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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译:CAS,故事的终结(The End of the Story), Short Story 1930(E10)
Peco
2024-07-04, 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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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终结(The End of the Story)

原作:Clark Ashton Smith
无能为役的译者:Peco

注:CAS补全计划,短篇小说E-10号Short Story。

克里斯托夫·莫朗【*】,图尔【†】法学院一名俊秀学子,于1798年11月莫名失踪于穆兰【‡】近郊父亲宅邸。其遗稿中记载如下奇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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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不祥的赭紫暮霭,因暴雨将至而过早笼罩了亚威隆尼幽邃的林海。树木化作朦胧墨色,苍白如鬼魅的道路在渐浓的暗影中微颤,仿佛感应着冥冥中的神秘震憾。我催逼着自黎明便陪伴左右的马匹,它在几个小时前就已气喘吁吁,不情愿地放缓步伐。我们在参天橡树间的渐暗道路里飞驰,一经路过,树枝便如魔爪般探出。

转瞬间夜幕降临,黑暗化作一层可触的紧贴面纱;噩梦般的惶惑与绝望驱使我愈发狠心地鞭笞坐骑。此时,远方雷霆的最初咆哮与马蹄的得得声交织成曲,初绽电光映照着蜿蜒小径。令我惊诧的是,我原以为是亚威隆尼主干道的这条路,不知何故已然变成一条踩踏得平整的羊肠小道。我虽确信已然迷失方向,却不愿在暴风骤雨和漆黑夜色中折返,于是匆忙前行,希冀这条明显常有人迹的小径最终能通向某座宅邸或城堡,在那里我或可寻得今夜栖身之所。我的希冀并非徒然,须臾之后,微弱灯火透过林间枝桠映入眼帘,我豁然来到一片空地。一座宏伟建筑矗立于缓坡之上,底层数扇窗棂透出微光,高耸的塔尖几乎与被驱散的云霄相接。

“定是古老修道院无疑。”我暗忖着勒住疲乏的骏马,随后翻身下马,举起沉重的犬首状黄铜门环,任其落在橡木门上。敲门声洪亮回荡,竟似从幽冥传来,令我顿觉毛骨悚然,莫名的惊悸和异样的惆怅霎时袭上心头。然而片刻之后,当门扉徐徐开启,一位身形魁梧、面色红润的修士出现在门厅柔光中时,这种不安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

“欢迎驾临佩里贡修道院,”他以浑厚而温和的嗓音说道。正在此时,另一道身披长袍、头戴兜帽的身影悄然而至,牵走了我的坐骑。当我低声道谢时,暴风骤雨骤然来袭。伴随着渐近的雷鸣,狂风挟着魔魅般的急雨,猛烈冲击着我身后方才合拢的门扉。

“您能在此时寻得我等庇护,实乃天意,”我的主人这样说,“在这等地狱般的风雨交加中,人畜皆不宜在外逗留。”

他似能洞悉我的心思,不问自知我又累又饿,遂引我至斋堂,供上一席丰盛的晚餐:鲜嫩多汁的羊肉、芳香四溢的黑面包、香糯可口的扁豆,还有一瓶馥郁芬芳的红葡萄酒。

他与我对坐饮食。待我饥渴稍解,得以仔细打量这位主人。他身材高大,体格健硕,面容不仅透着智慧,宽广的额头和坚毅的下颌更显示出他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他举手投足间透着优雅和精致,一种儒雅的学者气,彰显非凡的品位与修养。我暗自揣测:“这位修士定是典籍鉴赏家,亦是美酒品鉴师。”我好奇的神情想必已泄露了心中所想,因为他开口说道,仿佛正在回应我的心声:

“在下伊莱尔【*】,是这佩里贡修道院的院主。我等皆为本笃会修士,与上帝众生和谐共处。我们并不认为苦修禁欲才能滋养心灵。储藏室中物资丰盈,地窖里藏有亚威隆尼地区上好的陈年佳酿。若阁下对此感兴趣,不妨一览我们的藏书楼,其中珍本奇籍无数,汇集异教和基督教的精华著作,甚至还有几部亚历山大图书馆大火中幸存的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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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院长盛情款待。”我恭敬地躬身道。“在下乃克里斯托夫·莫朗,法学院学生,正要从图尔返回穆兰郊外家父的庄园。我也酷爱藏书,若能有幸一睹如此丰富珍奇的藏书,实在是莫大的荣幸。”

