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oor to Saturn
通往土星之门

注：CAS补全计划，短篇小说D-17号。

伊翁迪【*】女神的高阶祭司莫吉【†】与其十二名最为狠戾迅猛的麾下，于晨曦微露之时，前来搜捕那臭名昭著的异端伊波恩，然而其位于北海之滨悬崖上的黑色片麻岩府邸，竟空无一人，不禁又惊讶又失望。

　
讵料此番原欲出其不意，一举擒获。因针对伊波恩的种种谋划，皆在音闭影隔的地下宫室中极秘进行，不露分毫；且自裁决伊波恩之罪的那一刻起，即星夜兼程，来至其居。不意竟扑了个空，那以人皮卷轴制就，镌刻火焰符文的骇人逮捕令，眼下已徒劳无用，更遑论施行那些备极苦难、繁复诡谲的酷刑考验。
　
莫吉尤感懊丧，及至检遍顶楼，伊波恩了无踪影，于是咒骂之词信手拈来，委实玄奥绵长，令人惴惴。伊波恩是其巫术通玄的头号对手，在姆图兰【*】那终北大陆的末端半岛，声誉威望扶摇直上。因而对伊波恩的诸多恶语流言，莫吉欣然采信，并将其尽数纳入弹劾之词。

　
此等流言，或云伊波恩为早已遗弃的异教神祇佐撒夸的信徒，而佐撒夸的供奉，远在人族诞生之前，其年代之久远，实已无以计数；或云伊波恩的魔力，皆系源自与这黑暗神祇的不当勾连，而佐撒夸，在地球尚且只是一片雾蒸霞蔚的上古泽地时，就已经从异宇宙的遥远世界降临。佐撒夸的威能至今仍令人心惊胆寒；据说那些甘愿抛弃人性，为其驱策的信徒，将继承创世前的隐秘，掌控一种可怖非常的知识，此等学问，恐怕只能来自与黑夜混沌同生的外星球。
　
伊波恩的住所为一座五角塔楼，据有五层，其中两层在地下。当然莫吉等将其彻查了个底朝天，还将伊波恩的三名仆从用缓缓淋下的沸腾沥青反复拷问，逼供主人的下落。可经此半个小时，他们仍矢口否认，对主人行踪一无所知，于是断定他们的确并不知情。
　
即使在地下室的墙壁和地板上开凿，也没发现地道的迹象；尽管莫吉甚至不惜拆开了最底层那尊佐撒夸淫秽雕像下的地砖。他这样做极为不情愿，因为那矮胖毛茸的神像，生着蝙蝠般的面容和树獭似的身躯，对伊翁迪麋鹿女神的高阶祭司而言，是何等地令人生畏、深恶痛绝。
　
重返伊波恩高塔上层房间继续搜查，审问者难掩迷惘之色。除了几件家具，一些妖巫必备的古老咒术典籍，一些涂绘在翼手龙羊皮上令人不悦而毛骨悚然的画卷，以及一些伊波恩素来酷爱收藏的原始陶罐、雕塑和图腾木柱外，一无所获。佐撒夸或以这般姿态，或以那般形貌，出现在其中大多数呈现物上：他狞笑的脸孔甚至自陶罐把手上凸显，透着一股野兽般的昏昏欲睡；而在半数图腾上（那是些亚人类部族的图腾），与海豹、猛犸、巨虎和原牛为伍。莫吉断定，对伊波恩的指控业已坐实，无需再证，因为除非信奉佐撒夸，否则无人愿意收藏哪怕一件关乎这可憎存在的表征物。
