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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tM】氏族小说:梵卓, 施工完毕欢迎食用
Ra酱
2022-12-21, 12:42
Post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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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7月17日星期六,4:43AM
巴尔的摩勋爵旅馆
巴尔的摩,马里兰州




“天哪!”加洛特怒吼道,“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面对得了他们的!扬·皮特松含糊其辞不肯直说,但是他肯定是在取笑我。其他人也是。我很确定!”

“我是——这座城市的亲王与主人,负责所有宾客的安全。而刺客却肆意妄为,谋杀要员——不是在城镇边缘,不是在贫民窟的偏僻角落,而是在他妈的我自己的庇护所里!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告诉我。怎么会?”

以撒无言以对,主要的原因是他也没有什么话可回答。而且旁边还有丹尼斯。丹尼斯瞪视着他。

准确地说,是丹尼斯的脑袋瞪视着他。

丹尼斯一直是加洛特亲王的保镖和左右手,他做加洛特血仆的时间比以撒成为加洛特子嗣的时间还长。如今丹尼斯却只剩了一颗脑袋。一颗大张着嘴、大睁着眼睛、瞪视着前方的脑袋。

以撒想要避开那双惊恐的眼睛,他开始下意识地掰自己的手指——合上,打开;合上,打开。他还发现自己很感谢吸血鬼的绯血让自己的某些身体部件能够迅速再生。例如,手指。

以撒还确信,脑袋是再生不了的。

加洛特亲王用手指敲打着木头椅子的扶手。他的最后一个问题显然并不是一种反问。

“刺客,”以撒小声说。

什么?”加洛特眯着眼,歪着头。“肯定是刺客。我知道那是个刺客。从这到布法罗的每个血族都知道那是个刺客。我为什么要在乎这个?”他不耐烦地甩了甩手。“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在乎这个?”

以撒感觉如鲠在喉。他想,丹尼斯现在倒是不会有这种感觉了。治安官舔了舔嘴唇。亲王似乎完全误解了以撒要表达的重点。尽管治安官不知道进一步解释自己的理论是否明智,但他对亲王把自己当成个愚蠢的人感到愤怒,以至于他决定试一试。

“我们认为只有一个刺客。一个刺客。不是一群。”

谁他妈知道到底是一个还是一千个?没人看见过他们!只有维多利亚,”加洛特补充道。“而她做了什么?尖叫着跑出电梯,穿过整个旅馆。真他妈聪明!真他妈聪明。老天爷,要不是看在她是圣女贞德之后最令人心旌摇曳的女人的份上,我就……我就……”

以撒感觉自己非常无力。要是庞贝的居民在事发当天知道维苏威火山打算喷发,估计也是同样的感觉。

至少他还能喊出来,以撒心想。在亲王听起来最暴躁的时候,他一般而言实际上并不是那么暴躁。在加洛特与皮特松的会面结束后,他平静地把丹尼斯召唤进会客室,砍掉了这位血仆的脑袋。或许这已经让加洛特把他大部分的怒火都发泄出来了。其余的——那些咆哮、叫喊、胡言乱语——都只是平复下来的过程。

或许。

平复下来可能就是要花上那么一段时间。毕竟,暗杀事件已经是四夜前的事了。当时,加洛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这一般都不是什么好的预兆。毫无疑问,从那以后,他每夜每日的每一个小时都在积攒怒气。

可能还会更糟,以撒如此判断。亲王能花上好几年的时间积攒怒气,而不仅仅是短短几个夜晚。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时候就有过这种情况。

以撒突然意识到亲王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沉默,慌忙看向自己的尊长。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加洛特似乎已经恢复了镇静——他的脸色变为了一种更健康的苍白;他黑色胡须下面的脸庞不再发抖——但以撒知道自己不会上当受骗。

或许,他认为,自己可以凭借严谨的专业素质安抚亲王。毕竟以撒是治安官:“我们怀疑是个阿刹迈干的。”

“为什么?”加洛特冷笑道,“因为有一具永死的尸体,而且没人看见凶手?所以就肯定是阿刹迈?”

“呃……是的。”

“哼。附近刚好有一支魔宴军队,你是知道的吧?你说他们对于谋杀睿魔尔有没有兴趣呢?反正我觉得他们有。”加洛特顿了顿,但是时间并不长。“我们所知道的就是他们中至少有一个长了两只手。除了某些魔宴的战斗血仆以外,这可缩小不了多少该死的范围。”

以撒小心翼翼地希望尊长的怒火开始平息了。或许让他一直说话是一种正确的策略。以撒决定尝试提起一些不那么有争议的、没什么危险的话题:“你甚至都不喜欢那个睿魔尔。”

亲王气得直发抖,脸色开始透露出他的情绪。以撒本能地把手背在了身后。

“老天啊!”加洛特勃然大怒,“我是不喜欢那个睿魔尔。我鄙夷所有的睿魔尔!但是这不意味着我希望有一个睿魔尔在我的电梯里被弄死!

接着亲王说出了以撒一直期待着——甚至可以说是祈祷着——听见的那句话:“滚出去!别让我看见你!别等我——”

“好的,亲王。”

作为亲王一直以来恭敬顺从的子嗣,以撒飞快地听从了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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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酱
2022-12-21, 1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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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7月18日星期日,12:22AM
巴尔的摩勋爵旅馆七层
巴尔的摩,马里兰州




维多利亚果断地大踏步走过走廊。据她所知,在所有血族里加洛特只给她和扬在巴尔的摩勋爵旅馆安排了住处。亲王通常经常光顾此处,但由于城内的宾客过多,他转而选择住在自己停在其他地方的小船里。维特尔也选择不住在如此中心的地带,尽管在不开会的夜晚这里也并无喧嚣。西奥·贝尔总是忙于做那些能让布鲁赫感到开心的事情,而阿诗灵·斯图布里奇则表示自己如非特别必要则绝不在巴尔的摩久留半日。这位睿魔尔声称自己的秘所有紧急事务需要处理,然后就赶回了纽约,但维多利亚怀疑,考虑到在这位女巫之前的那位参会者的下场,她这样做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出于恐惧。

多丢脸啊,维多利亚心想,暗杀这样的小事就能让睿魔尔不再热心于参与秘盟事务。她转过中央的两个拐角,继续沿着走廊前进。

除此二人以外,没有其他血族配得上在巴尔的摩勋爵旅馆拥有一间套房。只有她住在一端的州长套房里,扬住在另一端通常由加洛特亲王私人使用的套房里。

维多利亚很高兴地发现自己如今行动起来不再那么僵硬、疼痛了。她刚刚从一场同样令她感到满意的狩猎中归来。作为亲王更为尊贵的宾客之一,她并未被禁止在内港区狩猎。周围有几家游客酒吧,不远处还有会展中心,狩猎起来相当容易。今晚她去一家高档酒吧稍微转了转,就钓到了三个中年商务人士。无需多少怂恿,他们就轮流更替,两个在后巷里望风,维多利亚则“取悦”第三个。她送走他们的时候只留下了愈合的伤口和醉酒后遇到一个神秘女子的模糊记忆。

今夜和过去几周里,血液都给维多利亚带来了不少好处。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得到了修复,更重要的是,她与棘秘魑相处期间留下的疤痕几乎都痊愈了。剩下的那两道应该也只是需要更多的血而已。很快,就不会再有伤疤提醒她曾遭受的暴行。当她走近扬的房门时,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上的挂坠盒。

扬已经预料到自己不久后就要与维多利亚见上一面,他打开门时心中充满了担忧与期待。站在走廊里的她看起来如同一张真人大小的肖像画。绯红色露肩礼服长长的衣袖更加映衬出她皮肤的光泽,而衣料的色调则突显了她发丝中的赤褐色挑染。她今晚没有戴手套,而是拿着一个小小的串珠钱包。她脖子上的挂坠盒反射着光辉,她碧绿的眼眸也是如此。

“现在该是你邀请我进去的时候了,”维多利亚开玩笑地说。

“请原谅我,”扬说。“您就是美丽动人这四个字的真实写照。”

维多利亚端庄地垂下眼睛走过他身边。他跟在她身后走进了宽敞的客厅。即使是在加洛特收集的各种珍贵画作中间——古典半身像,卡耶博特、塞尚和雷诺阿的油画——维多利亚也仍然极为引人注目,如同美的无瑕化身。

“亲王的品位着实不俗,”她说。“但我想您对装饰风格的偏好或许有所不同?”

扬在这意料之外的问题面前顿了一下。“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个事情。”

“哦,但是您的习惯肯定不会与亲王完全一样,”维多利亚边说边在画作之间漫步。扬迟疑了一下。“说一说嘛,”她催促道,“分享自己的……爱好,并不会冒犯到亲王。”

扬完全没考虑过这件事。他并不打算重新装饰亲王的房间。但他感到自己想要取悦维多利亚,在这件小事上暂且附和她。“我会……放更多的书,我想。”

“书,啊。现在我们知道关于扬·皮特松先生的一些有趣之处了。”她说。“什么类型的书?”

“公司账务之类的吧,我觉得。”他挥挥手,突然对自己的古板乏味感到有些羞愧。“或许再放些历史书。”

“没有古典小说吗?”维多利亚微微撅起嘴唇,“也没有浪漫小说?”

有那么几秒钟,扬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眨眨眼睛。然后他终于转开了视线。

“恐怕我的助手今晚休息,而我手头没什么可用来招待你的……”

“我需求的只有才智、魅力和妙趣横生的谈话,”维多利亚说。

“那我怀疑您可能找错人了。”

“您太谦虚了,公司账务皮特松先生。”她朝他靠近过来,距离仅有几英尺远。

“请叫我‘扬’就好了。”

“好吧,扬,你更想听我讲我来这要谈的公事吗?”

扬有意无意地转开身体离她稍远一些。她靠得这么近的时候他很难清晰地思考。他说话时比划起夸张的手势,让他有另一个理由腾出一些空间。“考虑到当前的情况和我心头萦绕的种种事情,我恐怕自己并不适合陪伴您度过夜晚,艾什小姐。”

“好啦,”她说话时就站在他的身后。她一步步地紧跟着他。“如果你是‘扬’,那我必须要让你叫我‘维多利亚’。”

“好吧……维多利亚。”他坐到一把椅子上,故意避开了能让她坐在自己身旁的双人椅。“我今晚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昨晚的会议之前我们要是有机会聊一聊就好了,”维多利亚看上去非常真诚。“恐怕我们之间有一些不幸的误会。毕竟,我们都只是想要击退魔宴暴徒。”当她说到魔宴二字时,声音里略过了一丝强烈的感情。那是冰冷刻骨的仇恨,但它转瞬即逝。“盟友之间发生口角是多么不体面的事情啊。”

“我确实只想击退魔宴,”扬部分同意了她的说法。

“如果我们同心协力并肩作战,”她身体前倾,用指尖摩挲着他的膝盖,“难道不会收益更大吗?”

扬的眼前不由自主地突然浮现出了这样一幅画面:他们两人躺在彼此身侧,四肢纠缠,床单被粗暴地丢在一边,只有些许残破的布片缠绕在身上。然后他发现自己正凝视着她的双眼;它们无疑正是她心灵的窗户,引诱他沉沦进去,分享她最深的秘密,她分享他最隐秘的欲望。他转开了视线。房间里发生了一些危险的变化。扬感到一股欲望迫使他牵起她的手,但他抵抗住了。他感到一阵眩晕,就像他饮下哈德施塔特递给他的古老绯血时袭来的那种感觉一样。想到这位不会容许任何失败的尊长,扬又获得了力量。

我只有一种需求,他提醒自己。只有一种肉体上的欲望。那就是血液。

“我倒是愿意合作,”扬终于开口。他不确定在她问出问题后已经过了多少秒,但维多利亚并未对他的深思熟虑提出意见。

“那就让我们一起控制这场战争吧,”她催促他。“没有哪个亲王的眼界能够超出他自己城市的需求。必须由我们来做出决定。”

扬发现自己觉得她听起来十分有道理,觉得自己或许能够帮助她实现这个目标,但他稳住了心神,抵抗她的劝诱。

想一想,兄弟。想一想!他对自己说。她要创造一个委员会来进行统治,但她对于抗击魔宴能提供些什么帮助呢?她会掀起裙子,打算劝他们离开城市的大门吗?他张了张嘴,想要向她发出谴责,谴责她的投机主义行为。但他看向她深绿色的双眼,这个想法就飘到了九霄云外。

“亲王们会确保彼此联合起来,确保每一个人的个人利益同时也符合其他人的个人利益。这才是能够拯救我们的事情。”

维多利亚向后靠去,抱起胳膊。“你这是在冒很大的风险,去相信亲王们的理智。我显然不像你那样信任他们。我们必须确保他们做出正确的选择。”

“这不是一次密会,”扬反唇相讥,“这只是一次血族的聚会,一场非官方的会议。”

“我们可以召开一场该死的密会!”她突然情绪激动起来,“传统是由大法官召开密会,但是也有其他的方式。现在应该事急从权。如果你和我,斯图布里奇,或许再加上贝尔能够召开一场密会,城里这么多血族,加洛特亲王肯定别无选择而只能承认它的合法地位。”

“而战争,”扬推进下去,“就会根据密会投票结果来进行。”

“正是如此。”

“每个血族都有平等的投票权,从最低阶的布鲁赫新生儿到加洛特亲王自己。”

“没错。”

扬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美国人这么热衷于民主,”他的语气中不带任何愤怒。“欧洲的长老们可没这么热衷。我可以向你保证。”

“这座城市里聚集的血族可不会被吓到,”维多利亚说。“他们不会容忍的。”

说到这里,扬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她。“哦,他们不会吗?他们要公然违抗赋予他们藏身之处的亲王吗?是谁直到现在都还保证那些饿狼远离此处?”

尽管她夸大了自己的想法——毕竟,大部分该隐子嗣与大部分凡人一样都只会随波逐流——但维多利亚这些话真正触及到了亲王的隐忧。随着逃难者涌入,城市中的血族数量过多,以至于动荡会带来很大的危险。那些底层血族离开了平日里统治他们的亲王和维持秩序的稳定权力结构,就成为了不稳定分子。他们就像是上了膛的枪,蓄势待发的木桩,直指亲王的心脏。扬和加洛特昨夜花了不少时间讨论此事,也达成了一些决议。扬不打算把其中任何一项决议告诉给维多利亚,尤其是她明显正在讨好普罗大众。

“不会容忍,”扬不屑一顾地说。“哼。他们会容忍亲王要求他们容忍的一切。除非,他们有别的选择。”他直直地看向维多利亚。“你打算取代加洛特亲王吗?”

她翻了个白眼。“哦,别傻了,扬。”

他耸耸肩,继续踱步。“有时我怀疑你对于民主的热情只是因为你讨厌不由你自己独裁的独裁。”维多利亚移开了视线,并没有接话。

“无论如何,我认识的血族里没有一个是被民主主义者初拥的。如果你想要的是自由,或许你应该前往华盛顿。我听说魔宴最不缺的就是个人自由。”

说完这些谴责后,扬对于自己克服了刚见到维多利亚时所受到的震撼、成功地抗拒了维多利亚的魅力感到相当满意。然而当他回望向她时,却看见她迷人的双眼中有着他从未见过的东西——全然的真诚。

“我从那些魔鬼手里逃走过一次,” 维多利亚话语中的感情如此激烈,扬吓了一跳。“如果我再见到他们,一定要将他们挫骨扬灰。”

尽管她没有明说,但扬还是感受到了她作为被虐待的受害者内心对于复仇的渴望。她的语调证实了他从其他渠道听到的消息,但就算他没有获得这个消息,他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的话语中充满了怨毒。

“我知道你曾被俘虏,”他说。

这似乎令她有些惊讶,但她并未否认。相反,她看起来一下子疲倦了许多;一阵巨大的悲伤笼罩着她,像重物一样压垮了她的肩膀。“我没法告诉你……”她移开了视线。“我不会讲这件事的。”

她的痛苦和话语中夹杂着的一丝蔑视令扬感到自己受到了吸引。他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在沙发上坐下。她握着挂坠盒,仿佛这样就能消除发生过的一切。

“我已经恢复了不少了,但是……”她哽咽了起来,浑身颤抖。扬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以示安慰。维多利亚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慢慢将手伸向肩胛骨之间的拉链。

扬感到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他不由自主地握住拉链将其拉下。他的动作很缓慢,因为他不确定维多利亚到底想要干什么,但她没有阻止他。于是他继续拉了下去,越过她的后腰,直到髋部处的拉链最底端。她抓住他的手放在她脊椎的最底部。扬能感受到她丝滑的皮肤,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从她的血肉中突出来了一小块骨刺。它只有指尖大小,但它周围的皮肤红肿发炎。这是怎么回事?他很疑惑。

我从那些魔鬼手里逃走过一次,她刚刚说过。

魔鬼。棘秘魑。他们能够重塑血肉。还有骨头。

扬想要抽走自己的手,但维多利亚紧紧抓着他不放。她依然低头坐在那里,长裙从肩头滑落堆在腰间。扬凝视着她背部的曲线。从脖颈到髋部,只有一处小小的缺陷损害了她的美丽,就是那块被残忍的虐待者拔出的骨头。

他们还做了些什么?扬不禁想要知道,但他明白自己不能问出口,而她身体上也看不出她曾遭受的折磨的其他痕迹。他用另一只手沿着她的脊椎滑了下去。赤裸身体坐在他面前的她看上去不再那么难以接近。她对我而言不构成什么威胁,他心想。他的手来到了她的髋部,裙子堆叠处的下方。他在触摸她时感到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激动唤醒了他心底早已被遗忘的记忆。将一个女人拥入怀中而不是为了进食,这已经是多长时间没体验过的事情了?他需要思考的那些问题似乎都变得非常遥远——魔宴,哈德施塔特,强硬的亲王,睿魔尔的女巫。

妥瑞朵的魅惑妖女?扬的头脑拒绝了这个词汇。她经受的考验必然十分严酷。维多利亚非常痛苦,需要安慰。她需要他。扬的思绪在多个方向、多个层面上狂奔着。她脆弱的情绪让他得以靠近她,但这并不是吸引他之处。在他的想象中,自己的手指正在向上越过她轻柔起伏的肋骨。她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扬把她紧紧拥在胸前,维多利亚的头向后仰,贴着他的脸颊,随着他的抚摩而呻吟着。

现实再次插入进来。扬的双手正沿着维多利亚的身体两侧向上抚弄,维多利亚微微将脸转向他,叹了一口气。她倾斜的头上的某个地方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到她的下颌上有一个小小的记号,于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这是完美的她身上的一处微小的瑕疵。扬轻轻抚摸着这个记号,看到它的形状就像是一条衔着自己尾巴的蛇。

“这是——?”

“不!”

维多利亚一下子从他身边弹开,跳了几步远。她把裙子抱在胸前,慌乱地试图从钱包里找出什么东西来。扬迷惑地看着她打开了一个粉盒,往他触碰过的那个记号——衔尾蛇——上面扑了一些粉。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维多利亚就补完了妆,整理好了裙子。她把挂坠盒从衣服下面拉出来,再次垂在胸前。

扬盯着她。她下巴上的那个记号已经看不见了。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自己到底是真的看见了那条蛇,还是只是自己混乱之下的错觉?维多利亚又抚平了自己的裙子,调整了一下发丝。扬有多震惊,她就有多慌张。

“恐怕我必须离开了,”她大步流星地走向房门。

扬没能及时反应过来送她离开。门关上了,她就这么走了。他呆立在原地看向她离开的方向。

几分钟后,他终于转过身来,却看到一个庞大的身影靠着双人沙发另一头的墙边站着。这个生物身上穿着破旧的西装,裸露出来的地方则长着毛茸茸的棕色短毛,夹杂着灰色的斑点。这身西装可能在很多年前、没洗过这么多次的时候还算优雅,但如今它看起来几乎不算是一身完整的衣服。这个生物的大眼睛完全是黑色的——没有眼白,没有虹膜——彼此之间分得很开,脸上原本应当是鼻子的位置只有一个黑洞洞的窟窿。参差不齐的牙齿从它嘴唇的一侧向外支出来,所以只有另一侧的嘴能够张开。

“好吧,”它说,“刚才那个还真是令人大饱眼福啊。”

扬靠着椅背稳住了自己的身体。他感到浑身颤抖,完全没有准备好应付对方的要求。“我们在……那个之前说到哪来着?”