于是,在我品尝最后一口佳肴之际,我们便开始纵论经典,引经据典,对答如流,或拉丁,或希腊,抑或基督教著作,无不涉猎。我旋即发觉,我的东道主乃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奇才,其博闻强记,对古今文学的熟稔程度,使我自诩的学识相形见绌,宛如初学者般浅薄。而他则不吝赞美之词,称颂我那远非完美的拉丁文造诣。待我饮尽那瓶醇美的红酒,我们已如故交般亲切交谈。

此时,我所有的倦怠尽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得的清爽舒畅,身心俱佳,神采飞扬。于是当院长邀我共览藏书楼时,我欣然从命。

他引我穿过一条长廊,两侧皆为修士的寓所。他以腰间悬挂的一把巨大黄铜钥匙,开启了一间高耸天花、几扇深窗的宏伟厅堂。他对藏书之丰富确实没有丝毫夸大其词,长长的书架上汗牛充栋,诸多典籍高高堆砌于桌面或角落。纸莎草卷、羊皮卷、小牛皮卷应有尽有;珍稀的拜占庭手抄本和埃及科普特圣经;古旧的阿拉伯和波斯手稿,装帧或饰华美图案,或嵌珍奇宝石;大量的初版印刷本;还有不计其数由僧侣誊抄的古籍,用木头或象牙装订,配以精美的彩绘和书法,每一本都堪称艺术珍品。

伊莱尔院长以充满敬意而一丝不苟的态度,为我一一展示每一件珍本。大部分我闻所未闻,更遑论亲眼得见。我毫不掩饰的兴奋和真诚的赞叹显然讨得他欢心,因为最后他启动一个隐藏机关,从书桌暗格中取出一个长匣。他告诉我,这里面藏着一些珍贵异常的东西,他不愿随意示人,就连修道院的其他修士也不知晓。

“这里,”他继续道,“有三首卡图卢斯【*】的颂诗,任何已刊本中都不曾收录。这是萨福【†】的亲笔手迹——一首仅存残篇的诗歌手稿的完整版本;这里有两个失传的米利都【‡】故事,一封伯里克利【§】写给阿斯帕西娅【¶】的信,一段鲜为人知的柏拉图对话,还有一部匿名的古阿拉伯天文著作,其中竟有先于哥白尼的学说。最后,这本是臭名昭著的《爱情史》,出自贝尔纳德·德·瓦扬库尔之手,它一面世就被付之一炬,据说世上仅存一本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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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着敬畏和好奇细细端详这些稀世珍宝,忽然注意到匣子一角躺着一本不起眼的薄册,深色的皮面装帧朴素无华,没有任何题签。我情不自禁地拿起它,发现里面寥寥数页,全是密密麻麻用古老的法文书写。

“这又是什么?”我转身询问伊莱尔,却惊诧地发现他面容骤变,眉宇间浮现出一丝忧虑和困扰。

“孩子啊,此事不问为妙。”他边说边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他的嗓音不再如先前般醇厚,而是变得沙哑、激动,充满悲恸的不安,“你手中的那书蕴含诅咒:邪恶咒语、恶毒力量附着其上,任何胆敢研读者,从此身心俱陷险境。”说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我手中取过那本小书,放回暗格,再次虔诚地画了个十字。

“可是神父,”我斗胆争辩道,“区区几页羊皮纸,怎么会有这般邪门?”

“克里斯托夫啊,世间有诸多你所不解之事,有些奥秘,你不知为妙。撒旦的伎俩可现于千般万状;除却尘世与肉欲的引诱,有些邪恶既隐晦又不可抗拒,有隐匿的异端,有巫师所行之外的亡灵之术。”

“那这些页面所载为何,竟蕴藏如此玄秘之险、亵渎之力?”