　
然而尽管这些额外的罪证意义重大，极具谴责力，对寻找伊波恩却无甚助益。莫吉站在高塔顶层房间的窗前，极目远眺，只见两面城墙陡峭直下，接壤悬崖峭壁，又坠入四百英尺下汹涌咆哮的汪洋。他不得不信服，对手所掌握的魔法资源胜于自己。否则此人的失踪，未免太过扑朔迷离。而莫吉素来深恶谜团，除非是由己亲手编造的那一类。
　
他自窗边转身，以细致入微的专注重新审视房间。伊波恩显然以此为某种书斋：有一张象牙打造的书案，摆着芦苇管笔和盛有各色墨汁的小土罐；案上散落着用某种芦苇制成的纸张，潦草写满古怪的天文和占星演算，字里行间不明所以，令莫吉蹙眉不已。
　
五面墙上各挂一幅羊皮画卷，似出自某个蛮荒族群之手。主题无不亵渎可憎；佐撒夸赫然在目，周遭却是些不伦不类、纯粹粗鄙的形象与山水，归咎于原始画师稚嫩蹩脚的画技。莫吉将画卷一一自墙上撕下，似是疑心伊波恩会不会就藏在其后。
　
墙面如今一片空荡，莫吉在麾下的恭谨缄默中，久久凝视，沉吟不语。就在移去一幅画卷后，书案上方东南侧的墙面，竟露出一方古怪的嵌板。莫吉浓眉紧锁，化为深邃的黑线，死死盯住那嵌板。它与墙壁其余部分判然有别，系一椭圆形镶嵌物，质地似某种红色金属，非金非铜——透过微阖的眼帘端详，可见荧光流转，色彩罕见而转瞬即逝。然而不知何故，但凡睁眼观之，却连这光华的绚丽也无法记起分毫。莫吉——他的精明和洞察力，恐怕要胜过伊波恩的预期——隐隐生出一个看似毫无根据，颇不着边际的疑虑，因为嵌有此板的墙乃是建筑的外墙，按理只能通向天空和大海。
　
他跃上书案，一拳砸向嵌板。所感之骇人，所得之匪夷，使其两相惊愕。掌击那不知名的红色金属时，一股极寒之感沿臂贯体，冷冽刺骨，几与烈焰无异。嵌板顺势向外摆动，仿佛悬于无形铰链，发出一声高亢悦耳的铿锵，似由不可测的远方传来。透过开启的门扉，莫吉骇然发现，外面既非苍穹，亦非汪洋，而是一个前所未闻、闻所未闻，即便发疯做梦也不曾想象过的所在……
　
他回身望向同伴，面上神情半惊半喜。
　
“在此等候，待我回返，”他命令道，随即一头跃入敞开的门扉。
　
对伊波恩的指控，果不其然。这位睿智的术士毕生钻研天地人神之理法，广泛涉猎姆图兰盛传的佐撒夸的种种神话，认定有必要去一探这不甚了了的前人类存在的究竟。
　
伊波恩笃志修习，终与佐撒夸熟稔，后者因香火式微而不得不终日遁于地下，自然对伊波恩的虔祷与佳祀甚为欢喜。于是，这位昏昏欲睡的古怪小神不吝传授种种对修习黑魔法大有裨益的秘闻要诀，还慷慨馈赠伊波恩几许自传文献，令世间传说得以印证，更添细节。他当年因某些不曾明言的缘由，离开赛克拉诺什【*】（土星在姆图兰的别称）来到地球，而那赛克拉诺什不过是自更遥远的世界和星系中转的一站。

