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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tM】氏族小说:妥瑞朵
Ra酱
2024-03-28, 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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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填一坑!

终于来到了一切事情的开端,不过这本书解答的剧情比我想象的少,妥瑞朵真的好能胡思乱想……

这本书的好多描述都给我一种抽象艺术的感觉,本人水平有限,欢迎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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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更新一下出场人物译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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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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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 利奥波德

1999年6月20日星期日,4:29AM
皮德蒙特大道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利奥波德坐着,米歇尔伏在他的大腿上。二人都赤身裸体,不过利奥波德工房地下室的寒冷对他身体产生的影响并不如对她的影响那么明显。尽管米歇尔不省人事,她还是对寒冷产生了反应。她小巧胸部的乳头挺立了起来,鸡皮疙瘩沿着她修长的双腿蔓延到脊背、再到她纤细的脖颈,时隐时现。

他咬在了她的大腿内侧,股动脉开始沿着腿向下延伸的地方。起初她假装自己非常热情,但当他咬她时,她还是有些被吓到了。他快速吞咽了几口鲜血,然后她的兴奋就变得更真实了。米歇尔几乎立即变得晕晕乎乎起来,她一定认为利奥波德技巧高超,渴望取悦自己。

但在最初的几口鲜血之后,利奥波德就只在乎满足他自己了。他进食的频率不是很高,因为他对这样做感到不安——引诱女人来到自己的地下室,心里清楚她们想要的是性爱,尽管他的借口是给自己当模特。她们会对这个借口哈哈大笑,看到他真的在地下室里有一间工房又会开始退缩。然后他叫她们把衣服脱掉,她们就又开始笑了。

男人则更难一些,因为他想要用作模特的男人不一定是同性恋,所以他很少能让他们自愿来到他的地下室。对于男人,就需要进行一些耐心的说服了,血族风格的那种。

和有些女孩一样——又或许她们已经是女人了,利奥波德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猜测人类的年龄——米歇尔直接脱掉衣服,走到利奥波德面前。她们中很多人只是想找个地方过夜。她们愿意做些工作来换取头顶遮风挡雨的屋顶,但她们所知的唯一的工作就是性。利奥波德认为,她们或许更宁愿快点结束这事。

和他对带回家的所有模特做的事情一样,利奥波德从一个皮条客手里带走了米歇尔,回到他在皮德蒙特大道的家中。不愿意随他同行的人也总是可以被他推动着服从。利奥波德知道有的血族拥有某些比这更为强大的能力,但他总是能毫不费力地说服大部分凡人相信自己友善无害。

米歇尔不需要他动用能力就跟来了。她是个漂亮的女孩,显然她在街头徘徊的时间长到足以让她明白该如何运用自己的美貌,却又没有长到让她意识到自己的美貌并不会永恒持续。这种受到玷污的美貌刚好符合了利奥波德的心境。

她立刻就开始挑起他性方面的兴趣,这让利奥波德很遗憾失去了将自己眼中的她雕刻出来的机会,不过他今晚已不想再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另一个凡人。他接受了她的欲望,并希望自己的行为能够让她有所满足。起码她今晚有安全的住处了。

对于安全的住处这个想法,他不禁笑了出来。按照他的标准来看,他保护了她的安全,但他怀疑米歇尔并不会觉得这个让自己被长着尖牙的怪物吸走了几品脱血的地方算得上什么安全的地方。

然后他冷静下来,忍住了笑意。这就是血族所说的失去人性吗?利奥波德也曾感受过心兽——当他暗中接近、大开杀戒、失去自控时,自己身体内狂喜欢跃的那一部分——但如果他让良知引导自己,要抵御它就很简单。

但今夜良知将他引向何处?啜饮一个米歇尔这样的厌世者的鲜血,然后发出笑声?诚然,他需要那些液体才能生存,但这事什么时候变得有趣起来了?那种背德感呢?悲剧感呢?

他知道许多血族后悔失去了自己所谓的人类部分。并不是外表上的损失,例如呼吸的能力;或甚至是心理上的损失,例如失去了阳光。而是那些定义了人性的必要品质。爱的能力、梦想的能力、共情的能力。

也有许多血族对这些损失毫无遗憾,尤其是魔宴的邪恶成员——那些嗜杀而恶毒的吸血鬼,他们除了自己以外不在乎任何血族,而对他们而言牲口就真的只是畜群而已。魔宴和部分秘盟的血族似乎将自己重要的一部分随意地丢弃掉了。也许他们认为同情或爱之类的感情不过是曾经的凡俗存在留下的退化器官,但利奥波德认为失去它们将会造成无可衡量的深远影响。

可是,或许他自己就正在走上这条道路。

利奥波德观察了一下他在米歇尔的大腿内侧留下的伤口。他咬出的那条参差不齐的伤口正好与弹力紧身比基尼内衣在她皮肤上压出来的线相吻合。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恶心感。无论如何,他不能不完成自己的事情,尤其是他还可以减少一些伤害。他润湿自己的舌头,试探地伸向伤口。他舔舐着伤口,再次品尝着鲜血,裂开的皮肤随之愈合。实际上,效果好到连那条压痕也一起消失了。

然后利奥波德凝视着米歇尔。她如今更加苍白,看上去更美丽了。艰苦的生活和低纯度毒品为她身体带来的压力被涤除了几分。她的皮肤几乎散发出冷光,令她饥肠辘辘的躯体显得有些透明,频繁注射带来的淤青也不那么明显了。

他仍然能够捕捉、留存她的美。许多血族,尤其是妥瑞朵,会想要通过初拥将她的生命之火拢于手中,把她也转化为一位血族。利奥波德不希望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他很满意于这种想法仍然要让步于他的第一个念头:用石材让她的美成为永恒。

利奥波德继续盘着腿坐在地板上思考这件事,她的身体依旧伏在他赤裸的大腿上。尽管他跃跃欲试,但黎明即将到来,所以匆忙赶就的粗糙泥稿就足以用来日后触发他的回忆了。

他用一根修长的手指拂去她脸上的几缕弄脏的头发,凝视着她。他突然感觉自己对她的关注非常愚蠢。她很漂亮,没错,但他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宠物的人。在某种程度上,他还需要巩固自己这个相对较新的身份:他是血族,是一种只能被凡人称为超自然的存在。

想到这里,他又摸了摸她的头发,但更像是把她当作一只熟睡的小狗,而不是一个人。

血族的这种进食方式,他心想,可真可笑。他嘲笑这一分为二的想法:一方面觉得血族与凡人不同,高于凡人,一方面他们却又在夜里鬼祟行动,过着如同早期人类一般的生活,如同米歇尔的古老先祖那样靠打猎和群聚求生。

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从米歇尔身下挪出来,留她如同布娃娃般躺在地板上。利奥波德收拾起她的衣服夹在胳膊下,弯腰抓住她的两边腋下,半拖半抱地带她上楼来到了一楼的厨房里。

厨房面积很大,这栋古老破旧的房子里的所有房间都很大。但与大部分单身汉的厨房不同,这里几乎一尘不染。这是因为他从来不用厨房,而不是因为利奥波德有什么完美主义倾向。不过为了骗过米歇尔这样的客人,他还是在储藏室准备了一些罐头,例如花生酱和谷物,还分别在冰箱和冰柜里准备了一些不会腐坏的东西,例如廉价啤酒和冷冻披萨。

随着黎明临近,利奥波德能感到自己心底有一阵冰冷的悸动,就好像他还是凡人时心跳加速的感觉一样。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他,迫使他寻求庇护。

他匆忙把米歇尔拖过厨房,沿着走廊进入一扇总是关着的房门。他把赤裸的米歇尔沉重的身体放在大腿上,腾出一只手拧开门把手。随着门打开,凉爽的风吹进了走廊里。这是这栋房子里唯一开空调的房间,利奥波德这样做只是为了让客人更为舒适。这样做的开销微不足道,他认为这能有助于维持他的形象。

房间里有点乱。毯子和床单一半在床上,一半掉在地上。许多男装和一些女装散落在地板上,主要是在朝左右两边开门的壁橱旁边堆成一大摞。一张精致的长梳妆台上堆着空啤酒瓶和装满但尚未溢出的烟灰缸。

米歇尔的衣服落在地上,利奥波德把她抬到床上,用床单和毯子盖起来。他调整了一下壁挂式空调——这栋房子太老旧,无法安装中央空调——然后打开壁橱。在衣架上的衬衫和裤子投下的阴影中,有一个固定在地板上的小保险箱。

利奥波德拨动表盘,很快打开了保险箱。他拿出几件东西,关上保险箱和壁橱门,走向梳妆台打算继续完成掩饰。

他随意地把这些东西散落在木头桌面上。十二美元钞票,一张五元,七张一元。一层可卡因和一根鼻吸管。还有最后一样:一个小包,里边还有几条可卡因。他把这个小包放在一本过期的《时代》杂志下面,让它看起来是忘了拿走的。

他带回这栋房子的那些绝望的女人几乎无一例外都会拿上钱和毒品,趁着那个她不记得是谁的男人回来抓住她或再次向她求欢之前赶快逃离这个地方。这么一点点可卡因不值几个钱,但它可以提供强大的心理价值,让女人觉得这一夜过去是自己赚了。此外,可卡因也可以解释她们因失血而产生的头痛和虚弱。

利奥波德关上身后的门,锁上房子前后门,再次回到地下室。他把地下室的门从里面闩上。至今为止只有一位客人勇敢或是说贪婪到费尽力气想要打开那扇门。她拿走了几尊雕塑,不过三个夜晚之后利奥波德就把它们拿了回来,这次他进食的时候咬得比以往更深了一些。即使是那时候,她也没费心打扰利奥波德用以度过白昼的蔬菜地窖。

距离黎明已经不到半小时,利奥波德一点也不想冒风险,于是他回到了蔬菜地窖里。这里古朴的大门是用厚重、难以击破的橡木制成的。利奥波德搬进这栋房子的时候把这里的门拆掉重装,让门闩位于内侧。粗野蛮横的布鲁赫或许能砸穿这道门,牲口用链锯或许也能,但他一直远离那些粗野之徒,而那些为了一小包可卡因就能忽略毫无记忆的一整夜的女人也不会费这个劲。

所以,利奥波德很安全,至少现在和接下来的一天都是如此。



1999年6月20日星期日,5:00AM
波士顿金融财团
波士顿,马萨诸塞州




身穿黑西装的男人紧张地敲打着他的其中一部手机。这部手机是最新型号,造型优美而超薄,搭载了智能程序,使得贝尼托·乔凡尼可以如同令人惊叹的魔法般任意联络许多人。

轻薄的手机终于承受不住他不断的敲打而滑开。贝尼托眉头皱得更紧,锐利而愤怒的眼睛紧盯着黑色手机。他将它摆正,灵巧地把它与古董红色樱桃木大桌上的另外两部手机对齐。

贝尼托格外喜欢有条理、可信赖的事物,不过肯定有什么东西出了差错。

他环视自己井井有条的办公室,脸色稍霁。桌子上的象牙装饰在黑暗中几乎发出亮光。经过精心打磨和养护的东洋武器架在皮革大沙发两边的桌子上投下怪异的阴影。每边桌子上都有一套成对的太刀和胁差,四把刀的刀柄都朝向沙发。沙发上方挂着两幅夏卡尔的真迹,这两个画框费尽心思地与挂在贝尼托身后、位于两扇俯瞰着波士顿后湾的一尘不染的窗户之间的第三幅画框保持高度平齐。

他的黑西装上有蓝色的细条纹。尽管黎明已经快要到来,他的领带仍然毫无褶皱,紧紧围绕着他的脖子。镶有钻石的袖扣位置完美地彼此对称,双手无名指上各自佩戴着精致的白金和钻石戒指。

贝尼托显然有着意大利血统,橄榄色的皮肤、黑色的头发和英俊的面庞等具有异国特色的特征表明他的祖先离开故土来到美国可能只是寥寥几代人之前的事情。他留着一点小胡子,以修饰过窄的脸部。他双手紧握,伸出食指压在嘴唇上方的胡须上。他缓缓地前后摩擦着手指,黑色的眼眸在桌子上银行家台灯发绿的光线照射下闪烁着光亮。尽管他现在正在休息,但他看上去如同一只食肉野兽,一个会充满耐心、深思熟虑地潜伏靠近,却也能在情况需要的时候以极度攻击性的姿态发起突袭的人。

他同样是一个有钱有势的人。而任何一个这样的人都可能有这样一间办公室,用于思考关于意料之外的神秘侵扰的事情。但贝尼托不是普通人。不仅仅因为他血管中流淌着的是地球上最富有的家族之一的血液。不仅仅因为他已经登上了家族高位。不仅仅因为这个家族并不为世人所知。不仅仅因为他只在夜里工作。也不仅仅因为他以那些无法在他白天睡觉时好好维持办公室整洁的秘书的血液为食。

在所有这些事情,以及其他值得注意的事情之外,贝尼托·乔凡尼和他家族中的某些成员——或如果愿意的话可以称之为氏族——一样,是一位血族。吸血鬼。而且贝尼托罕见地兼具过人的智慧、极为帅气的外表、亵渎神灵的巨额财富、天生的肉体力量和永恒的存在,不容小觑。当然,也有其他氏族的其他血族具有上述的某些有利条件,但他们都不是乔凡尼。至少在贝尼托看来,这一点非常重要。贝尼托挤出了一个阴冷的笑容,因为就连他自己——一个乔凡尼——有时都会害怕自己的家族。就连他,家族中强大的一员,有时也觉得自己仅仅触碰到了乔凡尼家族所拥有的权势的一小部分。

但今夜有人嘲弄了他,事实上整夜都在嘲弄他。如今黎明将近,贝尼托仍然在耐心等待看是否能揭露更多的信息,但他愈发愤怒。没错,某些人显然是非常愚蠢或极为自信,因为电话铃声又一次响起了。

贝尼托拉紧了手上的黑色皮革手套。它们和西装一样是细条纹面料的。他先是确保条纹都摆正朝向可接受的位置,然后在电话铃声响起第四下之后拿起了听筒。

“你好。”这次他没像前三次接电话时那样使用问句,而是语气十分熟稔,又稍带愤怒。贝尼托希望打电话来的人以为自己如今已经清楚对方的身份了。

另一边只有沉默。贝尼托没有再次开口,而是安静的等待着,以强调自己的优势地位,也是为了听清任何一丝能够透露信息的声音。

电话切断了。贝尼托知道自己已经有所进展。贝尼托认为,如果再来一通电话——考虑到黎明临近,也可能不会再有了,不过他猜对方至少还会再打来一次,以重申自己此前的支配地位——自己就能击败这个傻瓜。毕竟,贝尼托能达到如今的位置主要就是因为他精通谈判。他并不很擅长法律——尽管未来的几个世纪里他会掌握这种知识——他也并非对国际经济局势格外敏锐。但他了解人心。不是了解什么令他们快乐,也不是了解他们可能想得到什么。而是了解他们不想得到什么。他们惧怕什么。一旦贝尼托知道了这一点,他就能击溃他们,无需提高声音或进行巧妙迂回的威胁,就能看到他们屈服溃败。

当然,他也知道,这些电话都是故意的。打错电话的人可能会无意中拨通最左面那个212纽约区号的手机,或是最右面那个310洛杉矶区号的手机,或甚至是617波士顿区号的无绳座机。但**#区号仅仅为了供乔凡尼家族使用而存在,他正中央那部手机的区号就是这个。这是他最重要的通讯工具,能让他立即联系上家族的其他成员。如果使用了**#区号,家族的其他成员也会明白这通电话十分重要。

无论如何,他关掉了另外两部手机。**#手机的铃声独一无二,贝尼托实际上不可能把其他手机的铃声误以为是它,不过他心里感到不安,于是他决定不冒任何风险。

第四次打来的电话让他弄清了现状。这就是在挑衅。第一通电话很古怪,但或许是打电话的人突然有事耽搁时间,于是决定之后再打。第二通可能就是之前推迟的电话回拨了过来,不过贝尼托已经产生了怀疑。第三次挂断令人沮丧,但另一端没有声音却让贝尼托更加担心起来。或许是哪位家族成员陷入麻烦,只能间或抽出一点点空来打电话。但第四通电话证明这只是一场闹剧。断线之前拖延的时间太长了。于是贝尼托开始列出可能的来源。

没有哪个乔凡尼会如此不尊重**#秘密区号,拿它当作儿戏。但贝尼托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人知道这个秘密。当然,知道的人可能有很多。

那么在这些人中有谁会给贝尼托打电话呢?一个法师,或许是一个科联技师?一位古老的血族?在可能知道秘密的人里,贝尼托只能想象得到臭烘烘的诺斯费拉图会玩这种把戏。那些邪恶的下水道老鼠收集的信息远比他们能够用来得利的要多得多。

他的凡人敌人没有一个有可能设法破解那些保护他的手机及其通信带宽免受不必要入侵的安全防范措施。没有人会偶然偷听到**#线路的通话。而贝尼托知道马德琳·乔凡尼——家族中一位知名的刺客,会在家族最需要的时候受召出马——最喜欢的一句格言:任何不能偶然发生的事情都不会出于人的意愿发生。

更确定的是,不会有人偶然错拨了**#区号。区号没有用三个一样的数字组成的,而在键盘上比较接近的两个相同数字开头的区号只有佐治亚州区号770开头的77。

无论如何,手机铃声再度响起。

贝尼托很快想出了最佳应对策略。上次假装知道对方身份让对方感到了紧张,于是他决定继续使用这一战术。

“为什么是现在?”他问对面的未知人士。他说话时语气有些坚定,但也带着一丝担忧和困惑,这是为了让打电话的人感觉自己具有优势,并继续争取。

对面只有沉默,但没有挂断。

更多的东西,贝尼托想。对方需要再获得一些证据来证明我已经看穿了这个把戏。他想要把博弈推进至下一阶段,让这件事不仅仅是令侵扰他的人感到快乐的欺凌行为。但如果他盲目乱猜,暴露出自己的怀疑毫无依据,就反而会让自己的地位大幅下降。

因此,片刻之后,贝尼托又开口:“我一直在等着。为什么是现在?”

电话另一侧的声音清晰得令人惊讶,仿佛是从隔壁房间而非芝加哥传来。不过如果贝尼托认为自己的敌人还在那里而没有躲藏起来,那这个想法也很愚蠢。然而,这种清晰的声音让贝尼托不那么恐慌,或至少不会在声音中表现出恐慌。要是对方故意让声音变得模糊,让贝尼托花上几秒钟才(而非片刻间就)意识到对方的身份,那么他怀疑自己的惊讶和恐惧就要流露在声音里了。

对方先是一阵轻笑。“你怎么知道是我?要是几年前你也如此明察秋毫就好了,贝尼托。”

贝尼托说,“你当时使用了一些狡猾的手段。如今你毫不知耻地展露了自己恃强凌弱的天性。”他很快就作出了回答。谢天谢地他轻松地想出了这些话,不然他就会不知所措。

电话另一端的血族并未继续开玩笑,而是又说了些什么,接着切断了线路。贝尼托任由手机从手中咔哒一声掉在桌面上。他感到极度绝望而无助,以至于他花了几分钟时间才抚平了自己的情绪及其带来的其他波动。

最初的犹豫过后,贝尼托接下来的反应沉着而缜密。首先,他打电话给自己现在的秘书温德海姆小姐。

“先生?”

“取消我去亚特兰大的计划,但不要开放那段时间的预约。”

“当然可以,先生。”

其次,他打电话给大楼的安保负责人,他意志坚定而善于战斗的表亲迈克尔·乔凡尼。

“在我能与你谈论更具体可行的计划之前,先把大楼的安保措施增加一倍,尤其注意我的房间。”

“有什么紧急危险吗,贝尼托?”

贝尼托叹了口气,以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没有,否则就不用之后再讨论具体细节了。”接着他挂断了电话。

贝尼托倚着舒适的皮革椅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无意识地用食指抚摸起了胡子。他最好还是注意一下这些平时视若不见的事情。

然后他把椅子转过来,注视着自己身后挂着的夏卡尔画作。



1999年6月20日星期日,10:55PM
东庞塞·德莱昂大道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随着不知疲倦的一步又一步,永生不死的一夜又一夜,利奥波德逐渐抛弃了周围牲口的生活方式。这令他感到遗憾,因为过往生活的残影更令他自在舒适,而非极乐境的厅堂或避世准则的约束——这仅仅是他在亚特兰大血族社会中的生活的两项例子。

是的,比起置身于血族同胞中,置身于凡人中时他更能够感受到自己是世界的一分子,与世界的活力与核心连结更为紧密。而这十分愚蠢,因为利奥波德比在街道上的阴影中潜藏的任何其他人都更清楚,这些凡人彻头彻尾地无知,他们对世界上最重要的——或至少是与他们最为相关的——那些真相毫无了解。

这使他因感到厌恶、憎恨和愤懑而颤抖,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不完全了解这一切,但他所理解的秘密是凡人不会想到去猜测、更不用说领悟的。诚然,牲口拥有强大的力量,否则秘盟不会命令血族成为避世的一方,确保血族夜夜生活的第一要务就是隐藏自己不被凡人探知。宗教审判已经给血族上了一课。但凡人本质上依然是脆弱的。

或许这就是他被他们吸引的原因。尤其是东庞塞的这些夜猫子。他们处于人类社会的边缘,就好像利奥波德处于血族社会的边缘一样。艺术家,穷鬼,疯子,妓女。至于他自己,利奥波德打心底里觉得自己知道的已经太多了,以至于参与血族社会事务只会令他在同族当中愈发不自在。他不想知道本尼森亲王控制了警察局,所以如果他愿意,没有一个男女老少能够完全安全,甚至也无法保证他们不受凡人同胞的侵害。他也不想知道如果维多利亚·艾什稍稍动一下念头,对一位艺术家花费毕生心血创作的作品进行批判,他就会彻底被世人遗忘,哪怕他即将收获盛誉、或许还会被赋予永生。

在这样一个生活在黑夜中的生物统治着白昼的世界里,这只是基础的日常事实中的一部分。

利奥波德打了个寒颤,但夏季闷热潮湿的天气并不会助长他的感受。谢天谢地,再有两天就到夏至了。那意味着夏季的最顶点,也标志着酷暑将要开始消退。

他停下脚步,靠在路灯杆上,背对着在城市里这片灯红酒绿中高速穿梭的汽车的轰鸣声,脚尖朝向人行道的中央。

东庞塞的这片核心地带位于小五点区的北面,从亚特兰大市中心和桃树街向东延伸,这里十分拥挤。街道并不宽敞,但通过这里的道路都设法建成了四车道。街边有许多小房子,房子上的片片绿色经常被误以为是草坪。而庞塞本身就将司空见惯和非同寻常、甚至独一无二的事物混杂在了一起。易于辨认的快餐店与特色各异的咖啡馆并立。利奥波德所处位置的东边就是庞塞大道与高地大道的交汇处,老旧的广场剧院矗立在这个霓虹闪耀的街角,仍旧放映着小规模发行的电影。这里还有一家热闹的24小时老式餐馆。

利奥波德感觉自己应该点根烟,但自从他不再呼吸,他就把烟戒了。维持呼吸循环实在太费力,而不这样做的话肺里就感受不到那种提神的灼烧感,所以抽烟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他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们。许多人根本没看他一眼。有的人瞪着他,张开鼻孔试图激怒他。但没有人故意避开他,因为他看上去并不具威胁。

如果忽略他身上干净的T恤和咔叽布画家裤,利奥波德很容易被人误以为是这条街上的常住居民。他乱七八糟的黑发毫无打理,看上去本来是想留短发,但六个多月没修剪过了。他的手上满是油污,在指甲缝里和手指根部凝结成块。他面色阴沉,仿佛一直在寻找什么东西但从未指望能够找到。他的嘴很小,嘴唇皱起。尽管他身高体格均属中等,身形瘦削,但他的面部看上去颇为大而结实,甚至有些向下耷拉。他的眼角下垂,脸颊过于丰满,仿佛里边为了缓解牙痛而塞了棉球。

大部分时候,他只是累了。他失望地发现,吸血鬼和人类一样会感到疲惫不堪。

当他注视着人群时,他发现,尽管自己处于人群中感到很舒适,但他仍然不会与人群发生互动,除非为了满足创作或进食需要。他不知这是为什么。或许是基因的本能——或者至少是对血族而言相当于基因的血之纽带——令他寻求人类的陪伴。正是血族的血液——而非精子或卵子——对他的遗传因子产生了新的影响,但那会覆写他曾经作为人类的一切吗?