“说到,”马斯顿·科尔切斯特说。“你知道的,就是说曹操曹操到的那位。”他发出了一阵呼哧声,扬意识到,如果放在一个长了鼻子的人身上,这应该是一阵笑声。“我跟你说,我可是没找对人。维多利亚·艾什就从来没有走进过我的房间脱下过她的底裤。”

扬坐在了椅子上。“我相信她来访期间一直十分耐心谨慎,不会轻易向别人露出‘底裤’。”

“要是这样的话,那就只剩一件事啦。我说,一个不穿胸罩的女人还是很值得钦佩的。”

扬无视了这个诺斯费拉图的话。否则,这场对话就永远离不开各种女性内衣的优缺点讨论了。这个下流的家伙是扬抵达巴尔的摩之后第一个联系的血族。他不明白:加洛特亲王是如何在完全无视这个氏族的情况下统治这座城市如此之久的?这位亲王表示自己不屑于理会诺斯费拉图。这是一个许多血族都常犯的错误,不幸的是,也包括许多梵卓。扬有些怀疑科尔切斯特是不是真的参加了最近的会议。扬非常认真地观察了在场的听众。块头这么大的一个人怎么能不被注意到呢?扬猜想,就跟他在维多利亚来访期间隐藏自己的方法一样吧。

维多利亚。扬需要努力不去想她;他需要换个话题,或至少让对话朝更有建设性的方向发展。“你说你听到会议中断时维多利亚和斯图布里奇之间的对话?”扬提醒道。

“没错。那个睿魔尔,她也不是会轻易亮出底裤的人。”

“她们的对话——?”

“好吧。”科尔切斯特坐在了双人沙发上,手指抚摸着上面精美的花纹。“你的那个妥瑞朵女朋友转到斯图布里奇旁边,相当狡诈,满脸笑容。她说,‘你们睿魔尔是要服从梵卓的命令,而他们一点支援都不出吗?’而斯图布里奇说,‘如果我们要用手头已有的东西将就下去,我们就必须将就。’”

扬稍微理解了这句话。具体的措辞肯定是被科尔切斯特转成了大白话,但含义看上去足够清楚。

“然后,”这个诺斯费拉图接着说,“维多利亚问斯图布里奇能不能多说点,斯图布里奇说她不打算留在这。她需要赶快回纽约去。”

“我明白了。”多年来,扬已经学会了不去质疑诺斯费拉图收集的情报的真实性。维多利亚没有跟睿魔尔达成共识,他心想。这在很多方面都是重大新闻。睿魔尔氏族行事隐秘,在血族中通常不被信任,一直是一个潜在的危险。他们没有与维多利亚合作,这让维多利亚不那么具有威胁性了。同样,斯图布里奇看上去与维多利亚关系并不密切,这也切断了维多利亚安排或参与了暗杀玛丽亚·秦来让更加支持她的斯图布里奇能够参会的可能性。

当然,还有一点微弱的可能,那就是她们怀疑自己正受到监视,装出了这么一段对话。“她们后来有再见面吗?”扬问。

“没有。斯图布里奇不久后就回纽约了。”

“我知道了。”扬坐回了扶手椅,开始揉自己的鼻梁。然而他的指尖仍旧残留着维多利亚柔软皮肤的触感。他眼前总是浮现出那幅从未真正发生的景象——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胸部,她则紧靠在他身上。他摇了摇头,把这一幕从脑海中挥走。

我需要更加谨慎,他下定决心。不能高估自己抵抗她的能力。我要远离她,绝不和她私下见面。但这样的想法让他胸口隐隐作痛。如果没有政治斗争的话,她根本不会对你感兴趣,他提醒自己。

“马斯顿,你接下来几夜能继续监视她吗?”扬问。

诺斯费拉图搓了搓自己毛茸茸的双手。“只要这样做是为了一个好的目的。”他半裂开的嘴唇挤出的扭曲笑容让扬浑身发毛。

没必要送科尔切斯特出去;他已经不在房间里了。扬试图在脑海里把所有的碎片都拼接起来,并尽量不去想其中格外旖旎的那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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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7月19日星期一,2:12AM
联邦山
巴尔的摩,马里兰州




“先生,你想爬上山吗?” 玛娅问。

“不。”扬感觉周围十分逼仄,即使除去他自己和两个助手之外这辆豪华轿车里还有很大的空间。玛娅远离了他,将身体倾向罗埃尔的方向,从乘客位的车窗向外凝视着远处的公园。

“今天夜色不错,先生,”说话的是司机赫曼。他的搭档汤恩·鲍姆加滕坐在副驾上,点头表示同意。

“阿布比尔先生,”扬淡然地对司机说,“如果我需要你提供娱乐性质的建议,请放心,你会是最早知道的人。”

赫曼将注意力转回了高速公路上。豪华轿车缓慢地前进着。路上没什么车,即使扬并非如此,玛娅和罗埃尔也还是很享受这次夜间行程。车子本身就是普通租来的。尽管扬事先做了很多安排和联络,但他觉得并没有必要把他自己增强了装甲和密封性的车子从阿姆斯特丹运过来;事实上,今晚是他抵达此处后第一次觉得有必要使用车辆。在过去的三个晚上里,他几乎没有用到他的两个助手。之前的联络和协商都是与血族进行的,只需要扬自己出面——无关“合法”商业利益——因此,这些凡人根本没必要出现。

当然,他还是需要进食的。扬瞥了玛娅一眼。当她俯身在罗埃尔身上望向窗外时,脖子上紧绷的肌肉吸引了这位吸血鬼的注意。胸锁乳突肌、胸骨舌骨肌、肩胛舌骨肌——其间还有洋溢着生命力的颈静脉。扬过去几夜里太过忙碌以至于忘记了进食,如今他开始感到饥饿愈发强烈。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昨夜我如此……容易受到维多利亚的诱惑,他想,但接着就把这个话题赶出了脑海。

归根结底,这次出行并不是为了让自己的仆人开心的春游活动。扬本以为自己需要有人陪伴,但如今他有了别的想法。他意识到,自己最想要的就是远离巴尔的摩勋爵旅馆;准确地说,是远离旅馆七层,远离位于走廊另一端的那间套房。自从他从哈德施塔特处接到这个不可能的任务以来,他已经达成了不少成绩。随意地在城市中开车逛逛应该足以分散他的注意力。然而如今扬却感觉自己被困在这个载着他到处观光的铁匣子里,心里想的全都是他不想想起的那个人。

那个该死的妥瑞朵

扬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维多利亚下巴上的那个小记号,那条衔尾蛇。他肯定是看到它了。而维多利亚的反应——这是最奇怪的地方。扬的脑海里开始出现其他的想法。一个棘秘魑的记号……有没有可能是她……?但是扬无法专注于这些念头。他也不由自主地回想着维多利亚裸露背部的完美曲线,她皮肤的光泽,她的肋骨在他手指下柔和的起伏……

“这是什么地方?”扬问玛娅。什么都比想这些事、回忆这些事要强。他指了指她刚才提议爬的那座山。

“联邦山,”她回答。

“在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它算是某种要塞,”罗埃尔说。这个年轻人是个和玛娅一样优秀的助理,也是另一个食物来源。二人都不知道对方与自己有着相似的、无法公开的职责,也不知道是什么让自己对扬而言如此重要。

我们回去之后我就要进食,扬心想。忽视自己的健康是不明智的,而且如果维多利亚继续挑战他的权威和自控力,那他就需要用到自己的力量。

赫曼没有及时看到突然冲到车前的那个身影。冲击让所有乘客都大为震惊。扬立刻把联邦山和维多利亚都抛在了脑后。气囊弹开,把赫曼和汤恩都推向后方。后座没有人系了安全带。扬和两个助手都撞在了前面的座椅上。

“哦天哪,”玛娅挣扎着起身。“我们撞人了。”然后她注意到罗埃尔的鼻子正在流血。扬也注意到了。“罗埃尔,你出血了。你——?”

她的问题被射进车子里的子弹打断了。乘客侧的窗户碎裂开来。一阵不假思索的枪火扯碎了汤恩和罗埃尔。到处都是玻璃、血和子弹。玛娅被子弹击中,身体不时抽动着。她撞在了扬身上,扬则撞在了门上。子弹在他的胳膊、胸口和脸上开了花。

赫曼从气囊里钻了出来,打开了车门。他站起来举起自己的半自动手枪,隔着车顶瞄准对面的袭击者,扬也打开了车门。但接着赫曼就被从背后撞进了车里,他的枪掉在地上。一支箭射穿了他的脖子,让他再也动弹不了了。

不是一支箭,扬意识到。是一根木桩。

扬的车门打开着,但他没有逃跑,而是利用它作为盾牌。他抓过赫曼的枪,钻回车里,越过玛娅和罗埃尔的尸体——远离发射木桩的家伙。车子另一侧的枪手惊讶地看着扬穿过破裂的窗户直冲自己而来,将弹夹里的子弹全部倾泻在自己身上。扬从来没用过这种现代武器。看到对方的胸腔和脖子如同被炸弹炸过一样,他感到的惊讶不比对方少。

袭击者倒在地上,扬则又挤进了车窗。这位梵卓的第一反应是逃跑,但接着他看到了倒下的那个枪手拿着的冲锋枪。扬丢下了打空了的手枪,抓起了这把新武器,飞快地朝车子前方奔去。汽车刚才撞到的那个生物正毫发无损地站在保险杠和护栅的残骸中间。

战斗血仆,扬这样想,但并不确定。他此前从未近距离见到过这种东西,但这东西太他妈大了,肯定不完全是人类;而且它的前额还有一根向外突出的巨大犄角,看起来更像是犀牛角而非独角兽。

扬扣动扳机,子弹倾泻而出,嵌入车子的前盖和地面上。一只轮胎被打爆了。半个街区开外的一盏路灯也是一样。扬打爆了视野里的所有东西——除了那个血仆以外。然后枪不动了。

“妈的。”

卡壳?没子弹了?没区别。扬跑向那个长满青草的山丘。跑了几码之后,他想起来后面还有个发射木桩的家伙——用猎枪?十字弓?于是他尽量迂回前进,以免太容易被瞄准。这或许是个好主意,但他差点把自己绊倒,于是很快就放弃了。

到了山顶,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去。有三个身影正沿着斜坡向上朝他而来:那个犀牛,另一个形状更像人的家伙,和一个四肢着地奔跑的生物。扬再次尝试使用冲锋枪。他瞄准敌人反复扣动扳机,但是还是没有子弹发射出来。

“妈的。”

他把枪丢在地上,转身全力逃跑。

魔宴。

每跑几步路,这个词就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一次。

魔宴。

但是华盛顿北面有那么多巡逻防守,他们是怎么溜进巴尔的摩的?

他们肯定溜不进来。但是刚才有人开枪打了自己的手下,这是确定无疑的。

魔宴。

开枪打了他的手下?开枪打了

扬一边在小山丘顶上的树林里奔跑,一边观察自己的伤势。至少他还能动,否则他早就被消灭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了玛娅和罗伊尔和汤恩在车子里血流成河的样子,想到了倒在人行道上、被木桩扎穿的赫曼。但没时间多愁善感了。活下去是第一位的。

扬受的枪伤令他十分痛苦,但好在并不严重。他试图定位弹孔,调动治愈的绯血去愈合最糟糕的伤口。随着较浅的伤口愈合,几颗表面上的子弹掉落了下来。其他子弹可能得在他身体里待一段时间了。有一颗子弹穿过了他的双颊,打碎了几颗牙。还有一颗打掉了他一只耳朵。同样,痛苦但不致命。扬数到第十五颗子弹,然后就记不清数目了。没什么是血液治愈不了的。

什么血液?他努力挥去心中的绝望。他刚刚进行的治疗让他付出了代价,尽管如今身体更为完整了,但他感到疲乏正在吞没自己。他一度考虑转回去,趁着玛娅和罗伊尔尸体彻底冷却之前吸他们的血,但刺客很有可能为了这个而在车子旁边留人看守,扬此刻也不指望自己能够在硬碰硬的战斗中获得胜利。

扬努力抵抗着疲乏,离开公园跑向南面的居民区。他抄了一条近道,然后继续向南,躲在一栋建筑物的拐角处观察。很快,第一个追兵就出现了。那个像狗一样的生物跑在最前面,闻着地上的气味。追踪着我的气味,扬意识到。第二个追兵抓着这个东西的缰绳。犀牛在队伍末尾殿后。他看上去有点跛。或许车子撞伤了他——但无疑车子遭到的损害更为严重。

扬又观察了一会,希望他们拐错方向,但那条猎犬正确地追踪到了他的路线。扬继续奔跑,每一步都令他更加疲累。他痛恨自己那么多夜晚没有进食。如果他有更多的血,他或许就能跑到西面,兜个大圈子,不是回到车子那里,而是返回巴尔的摩勋爵旅馆。那里肯定能找到救兵。但扬的体力开始逐渐流失。他跑不了太远了。

加洛特也不会希望我闯进他旅馆的大堂、身后追着一群魔宴的,扬心想。回想起那辆轿车和周围的四具尸体,扬开始担忧这会破坏避世戒律。扬已经没有办法掩盖这失态的一幕了。加洛特得收拾这个烂摊子

扬再次停了下来。他摇摇头,试图摆脱一切无关的想法——他没时间担心进食、加洛特或者避世戒律之类的了——但更主要的是他刚刚成功摆脱了又一片碎掉的牙齿。他的前方是另一片公园,再前方则是更多的码头。他刚刚穿过了这片狭窄半岛的颈部。现在他看不到追兵了,但他感觉他们仍然躲在某处追赶自己,这令他感到恶心。那头猎犬不会跟丢的,魔宴也不会轻易放弃。他断定,那片公园不会起到什么帮助作用。就算他爬到树上或者试图躲起来,他们也会追踪到他。或许码头附近还能遇上些巡逻的布鲁赫。除此之外,他没什么详细的计划了。也没什么太大的希望。



罗克斯不断地扯着绳子,但特伦斯拉住了他。事情没理由发展到这个地步,特伦斯心想。我们没必要追着这个家伙穿过整个城市。但桑尼把任务搞砸了。看到那个欧洲佬开枪干掉了桑尼,特伦斯有点惊讶,但并不慌张。桑尼就是个蠢货。他活该。显然布莱恩已经预见到了这种情况的发生。这就是为什么特伦斯和罗克斯在这里。

即使控制着罗克斯,特伦斯也比捷默跑得快。为了把车停下来,这个长角的怪物似乎是把膝盖撞碎了,而没有博隆或维科斯或——但愿不发生这样的事——“小裁缝”在场,就没人能治好它。天哪。想到这些强大的棘秘魑,特伦斯就直打寒颤。他也很高兴他们不在这里。他们确实是同族,但他们真的能把他吓破胆。

就让捷默跛着吧,特伦斯想。这个傻大个本应想出更好的办法,而不是拿自己当人肉——相对而言的——路障。但是,嘿,你叫他把车停下,他就把车停下了。毕竟布莱恩也不是为了做事的技巧、机灵的头脑或人际交往能力而选择让捷默来的。

罗克斯更加积极地拉扯起了缰绳。

“别哼唧了,你个傻逼。”特伦斯朝它狗一般的扭曲的腿上踢了一脚。罗克斯曾经是他的朋友,同为棘秘魑,但他搞砸了一件大事,于是维科斯就把他变成了现在这个不断流着口水的猎犬似的东西。易得则易失,特伦斯心想,跟其他触怒了维科斯的人相比,罗克斯这个下场已经算是轻的了。

罗克斯激动了起来,这说明踪迹越来越新鲜了。欧洲佬慢了下来。没力气了,特伦斯想。或许桑尼在翘辫子之前给他来了几下。当然,桑尼或许并没到修复不了的地步——如果布莱恩觉得搞砸了事情的勒森魃还值得费这个劲的话。特伦斯对此不抱什么希望。

他也对那个欧洲佬不抱什么希望。捷默如今已经跟上来了。“快过来,你这个长犄角的蠢货,”特伦斯高声喊着,继续让罗克斯领路。猎犬猛力拉扯着皮革绳子。他前前后后地闻着,十分兴奋,两个睾丸晃来晃去。

他们的目标向左转向了公园,这让特伦斯很吃惊。说不定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躲在灌木丛底下等爸爸来救命呢。前面有城里的一些码头,但那也救不了欧洲佬。海水和柴油也掩盖不了他的气味,起重机和叉车也遮挡不住他的声音。至少不会太久。罗克斯会闻到他的位置。

特伦斯毫不掩饰自己。他看起来相当正常,罗克斯也可以被误认为是某种大狗。而如果有人想拦住捷默问他为什么如此丑陋,也欢迎他们这么干。最主要的是,特伦斯不在乎有人看到自己。这里是秘盟的城市。如果他能给那个娘娘腔亲王惹出点麻烦,让他来擦屁股,那他妈再好不过了。码头工人反正也不会在乎,特伦斯心想。他们只会干那些乏味的活计,挣工会规定的那点薪水。

对方的踪迹通往沿着水边修建的便道。捷默跟在特伦斯身后不远处,他们开始经过一些码头。大部分码头都停着船,正在装卸货物。7×24小时,特伦斯心想。这些人可真无聊。我起码白天还能休息。

罗克斯快跟丢了。他努力想要挣脱自己的主人,疯狂地龇牙低吼着。“消停点,你个白痴。你都快被自己的痰给噎死了。”这事不是没发生过。

特伦斯停在了一艘大船前面。他控制住了罗克斯,开始环顾四周。一台起重机正在卸下运货板,缓慢地把东西运到路对面去。捷默再有几码距离就跟过来了。罗克斯发狂般地朝这个方向叫着,继续尝试挣脱束缚。

“哦没错,我们快找到了,”特伦斯低声自言自语。“我要把欧洲佬的耳朵钉在他的——”

罗克斯猛地一拉绳子,力气大得不可思议。特伦斯失去平衡向前跌倒跪在地上,被猎犬拖开,而起重机上的巨大运货板刚好落在了他们刚刚站的位置。冲击力把特伦斯弹了起来。他勉强站了起来,盯着这一片狼藉。他看见了。上一秒捷默还在一瘸一拐地走向自己;下一秒有他妈四十吨重的破箱子和漏出来的糖就洒在了捷默刚刚站着的码头上。

特伦斯把皮革绳子系在手腕上。他盯着那堆差点像压扁捷默那样也压扁自己的糖山,罗克斯则拽着他朝向另一个方向,几乎要把他的肩膀拽脱臼了。几秒钟后,特伦斯终于注意到了疼痛感。他转过身,刚好看见欧洲佬迅速爬上跳板登上了运糖的那艘船。特伦斯放开了绳子。

“把他的心脏挖出来,”他说。

罗克斯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上了跳板。



起重机驾驶员为他稍稍扳回了一点局势。尽管扬希望能有更好的结果,但他的教养令他无法不对此心怀感激。犀牛被巨大的糖山压在下面的这一幕着实令人高兴。但扬只允许自己花了几秒钟欣赏自己的杰作。猎犬和他的主人还活着。如果能消灭那个追踪他气味的……不管什么东西,扬的境况会更好一些。那不是一条狗。扬如今更近距离地看见了它——尽可能近——它看上去略似人形,不过四肢弯曲,形状扭曲像是狗腿一样。它的脸被奇怪地压平了。

棘秘魑,扬心想。或是那个氏族的某种丑恶造物。

如果解决了猎犬,扬就会直接逃走回到盟友身边。但如今魔宴仍然能够追踪他的踪迹,扬也毫不怀疑他们会继续这样做。

趁着那个野兽的主人还没站起身来,扬冲上了最近一条货船的跳板。他在甲板上奔跑,听到了身后猎犬的咆哮,越来越近。船上所需的运动量比扬预想中要大。一小群人被运糖托盘撞击地面的巨大声响吓到了,聚集在栏杆附近。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为什么有一个怪物正在追赶自己。但突然,已经不需要担心避世戒律的事了,因为猎犬已经爬上跳板落在甲板上。不同的凡人有着完全相反的反应:有些人被怪物吓呆了,瘫倒在地;其他人则仓皇逃命。扬也跟着一起跑,喊叫声和混乱为他提供了一定的掩护。

但猎犬只迟疑了一瞬间,然后就继续追上了他。它知道他的气味,不会被几个吓坏了的凡人轻易干扰。一个水手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了狂奔的野兽面前。它丝毫没有减速,将后爪深深嵌入水手的身体,继续追赶着扬。几次跳跃之后,二者的距离就越来越近。扬能感受到它正在赶上自己。它几乎已经追上了他,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野兽的咆哮在他的胸口回荡。

当野兽向他扑来时,扬冲进了船的上层结构中距离最近的门口。

他砰地关上了舱门。猎犬冲击舱门的力量震得他退后了一步。撞击声使得金属板嗡嗡作响。但门没被撞开。扬闩上了沉重的门闩,然后紧盯着门慢慢后退。与此同时那个野兽在门对面又扑又抓。

扬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封锁的门口移开,观察周围的环境。他正处于一条走廊里,而不是一个单独的隔间里。谢天谢地,他想。他并没有被困住。但这也意味着猎犬仍然能够找到他,或许一旦它意识到自己无法通过这道门,就会开始绕路。前提是这道门确实无法通过,不会被猎犬从合叶上拽下来。无论如何,扬都得继续逃跑。

他沿着走廊前进,但如今身后不再有猎犬步步紧逼,他开始感到头重脚轻。这条笔直的走廊仿佛开始弯曲起来。血液。扬必须赶快找到些血液。他之前受的伤无疑足以杀死一个凡人,也足以毁灭许多血族(或使之丧失行动能力,这基本上是一回事)。扬能活到现在凭借的主要是哈德施阿特和梵卓氏族长老们的血。他能暂时摆脱二十几处枪伤的影响,但他终归需要找到更多血液。而对他而言,在异国他乡,这将是一件难事。因为梵卓氏族的快速恢复能力所伴随的诅咒与其他氏族都不同。如果他能直接抓过自己遇到的第一个水手把他吸干就好了——这很不优雅,没错,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优雅与否已经不重要了——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动起来啊,妈的!扬对自己说。

尽管血液至关重要,但却不是他面临的最紧急的问题。他无法判断门口的嚎叫声是否减弱了,他也不打算浪费时间研究这件事。然后他发现了自己寻找的东西——一架梯子。他顿了顿,然后开始向下爬。一层,两层。但他发现自己必须把注意力放在梯子上,否则就会踩空。他很快就记不清自己到底下降了多远。

最终,即使他非常谨慎地落脚,他还是终于踩空了。

有那么漫长的一瞬间,他感到自己正在自由落体。他越过了物质世界,感觉自己已经超脱了——然后他的手抓住了什么东西。他猛地停了下来,脸撞在梯子边上。他尽量待在原地,紧紧抓着梯子的横档,就像孩童拥抱自己的母亲。

又往下爬了几阶,扬来到了另一条走廊。头重脚轻的感觉变成了虚弱的眩晕。扬踉踉跄跄地走着。直到一个年轻水手扶住他,避免他倒在地上,他才看见这个人。甲板下面的黄色灯光在扬看来异常刺眼。他眯起眼睛看向水手。

“您还好吗,先生?”