　
多年恭敬奉祀，焚香祭礼，伊波恩终得佐撒夸青睐，得赐一块巨大修薄的椭圆金属板，以某种超然物质铸就。神谕他将此板安于府上高层房间，做成铰链嵌板。向外敞开，即可激活通往赛克拉诺什的神奇效力，纵使相隔亿万里。
　
佐撒夸对此作了些模糊而不甚令人满意的解释，称这嵌板为打造所用的材料，有一部分属于人类世界之外的异界，具备非同寻常的辐射特性，得以链接空间更高维度，从而令天文距离都近在咫尺。
　
佐撒夸却告诫伊波恩勿轻启此门，除非身处危急，别无他法之时才可开启。因为自赛克拉诺什返回地球，将难于登天。况且即便不像更远星球那般全然颠覆了地球的准则常规，但其生存环境与姆图兰大相径庭，伊波恩或难驾驭适从。
　
佐撒夸的几位亲眷至今仍居于赛克拉诺什，受彼世万民顶礼膜拜。佐撒夸将其中威能最为强大者的名号转告伊波恩，虽此名古怪绝伦，几不可读，但称若他去到赛克拉诺什，此名可为通关文牒，唤起敬畏。
　
一扇通往异域的门，其理念之奇诡，令伊波恩亦觉不可思议，甚或牵强附会。但佐撒夸予他的指点，历来明示默示，无一不极真确。但伊波恩并未轻启此门一试究竟。及至佐撒夸（始终密切监视地下一切）先一步警示伊波恩，莫吉正在伊翁迪神庙底下密谋算计，利用教阶律法程序栽赃陷害，这才有此一试。
　
伊波恩深谙那帮嫉贤妒能的狂热之徒的威势，若让他们得逞，自己落入虎口，简直是愚不可及。他匆匆与佐撒夸话别，言简意赅却深沁感恩，随即收拾一小包面包肉酒，退入书斋，攀上书案。继而挪开一幅描绘赛克拉诺什胜景的拙劣画卷，那是某个受佐撒夸点化的半人类始祖画师的杰作。画卷后赫然一道秘门，伊波恩推开嵌板。
　
伊波恩发觉佐撒夸果不负信誓：门外景象绝非姆图兰或尘世中任何一隅可以寻到。眼前情状虽非尽如人意，但除了女神伊翁迪那酷刑密室，别无他选。想象着莫吉精心谋划的变本加厉、千回百转的磨难折磨，他以一介年龄稍长的巫师不该有的矫健，跃入赛克拉诺什的天地。
　
一步跨出，回首已觅不见秘门与居所的踪影。伊波恩置身一道悠长的灰烬色土坡，一股混沌浑噩的溪流蜿蜒而下，不似凡间清泉，倒像某种澌澌然的液态金属，状若水银。它自上方连绵起伏、高耸入云的山峦间汩汩流淌，注入一潭环山四合的同质之湖。
　
伊波恩脚下斜坡列着排排古怪之物，教人猜不出是树木、岩石，还是什么动物器官，因为它们似乎兼而有之。这番超自然景观令人毛骨悚然，每一个细节历历在目。天幕呈诡异的黑绿色，一端至另一端拱卧着三道巨人般的光环，耀眼夺目。空气阴冷刺骨，弥漫着伊波恩厌恶的硫磺味，鼻腔与肺泡中残留着古怪的皱缩感。他试着在这片貌不惊人的土壤上迈出几步，发现它松脆得出奇，如同雨后重又晾干的积灰。
　
伊波恩沿坡而下，心中惴惴，唯恐那些模棱两可的异物会伸出矿物般的枝桠抑或臂膀，拦阻他的去路。它们好似一种蓝紫色的黑曜石仙人掌，四肢末端长着可怖的利爪状刺棘，头部复杂得不似花果。伊波恩从它们间穿行而过，它们纹丝不动，耳畔却传来空灵悦耳的叮咚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随着脚步时近时远。伊波恩不禁生出诡谲的念头：莫非它们在窃窃私语，商议如何应对这不速之客？
　
所幸无恙抵达坡底，眼前岩石台地千沟万壑，似上古离弃的巨型阶梯，环绕着一汪低洼的融金之潭。伊波恩立于崖岩之上，徘徊未决，不知该向何方。
　
他的思绪突为身旁一道诡影所搅，它拖曳过伊波恩，在脚下坼裂的石板上拓下狰狞污痕。这影子全无美感，对所有审美法则嗤之以鼻，其畸形怪状，不堪直视。
　
伊波恩回身察看这阴影会出自什么物体，竟难辨那生物的种属。它双腿短得滑稽，手臂却长得出奇，浑圆的脑袋埋在球形躯干里，昏昏欲睡，如在梦游般翻跟斗。端详半晌，见它毛茸茸，满脸倦容，伊波恩恍然它与神祇佐撒夸有几分神似，只是顚倒错乱。且念及佐撒夸曾言，他在地球显形，非其在赛克拉诺什时的真容，伊波恩遂猜想此物莫非佐撒夸的某位亲眷。
　
正欲回想那个神授的晦涩难读的名号，权作暗语，不料那影子的主人径直从身旁走过，全然无视伊波恩，开始沿岩阶而下，往湖畔去了。它主要靠双手前行，可笑的短腿根本不够迈步之需。
　
它来到湖滨，狂饮起熔融的金属，痛快淋漓，大有神尊气度，伊波恩确信它非芸芸众生，区区下等生灵断不敢以这等异饮解渴。它重又爬上伊波恩所立的崖岩，驻足片刻，似乎这才察觉到他的存在。
　
伊波恩终于记起了那拗口的名讳。
　
“兹乌尔夸依格姆恩札【*】，”他试图清晰吐字。结果自然未能完全符合赛克拉诺什的发音规则，但伊波恩已竭尽所能。那异族听者似有所悟，倒悬的双目流露些许神采，居然俯尊纡贵，发出更正其发音的声响。伊波恩讶异，这般语言须得如何学习，即便学会了，又该如何出口。但见对方隐约领会，心中稍慰。