“我不准你再问了。”他话音骤变,严厉得不容置疑,吓得我立刻噤声。

“对你而言,孩子,”他继续说,“你年少轻狂,心怀万千欲望与好奇,危险也将成倍剧增。相信我,最好将手稿彻底抛诸脑后。”他合上暗格,忧虑的神色也随之烟消云散,又恢复了慈祥的笑容。

“来,”他转向一处书架,“我为你展示一本这本奥维德诗集,曾为诗圣彼特拉克私人藏有。”他又恢复了那温文尔雅的学者气度,亲切欢快的主人风范,显然那神秘手稿已成禁忌,不复再提。然而,他那反常的忧虑,隐晦可怖的警告,模棱两可却骇人的禁语,无不激起我最狂野的好奇心。我明白这痴念有悖理智,但在余下的夜晚里却无法控制自己。我心不在焉地随口应和院长,任他小心翼翼从书架上取下珍本予以介绍,但我脑海中翻涌着的,都是各种离奇古怪,惊世骇俗,匪夷所思的猜测。

直到深夜,他才领我去客房歇息。那间屋子明显是专门款待贵宾的,床上的织锦和地毯远比院长和修士的住处奢华舒适。即便伊莱尔告辞离去,临睡前我亲身体验了柔软床铺的舒适,可内心的焦灼仍久久难平。风雨虽止,我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陷入无梦的沉睡。

当我从酣睡中醒来,一股如熔金般澄澈的阳光正从窗棂倾泻而入。昨夜的风雨已无踪影,十月的天空湛蓝如洗,万里无云。我跑到窗前往外眺望,只见雨后初霁,草木青翠,灿烂的晨曦下,露珠晶莹剔透。此情此景之美妙,唯有长期蜗居于城市围墙之内,以高塔代树、鹅卵石铺就的城市中的人,才能真切体会其中韵味。然而,尽管眼前景致迷人,却只吸引了我片刻。须臾之后,我的视线越过树梢,落在不过一英里之遥的小丘上。那里矗立着一座古堡的颓垣断壁,其倾圮的城墙与塔楼清晰可辨。它以难以抗拒的浪漫魅力牵引着我的视线,这种吸引力似乎如此自然、如此必然,以至于我未及细想便已沉醉其中。一经目睹,我便如痴如醉地伫立良久,目不转睛地端详每一处风化坍圮的细节。这座废墟的形态、规模与布局,蕴藏着某种难言的魅力——与乐章的旋律节奏、诗词的神妙组合、爱人的可爱容颜并无二致。我出神地望着,沉湎于事后再也无法追忆的遐思,只隐约记得那种不可言传的愉悦,就像醒来时偶尔会有的甜美虚幻的梦境残像。

直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将我唤回现实,我这才惊觉自己尚未着衣。是院长来询问我夜间睡得可好,并告知早膳已备,只待我起身。不知何故,我感到些许窘迫,甚至羞愧,竟然被人撞见我在神游天外;尽管这也许并无必要,我还是为自己的怠惰向他道了歉。伊莱尔似乎投来一丝锐利而探询的目光,但转瞬即逝,随即以主人周到的礼数打圆场,让我觉得无需介怀。

用过早餐,我向伊莱尔道明来意,感谢他的盛情款待,并表示是时候重新上路了。然而他听闻我要离开,流露出的失望和挽留之情是如此真诚,如此热切,我竟不忍拂其好意,欣然决定再多住一晚。事实上,我本就舍不得这么快离去。且不说对伊莱尔已产生了真挚的敬意和好感,单是那神秘手稿的诱惑,就足以让我难以割舍;况且对一个痴迷学问的年轻人而言,能够自由出入这样一座博古通今的藏书楼,简直就是梦寐以求的机缘,岂能轻易放过?

于是我说:“趁此良机,我真想借助院长的珍藏,再多涉猎一些学问。”

“孩子,”伊莱尔答道,“你可随意久留,我的藏书随时供你阅读,随心所欲。”他边说边从腰间解下藏书楼的钥匙递给我,“今天我有些院务在身,需要离开几个时辰,想必你会希望趁此机会安心求学吧。”

片刻后,他告辞离去。我暗自庆幸梦寐以求的机会的良机竟如此唾手可得,旋即匆匆赶赴藏书楼,心中只思及一事:阅读那份禁忌手稿。我来不及细看两旁书架上的满载藏书,径直找到那张藏有暗格的书桌,摸索机关。一番焦灼的摸索之后,我终于按对了机簧,那个暗格应声而开。某种近乎痴迷的渴望,某种近乎疯狂的好奇心,驱使我不管不顾,纵使我灵魂的安危真系于此,我也无法抑制自身欲望,迫使我从匣中取出那本薄薄的、无题的皮装书。