但是扬几乎听不清他的话。这些词语都被男孩皮肤下鲜血的涌流淹没了。如此之多的血液,如此之近,对扬而言又是如此无用。他紧紧抓住男孩,挣扎着站起来。

“引擎室在哪?”扬的声音几不可闻。

水手很迷惑。“你需要医生吗?”

它在哪?”扬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男孩想从他身边退开,扬却紧紧抓住了他。凡人的头脑突然遭遇了它无法理解之事。“引擎室。”

“这边,”水手指向走廊另一头,“不远。”他的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服从。

“带我过去,”扬说。

这个男孩相当容易控制,跟之前那个起重机驾驶员差不多。扬自己肯定没法这么快地学会操作起重机,他现在的状态也不可能让他凭借自己找到引擎室。

当他们沿着走廊前进时,扬努力辨别猎犬的声音,但他的耳朵嗡嗡作响。他并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听到头顶的甲板上传来野兽的咆哮,身后的梯子上传来它爪子的声音。还是说这只是他自己脑袋里的杂音?每走一步,扬都觉得猎犬要从后面扑倒自己。终于,他和水手抵达了引擎室。

“还有别的出口吗?”扬问。

水手点点头。“有三个,一个在这层的另一头,两个在两侧的步道上。”

“船员?”

男孩看了一眼表。“没有。他们不该过来。”

扬靠在旁边的门上。很好,他想。他这一夜已经让自己的良心受到了足够多的谴责了。这个男孩毫无疑问会听从他的指示。如果扬足够幸运,他们两个都会活下来。如果不够幸运……好吧,那至少他也不用在乎自己的良心了。扬靠在门边休息了一两分钟,观察着门本身和引擎室内墙上的应急面板。

接着一阵令人恐惧的嚎叫声在走廊里回响起来——那是一个猎手发现猎物气味的叫声。男孩紧张地看向二人的来路。扬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以示安慰,尽管扬自己也没办法镇静下来。他又等了一小会。嚎叫声再次响起,距离更近了。猎犬确实找到了他们的踪迹。

“来吧,”扬终于说。他一边靠在男孩身上,一边领着他穿过了引擎室。穿过这里嗡鸣震动着的机械的主要通道非常直,但引擎室长达近五十米。如果这段路长或者太短,他和这个男孩就都完蛋了。男孩不断地回头看——然后他突然恐惧地睁大了眼睛。

“来啊,该死的!”扬催促男孩加快脚步,尽管拖慢他的正是扬虚弱的身体。他看向男孩的眼睛,将自己逐渐衰弱的能量全部用来继续控制他。如果他有所犹豫,让这个水手跑了,他就彻底没有希望了。

引擎室仿佛在他们面前不断拉长,仿佛每一步都无法令他们继续前进。终于,当扬觉得自己至少走了一半的时候,他冒险回了个头。他们已经超过一半了。事实上,猎犬和他的主人刚刚进入房间大门。主人又牵起了绳索。

别放开它,扬心想。不要放手

扬扳着男孩的下巴,深深望向他的眼底,向他下达了指令。如果他们二人想要活命,他就必须遵从这些指令。“快跑。按下紧急消防密码。在门后等我。现在开始。”

男孩急切地开始遵从命令——至少他急切地跑了起来。但他的动作也提醒了猎犬的主人。他放开了缰绳。

“杀了他们,罗克斯!”

野兽根本不需要指令,它甚至可能都没听到主人的话。它沿着长而狭窄的房间飞奔而来。扬也开始跑。他只比男孩的动作晚了一秒钟,但看起来就像是所有其他人都在全速移动,而扬在做慢动作。他跟着水手跑向门口,祈祷自己的腿不要让自己失望。

男孩抵达了应急面板,输入了密码,及时出了门。当扬跑到出口时,应急防火门已经开始降下了——四分之一,一半。他能听到猎犬正在拉近距离,主人不停地大喊,“杀了他们,罗克斯!杀了他们!”

扬想象着门在自己钻过去之前就关闭了。他想象着门没有及时关闭把猎犬困住。他想象着野兽在自己跑到门边之前就扑倒了自己。扬感到双腿麻木。它们一定是在自己移动,因为他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距离门边还有几米路程,扬开始连滚带爬。防火门已经关了一大半了。几秒钟后它就会落至地面,扬就会被困在里面或被压扁。

扬从门下面钻过去的时候,野兽也咆哮着冲了过来。它咬住了他的腿,爪子陷进肉里,把他往后拖。他的腿和野兽的上半身就在门的正下方。再有半米距离,门就要关上了。

扬转过身来,正好看到水手挥舞着一个灭火器。金属罐子的底部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猎犬的脸上。扬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野兽龇牙咧嘴地吐了口血,但它还是没有放开扬的腿。扬用另一只脚踢了怪物几脚,收效甚微。它似乎被这些攻击激怒了,反而咬得更深。同时,水手又挥舞起了灭火器。

扬和怪物都痛苦地大叫起来。牙齿碎了一地。猎犬把脸缩了回去,扬也把自己折断的脚踝缩了回来。防火门完全关上了。

扬倒在地面上。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脚踝和腿的剧烈疼痛,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啸。当他叫声的回音消散后,他注意到了这里怪异的寂静——怪异是因为防火门另一侧没有传来撞击和抓挠的声音。

“所有出口都关闭了吗?”扬又问了一遍以确认。

男孩点点头。他张了张嘴,但是决定对自己看到的一切保持沉默。

扬用手肘支撑起身体,查看脚踝的情况——然后他看到两只被截断的、爪子一样的手仍然紧紧抓着自己的腿。血已经浸透了他的裤脚。他在紧急状况下努力摆脱的晕眩感如今又回来了。扬又躺了下来。

他的头脑仍在高速转动。他们可能绕开了。他们可能把门打开了,或是找到了其他出口,通风管道之类的。没有时间可浪费了,但是他连坐起身来都要花很大力气。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两只爪子拔出来扔到一边。

“扶我站起来。”这样做是有必要的,但是并不舒服。“带我去见船长,”扬说。

“现在就走。到地方之后,给我找根拐杖来。”



几个水手送扬走下了跳板。他们完全不知道这个遍体鳞伤、拄着拐杖的客人是谁。他们只知道命令就是命令,而船长的命令就是让他们送这个人下船。他们小心翼翼的眼神暴露了他们内心的不安。他们好奇,这个人是否与起重机事故有关,或是与跑到船上的那条疯狗有关。但他们没有问任何问题,也没有在码头上逗留。船的引擎再度咆哮起来。水手迅速返回。然后船几乎立刻就起航了。

扬绕开了围在装糖箱子的残骸周围的那些人。来了一辆救护车——这倒是没什么用——不过没来警察。似乎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码头会被要求进行调查,深入整改安全程序。没有码头工人失踪,有人坚持认为货物落在了什么人身上。扬知道,他们最终会挖开这堆东西,运走这些糖和袋子和木头碎片,被压扁而无法辨认的尸块会引起相当大的震动。

加洛特也得处理一下这堆事,扬心想。亲王会确保他的手下把这起事故掩盖过去。还有那辆布满弹孔的轿车以及五具尸体。还有那艘货轮,它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起航,因为船长相信引擎室起了火,将要引发爆炸,而他愿意牺牲自己和船员以确保无数码头工人的安全。而当官方调查发现根本没有什么火之后,这位英勇的船长就会遭到斥责,然后被解雇。显然他肯定是喝多了之类的。但他已经完成了他的用途。

我必须传话给亲王,扬心想。当然,加洛特需要派人去给引擎室“消毒”。希望猎犬和它的主人不会在那之前就逃掉了。

总而言之,这并不是一个非常符合避世戒律的夜晚。如果扬是个地位没那么高的血族,他至少也要挨上几鞭子。但作为一位要员的子嗣——尤其是,作为哈德施塔特的子嗣——他的越界行为会被忽视掉。他会因消灭魔宴刺客而受到赞颂,而如果他只是个新生儿的话,即使别无选择,也会因行事轻率而受到责罚。

扬踉跄地离开了码头,来到两座仓库中间。每走一步,他的脚踝都会隐隐作痛。他很高兴能够远离人群;他的衣服和脸上都有弹孔,走路还一瘸一拐,这太显眼了。而且牲口的香气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残忍的嘲弄。扬想起了玛娅和罗伊尔,想起了他所需要的、却再也无法拥有的血液。倒也还有其他人可以用——但他们都在阿姆斯特丹。一通电话总能够解决问题,但无法帮助他度过今夜。

他在南巴尔的摩游荡着,只隐约注意到他经过的路标。

温德尔街,威尔斯街,巴尼街,希斯街。

往西走,他提醒自己。他不能靠近联邦山,不能离那辆车和那些尸体太近。警察应该已经到达现场了。

查尔斯街,奥利弗街,汉诺威街,克拉克斯通街。

扬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转变了方向,但他无法集中注意力,无法在脑海中想象出城市的布局或各条街道之间的联系。不远处的前方能看到一片水域,但是在一片半岛上,这也不太能够缩小他所处位置的范围。码头边的大仓库已经变为了更加普通的仓储设施,彼此之间十分相像,由煤渣砖或墙板搭建成,墙壁一片空白,在晨曦的黑暗中显得灰扑扑的。或许也可能是扬的头脑已经抓不住细节,无法区分不同的建筑了。

他听到远处有汽车的声音,不算很近,但扬突然感到了一阵不合逻辑的恐惧,惧怕有人会找到他。他忍受着疼痛,拄着拐杖尽可能快地在两栋建筑之间前进着,然后重重地靠在一面金属墙壁上。

休息一下,他对自己说。就几分钟。尽管他知道没有血液的话休息也没什么用处。他放松了一下手指。拐杖从他身边沿着金属墙壁滑落,咔哒一声掉在地上。扬慢慢地向下滑,最终坐在了沙砾地面上。

就几分钟。

扬的思绪开始飘散。

魔宴都是一群违法乱纪的不满分子,从一开始就是。哈德施塔特的话语十分清晰,就好像他正站在扬的面前一样。让他们回到他们自己的地方去。尽量别花太长时间。

“你自己把他们击退回去吧,你个老混蛋,”扬喃喃自语。他随时准备重新站起来,继续向北,绕过内港,前往巴尔的摩勋爵旅馆。没时间可浪费了。哈德施塔特还等着呢。但坐在地上靠着墙实在是让他如释重负。扬的脚踝如今只是隐隐作痛,而不是刺骨的剧痛。他的头晕晕乎乎的。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下去,但他必须这样做。随时出发。

“你就应该留在欧洲,”哈德施塔特说。扬虚弱地点头表示同意。“欧洲的吸血鬼年老、疲累而迟缓。”

年老、疲累而迟缓。这句话使扬从痛苦和疲惫的迷雾中苏醒过来。这听起来可不象是哈德施塔特。还有吸血鬼。扬的尊长从来不用这个粗鄙的词语;他只会说血族该隐后裔

扬抬起头来。周围的环境再次让他回到了现实。他正在巴尔的摩的码头附近,受伤的身体里没有多少血液。他刚刚打败了,或者至少躲过了一群魔宴。是吧?

“还有什么遗言吗,扬·皮特松先生?”

这个声音很熟悉,扬把视线聚焦过去,发现对方的脸庞和身形也很熟悉。“布莱恩。”

“你还记得我。多令人感动啊。”即使扬不是坐在地上,刺客也比他高出一大截。

“我从不会忘记任何同族,”扬说。

“同族,哼。见鬼去吧,同族。”

而且,从比喻义上来说,这正是布莱恩要做的事情。他手里拿着一把十字弓,顶住了扬的胸膛。就像杀了赫曼的东西一样,一根木箭足以充当木桩使用。扬试图思考,但他的脑袋一片混沌。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及时躲开,指望那根箭插在肩膀上而非心脏里。但布莱恩离他太近了。机会只有几分之一秒。而且就算扬成功了,又能怎样呢?他也没有力气逃跑或击败对手。

“现在悔改还为时不晚,”扬说。“你对秘盟而言会十分宝贵,因为你了解魔宴。”

布莱恩放声大笑。“我可能是个鼠辈,但我还没蠢到跳一艘即将沉没的船。”

“你的主人会想要了解我所知道的事情。”扬把这当作救命稻草。他并不想被棘秘魑折磨,但短期之内存活下来是首要目标。只要没被完全摧毁,就有机会逃跑。

“别担心,”布莱恩说。“他们知道你所知道的事情。而且,我们也不需要别人帮助才能扫清——”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在扬的眼前,一道模糊的阴影将十字弓的末端压向下方。箭发射了出去,在扬的脚边溅起了一片沙砾。与此同时,那个模糊的身影开始击打布莱恩的头部。这个叛徒梵卓撞到了身后的墙上,倒在了地上。

扬的头脑花了几秒钟才跟上事态的发展。站在他上方的不再是布莱恩,而是一个戴着太阳镜的大块头黑人。他厚重的皮夹克似乎吞没了这里本就微弱的光线。扬知道这个大块头,认出了他的脸。

西奥·贝尔。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贝尔拿着一把锯短的霰弹枪,加固的枪托上沾满鲜血。扬瞥了一眼动弹不得的布莱恩,注意到了他前额上相应的弹孔。

“你还好吗?”贝尔问。

扬无法回答。他还在重现贝尔打掉十字弓、打碎布莱恩头颅的整个过程。两个梵卓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布鲁赫战士的出现。

扬盯着布莱恩扭曲的、布满鲜血的脸庞。这个刺客和同氏族的扬一样,无疑能够经受极为严重的伤害,但贝尔的攻击已经把他的前半个头部像核桃一样碾碎了。扬又看向了自己头顶的布鲁赫。

“其他的呢?”贝尔问。

“在船上,”扬试图解释。“封锁在引擎室里,至少他们曾经在那里。船长正在带他们出海。”他们或许已经逃跑了,或是控制住了那艘船,但他们现在已经不碍事了。“还有一个在码头上被压死了,还有一个……”扬用手指向远方,但他完全搞不清方向。他的手指只能虚弱地停在半空中。“和我的车在一块。被枪打中了。不过或许已经恢复了。”

“我去解决那一个,”贝尔简短地说。“你还知道别的吗?”扬摇了摇头。“好吧,”贝尔说。“我也就看见了这几个。”

接着贝尔把霰弹枪的枪管插进了布莱恩张开的嘴上,扣动了扳机。爆炸声使扬恢复了清醒。

“走吧,”贝尔说。“给你。”他拿起扬的拐杖递给他,然后径直朝街道上走去,扬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扬知道自己必须跟上他。枪声很可能会吸引注意,而如今的情况下他都不是凡人警察的对手,更不用说周围可能潜藏着的其他魔宴了。但在这片狭窄的区域里血液的气味是如此浓郁,几乎压倒一切。而且那不是凡人的血,扬更要格外小心。那是吸血鬼的血。血族的绯血。被该隐的诅咒转化而成的最诱人、最可恶的佳酿。

扬的饥饿战胜了疲惫与痛苦。

他爬向了几英尺外曾经是布莱恩的那具尸体。成股的血顺着尸体后面的墙流了下来。太浪费了,扬心想,但他更在乎没被浪费的那些。他抬起尸体柔软的胳膊,然后完全屈服于饥饿的操控之下。



当扬回到街道上的时候,他的行动更加自如了一些。他没有彻底吸干那具尸体,而是在能够正常活动之后就立即强迫自己远离这浓郁的琼浆。他的脚踝仍旧隐隐作痛。治愈的绯血修复了大部分伤口,让他能支撑起自己,但扬恐怕没有时间更进一步了。街道如今空荡荡的,但是能维持多久呢?很可能有人听到了枪声。爆炸声仍然在扬的耳朵里回荡着。霰弹枪距离如此之近,在两栋建筑之间狭窄的空间里简直像是一门火炮。于是扬整理了一下思绪,匆忙吸了几口血了事。即使是现在,他也只能以此压制住内心因缺乏绯血而蠢蠢欲动的恶魔。每远离那具曾经是布莱恩的残破躯壳一步,扬对自己饥饿心兽的掌控力就增强一分。

贝尔已经不见了。当扬试图辨明方向以便一瘸一拐地返回客栈时,他听到一阵引擎的轰鸣声危险地朝自己逼近。他再次退回阴影里,但那辆摩托车咆哮着出现在了拐角。扬不敢动弹——他还没有恢复足够的能量用于战斗或甚至逃跑——但接着他看到了骑摩托车的人,谢天谢地,那是西奥·贝尔。布鲁赫猛地把车停在扬身边。

“上车。”

扬痛苦地爬上了摩托车。“我得去见亲王,”他开始解释。“警察——”

“已经解决了,”贝尔说。他发动引擎,二人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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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7月19日星期一,4:36AM
总统套房,巴尔的摩勋爵旅馆
巴尔的摩,马里兰州




扬轻轻关上了双开门,仿佛担心门锁的轻响会打扰稍远处模糊不清的尖叫声。他努力试图忘记远离待客区的三间卧室中某一间的存在。某些令人不快的事情是不能拖延的,目前他没有时间去解决身体或道德方面的个人问题。

加洛特亲王的房间里的地毯非常厚实。扬甚至恐怕自己会陷进去,永远地迷失其中。又或者仅仅是他的腿让他每走一步都摇摇欲坠。自从接受初拥以来,他还从未感到过自己如此虚弱,如此疲倦。他在下西奥·贝尔的车时甚至踉跄了一下。我不应该扔掉那根拐杖的,扬心想。他在坐摩托车回旅馆的途中扔掉了它。他的感官回味着嘴里遗留的绯血的馥郁香气,这令他错误地判断了自己恢复的程度。血族的血液很强大,但他摄入的量相对而言太少。他需要更多的血才能让伤口完全愈合,而如果他的脚踝未能正确地修复,或许还需要在几个月或者几年后时间允许的时候进行一番手术。这种事情并不危险,顶多是有点不方便。扬能联系到西欧最出色的一些医生。他总归是会恢复完整的。

然而如今,他只能艰难地在会客室中精致的家具之间行走。不到一个小时前,当他跌跌撞撞地走近旅馆后门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十分涣散,甚至不足以让那个凡人夜班经理——助理夜班经理——听从自己的命令。

不过现在他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或至少正在被完成。就像此前无数次那样,尽管扬这回的安排有些拙劣。他别无选择。他一进入房间就给阿姆斯特丹打了电话,但他不敢等到新的手下过来再恢复自己。他很有可能没什么事,也不会有新的危险威胁到他。但扬决定把事情确定下来,而不是相信可能性。他见过太多次可能性被推翻的情况了。他自己就这样做过。

想到新的手下,他又回忆起了那些无法再服侍自己的人——赫曼,汤恩,罗伊尔。他会怀念他们的服务。但只有失去玛娅令他产生了一丁点悔恨之情——他很快扼杀了这种情绪。他已经见证过太多死亡,不会再为任何凡人的离世而伤怀太久。

一张茶几似乎突然出现在了扬要走的地方。他磕破了膝盖,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继续蹒跚前行。由于身受多处弹伤以及脚踝的伤势,扬感到非常不舒服,但他还并未到无法行动的地步。更未被摧毁。考虑到他的失误,他逃离魔宴袭击时的状况已经比他本应得到的结果好多了——指的是,他的脑袋还跟身子连在一块。

我太他妈蠢了!