利奥波德是妥瑞朵,这意味着他的尊长——无论她是谁,她作为凡人的生活如何,与他自己的差异有多大——也是妥瑞朵。她的尊长也是,她的尊长的尊长也是,往回倒推无论多少世代直到所谓的第三代,传说中的那个在很久很久之前创立了妥瑞朵血系的上古耆宿。这位创始者距离假设中最初的吸血鬼仅两代之遥;利奥波德在书中读到后者被认为是“该隐”,西方神话中的最早的谋杀者。

利奥波德并不知道,是血族的血液让他有了特定的行为方式,还是不同氏族对特定类型的人有所偏好——就好像妥瑞朵喜欢选择艺术家,而末卡维喜欢初拥疯人——导致了特定氏族的血族总会有一些相似之处。是血族的血液重新塑造了他,还是他在受到初拥之前就已经符合了妥瑞朵的行事风格?

在利奥波德思绪万千的同时,傍晚的薄雾袭来,亚特兰大的街道和户外的人们都蒙上了水汽。接着,短暂的仲夏暴风雨之后迎来了凉爽的空气,这使利奥波德精神抖擞,于是他不再介意潮湿的感觉。

事实上,街灯在东庞塞油乎乎的路面上映出的倒影让利奥波德的思绪不再那么集中于自身。他凝视着那些摇摆不定的隐约倒影,得出结论:他的体内仍然有着属于人类的程序运转——他的凡人父母赋予他的DNA和教养——但这些程序如今是由他的吸血鬼血液支持着的,而非取而代之。

接着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情。在某种程度上,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或者至少他无法将自己视为这场内心争辩的任何一方的范例。或许如果他觉得自己更加了解自己的话。或许如果他觉得他所记得的过去确实属于自己的话。他需要自己的过去。到那时,只有到那时,他才能够对自己的未来有更多的决断。

不过,利奥波德还是想知道,是不是所有的血族在接受初拥后都失去了过去的自我,成为了一个全新的存在。若是如此,那他必定就是一个在血之烈焰中重生的凡人。这个想法令他感到害怕,因为艺术家的作品只能出自于过往经验,而没有过去的话,他就无从取材。

昨晚米歇尔已经喂饱了利奥波德,所以今晚他无需为食物操心。他很高兴。现在是时候来认真解决他的过去如此粗略的问题了。是时候进行某种测试或者说试验了。

走回他在皮德蒙特大道的家并不困难,但他不想在一个晚上两次步行这么远,尤其是现在他已经下定决心进行调查了。一通电话很快就叫来了一辆出租车,利奥波德在后座上凝视着他所生活的城市湿热的街道。



1999年6月20日星期日,11:38PM
皮德蒙特大道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当他试图雕刻出一位血族的时候,手下的大理石就仿佛完全没法获得生机。他无法确切地说出原因。利奥波德怀疑自己在雕刻血族时面临的阻碍与他难以回想起的过往有所关联。他有关于过往的“一种”记忆,但他怀疑这并不真的属于他自己。在其他吸血鬼复杂的阴谋当中,利奥波德只算得上是个雏鸟,他之所以称他们为血族,只是因为这是指代吸血鬼同类的文明方式。如今他知道,一些血族可以像操控情绪一样容易地篡改记忆,所以他并不相信那些他认为属于自己的怪异记忆。

首先,那些记忆太简单了,就像故事书一样——他是一位愿意为作品牺牲所有的艺术家,于是看起来他逃离了想让他继承家族仓储生意的父母,转而在纽约勉强维持生计。他几乎没有时间精进自己的技艺,因为他要挣钱支持自己微薄的食宿,努力斗争让蟑螂远离自己的房间,拒绝出卖原则的次数更是数都数不清。

然后他迎来了每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所梦寐以求的转机:一位赞助者,一位现代的美第奇。某个人,随便什么人,他腰缠万贯,看到了艺术家作品的核心,发现了其中蕴藏的伟大,并因其而感到谦卑。意识到自己追求财富的生活是多么的空虚,并热切地认为,在艺术家的作品中,他们发现了能够救赎自己生命的意志。

具体到利奥波德的情况,他的赞助者是一位慷慨的女性,她付出的不仅仅是财富。她的躯体性感而纯洁,即使是平庸的雕塑家也能激发出高超的技艺,更不用说一位真正具有天赋的艺术家了。在她资助他并给他当了六个月模特后,利奥波德终于意识到,她对他还有其他的打算。不幸的是,这种打算并不是性方面的,而是让他踏入了不死者的门槛。

一天夜里——当然,那是因为她只在夜里给他当模特——在几个小时的认真工作后,她从平台上走下,自信地走向雕塑家。当她靠近时,利奥波德正在说,她优美的躯体值得以大理石雕的形式永恒留存下来。她露出尖牙,把利奥波德拉向自己,说道:“我的肉体所能维持的岁月应该比任何大理石都要久。”

利奥波德的下一段记忆就是自己的脸压在她裸露的乳房中间,他深深地吸吮着一条沿着她的胸骨向下垂直延伸的深红色条带。接着记忆之水变得混浊,他只能模糊想起一些逃亡与痛苦的夜晚,最终她殒命,而他藏身于亚特兰大。

吸血鬼可能有着强大的力量,但是他们肯定只会讲老掉牙的故事。再不就是利奥波德作为凡人的生活真的就像故事书里写的那样。不知为何,他对后一种想法感到怀疑,或至少他的潜意识对此感到怀疑,因为每当他回顾这段故事的时候都会觉得十分好笑。

因此,利奥波德正在试图重新构建起自己真正的过往,不过直到现在他只汇总出了三处细节:首先,他所谓的过往里存在漏洞;其次,直到大约两年前他才想到质疑自己的过往;最后,他无法雕刻出任何他知道是血族的人。最后一件事最让他烦忧,他也就此进行了一些实验来调查此事。他叫自己的朋友萨拉,一个刚来到亚特兰大但是很快就不幸没能抵挡血之诅咒的妥瑞朵新生儿,替自己安排一些模特。他特意表示自己不想知道模特到底是不是血族。那么,发生了什么?什么都没发生,这就是问题所在。有一半的模特都是血族。当利奥波德不知道他们的身份时,他就可以毫不费力地用黏土塑造他们的形象。其中一位模特没能掩盖自己的本质,利奥波德只好对他表达感谢并请他离开——这件事不太走运,因为那家伙名叫特雷弗,是个布鲁赫,如今他对利奥波德轻慢自己的行为心怀怨恨。

当然,利奥波德可以想象出,自己无法雕刻出血族的根源在于那位美丽的妥瑞朵(他清楚地记得她总是要求保持匿名),她初拥了他,迫使他为了求生而吞饮她的血液,从而毁掉了他的人生。利奥波德确信,就算不信弗洛伊德那套的精神分析师也会认为这其中有着重大的因果关系,但利奥波德总觉得这种解释不对劲。

毕竟,他清楚那件事,或至少他认为他清楚那件事,而直接回想那件事并不会令他烦忧。没错,他关于那段时间的回忆很糟糕,那一连串事件中很可能有些事情被他的显意识排除在外,可能有的事情太过痛苦以至于这个单独的事件被从他的记忆中剥离,在潜意识中造成了他如今面临的问题。

但是,他就是不相信这一套。他主要是不相信这个关于饥寒交迫的艺术家的蹩脚故事。利奥波德知道自己确实符合这种故事原型。他蓬头垢面,一旦工作起来漫长的时间就如同转瞬即逝,他也确实会在雕刻(而不是狩猎)的时候因为缺血而忍饥挨饿。但他不认为自己能够一直忽视一个漂亮女人,尤其是比起塑造她的石像,这个女人显然更想让他的双手创造出更多的肉欲快感。

例如,尽管维多利亚·艾什或许以为他对她惊人的美貌完全无动于衷,但利奥波德丝毫不曾忽视这位亚特兰大的妥瑞朵长老。不过,要说真有什么的话,那就是她给了他的人生故事一些启发,因为她是行走(虽然不是活着)的证据,证明了如此美丽的生物确实存在。他对于自己真实过往产生的新怀疑所排列出的另一个猜想就是:维多利亚就是他的尊长,她编造了这个简单的故事来向他隐藏这一事实。

然而,利奥波德一想到这一点,就为如此愚蠢的妄想而感到羞耻,认为这无异于受人摆布的阴谋论者。倒不是说那些阴谋论者的理论肯定不对,因为阴谋论有很多,但他们应当坚持自己最佳的猜想,而不是放由偶然引发想象的疯狂怀疑任意滋长。许多阴谋背后确实有吸血鬼的身影,但并没有什么外星人或者大脚雪人或者当下流行的愚蠢玩意。于是利奥波德决定坚持自己的核心理论,即存在着如今的他根本不知道的完全另一种生活,而不是他能够编造出来以适应证据的任何可能性。

此外,利奥波德还觉得,这种狡诈的行为与那位美艳的长老并不相称。维多利亚看上去比这要更强,不是个会轻视细节的人。他认可她明显的美貌,但艺术家的天赋让他能够透过美貌看到人的更深处,而他相信,如果维多利亚对他的过去负有责任,她是不会在他面前掩藏的。如果他对她没有用处,她就会直接杀了他。

他突然意识到,关于维多利亚的这些愚蠢念头,有一部分原因是凡俗肉欲的残余。她实在是太他妈美了,让他无法将她清出自己的脑海。老实说,想象自己是她的子嗣,这让他感到有点激动。他怀疑自己会沉溺于这个疯狂的想法一段时间。

事实上,尽管他最近跟她打过电话,但利奥波德从未与维多利亚·艾什独处过,虽然她是他的氏族在这座城市的头领。这没有意义。他做着对他来说似乎很重要的工作,远远避开政治。政治会把人害死。最好都遵守各自的规矩——亲王的,无君者的,秘盟的——就没有人有理由互相敌对,甚至不会被冒犯。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意外地搞砸事情,所以他决定不去参加今晚在高等艺术博物馆举办的夏至舞会之类的活动。那么多血族里肯定会有那么一两个认为利奥波德很适合作为某种计划的陪衬或是受害者;认识他的血族越少越好。

这并未阻止他接受来自维多利亚的关于宴会的委托。一周前她打来电话,要求非常具体,但她暗示完成这项工作是为氏族服务,所以为了妥瑞朵的荣耀他必须接受。他同意了,然后一些工人——利奥波德猜想应该是血仆,因为他们能搬起两个凡人都抬不动的雕塑——昨天晚上已经过来开始工作了。

他实际上对那件作品感到很自豪,他怀疑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它了。血仆付了他五万美金,都是连号的全新百元大钞,足够消除或至少减轻这种想法。他已经拥有了这栋作为工房和庇护所的房子,但他还是需要更多的钱,以便让自己作为不死存在安全地生活下去。他努力争取不跟任何人碰面,但一个庇护所并不够,而直到现在他也只能负担得起一个。

他差点就要将计划搁置一旁,把时间花在翻阅报纸寻找合适的第二住所上,但不知为何,他极为渴望研究自己的过往。这些想法在过去只是无聊的猜测,但现在他觉得有必要触及问题的核心。

不过,这怎么看都像是纯粹犯蠢的行为。除非背后有什么更为庞大的动机——而利奥波德怀疑自己并不会在什么真正的宏伟计划里扮演重要的角色——否则他那段如同梦幻般的生平故事很有可能就是真的。一想到这里他就厌烦了。过往已经过去,他希望其中有些更加具有生机的东西,让他能够汲取灵感创造出真正的艺术,而不仅仅是工于技巧创造出的精致展品,或是放任自由创造出的古怪物件。他毕竟是个优秀的雕塑家,所以他关于这部分的过去应该并非伪造,因为这种才能是无法凭空炮制出来的。不过利奥波德也知道,有些血族是能够做出极为惊人的事情的。但是在历史上,上一个牵涉进足以改变世界的计划的雕塑家是谁?那种不仅仅会影响到富有的赞助人、或是梦想和大多数技巧高超但平凡普通的艺术家过上相同生活的可怜艺术家,而是会影响到更多人的计划?那必然是很久之前的人了,利奥波德如此断定。或许是莱昂纳多或者米开朗琪罗。就连伟大的罗丹都未能影响到国际事件,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利奥波德决定进行一场实验。他希望这场实验要么能劝告自己放弃自己的理论,要么就让这理论显得更有吸引力。他打算为自己的妥瑞朵尊长塑一尊胸像。她已经逝去,关于她的记忆非常有限,但他的脑海中还有着关于她的清晰图景。利奥波德决定看看自己能否把她雕刻出来。如果他做不到,那他就不得不接受这个解释:她给他带来的痛苦就是他的问题的原因,因而她必定是真实存在的。

另一方面,如果他雕刻不出其他血族,却能把她雕刻出来,那么他断定这将证明他在无意识中知道:那个慷慨大方的赞助人完全不是真实的。也就是说,他相信,如果自己能够雕刻出那个阻碍他、令他无法进行此类创作的血族,那么她就必然不是真正的原因,因为他的无意识比他的意识更加清楚:她不存在。这就像是他能够雕刻出贝拉·卢戈西扮演的德古拉,因为他知道德古拉是不存在的,于是他就能用黏土刻画出这个吸血鬼的形象。

他依然无法确认,但这样一个结果能够让他获得信心继续进行其他实验。或许甚至能去寻找别人——或许甚至是维多利亚——看看能做些什么帮助他重获记忆。不过这么一步会非常危险,因为如果他求助的血族是针对他的伪装戏法的一部分呢?如果那是维多利亚,而他向她透露了哪怕一丝怀疑呢?

利奥波德嘲笑了自己一番。在最坏的情况下,他或许会身处另一座城市,或许是另一片大陆,但或许他的生活会更好。

又或许他发现自己记得的过去是一场伪装,这个发现反而只会毁掉他的生活。他应当放弃童话般的过往,去发现真相是另一番模样吗?如果他的尊长只是个笑话,是别人为了向他隐瞒什么而编出来的幻影,那他找回记忆究竟会搅动起怎样危险的波澜呢?

但利奥波德决定了自己的行动。他相信,艺术就是关于真实。尽管他关于血族的创作永远不会供大众消费——因为这样做在避世戒律之下会被认为是危险的泄密——但利奥波德认为它或许能够为同样追寻真实的血族揭示一些真相。

但如果他无法雕刻出能够看到自己作品的观众,他就做不到这一点。因为这种缺失显然会影响他传达信息的方式,从而影响他的信息被接收的方式。从罗丹到布朗库西,雕塑家谈论的都是人类,也把凡人作为他们大部分作品的核心。或许有办法谈论吸血鬼而不在作品中提及血族,但对于他要传达的讯息而言,老实说,这种方法需要自然出现,而不是成为他需要为之创造出一种方法的阻碍。

他终于长出一口气,解开一块布,拿出一大块黏土。今夜早些时候他切下了这块黏土,把它用湿毛巾裹了起来。他渴望立即开始工作,因为尽管他靠进食血液就能拥有永生,但他自我发现的耐心可并非无穷无尽。

一想到血液,他的胃和喉咙就感觉发紧。他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把工作放一放去寻求给养,但他抵抗住了拖延症,又开始凝视起自己面前的那团黏土。

他站起来,推开凳子,这样他就可以自由地围绕放着泥土的基座踱步了。他把右手放在黏土上,绕着它顺时针转圈。他强有力的手指在黏土中央留下四道指痕,而随着他继续顺时针走动,他把黏土螺旋拉长了好几圈。

他这样玩弄了一会——如同猫咪玩弄自己的猎物。然后,就像猫咪突然意识到游戏已经跨越界限而变成无趣一样,利奥波德转身袭向黏土。如今他是捕猎的鸟,指尖紧压如同鹰爪戳入黏土,拽出一小块丢在地上,丢到他踱步的双脚也触及不到的地方。

不到十下,这块一文不名的黏土就被削成了一个粗糙的人形胸像,利奥波德身上也粘着一块块黏土。他的手指上包裹着灰色的厚壳,完全从能够做出精细操作的工具变成了只能用于带来毁灭的棍棒。但是雕塑过程中有许多毁灭性的因素,利奥波德相信创造源自于毁灭,或许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他愿意摧毁自己现在的生活,只要在此过程中能创造出新的生活。

他感觉自己开始放任感觉,这对他的创作而言一直是一个好的迹象。那是一种他无法解释的与自身脱离的感觉,他只能将其描述为一种离体体验,想象自己从空中俯视正在创作的自己,而在这种情况下他无法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创作。或者,有时他会完全消失,直到精疲力竭——或者,对于如今作为吸血鬼的他来说,直到黎明临近——他才会疲倦地恢复感知,发现面前出现了一尊陌生的雕像。

但每次,这种放空都能得到更优秀的作品——不受技巧侵扰和限制的作品。也正是年轻时的这种放空让他相信自己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也会得到相应的认可。伟大的天赋以怪异的方式呈现,而他认为这是自己的怪癖。

然而后来,近年来,也正是这种自大让他认定自己永远无法达到伟大。只有不知道自己的愚蠢、不知道自己的怪癖的艺术家才能够成就伟大。他意识到,自己将这种失控当作是值得伟大的借口,而非鞭策自己走向伟大的鞭子。

这次,他确实在一开始的时候感觉自己飘在半空中。尽管他对自己的天赋持保留态度,但他的理智仍旧完整,足以被自己震撼。他看到了一个自信满满的艺术家大胆地在黏土模型上击凿印迹。细心的考量仿佛发生在瞬间,整个创作过程平稳而连续,毫无差错;至少没有令他不满意的地方,因为没有任何一步被重做或是掩盖起来。

一个女人的面庞缓缓成形,通过雕刻和涂抹渐渐呈现。利奥波德意识到,这会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只要她的整体能够与她性感的颀长脖颈和顽皮地倾斜着的头颅相称。

然后利奥波德发现雕塑家开始畏缩。雕刻的节奏失去了4/4拍的魔法,成为了悲剧般的毫不专业的即兴创作。雕塑家甚至丢下了自己的刻刀,张大了嘴发起呆来,过一会又重新捡起。然后,如同自动机械一般,如同飘在雕塑家头顶的利奥波德是他的灵魂而非他的缪斯一般,雕塑家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而他对于作品的关注只是在不停地减损它,完全没有任何增进,因为利奥波德发现如今雕塑家只是在对胸像的三个地方反反复复地进行切割、涂抹和替换。

此时利奥波德确信,是自己无意识中的阻碍在发挥作用,这毫无疑问是最令人泄气的情况,因为这种朦胧状态此前在创作利奥波德个人极为重视的东西的时候从未失败过。即使是这种状态,他热切渴望的天才的状态,也无法获得成功。

他感觉失败是注定的。他感到迷失。

然后他感到自己开始进一步消散,越来越高,但如今这是一种解脱,无忧无虑的解脱。

他感觉自己逐渐失去了对于自己和黏土雕像的焦点,而是开始意识到整个工房,将其包容于内,而无法专注于它的任何方面。他看到沿着墙边摆放的长桌,以及朝着主工作区域呈T形摆放的部分。他看到一面墙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箱箱的泥稿和未完成的作品,尽管他无法区分出任何具体的作品。而其他的桌子上他只能感觉到黑色、灰色和白色的黏土、石头和大理石。

就连工房的这些东西也消散了,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庇护所的外围:地下室墙壁上松散的灰泥砖,弯曲的、浸了水但依然坚固的木楼梯,他感觉自己沿着楼梯飘到了一楼;还有通往地窖的门,那间干燥凉爽的蔬菜地窖甚至比地下室还深,利奥波德每天白天都在里面昏睡,躺在结实的床垫、羽毛枕头和羽绒被上。

然而,从他所处的高处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比地窖更深的地方还有些什么东西。黑暗、无形却强大的东西。然后这种感觉消失了,但当他越飘越高的时候,无形的附肢却依然缠扰着他的大脑。

最终他碰触到了一楼的天花板。在如今这种状态下,天花板同样是一道屏障,分隔了清醒与沉睡。电光石火般,他所感觉到的所有模糊的细节都化作纯白,利奥波德突然再次恢复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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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6月20日星期日,11:57PM
一座废弃炼钢厂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摩托车手在亚特兰大黑暗的街道上飞驰而过。他选择避开将亚特兰大市区一分为二的I-75和I-85南北主干道。如果有足够多的小路可以让他呼啸而过,那要躲避尾随就容易多了。而随着亲王宣布对任何有一丝一毫可能被认为是无君者的血族展开血猎,不让亲王的手下跟踪信使到达他的目的地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他在亚特兰大出了名的纵横交错的复杂街道上来回穿梭,慢慢地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他满意地发现自己并未被尾随,于是他最后踩了一脚油门冲过一片空地,向一座巨大的由砖石和钢铁组成的建筑冲去。

他知道这是自己最为脆弱的时候,所以他全力加速。宝马摩托车出色地响应了他,熟练的驾驶员也让车轮避开了路上的种种坑坑洼洼。

他接近了建筑的正面——它也只剩下正面了,旧炼钢厂的主体已经坍塌,只剩下这一面骄傲的墙——信使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以确保自己是安全的。

他确实是。

但接下来响起了枪声。

大口径子弹的轰鸣声源自于他面前的那面砖石和钢铁砌成的墙。信使差点要连人带车倒在破碎的人行道上,那里的硬边和坑洞肯定会像干酪磨碎机一样把他撕得粉碎。

当他从被己方开枪射击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之后,信使注意到大口径武器正朝着自己头顶的天空发射。他先是在路上规划了一条看上去安全的路线,然后伸长脖子环顾四周,又向上看去。摩托发动机的轰鸣声让他听不到它们的声音,但现在他能看到三架直升机。前面的一架直升机看起来是黑色的,没有标记,大概就是尾随他而来的。另外两架直升机从远处迅速靠近,似乎是警方直升机。

信使咒骂了一声,然后用力踩下了油门,释放德国摩托车的全部能量。虽然车子已经是以超过每小时120英里的速度行驶,但它还是以极高的加速度回应了他。他不仅可能会因为一些愚蠢的信息而死去——尽管这些消息被认为是紧急的——而且他还没能履行最基本的职责:不要把敌人带到藏身处。

子弹突然如同暴雨般朝信使飞来。其中一颗子弹撕裂了他的手臂,卡在了他的右大腿上。他差点失去控制,但他完好左臂的庞大力量足以让他控制住自己,至少眼下还能控制住。中弹的手臂基本上是废了。他仍然可以用手来操纵车把油门控制装置,但他的手肘毫无稳固性可言。信使知道自己驾驶摩托车的能力已经严重受损。

他再次瞄向背后,看到领头的直升机和两架警方直升机之间有着明显的间隙。如果他能想办法钻进这条缝隙,他就有可能活下来。

信使猛地刹车。与此同时,他把车子斜向右侧,从车座上跳了下来,双脚牢牢地踩在摩托车的顶上或是说左侧,一路向前冲去,用他那条完好的胳膊紧紧抓住车把。

摩托车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倾斜前进,信使努力保持平衡,火花和碎片四处飞溅。而直升机在头顶盘旋,无法像摩托车手那样快速减速。信使几乎没有时间去看直升机,但他确实注意到直升机开始减速,就好像飞行员想绕回来追捕猎物一样。然后它又继续加速前进。

直升机飞了过去,开始扫射废弃炼钢厂中的无君者营地。信使用左臂猛拉摩托车,将车子抬了起来。他的速度之前已经降到了每小时30英里左右,但回到车座上后,他很快就把速度提了起来。他跟在领头的直升机后面,但抢在了其他两架仍在俯冲的直升机前面。

摩托车已经变形,开始往右偏,但信使用左臂牢牢拉紧,让轮子指向正前。

他看着那架黑色的直升机从墙上方飞过。它前方的机枪摧毁了墙的一部分,信使看到自己的一位血族朋友随着断壁残垣一起倒下了。

直升机转过头来想要再轰炸一轮,这次那两架警方直升机很可能也要和它一起展开攻击。

此外,信使还能看到自己左手边从市中心主干道向左分叉而成的I-75号左支路,高速公路上点缀着一长串闪烁着蓝光的飞驰着的汽车。

他又骂了一声,开始以损坏的摩托车所能达到的最高速度前进。他任由车子向右偏斜,绕到墙后和那些大难临头的战友一起寻找掩护。他不禁有一瞬间在想,血族的永死和即将降临在他头上的凡人之死到底有什么不同。他是一个流淌着血族血液的血仆,但他依然会被正常的方法杀死。警察会怎么对付他的那些不会被子弹扫射打死的朋友呢?

