上;“昨天早上,我看见你在圣吉尔达斯的灌木丛里四处钻来钻去。所以,你认为自己能找到下一只紫闪蛱蝶,就靠跟在我后面追?没用的,上将,没用的,明白吗?”

红色上将胆怯起来,流露出屈辱与嫉妒,但第二天他就着实卧床不起了,因为紫色帝王带回家的,不是蝴蝶,而是个活的蛹,如果成功孵化的话,就会变成完美的新样本,又一只极度珍贵的紫闪蛱蝶。这是最后一根稻草。红色上将把自己关在了他那间小小的石头屋里,几个星期过去,现在任何人都见不到他,除了芬恩·勒罗卡。这位女仆每天早晨会给他带去一条面包,以及一尾鲻鱼或是龙虾。

红色上将从圣吉尔达斯的社交圈子里隐退,这件事在紫色帝王内心激起的反应,最初是讥笑,最终却是怀疑。对方会不会是在策划什么阴谋?是不是又在拿化学药剂做什么试验,或者在实施某项更隐秘的计划,一项目标是使紫色帝王身败名裂的计划?每天一次,邮差洛克斯(Roux)会背着邮包徒步走到村里,从巴纳莱克(Bannalec)的邮局过来,不管走哪条路都需要十五英里的路程。这天,他送来了好几封可疑的信件,上面贴着英国邮票,是寄给红色上将的;第二天,有人注意到上将出现在窗前,仰头朝着天空露出了笑容,而且还在搓着双手。这次现身后,又过了一两夜,那天邮差曾把两个包裹暂时寄放在格鲁瓦客栈里一会儿,当时他走到对面,去找我一起喝了杯苹果酒。紫色帝王正在餐厅里四处闲逛,打探着一切跟他根本没关系的事情,他走到包裹前,检查邮戳和地址。其中一包是方形的,很沉,感觉像是本书。另一包也是方形的,但却非常轻,像是个纸板箱。看地址都是给红色上将的,贴的还都是英国邮票。

当邮递员洛克斯回来的时候,紫色帝王试图盘问盘问他,但可怜的小邮差对那两个包裹的内容一无所知,他带着它们拐过街角,走向了红色上将的小屋。这之后,紫色帝王点了杯苹果酒,故意把自己灌醉,直到莉丝走了进来,含泪将他扶回了房间。这时,他开始恶语谩骂,变得极其的粗暴,导致莉丝只能向我求援起来,我过来马上搞定了这个麻烦,没有多费口舌。这件事紫色帝王也记得,他至今还在等机会找我算账。

这已经是一周前的事了,一直到今天,他才肯屈尊同我说话。

整个星期,莉丝都在给我当模特,今天是周六,而我也有点懒了,于是我们决定稍作放松。莉丝要去相邻的村子圣朱利安(St. Julien),拜访她娇小的黑眼睛好友伊维特(Yvette),找对方聊聊家常琐事;我则要去满足自己的嗜好,用上我那只美国虫饵盒里装的东西,尝试钓一下布列塔尼的鳟鱼。

我甩动钓线,非常认真地抽打着溪水,已经专心忙碌了三个小时,然而没有一条鳟鱼浮上来游向鱼饵,我要发火了。我渐渐开始相信,圣吉尔达斯的溪流里根本就没有鳟鱼,要不是刚才明明看到有条海鳟,一口咬走了紫色帝王使用极度科学性的词汇来称呼的那只小虫子,否则我恐怕早就放弃了。这引发了我的思考。或许紫色帝王是对的,因为他确实是个专家,精通每一种在布列塔尼爬动、蠕行的东西。于是,我从自己的美国虫饵盒里,对照着选出了和海鳟刚刚吞下的那种飞虫形似的种类,接着把原来那个三只虫子的钓饵收了回来,往丝线末端重新打了个结,将新的飞虫嵌进绳圈里。那是种怪诞的虫子。是那若干种叫不出名字的试验品之一,逛体育用品商店的钓客容易犯糊涂买来一试,结果一般都证明是完全无用的东西。不但如此,目前这只依然是带尾巴的,当然我很轻松地纠正了这一点,只要拿折刀切一下就好了。随后,一切就绪,我向河中走去,踏进奔腾的急流,直直地甩出了钓线,如同射出一枚箭矢,击中了之前那条海鳟浮上来的位置。轻如羽毛,虫饵落在水塘中央;紧接着猛的一下出现了一阵水花,一团银光,从一阵阵颤动着的竿头,到尖鸣着的钓线卷轴,整条线都被拽紧了。几乎一瞬间我就制住了那条鱼,他挣扎了一会儿,把水面拍得沸腾,冲荡着身体晶莹的边缘。于是我再次跃向河岸,因为我能看出这鱼是个大家伙,估计要陷入一场持久的对抗,沿溪流向下跑一大段路了。五盎司钓竿弯成了个壮观的圆弧,在拉拽的力量下疾速颤抖着。“噢,得有根鱼叉才行!”我大声叫嚷着,眼下我正坚决地说服自己说,自己此刻对付的其实是条三文鱼,根本就不是海鳟。