扬晃晃悠悠地穿过会客室,走进卧室,脱掉嵌满子弹的衣服,也没打算收拾它们。他放弃了谩骂和自我指责,将剩余的能量都用于分析自己犯下的错误。他犯下了两个错误。首先,他没有把巴尔的摩当作战争区域。这座城市是他一切行动的基地,但并非一座远离敌人的指挥中心。东海岸就没有这样的地方。魔宴四处侵袭以确保这一点。剩下的只有零星的一些秘盟顽强抵抗的飞地:巴尔的摩,布法罗,纽约城的一些部分,哥伦比亚特区的睿魔尔秘所,还有哈特福德。

天哪,扬心想。我们已经失去了多少地方,以至于哈特福德都能算是一个权力中心了!

任务的艰巨程度再次令扬感到难以禁售。他要在新大陆指挥秘盟的暴躁分子,阻止魔宴获得东海岸的完全控制权——而这项任务魔宴已经完成了八成。

根本不可能。

扬觉得自己的决心就像是陆地的泥土,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被海洋不可抗拒的力量不断侵蚀。他或许能堵住一个,两个,三个漏洞,但他有足够多的手来真正改变些什么吗?他,或者任何人,能够长时间地抵挡住整片海洋吗?

我必须做到,他心想。我别无选择。哈德施塔特不会容许别的选择。

扬赤裸着身体走进了豪华的浴室。他无视了巨大的冲浪浴缸,而是爬进淋浴间,转动旋钮,直到浇到身上的水变得滚烫。滚烫的水刺痛了许多弹伤,甚至包括已经部分愈合的伤口。扬喜欢这种轻微的痛楚。这让他能够专心致志,使他抛开会给他招致毁灭的病态的失败主义,并再次专注于他的错误。他绝不会重蹈覆辙。

他的确低估了这座城市中的危险。但他并不责怪自己带来美国的人手太少。正如他所怀疑的那样,这里的情况很棘手。扬自认自己已经在维多利亚面前占了上风,也获得了加洛特亲王的合作——至少目前情况如此。如果他带来了一支私人军队,如果他被当成是前来凌驾于他人之上的特权阶级,那他能否达成这些目标至少也要画个问号了。其他人可能会联合起来反对他,即使是现在也仍然有这种可能。但如今他已经确立了自己作为秘盟抵抗势力领袖之一的地位,扬要抓住这个机会,而不是忽视未来的安全问题。

他意识到,自己犯下的真正错误不是选错了随从,而是错误地决定在城市里兜风。远离巴尔的摩勋爵旅馆、尤其是远离维多利亚的心情太过迫切,于是我放弃了城市中的一处安全庇护所——相对安全。想到前任睿魔尔“会议”代表玛丽亚·秦之死,他如此纠正自己。他回想起,维多利亚也与秦遭遇袭击有关。这位睿魔尔是来拜访维多利亚的。扬记下了这件事,决定之后详细调查。

他犯下的第二个错误更加恶化了第一个错误带来的后果,那就是他被繁重的政治和军事方面的任务压垮,而忽视了个人的必要需求。尤其是他任凭自己的力量衰弱。他两次进食之间相隔的时间太久了。这种疏忽可以理解,但绝不可以接受。

如果哈德施塔特知道了会说些什么?扬在心里问自己,但他并不想思考这种可能性。他的尊长可能假装漠不关心,但无疑会巧妙地随口讽刺他几句。哈德施塔特一句不加掩饰的谴责给扬带来的痛苦就会比在心脏插入一根木桩还要多。而这仅仅是个开端。扬永远无法确定,自己会不会因无能而失去尊长的偏爱,而如果无能进一步发展为失败又会发生什么……

扬曾目睹过自己的其他兄弟失去恩宠。他们或许会徘徊数十年,困惑不解,不知道自己如何严重地冒犯了尊长。但到了某个时候,绯血——这既是一种礼物也是一种诅咒——会被收回。扬怀疑这一结果并不如在此之前的多年疑虑更为糟糕。但他不打算了解这些事。

在他抵达巴尔的摩之前和之后都有太多的事要做,短短几夜之内有太多的人需要联系:科尔切斯特,冈格罗氏族的大法官泽维尔,波士顿的乔凡尼,各位亲王,芝加哥的手下。然而,如果他因疏忽大意而被消灭,所有这些准备都将付诸东流。事实上,他几乎太过虚弱而无法战胜魔宴刺客。

不是几乎,他纠正自己。我就是太虚弱了。要不是贝尔,被消灭的就是我,扬长而去的就是布莱恩,而非如今这种相反的局面。

扬和布莱恩在很久之前就算不是朋友,至少也算熟人。扬不知道是什么让这个逆者决定背叛氏族加入魔宴,他也不在乎。布莱恩一直是个刺头。即使在背叛之前,他也是个下等分子。如今他已经被消灭了,一切都完结了。

西奥·贝尔更加令人不解。他救了扬,但是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这个布鲁赫一开始的时候会出现在那。巧合?或许吧,扬心想,但值得怀疑。多年来扬已经意识到,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可能性最小的理由就是巧合。显而易见的计划背后总是隐藏着图谋,而隐藏的图谋背后往往是其他势力。扬对血族的权力殿堂并不陌生;他的血脉保证了这一点。但尽管他自己也有许多阴谋,他却经常被排除在哈德施塔特的策划之外。哈德施塔特能够近距离了解内环成员的手腕,扬却往往对他的计谋一无所知。有时,扬开始相信,某些更为神秘的力量正在暗中操控一切,即使是德高望重的哈德施塔特,即使他很可能知晓它们的存在,也无法控制它们。

无稽之谈,扬斥责自己。就像什么大洪水时代之前的石头一样,都是空想出来的。秘盟那些智慧的长老们已经宣布这些说法都是胡编乱造,但还是有很多血族无法理解这种传说本质上只是传说而已。就好像亚当和夏娃、伊甸园、该隐和亚伯——这些传说表达的都是某种形而上的主题,但很多不够博学的人会把故事当成是真实的历史。

扬暂时停止了沉思。有什么光滑的东西贴在他的脸上。是白色的瓷砖。当他的思绪发散时,他向前靠在了淋浴间墙壁的瓷砖上,身体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了自己的脸上。扬直起身来关掉了水龙头。他忘了关上淋浴间的门,地面上积了一滩温热的水。浓密的雾汽飘在空中,遮住了房间的另一边。扬小心地踏过地上的水,走向看不清的前方。

一打开通往卧室的门,滚滚的蒸汽比他先进入了房间。他从浴室抓起一条长毛绒毛巾,慢慢地、惬意地擦干自己的身体。空调开得很大,骤然冷意使得他的皮肤变得紧绷。他摒弃了一切无关的念头。他的身心都太过疲惫了,走神只会浪费时间,也是缺乏自律的表现。他有条不紊地检查了自己身体的每一寸,记录了每一处枪伤,并估计了一下总共需要多少血液才能完全治愈。他短暂地尝试将身体的重量放在脚踝上,然后断定自己需要再等一夜才能真正地修复它。但他不会让自己继续维持这种虚弱的状态。一个小时都不行。

一股强烈的睡意向他袭来,甚至超越了受伤所带来的疲惫。外面太阳马上就要升起了。套房里所有的窗户都有着厚厚的防护,但扬还是知道这一点。他强迫自己无视黎明带来的睡意,不慌不忙地穿上了可以充当睡衣的宽松的灰色绸缎衣服。他光着脚走进会客室,这里坐着一个衣衫凌乱的人——他的姓名标签上写的是杰弗里·泰勒——正把脸埋在自己的双手中间。

扬走近了些,站在这个人上方。他穿着的制服看上去与周围格格不入。助理夜班经理——事实上,这家客栈的任何一位员工——通常都会对客人表现出一种阳光的态度,但这名男子抽泣着,用手指抓着自己的脸和头发。扬再次注意到了精美的地毯包裹着他冰冷的脚带来的厚重舒适感。他的感官已经随着进食的渴望而进入了一种高度敏感状态。

“杰弗里,”扬轻声说。对方迟疑地抬起了头。他的眼睛充满了血丝,这反映了折磨着他身体和灵魂的痛苦。然而扬的声音稍稍安抚了他。“杰弗里,她叫什么名字?”

他张了张嘴,但没等说出来话,就又抽泣起来。扬耐心地等待着,让自己安慰的姿态平息对方的歇斯底里。

“杰弗里?”

“她叫……埃斯特尔,”他抽抽噎噎地挤出来这几个字。

埃斯特尔。扬记住了这个名字。这会让他要做的事更简单,不过知道了她的名字也让他感到更不舒服。埃斯特尔。她如今更像是个活生生的人了。她的名字让他更加了解那个普通的接待台服务员了。埃斯特尔

“杰弗里,”扬把一只手放在对方的前额上,“埃斯特尔打算加班。她不会回家。把这件事告诉需要知道的人。”扬顿了顿,等待对方理解自己的指令,但他没有放开这位助理夜班经理。

“你感觉不太舒服,杰弗里。回家吧。把这些都忘掉。明白吗?”

杰弗里微微点头。他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还……还有什么能为您做的吗,皮特松先生?”

“没有了。谢谢你,杰弗里。”杨把手放在他的脸颊上。“照顾好自己。”

“好的,我……我会的。”他又深吸一口气,走向门口,脑海中的浓雾慢慢散去。“谢谢您,皮特松先生。”扬把这个凡人的事抛在脑后。杰弗里·泰勒会打电话,然后回家。到了明天晚上他就会没事了,只不过他永远都会在某个前台接待员面前感到不自在。他在她周围时会感到一种心神不安的愧疚——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避开她,而当他无法避开时,他就得忍受这种不自在。但他会继续生活下去。

扬转过身,慢慢地、目标明确地走向他不到一个小时之前还假装并不存在的那扇双开门。他转动门把手,走进了卧室。

埃斯特尔。

她蜷成一团缩在床上,特大号的床铺令她的身体显得更为娇小。用作封口布的丝绸领带上浸满了她的唾液和泪水。她的双手被捆在身后,衣服被扯开。她的泪水静静地渗进床单里。

埃斯特尔。

扬强迫自己看向她,不要移开视线。你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告诉自己。别搞错了。他先开了口,然后才来到床边,温柔地跪在她身边。“埃斯特尔……”

他解开她的双手,注意到了她努力挣脱窗帘绳而造成的擦伤。“埃斯特尔,”他让她不要哭泣,把那条领带从她口中拿开。她吸了口气,把脸埋在扬的膝盖上。他是她的保护者,她的救赎。他的声音减轻了她受到的伤害。“埃斯特尔,这不是你的错。”

这是我的错,他很清楚,但他用同情掩盖了愧疚。他给她整理衣服,而她则搂着他的胳膊呜咽着。他把她的裙子放回原位,为她钩住胸罩,扣上衬衫上没有被扯断的扣子。他假装自己是来拯救她的——正如她所相信的那样——而不是一个故意策划了这一切的毫无人性的禽兽。他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前,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衬衫贴在他的皮肤上,而他更宁愿那是一把能够剜出他肮脏心脏的尖刀。在某种意义上,它们确实是一回事。

扬更愿意在事情发生之后再出现——发生很久之后。这样,大部分的伤害都已经发生了,他只不过是以自己的方式占了便宜。但是现实往往很残忍。他并不总是能幸运地找到玛娅或罗伊尔这样的人。而扬资助的那些救助组织也并不总是很方便。有时他不得不从头开始,他也无法掩盖自己究竟变成了怎样的一个怪物。

“埃斯特尔,”他再次轻声说,一边刺穿她脖颈上的肌肉一边安抚她。,想起了那些强奸犯,他告诉自己,我没比他们好到哪去。在最好的情况下,他只是利用了受害者;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例如今夜,他创造出了受害者。

我没比他们好到哪去。

埃斯特尔像一个受惊的孩子一样靠着他睡着了。她的心跳落在他耳中仿佛永不停息的指责。扬能感受到遮光的墙壁外太阳的影响,但直到几个小时后,他才彻底屈服于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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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7月19日星期一,4:36AM
州长套房,巴尔的摩勋爵旅馆
巴尔的摩,马里兰州




“真的,亚历山大,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在这件事上拒绝我!”维多利亚已经远远超过了撅嘴跺脚的程度,她正变得非常愤怒。一绺漂亮的深棕色头发落下来挡住了她的前额,她生气地把它推到一边。

加洛特亲王站在那里看着她发脾气。他的子嗣以撒也站在那里——维多利亚没请他们坐下,尽管从宽泛意义上来说她才是这里的客人。年轻的治安官在一边看着,努力不在妥瑞朵侮辱自己尊长时表现得太过局促。给一位亲王下最后通牒,然后在他拒绝服从时拒绝他的款待,这除了侮辱还能叫什么呢?两个盖恩斯米尔的手下正在匆匆忙忙地收拾维多利亚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就连她穿在身上的裙子,都是亲王送给她的。更加是侮辱了。

“你明白,”加洛特说,“拒绝你总是让我很痛苦,亲爱的。”

“那就不要拒绝我,”她怒气冲冲地说。

“啊,维多利亚。”亲王伸出一只手想要放在她的胳膊上,但她抽身远离了他的触碰,动作优雅却明显。他看着她再次拂去脸庞上的发丝。你把一切都安排得多么完美啊,维多利亚,他心想,就连每根头发都精心设计。天哪,她满眼怒火的样子更加迷人了!她转过身背对着他时,加洛特注意到以撒一副尴尬不安的样子,但亲王被维多利亚脊背的曲线和完美的臀部线条迷住了,而没有感到自己遭受了侮辱。

她再次转过身来面向亲王,开口欲言,却又停下来看向了以撒。她之前也是如此。

“我向你保证,”加洛特说,“你可以在以撒面前畅所欲言。他非常谨慎。”亲王自豪地注意到自己的子嗣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畏缩。他正在不断进步。再给他几十年时间……

“我最真诚的愿望就是保护您,亲王,”她终于开口,强压怒火故作镇定。

“当然是这样的,亲爱的。”

维多利亚在背后握紧了拳头。“所以我再跟你说一次:你必须把扬赶走。”

“那我就要再问你一次,”亲王说。“为什么?”维多利亚短暂的耐心终于耗尽了。她瞪了加洛特和以撒一眼,眼神足以让一个凡人跪下。事实上,以撒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他密谋夺取你的城市。”

加洛特让这句指控停留了片刻……然后才加以反驳。“但是我和以撒刚刚才去视察了城市里的一些防御设施——是刚刚从芝加哥过来的血族负责的。这都多亏了扬。”

“不是多亏了扬,”维多利亚纠正他。“是多亏了他嗜血的尊长。”

“我们有哪个不是嗜血的呢?”加洛特故作天真。

维多利亚恼怒地转向敞开的落地窗和阳台。“别傻了,亚历山大。他当然要保护这座城市的安全。再来一个魔宴窝点对他又没有什么用。他是要篡夺你的权力。”

“他跟你这么说的?”加洛特问。

维多利亚没有理会亲王荒谬的提问,而是把愤怒转向了那两个正在蹑手蹑脚地把一车又一车的衣服从旅馆里运出去的妥瑞朵。“离我们远点!我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身无分文。我没有剩下的那些东西也一样能活。到车上去等我。”

这两个低等妥瑞朵连忙跑开了。加洛特必须承认,他们的出现意味着两件事情,每人代表一件。首先,盖恩斯米尔在这件事上已经选了边站,或至少他是在讨好维多利亚。但我能因为他渴望接近她而感到不满吗?加洛特思考了几秒钟,然后得出了结论:当然可以。盖恩斯米尔会接受管教的。加洛特会确保这位建筑师明白自己错在了哪里。

其次,考虑到这两个家伙几乎是跟加洛特和以撒同时到达的,维多利亚一定是对自己说服亲王不抱什么希望。但她为什么要这样当面和我断绝关系呢?加洛特捋着自己的胡子思考着。她是在挑战我的绅士风度吗?她指望我努力挽回她吗?他没有得出结论,但有一件事很确定:维多利亚最为任性的心血来潮都是出于不可捉摸的意志。而今夜,这种意志使得她离开了他。

“我不能继续在你这里做客,眼看着你被毁灭。”维多利亚说。

加洛特没有开口。他只是凝视着她——凝视着她鲜明而优美的面庞轮廓,她胸前白色毛衣的起伏,他送给她的那个金挂坠盒。

我可以放她离开,亲王对自己说。尽管如此,这也并不意味着他想要这样做。

“大会不会忍受他的高压手段,”维多利亚继续说。“在下次会议召开前他们有时间稍加反省,然后他们就会发现他是怎样的一个篡位者。”

稍加反省,再加上一些劝说……加洛特如此解读她的话,但他从未忽视这些流离失所的大众可能带来的威胁。“没有什么大会了。”

维多利亚瞪着他,眼中明显带有质疑。

她真的以为在恢复了表面上的稳定之后我还会继续让一群乌合之众影响政策吗?加洛特心想。他是高估了维多利亚,还是她表面上的愤怒只是佯装出来的?

“大部分难民已经被安排了维持城市防御的职责,”他解释道。“不再需要征询他们在安排策划方面的意见了。维多利亚,他们已经认识到他们最应当期望的就是一座强大的城市,一处抵抗魔宴的庇护所。他们在自己原本的城市里不能为所欲为,他们也不应当期望自己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

“我明白了。”维多利亚慢慢将手举起来伸向挂坠盒。她的目光偏移了一点,落在了以撒身上。有那么一瞬间她端详了他一番,但很快她对他的兴趣仿佛就立刻消散了。

“但是那你也没有必要离开,”加洛特提出。

维多利亚转向加洛特。她用力拽了一下挂坠盒,力气刚好让脖子后面细细的链子断开。仿佛是为了强调她对加洛特的拒斥,她把挂坠盒和链子放在加洛特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加洛特亲王合上眼睛,品尝着她留下的最后一丝香气。他想要把她的样子铭刻在脑海里,这样她就永远在他身边了。转瞬即逝的片刻间,周围的世界退去,只剩下她和他,直到……

“我要跟上她吗?”以撒的声音打碎了幻想。

加洛特忍住了满腹的怒火。“跟上她?去盖恩斯米尔的庇护所吗?我相信我知道那地方在哪。”亲王的语气让以撒不敢继续问问题。

他从桌子上拿起自己已故妻子的挂坠盒,这件珠宝不久前还挂在维多利亚的胸间。链子很容易就能修好。然而当加洛特打开挂坠盒发现里面放着一截皱巴巴的舌头时,他饶有兴味地挑起了眉毛。



我决定我自己的命运,维多利亚如此告诉自己。盖恩斯米尔派来的轿车载着她优雅地穿过城市的街道,跟在那辆装满了她物品的卡车后面。她的手放在喉咙处,放在如今已经没有那条项链了的地方。她已经把它还给了加洛特,与之相伴的还有她在亚特兰大与那个魔鬼埃尔夫德共处留下的纪念品。

他们不觉得我是认真的。亚历山大,扬,西奥·贝尔,维特尔,新来的睿魔尔女巫——他们都不把维多利亚当回事。埃尔夫德也犯了相同的错误。他那截扭曲的舌头就是警告。这会让加洛特明白,如果他还长了眼睛的话。接着她又想,他不会明白的。直到为时已晚。

亲王怀疑维多利亚是没错的,但如果他相信扬,他就是个傻瓜。他会承受对应的后果。要么扬会罢黜加洛特,要么维多利亚自己会被迫这样做。但那将会是许多周或许多个月之后的事。今夜,她下了更加直接的一着棋。加洛特可能以为自己没有她也能成事,不过就让他尝试去吧。再加上另一个因素:没有了维多利亚公开反对扬,加洛特就不再有那么多理由支持自己的同族。她已经在亲王心里播下了一颗种子,那就是扬对他而言是个威胁。加洛特也可能会将她与自己之间的隔阂归咎于扬的出现。

让我们看看梵卓好兄弟之间产生嫌隙要多久,她心想。

但维多利亚惧怕的不是加洛特,甚至也不是扬。她仍然无法摆脱这种感觉:她不过是在这台戏里扮演了一个被安排好的角色。这是她最大、最持久的恐惧,她采取行动就是为了确保这个猜想不会成为现实。

他带上了他的子嗣。亲王响应了维多利亚的召唤——准确地说是邀请——但他带上了以撒。所以维多利亚离开了。她让自己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反抗了亲王。如果他是独自前来的,她会允许自己接受劝说留下来。她会打发走盖恩斯米尔的手下。她会放弃自己的新计划。她下定决心,最重要的就是没有任何长老能够预测她的心思。至少不会次次如此。

然而这种她不过是从别人的梦境中路过的感觉挥之不去地缠扰着她,从亚特兰大的事发生之后便愈发强烈。从她落入邪恶的棘秘魑手中之后便愈发强烈。维多利亚的手指抚摸着自己下巴上的那处记号——衔尾蛇图案——化妆品似乎只能遮掩短短一段时间。

我决定我自己的命运,维多利亚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轿车在夜色中朝更远处行进。



加洛特已经派以撒去视察城市的其他防御措施了。如今亲王正躺在沙发上,假装维多利亚还在那里。没有子嗣在旁边唠叨那些无用的事,要假装她还在就简单多了。加洛特想象着她的身体依旧温暖如初——如同她在船上的那夜一样温暖——体温余留在身下的坐垫上,或是隔壁的床上。他试图说服自己相信自己仍然能捕捉到她的一丝体香。他思考要不要把她丢下的那些东西留起来——当然,除了茶几上那截腐烂的舌头——假装她永远住在自己的旅馆里。他可以把这件套房封闭起来,这样就没有人能打扰她停留过的这片空间。

天哪,他叹了口气。他没有预料到,在她离开还不到一个小时后,他就感到如此痛苦。这并不是说他需要时时刻刻与她在一起。事实上,过去几周里,他很少与她共处。只要知道他可以和她在一起,她可以随叫随到,这就足够了;而得知他无法再见到她,她会赶走他……就会让他分神。

好吧,他试图接受事实,我或许确实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

“你怎么看?”加洛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

“我还等她露出奶头呢,”一个声音回答。“我觉得这个女人足够应付你和那个小子了——至于我,我看着就行。”

加洛特站起身来面对着诺斯费拉图。科尔切斯特搓了搓手,望向远处,仿佛在脑海中回想着未曾发生的那些事。“我还以为,”亲王责备地说,“你已经厌倦了当一个偷窥狂了。”

科尔切斯特呼哧呼哧地喘了起来……然后笑了?他嘴唇里支出来的尖牙让他的表情难以判断。“我基本上是厌倦了。但是她足够给你的枪管再装上点子弹。”

加洛特皱起了眉头。他不想听人用如此粗俗的方式谈论维多利亚。科尔切斯特显然认识到了自己的失误;他的态度突然正经了起来。

加洛特继续说。“在你两夜之前报告的那件事之后,她和皮特松就……没再遇见过?”