信使认为,亲王派遣警察追捕无君者,这简直是草率地视避世戒律如儿戏。

死到临头之时,信使思绪万千。他躲在曾经是二楼天花板的一块残骸下面,熄了摩托车的火,跳下了车子。已经失去作用的右臂耷拉在他身侧。

他望见了特洛纽斯,于是赶快跑向了这位强大的布鲁赫。对方仍然穿着一身高级商务西装,神色镇定。他把手机贴在耳边,但没等血仆靠近就挂断了电话。

特洛纽斯看上去非常温和,不像是个布鲁赫,尤其不像是亲王会为了寻找他而动用这么大批警力的人。但这个性情随和的黑人青年在必要的时候会表现得十分凶狠。他是为数不多的——无论是血族还是牲口——与波士顿亲王正面战斗并且活了下来的人。当然,亲王也活了下来,否则亲王的长老与特洛纽斯手下的无君者之间的战争就不会如此激烈。

血仆说,“对不起,主人。我把他们带到您这里来了。在击退他们或成功撤离之后,我会任凭您随意惩罚。”

特洛纽斯一开始仿佛没有听到血仆的话,但接着他开了口,“别傻了,托马斯。在你到来之前袭击就已经开始了。他们是通过其他方法找到我们的。或许是间谍。我们中有人对亲王在城市中建立的那个极度傲慢而卑劣的社会动了心思。”

“若是如此,那我要杀了那个叛徒。”

“我已经处理过了,” 特洛纽斯朝信使举起了血淋淋的手掌。然后他继续说,“至于警方,或许我们能把他们吓退,或至少争取一点时间。”

说到这里,特洛纽斯举起了手。尽管血仆只能通过建筑上破碎的窗户和缝隙看见盘旋的黑色直升机,他还是能看出它正在靠近。

机枪又朝着砖瓦开始扫射,托马斯缩下了头。但是紧接着响起了两声响亮的哨声,两道炽热的条纹在空中猛地燃烧起来。其中一道不见了踪迹,但另一道穿过了直升机,巨大的爆炸声惊天动地。

无君者中响起了欢呼声,托马斯看到特洛纽斯也露出了笑容。

“看看这能不能让他们改变想法,”布鲁赫说道。

确实,那两架警方直升机原本已经准备开始扫射了,但如今迅速提升了高度,在旧炼钢厂上方的高处射击。

布鲁赫说,“现在我们的机会来了。”

特洛纽斯发出一声响亮的口哨声,挥舞双臂。躲在防御工事里的无君者们立刻离开自己的位置,向上爬或向下跳到了地面上。然而有两个人慢了一拍。他们又准备了一发飞弹,托马斯看到其中一个名叫特雷弗的强壮布鲁赫把武器对准了正在远离的直升机。

直升机逃得不够快,从墙顶上发射的飞弹笔直地射向了它们。飞弹很快超过了一架直升机,而显然飞行员并不擅长缠斗,所以它也被炸成了碎片。

“过来,”特洛纽斯把血仆的注意力拉回了他的主人身上。

血仆转过头来,看到这位无君者领袖正在脱衣服。他如同雕塑般健美的黑色皮肤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接着,特洛纽斯把前臂伸到信使面前。

“喝些血。要是没有血,那些伤口会要了你的命,你也没办法从我们接下来的躲藏中活下来。”

血仆很震惊,但他毫不迟疑地抓住布鲁赫的手臂,将贪婪的脸凑了过去。他知道自己受到这位领袖的权威的支配,但他从未真正喝过特洛纽斯的血,只喝过他的下属的。因此,他此前从未品尝过如此优质、如此芳香、如此充满生命与力量的血液。

血液涌入身体,血仆感到它立刻发挥了作用。一瞬间,它修复了他受损的胳膊,甚至还提升了一些灵活性和力量。血族的绯血十分奇妙,他想。尤其是布鲁赫首席的血。好吧,是布鲁赫首席。随着他叛入无君者阵营,这一身份就不再是官方身份了。

突然,醇美的给养消失了。一滴血液沿着布鲁赫的手臂滑落,但血仆刚松开口,伤口就不再流血了。

接着特洛纽斯推了血仆一把,让他开始在夜色的掩护下奔跑。其他八个无君者也都紧跟在他们两个后面。其中五个是血族,三个是和托马斯一样的血仆。特洛纽斯承诺,如果赢得这场战争,就让他们接受初拥成为真正的吸血鬼。

这队人马陆陆续续跑过旧炼钢厂满是废墟的地面,特洛纽斯望向托马斯,“你是有消息要带回来,还是只是返回大本营?”

托马斯很难一边吃力地跟上步伐一边说话,但他还是努力开口,“我……确实……有消息。”

“那就告诉我,”布鲁赫首领命令。

托马斯从腰间抽出一个封口的信封,笨拙地丢向特洛纽斯。布鲁赫灵巧地把它接住,边跑边撕开了信封。托马斯不知道特洛纽斯是如何边看路边维持速度边读信的,但这让他更加渴望成为血族了。

“是本杰明的信,”布鲁赫说。

托马斯开始感觉疲倦了,但他感到主人血液的余韵在他的全身奔涌,他又喘过了气来。“本杰明?”他问。

“那个梵卓,”特洛纽斯解释道。然后他望向远处,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信的内容。“他说我应该参加明晚的宴会。本尼森会到场……”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但他的双脚继续向前猛冲,领先在所有人前面。

他的声音向后传到了队伍其他人的耳朵里。“两夜后下一个安全屋见。”然后他那如同抛过光的皮肤就不再反射月光了,他隐入了漆黑的夜色。特洛纽斯想,本杰明开的价码是不是太高了。他为什么要把一个亲王换成另一个亲王?



1999年6月21日星期一,1:50AM
皮德蒙特大道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利奥波德一下子就恢复了意识。这次放空体验并没有让他像往常那样在重新醒来时感到困惑而呆滞。

他一瞬间有些糊涂,以为自己的手被镣铐铐住了,但他很快意识到只是自己的手指和手掌上粘满了干黏土。他稍微用力弯曲手指,干黏土就裂开了,碎片掉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

利奥波德正躺在他工房的肮脏地板上。他的身体上覆盖着许多之前作品的碎片,因为只有当碎片累积成堆、有可能会绊倒他时,他才有动力打扫卫生,这意味着每六个月左右清洁一次。

他抬头看向天花板,一瞬间想象着看到自己漂浮在空中。如今是雕塑家在仰望缪斯。但他看到的只有支撑着一楼一百年、还会再持续一百年的沉重的木梁。它们看上去十分坚固,完全不受岁月的影响。如果他的雕塑作品——哪怕只有一个也好!——也能一直矗立着经受血族和牲口世世代代的考验就好了。

他把视线投向门边,发现自己刚才一直把头靠在用来雕刻黏土半身像的台座上休息。挫败感涌上心头。以及沮丧感。他还感觉自己十分愚蠢。他怎么会真心以为自己的过往藏着什么惊喜呢?这是不是某些血族所谓的折磨着长老心灵的永生痴呆症?利奥波德甚至还没有触及某些牲口所能达到的凡人年岁的极限,而他已经开始崩溃了。他想象着自己被当成是意志薄弱的妥瑞朵的典型——一个装腔作势的雕塑家,连《圣经》所承诺的八十又七年都撑不住。

尽管利奥波德头脑清醒、四肢强健,但他不想动弹。他停留在地板上的这个位置,在自信心容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看清黏土胸像:一个纤细的鼻子向前伸出,下面是丰满的、张开的嘴唇。

他在原地躺了许久,陷入沉思却最终什么也没有想出来。最终,粗糙的地面和对给养的渴望迫使他站起身来。

他站起身来,慢慢地向木楼梯走去。他紧紧抓住栏杆,缓步向上走去。然后,就在他的快要离开地下室而穿过一楼地板上的洞口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那尊胸像。

一个有着惊人美貌的女人回望着他。她的头向一边倾斜,脖子向外伸展。这并不是一件半途而废的作品。这是一件完成了的作品,是美的化身。利奥波德的头撞在天花板上,他跑下楼梯,穿过工房,伫立在胸像前。

女人瘦削而光滑的双肩裸露在外,所以他认为她要么是赤身裸体,要么是穿着漂亮女人都喜欢的低胸裙装。皮肤之下的骨头十分明显,但肩膀的位置或者说保持方正的方式表明她富有力量,或至少是十分自信。

她的脸上挂着微笑,但她的其他特征使得表情更显生动。这种感觉主要来自她的眼睛,它们弯曲起来时颇具亚洲风情。她的眼中含着笑意,不过因为狭长的眼睛半闭着而不那么明显。她的脸颊十分丰满,向下则逐渐收窄至小巧的下巴。她的额头上搭着一缕头发,其余部分则更加精致,打理成了略微鬈曲的短发。

利奥波德没有注意到的是女人的尖牙,或许是因为他并没有想到去寻找它们,也或许是因为他太经常看到它们而没有意识到不同寻常之处。它们并不明显,但略微张开的嘴唇还是露出了两颗上牙的尖端。

这很不寻常,利奥波德在基座上站住,身体前倾,双手手掌紧紧压在支撑半身像的台面上,双腿向后延伸相当长,好像要被警察搜身一样。他的头垂在双臂之间,就像是挂在躯干上的静止钟摆。

这对尖牙不仅仅意味着他雕刻出了一位血族,而且他雕刻出的正是那个令他困扰、令他激动的血族,尽管她并不是记忆中初拥了他的美人。他无法相信自己做了些什么,更不敢相信自己没有立刻认出她是谁。

他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向那女人由黑色黏土制作的、栩栩如生的双眼。她是维多利亚·艾什,亚特兰大妥瑞朵的首席。在利奥波德作为雕塑家的眼中,她那前拉斐尔派的奢华艳丽就是美的象征,而她纤细的面庞又足以平衡这种古典美,使她更符合现代审美。在象征永恒之美的方面,断臂维纳斯也无法超越她分毫。

他久久凝视着她,思考着这对于他的处境、他的过往而言意味着什么。或许这与他的过往没有关系,而是对于未来的预言。或许利奥波德注定要更加了解自己的未来,而非自己的过去。然而,如果维多利亚要在他的未来中扮演着重要角色,那利奥波德情愿放弃未知的过去。

接着,利奥波德慢慢后退,让自己得以从远处再进行确认。不过也只需要片刻而已。那尖尖的下巴,那略带东方气质的面容,那优雅的脖颈。这绝对就是她。

利奥波德再次向前迈步,微微弯腰。正如这位妥瑞朵每次鉴赏作品时那样,他慢条斯理地将双唇压在黏土胸像上,将舌头伸进维多利亚微张着的、微笑的口中,持续地吻着。



1999年6月21日星期一,2:02AM
天际线酒店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本杰明伫立在他位于市中心酒店的顶层,俯瞰着亚特兰大美丽的夜间天际线。他手下的几十家傀儡公司或是空壳公司——或者是连他也说不清楚的某些组合——持有这栋建筑,名义上顶层中只有设备,而且没有完工,因为没等工程完成公司就陷入了资金短缺。

它确实没有完工,但这是因为本杰明喜欢这样。他完全负担得起各类奢侈品,他的许多庇护所也都极尽奢华,但当他想要思考的时候,他希望周围的装饰更加简朴。一张书桌,上面放着电脑。一张小边桌。一张大地图桌,有十个抽屉可以用来储存文件。一扇用于快速逃离的活板门。

本杰明凝视着市区的北部,比高楼大厦更远的地方。他希望自己能见证飞弹发射。即使战斗发生在这个庇护所以北两英里的地方,他所处的位置也能让他清楚地看到战斗。梵卓扶了扶眼镜。这是他作为凡人时养成的神经质的习惯。除此之外,穿着黑白圆领衬衫和黑色长裤的本杰明看上去十分放松。要不是衬衫上交织的白色条纹,这位英俊的黑人男子几乎要在昏暗的房间里隐形了。他宁可在沉思的时候隐形,但这位梵卓并不喜欢一身黑的装扮。太时髦了。太叛逆了。他又不是妥瑞朵或者布鲁赫。这种事情还是让他们去做吧。

只是他今晚确实要插手他们的事。至少是布鲁赫和特洛纽斯领导的那群无君者所属的其他什么氏族的事。或许有一两个冈格罗,但本杰明获得的信息是几个布鲁赫和几个血仆。当然,还有特洛纽斯。这是一支可悲的队伍,血之诅咒大大减少了他们的数量,而特洛纽斯并不愿意仅仅为了增员而进行初拥——只有魔宴喜欢采用这种战术,他们毫不在乎如此创造出的士兵的未来。

不,特洛纽斯进行的是正当合理的斗争,而这位布鲁赫行事审慎正直,他不会采取这种以长期隐患换取短期胜利的战术。这意味着布鲁赫传来的信息中必然包含更加长期的利益,而梵卓忽略了。

无论如何,本杰明更加务实一些。如果突增军队能够保证胜利,他就会考虑采用,这样才能让他日后有弥补这一过错的机会。

当然,本杰明对于亚特兰大当权者的积怨更多是私人恩怨,而特洛纽斯对抗本尼森亲王则是出于思想观念的分歧。本杰明也有他自己的观念,但他承认,亲王和他那个该死的妻子艾琳诺的落败——那个婊子是他的尊长,如果她认为他不会再自愿回到她身边,她就会对他实行支配——极大地影响了他要采取的手段。

特洛纽斯会理解本杰明即将做出的决定的细微之处吗?

梵卓从窗边离开,回到地图桌前。他的手下在前一天获取的所有情报都摊放在这里。几个小时前本杰明已经浏览过一遍了,没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事。

他的手掠过了一张纸。他捡起那张纸,又读了一遍。上面写着:“现在是时候采取措施阻拦本尼森了。我知道你的秘密,本杰明,而本尼森会在明晚的事中得知它。”

落款是,“特洛纽斯。”

这封信是大约一个小时之前一个骑摩托车的信使送来的。装信用的信封抬头是一家不存在的承包公司,信使告诉前台说这是一份工作订单,需要送到顶层。这个奇怪的要求自然引起了本杰明的血仆奥古斯特·莱利的注意。她是个精明的年轻女子,负责管理这家酒店,用他赐予她的血保证自己24小时状态良好。本杰明过去也曾如此不知疲倦地工作,但那是在他成为血仆而无法在阳光下保持活跃之前。

本杰明如今明白了,在即将到来的夏至晚宴上揭露自己的秘密可能对特洛纽斯有利。布鲁赫所做的任何能够转移亲王的抨击目标和注意力的事都会让特洛纽斯有时间重整旗鼓进行反击。但这似乎仍然争取不了多少时间。不过,短期生存是长期胜利的必要条件。

本杰明确实能够拖延亲王追捕血族反叛者的脚步,因为尽管本尼森控制了城市的警察系统,但司法系统在本杰明手里。本杰明手下的牲口可以采取各种措施阻碍本尼森操纵他的傀儡进行的攻击。只要找个理由拒绝发放搜查令,就能给特洛纽斯换来好几天时间。

但是本杰明敢这么做吗?毫无疑问他对特洛纽斯的威胁并不在意。无论受不受到威胁,本杰明都只做对自己最有利的事。

本杰明得出的结论是,自己要做的是决定特洛纽斯和艾琳诺哪一边是更好的棋子——或者说盟友,如果他选择如此看待事物的话。无论他选择哪一边——而且还要考虑今夜剩下的几个小时的安排——本杰明知道,在聚会之前,他不能采取任何行动对抗亲王。

本尼森立刻就会知道是本杰明出手阻碍了自己追捕无君者,因而这位梵卓认定,当别人已经能够把麻烦推到你身上的时候,就没有理由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了。



1999年6月21日星期一,3:18AM
皮德蒙特大道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这是利奥波德最害怕的结果:一个答案。但是这个答案上萦绕着无数更进一步的问题。

他得到的答案仅仅是,他确实能够雕刻出一个血族,不过这需要他进入放空状态,而他从未能够控制过这种状态。此外,这次放空似乎和之前还不太一样。他几乎无法回忆起他所认为的自己进入精神投影状态的细节,但他确实记得自己的心理障碍甚至击败了这种神奇的创造状态。然后,在他逐渐恢复意识之前,他还飘到了更高的地方。

正常而言,他的灵体只会漂浮在不断创作的自己身体上方一臂高处。但或许他的血族特质增强了这一能力,又或许他的能力的范围超过了他的想象。或许这个能力足够强大,他又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具有艺术天赋的天才了——一个足够疯狂、行为足够极端的,足以配得上天才一词的创作者。

无论发生了什么、以及正在发生些什么,利奥波德都知道,自己需要更多的答案。他想,他对于真相的追逐可能就像要杀死九头蛇一样,每得到一个答案都要派生出额外的两个问题,但或许他能够得到一个最终的真相,让他能够赶在更多谜团诞生之前把血腥的残段烧灼干净。

问题在于他的朋友就和他的敌人一样少。他远离政治以避免树敌,但他没有能够影响或控制的地盘,这也使得其他血族没有理由与他结盟。如果需求特别迫切的话,他倒是有一些凡人可以求助——尤其是罗丝·马科维茨,他把她从街头拯救出来,让她回到了她或许会认为充满无限吸引力的艺术生涯当中——但他没有血族可以求助。

除非汉娜愿意帮他。他思考了一会。

他记得自己昨夜经过她的宅邸时想到了她。他认为那就是她的宅邸,尽管他猜那栋房子实际上是睿魔尔氏族在亚特兰大的圣堂。这个氏族等级格外森严,利奥波德认为他们是靠共同的血脉和共同的血液联结在一起的。这么说的意思是,他听说这个氏族的所有新生儿——新创造出的吸血鬼——都被要求饮下所有氏族长老的血液。

血液对于血族而言有着强大的力量,这不仅仅是因为它能为血族提供给养。毕竟,任何能够将一个无血的人类转化为血族的物质中都会包含着牲口科学所远远不能解释的秘密。饮下血族血液的凡人会变为血仆。如果一个血族饮下另一个血族的血液,则会变成后者的奴仆。事实上,利奥波德听说过无数种使用血族血液力量的方法,大部分故事都围绕着睿魔尔展开。传说这个氏族并非源自该隐,而是源自一群秘密的法师集团,他们在中世纪将自己转化为了血族。

利奥波德沮丧地摇了摇头。故事太多了。每个故事都可能是虚假的,但也可能蕴含着真实的内核。他需要永恒的生命才能把这些都区分清楚。

他想起了汉娜,以及他是如何对自己无法雕刻血族的事实感到愉快的——至少大约一年前的时候是这样。他从未见过这么阴郁、这么死气沉沉、这么缺乏魅力的血族或是人类。汉娜给利奥波德的印象就是她身上集合了假正经的维多利亚时代人、谨小慎微的学校女教师和阴郁的贵格会教徒所具备的最糟糕的特质。她骨瘦如柴,面无表情的程度令人震惊,就像一个想要被火烧的塞勒姆女巫一样诡异。

她倒不是一个不可雕刻的对象,但利奥波德觉得她不会是一个有趣的对象。利奥波德毫不怀疑,如果是为了雕像,她能够一动不动地坐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当然这期间会被日光打断——但他怀疑自己无法在她身上找到任何要素能为黏土、石头或大理石刻画出的她注入灵魂和活力。

但在她突然造访他的工房的那天晚上,他进行了尝试。利奥波德回忆起他当时跟一个不愿意合作的模特发生了一些争执,突然这个格外神经质的女孩尖叫了起来,指着站在楼梯底下的一个穿着黑色兜帽的人。利奥波德也差点尖叫起来,但汉娜立刻放下了帽子,利奥波德认出了她。他在自己参加过的为数不多的几次血族社交活动中见过她。