接着,就在我将每一盎司的力量都耗费在那条令人郁闷的大鱼上的时候,一位娇柔、纤细的姑娘匆促地顺着对岸跑了过来,呼唤起了我的名字。

“怎么了,莉丝!”我抬头瞟了一眼,“我记得你不是去圣朱利安找伊维特了么。”

“伊维特去巴纳莱克了。我回到家,发现格鲁瓦客栈里有场可怕的争斗正在进行,我好害怕,所以来喊你帮忙。”

大鱼就在这时候一下子跑远了,带出了缠在卷轴上的所有钓线,我也被强行拽着往下游跳了一下。莉丝如同一匹小鹿,姿态活跃又优雅,她不顾自己还穿着阿旺桥(Pont-Aven)的木鞋,也跟着我沿对岸往下走,直到鳟鱼钻进一片深水区,蛮横地把钓线扯了一两下,之后便回归了闷声较劲的状态。

“格鲁瓦客栈有人打架?”我隔着水面喊道。“怎么回事?”

“也不算打架,”莉丝声音发颤,“只是红色上将终于从他屋里出来了,在跟我叔叔一起喝酒,争论蝴蝶的事。我从没见叔叔这么生气过,红色上将则在讥讽,在坏笑。噢,那表情简直是奸险,这么坏的一张脸啊!”

“可莉丝,”我几乎无法克制笑意,“你叔叔跟红色上将本来就经常吵嘴、经常一起灌酒的。”

“我知道——噢,哎呀!——但这次不一样,达雷尔先生。自从红色上将三个星期前把自己关起来后,现在他变得又老又凶狠,而且——噢,天呐!过去我从没在叔叔眼里见过那样的一副表情。他好像癫狂了,满脸怒火。他的眼睛——不可言说——后来特雷克进来了。”

“哦,”我严肃了些,“那真不巧。红色上将对他儿子说什么了?”

莉丝坐到蕨丛中的一块石头上,从蓝眼睛里向我递来一道叛逆的目光。

伊夫·特雷克,无业游民、盗猎者,也是那个捕蝶人——路易斯·让·特雷克(Louis Jean Terrec),亦即红色上将——的儿子,此人已被自己父亲逐出家门,同时也被禁止进入这座村庄,紫色帝王以其威严的镇长之名颁布了这道禁令。然而年轻的恶棍曾有两次归来:一次是想持枪洗劫紫色帝王的卧室——一场未能实现的野心——另一次是来抢劫自己父亲。后一回尝试成功了,但他一直没有被捕,不过经常有人看到他在森林、荒原一带游荡,身上带着枪。他公开恐吓紫色帝王;无视坎佩莱的全体宪兵[注],发誓说要娶走莉丝;正是这帮宪兵,追着他进行了许多场漫长的追逐,反复穿越满是野蔷薇的沼泽地,以及连绵若干英里的黄色荆豆。

[注:法国农村的宪兵相当于警察。]

他对紫色帝王做的事——他打算做的事——让我有些不安,不过影响不大;我担忧的是他对莉丝造成的威胁。最近三个月里,这给了我极大的困扰;因为当莉丝刚离开修道院来到圣吉尔达斯的时候,她俘获的第一样东西就是我的心。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拒绝相信,在这个文雅的蓝眼睛造物和紫色帝王之间,竟然连接着一条血缘的纽带。虽然她穿着系丝带的紧身上衣和蓝色的菲尼斯泰尔衬裙,戴着迷人的圣吉尔达斯白帽,却仿佛一幕精致的化装舞会。在我看来,她是如此甜美又如此温柔的品类,正如曾在路易十五时代的田园聚会里,同表亲们携手共舞的那许许多多个高贵的市郊少女一样。因此,听莉丝说起伊夫·特雷克公然回到圣吉尔达斯了,我觉得最好自己也在场。

“特雷克说了什么,莉丝?”我看着钓线在宁静的池塘水面上振颤着。

野玫瑰般的颜色隐约浮现在她的脸颊。“噢,”她轻轻抬了一下下巴,“你知道的,他总是说那个。”

“说他要把你带走?”

“嗯。”

“不在乎紫色帝王、红色上将和宪兵?”

“嗯。”

“那你说了什么,莉丝?”