“没错。”

科尔切斯特戏谑的笑容褪去后,加洛特完全无法从他漆黑的双眼和坑洼的脸庞上看出任何表情。我本可以做得更好,不让他提防起来的,亲王心想,但这位诺斯费拉图的好色令人厌恶到了一种不合常理的地步。有些事情,亲王再次肯定了自己的行为,就不应该是合常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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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7月22日星期四,4:31AM
一处水下洞穴
纽约城,纽约州




卡雷布罗斯在写字椅上换了个姿势。考虑到他脊柱格外弯曲,要找一张舒服的椅子可不容易。他把一张纸——一份记述了他对于某位赛特信徒的怀疑的报告;卡雷布罗斯已经添加了一条注释,提及了在赛特信徒的行动基地巴尔的摩市发生的另一起睿魔尔暗杀事件——放回到了他破旧而堆满东西的桌子上一堆摇摇欲坠的书和文件夹当中。

他又扫视了另一份报告——来自华盛顿的最新报告——然后转过身来,把一小块从棕色纸袋上扯下来的纸塞进打字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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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7月27日星期二,3:16AM
五区秘所
纽约城,纽约州




“所有的,摄政阁下?”那个颤抖的声音问道。

“所有的,”斯图布里奇回答。“我还想要他所有的文档:笔记,信件,关于那件事的购物清单。所有不在正确位置的书本,我也都想要。如果是翻开的,就把页码做上标记。如果不是翻开的,就找到有标注的页面做上标记。

“把整个房间——包括房间本身和通往特提乌斯出口的整条路——彻底检查一番,寻找任何共鸣的痕迹。无论找到什么,都告诉我。那应当是我的入手点。关于他被……打断时正在进行的仪式,你知道些什么?“

学徒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房间中央那具被吸榨干净的皱缩尸体。“我不……我的意思是,从玄秘图形上来看这显然是求索,但是……杰奎琳肯定更适合回答这些问题。她协助准备了……”学徒停了一下,但很快恢复过来。“我会把她也派过来,”她抢在下一道命令之前赶紧说。

斯图布里奇顿了一下,接着把她刚刚举起正要给伊娃下达命令的那根手指放了下来。她笑了笑。“不错。告诉我,你觉得他怎么死的?”

“出了什么差错,摄政阁下。保护圈的某些地方被抹掉了,蜡烛翻倒了。整个房间没有烧起来算是我们的幸运……”

“它烧不起来,不过你继续吧,”斯图布里奇插嘴。

伊娃疑惑地看了一眼摄政,但对方没有给出进一步解释,于是她继续讲述自己的推测。“仪式出了差错。有什么东西……跨越过来。它杀了他,吸干了他的绯血,然后逃走了。从那边的特提乌斯出口出去了。亚伦尝试阻拦它逃跑,结果也被杀了。”

斯图布里奇缓缓摇头。“你太着急了。但或许你是没有意识到危险。我们现在在谈论的是死亡——永死。你明白吗?你狩猎凡人的时候可以激进些,但如果要与死亡斗争,就要平心静气。你必须自律。你必须耐心。死亡也非常……耐心。”

她的最后一个词轻柔得如同爱抚,但其中不包含任何温度。“你出发的假设太多了。从头开始,仪式怎么会出差错的?富利是一位专家。他有两个学徒协助,一个第三环的,一个第七环的,他们任何一个都能独自胜任一场简单的求索仪式。这根本说不通。”

伊娃打算反驳,但是被打断了。

“第二。你无法‘跨越’一场求索仪式。‘彼岸’的居民也不能。这只是胡编乱造出来吓唬新手的。求索并不是把大门撞开,而更像是把眼睛贴在钥匙孔上。是观看,而非进入。或者,勤勉的学徒会说,是探知而非……”

“移形,”伊娃很快接上,阻止怒目而视的摄政展开长篇大论的演讲。“但如果那不仅仅是一场求索呢?如果完全是一场召唤呢?我知道现场没有标准的预防措施——没有守护天使的名号,没有基点的守卫,除了粉笔、烛光、羽毛笔和羊皮纸以外没有其他有效成分。但或许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是一场召唤。”

摄政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带有严厉的谴责。“你很清楚,禁止在秘所里进行任何召唤。就算是协助这种草率的事情也会让我非常不高兴。”

最后这个词的语调比这些话本身更加含有威胁之意。然而伊娃太过沉迷于把自己的理论拼凑起来,而没有领悟其中的暗示。

“那么他更有理由隐瞒仪式的真实性质!任何防护性的图案都会让他露馅。他的助手可能猜到了他的意图,” 她得意洋洋地停了下来,然后突然镇定下来。“然后劝他不要采取这种违逆的行动,”她信心不足地说完了自己的想法。

“没错,助手,” 斯图布里奇继续讲。“富利决定让谁加入他的‘秘密’仪式是出于什么目的?在我看来就连德鲁伊、撒旦教徒和圣殿骑士都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确保自己的秘密仪式有这么多人参加。”

“坦白地说,摄政阁下,”伊娃温顺地说,“我们的秘所里有些人对待禁令并不如你我一般上心。”

斯图布里奇直起身来,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是要打学徒一拳。而伊娃顺从地低着头,正在研究地面上复杂图案的细节。

斯图布里奇清晰可闻地叹了口气。“禁令的存在正是为了阻止愚蠢的学徒放纵他们的愚蠢而招致自我毁灭。”

“无论你是否意识到,”摄政继续说,“我们都被围困在此地。你知道墙外面有什么吗?”

伊娃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微笑。她想到的是巴纳德学院相对与世隔绝的校园,秘所就坐落在校园当中。她明智地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

“在墙外面,”斯图布里奇接着说,“是敌人的领地。纽约是魔宴的据点。魔宴势力最强大的据点。到目前为止,你一直被小心地保护着,远离这一严酷冷峻的事实。但即使是在这安全的秘所之内,你也认识到了这里会有什么危险。”

“是,摄政阁下。”伊娃的语气充满顺从。

斯图布里奇抬起学徒低垂的脸庞。“我们可以让那些凶残的魔宴远离我们。我们让他们远离我们。但是我们要采取正确的方式。我们不会在秘所内诉诸危险的仪式——尤其是那些省却适当防护的仪式。我们不会为了寻找对抗敌人的更好武器而置自己的姐妹于险境之中。我们不会让其他力量——尤其是来自人间以外的力量——参与我们的斗争。”

“与怪物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

“成为怪物,”伊娃接上了这句名言。尼采与她来自同一个国家,也是她与生俱来的复杂知识和神秘传统的一部分。然而伊娃不由自主地想到,哲学家的这番话也是第三帝国与生俱来的一部分。他的警句曾经多少次被用来为那些令不死者的暴行都黯然失色的种族灭绝大屠杀辩护和掩饰?

话语本身似乎也会非常极端而可怖。

斯图布里奇将一只手放在学徒肩膀上,引导她走向门口。“但你看上去非常疲倦。去餐厅吧,让身体吸取一些营养。然后——只有在那之后——你才能回来收集我需要的东西。” 斯图布里奇关上身后的房门后,伊娃的身体明显垮了下来,仿佛刚才让她撑住的唯一原因就是旁边有具尸体。她踉踉跄跄地沿着走廊走向餐厅。就像梦游症一样。斯图布里奇望着她逐渐远离的身影,直到她走到过道的拐角处,仿佛是为了确保她不会在此之前就绊倒在地。她满意地叫她,“伊娃……”

对方的身影转了过来,明显非常吃力。

“小心些。并不是所有的怪物都来自墙的外面。”

斯图布里奇坚定地大步走向自己的私室。路上遇到的少数几个学徒见到摄政的这副态度,都自觉退到旁边的房门和走廊里为她让路。

斯图布里奇心不在焉地挥着手拍打着面前的什么东西,仿佛在拂去蛛网或什么缠扰不休的昆虫。她故意触发了至少三处防护系统(两处静默的,一处有响动的)留给安保小组解除。她对他们两夜前暴露出的明显的缺点不甚满意,也不想让他们今晚的工作好做。

她甚至揪住了一个格外执拗的守护精魂,派它去说服秘所的自主防御相信这处居所着火了。这种几乎不可能的情况应该足够让他们忙一阵子了。他们或许需要下线“出故障”的系统,逐个解除复杂的秘术、电子、生化和地质力学防护。

这或许有些残忍。但斯图布里奇并不后悔。与她想要因为两夜前的疏忽而对那位亲王降下的惩罚相比,现在的这些只能算是微不足道——他的疏忽导致她的副手在他自己的庇护所里被杀害了。

随着她走近自己的秘室,她满意地注意到,伴随着液压装置的嘶嘶声和钢制门闩归位的声音,门在自己身后自动关闭了。她查看秘所各出口的状态,发现它们都防护严密。她走到桌子前,按下了一个中高级超控按钮,解除了其中一个出口的封闭(就是特提乌斯出口,只是为了提醒一下他们犯下的错误)。然后她又做了几个手势,设置监视——它会发出刺耳的声音——让它在门恢复防护的时候触发,高声报出准确的时间。

然后她才让自己陷入房间最远的角落那张松软的扶手椅里。这把椅子是这间严肃的书房里唯一能让人感到舒服的地方。尽管如此,它仍然看上去令人印象深刻,仿佛一个王座。

这把椅子看上去矗立在成堆的书构成的高台上。有些地方堆积如山的大部头甚至高过肩膀,摇摇晃晃。有时,这座宏伟奇观的一整个侧翼会如雪崩般完全倒塌,散落一地的插图手稿、时尚杂志、纸莎草卷轴、广告信函、铅笔手稿、粘土板和活页纸。

在安全地落座之后,斯图布里奇终于能够无视在她周围视野中飘动、吸引注意的阴影。相反,她把注意力集中于伊娃,集中于这个女孩匆忙构建出的错误理论。詹斯顿·富利并不是因为某个粗野的精魂一时兴起而永死的——他为仪式做的准备完全是错误的。相反,他是毁灭于某个粗野的血肉之躯)——不死者的血肉之躯——手下(以及剑刃下)。凶手确实正如伊娃假设的那样夺走了富利的绯血,但他也拿走了另一样东西——富利仪式的材料之一,一颗特定的宝石。这就是斯图布里奇相对于可怜的伊娃拥有绝对性优势的地方。摄政能接触到更多数据。她了解的事情更多——例如针对睿魔尔氏族的谋杀行为有一种令人不安的规律,而富利之死完全符合这一规律。

斯图布里奇因这扰人的想法和周围环绕的阴影而感到烦忧,她更加深陷入由浩如烟海的书本围绕的座椅当中。她把自己紧紧包围在书山里,感受着它令人安心的距离、温暖和保护。慢慢地,在她周围不停抖动的黑色阴影开始消散。

她太熟悉这些阴影的触碰了——它们的动作既不造成伤口也不带来淤青,反而令人窒息。她的耳朵里充满食腐鸟类的叫声。她能感受到它们的重量,像正午的太阳一样压抑地盘旋着,等待着。其中一只比其他同伴更为大胆,试探地啄向一只袖子的边缘。

她把手缩回来,回到由书构成的安全的茧里。她的第一反应是冲出去攻击,尖叫,吓跑打散这些可恶的乌鸦。但她努力抑制住了这种兽性的冲动。

她很清楚,把自己的能量浪费在向单纯的信使、向末日的预兆复仇是毫无意义的。她收敛了自己的轻蔑,把它留给它们的主人,那真正的死星。

于是他又一次随它们而来了。斯图布里奇发现自己无意识地将防御集中于自身周围,勾勒那些精妙防护的轮廓,召唤不可见的盟友。她对这场终生对抗的最后结果不抱有任何幻想。即使是她(并非微不足道)的力量在这位不速之客面前也毫无用处。斯图布里奇不是什么惊世的美人,能让追求者和竞争对手克服与她相隔的重洋与世代。但她的追求者拥有着非人类的耐心与坚持。

这不是死亡第一次前来拜访她。她只希望这次他不打算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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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7月28日星期二,11:09PM
总统套房,巴尔的摩勋爵旅馆
巴尔的摩,马里兰州




“城市周围还发生其他魔宴入侵事件了吗?”扬问道。

“没有,”扬的新助手汉斯·范佩尔用清脆的英语回答。他和往常一样拿着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但扬从来没见过他写笔记。这也不错,毕竟写下来的东西更容易被毁或被盗。汉斯在脑海里储存了大量的信息,并且总是能够回想起来,万无一失。“有过一些小规模的试探,但是没有一次超过了贝尔先生在米德堡设下的外围防线。”

扬点点头。95号州际公路北行方向、格拉迪斯·斯佩尔曼大道和其他来自华盛顿方向的交通要道附近的大规模建设显著增强了贝尔防线的效果。加洛特依靠他庞大的势力范围所能影响到的几位政府官员确保了交通部提出的这些极为劳神费力的项目并未遇到阻碍。拥堵不堪的单车道车流更容易把控,而且在凡人看来,交通部同时封闭的道路数量远远超过它能够同时施工的道路数量,这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内环防线也准备好了吗?”

“是的。巴尔的摩-华盛顿机场的第二道防线,外围高速路的第三道防线和城市边界的第四道防线都稳固无比。”

扬开始在指间把玩两颗子弹。这两颗子弹曾经嵌在他的身体里,伤口愈合时就弹了出来。助手尽力无视了金属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响。

“说到贝尔先生,” 范佩尔继续说,“他最近突袭华盛顿时遭遇的抵抗愈发激烈,这说明魔宴势力日渐稳固。”

“这与我们在魔宴指挥部内部的线人提供的消息相符:他们正打算对巴尔的摩发动全力袭击。”扬抚摸着子弹光滑的表面,把它们夹在指间。

一提到这位神秘的线人,汉斯就微微皱起了眉头。“您对线人的可靠有信心吗,先生?”

扬的目光落在了助手身上。“没有。”科尔切斯特在二人见面的第一晚就向扬报告了那个服务于萨沙·维科斯夫人、但仍旧通过自己向他的阿刹迈主人汇报的杀手血仆的情况。扬对这条信息链感到怀疑;他不认为科尔切斯特会误导自己,但这中间有着太多的环节,可能出现太多不可告人的动机。但如果来自于他的消息得到了其他方面消息的验证……

“贝尔在突袭中遭受的损失相对较轻,”范佩尔说。“而且还都是布鲁赫,不管怎么说。”

“到了关键时刻,我们需要的还是这些布鲁赫。”扬很惊讶于贝尔设法能够带领手下从华盛顿撤离。有那么一次,他顺利地推进至首都圈内,又杀出一条血路回来。有些损失是不可避免的,而扬也明白,想要控制住这位布鲁赫执政官无异于要阻拦一场飓风。

“避难者军团呢?”扬问。

“在加洛特亲王的命令下,大部分在巴尔的摩寻求庇护的血族都入伍了——这是庇护的代价。治安官和盖恩斯米尔把他们整编成队,在城市内周的检查点巡逻。布鲁赫和来自芝加哥的朋友们负责那些更敏感、更危险的地区。”

“不错。”子弹在扬的手指间发出咔嚓声,而一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不去。“为什么最先袭击巴尔的摩?”他喃喃自语。

“先生?”

“为什么最先袭击巴尔的摩,”扬重复了一遍,目光投向稍远处。“他们明明还有其他地方要担心:布法罗,纽约城,哈特福德。当然,纽约非常强大,但他们为什么不先拿下其他地方,再集结全力攻打巴尔的摩,然后转进纽约?如果是我的话我就这样做。”

“至今为止,他们沿着海岸线前进还没遇到过什么困难,”范佩尔提出。

“但是亲王们都未曾预料到如此大规模的袭击。如今在魔宴巩固成果的同时,我们也有时间加强自身的防御。”

“或许,”汉斯说,“他们更愿意攻击此处的防御,而不愿面对布法罗的冈格罗。”

“有可能。”扬摘下眼镜,揉着鼻子上的红色印记。“而如果哈特福德遭遇袭击,泽维尔也离得足够近,足以提供支援。”

提起哈特福德,扬又产生了一些其他的担忧。他在波士顿对乔凡尼示好得到的回应十分冷淡。那个排外氏族的代表愿意与他交谈,但即便东海岸战争的形势如此紧迫,他们也不太愿意支援秘盟。当然,乔凡尼的拒绝经过外交辞令的一番包装,听上去就像是同意扬的请求一样。但他们不会为了秘盟而以身犯险。他们这么久以来作为独立氏族存活下来靠的从来不是选边站。如果必要的话,扬心想,我必须向他们指出,不选择秘盟最终就相当于是选择了魔宴。如果他们不站在我们这边……

“先生,还有别的事吗?”

扬挥手示意助手离开。“告诉巴斯,我今夜接下来的时间都不希望被打扰,除非亲王或贝尔执政官打电话过来。”

听完这句话,汉斯·范佩尔就离开了。他是个效率高得过分的家伙。责任再次压在了扬身上,除非确有必要,否则他不想与人谈论更多的细节。赫曼和汤恩死后接任安保队长的巴斯会确保扬不受打扰。这些替换的随行人员已经就位一个多星期了。除了范佩尔,还有另外四个职员;这五个人都能满足扬的进食需要。当然,还有安东·巴斯和他手下的十五人安保队伍。加洛特亲王目前还未对这些额外的武装随从发表意见。在扬告诉他自己遭遇了暗杀之后,他又怎么会有意见呢?但亲王在旅馆周围委派的警卫数量也显著增加了——这是对扬遭袭的回应,还是对扬增加手下的回应?