我在窗边找了把椅子坐下,开始阅读那册仅有六页的薄册。笔迹古拙而奇特,字形极尽诡谲,我从未见过;而那古老的法文晦涩难懂,近乎蛮荒。尽管每个字都费劲地辨认,但从第一个句子开始,某种莫名的激动就流遍我的周身,恍如中了蛊惑人心的妖术,又像是喝下了令人晕眩的魔药,只能继续读下去。

卷帙无题,亦无纪年,开篇骤然开启,结尾戛然而止。其中述及一位杰拉德·德·温特永伯爵【*】,与闻名遐迩的绝色佳丽埃莉诺·德·利斯【†】小姐喜结连理之前夕,于城堡附近幽林中,邂逅了一只奇异半人半兽之物,其足蹄状,头生双角。按其叙述,杰拉德乃骑士中之翘楚,勇毅无双,虔诚笃信。是以,他以救世主耶稣基督之圣名,命那怪物止步,并说明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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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怪诞生灵在暮霭中狂肆大笑,乱蹦乱跳,高声喝道:

“我乃萨蹄尔,你们的基督对我而言还不如厨余残羹!”

杰拉德为此亵渎之言震骇,欲拔剑斩之。然而怪物又大叫道:

“且慢,杰拉德·温特永,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知道了这个秘密,你将忘却基督之敬,弃明日丽人之约,毫无留恋与悔意,背离尘世,乃至日光。”

杰拉尔半推半就,还是听那怪物说了下去。它凑近杰拉尔耳边低语了一番,却不知说了些什么。。但在消隐于愈加幽暗的林间阴影之前,萨蹄尔又朗声道:

“基督之威如黑霜,笼罩了往昔所有欢乐无忧,与神明为伴的密林溪流,田野山川。然而在大地幽深的洞穴中,在你们教士口中地狱般的地底深处,异教徒的狂欢仍在继续,异教的美酒犹在流淌。”话音未落,怪物又发出一阵非人的狂笑,转眼间隐没在暮色苍茫的树影中,不见了踪影。

自此刻始,杰拉德·德·温特永判若两人。归城时神情沮丧,不复往日对仆从亲切和煦之态,终日默然静坐或踽踽独行,对佳肴珍馐亦无动于衷。是夜,他未如约赴未婚妻处;可当子夜时分一轮血色残月升起时,他悄然自城堡侧门潜出,循一条几近湮没的古道穿林而过,寻至佩里贡本笃会修道院对面小丘上的虚焰城堡遗址。

此废墟(手稿云)年代久远,久为邻里所避;因其萦绕着远古不祥之传说,据称为邪祟之栖所,巫师与魅魔之聚点。但杰拉尔却浑然不觉,也毫不畏惧它的恶名,如被附身般投身于颓垣断壁之阴影中,宛若遵循着隐秘指引,小心翼翼地摸索至庭院北端。在那里,正当中两扇窗下,那想必曾是绝代佳人闺房的所在,杰拉尔用右脚踩了踩一块与众不同的三角形石板。石板应声而动,向一边倾斜,露出一段通向地下的花岗岩台阶。杰拉德点燃随身携带的蜡烛,循阶而下,石板无声复位,将他吞没于地下。

翌日,新娘埃莉诺·德·利斯携婚仪随从,徒然等候于亚威隆尼首邑维翁大教堂,原定婚礼于此举行。自此,杰拉尔·德·温泰永人间蒸发,关于他的下落,生死存亡,世间再无半点传闻…

此即禁忌手稿之精要,亦为其终篇。如前所述,其上既无纪年,亦无任何迹象示其作者为谁,或作者如何获知所述事件。然而,奇哉怪也,我对此丝毫未生疑窦;先前对手稿内容之好奇,此刻已为一股更为炽烈、更为执着的渴望所取代,即想知道其故事之结局,了解杰拐德·德·温特永步入幽冥阶梯后所遇何事。