“我知道你无法雕刻出吸血鬼的样貌,”她的声音毫无起伏变化,以至于利奥波德不得不从她嗓音特有的呆板的嗡鸣声中辨别词句。

那个被吓坏了的牲口又尖叫了起来,朝利奥波德猛冲过来寻求保护。但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突然倒在地板上,利奥波德还以为是她的骨头液化了。

“没错,是这样,”利奥波德记得自己一边说一边蹲下把倒下的女孩翻了过来。他从她的乳房和肚子上擦去碎屑,把她摆成坐姿靠在台座上。

利奥波德想必是看上去十分担心这个凡人,因为汉娜顺便说了一句,她会没事的,她永远无法回忆起自己倒地前的最后十秒钟和苏醒后的前十秒钟。

她提醒他说,实际上是大约十秒钟,然后她问利奥波德在这段时间里会对她做些什么。如果是其他人问出这个问题,那有可能是调笑或甚至带有恶毒的意味,但汉娜的脸上毫无笑容,眼睛也丝毫没有眨动。利奥波德的印象是,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得到回应,而她的存在不应当是影响她的实验的变量,所以她总是保持沉默,她在场只是为了记录结果。

利奥波德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了,但如果他能再回答一次,并且他也有足够的勇气,他就会说点出格的事,看看汉娜会如何反应。他摇了摇头。她很可能会以同样的淡然态度接受任何建议,无论多么怪诞或是开明。

接下来她请求他为她雕像,这更加证实了汉娜的行事风格,至少是在利奥波德心目中的行事风格。利奥波德略带烦躁地厉声拒绝她:“除非睿魔尔的魔法能够打破我的桎梏,否则你就只是在浪费时间。”

她假装没有听见,利奥波德对于她是一位远远比他强大的长老感到谢天谢地(而非愤恨)。他把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暗中责备自己愚蠢的爆发。

然后汉娜坐在了刚才那个牲口女人在上面扭来扭去的椅子上。尽管她不可能被雕刻出来,但汉娜至少确实一动不动地坐着,不过这种完全的静止反而令人不安。利奥波德已经习惯了血族无法呼吸的事实——尽管牲口胸口的起伏能够让他调整自己创作的步调——但汉娜那如同冻结的姿势还是非常诡异。

女巫抓住那个凡人女人的脚拖向椅子,利奥波德不禁因这可怕的一幕而颤抖起来。她把赤裸的牲口举到她披着黑色长袍的膝盖上,也让她静止不动。“从牲口开始雕刻,慢慢地把我涵盖到雕像里,”汉娜如此指示。

利奥波德一整晚大部分时间都在做这件事,黏土缓缓地显露出牲口的样貌,但汉娜的部分仍然只是简陋的轮廓,没能体现出任何有区分性的特点。

汉娜突然站起身来,膝盖上的人掉落在地上,就像是一团胡乱的粉色皮肉和向外突出的肢体,这场折磨也随之结束。她一言不发地走到了楼梯下方利奥波德最开始看见她时站的地方,然后说,“我没有用魔法打破你的桎梏,但这并不意味着睿魔尔的魔法在未来不会为你带来帮助。”

利奥波德试图为自己的失败道歉,但汉娜简单地挥了挥手拦住了他的话。“你有十秒钟,”她指了指利奥波德背后的那个凡人。

利奥波德瞄了一眼那个女人,又回头看向汉娜,但后者已经离开了。妥瑞朵想不起来接下来的八秒钟里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如今他明白了,他自己或许忘记了,但汉娜可能并没有忘记。于是他轻笑了起来。

来自汉娜的那个神秘的邀约——如果它属于一种邀约的话——是他所拥有的全部了。他无法求助于其他人,没有人会对他足够感兴趣,愿意听他讲述自己的困境。他可以去找首席,但那可是维多利亚,他会感到非常尴尬。他不愿意向她揭露自己关于她的想法。此外,如果她参与了欺骗自己,这样做也会很危险。

他并不认为与汉娜的交易不会是与虎谋皮,但出于某种奇怪的原因,她似乎对利奥波德有着个人的兴趣。如果他的访问能够出于私人原因引起她的兴趣,那么她可能就会有动机采取或许会对利奥波德有利的行动。

利奥波德不想自欺欺人地认为汉娜可能会成为自己的朋友。她是那种根本没有朋友的人,或者至少只有她自己知道谁是她的朋友,就连被她如此青睐的人都不会知道。她对待朋友和敌人的态度是一样的,在血族的世界里,这样做既完美又带有缺陷。没人被汉娜愚弄过,因为她看上去并不打算欺骗别人。虽然这让她失去了许多可以选择的策略和手段,但她也从这种态度中获益。她并不羞于让别人知道自己与对方的欲望或目标是一致的,利奥波德也是一样。

明天就是夏至了,所以最近的夜晚都很短。今夜利奥波德已经很疲惫了,但仍然有时间在黎明前去拜访汉娜。此外,她越早知道他想要见他,她就能越早安排见面。

利奥波德并不喜欢造访睿魔尔圣堂,但他希望在纪念夏至夜的宴会之前见到汉娜,尤其是如今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出席宴会了。他会很小心,不会偏离他捐赠的那件作品,但不管他喜欢与否——此时此刻,他肯定对未来感到不安——利奥波德都需要在血族中周旋,更好地学习他们的游戏方式。

他真是糟透了。



利奥波德认为这座宅邸应该是亚特兰大最早的重建建筑之一。它非常巨大,足以成为一位视自身需求为首位的重要牲口的家。或者,它可能是在血族的要求下建造的。在亚特兰大被烧毁、带来难以言述的巨大危险之后,血族需要更安全的地方躲藏。

宅邸着实非常庞大。房子有四层楼,山墙纵横交错,组成令人眼花缭乱的角度。足以让阳光照亮整个舞厅的巨大窗户如今永远遮着厚厚的天鹅绒窗帘。利奥波德猜测宅邸的墙内至少有50多个房间。汉娜肯定在某个房间里,但她是不是太投入于某些怪异的魔法活动,而无法接待他?

妥瑞朵很想认为情况就是这样的,然后换一天夜里找个不这么临近凌晨的时候再来一次。但他对解答的渴望驱使他离开人行道,沿着小路走向一扇巨大的铁门。这道铁门位于一条砖砌步道的底部,步道尽头是宅邸庞大的前门。铁门和间距狭窄的栅栏比利奥波德高出他身高的一半以上。

他注意到两个安全摄像头朝他旋转并停了下来。摄像头安装在支撑铁门的砖柱顶部。高高的铁栅栏排列在柱子外侧。

利奥波德径直望向其中一台摄像机,犹豫地挥了挥手。他回头看了一眼街道,看看是否有人经过。确认四周无人之后,他对着其中一台摄像机轻声说。“我是妥瑞朵氏族的利奥波德,希望能见一见……啊,汉娜。”他结结巴巴地说,因为把这位圣堂领袖简单地称为“汉娜”似乎不合适,但他又不知道其他名字或头衔。这应该就足够了。至少他希望如此。

显然他说的肯定是够了,因为很快铁门就打开了。利奥波德进门的时候看了一眼铰链。他找不到任何能够把门打开的机械装置,但他不想把自己在睿魔尔圣堂看见的每一件事都归因于魔法。

进入大门后,他稳步走向前门。步道光线很暗,身后的大门关上了,令他心头一紧。刚走上六级台阶的第一级,利奥波德就发现余光外侧出现了一个黑影。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黑影,发现那是一对黑色獒犬,吓得差点被台阶绊倒。它们都蹲伏着,似乎准备猛扑过去瞬间咬断他的喉咙。利奥波德非常了解狗的攻击方式,如果其中一只或两只跳起来,他会把前臂放在脖子前保护自己,但妥瑞朵怀疑这种把戏对于对抗这些肌肉发达的野兽而言并不会有多大好处。

他站了一会儿,看着它们抽动鼻子闻自己的气味。然后房子的前门打开了,利奥波德朝那道圆形的门倒退着走过去。直到双脚踏过门槛,手臂掠过巨大的门把手后,他才转身离开狗的方向,开始观察房子的内部。

房间里很黑,有熏香的味道,不过“密室”这个词可能更适合这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包围感。房门也自动关上了,利奥波德感觉就像进入狂欢节的鬼屋一样不舒服——这个地方既有恐吓之意,也有邀请之意,这样客人的不适感就可以成为主人的优势。

还是没有人出来迎接他,所以他停了一会儿,仔细观察周围的装饰。它们都很令人不安。地板中央有一个光线充足的、覆盖着玻璃的浅墓穴,里面有一具已经灭绝了的渡渡鸟的平面骨骼。仔细观察墙上挂着的一份装裱好的文件,会发现这是一名在马萨诸塞州塞勒姆的木桩上被烧死的妇女的签名供词。还有一张几乎是圆形的小桌子,周围有半英寸高的边缘,以防三个不停旋转的陀螺从边缘滚落:两个黑色陀螺似乎是在烦扰那个小的白色陀螺。

利奥波德注意到挂着装裱文件的那面墙上挂着一面镜子,但尽管他非常好奇,他还是忍住了而没有过去看。

房间又大又高。天花板至少向上延伸了三层楼高,墙的顶部装饰着各种恐怖的肖像。利奥波德左边的墙上有一个巨大的旋转楼梯,一直通往上方的平台,消失在二楼左右两侧的走廊里。楼梯没有继续向上,但利奥波德注意到三楼有一个阳台俯瞰着整个房间。

房间里还有两道巨大的双开门,一道在利奥波德正前方的墙上,另一道在他的右边。四扇门都关上了。

妥瑞朵伫立片刻,交替打量着房间里笼罩他的每一个角落。注意到没有人接待他,他在陀螺桌旁边的红色大沙发上坐了下来。陀螺的咔嗒声和运动轨迹帮助他打发了一些时间,尤其是利奥波德并不想盯着地面里镶嵌着的、由女主人细心照料的鸟骨头看。

不久后,一个白胡子的老人从正对着前门的那道双开门走进了房间。他扯了扯燕尾服外套的袖子。“对不起,先生,由于今晚没有客人,恐怕工作人员有点松懈了。”

这名男子是高加索人,他的白胡子仅仅沿着下颌线生长。他中等身高,相貌相当憔悴。利奥波德一走近,就断定他是个凡人,或者至少是个血仆。可能是后者,但这对利奥波德来说并不重要。他并不是为了日后袭击这座宅邸而来收集信息的;他只是希望汉娜能提供一些答案,甚至是一个答案。

“我想要和这座圣堂的女主人汉娜谈谈。”

“事实上,利奥波德先生,汉纳夫人已经得知您的光临,并指示我立即护送您到她身边。请跟随我,先生,不要偏离我们所走的道路,否则你很可能会受到巨大的伤害,陷入巨大的混乱,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巨大的混乱?”利奥波德问。

“是的,先生。尽管走廊看上去很容易通过,但一步不慎就可能会把你送到房子的另一侧,或者完全不同的另一所房子里。所以请一定要小心。”

利奥波德站起身来掸掉裤子上的灰尘。也许房间里昏暗的光线把灰尘藏了起来,但在他等待的时候,他的身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尘。

那人从楼梯下的一个矮架子上拿起一个小烛台。架子上还有一些细的牛油蜡烛。他把一支放在支架上,手指在灯芯上方啪地打了一声响指。蜡烛立即点燃,燃烧着一团稳定的黄色火焰。

那个人,或者说那个血仆,站在楼梯底端回头望了望利奥波德,然后才踏出第一步。妥瑞朵将这理解为示意自己跟上,于是他立刻紧跟上仆人的步伐。结果他反应太快,踩到了仆人的脚后跟,老人向前踉跄了一下。

“对不起,”利奥波德说着打算把他扶起来。

仆人接受了帮助,但他没有对妥瑞朵的道歉作出反应,甚至没有看他。他只是掸了掸灰尘,走上第一个台阶。

利奥波德继续紧跟着,他听到血仆轻声说出一个名字,“汉娜。”

虽然利奥波德无法直接看到火焰,但他能从闪烁的阴影和围绕血仆身体的光亮中得知烛光的情况。一提到汉娜的名字,烛光就不再是黄色,而是变成了紫罗兰色。

也正是因为利奥波德无法直接看到火焰,他并不确定,但他怀疑紫色的火焰能够以某种方式将仆人带到汉娜现在的位置。他这样推测是因为每当二人来到路线交叉的地方时,血仆都会略微垂下头,如同在检查烛光一样。

火焰和/或血仆带领利奥波德走过的道路非常复杂。他们穿过道道拱门,穿过数条又长又空的走廊,从似乎毫无用处的门进入各种走廊和房间,路线十分迂回,以至于利奥波德完全不知道如何返程。

此外,他专注于不要偏离血仆指定的路线,所以也分不出心来记路。他肯定会依靠这个血仆或另一个仆人离开这座宅邸,所以没有理由冒着走错一步把自己从亚特兰大的这所房子带到其他地方去的风险。这种威胁有点异想天开,如果是其他地方,利奥波德会忍不住无视它,但这可是在睿魔尔的圣堂里。

血仆一言不发地领着路走,只是偶尔礼貌地说:“先生,注意低头,天花板有点矮。”或者“小心台阶,先生。”最后,他在利奥波德看不太清的一扇华丽的门前停了下来,转身面向妥瑞朵。

仆人说:“汉娜就在这个房间里。我不会通报您的到来,这是她的指示。她可能正在认真工作,所以我恳请您安静地走进去,等待她和您说话。如果不这样做,那就辜负她今晚决定接见您的慷慨好意了,年轻的妥瑞朵。”

“我明白,”利奥波德说。“但是我难道不应该在门外候着,等待她召唤我进去吗?”

仆人摇了摇头回答,“她不是这么说的。请您进去吧。”说完血仆往旁边迈了一步,快速地走过利奥波德身边,沿着二人刚刚走过来的长走廊离开了。

利奥波德注视着血仆的身影沿着走廊离开,他标记了一个点,到了那个点之后,即使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奔跑,也绝对赶不上血仆了。仆人一越过那个点,利奥波德就别无选择,只能按照汉娜的要求进门。追赶食尸鬼似乎是一个合理的选择,因为利奥波德不想在某些可怕的实验中途打断汉娜,而他想象不出有什么睿魔尔仪式是不可怕的。

然而,他又一次认为,要是因为这个理由就让他放弃对真相的、或至少是一些答案的追求,那可太愚蠢了。于是,他走到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这有些滑稽,因为他已不再需要呼吸了。然后他迅速而悄声地握住了门把手。

只有当他来到离门不足一英尺的地方,利奥波德才得以欣赏到橡木门上出色的雕刻。这确实很精致,如果他认真考虑过用木头进行创作的话,他会感到嫉妒的。但他更喜欢大理石和粘土——没有生命的媒介,让他可以从中创造生命。木头总是让他觉得离生命太近了。刻划木头与其说是雕刻,不如说是实验,就像科学家那样。

这扇门描绘了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场景:栩栩如生的三头犬刻耳柏洛斯忠实地站在通往冥府的大门前。他的肩膀压向地面,后方的躯干抬高向上,给人的印象就是这只野兽显然即将冲向闯入者。利奥波德不巧想起了他在门外遇到的獒犬。也许它们是汉娜养的。

他用拇指按下门闩,推了推门。它没有动。他本能地试了试另一个方向,门确实向外打开,旋向了走廊。利奥波德的直觉一时间有些混乱,因为他以为房间的门总是向房间里面打开的。几乎总是如此。妥瑞朵想知道改成这样是否有什么原因。他怀疑有;要么是有原因,要么这只是另一种让来客感到不自在的策略。如果是后者,那么渡渡鸟加上陀螺加上紫色火焰的蜡烛加上这扇门肯定是起到了这个作用。不过利奥波德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容易受这种把戏影响的人。

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淡红色的烟,飘在弥漫的云雾中。房间里大部分都是漆黑的,但每个角落都有烛光照明,恰好足以让烟雾显得像是在发光一样。利奥波德走进房间,迅速关上了身后的门。他想,现在不是胆怯的时候。如果这个房间对他来说是危险的,那么被带到这里就是出于一种虚伪而可怕的恶意。即使他侥幸成功地避开恶意一次,如果睿魔尔不想让他活着离开,他也终究没办法逃脱。因此,他硬着头皮采取的举动与其说是勇敢,不如说是顺从。

还没等他的眼睛适应昏暗的光线,利奥波德就听到了某种小型打击乐器的有规律的叮当声。这种声音的音调让妥瑞朵想到了指钹,就是肚皮舞演员使用的那种。这想象起来不是很有趣吗:汉娜像肚皮舞演员一样跳跃、摇摆!

适应光线而足以看到更多东西后,利奥波德确实在长方形房间的中央辨认出了一个移动的身影。不过,这个人的动作非常轻微,轮廓非常纤细而明确。他猜想一定是汉娜。

她的动作确实是在使用指钹,不过汉娜并没有在模仿中东舞者的狂野旋转舞步。相反,当她缓慢而稳定的节拍需要的时候,汉娜会举起左臂,机械地将两根手指碰在一起。黄铜器具在昏暗的光线中短暂地闪着光,利奥波德注意到这种反光总是与它们产生的声音相对应。他怀疑这是否只是巧合。

房间的周围墙边摆满了书,不过利奥波德认不出是什么种类的书。这些书有各种各样的形状和扭曲的形态,他能看清手边的一本书裸露的书脊上写着一个标题,但他完全看不懂。他猜想这是东方语言。他短暂地观察到的其他书似乎都用破破烂烂的皮革捆着,妥瑞朵不禁好奇这里是否是一个古代魔法著作的图书馆。

根据房间里的五根蜡烛判断,利奥波德估计房间大约有三十英尺宽,尽管五根蜡烛的出现突然让他意识到这个房间可能是五边形的。还有五张矮桌,侧边被切割出一定角度以便可以拼合起来。它们被放在墙壁和汉娜所处的房间中央的位置中间,反映了墙的方向。透过丝滑的红色烟雾,利奥波德注意到汉娜站在镶嵌在地板上的一个金属制成的五角星内。

他希望她意识到他已经进来了,又有点后悔自己这么匆忙地进门。他认为自己最好谨慎一点,不要打扰汉娜,但也许更明智的做法是让她注意到他,以确保她不会无意间将他置于危险之中。尽管如此,他提醒自己,她显然知道他会来,所以如果她在冥想状态下无法维持感官,那么她肯定会猜到他已在场。此外,谨慎的血族——汉娜显然就是非常谨慎——哪会让潜在的威胁在自己脆弱的时候与自己同处一室呢?

但他还是感到担忧。

渐渐地,节拍加快了,汉娜的钹越来越响。尽管力量增加了,但她的动作似乎和之前一样精确。

然后利奥波德注意到烛光开始随着节拍闪烁。起初只有一支蜡烛,过了一会儿,第二支蜡烛开始与第一支蜡烛一起应和音乐的节拍。闪动的光并不明亮,但很明显。就在利奥波德看着蜡烛,心里感到奇怪时,第三支蜡烛也加入了前两根的行列。

节拍已经快到了汉娜每秒钟就要敲一次指钹,她也不再在每次敲击后都压低手臂了。相反,她一直举起双臂伸向前方。

随着第四支蜡烛加入闪烁的节拍,利奥波德明显感觉到,汉娜的仪式已接近完成。第五支蜡烛的加入肯定就会结束这个仪式。

就在这时,房间里似乎吹过一股微风,风的吹拂也同样伴随着音乐和蜡烛的节奏。此前懒洋洋地在房间里飘来飘去的红色烟雾如今因空气流动而汇聚成形状,随着每一次轻风的吹动而旋转。慢慢地,好像不愿意屈服于风力一样,烟雾融合成一个空气筒,包围着汉娜。它时断时续地旋转,因为尽管它一直在不停移动,但每当奇怪的室内风吹过时,它都会加速。

节拍进一步加快,利奥波德更紧张了。在努力避免出声打扰的同时,妥瑞朵沿着房间的边缘挪动脚步,站在面向汉娜的位置。他希望至少能和她进行眼神交流,但没能成功——她戴的兜帽垂在脸上,几乎盖住了鼻尖。

现在节拍如此之快,以至于汉娜的手指每秒都要发出三次以上的响声。然后,第五支蜡烛燃烧起来,一道耀眼的闪光充满了房间,所有的蜡烛都散发出强烈的白光。利奥波德的眼睛没有受到很大的创伤,因为它们反射性地闭上了。他意识到这种快速的节奏已经达到了高潮,尽管他无法解释为什么或如何做到这一点。

利奥波德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时,他发现房间又变黑了,不过蜡烛发出的稳定的光线仍然提供了足够的照明,就连凡人也能清楚地看见东西,更不用说感官受到增强的血族了。汉娜仍然站在房间的中央伸着手,不过不再敲钹了。

红色的烟雾仍然在旋转,但已经几乎融合在一起,现在形成的空气筒只有几英尺高,也不像之前从汉娜举起的手上延伸出来的那么宽。烟越来越浓,红色越来越深,最终变成了血一样的深红色。空气筒逐渐收紧,体积慢慢缩小,直到利奥波德在汉娜手掌上旋转的光线中几乎看不出来它的存在。

在整个过程中,汉娜完全站着不动,她大概也看不到发生了什么,因为她的兜帽还是很低。

她伸出的手突然啪的一声合上,利奥波德跳了起来。旋转的烟雾几乎要把他催眠了一样,这个动作则让他吓了一跳。当利奥波德冷静下来时,汉娜把兜帽掀了起来,她的眼睛仿佛已经看透了利奥波德内心的深处。

利奥波德继续和汉娜对视,尽管他感到很紧张。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安,说道:“我还以为睿魔尔不会对外分享他们的秘密。”

汉娜沉默不语,她打断了二人的眼神交流,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东西。利奥波德看了一眼,只发现烟雾凝固成了某种实物,依旧保持着红色。

他接着说,“我的意思是,你们的魔法。我以为睿魔尔不允许外人学习他们的魔法。”

汉娜瘦削、苍白、毫无感情的脸又转向了妥瑞朵。她说:“这通常是真的。”

“那——”利奥波德开了口。

“那些蜡烛是用什么物质制造的?”

“我不——”

“指钹是按照什么顺序奏响音符的?”

“不——”

“我面朝的是什么方位?”

这次,利奥波德没有说话,汉娜停顿了一秒。

然后她接着说,“明白了吗?我什么都没透露给你。至少现在还没有。”

“你的意思是?”