“我?噢,什么也没说。”

“那么由我替你去说吧。”

莉丝看向了她精美的尖头木鞋,出自阿旺桥的、定制的木鞋。很适合那小巧的双脚。是她唯一的奢侈品。

“你愿意由我替你去答复吗,莉丝?”我问。

“你?达雷尔先生?”

“对。你愿意由我去给他答复吗?”

“上天啊,为什么你要把自己也卷进来,达雷尔先生?”

那条大鱼非常安静,但我手里的鱼竿却颤抖不已。

“因为我爱你,莉丝[注]。”

[注:根据下文信件日期,和后续故事《信使》(The Messenger)的时间推测,此时莉丝只有十四岁。]

脸颊上的野玫瑰色泽加深了;她轻柔地一声喘息,接着用双掌,捂住了披着卷发的脸。

“我爱你,莉丝。”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结结巴巴地说。

“嗯,我爱你。”

她抬起甜美的脸庞,隔着水塘望向了我。

“我也爱你,”凝聚的泪水如同她眼中的星星。“要我蹚过溪水到你身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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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02, 1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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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当晚,伊夫·特雷克离开了圣吉尔达斯村,发誓要报复他的父亲,因为对方拒绝为他提供庇护。

现在我能看见他,就站在公路上,他裸露的腿,像两根铜柱一样,杵在那双垫着麦秆的木鞋上;经过长期的日晒和放浪生活,上身的丝绒短夹克已经又破又脏;而他的眼睛,凶猛、鬼祟、满是血丝——红色上将刚刚尖声臭骂了他一顿,独自一瘸一拐地走回那栋石砌的小屋。

“我会记着的!”伊夫·特雷克大叫道,他张开手,朝父亲做了个恐怖的手势。随后,他抄起长枪,架到脸颊上,并往前跨了一小步,但我赶在猎枪开火前扑上去勒住了他的脖子,一秒后我们两个就翻滚在了巴纳莱克公路的尘土之中。他快要挣脱了,于是我不得不给了他耳后一记重拳,接着,我爬了起来,抖了抖身体,挥着那支前装滑膛鸟枪往一堵墙上砸去,然后又把他的刀丢进了河里。紫色帝王在附近观望着,眼中流露出某种古怪的目光。意思很明白,他是在惋惜,惋惜特雷克没能掐死我。

“他差点杀了自己父亲,”说着,我从镇长身边走过,向客栈走去。

“这关你什么事,”紫色帝王怒喝道。那双眼里放出了致命的凶光。有一会儿,我以为他要动手袭击我;然而他只是恶狠狠地灌着酒罢了,所以我把他推开一边,独自回去睡觉了,感觉既疲惫,又恶心。

最糟的是睡不着,害怕紫色帝王会不会又开始打莉丝。我不安地在床单里翻来覆去,直到自己再也没法耽搁在床上了。没有怎么齐整地穿好衣服;只套了一双便鞋,外面是木鞋,穿了一条灯笼裤、一件针织衫,戴了顶帽子。之后,绕着脖子松垮地系了条围巾,便从遍布虫蛀痕迹的楼梯下了楼,走进屋外的月光小路。紫色帝王的窗户那儿,有根蜡烛正闪耀着强光,但我并没有看到他。

“可能喝得烂醉了吧,”我这么想着,仰头看向这扇窗户,那也是三年前,初次见到莉丝的地方。

“感谢上天,他睡着了!”我喃喃道,顺着道路信步走去。途经红色上将的小屋时,瞧见屋里一片漆黑,门却开着。于是我穿过篱笆走进院子,想去把门关上,心中联想到,万一伊夫·特雷克在附近游荡的话,那他父亲必然会损失一些东西,以弥补他自己刚才损失的那些。

就这样,我拿一块石头固定住了门,随后四处漫游,行走在绚烂的布列塔尼月光中。有只夜莺在沼泽柳林的枝条下歌唱,而从水潭边缘,从高高的沼泽野草深处,无数的青蛙齐声吟咏着一段低音合唱。

回到客栈时,东方的天际已逐渐开始发亮。视线跨越悬崖上的草地,苍白的地平线处映出了一个轮廓,我看出是一位收割海草的农人正要前去劳作,身形移动在岸边翻卷冲撞的潮头之间。他把长长的耙子支在肩头,海风翻过一座座草场,将他的歌声带到我耳旁:

圣吉尔达斯!
圣吉尔达斯!
保佑你我,
庇护你我,
你我这海中的劳苦人。

路过村口的圣母像,我脱下帽子,跪倒在地向法韦圣母(Our Lady of Faöuet)祈祷;如果能在祈祷时越加忘我地虔诚,那么我相信法韦圣母对莉丝自然也会越加慈悲。据说,这座圣像投下的是白色的影子。我看了一下,但见到的只是月光。随后,内心相当平和的我,重新回床睡觉了,最终纯粹是被吵醒的,公路上的军刀铿锵声和马蹄踏步声,轰鸣在了我房间的窗下。