　
“佐撒夸，”他以最圆润洪亮的咒语调子，将之重复三遍。
　
那颠三倒四的生物睁大了眼，再度申饬伊波恩，吐出了“佐撒夸”的音节，元音简短辅音浓重，堪称难以名状。继而凝视伊波恩许久，似在沉吟踌躇。终于抬起一条尺许长的臂膀，离地指向湖滨，伊波恩依稀见山丘间一个幽谷之口。那生物一字一顿道：“伊奎 德洛什 奥德克隆克【*】，”伊波恩正揣摩这番异语玄音，它已背转身去，重又攀上较高的岩阶，朝着一个颇为广阔的洞窟行去。洞口嵌着石柱，伊波恩先前竟不曾察觉。它方走进洞中不见，伊波恩便迎面撞见大祭司莫吉，他循着灰烬上的足迹，一路尾随至此。

　
“可恶的巫师！卑劣的异端！我要逮捕你！”莫吉厉声呵斥，俨然教宗降罪。
　
这着实出人意料，伊波恩吃了一惊，但猛然发觉莫吉只身一人，他送了一口气，随即拔出随身佩戴的百炼青铜剑，微微一笑。
　
“莫吉，我奉劝你放尊重些，”他警告道，“眼下想要拘我，未免不合时宜。你我偶然同在赛克拉诺什，与姆图兰及伊翁迪神庙的牢狱相去不知几许百万英里之遥。”
　
闻言，莫吉似乎兴味索然。他紧蹙双眉，嘴里嘟囔道：“我看这又是你那该死的邪术把戏。”
　
伊波恩决意忽略对方的言下之意。
　
“我方才与赛克拉诺什一位神祇攀谈，”他故作夸张地说，“其名曰兹乌尔夸依格姆恩札，嘱托我踏上征程，传递讯息，并已指明方向。我建议你姑且搁置尘世的小小龃龉，与我同行。诚然，你我均佩有利刃，大可互割颈项，剖开腹肠。但在此情境下，你应当能够意识到这般行径的幼稚可笑，更遑论全然无益。倘若你我得以并存，在这陌生国度里或可互助互利。我若没有猜错，此地的艰难险阻，正需要我们联手以对。”
　
莫吉眉头深锁，沉吟思索。
　
“罢了，”他勉为其难地说，“我应允了。但切记，重返姆图兰后，一切还会照旧进行。”
　
“用不着你我费心，”伊波恩回敬，“我们出发吧，如何？”
　
二人离开环抱液态金属湖泊的群山，沿着一道曲折的山谷蜿蜒而行，山势渐低，草木愈发繁茂，姿态万千。正是那颠倒错乱的两足生灵指点伊波恩寻迹的所在。身为天生的盘问者，莫吉连珠炮似的发问。
　
“方才那玄之又玄的独特生物，在我兴师问罪前遁入洞中，究竟是谁，又或是什么？”
　
“那是兹乌尔夸依格姆恩札神。”
　
“恕我孤陋寡闻，从未听闻其名，此神是谁？”
　
“他是佐撒夸的叔父。”
　
莫吉默然，只发出一声诡异的响动，似喷嚏被生生截住，又似厌恶之极的惊呼。片刻，他又发问：
　
“你接手的任务是什么？”
　
“时机成熟自见分晓，”伊波恩煞有介事地回答，“眼下我不得明言。神谕托付于我，唯有觅得适合的人选，方可宣之于口。”
　
莫吉心有不甘，却也折服三分。
　
“也罢，你自有分寸，心中有数。可否透露我们的目的地？”
　
“这同样要等时机成熟。”
　
山势渐缓，没入一片林海，奇花异草非寻常可见，定让地球植物学家无从辨识。翻过最后一座山丘，伊波恩与莫吉来到一条狭道。它突兀地一路延伸远方。伊波恩当即拔足而行，殊无迟疑，毕竟除此之外也别无他途，因为林木渐密，遮天蔽日，矿物与植被丛生，宛如利剑与长针，棘手异常。
　
不多时，二人留意到路上印痕纵横，无一不呈圆形，周围爪痕棱棱，狰狞骇人。然而谁也没有说破心中的疑虑。
　
沿着松软的灰烬路行进了一两个小时，利刃荆棘铺天盖地，较先前更加可怖。饥肠辘辘之感渐渐袭来，二人方想起竟未果腹。莫吉为将伊波恩捉拿归案，匆忙出发；伊波恩一心摆脱莫吉，自然也疏忽了此节。二人在路旁停步，伊波恩将随身携带的食物美酒与莫吉分享。然而分量有限，加之此地景象诡谲，断不会有什么人间美馔，故而吃喝都极尽节制。
　
餐毕体力略复，重又启程，不多时便在前方看见一只巨兽，其爪印即先前所见。它蹲伏在地，装甲式的臀部朝向二人，身躯庞大，堵住了前路不知多远。只见这怪物拥有不计其数的短足，人们却无从判断前肢和脑袋何其模样。
　
二人大感懊恼。
　
“这又是你的哪一位‘神明’？”莫吉讥讽地问。
　
巫师默然不语，深知此时必须要维护自尊。他大步上前，振臂高呼：“兹乌尔夸依格姆恩札！”以全身解数喊出洪亮吼声。同时拔剑出鞘，狠狠刺进怪物臀部角质盔甲的间隙。