汉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兜帽,把它抚平,让它平铺在自己背后。

她说,“跟我去下一个房间吧,该隐子嗣。”

这句话丝毫不带感情,以至于介于请求和命令之间。利奥波德紧随其后。介于胁迫和命令之间的微妙之处在于“该隐子嗣”这个老旧词语的使用。利奥波德很少听到有人用这个词,他平时遇到的更多是年轻吸血鬼,他们会倾向于使用“血族”。利奥波德想知道,汉娜是否真的有那么老以至于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样一个词,或者这是否是一种做作的体现。有些血族自诩为影响力日益增加的权力掮客,但他们实际上非常年轻,也非常无知。

他不会说汉娜无知。相反,他听说有人称她为无所不知,而且尽管他认为她只有几百岁,但据说她与该隐之间相隔的世代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或许这言过其实了,但就连不会判断这种事情的利奥波德也怀疑,她与那位血族或说该隐子嗣之血的源祖之间很可能只有五或六代的距离。

汉娜走到一面墙边,用手抚摸墙壁表面,然后蜡烛突然熄灭了。过了一会儿,在利奥波德之前没有发现门的地方,一扇发光的门的轮廓显露了出来。从门口倾泻而来的光线勾勒出了汉娜瘦削的身体轮廓,但也只是她踏过去时一瞬间的事。

利奥波德走进的这个房间与他在睿魔尔圣堂里看到的其他一切事物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的家具和装修看起来就像是个公司的办公室。有一个小水吧;一张平顶橡木大桌子;墙上挂着高尔夫球场的航拍照片;两张豪华舒适的椅子面朝桌子摆着,中间有一张小圆桌,上面放着雪茄盒。

这种平凡的场景比利奥波德今晚遇到的任何奇怪而神秘的画面都更让他感到不安。他踉踉跄跄地走向两张大椅子中的一张,坐了下来。汉娜则坐在了巨大的办公桌后面的皮制老板椅上。

她把左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利奥波德立刻认出那是一小瓶血。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但他立刻后悔了。血看上去是如此浓稠,它的深红色无疑意味着绝妙的味道。

汉娜面无表情地看着妥瑞朵。利奥波德希望她说些什么,但过了许久,她也没有开口。所以利奥波德说:“那天晚上你去我的工房找我,说你将来可能会有办法帮助我。”

汉娜声音平淡地说,“确实。毫无疑问我有很多种方法能够帮助你。”

利奥波德又一次期待她会再说些什么,但这次他没让对话停滞那么长时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腿说,“或许你是对的,我想你能说出来的办法肯定比我多。”说着他抬起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但汉娜的脸上依然毫无情绪。

利奥波德继续说。“但是我希望得到一种特定的帮助。”

汉娜说,“当然。你想知道你尊长的身份。”

利奥波德非常震惊。“没错,就是这样。你怎么会知道的?”或许她确实是无所不知的。

睿魔尔在老板椅上直起身来,看起来丝毫不因客人的惊讶而感到开心。不过她又一次沉默不语。

利奥波德更加担忧了,他问,“还有其他人知道我的迷惘吗?”

“不太可能有很多。”

这并没让利奥波德放下心来。

“当然,我可以帮助你,”汉娜说。她指着桌子上那瓶美味的深色血液说:“毕竟这就是为了这个制作的。”

利奥波德简直以为自己要缩进椅子里了。他这么容易看穿吗?睿魔尔女巫是否拥有某种探测或读心术的能力,使她能够这样预测他的想法?当她参观他的工作室时,他是否向她透露了一些他不记得的事情,就像和他在一起的牲口女性会忘记她在那里度过的一些时间一样?各种各样的想法在利奥波德的脑海中闪过。他想象着她现在可能正在阅读他的想法,他试图把这些想法驱逐出去,甚至用自信的想法取代它们。

她对着他抬了抬眉毛,对妥瑞朵而言这种动作出现在她的脸上已经是非常令人震惊的情绪流露了。“但你必须先告诉我一些事情。”

“如果我能的话,”利奥波德说。

“我为什么应该帮你?”

她的声音是如此的冷漠,以至于利奥波德以为自己的事已经完了。他没有什么可以提供的,而她知道这一点,或者说,如果她知道这么多其他的事情,那她也一定知道这一点。他感到绝望笼罩着自己。此前的夜晚突然显得格外漫长。他对维多利亚的雕刻几乎消失在记忆的地平线上。但接着他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显然是咱们两个中知道得更少的一个,所以我认为应该你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帮我。”

汉娜的眼睛眯成了狭缝,不像是人的眼睛而更像蛇的眼睛。她似乎在评估自己面前的这个妥瑞朵。

“没错,或许有一个理由让我帮助你。你必须承诺给我雕像——”

“但是你知道我没办法给血……该隐子嗣雕像,”利奥波德打断了她。“你那天晚上到我的工房去的时候我们……就……达……一致……” 利奥波德慢慢地闭上了嘴,因为汉娜脸上的神情越来越表明她不相信妥瑞朵的抗议。她抬起左边的眉毛,然后向前伸了伸脖子,最后又像蛇一样眯起了眼睛,利奥波德被击垮了。她已经知道他今晚早些时候的成功了吗?

他改口说,“但我如今成功过一次了,所以或许我能再成功一次。我同意试一试,但没能做到也不能算是失败。”

“同意,但我的开价更高。”

“哦?”

汉娜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走向妥瑞朵。“雕像必须与我本人一样大,而且必须与我本人完全一致。不要任何艺术演绎成分。而且必须是全身像,不能是胸像或半身像。”

利奥波德说,“我全都可以接受。”

“最后,”汉娜几乎盖过了利奥波德的声音,仿佛完全不知道他刚才开了口,“雕像必须是根据记忆制作的。我不会给你充当模特。”

对利奥波德而言,睿魔尔所说的“不会”听上去更像是“不能”,但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产生了这种印象。

利奥波德向后靠在大椅子上,因为汉娜如今已经站在了他的上方。他能看出她穿的长袍非常厚,因为一部分袍子堆在他的膝盖上。

他说,“这就有一点困难了,某些细节注定会遗失,但我相信我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成功地完成这项工作。”

汉娜又踏近了一步,左腿从利奥波德的双腿间压进了椅子里。“那我现在来当模特,以保证你不仅仅是‘在一定程度上’获得成功。”

就像蛇蜕皮一样,汉娜耸了耸肩膀,厚厚的长袍从躯干上滑落到膝盖上。它挂在那里只是因为椅垫不让它落到地板上。

长袍下面,她一丝不挂。除了这突如其来的、可能完全不符合汉娜性格的举动之外,利奥波德还被她优美的身体特征吓了一跳。她非常瘦削,但以现代标准来看,这种消瘦是美丽的。她的皮肤和许多血族的皮肤一样完美无瑕,除此之外,她纤细的腰肢曲线完美,线条向上逐渐变细,腹部以上是宝石般精致的乳房,骨盆处向下略微变宽,然后线条继续向下倾斜勾勒出一双优美的长腿。

“抚摸我,”汉娜命令道。

利奥波德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饱览她的躯体,还没有再直视过她的脸。他向上看了一眼。她那张相貌平平、毫无感情的脸驱散了她美丽的魔力,但利奥波德不需要她再提一次建议了。他把双手的指尖伸向睿魔尔,沿着她身体两侧的曲线描画了一番。

“不,”她纠正道,利奥波德很快退缩了。“还需要更多。你不仅需要用眼睛记住我,还要用双手记住我。探索我的身体,年轻的妥瑞朵,好好想一想你许下的承诺。把我的身体刻在记忆里。”

她的话和之前一样介于请求和命令之间,利奥波德想知道这位清教徒般刻板的汉娜是不是确实没有提供什么表象以外的暗示。也许作为凡人的时候,她曾拥有的秘密还不仅仅是关于魔法奇术的。

汉娜把他的一只手握在手里,让手指张开,然后把他张开的手按在了她赤裸的大腿上。

利奥波德按照指示行动,轻轻地把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就像是在对几乎完成的黏土作品进行最终的打磨一样。他闭上眼睛,摩挲着,探索着。

他惊讶于她如此柔软。他听说许多长老的皮肤为了保护自己变得坚硬。尽管他能感觉到汉娜的骨头,但她的肉体依旧散发出一种愉悦的光泽,令人乐于一探究竟。

他闭上眼睛,将意识集中到双手上。



“够了。”

虽然只是轻声细语,但这个词还是把利奥波德带回了他所处的这间公司办公室里。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是睡着了,不过他能够清楚地回忆起之前看到的汉娜:赤身裸体、充满异国风情。睿魔尔弯下腰来捡起她的长袍,再次把它披在肩上。

她转过身去背对妥瑞朵,走向大桌子另一侧的皮椅。她把长袍抚平,面向利奥波德坐下,脸上平静无波,就像晾在干燥架上的鹿皮一样。

利奥波德有点震惊,而且很难恢复过来。汉娜展示自我的行为与他对她的期望完全不同,以至于他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对她说什么。在专业上,作为一名雕塑家,他对她的身材印象深刻。当他还是一个凡人时,甚至直到现在作为一个血族时,他都从未有机会与这样的模特合作。有这般身材的人都在做时尚工作,而不是长时间站在艺术家面前让他用粘土或石头进行创作。

不过,他觉得赞美她并不合适,所以他只是简单地说:“当我尽力创作的时候,有时会进入恍惚状态。我相信我刚才一定也是进入了那种状态,以便按照你的要求记住你的身体轮廓。”

“确实,你刚才摸索得非常彻底,”汉娜说。她那冷漠的脸上没有任何影射、喜悦或厌恶,或者说是什么都没有。

利奥波德只好说,“这么做结果会更好。”

汉娜又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于是利奥波德再次抢先开口。“所以那个瓶子里到底有什么?”

汉娜瞥了一眼深红色的玻璃瓶,说道:“你可以想象它是合成的绯血。它不是直接从血族或牲口身上提取的,但它能为前者提供养料,也可以输给后者而不引发排异反应。”

“而我——”

汉娜打断了他,仿佛自己从未停顿过,“你今晚要喝下它。”

利奥波德不喜欢听到这句话。血液中蕴含着庞大的力量,而睿魔尔被认为能够掌控血液,从中汲取力量用于想象不到的地方。如果能解决利奥波德的问题,这样做可能会让他受益,但他也知道饮血有风险。例如,有人告诉他,如果一个血族六次饮下另一个血族的血液,那么后者就能够以一种不可动摇的精神控制力来操控前者。

当然,他听说过的版本也有说是两次,或者四次,或者次数越多控制力越强。有很多种说法,但归根结底都指向同一个基本的事实,那就是饮用另一个血族提供的绯血——血液——是不明智的,尤其是睿魔尔,这个氏族的存在就是建立在共享血液的基础上。

“然后?”

“它必须在你的体内留存一整天,所以今晚不要进行任何消耗它的行动。之后我可以进行一个简单的仪式,但即将到来的晚宴将会提供一些信息,让我得以追寻一些有用的线索。”

利奥波德问,“这就能揭示我尊长的身份?”

“或许。”汉娜毫无动作,因此也没有任何肢体语言能够让利奥波德猜测这种“或许”代表的可能性是大是小。不过无论如何他别无选择,只能接受,所以他没有进一步追问。

“好吧,那么我最好赶快照做,因为再有一个来小时就要天亮了,我必须在那之前回到自己的庇护所。”

汉娜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小瓶,把它放到桌子的平面上。利奥波德站起身接了过来。

他一边坐回去一边掂量着它。小瓶很重,所以它肯定是由铅玻璃制成的,而塞住它的盖子是一个非常致密的软木塞。他沿着塞子边缘按了一道指甲印,而它很快就恢复了形状。

他抬头看向汉娜,心里想着她应该还是刚才那样耐心等待着。但相反,她凝视着利奥波德的左边。妥瑞朵望着她,而睿魔尔的鼻子皱了皱,似乎在寻找某种气味。接着她又像蛇一样眯起眼睛,注意力转回利奥波德身上。

她厉声说,“继续。”这毫无疑问是一道命令。女主人的耐心似乎走到了尽头。

所以他喝了下去。利奥波德捏了捏软木塞,小心翼翼地把它拔了出来。随着香槟酒瓶般的爆裂声,软木塞松开了。里面的一滴浓血也溅了出来,滴在了利奥波德的手腕上。它以惊人的表面张力聚拢起来,而不是顺着前臂往下流淌,尽管这是相当大的一滴。

瓶子里飘来了一股浓郁的泥土气息,利奥波德发现自己渴望这些血液,不管未来会有什么成效。妥瑞朵没有再看汉娜一眼,就大口喝下了粘稠的液体。他熟练地打开喉咙,他早已学会这样做,以便捕捉凡人被刺破的动脉喷出的每一滴鲜血。

鲜血令人满意地顺着他的喉咙流了下去,味道和他想象的一样鲜美。利奥波德感到一阵短暂的超敏反应,仿佛他的听力和视力突然变得更加敏锐,但这种感觉几乎只有一瞬间就消失了。

他把空瓶放回桌上,看向汉娜。

他问,“所以,今晚没有其他事要做了吧?”

“我们的事情现在已经告一段落,妥瑞朵。我们各自需要为对方做一些事情,但你要知道,你必须付出你所答应的代价,无论我的仪式成功还是失败。”

“没错,”利奥波德说,“我明白,你也要清楚,我或许无法为另一位血族雕刻雕像。但我希望自己能够做到,因为我渴望雕刻出你的样貌。你的准确的样貌。”

汉娜说,“我的仆人在门外等候着。他会带你出去——我相信你会发现这比进来要容易一些。”

利奥波德点点头,但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妥瑞朵顿了顿,径直回头看向汉娜。他问,“你去年那天晚上去找我的时候……?”

“然后?”她以问句回应他的停顿。

“你离开之后我对那个女孩做了什么?”

汉娜笑了,这让利奥波德颤抖起来,因为她此前从未笑过。他希望她不要再露出笑容,因为这比她一直以来的淡漠要可怕得多。

利奥波德说,“我想不起来了,但不知为何我觉得你会知道。”

“我确实知道,年轻的该隐子嗣。”她直直地望向他的双眼。“你五体投地,乞求她的原谅。”

利奥波德僵立在原地,惊讶于汉娜如此直率地告诉他,甚至是惊讶于她愿意告诉他。他一方面感到震惊的是,汉娜竟然知道这件事,他以为这件事应当是私密的。另一方面感到羞愧的是,他竟然这样乞求别人。

利奥波德看了看地面,然后又抬头看向汉娜。“她原谅我了吗?”他问。

汉娜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回头看了看,又望向妥瑞朵。“我明天晚上也会告诉你这件事。现在,你走吧。”

她的语气毫无争论的余地,利奥波德很快转身离开,轻轻关上了身后那扇雕花橡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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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维多利亚

1999年6月21日星期一,9:36PM
高等艺术博物馆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维多利亚对自己感到很满意。她更加放松地坐在柔软的座椅上,享受着由司机驾驶的车程的最后几刻。现在是时候给南方血族留下恰当的印象了,她知道今晚就是这个时候。

在1998年血之诅咒害死了愚蠢而不明事理的玛琳——以及大部分亚特兰大的血族——之后,她成功地在今年早些时候填补了妥瑞朵首席的空缺,但她需要一场首次亮相舞会,而这次夏至庆祝晚宴就是一个绝妙的机会。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建议,她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她甚至邀请了亚特兰大的少数诺斯费拉图参加这个聚会以示感谢。这些丑陋的血族在妥瑞朵事务中通常不受欢迎,因为他们的外表往往很可怕。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计划庆祝活动是很困难的,但她很高兴的是,这场活动似乎已经在无意中被打上了妥瑞朵氏族事务的标签。她对此感到喜悦并不是出于氏族荣誉感——尽管她会与其他氏族争论自己氏族的优点,她认为今晚自己就不得不需要这样做——而是她很乐意利用妥瑞朵的刻板印象。维多利亚更喜欢用“典型形象”这个词,但结果是一样的:通过巧妙地利用他人对妥瑞朵行为的期望,她就能够哄骗他们接受她那些微妙地偏离惯例的行为。如果妥瑞朵的聚光灯能让维多利亚·阿什的烛光不被觉察地闪烁,那么妥瑞朵的行为惯例对她来说就是有价值的。

毕竟,谁能想象,一个以夜晚的奢华为乐的妥瑞朵真的会对亲王和布鲁赫大法官贾里斯拉夫·帕谢克派来出席晚宴的特使别有用心呢?维多利亚并不是愚蠢到没有想到会有人怀疑这种卑鄙的行为,但在怀疑和证据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异。维多利亚喜欢为前者提供充足的空间,但不给任何人机会发现后者。

她将纤细的手臂伸向中央控制面板,丝绸手套从上臂一直覆盖到指尖,突显了这位美女的姿态和眼光。她按下巨大的中央扶手上的扬声器按钮,懒洋洋地命令道:“先到前面去。慢慢开。”

维多利亚让车内保持黑暗,在这最后一段路程中观察着高等艺术博物馆。这座白色建筑坐落在亚特兰大市中心的一个小山丘上,高四层。整栋楼夜里看起来都是黑漆漆的,空无一人,但她的宴会正在四楼顺利进行着。

看起来像是普通歌剧望远镜一样的特殊镜片让维多利亚能够看透博物馆顶层窗户上状似不透明的玻璃。那块特殊的玻璃把聚会隐藏起来,不让凡人看到,但不会不让她自己看到。不过她需要用特殊的镜片才能看穿。关于光的波长和干涉,她不太了解其背后技术问题,但她完全确定的是,即使她利用自己增强过的感官能力,那块玻璃对她的肉眼来说也是不透明的。

毫无疑问,其他人可能拥有更强的能力,但她确信自己的监视方法是最简单的。她是通过简单的掷硬币决定是否使用这种玻璃的,这比她通常使用的方法要粗糙得多。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要通过精心的设计或优雅的测试。不像她今晚可能要采取的行动那样。

镜片显示大约有十几个血族已经到场,这让维多利亚很高兴。这个数字并不多,但考虑到血之诅咒如何在当地血族中肆虐——值得庆幸的是秘盟和魔宴受到了同等的侵害——她还是很高兴。事实上,如果不是来了一些外地客人(尽管贝尼托·乔瓦尼等一些更有趣的客人没有来),那么她所能期待的也就只有这十几个。可悲的是,这正是亚特兰大对她而言的完美之处。

她是这次聚会的女主人,但她不打算早早抵达会场,去跟每一个为了见见世面而硬要参加宴会的低等血族打招呼。不,她会让其他血族按照她自己计划的时间见到她。然后,她可以寻找那些值得或至少需要她特别关注的人,尽管她还没有决定今晚谁会赢得她的“特别”关注。也许会是一个外地来客。或者,如果她的计划得以执行,尤其是如果她的计划得以实现,今晚可能就不会有这样的戏码了。

她把镜片藏在一个不显眼的隔间里,同时思考这个小把戏在严格意义上是否违反了血族法律。高等博物馆被视为极乐境,这意味着大楼内不允许有暴力行为,但妥瑞朵不确定这一地位是否意味着她的把戏也会受到反对。她怀疑自己或许做得太过了,虽然可能没有违反法律的字面,但肯定是违背了初衷。

但她怀疑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这就等于说这件事是可以接受的。此外,在这个世界上,血族不依靠狡诈还能依靠什么取得成功呢?许多血族拥有的蛮力太危险了,往往会对使用者和对手都造成持久的伤害,甚至可能导致死亡。诡计、狡诈和欺骗是意料之中的事,只要血族能够在没有引起过度关注的情况下行动,她就可以继续她的计划。

当然,这是最困难的部分。例如,当她使用那副貌似歌剧眼镜的镜片时,她必须小心。但正是通过这副镜片,她才能看穿那层给其他人带来一种隐私的错觉的隔断玻璃。

她又按下了按钮。“现在去电梯。”

汽车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右转,然后很快又在博物馆后面的一条更窄的小路上转弯。

车子在地下停车场入口处减速行驶时,维多利亚最后一次照了照镜子。她的卷发很完美。就这一点而言,她的脸也很完美,但她的脸庞从未改变过。它十分圆润,令人愉快,下巴尖尖,吸引力十足。她的脸不是一张贵族的脸,而是一张可爱的使女的脸,其美貌远胜过她傲慢、高贵的女主人。

她眨着绿色的眼睛,忽略了曾经令她困扰的略带亚洲特征的外表。二十一世纪即将到来,在这个更加国际化的世界里,一点点这样的特征只会让她更显美丽。然后她把一些血液引导到脸颊上。她更喜欢凡人女性双颊的颜色。所有血族都知道那抹红色来自于血液,它能让凡人显得活泼动人,这对血族男性来说尤其有吸引力。

最后,她的指尖卷过一缕柔软光亮的棕色发丝。她自己的仆人(这个不如她骄傲的女主人那么可爱)成功地复制了她要在派对上展示的一尊雕像的风格。海伦的雕像,如果妥瑞朵没有记错的话。维多利亚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她的卷发仿佛没有重量一般悬在肩膀上方,但当她移动时,头发就会争先恐后地亲吻她那件仿希腊风格的时尚连衣裙的丝绸。如果有着这样的头发的海伦发动了一千艘战船,那么虚荣的妥瑞朵怀疑要给自己伸张正义需要的是一支现代国家的舰队。

她的眼睛离开了镜子。她欣赏自己的时间已经够长,足以让她享受自己执行事务时的端庄。在今晚剩下的时间里,其他人的眼睛会向她诉说她的美丽,即使她已经在地球上生活了三百多年,她的美丽也还是一如既往。当然,这三百多年——确切地说,349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种特殊的不死形态中度过的,这是血族的特点。她不再像牲口那样衰老,永恒之美为她赢得的目光和引来的肆意的欲望就跟几个世纪前一样多。

作为凡人的时候,维多利亚灿烂的美貌为她赢得了她所需要的一切。用性来控制血族要困难得多,因为疲软的吸血鬼男性只能通过特殊的魔法异能才能准备好进行性爱。当然,她知道这些方法,也会应用它们,但血族的生存本能压倒了人类几乎难以抑制的交配和生育的冲动。血族被重新塑造成了只关心自己的生物;即使是通过初拥创造的子嗣,在吸血鬼的心中似乎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位,除非吸血鬼保留了很大程度的人性,或者除非子嗣能够让那些颇具兽性的吸血鬼想起自己从更早、更短暂的一生中失去了什么。

但欲望仍然是个容易行得通的东西。大多数血族都很年轻,还不到一百岁,这些人的头脑往往仍然停留在凡人的状态。他们的生理机能不会像维多利亚所希望的那样作出反应,也不会像吸血鬼们自己想要的那样(或认为自己想要的那样)顺应欲望,但他们虚弱的大脑仍然充满了对牲口而言很重要的交配。因此,他们往往是最容易的猎物。

这和她年轻时玩的把戏没什么不同。她的每一任丈夫都是年长的男人。他们的细针根本没办法让她产生感觉,但是,每当夜里她用柔弱而圆润的身体拥抱着他们瘦骨嶙峋的躯壳,他们一定以为自己雄风凛凛!