“我的天呐!”我想道,“坎佩莱的宪兵已经过来了,那肯定都到十一点了。”

看了下表;才八点半。平时宪兵来巡逻,都是在星期四的十一点,因此我有些好奇,是什么事让他们提前出动,这么早就赶到圣吉尔达斯。

“废话,”我嘟囔着,揉了揉眼睛,“他们是来追捕特雷克的,”于是跳进了束手束脚的小浴室里。

还没全部换好衣服,就听见一阵胆怯的敲门声,我打开房门,手里还拿着刮胡刀,刹那间惊在原地,说不出话来。是莉丝,她大睁着蓝眼睛,眼中充满了恐惧,身体倚靠着门框。

“亲爱的!”我叫道,“到底怎么了?”但她只是抓着我,急促地喘着气,仿佛一只受伤的海鸥。最后,等我把她拉进房间,扶起她的脸朝向我,莉丝才以一种心碎般的声音说道:

“噢,迪克(Dick)!他们要来逮捕你,可我就是死也不会相信他们说的任何一个字。不,别问我,”她开始绝望地啜泣起来。

最终我意识到情况真的很严重,便匆忙穿上外套,戴好帽子,以及,伸出一只手臂搂住了她的腰,我们走下楼梯,来到屋外的公路前。四名宪兵骑在各自的马背上,面向餐厅门口;他们身后,圣吉尔达斯的全体居民个个张大了嘴,张到十足的大。

“你好,杜兰德(Durand)!”我对队长说,“这是搞什么鬼,听说要逮捕我?”

“没错,我的朋友,”杜兰德以肃穆的同情语气回复道。我审视了他一番,从装有马刺的靴子的尖头,到系军刀的硫磺色皮带,再往上,一枚纽扣接着一枚纽扣,直到那慌乱的面容。

“因为什么?”我轻蔑地说。“别想对我玩什么低廉的探案手段!直说吧,喂,出了什么麻烦?”

紫色帝王坐在门廊盯着我,一时准备开口,不过他考虑了一下还是算了,起身走进了屋里。宪兵们则故弄玄虚地翻着白眼,装出智慧过人的样子。

“说啊,杜兰德,”我不耐烦地说,“指控我什么?”

“谋杀,”他用非常微弱的声音说。

“什么!”我难以置信地大喊道。“胡扯!我看着像个杀人犯吗?下马,你这个笨蛋,告诉我谁被杀了。”

杜兰德下了马,表情格外愚蠢,他走到我面前,递出手来,伴着一脸安抚的笑容。

“是紫色帝王告发你的!那个,他们发现你的围巾在他门口——”

“老天啊,谁门口?”我叫道。

“怎么还问,红色上将呀!”

“红色上将?他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就是被杀了。”

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感受,哪怕他们将我带到那栋石头小屋去,把溅了血的房间明确指出来。不过,这桩案件真正恐怖的地方,是被谋杀者的尸体居然消失了,现场仅留下一片令人作呕的血湖,覆盖在地面的石砖上,中央的位置摆着一只人手。关于这只断手属于谁,这个是毫无疑点的,因为每个见过红色上将的人都能认得出来,泡在凝固血泊中的那块萎缩的皮肉,正是上将的手。在我眼里,那看着就如同一只被切断的爪子,来自某种丑陋的巨鸟。

“好吧,”我说,“确实有人犯下了杀人案。那你怎么不去做点什么呢?”

“做什么?”杜兰德问。

“我怎么知道。叫你们局长过来办案啊。”

“他在坎佩莱呢。我已经发电报了。”

“那就叫个医生来,搞清楚这滩血已经凝结多久了。”

“有个坎佩莱过来的药剂师在这里;他是位医生。”

“他怎么说?”

“他说不知道。”

“那你要逮捕谁?”我一边询问,一边腾挪身体避让着地面上的这幕骇人奇观。

“不知道,”队长严肃地说;“你被紫色帝王告发了,因为今天早上他外出的时候,在这门口发现了你的围巾。”

“真是个死脑筋布列塔尼人!”我叫嚷了起来,极度愤怒。“他没提伊夫·特雷克吗?”

“没。”

“当然是没提,”我说。“他无视了一个事实:昨晚,特雷克曾试图开枪打自己父亲,被我抢走了枪。紫色帝王在受害者家门口发现我的围巾的时候,他认为这些全部不值一提。”

“到餐厅里来吧,”杜兰德十分烦恼,“我们可以仔细谈谈。当然,达雷尔先生,我从未有过任何最细微的念头,会误以为你是凶手!”