加洛特肯定不会相信我对他产生威胁,或是以为我想要夺走他的城市,扬心想。但他越是思考,越是感到神伤:与哈德施塔特给自己施加的重担相比,一位亲王统治一座城市的困难也不过是儿戏——在数位亲王之间周旋,每位都有着自己的需求和欲望;努力了解睿摩尔氏族的秘密活动的最新情况,至今为止这个氏族面对这场危机表现得异常消极;弄清楚一些捉摸不透的家伙的动机,例如西奥·贝尔和维多利亚。

仅仅是想到维多利亚就让扬的胸口不由得发紧。他不由自主地用双手勾勒出她苗条的腰身。他想起了当他发现她下颏的记号时她眼中痛苦和恐惧的神色。

她被棘秘魑做了标记,他心想。她是他们的走卒吗?他无法确定——科尔切斯特监视了她几夜,但其他地方要做的事情更多——但光是这种怀疑就足以让他远离她,让二人之间保持足够的距离,这样他就不需要应付那些自从……许多年前结束与露西塔那段混乱的关系以来就未曾感受过的冲动。

露西塔。扬早就对这个名字深恶痛绝了。维多利亚比露西塔要脆弱得多。除了想要维多利亚,他还想保护她,守着她。维多利亚在他心中激发出的这些感情与他对露西塔的感情截然不同,但相同之处在于,这都不是扬愿意体会到的。即便没有凡人标志性的情感弱点所带来的额外不便,永恒的存在也已有足够多的痛苦和沮丧了。

扬怀疑维多利亚有意或无意中受到魔宴的指使,这就是他避开她的理由。维多利亚在一周半之前搬离了旅馆,这使得避开她变得简单起来。自从遇袭之后,扬就一直待在旅馆里,由巴斯和他的安保队伍紧密看护着。扬不愿去想,如果知道维多利亚就在长长走廊的另一端,把自己紧闭起来会有多困难,自己会感到多么坐立难安。不过谢天谢地,她已经离开了。她和加洛特吵了一架,然后就冲出去跟罗伯特·盖恩斯米尔住了。扬不知道自己对于这位坐拥维多利亚在侧的妥瑞朵建筑师是应该感到感激还是感到嫉妒。

然而,更重要的是她离开的时机所暗示的事情。她正是在扬遭遇刺杀之后的那个夜晚离开的。这两件事有关联吗?他不禁疑惑。猜忌填补了每一寸怀疑的缝隙,但这是正当的推论,还是仅仅是他自己试图排除自己对维多利亚怀有的其他感情?他无法确定。在思考关于这个女人的事情时,他似乎无法只进行理性的判断。

最好还是完全不要想到她。

扬站起身来。脚踝的僵硬和剧烈的疼痛突然占据了他的脑海,这令他在某种意义上略感宽慰。在新的随从自阿姆斯特丹赶来之后他已经进食过数次,但他获得的血液仍不足够让他完全恢复。此外,也没有时间进行手术——手术还是需要的——把他断掉的骨头恢复正确的位置。因此,目前他仍然一瘸一拐。刚站起身时走的前几步总是最痛苦的,久站的疼痛也令他难以忍受。但像现在这种时候,不愿面对的想法开始折磨他的时候,扬发现这种分散注意力的方法非常有用。

他蹒跚着走向套房最小的那间卧室。“埃斯特尔,”他走进房间轻声说。

她没有抬起头,但他知道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她齐肩的黑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光亮柔顺。扬给她洗过头发,给她洗过澡,就在昨天夜里,用的是暖和的肥皂水和柔软的浴巾。他用昂贵的乳液给她按摩身体,柔和的香气仍然在房间里挥之不去。尽管他的照料令她缓和下来,但汉斯说她整天就只是躺在床上默默哭泣。一遍又一遍。

“我的埃斯特尔,”扬说。他拂去她脸上的头发,温柔地为她拭去泪痕。他从未允许自己与玛娅如此亲密。“我会保护你的,”他对她低声说。他的嘴唇与她的耳垂仅有几寸距离,下方就是她脆弱的脖颈和愈发苍白的皮肤。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问自己。汉斯和其他人就足够满足他的进食需求了,但扬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个受惊的可怜女孩身边。加洛特亲王不太满意;他已经为她的家人编造了一通关于内部彩票、有奖假期的说辞,但他只是在迁就扬。这是件小事,扬清楚,不过加洛特可以以此要挟我。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把脸埋进她柔顺的头发里。他能闻到她眼泪的咸味,听到她比雷鸣还要响亮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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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8月1日星期日,1:21AM
钟摆大道
巴尔的摩,马里兰州




盖恩斯米尔若无其事地说:“住在我家的客人艾什小姐邀请您去做客。她还未曾有幸与您会见。”

“维多利亚·艾什想要见我?”芬恩问。

盖恩斯米尔向他保证这是真的,于是芬恩就来到了这座宅邸。这座城里除了盖恩斯米尔和芬恩的尊长加洛特亲王以外没有其他血族胆敢如此招摇,但这位建筑师多年来对亲王的忠诚并不是没有给他带来好处。只有在这个时候,芬恩感觉自己闪亮的皮夹克和黑色靴子显得太过邋遢。他跟着一名穿着正式制服的仆人走进中庭,另一位仆人则去把他的科迈罗跑车停好。

“这边请,先生。”那位男管家或侍从或不管什么职位的家伙领着芬恩走上一道又长又曲折的楼梯,穿过一条挂满了画像和大镜子的宽敞走廊。固定在墙上的黄铜灯具提供了足够的照明,在镜子里反射出无限的镜像。芬恩意识到每走一步自己的靴子都会在打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感到很不舒服。

最终那个人打开了一扇门,里面是一个不太大的私人客厅,维多利亚·艾什就坐在那里。仆人离开后,她起身与芬恩打招呼,拉起他的手。“过来,和我坐在一起吧。”她领着他穿过房间来到两把舒适的椅子前面。“你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她一边坐下一边说。

“我猜你来到这里之后一定很忙,”芬恩说。他并不确定应该说些什么。毕竟,是她叫自己过来的。维多利亚放松的态度消除了他的部分疑虑,但坐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让芬恩产生了一种捉摸不透的紧张感。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缎子衬衫,长裙沿着双腿一直垂到脚踝。芬恩不由得注意到她的双唇饱满而红润,连模特都会感到嫉妒。这让他想起了莫瑞娜,但他发现自己的脑海里无法浮现出爱人的面容。

“亚历山大对你评价很高,”维多利亚说。他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这句话。亚历山大。加洛特亲王。他的尊长。“他这么说了?说我?”芬恩感到难以置信,他也没见过任何其他人称呼亲王为亚历山大。

“当然,”维多利亚说,她的话语里透露着不容置疑的真诚。“至于我忙不忙,”她接着说,“实际上我在这没什么可做的。你知道男人——他们都想保护我,不让我参与到捍卫城市这种艰苦而困难的事情。”

“好吧,对付魔宴可不能掉以轻心。”芬恩说,“你有没有——”

“所以你过来看我真是太贴心了,”维多利亚打断了他,把话题引向其他方向。“你知道的,”她把一根手指放在诱人的嘴唇上,“亚历山大没说那么多,但我相信他日后会让你继承他的亲王之位。”

芬恩忍不住笑了。“你一定是把我和以撒搞混了。”

维多利亚拍了拍他的膝盖,阻止他的反驳。

“不。以撒是个有能力的治安官,但我认为亚历山大对你有更重要的安排。”

她说的话在刚刚还显得很荒谬,但稍加思考后似乎又不无道理。芬恩比较了一下维多利亚的印象和自己最近决定更加积极参与巴尔的摩的血族事务的决心。

“我不是轻视你的其他手足,”维多利亚说。她伸手过来拨走芬恩的一绺头发。“但你有着我在以撒身上没能看到的深度。”

芬恩犹豫了一下。倒不是说他不同意维多利亚的话;正相反。他只是从未听到过别人明确地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我……我正打算……有一阵子了,打算采取更加……表现得更有主见一点。我……我试图跟卡特丽娜聊过……”

“卡特丽娜。唔。”维多利亚皱起了眉头。芬恩突然想要抚平她眉间的沟壑。

“你见过卡特丽娜。”

维多利亚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见过。我们说过几句话,但很……简短。也没什么意思。”

“她就那样。”

“我怀疑她的精力都放在自己的子嗣身上了。”芬恩又一次没能理解,接着他意识到了维多利亚的意思。“她与杰兹和塔里卡待在一起,但她们不是……”他摇摇头,“加洛特亲王从未允许我们初拥任何人。”

“哦,她们当然是她的子嗣,”维多利亚耐心解释。她又露出了甜美的笑容,这让芬恩感觉好多了。“亚历山大可能只是没有公开给予你们许可。你知道的——偏袒之类的。”

芬恩慢慢意识到维多利亚可能是对的。他过去也疑惑过,但从未问过任何人。他只是认为卡特丽娜的伴侣都……只是——伴侣,而不是子嗣。芬恩想起了莫瑞娜,想到自己为了让她与自己一起永生而费了多少心血,但他仍然想象不出她的面容。他脑子里只有维多利亚,坐在自己近侧的维多利亚,俯身对自己表示关怀的维多利亚。

“卡特丽娜,”芬恩对此已经没有那么怀疑了,“初拥了她们。你真的这么认为?”

“是的。而且我认为固执的性格就是她讨亚历山大喜欢的地方。他更喜欢有主见的子嗣。”维多利亚的话甜如蜜糖,让芬恩如同升到高处,看见他想要达到的高度。“让我告诉你我还认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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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8月1日星期日,10:15PM
亨普希尔路
巴尔的摩,马里兰州



扬耐心地坐在那里。他也没什么做的了。他又不能逼迫维特尔亲王开口说话。扬提出问题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分钟了,但维特尔还在思考。他没有回答。

书房里有一面庞大的金框镜子,占了几乎一整面墙,从椅子扶手高度直达天花板,映照出坐在前面的两个血族的身影。二者都穿着时新的商务西装——扬的西装剪裁是最新的欧洲流行风尚,表明他与凡人世界接触更为频繁;维特尔的西装线条则更加经典,是永不过时的手工款式。

扬在过去两周中与马库斯·维特尔交谈过无数次,但这是扬第一次拜访这位遭到废黜的亲王的“家外之家”,他在陌生城市中的庇护所。

许多庇护所中的一个,我怀疑,扬这样想,不过他的手下一直无法找到任何地产与维特尔的联系,包括这栋房子。像维特尔这般地位的血族——他是这片大陆上最具影响力的梵卓之一,尽管他很少插手自己的城市以外的事务——总是在多个城市有着多处庇护所。巴尔的摩距离华盛顿如此近,扬认为维特尔一定有许多可用的避难地点。

一位亲王要面临诸多挑战:不服从管理的叛党,怀恨在心的子嗣,野心勃勃的首席,来来去去的魔宴,等等。聪明的亲王在情况需要的时候并不会拒绝选择流亡。流亡的亲王总是还有机会卷土重来夺回城市,无论要经过多么悠久的岁月。

这就是马库斯·维特尔的打算。

扬祝维特尔幸运,但他提供不了什么帮助,也不抱什么希望。秘盟能守住巴尔的摩、不让东海岸完全沦陷已经算是幸运——更别说夺回华盛顿了。但扬越是顺利达成他的目标,维特尔就越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个夜晚实现自己的目标。这位流亡亲王在秘盟拼尽全力抵抗魔宴的过程中提供了不少帮助。维特尔不像某位妥瑞朵那样试图借助保卫巴尔的摩来扩大个人权力。他帮助推动华盛顿实施宵禁,之后就隐居幕后。这也适合他被罢黜的亲王的身份,扬心想。正是宵禁的事让扬今夜来到这里。

“不可能,”维特尔说。

扬已经习惯了维特尔的沉默,几乎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对方的回答并非扬所期望的。

肯定有办法把宵禁时间延长到三十天以上吧?”扬试探地问。

维特尔又一次没有立即答复。他不是那种爱开玩笑的人,也不愿意自言自语或是与他人讨论。他只会思考,琢磨,权衡利弊。等他想好了,他才会开口。

他的脸庞瘦削而棱角分明,虽然憔悴,但在出现皱纹之前就已经停止了老化。他的脸色很难读懂,但他的眼睛透露出了挫败感。过去几周里,扬目睹了维特尔越来越不愿与任何人来往。或许这位亲王越发意识到秘盟胜算极小,自己很难回到自己的城市,除非是作为战争的囚徒受到棘秘魑魔鬼的折磨、再以某种无法想象的方式被他们结果。

扬认为,正是这双眼睛——以及显眼的几缕白发——让维特尔看起来如此苍老而疲惫。

“不可能,”维特尔终于又开口。

“马里兰州州长愿意让国民警卫队继续待在城里——如果监督委员会如此要求的话。”扬转述了来自加洛特的消息。“我知道军队不会帮我们的忙;他们不会攻击或追捕魔宴。但他们的确能加大魔宴实行计划的难度。”

维特尔点头表示同意,但并不非常热情。

“没错,军队和宵禁对他们而言都是阻碍——如果夜里没人应当在街上出现,吸血鬼又如何行动?——但最主要的是,华盛顿已经恢复了秩序。监督委员会会把权力交还给市长和市议会,否则会有太多的公众反对。危机已经过去。部队也会回去。”

他们以为危机已经过去,”扬说。“我们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维特尔没有反驳,扬也知道自己对于美国首都内部权力运作的了解远远比不上这位亲王。

二人又在沉默中对坐了几分钟。扬摘下眼镜放进胸前的口袋里。他开始思考维特尔这里有没有威士忌,但感觉开口问又显得太愚蠢了。

扬注视着亲王翻过来的领子上那枚闪闪发光的小饰针。一只金色的鹰。见识少的血族可能以为这代表的是美国,但扬知道维特尔的血脉可以追溯至罗马帝国,这位亲王更多是一位征服者,而非新大陆的民主主义者。

扬想要再次开口直击重点:你完全确定吗?不要因为你丢掉了你该死的城市就放弃希望。这还有更重要的事!不过扬更清楚,由于他尊长的身份,自己在秘盟的血族中被赋予了更多的自由,但自己不能越界。这样做只会阻碍自己的目标,而目标就是一切。哈德施塔特下达给他的任务必须排在一切之前。

“一旦华盛顿不再戒严,”扬终于屈服在主人的威严之下而开口,“魔宴就会自由得多。”

维特尔沉默着点点头。

他们就会无可阻拦,扬在心里继续说。他们有时间在胜利过后重整旗鼓,充分发挥他们的力量。

扬站起身来凝视着镜子里自己和亲王的倒影。至少我们也有时间做准备,他想,但他并未因此感到宽慰。

维特尔似乎还在沉思。扬没有打扰他,而是悄悄走出书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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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8月2日星期一,10:47PM
斯普林街
劳雷尔,马里兰州




莫瑞娜的余光瞟到了什么东西,但当她转身朝向窗户时,她还是没想到那是个人。

“啊!”

她的叫声如同枪响刺破深夜。她惊得差点被一把椅子绊倒。

“芬恩!你个蠢货!你为什么总是非得这样?”

“我没有总是这样。”

几乎总是。几乎……”莫瑞娜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方法表达自己的不满,“算了。别这样了!你也别敢笑话我。”

芬恩露出自己擅长的无辜表情,仿佛在说我没有在笑,或者是我忍不住。同一个谎言的两面。他仍旧蜷伏在窗户上,像一只蹑手蹑脚的吸血大猴子。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她终于说。“我觉得你就是太爱显摆自己了。你可以从车库爬上来,你也可以在移动的时候不被一般人听见,所以你就偷偷接近他们,因为你做到。这是一种展示力量的行为。”

芬恩的表情变得嘲弄地严肃起来。“这与父权制威权有关系吗?”

“没错。你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拿我取乐。”

“我觉得你看太多书了。”

莫瑞娜抱起胳膊,走向窗边的芬恩。“你跟我说就算别人朝你开枪你也不会受多重的伤,你说你是不可摧毁的。这是真的吗?”

“没错。”芬恩仰起头,笑着看向她。

“很好。”莫瑞娜猛地一推他,窗户一下子就空了。她回到桌边,叹了一口气坐下。

不到一分钟后,芬恩就又回到了窗户上。这次他没有掩饰自己的笑容。“你可真棒。”

“你知道我要这样做,不是吗?”她几乎是在控诉他。尽管她没有表现出挫败感,但她确实感到挫败。她怀疑,无论自己在这段关系中有着多强的控制地位,都只是因为芬恩允许她这样做。芬恩在迎合她。

“不,实际上我不知道。”他爬进她的车库房间,抓过另一把椅子坐在桌子对面。

“但就算我吓到了你,你还是能保持住平衡,或在我推你之前抓住我的手,是吧?”

他似乎随着她严肃的语气而冷静了下来。

“是的,”他说,“这两件事我都能做到,或者我也可以在你碰到我之前就移开。”

莫瑞娜点点头,陷入了沉默。她感觉自己又产生了新的认识。每当芬恩在她身边、每当她怀疑他和他的存在形式时,她产生的那些模糊的感觉和不完整的想法都开始以某种方式聚合在一起。就像芬恩跨在她的窗户上那样,她也处于两个世界之间:一个明亮而熟悉,另一个黑暗而危险,如履薄冰。

芬恩希望她踏出那一步,离开那个明亮而熟悉的世界,随他进入他十分熟悉而她一无所知的那片天地。他在那里有着绝对的控制,莫瑞娜想。

“你需要跟我一起来,”他说。

莫瑞娜疑惑地看着他。你也能读我的心吗?但他的表情并非了然。他的话打乱了她的思绪,但他在说的是其他的事情。

“不是……永远的意思,”他解释说。“这个地方不安全。华盛顿和巴尔的摩之间的这片地方都不安全。我告诉过你一些其他……我这样的人的事情。”

莫瑞娜点点头。他提到过还有其他的血族,但他也就说过这么多。

芬恩似乎不愿意说起……他要说的什么事情。他把手掌压在桌子上,在椅子上动来动去,用手指捋着自己的黑发,又把手放在桌子上。“我的族人中爆发了战争。它可能会波及到这里。或许会直接来到这里。”

“所以我需要跟你离开,”莫瑞娜说。“我的父母呢?”

“我可以想办法给他们也找个地方。不需要太长时间,也不用太远。不过度个假也是个好主意。你和你父母有什么一直想去的地方吗?我能搞到钱。”他顿了顿,挤出一个紧张的笑容。“我甚至能照顾你的仓鼠。”

有那么一瞬间莫瑞娜想要同意了。他今晚看起来十分不同。她也说不清楚究竟哪里不同。她感觉或许这次他是真的在考虑什么对她最好,而不只是他想要什么。但她无法相信自己的感觉。她对他的感觉是真的,还是他对她施加的另一种控制?她永远无法确定。

“我哪也不要去。”

她的话引发了接下来数个小时的辩论、争吵、眼泪和指责。但莫瑞娜决心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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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8月7日星期六,12:25AM
麦克亨利小礼堂,巴尔的摩勋爵旅馆
巴尔的摩,马里兰州




“没错,维特尔亲王,米德堡附近的攻击——实际上它们的规模算不得攻击——那些袭击是对方对我方防御发起的仅有的挑战。但当然,华盛顿的紧急状态——宵禁,还有国民警卫队——都已经解除了。”以撒关于血族群众的汇报简明扼要,信息丰富。他丝毫没有因为自己要在两名亲王和两名秘盟官员(如果扬也算的话)面前讲话而被吓到。当然,扬的身份远没有执政官西奥·贝尔那么正式。

以撒展现出了一定的组织技巧,罗伯特·盖恩斯米尔也是一样,二人都非常熟悉巴尔的摩及周边区域,但执掌防御策略的是扬。他精妙地指挥治安官和妥瑞朵前往他希望他们去的地方,二人也都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以撒汇报的消息对扬而言没什么新鲜的,于是他稍微从讨论中抽离出来。他没有去听在场的十二名血族具体说了什么,而是更侧重观察他们说话的神态。就像是透镜将焦点从前景的细节转向更广阔的远景,扬让自己放开接受更为泛泛的印象,其中最显著的就是礼堂空间与其中人数的失衡。与此前会议的喧闹群众不同,今天只有十二人在场。他们围坐在一张呆板的方桌周围,桌子四个角都是直角,共有四处距离相等的上座。观众席的五排座椅全都空着。这些空椅子让扬不由得瞥向维多利亚,而维多利亚恰好接过了以撒关于军队部署的话题。

“首先,”她说,“我必须反对难民这个词。它听起来就像是肮脏的非洲人或者科索沃人,令人难以接受。你刚刚说大部分流离失所的血族,包括我自己在内,已经被安排到第三和第四道防线,靠近城市本身边界的地方。”

“没错。”以撒准备好向她讲述细节。“许多……呃……客人并未受过军事训练,所以我们把他们安排在最后防线上。如果到了需要他们面对魔宴袭击者的时候,那就说明前两道防线——布鲁赫,以及亲王……加洛特亲王的安保力量,还有来自芝加哥的支援——都已经落败,那么这道防线也将足以——”

“很好,”维多利亚打断了他。“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按照你的说法,到了需要这些客人的时候,他们会得到某种通知呢?”

以撒没有立即回答。

“我们会收到警告吗?”她提醒他。“要有大敌来临。他们可能会有几个小时时间各就各位。”

以撒慢慢地点点头。“差不多。没错。”

“那他们今晚为什么需要各就各位?”

以撒又停顿了下来。扬意识到治安官并没有听懂维多利亚的问题是要引向什么方向,尽管这非常明显。

“为什么,”维多利亚加重了语气,“他们被剥夺了为自己的命运而发声的机会?”