他们愿意付出一切。最后,他们也全都付出了一切。

她进入秘盟官僚体系的等级越高,就越难以实施她的计划。控制着这个组织的人野心勃勃,时间也让他们对维多利亚可能给他们带来的快乐失去了记忆。而且这些家伙大多数都是男人,世代更替给凡人带来的变化并没有像影响牲口那样迅速地影响到血族世界。但另一方面,他们仍然是雄性,他们的大脑仍然促使着他们像孔雀一样昂首阔步。

所以会有今晚这样的事。当然,她需要继续照常那样发现盟友、找出敌人。不管她的宏大计划是什么,维多利亚都需要成为亚特兰大血族社会的焦点。很快,血族将依靠她的宴会——而不是本尼森亲王要求的乏味或疯狂或二者兼而有之的圣经研究集会——作为聚会和讨论策略与活动的借口。一旦她控制了讨论渠道,那么控制内容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而现在就是开始行动的时候了。看上去这个南方城市的血族数量会恢复到足以使其成为一个有价值的出发点。血之诅咒过后,重建正在进行中,现在正是维多利亚影响规约和传统的机会。当血族数量增加一倍、三倍甚至远多于此之后,这些规约和传统就会延续下去。

维多利亚收起了脸上自鸣得意的笑容。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已经到了?”她质问道。

当然,没有回应。司机并不蠢,他只会默默地接受指责。

维多利亚注意到车子正停在高等博物馆地下车库的电梯门口。她不知道车停了多久。虽然她一开始很生气,但她决定不去惩罚司机,因为这段时间可能对她反而有好处。她的脑海中清晰地记得今晚发生的许多事件和线索,这不会没有什么坏处。毫无疑问,她并不了解全貌,但希望在今夜结束前,她能控制的那些线索可以编织得更紧密一些。也许甚至能缠结起来。

很快,离维多利亚最近的车门无声地打开了。妥瑞朵穿着凉鞋的一只脚迈出车门,然后慢慢地伸出手。她的手立刻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握住,守门人扶她离开了车子。和司机一样,这些都是她雇佣的血仆。他们仍然有一半是凡人,所以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没有像血族一样在性方面遭到延缓,这意味着维多利亚不必总是需要那么努力。不过她也会用鲜血和金钱犒劳他们。

如果没有她的血液,他们就会衰老,并承受凡人的所有弱点。因为他们不够强大,无法从她身上夺走她的血液,所以她对他们有绝对的控制权。这让性爱变得无聊,但她只允许他们拥有一丁点自由意志,因为他们与她的紧密程度意味着更进一步的自由意志会太过危险。在这方面,她吸取了周围年长血族的教训。长久存活下来的吸血鬼很少有崇尚平等主义的。

车子离开后,维多利亚扫视了一圈停车场。地下车库里停放的车辆种类繁多,令人惊讶,这也展示出了她的客人的社会阶层。她的司机驾驶的劳斯莱斯无声地倒车停到了两辆同样闪亮的汽车之间——一个是一辆豪华轿车,司机耐心地在车内等待;另一辆是时髦的道奇毒蛇,适合于更具孤独或冒险特质的血族。这里只有两辆受到布鲁赫和冈格罗青睐的越野车或是SUV。冈格罗实际上看重的是车辆的越野性,他们最多也就来了一两个。就算一个都没有,维多利亚也并不介意。同样,维多利亚怀疑这两辆SUV中的任何一辆都不属于布鲁赫,除非这一氏族中有人决定利用这处极乐境来保护自己免受本尼森亲王的报复。去年,布鲁赫在血之诅咒即将结束的时候残酷地袭击了本尼森亲王。传说中为数不多的从诅咒中幸存下来的布鲁赫依旧在该市的无君者当中流亡,他们都受到了亲王的镇压。

最后,车库里到处都是可怜的新生儿的车。这些血族最近才被初拥,以至于他们仍然开着自己作为凡人时的汽车。要么是这样,要么是博物馆的员工把那些糟糕的旧车遗弃在了这里。

“送我上楼出席宴会,”她优雅地用脚后跟旋转过来,面对自己的血仆和他们操纵的电梯。

“当然可以,夫人,”那个扶她下车的血仆说。这位名叫杰拉德,是个英俊的、肌肉健硕的加拿大男孩。他打开了电梯门。

“本尼森到了吗?”她问。

“还没有,夫人。”

“朱利乌斯呢?”

“也没有,夫人。”

维多利亚高兴地点了点头。她本就预料这些主要人物不会提前这么长时间抵达会场。如果他们中的某一个在她之前到达,那会很难办;如果两个都先到了,那后果可能是毁灭性的。这是她碰对了运气。

她又问,“那本杰明呢?”

“他到了,夫人。”

“还有特洛纽斯?”

“哦,他也到了,夫人。”

她确实很惊讶于他们都已经到了。他们也是主要人物,不过不属于另外那两个的阵营。今晚在画廊里的第五位大人物是亲王的妻子艾琳诺。她是维多利亚计划的关键人物,但她和亲王将同时抵达,因此无需进一步询问。

维多利亚走了进去,另一个血仆塞缪尔,一个体态轻盈、皮肤黝黑的波士顿人,在她身后走了进来。维多利亚倚靠在轿厢后方的镜子玻璃上,塞缪尔迅速按下了“4”按钮。电梯门关上了,血族和血仆开始上楼。

维多利亚一边叹气,一边思考着新生儿们可笑的汽车。他们还是那样的具有人性。那样的年轻,还在玩愚蠢的游戏。年轻的血族真的很像凡人的孩童。如此不守纪律。如此自信。如此愚蠢。他们以为宇宙尽在掌握,因为他们现在属于一个前所未知的世界。一个连总统、著名演员和曾在月球上行走的人都不知道的世界。但他们做的事几乎完全无法对长老的更大阴谋产生影响。尽管新生儿们尽其微薄之力试图获得权力或施加影响力,但他们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发现自己被维多利亚的同类——这些血族花费更多时间利用自己的地位,而非享受自己的地位——所看透、所击败。

然而她知道自己也是个傻瓜。许多长老可能也会嘲笑她和她的对手耍的小伎俩。争着要控制一座城市,好像这意味着什么似的。城市、国家和整个文化对最古老的血族,即所谓的玛土撒拉,甚至他们的长辈,即上古耆宿来说,都只是有点意思的小玩意而已。后者指的是不可知的、可能只存在于神话中的第三代吸血鬼——该隐的孙辈。

从他们的角度来看,维多利亚所处的这一世代,甚至年长于她的血族,都只是用后即弃的玩具而已。至少,当维多利亚还是个新生儿的时候,长老们就讲过这样的故事。她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些谣言,因为和凡人的生活一样,无论哪个领域都会有人比你强,在血族生活中也总是有其他人知道得更多或拥有更大的力量。不管这个理论是真是假,这都是维多利亚一直以来审视自己的一面镜子。对自己进行事后反思。她玩弄着比她弱的人,那为什么她自己不会成为更强大力量的游戏的一部分呢?

不幸的是,她总是会承认,这种事情是可能发生的,这就是驱使她的动力。也许这场聚会正是某个比她更强大的人通过她发起的活动。这场宴会对她来说似乎很自然,因为这样做有利于她的目的,但她的目的会不会也是达成另一个人目标的手段?会不会有某个玛土撒拉,甚至某个不大可能真实存在的上古耆宿,有充分的理由想要看到维多利亚在亚特兰大或秘盟当中拥有更大的权力?维多利亚只能寄希望于此,但与此同时,想到她精心策划的阴谋、欺骗性的背叛和无情的把戏都不属于她自己,她还是会不寒而栗。

这也是作为妥瑞朵的好处。如果别人都只看到她血管里流淌的血液,她就可以营造出善变而顽皮的形象。属于妥瑞朵是她行事不可预测的借口,就连她自己也要靠猜才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好吧,不是完全不可预测,那是血族中的疯子末卡维的角色。作为一个妥瑞朵,维多利亚拥有一定的余地来合理化自己改变想法的行为。只要她选择的改变方向有着异想天开、粗心大意的迹象,那么维多利亚就可以随性地执行她的计划。

事实上,她今晚就要做出一个对于自己的未来而言十分重大的决定。她离开了电梯的侧壁。门还没打开,但维多利亚已经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将会有两条路,各自通往一个不同的未来。

随着电梯门打开,维多利亚在电梯边缘犹豫了片刻。她的重要时刻马上就要到来,她突然忧虑了起来。

塞缪尔轻声问,“您忘了什么东西吗,夫人?”

“没,没有,”维多利亚的声音中并没有带上她惯常的威严语气。尽管有电梯隔音,但这场安静的交流还是被电梯外飘来的音乐淹没了。维多利亚从听到的声音中获得了信心。这是拉威尔的《波列罗》,一首于1929年左右首次演出的作品,她记不起确切的年份了。那几年是最容易维持避世戒律的,因为那个时候的巴黎发展迅速,无忧无虑,很像60年代的美国。当她回忆起自己在那些遥远夜晚获得的成功时,她感到更加大胆了。

维多利亚再次高高抬起了下巴,她走出电梯,迅速转过身面对塞缪尔。她的声音又变得笃定起来:“现在快回去迎接接下来的客人。但要记住,现在得找个借口,让两个人一起坐电梯来到这一层。正如我们之前讨论过的那样,多于两个人是可以的,但单独一位客人上来会有灾难性的后果。”

塞缪尔对这个命令感到很困惑,昨晚维多利亚第一次介绍流程时他和杰拉德就很困惑。然而,她确信,即使没有令人满意的解释,他也会履行所要求的职责。这都是维多利亚的自我保护措施的一部分,解释只会让其他人认为她是个疯狂的末卡维。因此,她对自己奇怪行为的细节保密,只催促塞缪尔继续行动。

“灾难性的。”当塞缪尔按下一楼的按钮,电梯门开始关上时,她摇着手指再次提醒他。维多利亚转身面对自己的杰作,电梯轿厢飞速降下。

事实上,她面前是两道巨大的双开门。它们被支撑起来形成一堵临时的墙,将入口区域与后方画廊的其余部分隔开。所有的门都关着,尽管可以越过它们的顶部看到画廊的天花板,但它们仍然履行了入口的功能。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每位客人都选了哪扇门?更重要的是,下一位客人会选择哪扇门?这将决定维多利亚从哪里进入,这也将对她今夜的剩余时间和她的人生产生重大的影响。

左边的门是最大的,高度超过30英尺,这让高等博物馆的天花板承受了一些压力。这些巨大的门是由雕刻精美的青铜制成的,上面展示了十个场景:八块独立的镶板排列成四行两列,上面还有一道延伸的门楣,中间有一个胡子拉碴的人物,两侧各有两个场景。

这位中心人物留着圣经式的胡子,穿着垂坠的长袍,高举着一块雕刻的石碑,即使是最愚蠢的西方人看到了也会认为他是摩西。

当然,维多利亚知道这是亨利·德·特里克蒂的《十诫》,但她不知道这十个场景各自对应着上帝的哪一条命令。值得注意的例外是左侧的第二个镶板,因为正是这个镶板让这些对开门与门后画廊中宴会的另一个隐藏的主题对应起来。

“汝不能杀戮,”上帝说,但几个人类已经显得太多了,于是凯恩决定把事情掌握在自己手中。然而,对于血族而言,凯恩是“该隐”,传说中他是最初的血族,也是血族得名的原因。因为如果该隐将自己的血液传给他的后代,他们又将含有该隐之血的血液传给他们的后代,以此类推,那么即使是与圣经里的祖先相隔六代的维多利亚·艾什,也会携带一些初代的血液。尽管她体内的该隐之血肯定被稀释了,但这正是她惊人力量的来源,诅咒也正是随此而来。一些血族对此嗤之以鼻,但维多利亚几年前就决定接受这些诅咒,将其当成是这种格外伟大的存在的一部分。

所有这些事情都回荡在维多利亚的脑海中,原因有二。首先,门上展示的第六条戒律的场景实际上是亚伯之死的场景。在画上,天使降临将亚伯送到天堂,而该隐则被放逐。其次,因为维多利亚总是非常惧怕自己的行为往往不属于自己。如果她体内携带的血液如此强大,那么这些血液会给她带来怎样的束缚呢?如果不是为该隐服务的话,那会不会是她同样携带其血液的某个第五代或第六代子嗣呢?

这种恐惧正是她今夜的计谋如此重要的原因。正是十诫的反面如此重要的原因。

维多利亚稍稍向右侧身,再次欣赏了一番人类有史以来最不可思议的艺术杰作之一。这一个也是雕塑,创作这件作品的人只可能是奥古斯特·罗丹。罗丹的《地狱之门》虽然比三十三英尺的《十诫》要矮,只有二十四英尺高,但它丝毫没有相形见绌。

这种毫无减损的完美出自于创作者的天才造诣,它是一部真正的杰作。这种创作力是维多利亚所追求的,但她怀疑自己创造的艺术作品并不能实现这一点。

这扇大门也有一道门楣,中间有一个人物。这是罗丹伟大作品《思想者》的较为早期、但几乎已经完整的版本。这个人物坐着,身体前倾,下巴靠在右手向内弯曲的指节上,肘部靠在左大腿上。那是但丁,他想象着门上围绕着他的《神曲》场景。

站在门框顶部的是三个人物,实际上是同一个人从不同角度的三个视图。他们低着头,双手紧握,忧郁而无精打采的样子如同《三个火枪手》一般。

除了这些明显的装饰以外,门板的其余部分确实像是出自于地狱。每扇门和门框上都布满了几乎看不清的人物和场景。繁乱中既包含着创作的激情,也包含着痛苦。

在高等博物馆画廊的白墙和天花板的映衬下,两组大门的青铜深色使它们看起来更加不祥。如此庞大只会加深一种印象:即一个严肃的决定就摆在走近此处的人面前。两边的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着对称的镶板设计和清晰雕刻线条《十诫》,与模糊而难以理解的《地狱之门》。

还有地狱之门上方摆出思想者姿势的但丁,让思考变得自然起来。

维多利亚的计划完全是愚蠢的迷信,但为了相信自己已经摆脱了某种比自己更强大力量的无形枷锁——某个比她更强大、可能会把这位可爱的妥瑞朵当成自己计谋场上一枚棋子的血族——她严格地将随机性应用于她所做的大部分事情。

急促的波列罗舞曲变得越来越有势头,她听到了电梯的声音,远离大门后退了一步。她的下一位客人会从哪扇门进入后面的画廊?他或她会踏入天堂还是地狱?即将到来的答案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维多利亚今晚的所作所为;具体而言,是决定她是否应该放手一搏,取代被赶下台的本尼森成为亚特兰大亲王。亲王还没到,但他的到来是板上钉钉的事。维多利亚取代他的计划(或者至少是向高层靠拢的计划)是有风险的,只有当她确信这个想法是出自她自己,而不是别人植入她的潜意识时,她才会对实施这个计划感到放心。

也许没有办法得到确定的答案,但如果她的计划能通过随机测试,比如接下来这几个人要面临的测试,那么总是会让维多利亚感觉更好一些。就像这次聚会的想法一样,许多计划确实通过了维多利亚的测试,但也有一些计划没有通过。许多看似好的想法和机会都错失良机或没有实现,但妥瑞朵并不后悔。实施那些计划可能会导致灾难。它们可能是被其他人推动的,他们只是把她当作棋子。此外,没有什么好主意是不可复制的。当随机测试使得她没有采取某种行动时,另一种行动、有时甚至更好的行动总是会出现。她有着永恒的生命去探索它们。

这么做非常迷信,她明白这一点,但维多利亚的策略当中也蕴含着优雅,这让她感到愉快,也符合她艺术的敏感性。也许她即将成为一名伟大的艺术家,因为在她混乱的行为中包含着某种本质上美丽的东西。在几十年的随机性中找出令自己感到舒适的模式后,维多利亚很高兴地发现,牲口也开始发现混乱是可以构建的。大多数科学最终都变成了艺术,所以或许她关于混沌的理论只是等待着一个永生的、能够注意到牲口无法亲眼见证的周期的头脑,来把它诠释成一种美的形式。

又或许这只是荒谬之谈。维多利亚知道有些血族比她更强大,但并没有多到数不过来的地步,他们的力量也不是无法估计的。也许没有比这些血族更强大的血族了。也许魔宴所宣扬的理论——上古耆宿是真实存在的,必须摧毁他们才能让血族或牲口获得自由意志——是毫无根据的,维多利亚的掌权之路完全被她的这些愚蠢的把戏耽误了。

有些夜里,她会想,自己是否根本不可能控制任何其他的血族。如果她的阴谋是在偶然事件的支持下策划出来的,而这些偶然事件并不比希腊先知从鸟或羊的肠道中获得的神谕更可信的话,她怎么能指望实现统治呢?

终于,电梯门安静地打开了,维多利亚转过身来,打算看看谁将决定她最新计划的命运。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方法很粗糙,但妥瑞朵总是倾向于根据可能发生的事情来判断这些方法。如果她向新生儿隐瞒秘密,那么很可能就有人对她隐瞒了秘密,所以她会绕过他们的计划,只在她的计策与命运相一致时才采取行动。

而当维多利亚看到命运给她送来的人时,她不禁笑了出来。

首先走出电梯的是辛迪,在玛琳于维多利亚抵达亚特兰大之前不久去世以后,这位妥瑞朵就继承了“乏味”和“愚蠢”这两个形容词。维多利亚认为,这些评价落在这个身材矮小、运动能力强的小婊子身上主要是因为辛迪是她的尊长,龙生龙凤生凤。但无论这位异国舞者的血脉如何,这些评价都足够准确。

辛迪显然一直在友好地与她的同伴闲聊,但看到维多利亚时,她闷闷不乐地沉默了下来。然后她很快把目光移开,但没有继续交谈。

这位妥瑞朵身材矮小,腰肢柔软。她体态非常轻盈,举手投足带着某种优雅,不过见多识广的人会注意到她完全没有受过正式的舞蹈训练。她的脸很有吸引力,但就像稍微超重的大学女生那样有点太圆太可爱了——她有一点太胖了而无法吸引男性的眼球,但她看起来清新而年轻,这会吸引男性的想象力。而由于她是个血族,她看上去总会是那么年轻。

然而,无论拥有什么样的潜力,她都总是毫不顾忌地表现得十分粗鲁。比如,当她一言不发地从维多利亚身边走过时,她抓了几下自己的胯部。

维多利亚不以为然地笑出了声。这个自命不凡的菜鸟在某个不经意的夜晚,在柴郡桥路的某个脱衣舞俱乐部或是内衣店里被玛琳初拥,那片地方就变成了她的领地。她真的以为自己应该被任命为亚特兰大妥瑞朵首席。

维多利亚又笑了,不过这次是酸涩而无声的笑。在黑死病摧毁伦敦的几年前,她成为了血族,离开了伦敦。在本世纪早些时候可怕的流感肆虐的几年里,她一直在美国蛰伏,陷入沉睡以进行休息和恢复。但她意识到了瘟疫的侵袭是多么随机。自己这样一个血族婊子——她足以被这样称呼——何以从血之诅咒中存活下来,而其他更加有才能、更值得高位的血族却丧命其手?这并不是说维多利亚对失去那些人感到遗憾。事实上,她又笑了起来——这一阵阵的笑声使得辛迪恶毒地瞪了她一眼,使劲朝她吐了一口唾沫——因为这种随机性显然对维多利亚有利。

当辛迪跺着脚从维多利亚身边走过时,电梯里的第二个乘客也走了出来。这个家伙同样有趣。他在亚特兰大过得也比较落魄潦倒,但他至少是个有一些功绩或天赋的人。当利奥波德慢慢地从电梯里走出来时,维多利亚更加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个妥瑞朵不关心政治,但即使是他也肯定知道辛迪和他的首席之间有所不和。他一直在低调行事,直到可能发生的矛盾结束。

维多利亚转身离开利奥波德,去看辛迪在两边的大门之间做出选择。维多利亚懊恼地注意到,这个傻瓜几乎完全没有停下来欣赏面前大门的妙趣。然后辛迪回头看了一眼,显然很困惑。但当她看到维多利亚在观察她时,她怒气冲冲地跺了一下脚,就好像这些奇怪的门是为了折磨她而放在这里一样。维多利亚的嘴唇上挂起了淡淡的微笑。辛迪拉开一扇大门,从罗丹的那道看起来更容易操纵的地狱之门中穿了过去。

那么她进入了地狱之门。维多利亚这么想着,转过身看向利奥波德。利奥波德刚刚踏出了一步,因为电梯门马上要把他关在里面了。电梯门关闭之后,年轻的妥瑞朵脸色苍白,似乎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根据她对男人的明智判断——利奥波德是一个如此年轻的血族,以至于在她看来几乎就是个牲口——维多利亚意识到利奥波德的不适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吸引他的首席。她在过去的某个场合也曾注意到这一点,但那是在他明显的欲望变得更加直接之前——这种简单的冲动或许是因为他脑海中的某些区域还保留了一些身体的需求。

在她思考的时候,维多利亚稍稍把头偏向一边,扬起眉毛——这一肢体语言是为了把胆小的妥瑞朵从藏身洞里邀请出来。她发现如今利奥波德身上的吸引力有了一些不同,但她无法完全看透。不过,她最终会看透的,因为她非常善于读懂人心,这是她作为凡人时就拥有的天赋,而现在她更加擅长了,因为她敏锐的感官能够探测到很多可供分析的东西。

当利奥波德走近维多利亚时,他挤出了一个友好但有些公式化的微笑。维多利亚敏锐的听觉让她在利奥波德令人惊讶的心跳中读出了恐惧,而且不是内向的人的那种无害的怯场心理。维多利亚认为这种恐惧中还包含着更加酸楚的东西。而且不是对维多利亚本人的恐惧。

她问,“你还好吗,利奥波德?”