阅读之际,我自然联想到手稿中所述虚焰城堡废墟,正是晨间自窗棂所见。思及此处,我愈发为一种疯狂的激情、一种亵渎的狂热所支配。我将手稿放回秘密抽屉,离开藏书楼,在修道院回廊中漫无目的地游荡。适逢昨夜照料我坐骑的修士,我壮着胆子,以最谨慎随意的口吻,询问其从修道院窗户可见的那座废墟。

听了这话,修士画了个十字,向来平和的面容上浮现出惊恐。

“那是虚焰城堡遗址,”他答道。“据传,不知多少岁月以来,此地为邪祟、巫妖、魔物之巢穴;其墙内举行着难以启齿、不可名状的祭祀。人间利器,圣水驱魔,皆不能制其妖魔;多少骁勇的武士,高尚的修士,消逝于虚焰城堡的阴影中,杳无音讯;曾有一位佩里贡院长前往讨伐邪恶,然其在魅魔【*】手中遭遇何等厄运,无人知晓,亦无人臆测。或言妖魔乃可憎巫婆,下半身为蛇形盘绕;或言为绝世美女,其吻如地狱烈焰,焚灼凡人血肉……至于我,不知此等传闻是否属实;但我断不敢贸然涉足虚焰城堡城墙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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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音未落,我心中已有了决断:我必须亲赴虚焰城堡,亲身探究其中奥秘。这股冲动来势汹汹,不可抗拒;纵使我欲抵抗,也恰如中了巫师魔咒,令我无力回天。院长伊莱尔的禁令、古卷中未完的奇闻、修士暗示的邪恶传说——这一切本应令我畏惧却步,却反而通过某种思维的诡异颠倒,成了藏匿欢愉的诱惑。在那不为人知、不可告人的隐秘世界之后,充盈着朦胧奇异的欢愉,令我的头脑似有烈火燃烧,令我的脉搏狂跳不以。至于那里有什么祸福,会经历怎样的极乐,我概莫能外,但凭某种玄奥途径的加持,它们就像伊莱尔院长相信天堂一样真实可感。

趁伊莱尔外出之际,我决意当日下午即刻启程。我直觉他若是知晓我此行目的,定会起疑,甚至阻拦。

我的准备非常简单:取一小支蜡烛,揣半块面包,确认随身小匕首在鞘,旋即离院。院中遇两位修士,我谎称欲往邻近林中小憩。他们也只是热情地回了一句“愿主保佑你平安”,就各自忙去了。

我循着虚焰城堡的方位,尽力径直前行,然而城堡尖塔时隐时现,常被林间交错盘踞的枝桠所掩。入林之后,林下并无明显蹊径可寻,茂密的灌丛迫使我不时作些短暂的迂回。内心焦灼,急于抵达废墟,仿佛已耗去数个时辰,方才登上虚焰城堡所在的山丘之巅,实则不过区区半小时光景。攀爬过布满巨石的最后一段山坡,蓦然间那座城堡赫然呈现于眼前,伫立在山顶平台的正中。树木已在其坍圮的城墙间扎根,通往庭院的毁败门洞半为灌木、荆棘和荨麻覆盖。我费力穿行而过,衣衫难免被荆刺划破,最终还是如古卷中的杰拉德·德·温特永一般,来到庭院的北端。巨大而狰狞的野草盘根错节于石板间隙,随着秋意渐浓,那肥厚多汁的叶片已化为暗沉而不祥的深红和紫色。我很快找到故事中所提到的三角形石板,毫不犹豫地用右脚踏了上去。

当巨石在我脚下轻易倾斜,露出幽暗的花岗岩台阶时,一阵疯狂的战栗,夹杂着冒险得逞的狂喜和些许忐忑,瞬间贯穿全身,一如故事中所述。此刻,修士传说中隐晦暗示的恐怖情景在我的想象中突然变得触手可及。我在将要吞噬我的黑暗入口前犹豫了片刻,思忖自己是否已经中了某种邪恶的魔咒,被引诱至此,面临不可名状的恐怖和不可想象的严峻考验。

然而迟疑也不过一瞬。随即危险的感觉便消散无踪,僧侣口中的恐怖故事化作虚幻的梦境,某种不可言说、却愈发迫近、愈发唾手可得的魅力,如情人的怀抱般紧紧将我裹挟。我点燃蜡烛,沿阶而下;身后的三角石板无声复位,重新嵌回上方庭院的地面。毫无疑问,它是由某种机关控制,可凭人的体重踩踏其中一级台阶触发。但我并未停下思索其工作原理,亦未琢磨是否能从下方操纵它以确保我的返回。