巨兽开始移动，继续在道路上前行，令他松了一口气。二人紧随其后，每当那畜生行进迟缓，伊波恩就复又大喝一声神名，立见奇效。莫吉不得不心存敬畏。

数个小时，二人就这般前行。炫目的三重光环高悬穹顶，奇巧的太阳瘦小寒凛，横过光环，朝赛克拉诺什的西陲渐颓。路旁原始林海，利刃般的金属叶子铸就不可逾越的高墙。渐而大道旁岔出羊肠小径，怪兽便顺之而去。

四野万籁俱寂，唯余怪兽沓沓之声。二人数里不发一语，各怀心事。大祭司愈发懊悔，自责冲动闯入异界。伊波恩却宁愿佐撒夸恩准他往别样天地。正自凝神沉思间，前路陡然传来隆隆巨响，声似洪钟，震耳欲聋。定睛细听，哪里是什么钟鸣，分明是喉音深沉，夹杂着骇人的咆哮咕哝，颇有斥骂之意，如利鼓交鸣，仿佛怪兽正遭前方看不见的什么家伙责难。

“这是怎么回事？”莫吉不解。

“一切自有定数。该来的总会来。”伊波恩说。

林木渐稀，怪音愈近。那畜生慢腾腾爬行，二人紧随其后。转瞬间林海让位，豁然开朗，一幕骇人情景呈现眼前。但见怪兽驯良温顺，愚钝无害，竟瑟瑟发抖，畏缩于一群形同常人的矮小生灵面前。那些家伙手执长柄鞭子，大有训斥之势。

此等生灵，虽是两足，解剖构造亦不及湖畔所遇之物那般闻所未闻，然已足够古怪诡异。它们头身浑然一体，耳目口鼻，以及其他不可名状的器官，皆以匪夷所思之姿，错落于胸腹之间。周身不着片缕，肤色黝黑，遍体无毛。身后不远，鳞次栉比的建筑群不遵人间对称法则，反倒散漫无章。

伊波恩昂首阔步，英勇前行。莫吉战战兢兢，紧随在后。彼时，那些胸腹生面的族类已止住叱骂怪兽，转而盯视二人，神情莫测，大概因为后者五官排布诡谲，令其心生困惑。

“兹乌尔夸依格姆恩札！佐撒夸！”伊波恩朗声高呼，庄严雄浑，堪比神谕。又过片刻，以一种神圣的语调喝道：“伊奎 德洛什 奥德克隆克！”

如此一来，即便最为高深莫测的咒语，也难有出其右者。果不其然，那些赛克拉诺什的生灵纷纷丢下鞭子，对伊波恩作揖鞠躬，奇特的胸部几乎投地。

“承兹乌尔夸依格姆恩札下达任务，差遣已毕，传言已达。”伊波恩对莫吉说。

此后数月，两位终北人士作为贵宾，在这奇特淳朴、自称布莱姆弗洛伊姆【*】的民族中逗留。伊波恩对语言天资卓绝，较之莫吉，进步神速。顷刻间，他已将其风俗礼仪、观念信仰洞若观火。这令他大开眼界，然而也不免扼腕叹息。