利奥波德脸上的笑容持续得有些太久了。意识到这一点,他收起笑容说道,“我还好,艾什小姐。只是,啊……有点紧张,呃……想到我的作品今夜要首次亮相。”利奥波德无意识地试图让自己的谎言更有说服力,他的脸上又浮起了笑容。

“当然,当然,”维多利亚亲切地接受了这个答案。然后她上前去拥抱他,正如她预料的那样,这让利奥波德大吃一惊。他的身体变得僵硬,但当维多利亚轻轻地亲吻他的脸颊时,他设法放松了下来。

她仍然抱着他,脸紧贴着他的脸。伴随着波列罗舞曲向高潮推进,她说:“考虑到我没提前多长时间通知你,这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了。我为此道歉。”

利奥波德没有回答,而是回以拥抱。维多利亚被他学生般的青涩逗乐了,因为他试图用笨拙作为借口把她抱得很近,把手放得很低。

然后她突然放开了他,这又吓了利奥波德一跳。维多利亚会很乐于跟这只小狗多玩一会,他的雕塑作品也确实相当不错,但在今晚开始行动之前,她需要先处理好门的问题。即使这些行动很简单,就像让一个年轻的妥瑞朵感到困惑、受到诱惑或是陷入窘迫一样简单。

她说,“但是,别让我耽误了你。就算是现在,肯定也有其他血族在欣赏你的雕塑。希望晚些时候我能有机会再跟你聊聊。”

“你不一起进去吗?”利奥波德问。

“不,不,利奥波德。我是主人,所以我得迎接客人。走吧。我听见电梯带着更多客人上来了。”

利奥波德也听了听,但除了已经达到欢乐的高潮的波列罗舞曲以外什么也听不见。他站在原地,眨了两下眼睛,然后才点点头走向大门。

他立刻停下了脚步,难以置信地转过身来看向维多利亚,张大着嘴巴,两只手的食指各自指向一扇门的方向,默默地试图从长老那里得到解释。

维多利亚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微微张开自己的嘴,指着它,帮助利奥波德纠正他那不讨人喜欢的表情。然后,她往前摆了摆手,催促他赶快前进。利奥波德又看了她几眼,然后没等她再次催促就走向了大门。

维多利亚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因为她的计划现在基本上就靠他决定了。辛迪限制了利奥波德决定今晚维多利亚将如何行动的能力,但最终的决定还是属于这个年轻的妥瑞朵,因为他是第二个选择入口的人。

维多利亚在脑海中反复思考着她那些古怪的规则。登上电梯的两个人是异性,而且是同一个氏族,这已经排除了许多种可能性,所以维多利亚忽略了那些可能性,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涉及一男一女、二者都是妥瑞朵、且男性在女性之后进入的可能性上。

这些规则极其复杂,但它们在维多利亚的脑海中已经根深蒂固,以至于她没有意识到这种复杂性,就像板球的晦涩规则并没有让这项特殊运动的粉丝感到困惑一样。因此,维多利亚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痴迷于她所采取的这些防止自己无意中迎合他人计划的措施。

她对利奥波德有些不耐烦了,因为他磨磨蹭蹭地观察着天堂之门上描绘的场景。他似乎特别着迷于其中一块镶板——右侧门上最低的那块——但他的身体挡住了它。老实说,维多利亚对这块镶板并不了解,想不起来上面描绘的是哪条戒律。她想催促利奥波德,但她不敢那样做。只有当他没有站在任何一道门前时,她才可以选择催促他。如果她现在催促他,那还不如不要上演这场精心策划的游戏,因为利奥波德很可能会赶紧从最近的门进去。在这种情况下,天堂将会意味着她应该取消她的计划,因为这是一道更高的门,而且两人当中更高的那位男性进入了这道门,这意味着维多利亚应该通过地狱之门进入并取消她的计划。

然而,如果利奥波德是从地狱之门进去的,那么维多利亚就不能跟着他,而她从天堂之门进去就意味着她要继续推行计谋。在她看来,情况很可能是这样的,因为利奥波德首先查看了天堂之门,而在他查看地狱之门之后,很可能就会通过地狱之门进入。

利奥波德欣赏够了天堂之门——至少目前是这样——然后他确实走向了地狱之门。维多利亚对即将到来的时刻感到有点紧张和兴奋。她有时会想,她准备这些精心制作的游戏是否并不是因为害怕别人操纵她,而是因为她害怕给自己做决定。然而,她总是拒绝接受这种想法,因为她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只是谨慎而已。

维多利亚之前并没有真的听见电梯的声音,尤其是在拉威尔长达近18分钟的杰作的结尾之中,但在如今几乎没有乐声的情况下,她确实注意到了电梯门在一楼“叮”的声音。听起来又有一首曲子开始了,这首曲子令妥瑞朵想到贝多芬,但它的开头部分声音很小。

利奥波德似乎对罗丹的杰作之门上盘旋着的近乎无定形的物体感到好奇,就像他对特里克蒂的那些更加明确的图像感到好奇一样。他甚至还又回头看了维多利亚一眼,赞叹地摇了摇头。

他开口问,“你是怎么……”但他的声音弱了下去,因为维多利亚转过身朝向电梯,好像没有听见他说话。

她回头看了一眼,低声说,“什么?你刚才说话了吗,利奥波德?”

年轻的妥瑞朵挥了挥手,似乎意识到自己让她为难了。“没什么。对不起耽误你迎接其他客人了。”然后他把手放在门上,缓缓抚摸着门的表面,似乎想象着它突然在自己手下塑造成形。或者他在想象如果是自己的话会如何以不同的方式创作,维多利亚这样想,因为伟大的、甚至只是优秀的艺术家在面对大师杰作的时候往往都会如此反应。他们看到的不是作品本身,而是它如何与自己的作品不同,如何塑造自己的作品。

在成功地避开了利奥波德的问题后,维多利亚认真地转身面向即将到来的电梯。她对于待在这里挨个问候客人感到沮丧。这种礼节更适合那种需要列队欢迎客人的场合,而不是血族的小型聚会。此外,如果新客人来了,那么他们将成为她的计策中的复杂因素,尽管出席的人员是预先确定的。然而,她更希望这个决定不要那么复杂。这就像阅读羊肠的预兆一样,太多的血——太多的预兆——可能会掩盖在羊肠中发现的重要事实。客人越少越好。

听到电梯门在三楼打开,她笑了。塞缪尔正在按照她的指示拖延时间,因为时间还不够。维多利亚知道有些客人血仆是没办法把他们在车库里拖住的,所以有必要采取一些这样的策略。

维多利亚又转过身来,更直接地看着利奥波德。当然,她并没有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但她失神了一会。年轻的妥瑞朵又回到了维多利亚称之为天堂之门的那道门前,她简直想勒死他。他又仔细地看了看右下方的镶板,用手抚摸着它,就像他对罗丹的作品做的那样,但随后他迅速后退,把两扇巨大的门都收入眼底。

维多利亚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这种明显的沉思感到震惊。事实上,他似乎在选择从哪扇门进去,就好像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维多利亚很好奇他为什么最终选择了地狱之门,但他确实回到了罗丹的作品旁边,在与沉重的大门搏斗了一番后离开了走廊。她以后必须去问问他。既然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她就可以自由地与他讨论这些门了,只要讨论的不是她安排这些门的真正原因就行。

当维多利亚走近十诫时,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利奥波德最感兴趣的那块镶板。她不喜欢自己所看到的。板子上画的是拿伯。他被人拿石头打死了,因为亚哈和耶洗别贪恋他的葡萄园。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条戒律,因为她很了解它。这条戒律在维多利亚还是凡人的时候曾经困扰过她许久。

不可贪恋人的妻子、也不可贪图人的房屋、田地、仆婢、牛、驴、并他一切所有的。

维多利亚用力咽了下口水。她所做的正是贪图邻人的东西。

维多利亚徒劳地试图让自己感觉更好,而不是把这看作是自己被误导的迹象。事实上,在画像中死去的是拿伯,而不是贪婪的亚哈或耶洗别。这是门上最为着力刻画的场景之一,所以利奥波德观察它可能只是因为技术上的卓越,而不是因为他与某种远远比他这样的年轻血族能够拥有的微弱力量更强大的东西产生了共鸣。

最后,维多利亚耸了耸肩。她已经下定决心贯彻自己的选择和方法。如果她迷信地害怕自己看到的每一个迹象,那么她就的确是一个胆小的人,必须依靠游戏来为自己做出决定——不仅仅是安全的决定。

维多利亚·艾什走入了天堂之门,而她在里面发现的唯有恶魔。



1999年6月21日星期一,10:10PM
波士顿金融财团
波士顿,马萨诸塞州


英俊的意大利男子斜倚在他那张巨大的樱桃木桌子后面。贝尼托的各个电话一如既往地摆放得井然有序,尽管两夜之前他坐在这里的时候因为接到电话而感到愤怒,但现在他也同样因为没有电话打来而感到沮丧。

洛伦佐·乔瓦尼通常非常可靠。事实上,贝尼托已经为自己的血仆说了一些好话。洛伦佐当然想要被初拥,和几乎所有意识到自己的大家族不仅仅是拥有做梦都想不到的巨额财富的乔凡尼一样。不过,如果洛伦佐不尽快打来电话,或者至少有一个非常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自己的拖延,那么贝尼托可能不得不取消推荐了。

在过去的四十八个小时里,贝尼托只能从家族事务中抽出这么多时间来处理这件事情,这毕竟是个人私事;但在与表兄迈克尔就安全问题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后,贝尼托联系了亚特兰大的洛伦佐。

这名血仆正在那里为家族执行一些秘密任务,具体内容贝尼托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如果家族认为他不需要知道的话——但作为南方唯一的文明堡垒中为数不多的永居乔瓦尼之一,血仆依然有时间满足其他家族成员的特殊要求。他只是一个血仆,但也是个很难对付的家伙,所以贝尼托毫不犹豫地派他去高级博物馆探查庆祝活动。

探查是必要的,因为洛伦佐不可能被邀请,甚至不可能代替贝尼托接受邀请。这场宴会只邀请血族,虽然如果举办宴会的妥瑞朵婊子维多利亚·艾什拒绝洛伦佐入内,贝尼托可以表示强烈抗议,但贝尼托也意识到,对此事施压会给他的家族带来不利影响。

而如今洛伦佐向贝尼托汇报的时间晚了——晚了很多。他想要第一手信息,而不是第二天夜里才得到陈旧的信息,因为如果那个把贝尼托的性命掌握在手中的该死的新生儿真的在现场,那么届时采取行动可能为时已晚。

他不耐烦地用手指敲了敲那个两夜前反复响起的电话。还是什么都没有。贝尼托握紧手指,把拳头砸在桌子上。他差点气得大吼出声,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现在不是给心兽机会的时候。

他慢慢地把注意力放回桌上的财务文件上。起初,这些数字令他晕眩,没有任何逻辑意义,但贝尼托集中精神,逐渐理解了其中承载的信息。

他迅速抬起头,向右望向办公室的门。有什么东西过去了,或许只是闪过了一丝影子。贝尼托毫不犹豫地将手指放到了桌子下的报警按钮上方一毫米处。与此同时,他仔细观察是否有其他移动的迹象。

就算没发现其他迹象,他还是保持着这个姿势。

贝尼托朝着房间中空旷的地方喊了一句。“兰道尔?”

他又喊了一次,“兰道尔?”

回应他的非人的低语声微不可闻,但一道嘶哑的、几乎是恶魔般的回声重复了这个词。“在,”第二个声音说。

贝尼托厉声问,“刚才是你在走动吗?”

同一个低沉的回声回答说,“是的。”

“你有什么目的?我现在的心情可容忍不了这种事情。”

“黯影在对我说话。所以我回应了。”

贝尼托还是很生气,但这个死灵被束缚在这里就是为了保护他,所以在这种时候最好留心听他的话。

贝尼托不无讥讽地说:“黯影告诉你什么?”

“不多,”无形的死灵说。然后又补了一句,“目前还不多。”

贝尼托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好吧,留意你需要留意的任何迹象,但不要打扰我。我很谨慎,但我还有工作要完成。”

没有回应,贝尼托也没有期待回应。下达命令之后,他就立刻继续工作了。

又过了一会,贝尼托突然放下工作,把连接到乔凡尼网络的那部放在中央的手机扔到了地板上。“打电话啊,该死!”他对着面朝下掉在铺着毛绒地毯的硬木地板上的手机喊道。

贝尼托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捡起手机。他迈了两步走到手机前,当他弯下腰去捡手机时,兰道尔几不可闻的低语又带来了低沉的警告。“黯影在说话!”

贝尼托被兰道尔的声音和其中蕴含的警示吓了一跳,他蹲在地上,维持住平衡,准备好迎接接下来的事情。

“黯影说什么?”他问。

兰道尔说,“它说为时已晚。他们已到此处。”

贝尼托吓得瞪大了眼睛,但他很快估计了一下自己与桌子下的警报按钮和最近的武士刀架的距离。离他最近的台子上放着的刀刃据说属于所谓的“虎战士”,那是一名半个多世纪前猎杀忍者的武士。当他看到四个忍者般的人物从房间的阴影中走出来时,他心想,这是多么恰当啊。

最近的一个仿佛是从贝尼托桌子后面的墙上剥落下来的,蹲在乔瓦尼和警报按钮之间。另外两个像是从渗液的伤口中渗出的黑血一样涌现出来。一个在沙发旁,另一个在办公室门外。最后一个似乎是从办公室中心附近的地毯上如同通过延时摄影看到的藤蔓一样冒出来的。

“难以置信,”这是贝尼托的第一反应。然后,他摆出了进攻姿势,因为这些人可能确实是致命的刺客,如果是这样,那么他没能及时做出回应将是他们击败他的唯一方法。

“兰道尔!”他大喊,“迎敌!”

贝尼托看到门附近的人影,也就是位置最有利的那个人影,迅速地环顾了整个房间。当虎战士的太刀从沙发边的台子上跃下时,门口的人向他的同伴大喊警告,或者至少贝尼托想象的是这样。实际上他没有听到任何词句;相反,那个人的嘴里散发出来一片漆黑,就像漫画书上的对话气泡一样,其中充满了几乎看不清的搏动着的黑暗。

然而,无论这片黑暗传播的是什么信息,它都并不及时。虎战士的太刀看起来是漂浮在半空中,但实际上是被贝尼托从地狱般的存在中带回来的隐形亡灵挥舞着。太刀在空中呼啸而过。这把武器的刀刃被打磨得十分完美,刀匠打造的金属褶皱使其坚固耐用。这把刀强大而锋利,至少能把刺客的手臂从身上削下来,尽管名叫兰道尔的死灵几乎无法召唤出足够的力量来操纵刀刃,更不用说将其穿过敌人了。

攻击的目标是皮沙发旁边的刺客。然而,刺客显然训练有素,因为门口的首领模样的家伙是唯一对袭击做出反应的人。他把手伸进了一团黑暗中,这些黑暗像陈旧的蜘蛛网一样从门周围的阴影中延伸出来,包裹并遮住了他的大部分身体。贝尼托目光停留的时间足以让他看到一只长指甲的手出现,并灵巧地朝着虎战士的太刀的方向翻转。一道金属闪光朝着那个方向加速冲去——大概是一把匕首或手里剑——首领显然认为是一个隐形但有实体的对手在挥舞着这把刀。

然而,贝尼托也只能承受这一瞬间的分心,因为另外两名刺客无视他们同伴的困境,直接向贝尼托发起攻击。这意味着这很可能是一次自杀任务,否则房间中央的敌人应当去帮助离自己更近的、现在只剩下一条胳膊的盟友。

乔凡尼把注意力集中在离他最近的刺客身上,也就是在桌子后面的那个,他的威胁更直接,还封锁了通往报警器的路线。迈克尔和其他安保人员很可能已经死亡并被摧毁,但没有警报声响起,所以贝尼托认为自己最大的希望是现在启动警报。

当贝尼托转身时,他与敌人互相凝视一秒钟。刺客中止了自己的攻击,转过头去,以避开贝尼托所能使用的强大的精神控制能力。

“所以你们知道我是血族,”贝尼托愤怒地大吼。他们的知识并没有用。眼神交汇的一毫秒时间已经足够了。

贝尼托下达了一个简单的命令,“撤退!”

刺客放弃了防守姿势,他顿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向后翻滚。他确实在贝尼托的椅子附近犹豫了一会儿,但刺客似乎无法抗拒乔凡尼的命令,他逃离了警报按钮,而贝尼托迅速爬到了警报按钮前。

同时,兰道尔袭击的刺客对威胁的反应太过缓慢,因为他也认为自己只是面对一个看不见的对手,而不是一个他也摸不着的对手。他用剩下的一只手臂往漂浮武器周围的每一个侧面和高度挥拳,试图对袭击者进行打击。当然,这些努力都是徒劳的,刺客的惊讶让他再次对一把久经磨练的刀刃大开空门。这一次,太刀的弧度穿过了受害者的脖子,韧带、肌肉和骨头都和他的手臂一样轻易地脱落开来。

冲向自己办公桌的贝尼托注意到头被砍下来时并没有血迹。没有血是个坏消息,因为这意味着刺客很可能是血族,而贝尼托的年龄和力量都不够大,即使有一个无形的死灵帮助,也对付不了四个血族。不过,如果贝尼托的“撤退”命令能有效地持续下去,那现在的场面是二对二。

就好像要直奔重点一样,当乔凡尼冲向自己的桌子时,另一名以贝尼托为目标的刺客从后面抓住了他。贝尼托并没有像对方预想的那样进行抵抗,而是迅速转向了袭击者。他转过身来,倒在地上,希望他的快速动作能让他获得机会凝视这个人的眼睛。

然而,他的花招仅仅能算是勉强成功。刺客反应得很快,所以他没被倒在地上的贝尼托绊倒,但他也没及时移开视线。贝尼托睁大了眼睛,就好像这样做能让自己的催眠能力更容易发挥作用一样。

但当贝尼托看向敌人的脸时,他迷失了方向。没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可供参考,也没有正常的面部轮廓来让他下意识地锁定眼睛的位置。刺客的脸被一种不自然的黑暗笼罩着,贝尼托拼命地想从仅仅几英尺外的距离处看透薄雾,但他却做不到。这种困惑让他付出了代价,就像攻击兰道尔的刺客付出了代价一样——让乔凡尼无法及时防御自己受到的攻击。

刺客紧握的拳头扫过了贝尼托的下巴尖,乔凡尼笨拙地向后退去,甚至无法及时做出反应阻止自己摔倒。大椅子接了他一下,厚厚的扶手在贝尼托的背部留下了一道血痕。随后贝尼托脸朝下扑倒在了地板上,就在他试图翻身时,刺客的巨大重量压在了他的背上,将他推回厚厚的地毯上。

袭击者随后抓住贝尼托的手臂,试图用手腕或前臂将其固定在背后。左臂很快就被抓住了,但贝尼托像蛇一样扭动着以保持右臂的自由。

从地板上的角度,贝尼托能看到另一名刺客被砍下来的脑袋掉在桌子前。然后,一道金属的反光闪过,虎战士的刀掉在了脑袋旁边的地上。要么是兰道尔放弃了武器,要么是武器被拿走了。贝尼托抬起头,打算向死灵发出新的命令,但随后他后脑勺的头发被揪住,一只强壮的手臂将他的脸卡在了地板上。毯子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疼痛,但由于刺客一直压着他,贝尼托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见。

贝尼托的右臂仍然是自由的,因为对方放弃控制他的右臂而转而去控制他的头,所以乔凡尼向他的桌子伸出手,盲目地摸索了一番,希望能按下警报。他的第一下摸到了桌子的边缘,于是他立即意识到自己离按钮太远了。

他只能指望自己体内血液的力量。贝尼托以最短时间集中精力,将一部分血液储备转化为巨大的体力。他的视野被红色笼罩,四肢都感到刺痛。然后贝尼托像一匹野马一样猛扑出去。

尽管刺客此前掌握了压倒性的控制地位,他还是像个缺乏能力的牛仔一样被甩了出去。贝尼托甚至没有停下来查看办公室的一片狼藉。相反,他立即按下了无声的报警按钮。增强的力量仍在他体内流动,他这才有时间检视战斗现场,同时后退一步,与被自己甩掉的那个刺客保持距离。

首领已经不在门口了。相反,他站在办公室的中央,跨坐在那具无头尸体上。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因为他用惊人的力量掰弯了与虎战士的太刀配套的胁差。贝尼托得用上自己身体所能容纳的所有血液才能生成足够的力量掰弯如此可怕的物体——一把由铁匠大师制作的刀剑。只有另一把胁差还放在展示架上,这意味着和它配套的太刀可能已经变形无法使用了。不过那把刀很快就动了起来,兰道尔夺得了仅剩的一把武器。

被贝尼托下令逃离的那个血族已经不见踪影。他肯定是个意志薄弱的蠢货,才会被影响得如此彻底。或许这些刺客只是力量强大,但抵抗不住精神攻击。

贝尼托刚刚逃离的刺客坚守阵地,从大约15英尺开外的距离面对着贝尼托。乔凡尼意识到,他只是在等待首领解除无形的威胁,然后一起上前带走贝尼托。但贝尼托希望兰道尔能坚持到迈克尔·乔凡尼到来。

死灵的武器朝首领挥出一道弧光,而首领的身上似乎仍然在滴落黑暗,如同具有实体的东西一样。事实上,当他侧身躲避袭击时,刀刃离开黑暗之后留下了斑斑墨迹,就像章鱼在身后留下的痕迹一样。在武力薄弱的兰道尔重新积聚力量进行下一次攻击之前,首领猛扑过去,双手夹住刀刃的两侧。刺客迅速而有力地转动髋部,从隐形的持刀者手中夺下刀刃,飞快地抓住两端将其掰弯。

贝尼托苦笑着提醒自己,以后要摆点更轻的武器——重剑之类的——以便兰道尔能够更有效地发动进攻。

首领简单打量了一下房间,然后又吐出黑烟说了些什么。第二个刺客微微点了点头,同时继续眼睛一眨不眨地监视着贝尼托。

贝尼托说,“你们想要什么?杀死我只会让吠叫的猎犬不停地追着你们的脚后跟。乔凡尼家族不会放任无视我的死亡。”

乔凡尼试图争取一些时间,但这努力完全是徒劳。两个很可能是血族的刺客继续前进着。贝尼托在心里咒骂着。迈克尔哪去了?这次袭击跟洛伦佐、亚特兰大或芝加哥有什么关系吗?是有其他刺客把洛伦佐也给杀了吗?

然后,首领竖起了耳朵,贝尼托松了一口气。他想刺客一定是听到援兵靠近的声音。

当门被大力踢开时,贝尼托立即做出了反应。他想利用这一分散注意力的机会从首领身边跑开,跑到迈克尔和警卫身后的安全地带。但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尽管他首先做出了反应,获得了优势,但跑到半路时,他意识到首领只是决定不理会自己身后四分五裂的房门和大批警卫。相反,当乔凡尼试图跑过去时,他狡猾地等待时机扑向贝尼托。

刺客首领抱住了贝尼托的腰和脖子,勒得非常紧,以至于乔凡尼怀疑不等迈克尔把自己从束缚中解救出来自己就要被勒死了。然而,他并没有施加更多的力量,仅仅刚好能扼住贝尼托的气管、抓牢贝尼托的腰部。考虑到首领的力量,贝尼托完全没有逃跑的希望。

剩下的那个蒙面刺客突然出现在首领身边,当他们转过身来面对从门口进入办公室的人影时,他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守卫们高效地沿着办公室的后墙排开,并将武器对准了办公室里的每一寸区域。除了他们挥舞的步枪和手枪外,他们还配备了防弹背心、带面罩的头盔和防毒面具。贝尼托知道还有另一名卫队成员在大厅里等着,准备在需要时投掷手榴弹。

贝尼托想不出来刺客做的什么打算。他们如今寡不敌众,火力也比不上。就算是跟困住贝尼托的那位一样强大的血族也能被足够多的子弹打倒。即使不是永久地打倒,至少也能有足够的时间来安排将其永久消灭的手段。将贝尼托当场杀死——乔凡尼认为抓住自己的刺客瞬间就能做到这一点——只会让他们必死无疑。所以或许他们会把他当成人质。

当贝尼托思绪万千时,他意识到时间正在流逝,却什么都没发生。没有对话。没有战斗。没有辨明身份。贝尼托震惊而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些手持武器的安保人员。

他们正在环顾整个办公室的各个方向,其中一些人甚至似乎与贝尼托进行了眼神交流,但他们的视线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贝尼托愈发担忧,最终演变成了恐惧,他意识到没有一个警卫能看到自己面前的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不知怎地,刺客们一定是隐藏了自己,这确实是一种强大的魔法。他们当初肯定也是通过同样的手段规避了安保措施。

贝尼托蹬了蹬腿,拍打着胳膊,试图挣脱扼住喉咙的那只手而大喊出声。他只设法发出了一点气声,而这点声音和他努力的挣扎都没有吸引到任何注意。

贝尼托看着守卫们突然看向了那张桌子,把武器对准了它。

“乔凡尼先生?”他们中的一个问。

乔凡尼放弃了挣扎,因为他知道这只会是徒劳。尽管方法未知,但他知道刺客掩藏了他们自己和他的踪迹。但安保卫队肯定能看出这里一片狼藉。肯定发生了争斗。但若是如此,他们为什么没有向其他人发出警报?