“袭击随时有可能发生,”以撒试图解释。“魔宴——”

“但是你自己刚刚说过,在袭击有可能抵达内环之前,还能有好几个小时的准备时间。”

“临时通知的情况下组织防御也是有可能的,”以撒接着说,“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希望——”

维多利亚一拳砸在桌子上。“这是在蓄意操纵这些血族。在军事方面根本没有理由——”

“艾什小姐。”扬正准备援助年轻的以撒,但坐在上座之一的治安官的尊长先开了口。他无需提高声音就压过了维多利亚的咆哮。礼堂突然显得宽敞而寂静起来。

加洛特亲王冷静而不悦地说。“我的军事顾问,”他抬手示意桌边的这些人,“治安官,盖恩斯米尔先生,贝尔先生,皮特松先生——已经做好了他们认为有必要的安排。”

坐在加洛特左边的盖恩斯米尔不舒服地挪动了几下。扬怀疑这位建筑师开始重新考虑自己该不该告诉自己的妥瑞朵客人那些信息,正是这些信息导致了她与亲王的正面冲突。

“城里的这些客人,”加洛特说,“没有一个是被逼着留下来的。”

维多利亚的身体略微僵硬了一下。尽管亲王是在对着空旷的礼堂说话,表面上说的是防御工事中的难民,但他话语里对她的暗示十分明显。

“至于让血族决定自己的命运,”亲王接着说,“在袭击发生前,亚特兰大的本尼森亲王习惯的做法可能有所不同,但在巴尔的摩,亲王会在他认为合适的情况下咨询自己的首席议会。考虑到当下的非常状况,这个团体,”他张开双手指向在座的所有人,“的顾问能力就足以充当临时首席议会。如果我们决定依靠全民表决,那我们就跟我们的敌人魔宴没什么两样了。他们就是听从最响亮的声音和最硬的拳头。”加洛特用手肘撑着桌子,双手交握,嘴唇靠在指节上。“你不同意吗,盖恩斯米尔先生?”尽管用手挡着嘴,亲王的声音还是仿佛在房间中回荡着。他没有转头看向自己的副手。没有这个必要。

盖恩斯米尔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白了。“当然同意,亲王。”

扬抑制住不让自己露出笑容。盖恩斯米尔或许不那么忠诚,但如果他离途太远,就会受到责罚。扬等待着维多利亚的回应。亲王已经在言辞上取得了一定的胜利,但她仍然会就当前局势的具体情况进行辩论。又或者说扬是这么以为的。但相反,维多利亚沉默不语。亲王对她没有之前那么友善了。她想要成为民粹主义领袖的努力失败了,她的主要盟友也受到了公开的警告。这一切是否足以阻止她进一步追求不正当的影响力?

未必,扬心想。

抵达巴尔的摩以来,他就发现她宁可放手一搏(然后失败),也不肯等候时机。她的行为有一种不顾一切的感觉——又或许只是妥瑞朵过于短视,偏好即时满足。这个氏族总是缺乏耐心,容易冲动。梵卓则不是这样,他们蓬勃发展靠的是有条理的、慎重的计划。

维多利亚并没有就此沉默——这对她可能太过奢求了——但令扬惊讶的是,她摆出了一副和解的姿态:

“当然,我尊重您的想法,加洛特亲王。尽管我可能会建议,在当前的特殊情况下,召开密会比首席议会更为重要,但你已经做出了相反的决定。”她恭敬地低下了头。

“那么,”扬开了口,希望把讨论推进下去。他坐在加洛特亲王正对面的另一处上座上。华盛顿的维特尔亲王和西奥·贝尔坐在另外两个“角落”座位上,位置顺序高于扬但低于加洛特。“西奥,你的突袭已经继续——”

“在我们受尊敬的执政官发言之前,”加洛特突然打断了扬,“我必须说两句。皮特松先生,请不要误会,我非常感激那些来自芝加哥的、帮助保护这座城市的绅士们。我一直对他们的氏族怀有无尽的感谢。但是,”亲王将目光从空荡荡的礼堂转回到扬身上,“我注意到他们有些人并未将自己的狩猎行为局限在我划定的区域范围内。”

扬被这一指责吓了一跳,打算开口回应,但即便他正要恭敬地作出保证,也被亲王冷冰冰的怒视打断了。

“如果我们击退敌群的代价,”加洛特说,“是要使得城内更加混乱,那这仍然是魔宴的胜利。”

扬恭敬地又等了一小会,直到确保加洛特亲王已经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我会解决此事的,亲王。”

在安慰的话语背后,扬的思维开始高速运转。芝加哥派来的支援是他安排的,大约有五十人,但是他实际上并不直接指挥他们。然而加洛特却决定以此指责扬——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这种不满的表达比指责的具体内容更重要:这是在告诉在座的所有人,这位来自欧洲的梵卓并没有掌握这座城市,亲王并未授予他全权行事。

加洛特的话还有另一点让扬感到不安。亲王抱怨芝加哥来的人无视了狩猎限制。他当然也知道扬的越界行为。埃斯特尔。最初的那次进食算是紧急情况,但扬在危机过后留下了那个女孩,而非抹去她的记忆把她放走,这属于完全无视了加洛特的禁令。亲王的责难是在对私事和公事同时发出警告吗?

扬在脑海中细数着:维多利亚,盖恩斯米尔,我自己。只用了几句话,加洛特亲王就敲打了这么多人。虽然只要能让亲王高兴,扬并不介意公开表现得谦逊一些,但这意味着在某种程度上加洛特把扬与那两个妥瑞朵归为一类人,他把扬视作威胁。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他觉得我想夺走他这座该死的城市吗?扬心想。或许增加安保是个错误。他可能以为我策划了那场暗杀行动,作为增强自己势力的借口。

扬仔细思考着各种仿佛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另一边,西奥·贝尔开始详细描述自己最近在华盛顿周边的突袭行动。他不再深入城市内部了;魔宴人数太多,也更有组织了。扬起初认为这位布鲁赫发言时表现得比平时更放松,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贝尔和往常一样——阴沉,难以捉摸——他只是摘掉了帽子和墨镜。或许这对他而言就算得上是平易近人了。贝尔还有一个叫莉迪亚的搭档,当他不在城市里时就会让她管事。作为一个布鲁赫而言,莉迪亚细心周到、举止礼貌,令人吃惊。

扬又一次让自己稍微脱离了当下的讨论,而是关注于从不同方提出的问题中能总结出什么。马库斯·维特尔继续向贝尔和以撒提出关于巴尔的摩防御和魔宴战略的一针见血的问题。这位华盛顿亲王和仍旧在向其他人提问的维多利亚显然是在座最为咄咄逼人的。维特尔甚至要求给出反攻华盛顿的时间表,当听到回答说这种计划目前明显是不可行的,他就不说话了。

受害者总是最急于反攻的,扬心想。维特尔失去了自己的城市。维多利亚遭到了魔宴的折磨,尽管扬不确定具体到了什么程度。然后扬的思绪突然就飘散到了其他受害者身上。玛娅和罗伊尔会想要复仇吗?在他与自己的不死同胞见面的当下依旧在楼上畏缩着的埃斯特尔有机会的话会想要复仇吗?还是我彻底摧毁了他们的意志以至于他们不会复仇?

扬紧紧闭上了眼睛,直到把这些想法赶出脑海。现在不是时候——如果说有什么时候该用来想这个的话。周围还在继续讨论。他再次睁开眼睛,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走神,除了盯着他的糙脖子或许发现了这件事。但这位末卡维和他的朋友哆嗦佬一样,总是习惯盯着别人看,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有那么一瞬间,扬感觉科尔切斯特也在盯着自己。但当扬瞥向他时,这位诺斯费拉图似乎正在专心听贝尔或以撒或维特尔说话。

如果那真的是科尔切斯特的话。这位诺斯费拉图的外表正常得令人不安。诺斯费拉图不是不可能以并非真实的面貌示人,实际上这种事情很常见。但眼前这个举止文雅、穿着整洁西装的黑人与扬之前见到的那个下流的、头发蓬乱的怪物截然不同。在会议开始时,科尔切斯特为自己没有参与前几次会议而道歉——他声称自己讨厌人群——不过扬知道他之前也在场。

议会会议——“大会”这个词已经不再使用了,因为谢天谢地,群众终于被排除在外——还在继续,这时小礼堂后方的双开门突然打开了。冈格罗天灾马拉奇是在场十二位血族中唯一一个不坐在桌边的,此时他正警觉地守在门口。他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起来,整个人仿佛一根弹簧,但他脸上的表情表明他很快认出了来人。突然,他单膝跪地,低下了头。

一个高大的身影经过跪在地上的天灾大踏步走进房间——他或许比在场除了贝尔以外的所有人都高,红色的头发向后垂在背上,健壮的双腿包裹在黑色的皮革内,身披一件灰色披风,长长的、利爪般的手指将前襟拢在胸前。最为引人注目的是来人脸上扭曲的、勉强克制的怒容。扬在三周前见过泽维尔,当时这位冈格罗大法官同意召集一小队族人保护布法罗和北面的纽约不受魔宴劫掠。

大法官穿过过道来到会议桌边,周围寂静无声。泽维尔每走近一步,他脸上激动的神情就越发明显。

扬感到一阵反胃。他们攻下了布法罗,他心想。魔宴攻下了布法罗。如果这座外围城市不再由秘盟控制,那么他们的脖子上就已经套上了绞索。

“泽维尔大法官,”加洛特亲王在这位冈格罗走近后说,“我们能如何为您效劳?”尽管一位大法官不告而来,亲王表现得仍然很镇定。

泽维尔走近后,坐在扬右侧的两个末卡维站起身来,稍稍与大法官保持了一点距离。泽维尔独自站在桌边,一边是扬,另一半是西奥·贝尔。他略微观察了一番在座的其他血族。他似乎稍稍平静了下来,但他紧抓着肩头披风的右手明显表现了他的紧张。

“我们必须放弃这座城市,”泽维尔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的话如同飓风扫过桌边,但没有引发混乱,周围依然是一片沉默。

“布法罗陷落了吗?”扬终于开口发问。让加洛特开口更为合适,但他没有等。加洛特无论如何也不会问出这个问题。他一直拒绝承认他口中的那座城市的战略重要性,拒绝承认如果东北方面的零散魔宴势力能够与华盛顿的魔宴联合起来包围巴尔的摩,那一切就都完了。

扬突然意识到,加洛特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因为泽维尔正低头瞪着他,仿佛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布法罗,”扬再次开口,“魔宴攻下它了吗?”

泽维尔发出一阵沉闷的笑声。“魔宴不算什么。”他的视线掠过扬转向西奥,最终落在加洛特亲王身上。“我们必须放弃这座城市。每一个血族都被需要。”

桌旁的人各自带着不同程度的困惑、好奇和恐惧看向他。扬相信自己在这位冈格罗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疯狂。

魔宴不算什么。

“我恐怕没有听懂您的意思,大法官,”加洛特说。“被需要做什么?”亲王对于放弃自己城市的提议恐怕绝不会感到高兴,但他只能轻轻对大法官提出异议。

泽维尔甚至对加洛特也没有耐心。他开始不耐烦了,扬心想,但或许只是泽维尔的嘴唇在抽搐而已。

“末日将至,”冈格罗大法官说。

这句预言的鲜明含义令扬感到不安。这句话混杂了旧大陆千百年来不同人的口音,从大法官的唇间吐出,触动了扬内心的深处。和他对猎物的需求一样深,和他所成为的怪物的饥渴一样重要。心兽在他体内激荡。

末日将至。

这句话有时会被无知者随意地说出,或是被那些希望在听众中制造恐怖的人用于虚张声势,但泽维尔既不是傻瓜,也不是蛊惑人心之徒。他是七位大法官之一,被秘盟委任以监督权力。他属于冈格罗,最靠近心兽、对其散发的影响最为敏感的氏族。

其他更新的预言突然浮现在扬的脑海中:

冈格罗已被心兽吞噬。他肉中的肉,他灵魂中的灵魂。在天使之岛顶上的圣人塔中,渎神的三位一体已然完成。弑亲者。背叛者。野兽。野兽行于地上。该隐之子的毁灭近在眼前。

这些话来自于游荡者教团,一群诞生于血疫余烬的神秘的疯子。这些话讲述的是终结。说的是火焚末日。

“你在说什么?”加洛特言简意赅地问大法官。这是最近一次有血族试图告诉亲王他该如何对待自己的城市。

泽维尔比亲王更不习惯听到反对意见,也显得更为恼怒。这次,这位冈格罗咆哮了出来。“末日将至,”他又说了一遍,仿佛这些字能够解释自身,但他发现自己面对的仍是不解的目光。“预言即将成真!”他终于吼道,“一股古老的力量正在崛起。我们必须将之摧毁,否则难逃一死!”

扬开始与自己内心的认知失调展开斗争。他的信仰和准则中没有地方可以容下什么古老的力量,什么末日。他徒然地想要把他所熟悉的世界——血族政治,魔宴,亲王与氏族——与因一位大法官的怒火而突然增添了不少可信度的幼稚迷信调和起来。不仅仅是怒火,扬意识到。是恐惧

“古老的力量?”加洛特亲王站了起来,他的耐心即将消耗殆尽。他不屑一顾地挥挥手,“如果某些老朽的冈格罗已经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

“这不是冈格罗干的!”泽维尔大吼着把披风掀开,伸出一条严重毁损的手臂。他的左前臂并未折断,而是扭曲成了不自然的线条与角度。这条无法使用的肢体末端耷拉着熟悉的利爪般的手指。

扬一直在搬开椅子远离冈格罗大法官。亲王和大法官之间的紧张态势已然失控,而扬一直惧怕暴力。

互相斗争的长者之间可不是什么适合待着的地方。但现在,随着泽维尔展示自己残废的手臂而带来的震惊,危机暂时得以平息。加洛特和其他人都呆呆地盯着泽维尔的缺陷之处。维多利亚移开了视线。哆嗦佬已经钻到了桌子底下,正在哭哭啼啼。

西奥·贝尔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发生了什么事?”

泽维尔的眼睛垂了下来。他盯着桌子中央。“它摧毁了我带去战斗的所有人。可能有一两个逃掉了……我不知道。”

“多少个冈格罗?”贝尔问。他低沉的声音仿佛拂去了所有血族心头的恐惧。

“所有守卫布法罗的。”

贝尔严肃地点点头。

扬开始想象什么样的生物能够摧毁这么多冈格罗,但他想象不出。

“一位上古耆宿,”泽维尔说。

“上古……”维多利亚倒吸一口气。这个传说中的名词仿佛卡在了她喉咙里。她用手捂住嘴,开始摇头。

“第三世代正在觉醒,”泽维尔说。“黑暗之父也必不会远。”

维多利亚的手滑下来抓住脖子,好像她的喉咙被割断了一样。“根本没有什么……”她更多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对别人说话,但她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根本没有……”

但泽维尔听到了她的话,她的质疑令他恼怒。“它从地底召唤火焰攻击我们!我们脚下的地面服从于它!” 他的眼睛鼓了起来。他露出獠牙,举起变形的手臂。“它用双手熔化了血肉与骨骼!而且它的眼睛……抽搐着,搏动着。”他张开右手,如同托着一个巨大的球。“看向它,看向那只眼睛……”泽维尔的嘴唇再次痉挛起来,他努力抑制自己的颤抖,“就是注视永死本身。”

但你逃掉了,扬想说——但这样说无疑会引发分裂。即使是独臂的冈格罗大法官也不容怠慢。

泽维尔快速地描述了他在冈格罗东面的阿第伦达克山麓目睹的可怖景象——熔岩火海,地面上冒出尖刺,成块的巨石压碎冈格罗,血与火蔓延成河。但他总会回到那只眼睛上——闪烁着,搏动着,控制着在场的该隐子嗣,与此同时觉醒的上古耆宿把他们的身体撕成碎片。

“泽维尔,”加洛特冷静了下来,“显然有什么东西袭击了你的族人。我们不否认这一点。但要放弃这座城市……?”

当我们都要被摧毁的时候,秘盟和魔宴又有什么分别?”泽维尔大喊。“魔宴会和我们一起对抗上古耆宿!”

“背叛!”维特尔也站了起来,用手指向泽维尔。“魔宴无异于禽兽!我不会接受他们!”

泽维尔踏前一步,仿佛要从桌子中间冲过去。他把一只手爪举在身前。露出的獠牙令他的脸庞看上去更加像野兽。

尽管局势危急,扬还是在搜肠刮肚回忆关于上古耆宿的信息。但无论他想起多少传说和预言,他都知道自己的尊长会说什么,他成千上百次地说过什么。

“上古耆宿并不存在。”扬说,“我们都知道这就是真相。魔宴也知道,它的首领散播那些论调只是为了控制那些乌合之众。”

这些话就像一拳打在泽维尔的脸上。他猛地转过头面向扬,危险地朝他逼近过去。“我们都知道这就是真相?”他咆哮着嘲讽扬,“这,”他拿扭曲的胳膊打向扬的脸,“才是真相!我见到了真相!我就站在那只眼睛前面,用自己的身体感受到了真相!它随意摆布我的身体,就好像我是拿软蜡做成的!”

泽维尔离开扬身边,开始来回踱步,狂怒而怀疑地挥舞着自己的那只好手。“我们存在,不管凡人怎么想。上古耆宿需要我们相信它们存在吗?还是它们宁愿我们对其一无所知?”

“它们是传说,”扬说,“民间故事,神话。仅此而已。”哈德施塔特一直强调这一观点,而扬最大的优点就是受过良好教育,而且听话。“肯定还有其他解释。”

“梆!”泽维尔猛烈地甩了甩脑袋,嘴角唾沫横飞。“梵卓都烂进土里去吧!”他挑衅地看了一眼加洛特亲王,但亲王抱着胳膊,无动于衷。

“西奥,”泽维尔说,“带上你手下的布鲁赫。我会召集更多冈格罗过来。再带上纽约秘所的睿魔尔巫师。我们不需要剩下的——弱者和懦夫!”

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布鲁赫执政官。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和往常一样保持着自己的意见。“帕谢克大法官给我的指示是尽我所能阻止魔宴。”

“你是怀疑我说的话吗?”泽维尔问道,语气半是恳求半是威胁。

“不。”西奥这次毫不犹豫。“但如果我放弃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帕谢克会非常生气,就好像如果手下的执政官无视了你的命令,你也会很生气。如果皮特松现在站起来离开此地,哈德施塔特也会很生气。妈的,哈德施塔特的影响力可能比我的上司和你加在一块都大。”

泽维尔眯起眼睛打量着桌边的每一个人。只有坐在上座的四个血族毫不畏缩地迎接了他的目光:加洛特,西奥,维特尔,扬。以撒和盖恩斯米尔紧张地瞥向亲王,避免与泽维尔直接对视。布鲁赫的莉迪亚也差不多,她不断看向西奥,试图找出他根本不存在的反应。科尔切斯特正在做的是诺斯费拉图最擅长的事——不让别人注意自己——而糙脖子和哆嗦佬一个正在自言自语地绕着房间兜圈子,另一个正躲在桌子底下。维多利亚自从上古耆宿这个词出现开始就一直独自畏缩着。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和回忆中,不跟任何人说话,或许她并不完全清楚周围发生了什么。

泽维尔转向扬,这位梵卓与他对视许久。冈格罗十分可怖,但扬一直跟随着秘盟最为年长者之一学习。冈格罗的利爪也无法撕碎哈德施塔特数百年来建立起的忠诚——忠诚,以及对失败的恐惧。在泽维尔野兽般的双眼中,扬起初看到的疯狂如今已经变得清晰,变成了更为强硬、毫无仁慈可言的某种东西。

泽维尔努力恢复了片刻的镇静。他用那只完好的手揉搓着自己下巴上的红色斑点,舔了舔自己的手背,像猫一样捋顺了自己左耳上的头发。与此同时,他嘴唇上的肌肉仍在跳动,他的眼中仍然充满憎恶。他的脸庞依旧十分扭曲,但如今看起来又更像人类了。

他举起那条扭曲的胳膊,但这次没有那么狂暴地挥舞起来。“这事发生在十二个夜晚之前。我为此悲伤了三个夜晚。我带着疯狂的怒火在山中咆哮。接着我花了六个夜晚狩猎。我身负重伤,没有力量。我先是狩猎动物,然后是凡人。当我向西走到布法罗的时候,我遇到了一群魔宴,啜饮了他们的薄血。此后的三个夜晚,我一路来到这里,寻找一位在大屠杀前与我的族人交谈过的冈格罗先知——是他告诉了我末日的事情。但我找不到他。每一夜,从日落到日出,我都想要回到那个地方,与那个怪物和它的眼睛作战,像我的族人那样死去。但我没有去。秘盟必须得到警告,我如此告诫自己。然后我们会一起……一起……回到那个地方去。我们会血债血偿。”

冈格罗大法官的目光再度依次扫过加洛特、贝尔、维特尔和扬。

“作为冈格罗氏族的大法官,”泽维尔说,“作为秘盟的大法官,我有权号令这座城市里的所有血族。我们要去摧毁上古耆宿。”

周围一片震惊的沉默,只有瑟瑟发抖的哆嗦佬在桌子底下不停念叨着:“亲爱的耶稣……亲爱的耶稣……”

然后,加洛特亲王慢慢地、从容不迫地站了起来。

“恕我直言,大法官,”他的每个音节都带着明显的决断,“保卫这座城市是秘盟眼下最关键的任务。我们并非质疑您的权威。然而,考虑到您的命令对所有血族将要带来的严峻后果,我们要求召开密会。”

扬密切观察着泽维尔。冈格罗大法官刚才几乎要与两位亲王打起来。加洛特押的这番赌注听上去是严格合理的,但却属于对大法官的极大冒犯。泽维尔本就怒火中烧,他极可能会失控。去他妈的政治吧。到时候问题就只剩下,有谁会不顾永死而去支援加洛特,有谁会站在一边袖手旁观。

泽维尔活动着自己右手的利爪,不停来回弯曲着手指,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这样做。他直直地盯着加洛特。“有谁反对我?”他终于咆哮出声。“把话说清楚。”

接下来是一阵长长的沉默,最终扬打破了僵局。“上古耆宿并不存在。”他跟加洛特捆绑在了一条船上,不过考虑到扬的尊长的立场,他也别无选择。

“哈德施塔特的傀儡是这么说的。”泽维尔转向了西奥。

贝尔缓缓摇头。“我在这有事情要做。直到我们了解更多……”

“帕谢克的傀儡是这么说的。”

“帮助我们对抗魔宴,”加洛特试图给大法官找个不丢脸的台阶下,“然后我们再研究……这件事。”

“这座城市的傀儡是这么说的。”泽维尔的目光从亲王转向了流亡亲王。“维特尔?”