台阶约有十二级,通向一处低矮狭仄的穹窿,其中霉气弥漫,唯有几缕古老而尘封的蛛网。尽头有扇小门,引我进入另一个穹窿,较前者只是稍大些,灰尘也更厚重几分。如此穿过了几个类似的穹窿,我最后来到一条绵长通道或隧道。两壁崩塌落下的巨石碎石堆积如山,间或阻塞去路。此处潮湿异常,弥漫着死水和地下霉菌的腐臭。我的脚不止一次溅起积水,头顶时有恶臭水滴坠落,仿若自墓穴渗出。

在我手执烛火照出的摇曳光圈之外,我仿佛窥见了幽暗蛇影,随着我的临近悄然游走,没入黑暗;但我却难以确定那究竟是真实的蛇形,抑或仅是受扰退却的阴翳,为一双尚未习惯地窖幽暗的双眼所捕捉。

当我绕过通道的一个急转弯,我看到了意想不到的景象——隧道尽头竟闪耀着日光的微光。我几乎不知自己原本期待发现什么,但眼前的情形却是完全我的预料。我心绪纷乱,匆忙向前,跌跌撞撞地穿过开口,蓦然发现自己在刺目的阳光中频频眨眼。

甚至在我的神智与视力尚未完全恢复到足以洞察眼前景象之际,一个匪夷所思的情况便令我震惊不已:虽然我进入地窖时方才午后初始,穿行其间也不过几分钟的工夫,但此刻太阳却已逼近地平线。阳光也与在亚威隆尼上方所见的不同,而是更为明亮柔和;苍穹本身呈现出浓郁的湛蓝,全无秋日的苍白之意。

此时此刻,随着惊诧之情与日俱增,我环顾四周,却在眼前景象中寻不到半分熟悉或可信之物。与所有理性预期相悖,这里既无虚焰城堡所在山丘的影踪,亦无邻近地域的痕迹;环绕我的是一片起伏的静谧草甸,一条金光粼粼的河流在其间蜿蜒,流向远处一片深邃如蓝宝石的海洋,只要越过月桂树梢就能看见……然而,亚威隆尼并无月桂树,海洋更在数百里之遥:由此可见我当时有多么困惑震惊。

眼前的美景之绝妙,我平生仅见。脚下的草地柔软而富有光泽,胜过翡翠绒毯,遍布紫罗兰和色彩斑斓的水仙花。冬青树深绿的倒影映在金色的河面上,举目远眺,平原上方一座低矮山丘的顶端,隐约可见大理石卫城泛着苍白的微光。万物都呈现出一派温煦春光将逝、丰饶夏日将至的景象。我仿佛置身于古典神话、希腊传说的国度;刹那间,所有的惊诧,所有关于我如何来此的疑虑,都掩盖在这片景色难以言喻的绝美面前,湮没于愈发强烈的狂喜之中。

在不远处的月桂林中,一座白色屋顶在夕阳余晖中熠熠生辉。我被同样的魅力所吸引,只是比我目睹禁忌手稿和虚焰城堡遗迹时更加强烈迫切。尽管出于玄奥,但我确信,此处即是我探索的终点,是对我所有疯狂而或许不敬的好奇心的酬报。

当我步入树林,便听到树木间回荡着欢笑,与柔和芳香的微风拂过树叶的低语和谐交融。我仿佛瞥见模糊的身影,在我接近时复隐匿于树干之间;一次,一个毛茸茸如山羊的怪物从我面前掠过,头身似人,似在追逐飞奔的林中仙女。

在林心深处,我发现一座大理石宫殿,其多立克式柱廊巍然耸立。当我临近时,两位身着古代奴隶服饰的女子向我致意;虽然我的希腊语知之甚少,却毫不费力地理解了她们纯正的阿提卡方言。