那四名宪兵和我一起穿越马路,来到格鲁瓦客栈,进了餐厅。里面聚了一大堆布列塔尼人,有的在抽烟,有的在喝酒,有的在叽里呱啦,混杂着五六种方言,它们全都同等的粗鄙,入不得文明人的耳朵;我挤开人群,走向小家伙麦克斯·福廷(Max Fortin),这位来自坎佩莱的药剂师,正站着在抽一根劣质雪茄。

“真是件烂差事,”他招了招手,递来一根同款的雪茄,被我礼貌地谢绝了。

“目前,福廷先生,”我说,“情形是:紫色帝王今天早晨在受害者家门口附近发现了我的围巾,因此他断定”——这时我瞪了一眼紫色帝王——“断定我就是杀人犯。现在我要问他一个问题,”我猛地转身面向对方,高声道,“你跑到红色上将家门口做什么?”

紫色帝王吓了一跳,脸色发白,我如获大胜地指着他。

“看到了吧,突然这么发问会发生什么。瞧他现在有多窘迫,然而我并不是指控他杀人;可以告诉你们,先生们,此人和我一样,很清楚谁才是杀害红色上将的人!”

“我不清楚!”紫色帝王嚎叫道。

“你清楚,”我说。“是伊夫·特雷克。”

“我不信,”他顽固地说,声音低了下来。

“当然不信,你这么死脑筋。”

“我没有死脑筋,”他再度咆哮道,“相反,我可是圣吉尔达斯的镇长,我不信伊夫·特雷克会杀了他父亲。”

“昨晚你不是亲眼看见他想杀人?”

镇长咕哝了一声。

“你也看见我做了什么。”

又咕哝了一声。

“还有,”我继续说,“你听到伊夫·特雷克威胁说要杀了他父亲。你听到他咒骂红色上将,发誓说要杀了对方。现在,那位父亲遇害了,尸体不见了。”

“那你的围巾呢?”紫色帝王讥讽道。

“我弄丢了,显然是这样。”

“有个割海草的农夫昨晚看到你,说你在红色上将的小屋周围鬼鬼祟祟,”紫色帝王咧嘴一笑。

这人的恶意让我吃了一惊。

“够了,”我说。“接下来的话千真万确:昨晚我是在巴纳莱克公路上散步,然后中途停了下,去帮红色上将把门关好,当时那门半开着,可是屋里的灯已经灭了。后来我顺着公路继续前进,到了迪内兹森林(Dinez Woods),接着途经圣朱利安,就在这儿,我看见那个收割海草的农夫在悬崖上。近到我都能听见他在唱什么。有何不妥?”

“之后你干了什么?”

“之后我在圣母像前停下脚步,念了段祷文,再然后就回去睡觉了,一直睡到杜兰德队长的宪兵用他们的哐啷声把我吵醒。”

“那么,达雷尔先生,”紫色帝王说着,翘起一只胖胖的手指,朝我射来一道恶毒的目光,“那么,达雷尔先生,请问在昨晚这次午夜漫游的过程中,你穿的是——木鞋还是皮鞋?”

我想了一下。“皮鞋——不,木鞋。我就往里面套了双便鞋,外面穿的是木鞋,就这么出去了。”

“到底是哪个,皮鞋还是木鞋?”紫色帝王嚷道。

“是木鞋,你这个白痴。”

“这是你的木鞋吗?”他问道,举起了一只木头鞋子,鞋面上刻有我名字的首字母。

“对,”我答道。

“那这第二只鞋上,怎么会出来一块血迹呢?”他喊叫着,又托起了一只木鞋,是同一对鞋子的另一只,上面溅了一滴血。

“无话可说,”我冷静地说;但心脏正在急速搏动,汹涌着狂暴的怒意。

“你这个木头脑袋!”我抑制着怒火,“等他们抓住伊夫·特雷克,并且给他定了罪,到时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杜兰德队长,如果你认为我有嫌疑的话,就履行你的职责吧。逮捕我,但希望准许我的一个请求。把我关在红色上将的屋子里,我要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被你们忽略的线索。当然,在局长到之前,我绝不会造成任何麻烦。哼!你们所有人都令我极其恶心。”

“他强硬起来了,”紫色帝王摇着头,评价道。

“我有什么动机杀红色上将?”我傲视众人地质问道。所有人都喊着:

“没有!伊夫·特雷克才是凶手!”

走出店门时,我猛地转身,对紫色帝王摇了摇手指。

“噢,你会为此奔波劳碌一阵的,朋友,”我说;随后就跟着杜兰德队长穿过街道,去了受害者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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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an Hook
2024-07-02, 1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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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I.