原来，二人英勇驱赶的铠甲怪兽，不过是这里的一头家畜，于弗洛尔【*】城外的矿物丛林中迷途，难寻回家之路。弗洛尔是布莱姆弗洛伊姆的都会，怪兽流落他乡，终得善终，主人自然对伊波恩等导引之恩，感激涕零，顶礼膜拜。至于伊波恩以为，自己吟诵的神祇名号和那惊人的箴言“伊奎 德洛什 奥德克隆克”令其肃然起敬，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虽则如此，那湖畔神秘客的身份得到证实，正是兹乌尔夸依格姆恩札神。而在布莱姆弗洛伊姆的上古神话中，也隐约提及佐撒夸。可惜，此族堕落已久，不可救药地信服于物质主义。尽管尚存些微敬畏之心，也未曾失敬，但早已废弃祭祀，不再祈祷礼拜。

伊波恩还听说，“伊奎 德洛什 奥德克隆克”这几个字，当是出自某种神灵的私密语言，布莱姆弗洛伊姆人不甚通晓。倒是他们的邻邦，名曰伊德希姆【*】，仍然笃信此道，恪守古老仪轨，虔诚供奉兹乌尔夸依格姆恩札等众神。


布莱姆弗洛伊姆人实乃一个现实的族群，除了种植可食用真菌、豢养多足巨兽和繁衍自身后代，再无别的追求。后一桩尤其诡谲，伊波恩与莫吉大开眼界：尽管此族雌雄同体，但每一代中，只选一名女性担当繁衍重任。选定后，喂以真菌酿就的特殊食粮，日渐硕大，终成新生代之母。

待得充分了解弗洛尔的风土人情，两位终北人士蒙恩觐见这位未来的国母，名曰吉恩夸姆。经过多年的科学喂养，她的体型已臻完美。囿于身材过于高大，只得居住在一间远胜寻常建筑的巨宅中。吞吐之量惊人，每日唯一活动便是狼吞虎咽。面对如山似海的肉体，新奇古怪的构造，伊波恩和莫吉惊叹不已，虽说谈不上心醉神迷。据闻下一代的男性父本（或多个父本）尚未确定。

此外，终北人头颅与躯体分离的特质，似乎也令布莱姆弗洛伊姆人生出莫大的生物学兴趣。二人得知，他们绝非生来就是无头的，而是经过漫长的进化才化为如今身体构造，头身逐渐融为一体。

但与大多数种族不同，他们对现有发展阶段并不十分满意。无头的状态，令整个民族深感遗憾。自然在这一点上明显倒退，他们甚感痛心。伊波恩和莫吉的到来，堪称头部进化的范本，更是勾起了他们强烈的优生学愁思。

另一方面，随着异国风情渐褪色，巫师和审问者发现，同布莱姆弗洛伊姆人朝夕相处越发乏味。饮食单一，无非是生熟各异的蘑菇，偶尔佐以粗糙松软的驯兽之肉。尽管对伊波恩等人展示的终北魔法，他们总是彬彬有礼，予以尊重，却不见有多少敬畏之情。而这个民族令人遗憾的信仰缺失，也使得一切传道劝化都成了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更有甚者，他们从本质上缺乏想象力，即便知晓二人来自遥远的域外之地，竟也不以为然。

我有点怀疑，一天，伊波恩对莫吉说，“神祇屈尊降贵，给这些人传递信息，恐怕是个悲哀的错误。”

说完不久，便见布莱姆弗洛伊姆人组成浩浩荡荡的代表团，前来会见二人，称经过慎重考虑，决定选拔伊波恩和莫吉担任下一代的父本，将立即与国母完婚，以期诞下头脑兼备的后裔。

闻此优生学荣誉，二人惶恐不安。一想到那座泰山压顶的女性，莫吉恨不得重温誓言，永守独身。伊波恩亦迫不及待要步其后尘。莫吉震惊得近乎失语，伊波恩却机警地缓和了局面。他佯作恭谦，仔细盘问身为吉恩夸姆之夫，将在社会和法律上享有何种地位。天真的布莱姆弗洛伊姆人据实以告：婚后之事，无需挂怀。履行职责后，夫君们通常会化作炖肉和其他美味，供国母享用。