“我们的女主人尼西亚【*】正在恭候您,”她们告诉我。我不再对任何事感到诧异,而是如同听任美梦徐徐展开的人,毫无疑虑地接受了眼前的境况。我想,这或许是一场梦,而我仍在修道院的床上酣睡;但我从未有幸拥有过如此清晰、如此超凡的夜间幻象。宫殿内部充斥着近乎蛮荒的奢华,显然属于希腊式微时期,东方影响的痕迹随处可见。我被引领穿过一条闪耀着缟玛瑙和抛光斑岩的长廊,步入装饰华贵的厅堂。在那儿,一张铺着华美织物的榻上,斜倚着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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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见之下,我浑身涌起奇异的情感,战栗不已。我曾耳闻男人在初见某张面容、某种身形时会骤然陷入疯狂的爱恋;然而我从未经历过如此炽烈、如此噬人心魄的激情,宛如我瞬间对这位女子萌生的情愫。诚然,恍惚间我似乎已爱她良久,却不知所爱即是她,亦无法辨识我情感的本质,或以任何方式确定这种感觉的归属。

她身量虽不高挑,却有着极其诱人的纯洁线条与轮廓。她的眼眸宛如深邃的蓝宝石,蕴含着如融化般的深渊,令人灵魂不由自主地渴望投身其中,仿佛沉醉于夏日海洋的柔软深处。她唇线的弧度神秘莫测,略带忧郁,庄重而温柔,宛如古代维纳斯的唇齿。她的秀发与其说是金色,倒不如更偏向棕褐,以美妙的波浪披散于颈项、耳际和额前,用一条简朴的银质发带束起。她的神情中交织着骄傲与放纵,皇家的威仪与女性的柔顺。她的一举一动都像蛇般轻盈优雅,毫不费力。

“我知晓你必将来临,”她用我从仆人口中听到的、同样元音柔和的希腊语低语,“我已期盼多时;当你在佩里贡修道院避雨,目睹了秘密抽屉中的手稿,我便知晓你降临的时刻已然临近。啊!你可曾梦想过,那个如此不可抗拒、以莫名威力吸引你的魔咒,正是我美貌的魔力,我爱情的神秘诱惑!”

“你是谁?”我问道。我竟能流利说出希腊语,这在一小时前定会让我大为惊讶。但此刻,我已准备接受任何事物,无论多么离奇或荒诞,都视为降临在我身上的神奇命运、不可思议的奇遇的一部分。

“我乃尼西亚,”她回应我的疑问。“我爱你,我的宫殿与怀抱皆为你敞开。你还需要知晓什么?”

奴仆已悄然隐去。我扑跪于榻前,亲吻她伸来的纤手,倾吐出无疑语无伦次却满溢热忱的表白,引得她泛起柔情蜜意的浅笑。她的手在我唇上清凉如玉,但那触感却点燃了我的炽烈情愫。我大胆落座于她身旁,她并未拒斥我的亲昵。当柔和的紫罗兰暮色开始漫溢室隅,我们愉悦交谈,反复吟诵着所有甜美荒诞的情话,所有情人本能脱口而出的幸福絮语。她在我怀中,柔软得近乎不可思议,仿佛她完美的顺从毫无阻碍,甚至不受她可爱身体里骨骼的约束。

仆役无声地步入,点燃了雕琢精美的黄金华灯,在我们面前摆设了一席香料丰馥的肉馔、异域珍果和醇厚佳酿。但我几乎吃不下什么,虽饮酒解渴,但我更渴求尼西亚朱唇的甘美琼浆。

我不知我们何时坠入梦乡;但这良宵似一段魔法时刻般转瞬即逝。幸福的重负让我昏昏欲睡,轻飘飘地漂流于丝绸般的睡意之潮,金色灯光和尼西亚的容颜在幸福迷雾中渐渐模糊,终至消隐无踪。

我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迫,蓦地从无梦沉眠的深邃之境惊醒。刹那间,我甚至不知身在何处,更遑论是何事唤醒了我。随即,房门处传来脚步声。透过尼西亚熟睡的秀发,我望见伊莱尔院长驻足门槛,灯光照在他脸上,只见一副极度惊骇之色。他瞥见我,便开始用拉丁语喃喃自语,语调中恐惧、狂热的厌恶和仇恨交织。我注意到他手执一只大瓶和一柄洒水器。我确信瓶中盛装圣水,自然也洞悉了它预期的用途。