他们按我的话做了处置,并安排一名宪兵,手握出鞘的军刀,守在篱笆墙的入口。

“做个假释承诺吧,”可怜的杜兰德说,“那样我马上就能让你走,去你想去的地方。”可我拒绝了,开始在屋中四处踱步,寻找线索。我发现了很多东西,大概会被一些专业人士视为最重要的信息的东西,比如红色上将的烟灰、落满灰尘的蔬菜架里的脚印、有普尔杜(Pouldu)苹果酒味道的瓶子,以及尘土——噢,一大堆尘土!——但我并非专家,只是个笨人,一个普通的业余人士;结果,我厚实的狩猎靴踩坏了那些脚印,我也放弃了借助显微镜来检查烟灰的打算,虽然红色上将的显微镜就立在旁边的桌上,触手可及。

最后,我发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几条长长的麦秆,中间被古怪地压扁了。可以确定,已经找到证据,此物足以定下伊夫·特雷克余生的去向。非常直观,简直是一目了然。这是垫在木鞋里的麦秆,扁平的地方是脚底压上去的部分,直直刺出去的地方是露在鞋外的部分。现在圣吉尔达斯已经没有谁往鞋里塞麦秆了,除了住在靠近圣朱利安那边的一个渔夫,然而他鞋里垫的是那种常见的黄色麦秆!可我手里这根,准确来说是这些,却来自红色麦子的茎秆,只生长在内陆地区的红色麦子,而这个,圣吉尔达斯每个人都知道,伊夫·特雷克鞋里装的就是这种。我彻底满意了;当三个小时后,一声嘶哑的叫喊从巴纳莱克公路上传来,将我吸引到窗前时,我毫不惊奇地看到了伊夫·特雷克,他浑身血淋淋的,衣衫不整,也没戴帽子,强壮的双臂被反绑在身后,正低头向前走着,夹在两名骑马的宪兵中间。每一分钟,聚集在周围的人群密度都在不断膨胀,他们大叫着:“弑父者!弑父者!杀人犯去死吧!”三人经过窗下的时候,我看见大块凝固的泥巴沾在他脏兮兮的木鞋上,脚跟处露出了几条红色的麦秆。接着,我走回红色上将的书房,决定用显微镜观察一下那些麦秆,看会不会从中发现点什么。极其仔细地逐个检查过后,眼睛疼了起来,只好用手掌托着下巴,靠着椅背稍作休息。我不像某些侦探那么幸运,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些麦秆曾经有被垫在一双木鞋里。不但如此,隔着过道,正对面的位置有一口带雕刻花纹的布列塔尼大箱子,此时我首次注意到,关上的箱盖下面,有几十根相似的红色麦秆伸了出来,弯折的状态跟我手里的麦秆一模一样,显然是被箱盖的重量压弯的。

我不适地打了个哈欠。很明显,本人不是当侦探的料,我苦涩地开始琢磨,现实生活里的线索与侦探小说中的线索的差别。又过了一会儿,我站起身,一路走向那口木箱,掀开了盖子。其内填塞着这些红色的麦秆,在这层填充物上,放着两个古怪的玻璃罐、两三只小药瓶、一些贴着氯仿标签的空瓶子、一个氰化钾储存罐,还有本书。箱中更远一点的角落里,是几封盖着英国邮戳的信,以及两个包裹那已被撕开的包装纸,全部来自英国,都是直接寄给红色上将的,写的是他的本名:“菲尼斯泰尔省,寄莫厄朗[注]邮局,圣吉尔达斯,路易斯·让·特雷克阁下”。

[注:滨海莫厄朗(Moëlan-sur-Mer),位于菲尼斯泰尔省东南部的小城镇,靠近莫尔比昂省。]

所有这些杂物,都被我弄到了桌上,我合上箱盖,坐下来阅读那几封信。是用商务法语写的,显然出自某个英国佬之手。

简单意译,第一封信的内容如下:

“伦敦,1894年6月12日

“敬爱的先生(原文如此)[注1]:您对第19研究所的亲切厚爱之意已经收到,来信内容已阅。英国鳞翅目领域的最新著作,是布劳泽的《如何捕捉英国蝴蝶》,书中附有注释和表格,以及托马斯·斯尼佛爵士[注2]写的一篇前言。该书价格(单卷本,小牛皮封面)为5英镑,按法国货币为125法郎。仅需一张邮局汇票,即可由我们为您从速订购。静候佳音,

[注1:Dear Monsieur (sic),比较正式的法语信件里,开头一般不称呼对方“Dear”。]

[注2:布劳泽(Blowzer)、托马斯·斯尼佛爵士(Sir Thomas Sniffer),blow是“吹”,sniff是“吸”。]

“您诚挚的,
“弗拉德利与图默(Fradley & Toomer),
“伦敦,西南,摄政广场470号”

下一封甚至更无聊。仅提及购书款已经收到,会把那本书发送过来。第三封引起了我的关注,接下来我将引用其内容,以下译文为意译:

“敬爱的先生:您7月1日的来信已准时接收,我们立即呈交给了弗拉德利先生本人。弗拉德利先生对您的问题相当感兴趣,于是把信转寄给了柏林昆虫学会的施韦内里教授,布劳泽在他的《如何捕捉英国蝴蝶》中第630页谈到了这位学者的说法。从施韦内里教授处,只收到一则回复,我们将其翻译为了法语——(请查阅内附的便条)。施韦内里教授诚恳地表示,要把两罐在他亲自监督下制备的cythyl赠予您。我们会将原物随信转交。保证让您一切顺意,我们静候来信,

“您真诚的,
“弗拉德利与图默”

内附的便条是这么写的:

“弗拉德利与图默诸位阁下,

“先生们:Cythaline[注],是一种复杂的碳氢化合物,最早于一年前,由安特卫普的施努特教授(Professor Schnoot)付诸实用。大约在同一时间,我发现了一种类似的分子式,命名为cythyl。我将其应用在各种地方,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就像磁铁一样可靠。我将诚挚地赠送三小罐过来,并非常乐意由你们转交其中两罐,连同我的赞许之情,寄给你们住在圣吉尔达斯的那位通信者。布劳泽在他那部荣耀大作《如何捕捉英国蝴蝶》第630页中对我的引用,是正确无误的。

[注:应该都是虚构的。]

“您诚挚的,
“海因里希·施韦内里(Heinrich Schweineri),
“哲学博士,博士学位,理学博士,理学硕士(P.H.D., D.D., D.S., M.S.)”

读完这封信后,我把它对折了一遍,和其他信件一起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接着,我打开布劳泽那部宝贵的学术专著《如何捕捉英国蝴蝶》,翻到了630页。

眼前,尽管红色上将只可能在最近一阵子才刚刚拿到这本书,尽管别的所有书页都还是绝对干净的,但这特殊的一页却已被手指头摸得乌黑,他还用厚重的铅笔印迹,把书页底部的一个段落圈了起来。那段话说的是:

“施韦内里教授称:‘有两种老办法,供采集者用来捕获振翅迅捷、飞得很高的紫闪蛱蝶,即紫色帝王。第一种,是使用长柄捕蝶网,经证实,这得尝试上千次才能成功一次;第二种,是在地上布置诱饵,例如腐肉、死猫、死老鼠等等,这极其让人不舒服,就算是热情洋溢的采集者也受不了,不但如此,该方法的把握也同样不高。大概五百次中会有一次,能让那种绚丽的蝴蝶离开它最爱的橡树的树梢,下来环绕着捕蝶者设下的恶臭诱饵徘徊飞动。而我发现了cythyl,最为合适的诱饵,能把这种美丽的蝴蝶吸引到地面上来,到了地上就可以轻松捕捉了。只要一盎司cythyl,倒入黄色茶碟,放置在橡树下,即可将半径二十英里内的所有紫闪蛱蝶引过来。这么说吧,如果任何一位采集者,即使只拥有一点点cythyl,即使是把它们装在口袋中一个封住的瓶子里——如果这样一位采集者,在一个小时内连一只紫闪蛱蝶都没有看到,没有哪怕一只靠近过来飞舞到他身边的话,那么,他可以完全信服地表示,没有任何紫闪蛱蝶栖息在这个地区。’”

读完这段引文,我闷坐了很久很久,同时艰难地思考着。随后,我检查了那两个罐子。标签上写着“Cythyl”。一罐是满的,另一罐接近装满。“少了的那点,肯定是在红色上将的尸身上,”我想道,“不管它是否装在塞紧了的瓶里——”

我把所有东西放回箱中,认真地摆到麦秆上,然后关好盖子。出发前往格鲁瓦客栈时,门口放哨的宪兵恭敬地朝我敬了一礼。客栈让一帮兴奋的人群给包围了,过道里也堵满了宪兵和村民。各个方向上的人们都热烈地表达着欢迎,向我宣布真凶现已被捕;但我一言不发挤开了他们,径直跑上楼去找莉丝。一听见我的敲门声她就拉开了门,飞出双臂抱住了我的脖子。我将她贴在胸口,放情亲吻。过了一会儿,我问道,是不是现在无论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顺从我。莉丝说是,话音中带着深深打动我的、满怀自豪的谦卑。

“那你立刻去圣朱利安,去伊维特家,”我说。“叫她套好马具,赶着小马车送你去坎佩莱修道院。在那儿等我。不要问为什么,照我说的做,好吗,亲爱的?”