“世界上还有各种各样的危险,”马库斯·维特尔说,“但我要夺回我的城市,我要看到魔宴被摧毁。要么就是我本人毁灭在尝试实现这些目标的过程中。”扬一动不动地坐着。尽管暴力的威胁已经结束,但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仍旧悬而未决。泽维尔显然没有希望在密会中获胜。他的回应可能会改变血族历史的走向。

大法官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足以穿透灵魂的长啸,临到嘴边才勉强转化成他说出的词句。“我诅咒你们,上古耆宿的傀儡。”他久久地轮流看向在座的每一个血族,仿佛要把他们的面容刻入自己的脑海。“我诅咒你们所有人。我发誓:我要见证那个怪物的死,我要让它的那只眼睛化为尘土。如果在此之前我需要先喝一片海那么多的血才能修复自己的身躯,那将是你的族人的血,”他指向加洛特。“还有你的族人。”他又指向贝尔。

接着他转向扬。“或许还有你的尊长的血。”

尽管扬努力克制,这句威胁还是令他心生愤怒。不是因为他惧怕泽维尔真的会这样做,而是因为他对哈德施塔特不敬。扬几乎要站起身来。他依靠强大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一拳打在冈格罗大法官的下巴上——这无异于自杀,也无疑正是泽维尔想要引发的。

扬坐回椅子上。“尊敬的大法官,我向您保证,我们拒绝您的要求绝非轻慢,也并不感到高兴。”

泽维尔哼了一声。他用完好的手撑着桌子。“把你的话留给那些愿意听的人吧。”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西奥。“我本以为布鲁赫不至于把自己贱卖给梵卓主子。”

贝尔完全没上泽维尔的当。

“很好,”泽维尔的利爪深深嵌入桌面。“末日将至。就让盲目之人自己领导盲目之人吧。这不是秘盟氏族第一次轻视冈格罗的牺牲。但这将是最后一次。”他快速地拢起手指,挖出一块木头,在手中捏成碎片。然后他让碎片缓缓从指间落下。“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们你们能找到什么出路。你们愿意的话就告诉你们的主人吧。我很快就会亲自去告诉他们。同盟关系就此解除。”

泽维尔大踏步离开寂静无声的房间。扬没有注意到的是,维多利亚仍旧封闭在自己的思绪里,用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她近乎完美的下颏。他没有注意到西奥·贝尔几乎成为了一座一动不动的黝黑雕像,没有注意到一个末卡维在角落里抱着自己的肩膀,没有注意到另一个疯子在地板上如同婴儿般蜷缩起来,没有注意到其他人都呆若木鸡地注视着大法官离去的方向。

相反,扬眼前看到的是一座古老的庙宇,文明最后的希望——七根巨柱支撑着这座建筑,保护着学识、法律与秩序。只是如今,七柱之一崩塌倒地,破碎不堪,无可修复。而扬是推倒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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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 后裔

1999年8月7日星期六,10:13PM
麦克亨利小礼堂,巴尔的摩勋爵旅馆
巴尔的摩,马里兰州



一群神色肃穆的血族聚集在伤痕累累的会议桌边。扬和其他人一样,尽力不去看几尺外的桌面上那块被挖出的破洞,但他发现自己的目光不自觉地一次又一次瞟向那里。

“整个氏族肯定不会退出秘盟,”盖恩斯米尔说,“无论泽维尔说了什么。”

扬沿着妥瑞朵不安的目光看向礼堂后方,马拉奇正守着那扇门。短短几个小时之前,泽维尔正是从那扇门中冲了过去。加洛特的天灾并未与大法官一起离开——目前还没有——但大多数冈格罗与马拉奇不同,他们并未被如此紧密地束缚于某位亲王或秘盟体系。

“如果有人能够代表全体冈格罗发言,”扬阴郁地说,他的眼睛紧盯着桌面上的暴力痕迹,“那个人就是泽维尔。消息会传播开来。他们会纷纷离去。”

“消息已经传播开来了。”加洛特厉声说。

他们昨夜已经达成一致,必须尽可能地对泽维尔的爆发和威胁保密。令加洛特厌恶的是,秘密只保持了短短几个小时。他怒气冲冲地环视四周。

今夜参会的人数有所减少。以撒和莉迪亚正在监督防御工事。哆嗦佬显然是被泽维尔关于毁灭的预言吓坏了,陷入了呆滞状态。科尔切斯特则不知所踪。

这并不说明他不在这里,扬阴暗地想。他数周以来一直肩负的责任重担已经变成了——或是又增添了一分——麻木的听天由命。冈格罗要离开。秘盟的城市将逐一陷落。扬的任务注定失败,而如果他活下来的话,他还得回去面对哈德施塔特。

“布法罗呢?”西奥·贝尔问。

布法罗呢?扬心想。它会陷落。没有了冈格罗,它就要陷落。他几乎要把那些话说出来——那些关于毁灭的预言;该隐之子的毁灭近在眼前——但他忍住了。贝尔对细节的关注,他持久的实用主义精神和坚不可摧的意志,将扬的思绪拉回到了眼前尚未完全绝望的挑战上。尚未完全绝望。他在椅子里直了直身体,把思绪调整向了更务实的方向。他不能像哆嗦佬那样靠疯狂和呆滞来逃避现实。他也不能像维多利亚那样把自己封闭起来。维多利亚今夜依旧坐在桌边,神色痛苦,只在有人与她直接对话时开口。她已经不是自己了。泽维尔散播的关于末日的话语对她的影响甚至比对哆嗦佬的影响还要深。

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扬关注。

“没有冈格罗,布法罗就完全暴露在敌人面前。”他说。“如果我们从这里抽调武力……或许那些芝加哥来的支援——”

“我无法接受削弱这座城市,”加洛特插话。他的话语斩钉截铁。

扬试图解释。“如果我们创造一小支灵活的武装,那么还可以把它叫回来——”

“巴尔的摩必须守住,”加洛特坚持说。“如果我们分散力量,两座城市都无法抵御住攻击。”

“我同意,”马库斯·维特尔说。“我们在这里扎稳脚跟,等到有能力的时候再向南推进战线。”

扬从加洛特的语气中意识到他对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他也明白,尽管他在协调秘盟防御力量方面被赋予了极大的自由裁量权,他也依然是加洛特城市里的一位客人。此外,两位亲王都同意这一观点,西奥则不肯表态,扬几乎没有希望改变他们的想法。毕竟,严格来说,他只是向他们提供建议的顾问而已。

“放弃布法罗,”盖恩斯米尔说。

“不。”扬摘下眼镜,开始揉鼻梁。尽管自己毫无希望,他还是希望能够让他们认识到保住布法罗的重要性。“如果魔宴攻击我们时附近有另一座秘盟城市能够提供威胁……或至少被认为是威胁,”他解释道,“巴尔的摩将会更加稳固。”

加洛特怀疑地看着他,但并未开口。

扬张了张嘴,但令他惊讶的是,西奥·贝尔说出了他的想法:“只要魔宴认为有一支军队能够前来支援我们,那就跟真的有一支军队一样好。我们可以虚张声势。”

“没错,”扬表示同意。

加洛特摇了摇头。“但他们得知冈格罗的事,而如果我们不从这里分走力量,我们要如何让他们以为——”

“我们创造出一支军队。”扬说。他把眼镜放在桌子上,开始在空椅子旁边、昨夜泽维尔站着的地方来回踱步。让他的骄傲见鬼去吧,扬再次看向桌子上冈格罗留下的印记。加洛特的也见鬼去吧。我的也见鬼去吧。但除了违抗大法官以外,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现在换维特尔摇头了。“你要说的不会是我们初拥足够多的凡人来守卫一座城市吧。”

扬停下了脚步。“我正有此意。西奥——什么?”扬发现执政官并不喜欢这个主意。

布鲁赫紧皱着眉头。“我觉得帕谢克不会赞成。”

“那他宁可失去整个东海岸吗?”

“或许,”贝尔说。“我只知道他和一些其他大人物对于米凯拉亲王在纽约通过初拥创造一支军队的做法有一百个不愿意。初拥倒没什么,但是接着就要对付一大堆难搞的梵卓混蛋。不是故意冒犯你们。”

但扬不打算退缩。“如果魔宴夺走了一切,我们这几个氏族之间的权力制衡又有什么意义?”

贝尔耸耸肩。“别问我。问帕谢克。问哈德施塔特去。”

扬已经明白了西奥的重点。他的尊长不会同意这个计划。贝尔说得没错。这不仅仅是东海岸危在旦夕的事。如果这会导致秘盟氏族彼此之间剑拔弩张,挽救下来东海岸又有什么意义?冈格罗已经放弃了联盟。没有人会同意创造出一整支军队的梵卓或——见鬼的——睿魔尔,因为这两个氏族都已经认为彼此的势力太过庞大了。但也还有其他的选择。

扬转身面向贝尔。“如果创造出一小队诺斯费拉图……再加一些布鲁赫呢?”

“他们太年幼了。”维特尔说。“即使他们都拥有醇血,他们也需要时间去适应我们的存在,去掌握永生的赠礼。”

“但这可以起到虚张声势的作用。”贝尔缓缓点头。“他们不需要掌握任何能力。”

“没错,”扬说。“他们不需要抵抗攻击。如果有足够多的血族在活动,就能够迷惑魔宴的密探,推延袭击。这至少能给我们争取一些时间,而只要布法罗在秘盟手中,巴尔的摩就会更加稳固。”扬把手握成拳头。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加洛特,后者看上去也没有那么坚持反对了。只要我们不从这里拿走任何东西,他就会同意。扬心想。

然而,维特尔并未被说服。“各氏族可能不会在乎新的该隐子嗣,但是布法罗的拉迪斯拉斯亲王不会高兴的。人口过多不利于稳定。”

“一群魔宴在街上乱跑滥杀凡人追杀亲王更不利于稳定,”贝尔指出。他耸耸肩。“但他说得对。拉迪斯拉斯不会高兴的。”

扬坐回座位上。“这是他保住自己城市的最好机会了。”但他知道他们说得对。拉迪斯拉斯是个头脑顽固的布鲁赫——就好像有哪个亲王不顽固一样——他会花好几年的时间争论支援的事情,而非接受这样一个计划。这个计划会留给布法罗一大群不守纪律的、依靠本能行事的新生儿,很可能会打破避世戒律。

“如果我们告诉他,根据线人报告,很快就要发生袭击呢?”扬提出。“我们告诉他袭击近在咫尺。我们没办法支援他——这是真话。通过我们的方式,他至少可以让一队新生儿带走几个魔宴。秘盟不会责罚他。”

“他会愿意接受的。”贝尔表示同意。

“拉迪斯拉斯要离开那座城市。”扬接着说,“随着血族活动增加,魔宴会认为那里真的有一支难以对付的军队。他们不敢发动袭击……或者如果他们要派一支规模足够大的队伍对付他们认为城里存在着的军队,他们就要从华盛顿抽调力量,我们就有机会发动袭击了。”

这最后一句话说进了维特尔的心里。只要能让秘盟有机会夺回他的城市,他什么都愿意。加洛特也愿意支持这个计划——这意味着盖恩斯米尔也一样——因为巴尔的摩并未受到削弱。糙脖子就算出于某些理由表示反对,他也没什么分量。不过理论上,还有一个人可能会反对。

“拉迪斯拉斯会这样做……如果你告诉他这样做,”扬对西奥说。这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让一位布鲁赫执政官误导一位布鲁赫亲王。扬不敢逼得太紧。得由西奥来打这通电话。扬只希望执政官能意识到,让那位布鲁赫亲王离开自己的城市,这件事背后真的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动机。“这符合他的最大利益,他也没有别的办法继续支撑下去了。”

西奥冷着脸坐在那里。他参与促成了这个计划,而这个计划很大一部分要交给他来实施。最终他点了点头,不算特别热情。“这是他的全力一搏,”他说,“也是秘盟的全力一搏。”

“我们和魔宴也没什么两样。”

所有人都看向了维多利亚。她出人意料地发表了今晚的第一句看法。

“我们和魔宴也没什么两样,”她低声重复了一遍。她的绿色眼睛似乎失去了光彩。尽管她的状态看上去并没有差到让人认为她很憔悴,但她确实看起来很疲倦,仅仅对周围的事情有着模糊的感知。

扬没有理解她的意思。他并不觉得她能改变其他人的想法,但她确实偶尔能够影响加洛特亲王,所以扬试图安抚她。“我们需要说服拉迪斯拉斯亲王按照符合他自身最大利益的方式行动,否则——”

“你们想对该死的布鲁赫说谎就说谎吧!”她突然爆发了,“我们都在说谎。他们根本不知道真话假话的区别。”

就算贝尔感觉受到了冒犯,他难以捉摸的面容也看不出任何痕迹。

“但是要初拥二十个……五十个,一百个凡人?”她接着说,“让他们随便在街上晃荡?这对避世戒律根本——根本没有好处。这会使得我们不比魔宴强到哪里去。以我们唾弃的方式存活下去,这值得吗?”

“如果那是我们得以存活下去的唯一方法,”扬反驳道。他对维多利亚突然的顾忌感到有些迷惑。规则,道德——这些东西都不是绝对的,不像她突然觉得的那样。就像礼仪一样,它们是为了约束大多数人行为而设定的偏好。但有时,有些血族需要担负起责任,要保护整个种族——保护脆弱的人性——他们就必须在必要的时候超越这些条条框框。

扬正打算开口,但桌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礼堂后方的响动吸引了。马拉奇走近了双开门,准备迎接来人。扬仿佛看到泽维尔再次推开门走下过道,但当初直到冈格罗大法官推开门为止,马拉奇都没听到他的声音。

门打开后,加洛特亲王最年轻的子嗣芬恩走进了礼堂。他看到所有人都盯着自己,一瞬间有些尴尬,但很快调整好了状态,继续走到桌边。

“我们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加洛特亲王说。“皮特松先生,贝尔先生,推进计划吧。”他无视了维多利亚的反对,把目光转向芬恩。

年轻的梵卓瞥了一眼维多利亚,但后者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接着他坚定地迎向尊长的目光。“加洛特亲王,”他郑重其事地说,“我必须跟您商议一些事情。这件事需要您作为亲王做出决定,而非仅仅作为我的尊长,所以我到这里来找您。”

“我能看出来。”加洛特淡然地说。

芬恩顿了一下,舔了舔嘴唇。扬很同情这个男孩的境况:他要面对的是一位冷漠的、仿佛无所不能的尊长。尽管会议已经结束,但其他血族出于对加洛特和他的子嗣的尊重,仍然留在座位上。芬恩仿佛等待着自己的尊长提出更多反对。但他没有遭遇反对,于是他继续说:

“我想要初拥一个凡人。我此前从未提出过这种请求。”他稍加迟疑,然后说,“我认为这是我的权利。”

“你的权利。”加洛特亲王没有笑,也没有发怒。他完全无动于衷。

“是的。卡特丽娜就初拥过凡人。两次。我觉得我的请求并不过分。”

扬不由得注意到这个男孩的决心——以及他明显缺乏判断。显然巴尔的摩的每个血族都知道亲王那个惹是生非的女性子嗣,也知道她未经许可组建的小团体,但在亲王面前提起他明显不想知道——至少不想公开提起——的事情绝非明智。

“你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吧?”加洛特亲王问。“耗费我时间的那些事情——城门外虎视眈眈的魔宴群体,还有一位大法官的疯狂举动?你肯定都听说过吧。”

“是的。”芬恩咽了一口唾沫,顿了顿,但他继续说了下去。“我想要初拥莫瑞娜。在魔宴有所行动之前。在为时已晚之前。”

加洛特把下巴放在拳头上。参会者们如今感觉很不自在,尽管如此,他们仍然耐心地等待他解决此事。“过来,我的子嗣。”

几秒之后,芬恩才踏出第一步。他绕过桌子走的每一步脚步声都在寂静的礼堂里回荡着。芬恩跪在他的尊长面前,朝亲王低下了头。

加洛特抬起子嗣的下巴。“你必须学会耐心。一年零一个夜晚——我们会在这段时间结束之前解决此事。不要再跟我提这件事了。”

芬恩点点头站起身来。他脸上混杂着如释重负和失望的神情,但扬的想法是,这个年轻的梵卓还算是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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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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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8月8日星期日,1:42AM
总统套房,巴尔的摩勋爵旅馆
巴尔的摩,马里兰州




“你确定没有迹象表明魔宴要攻打布法罗?”扬问。

科尔切斯特等到范佩尔离开后才现身。他依然是那副长着獠牙的可怖面容,与昨夜会场上那个圆滑的商务人士形象毫无相似之处。“魔宴并未大规模离开华盛顿、蒙特利尔或纽约城。”他说。“维科斯的血仆也汇报称,他们只是一直在为大规模袭击巴尔的摩做准备。”

“那个伪装成维科斯血仆的阿刹迈。”

“没错。巴门尼德,现在叫拉文纳了。”

“还有关于阿刹迈的另一件事……”

“没错。”科尔切斯特活动着自己的关节,声音大得让扬以为这位诺斯费拉图的手指要折断了。“自从魔宴战争开始后,有四名睿魔尔遇害:先是亚特兰大;然后是这儿,巴尔的摩;接着是加尔各答;最后是纽约。四起事件都证实与阿刹迈有关,或强烈怀疑有阿刹迈参与。我的意思是,妈的,还能有谁到处追着巫师杀呢?”

“但是他们为谁效力?”扬自言自语。“阿刹迈可不会平白无故弄脏自己的手。”

“他们过去不会,”科尔切斯特说。“据说他们变了。”

扬有些心不在焉,他试图弄清一些事情。“而维科斯手下有一个私人的阿刹迈。他……她……它,随便吧……维科斯跟阿刹迈结盟了吗?”

“或许。还有可能是赛特信徒。”科尔切斯特开始逐个数手指,“在巴尔的摩活动,派了个人去亚特兰大拍马奉承,还有在加尔各答那位遇袭时正在与他会面。四起里有三起有关系。”

“唔。”扬根据这条信息衡量了一下自己的怀疑。“加洛特亲王知道这个赛特的事吗?”科尔切斯特点点头。“当然。赫沙行事低调,没必要大张旗鼓地去除掉他。”

“赫沙·鲁哈泽?我都不知道他在巴尔的摩活动。”

“他并不招摇。”

“明白了。还有维多利亚,”扬指出,“她之前也在亚特兰大,而玛丽亚·秦遇害时她就在现场。”

“或许阿刹迈在派发睿魔尔优惠券……”

扬再次开始自言自语,无视了科尔切斯特的瞎扯。“这或许能够解释为什么阿诗灵·斯图布里奇宁可待在纽约的秘所里也不待在这。”

“……或许睿魔尔可以打折,或者买一送一。还有免税?”

尽管扬十分努力,他的思绪还是从遇害的睿魔尔飘散到了维多利亚身上。一想到她可能对这种暴行负有责任,甚至是同谋,他就感到厌恶。玛丽亚·秦是被勒死的。扬想象着维多利亚的形象,不把她当作引诱睿魔尔走向毁灭的共犯,而是把她当作一个受害者,想象她恐惧地畏缩着。这幅形象与她今夜的样子重合在一起——她陷入了紧张症,看上去非常脆弱。

但扬知道这并不是完全的真相。讽刺的是,正是科尔切斯特荒谬的长篇大论帮助扬整理了思绪,再次关注于眼下的事情。

“没关系。”扬挥手示意科尔切斯特安静。“幕后黑手是谁并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 少几个睿魔尔我们也能应付下去,他心想,但接着他顿住了。睿魔尔在对付敌人时可能是一种极具毁灭性的工具。但他们最好是开始尽他们那份力了。

“现在,”扬对科尔切斯特说,“我们要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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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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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8月8日星期日,4:19AM
一处水下洞穴
纽约城,纽约州




过去的四十五分钟里,卡雷布罗斯一直注视着洞穴的黑暗凹陷,试图镇静下来。但他的双手仍旧颤抖着。接到消息后,他设法在打字机上敲出了相关的信息,然后紧张地瘫在了椅子上。阅读那些用墨水记录的轻描淡写的话对他也没有什么帮助。

困扰了他数周的难题很可能即将得出解决方案,但代价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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