终北人竭力在主人面前掩饰内心的不情愿，对即将到来的“荣誉”避之唯恐不及。伊波恩向来是个外交奇才，甚至代表自己和莫吉欣然应允。待布莱姆弗洛伊姆人的代表团离去，他才对莫吉说：

“我愈发笃信这位神犯了错误。我们须得尽早告别弗洛尔城，继续旅程，寻到更配得上祂信息的子民。”

看来，天真烂漫、满腔爱国的布莱姆弗洛伊姆人压根没想到，成为下一代国民之父会是一种让人避之不及的“特权”。伊波恩和莫吉来去自由，没有受到任何强制约束，甚至连他们的行踪都无人监视。待得主人家鼾声如雷，直冲赛克拉诺什卫星巨环时，二人便轻而易举地离开寓所，走上通往伊德希姆人国度的大道。

一路上指引明晰，环形卫星高悬夜空，清辉洒落，亮若白昼。他们在这独特多姿的景致中跋涉良久，直到太阳冉冉升起，布莱姆弗洛伊姆人才发觉这两位客人不翼而飞。那些思想单一的两足族类，大约是因为失去了这二位未来生育者而惊惶失措，竟没想到要去追赶他们。

（据布莱姆弗洛伊姆人先前所说）伊德希姆人的土地尚在数里格之外，途中尽是灰烬沙漠、矿物仙人掌、蕈类森林和重重山峦。黎明前，二位旅人便穿越了布莱姆弗洛伊姆人的疆界，路旁一尊粗陋的雕像标示着部族之母的身姿。

次日，他们在赛克拉诺什林林总总的异族中穿行。有那无翼而栖于石柱之上的吉比斯【*】鸟人，常年盘踞其巢，沉思天地，相互吟唱神秘的音节“约普、叶普、尤普”【†】，据说蕴含着深不可测的奥义。


他们又遇见那些轻浮的侏儒埃菲克人【*】，在某些硕大菌类的躯干中掏空居所，没过几日，旧家园便化为齑粉，不得不另觅新居。还听闻那神秘的格隆格人【†】在地下呱呱鸣叫，他们不仅惧怕日光，连环形光晕也谈虎色变，从未有地表居民得见其真容。


日落时分，伊波恩和莫吉已然跨越上述族群的领地，甚至攀上了伊德希姆人国境线上的山麓矮崖。他们疲惫不堪，在一处避风的山岩上停歇，如今已无需担心布莱姆弗洛伊姆人的追兵，便紧了紧斗篷抵御寒冷，在啖了几口生蘑菇果腹晚餐后，随之入眠。

然而，一系列妖魔噩梦扰乱了他们的睡眠，二人皆梦见自己又落入布莱姆弗洛伊姆人之手，被迫与吉恩夸姆成婚。破晓时分，他们从那真实得令人胆颤的梦魇中惊醒，迫不及待要继续翻越群山。

放眼望去，山高坡陡，岩壁嶙峋，足以让那些胆气不足的探险者却步。高大的蕈类植被渐次矮小，直至与地衣无异，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唯有漆黑而赤裸的磐石。瘦削的伊波恩攀援如飞，莫吉却因着神职人员的富态，气喘吁吁，频频停步。伊波恩每次都会提醒他：“想想那国母吧。”莫吉便像一头身手矫健却略有哮喘的山羊，重又跃上崎岖的山路。

正午时分，他们抵达一处险要关隘，极目远眺，便见伊德希姆人的国度近在眼前。只见地野广袤，土壤肥沃，有巨型蘑菇和孢子植物构成的森林，其规模之盛，为二人迄今所经之处所仅见。即便山坡那一侧，也是郁郁葱葱。伊波恩和莫吉尚未下山多远，就进入了一片硕大无朋的马勃菌与蘑菇林。

他们正赞叹着这些生物的规模与多样性，山上陡然雷声大作。轰隆之音愈演愈烈，渐渐汇聚成又一阵雷声。伊波恩原本想祈求佐撒夸庇佑，莫吉也想哀告女神伊翁迪，可惜刻不待时。只见无数滚落的马勃菌和倾倒的蘑菇裹挟着二人，形成一股来自山巅的巨大雪崩。随着冲击力与速度骤增，在越滚越大的碎菌堆中天旋地转，他们只用了不到一分钟就冲下了山脚。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挣扎出那堆真菌残骸，伊波恩和莫吉发现，雪崩虽已止息，四周却仍是喧嚣一片。堆里除了他俩，似乎还有其他生物在动弹。待到二人总算得以探出头颅，才发现这骚动竟是拜某些生灵所赐，这些家伙与布莱姆弗洛伊姆人不同，竟长着原始初级的脑袋。