她抬起头望着我。“吻我,”纯真无邪的声音;瞬息过后,女孩便已离去。

我从容地走进紫色帝王的房间,窥视着那个蒙着纱网的盒子,装有紫闪蛱蝶虫蛹的盒子。如我所料。蛹是空的,情况简单明了,背面中央有一道大裂缝划了下来。不同的是,盒子内侧的纱网上多了一只瑰丽的蝴蝶,正缓慢摆动着它光亮的紫色翅膀;蛹已经放出了其中那位静默的住客,这象征着永生的蝶变。这时,一股猛烈的恐惧降临在我心头。现在我理解了,这是对黑神父[注]的恐惧,但不论是当时,还是接下来的几年,我都还不知道黑神父曾真的存在于人世间。俯身凑向盒子时,我听见屋外传来阵阵令人迷惑的叨念声,终结为一句狂怒的喊叫“弑父者!”,我还听见宪兵们骑马跟在一辆载货马车后面,车轮碰撞着燧石铺成的马路,不时发出尖锐的咔哒声。我来到窗前。车上坐着伊夫·特雷克,他被捆了起来,眼中一片疯狂,有两名宪兵夹在两边押运,四面都是骑马的宪兵,策马随车奔行,他们挥舞出鞘的军刀,却几乎无法将围观的人群赶开。

[注:Black Priest,详见小说《信使》。]

“弑父者!”人们嚎叫着。“弄死他!”

我挪回屋内,打开了蒙着纱网的盒子。非常轻柔,但也非常坚决,我捏着闭合的前翅,拿起这只华丽的蝴蝶,毫发无伤地将其吊在拇指与食指之间。接着,我背着手把它藏在身后,走下楼,进入了餐厅。

聚集成人堆的众村民中,其他人都在高喊着处死伊夫·特雷克,只有三个人留在原地,稳坐在空空荡荡的大壁炉前。分别是杜兰德队长、坎佩莱过来的药剂师麦克斯·福廷,以及紫色帝王。当我进来时,看到后者表情窘迫,但我没有理他,直接走向了药剂师。

“福廷先生,”我说,“关于碳氢化合物,你了解多少?”

“这就是我的专长啊,”他惊讶地说。

“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么一样东西,叫cythyl?”

“施韦内里的cythyl?噢,没错!是用来制作香水的。”

“太好了!”我说。“它有气味吗?”

“没有——也,有。人们总是会意识到它的存在,但实际并没有人能判定说那是一种气味。真奇怪,”他看着我,继续说道,“真奇怪,怎么你刚好来问我这个?因为今天一整天,我都想象自己有觉察到cythyl的存在。”

“直到眼下,你都有这种想象吗?”我问。

“对,比之前更甚。”

我一跃冲向前门,扬手放飞了蝴蝶。这华美的生物拍打了空气一会儿,徘徊着来来去去掠舞,随后,令我大为惊异的是,它庄严地滑翔着飞回了餐厅,落在壁炉地面的石砖上。有一阵子,我不知所措,但当视线停留到紫色帝王那儿时,就瞬间恍然大悟了。

“把那块石砖抬起来!”我朝杜兰德队长大叫道;“用刀鞘把它撬上来!”

坐在椅中的紫色帝王骤然往前扑去,他的面色诡异地惨白,嘴巴大撑开着,满脸恐惧。

“cythyl是什么?”我高喊着,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然而他却掉出椅子,重重跌倒在地,脸朝下趴在了地板上,就在同时,药剂师的一声尖叫使我转过身来。杜兰德队长站在那儿,一只手扶着石砖,另一只手则惊恐地高举着。药剂师麦克斯·福廷也站在那儿,震惊得浑身僵硬,下方,石砖之下,壁炉底座的空隙里,塞着一大团压烂的、血淋淋的人体血肉,一只廉价的玻璃假眼,正从当中凝视着我们[注]。我抓着紫色帝王,将他拽了起来。

[注:这部分的灵感似乎源自爱伦·坡的《泄密的心》。]

“看!”我叫道;“看看你的老朋友,红色上将!”可他只是以一种痴呆的方式大笑着,摇头喃喃说;“捉蝴蝶的诱饵!Cythyl!噢,不,不,不!你不能用它,上将,明白吗?唯有我一人,能拥有紫色帝王!唯有我,才是紫色帝王!”

同一驾马车,载着我抵达坎佩莱,赢得了我的新娘,也带着他去了坎佩尔,堵着嘴,捆着手,作为一名喷吐着白沫、不停狂嚎的疯子。

好了,紫色帝王的故事就讲完了。如果有的选的话,我大概会为你们讲个更开心点的故事;只要别提那条被我钓住的大鱼。别问那是三文鱼、洄游的鲑鱼还是海鳟,我不会透露的,因为我已经答应莉丝,她也答应我,在这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从我们嘴里撬出那句令人十分难堪的坦白:鱼溜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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