我看向尼西亚,察觉到她也已醒转,并发觉院长已到此地。她向我投来一个怪异的微笑,我从中读出怜惜的同情,以及女人对受惊孩童的安抚。

“别为我担心,”她低语。

“污秽的吸血鬼!可诅的妖妇!地狱的蛇蠍!”院长突然暴喝,跨过门槛,高举洒水器。霎时,尼西亚以不可思议的矫捷从榻上滑落,消失于通向月桂林的外门。她的声音在我耳畔徘徊,仿若来自遥远彼岸:

“暂别了,克里斯托夫。别害怕。若你勇毅恒心,终会再寻到我。”

话音甫落,圣水自洒水器洒落,沾及室地与尼西亚曾与我并卧之榻。霎时雷霆万钧,金灯骤灭,黑暗中似有尘埃碎片纷纷坠落。我陷入昏厥,苏醒时发现自己躺在早先穿行过的一个地窖瓦砾堆上。伊莱尔手执烛火,弯腰察看我,脸上满是关切和无尽怜悯。他身旁是那个瓶子和滴着水的洒水器。

“感谢上帝,孩子,我及时寻到了你。”他说,“我今晚回到修道院,得知你不见踪影,便猜到了一切。你必定趁我不在时读了那诅咒手稿,如众多前人,甚至包括某位可敬的前任院长,皆落入其恶毒咒术。哀哉!自数百年前的杰拉德·德·温特永开始,皆成为栖居此地窖的女妖之牺牲。”

“女妖?”我问,几乎无法理解他的话。

“是的,孩子。今夜和你缠绵的美艳尼西亚,是个女妖,一个远古吸血鬼,在此腐臭地窖中维系其极乐幻象宫殿。她何时栖居虚焰城堡已无从考证,其来历远溯人类记忆之外。她与异教同古;希腊人识之;提亚纳的阿波罗尼乌斯曾驱之。若你得见其真容,将见其妖艳之躯下,实为一条盘曲的可憎巨蛇。凡为其所爱,享其款待者,终被其吞噬,在其魔鬼亲吻的欢愉中耗尽生命与活力。你所见月桂林木、冬青环绕的河流、大理石宫殿和其间的奢靡,不过是撒旦幻象,自亘古腐朽之死的尘埃和霉菌升起的美丽泡沫。我循着你的路而来,其幻象在我带来的圣水下尽皆崩塌。但是啊,哀哉!尼西亚逃之夭夭,恐怕她仍将存续,重建其恶魔般魔法宫殿,反复犯下其难以言喻之可憎罪行。”

我仍沉浸于某种恍惚之中,为新得幸福的骤然陨落,为院长的奇异启示而震悚,乖顺地跟随他穿过虚焰城堡的地窖。他攀登我先前下行的阶梯,当他接近顶部不得不稍稍俯身时,那巨大的三角石板向上翻转,一缕寒凉月华随即倾泻而入。我们步出地窖,默许他引我返回修院。

当神智逐渐澄明,困惑逐渐消散,一股怨愤便油然而生——对伊莱尔前来干预感到极度愤懑。他是否将我自可怖的形神危厄中拯救,我不屑一顾,而只为他剥夺了我那美梦而悲恸。尼西亚的亲吻在我记忆中柔情似火,我深知无论她为何种存在,是女子、魔物抑或蛇妖,世间再无一人能唤起我如此爱恋与欢愉。然而,我谨慎地向伊莱尔隐匿我的情感,明白若暴露这般情绪,只会让他视我为无可救赎的迷失灵魂。

次日,我以急需返家为由,辞别佩里贡。此刻,我于穆兰近郊父亲家的书房中,笔录这段奇遇。尼西亚的记忆如魔咒般鲜明,魂牵梦萦般亲切,恍若她仍在我身侧。我依稀可见那由精雕金灯映照的午夜厢房,华贵帷幔依旧,她告别的话语犹在耳畔:

“别怕。若你勇毅恒心,终会再寻到我。”

不日我将重返虚焰城堡废墟,再度探访那三角石板下的幽暗地窖。然而,尽管佩里贡与虚焰城堡毗邻,尽管我敬重院长,感念其殷勤款待,赞叹其无双书藏,我却再也不想拜访友人伊莱尔了。

This post has been edited by Peco: 2024-07-05, 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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