他们正是伊德希姆人中的几个，雪崩恰巧倾泻在他们的一处村落。屋舍尖顶渐次从乱石和马勃菌中显露，而在终北二人面前，矗立着一座宏伟的庙宇，大批伊德希姆人已从被堵塞的门扉中挖出隧道。他们瞥见伊波恩和莫吉，便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这时巫师已然挣脱束缚，上下打量一番，确认身子骨完好无损后，抓住机会对他们开腔。

“且听我一言！”他煞有介事道，“我是为传达兹乌尔夸依格姆恩札之神谕而来。途中险阻艰难，我始终忠心不二。用神灵亲口吐露的天语，是这般说的：‘伊奎 德洛什 奥德克隆克’。”

由于伊波恩操着布莱姆弗洛伊姆人的方言，与伊德希姆人略有出入，恐怕他们没能完全理解前半句话。但兹乌尔夸依格姆恩札乃是他们的守护神，对其言语自是烂熟于心。听到“伊奎 德洛什 奥德克隆克”这句咒语，立时大为振奋，忙不迭地跑来跑去，嘶哑地呼喊命令，从雪崩的废墟中探出无数脑袋与肢体。

先前从神庙中涌出的人又鱼贯而入，再度现身时，高举着兹乌尔夸依格姆恩札的巨像。又有一些较小的偶像，应是从属神祇，还有一尊看似历史悠久的神像，伊波恩和莫吉都觉得与佐撒夸有几分神似。另一些伊德希姆人从屋中搬出家什，示意终北人随行，随即举族迁徙城镇。

伊波恩和莫吉大惑不解。直到在遍布真菌森林的平原上，新建起一座村落，行程整整一日。二人被奉为新神庙的祭司，这才明白其中缘由，还有“伊奎 德洛什 奥德克隆克”的深意。原来，这句话不过是“赶紧离开”之意，是神祇对伊波恩的逐客令。然而，雪崩之灾与带着神谕而来的二人巧合相逢，伊德希姆人便将之视为天意，弃旧居而就新址，因而才有了偶像家当满载而行的盛况。

新建的村落沿袭雪崩掩埋的旧址名，就叫格洛姆夫【*】。在此后的岁月中，伊波恩和莫吉备受敬重。他们带来的神谕“伊奎 德洛什 奥德克隆克”，被认为是莫大的幸事，因为如今远离群山，再无雪崩之虞，格洛姆夫自此安枕无忧。


终北人也沾了光，过上了安居乐业的幸福生活。伊德希姆人中并无国母，他们的繁衍方式要普遍得多，因此格外安全宁静。至少伊波恩如鱼得水，因为在仍敬奉佐撒夸的赛克拉诺什，他带来有关这位神祇的消息，不仅令他成了小有名气的先知，更因为他是传递神谕和修建格洛姆夫的功臣，声名大噪。

然而莫吉并不那么快活。尽管伊德希姆人信仰虔诚，却也不至于陷入狂热和偏执，根本无从发起什么宗教裁判。不过姑且还有点慰藉：伊德希姆人酿造的蕈酒后劲十足，尽管味同嚼蜡；若是不太挑剔，也有女性还算凑合。于是乎，莫吉和伊波恩都安顿下来，过上了与姆图兰等星球故土大同小异的教士生活。

这就是这对大名鼎鼎的组合在赛克拉诺什的传奇冒险，以及最后的归宿。然而在姆图兰北海之滨那座黑石塔中，莫吉的爪牙苦苦等候，既不敢追随大祭司穿过魔法之门，又不敢违抗命令擅自离去。

后来，莫吉临时继任的主教发布了特别赦令，方才将他们召回。但从伊翁迪神职人员的角度来看，此事的结果令人扼腕。世人普遍认为，伊波恩不仅凭借从佐撒夸那里学到的神通广大的魔法成功逃脱，顺便还把莫吉给劫走了。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伊翁迪信仰式微，在大冰期来临前的最后一个世纪，整个姆图兰复兴了一股黑暗的佐撒夸崇拜热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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