就在这时,迈克尔走进了办公室。贝尼托的堂弟不像他自己那么具有乔凡尼特征,但相似之处是不可否认的。迈克尔的肩膀有点太宽,太结实,太肌肉发达。简而言之,他有点过于典型的美国人,这是因为迈克尔的祖母嫁给了家族之外的人,而迈克尔的父亲用一生来弥补这个错误,让他的儿子得以被迎回到家族,并获得家族所能赋予的最棒的礼物。迈克尔的父亲因为得知自己永远无法达到的目标而受到惩罚,但他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比他背信弃义的母亲更像是乔凡尼——他利用这一知识不是用来抱怨自己的不幸,而是激励自己走向赎罪。

迈克尔是血族,他已经偿还了欠家族的债,但他的地位还很低,所以他只能负责指挥安保卫队。尽管如此,就像他的父亲一样,他尽职尽责,而且总体上做得很好。他显然得到了手下人的忠诚和尊重,因为当他走进房间时,他们都保持着冷静,各就各位,所有人都采取了最有效的姿势、最专业的态度。很明显,他们都付出了一切,而毫不在乎外表。

“这里什么情况?”迈克尔问。

一个人回答,“乔凡尼先生的办公室防守严密,唯一可能的例外就是桌子下面。我们呼唤他,但是没有回应。”

迈克尔也转身看了看桌子。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似乎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上面。他用力地盯着它,仿佛想要看穿它的木质结构。贝尼托知道自己的表兄有着非凡的感官,甚至是某种第六感,所以如果有人能看穿掩盖这些刺客的尸幕,那可能就是他了。如果他都失败了,那么贝尼托就完蛋了。很可能也要死了。

刺客首领似乎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因为他拖着脚从房间中央走向放着沙发的远端墙边。另一个刺客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似乎每一步都踩在首领踩过的地方。

贝尼托脑海中的求生本能命令他做出最后的努力来吸引关注,无论机会多么渺茫,但乔凡尼忽略了这种冲动;他着迷于正在发挥作用的这两股强大的力量:迈克尔·乔凡尼敏锐的感官对抗刺客们笼罩在此处的隐形帷幕。

刺客轻而易举地赢了,尽管贝尼托的表兄看起来很不自在,但他的力量还是太弱了。

迈克尔·乔凡尼尖锐的目光在桌子上又停留了一会儿,他说:“那里没有人。”贝尼托看到警卫松开了武器。但在紧张情绪完全消失之前,他们又警惕了起来,因为迈克尔——他的眼睛仍然像火焰一样闪闪发光,照亮了最深的阴影——继续缓缓打量着房间。“有什么东西……”他喃喃自语。

当迈克尔警惕的目光扫过贝尼托时,被俘虏的乔凡尼还是屈服于了自己求生的本能,他像之前那样精力充沛地踢来踢去、扭来扭去,奋力挣扎。但刺客更加充满敌意地扼住他、束缚他,贝尼托一瞬间明白了自己注定要失败。面对这样的力量,几乎任何一个血族都会落得如此下场。贝尼托认为,自己根本无需为吸引了如这位首领般强大者的注意而感到悲伤。那样做就像一只新生的瞪羚在健壮猎豹的围捕下仍期冀着生存一样。

终于,迈克尔停下来说:“该死的警报让我分心了。”乔凡尼瞥了一眼办公室门外的走廊,在喉咙前做了一个砍的动作。几秒钟后,迈克尔放松了下来。贝尼托意识到,尽管警报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无声的,但那只是对于像自己一样有着普通感官的人而言,而迈克尔即使在这个房间里也肯定能够听到。贝尼托疑惑刺客是否也听到了,而他得出结论,他们肯定也能听到。

然后迈克尔突然又把头抬了起来。“我说了,把它关掉,”他朝打开的办公室门喊道。“丹尼尔,现在别跟我耍花招了。”

一个声音从走廊传来,“我没把它打开,先生。图纸显示警报是从贝尼托先生的办公室里又响起来的。”

听到这里,警卫们立即又拿起了武器。贝尼托甚至感觉刺客也对这个消息感到困扰。贝尼托当然也很迷惑。

只有迈克尔显得镇定自若,他朝桌子的方向说话。“精魂,别再作祟了。贝尼托从来没有向我证实过你的存在,但我一直知道你肯定在这里。别搞这些把戏了,否则你的主人得知你厚颜无耻的行为之后不会让你有好果子吃的。”

迈克尔顿了顿,然后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桌子。“很好,”他说。接着他命令手下,“找到贝尼托先生。就算是错误的警报也要仔细调查。”

贝尼托因无助、绝望的愤怒而浑身颤抖。兰道尔肯定是看到了从贝尼托手中解脱出来的机会。他没有做任何违背贝尼托命令的事情,因为贝尼托的喉咙被掐住了,无法下达新的命令。因此,兰道尔不会被贝尼托所设下的惩戒死灵的防护措施影响。如果乔凡尼逃脱了这种困境,那么兰德尔会为此受罚;但在关键时刻遭到背叛是强迫死灵帮助你的代价。

当警卫散开调查办公室和这层楼其他房间的每个角落时,刺客们从办公室溜到了走廊。他们沿着走廊往外走,经过三个蹲在电脑和其他仪器前的人,然后走到楼梯,下到一楼,最后走出了大楼。

在此过程中,贝尼托一直漂浮在看不见的地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生死之间的阴魂。也许贝尼托要到成为死灵之后才能报复兰道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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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6月21日星期一,10:22PM
高等艺术博物馆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维多利亚关上身后的天堂之门,脸上露出笑容。一看到自己的宴会,她就忘记了十诫带来的不祥预兆。这场宴会实在是富丽堂皇。

在位于天堂和地狱之门画廊一侧的几级台阶顶上,维多利亚俯瞰着自己的宴会。这里摆放的各种雕塑如此怪诞,以至于它们组合在一起,使得画廊看起来像是一个颓废而疯狂的国王的居所。穿着破烂衣服的吸血鬼。穿着得体而昂贵服饰的吸血鬼。手里拿着托盘的仆人,托盘上的水晶香槟杯中浓郁的鲜血满足着薄唇。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这个名副其实的迷宫中,迷宫是由与高等艺术博物馆外窗上那种不透明的、防破碎的玻璃建造的。八英尺高、十英尺长的玻璃像弯曲的蛇一样将画廊分割开来。迷宫延伸得很远,只有一个狭窄的入口。许多不连续的区块组成了一个迷宫,无论试图从什么方向看都能将一个人隐藏起来。任何人都没有维多利亚那样的镜片。

这一切都在维多利亚面前展开,一时间,这一幕仿若精心编排的舞蹈。然而,随着维多利亚的到来,排演结束了,在这哥特式的恐怖场景中,这些邪恶而危险的人物将开始认真地玩“游戏”。

或者至少说他们最好认真起来,因为维多利亚会非常认真,尤其是今夜,在正确的预兆指引下,她将会采取大胆的行动将自己推向亚特兰大亲王之位。她的次要的野心是成为城市中的权力掮客——成为新的权力结构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这个目标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已经通过天堂之门进来了。她是一个自愿堕落的天使,以统治这群乌合之众。

亚特兰大血族的数量与血之诅咒前相比仍旧是大大减少了,不过维多利亚估计宴会里有十几个,这倒是很合适。维多利亚注意到的唯独的一个贱民也衣着得体,不过和许多其他血族一样,维多利亚也隐隐地害怕这种没有氏族的吸血鬼。这些新出现的贱民没有氏族的缘由往往不是传统的尊长死亡或失踪使得子嗣无人认领,而是因为他们与血族力量之源相距的世代数太多,导致他们的血液太过稀薄,无法支持氏族身份所提供的那些特质和力量。

维多利亚听说有人把最近贱民激增的现象称为薄血时代。但这个贱民——维多利亚认为她应该是叫斯特拉——表现出了一定的优雅。她是个小个子,几乎没有任何女性特质,这对维多利亚来说意味着斯特拉不够性感。但她穿着燕尾服,使得她娇小的身材和短发散发出一定的魅力。维多利亚下定决心要密切关注这个人。

高等艺术博物馆的四层正是充斥着这样的血族。房间里有了人之后突然显得变大了,因为他们更加凸显了天花板的穹顶之高和四处摆放的雕像之庞大。

房间的长度足以让维多利亚可以合理地使用歌剧望远镜,她把镜片藏在希腊式服装里侧缝着的口袋里。她现在没有使用眼镜的特殊镜片,但她知道在场的血族数量比她现在看到的多得多,有一些肯定是藏进玻璃凹室里了。

这些凹室可以让血族获得某种隐私感,他们会认为自己安全地避开了他人的视线,可以与朋友或敌人说几句话。他们能避开其他人,但却避不开维多利亚;她很擅长读唇语。

在其中一些凹室内还有雕塑,负责为晚宴增添艺术吸引力。没有这样的借口,妥瑞朵就开不成宴会,而维多利亚足够世俗,能够明白这样做在一定程度上只是借口。但无论是她血族血液的品性使然,还是数百年来对变化的欣赏所致,维多利亚确实对这种艺术形式怀有真正的尊重。雕塑中所蕴含的深刻的时间冲突吸引了她。每一件由青铜铸造或由大理石或花岗岩雕刻的作品都像血族一样永恒而持久,但作品中捕捉到的短暂姿态和转瞬即逝的瞬间则都与凡人无异。

对于无法欣赏艺术作品的客人来说,这些雕塑至少可以让他们找个借口提起话头开始聊其他的事情。

维多利亚望向房间的另一边,一个戴着兜帽的人高举香槟酒杯向她无声地致敬。妥瑞朵知道这一定是罗尔夫,一个不幸但心地高尚的诺斯费拉图,他显然接受了维多利亚的邀请。维多利亚后悔了一下,因为和大多数妥瑞朵一样,她更喜欢美丽的事物,而丑陋的诺斯费拉图几乎无法满足这一要求。但她希望诺斯费拉图加入自己的权力集团,当涉及到政治盟友时,那些擅长挖掘信息的诺斯费拉图将是最好的朋友。

罗尔夫所穿的长袍远非奢华,但维多利亚猜想它至少不会有诺斯费拉图常去的下水道和地下的味道。这对维多利亚来说已经足够了;她也不能期待太多。

她对他点点头表示感谢。她看不清罗尔夫的黑头巾里包裹着的脸庞,但她认为他一定是露出了微笑,然后他从水晶香槟杯中喝了一口浓稠的新鲜血液。

“夫人?”

维多利亚心不在焉地从一个仆人提供的托盘里拿出一个酒杯。她想回应罗尔夫的祝酒,但他不见了。诺斯费拉图有办法做到这一点,他们非常擅长隐秘移动。他们不幸的丑陋外表要求他们这样做,否则他们仅仅是出现就会破坏避世戒律。

维多利亚又迅速扫视了一圈房间。她看到辛迪试图混到贾维奇身边去。贾维奇是一个刚到亚特兰大不久的冈格罗,曾向本尼森亲王申请并获得定居许可。贾维奇是斯拉夫人,维多利亚知道他的过往与波斯尼亚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件有关,但她不知道这个血族是站在给予还是接受的一方,甚至不知道他当时是凡人还是不朽存在。

他表现得很自信,所以也许他是个长老。维多利亚想,这一点加上他黝黑、粗犷的外表,一定就是辛蒂缠着他的原因。还有他的神秘气息,因为他实际上还是个陌生人。就像许多冈格罗那样,或者正如维多利亚所认为的那样,贾维奇似乎更喜欢独来独往,以至于几乎排斥其他人的存在,因为他丝毫没有试图取悦辛迪。维多利亚甚至不确定他住在哪里,不过亚特兰大的绿化条件足够好,可以让一群冈格罗生活在城市内外。

辛迪注意到维多利亚在看着她,也在看着贾维奇。她对维多利亚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并试图挡在斯拉夫人和女主人之间。然而,她的行为却只是把贾维奇的注意力吸引到维多利亚身上。

妥瑞朵动了动嘴唇,露出了一个腼腆而缠绵的微笑。贾维奇的表情没有改变,但他望向她的时间绝非短短一瞥,这和回以笑容一样好。此外,这也激怒了辛迪,她试图抓住贾维奇的手臂,把他带到其他地方。但这样做对冈格罗来说太过分了,他迅速而灵巧地把她的手甩了下来,辛蒂差点摔倒。事实上,她本会摔倒的,但贾维奇及时恢复了过来,让她免于不雅地倒在地上。不过,他的帮助非常呆板,并不包含辛迪花了一整个晚上试图营造的亲密感。

维多利亚注意到利奥波德走进了附近一个壁龛凹室的隐蔽区域,这里放的是让-雅克·费歇尔的青铜雕塑《撒旦》的放大版。维多利亚安排人把它从洛杉矶博物馆借了过来,她不打算归还它,但她不确定这会产生什么后果。应该有办法可以让西海岸的普通人忘记它被借出去了,或者至少是忘记它被借给了谁。

斯特拉也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维多利亚饶有兴致地看着。其他人都看不见他们,但维多利亚怀疑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需要她使用歌剧眼镜的事情。



1999年6月21日星期一,10:31PM
高等艺术博物馆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利奥波德立刻找了个地方藏了起来,但他很快后悔,开始责备自己。他意识到自己本应该到房间更深处去,远离入口附近成群的血族。

但他很慌乱。从停车场乘电梯上楼的过程中,辛迪哼哼唧唧的声音和搔首弄姿的样子让他感到恶心。他是第一个进入电梯的,尽管辛迪离电梯还有一段距离,但操作电梯的粗鲁血仆拒绝让利奥波德先上去再回来接辛迪。

如果说有哪个妥瑞朵给这个氏族带来了坏名声,那就是辛迪。装腔作势,装模作样。她和她那该死的脱衣舞。难怪维多利亚毫不在意这个女孩。

更让他不舒服的是,他一下电梯就被推到维多利亚·艾什面前,这又是在血仆的粗鲁要求下。当利奥波德注意到辛迪的反应时,他明白维多利亚一定是在那里等着迎接她的客人。他不确定为什么他会认为应该是反过来。维多利亚的阶级似乎比她的大多数客人都高,所以为什么不在入口后面等他们呢?

不过血仆非常坚持,所以利奥波德毫无准备就被迫去见她。他很惊讶自己能平静下来,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脱口而出,说自己雕刻出了她。她是困扰他的未知事物的关键。但这样做太荒谬了,因为很有可能他大错特错。

利奥波德打心底里希望汉娜有话要告诉他。想到前一天晚上睿魔尔的怪异举动,他不寒而栗,但他仍然能感觉到她的肉体在他指尖下的雪花石膏般的触感。他怀疑自己以后每次看向她时都忘不了这一幕,但也许这正是她所希望的。血族的阴谋大部分都是他对付不了的,而睿魔尔的阴谋尤其如此,或者至少这一个睿魔尔尤其如此。

值得庆幸的是,把他堵在奇怪的、由玻璃组成边界和墙壁的凹室里的人不是辛迪。相反,是斯特拉,一个没有氏族的家伙,一个贱民。要不是利奥波德现在更希望获得一些隐私空间的话,他本会欢迎她的。

妥瑞朵之前曾三次见过斯特拉——跟他与其他血族保持友善关系的平常规律相比算是见得多的。利奥波德只愿意回想这三次中的最后一次,因为前两次的情况都非常可怕的。不管怎样,当他看到这个漂亮的年轻女人走近他时,他的思绪短暂地回到了以前的每一次相遇。

第一次是在她被初拥后不久。某个身体里充满了毒品和酒精的无君者肯定是忘记了自己血族的身份,他试图强奸斯特拉。而后出于挫败感,他初拥了她。

第二次见她的情况差不多,不过这次是一个凡人试图对她用强。在恐惧之下她完全退化到了凡人状态,完全忘记了如今自己是猎手、混混才是猎物。而当利奥波德在一条垂直于庞塞大道的窄街上偶然遇见了这场袭击,她才将自己的力量加诸暴徒身上。利奥波德的叫喊声把她从恍惚中惊醒,此时她已经把那个人吸干了。利奥波德帮她毁掉了尸体,幸运的是,这也是个没人想要去找他的家伙。

第三次相遇是短短几个月前,两个血族发现他们都在神奇狐狸剧院参加黑白经典电影《大都会》的放映,这个剧院距离高等艺术博物馆只有几个街区。利奥波德不仅是去看那部经典科幻电影的,还是去看狐狸剧院的内部装饰的。要不是利奥波德注定在夜空下度过一生,剧院天花板上仿佛不断闪烁的星星会显得更加有趣。但这个地方华丽的装饰——尤其是天花板上刻有象形文字的埃及舞厅——也能够激发利奥波德的想象力。

利奥波德先看见了斯特拉,在放映期间他与斯特拉分开坐着——几乎完全躲开了她——因为他不想让她想起之前的遭遇。然而,电影结束后,贱民走近利奥波德,就好像他是一个宝贵的朋友,而不仅仅是及时出现的救援者。因此,他们在附近的咖啡馆比拼了一番看谁能够更好地假装喝咖啡,然后回到利奥波德家聊了大半个晚上。

利奥波德曾试图塑造斯特拉的雕像,但也失败了。她一直很招人喜爱;但更重要的是,她将是一个优秀的模特,因为利奥波德对她生活中的悲剧有足够的了解,可以为以她为模特的作品提供深度。

斯特拉身材矮小,也许只有四英尺半高。她的头发很短,发型很吸引人。她的年龄刚刚好,看上去有些成熟,眼睛周围带有一点皱纹,但又足够年轻,会让人以为她甚至不到饮酒年龄。她曾经是一个看不出岁月痕迹的凡人,如今作为血族,她更是做到了真正的永葆青春。

除了贱民不像其他血族以外。据说现在血液越来越稀薄了,但像斯特拉这样的血族曾经是最低级的吸血鬼。她的尊长喂给她的血液太弱了,传给她的只有吸血鬼的一些限制——需求血液、易受阳光伤害等。然而,他并没有传递给她任何氏族的特征,所以她是没有氏族的,除非有首席愿意认领她。

利奥波德曾经想过跟维多利亚说她的事,但他退缩了,因为他并不想让自己跟维多利亚的对话围绕另一个女人展开。那样做太蠢了。他知道这一点,但这并没有改变他的行动。

他认为斯特拉值得成为一个妥瑞朵,因为她以艺术的眼光看待世界。她身为凡人时就靠着摄影过着清贫的生活,如今她也继续这份工作,不过现在出于不可避免的原因,她专精于夜间摄影。

“希望这次能扯平,”斯特拉靠近利奥波德的时候说。

“你的意思是?”

斯特拉做了个鬼脸,那些回忆也涌上了她的心头,但她说,“两次坏的相遇和一次好的相遇。希望今晚又是一次好的相遇,这样就能平衡了。”

妥瑞朵笑了。“别指望血族的生活里有什么因果报应,斯特拉。”

她靠得很近,利奥波德拥抱了她。当她热情地回应他友好的手势时,利奥波德斥责自己,因为他对于她没有氏族的事情想得太可怕了。他承认,如果两人都还是牲口,从未接触过就算是他现在也不希望自己了解得这么多的这个世界,那么她就是那种适合他的女孩。

斯特拉仍然扮着鬼脸。“我对血族生活没有任何期望,利奥。”她是唯一一个这样称呼他的人。唯一一个这么叫他而没有被他立即纠正的人。这是她那天晚上从袭击她的男人身上榨干每一滴红色后喊出来的名字,而利奥波德当时并不想在这件事上挑起争端。出于某种原因,他继续放任她这么叫了下去。

“让我们希望自己至少比这家伙过得好些,”利奥波德用拇指摩挲着凹室中央那座两英尺半高的青铜雕像。

“我猜这是魔鬼,”斯特拉说。“似乎今夜摆在这里的所有雕塑都跟魔鬼有点关系。”

“客人们也是一样,”利奥波德说。“不过你说的对。这件作品名叫《撒旦》,作者名叫费歇尔。你看,”利奥波德指向雕像的中央,“撒旦,”他补充说。

雕像仿佛皮革般的翅膀稍稍张开,遮挡住撒旦的脸庞。在翅膀投下的阴影中,这个长着角和爪子的阴谋家坐在那里,一只手托着下巴,抬起的头偏向一边。尽管这是一个凶猛野兽的形象,但却表现出来了一定的人性,斯特拉顺着利奥波德的手凝视着那张脸时感到了一丝同情。

利奥波德愁闷地说,“以我的情况应该能够做出这种作品。”

斯特拉面露难过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是不能雕刻出血族吗?我很遗憾,利奥。”

利奥波德很想告诉斯特拉他最近的成功,因为他很想和对他友好的人分享这个消息。但相反,他闷闷不乐地保持沉默,让沉默替自己说了谎。

他们沉默地站了一会,斯特拉借此机会更加仔细地看了《撒旦》一番。

“你的作品至少能有这么优秀,”她说。

利奥波德点了点头,大方地接受了她的称赞。

然后他说,“你见过今晚在这展出的我的新作品吗?”

斯特拉很高兴能够继续推进谈话,摆脱压抑的氛围。“不,还没有。如果你能带我看看,我将不胜荣幸。”

利奥波德拉着斯特拉的胳膊,离开了凹室。然后他停下脚步突然问,“你今晚没在这见到汉娜吧?”

斯特拉说,“那个睿魔尔?没见到。实际上,我想起来了,我觉得今晚这里不会有睿魔尔。”

“那很奇怪吗?”

“哦,非常奇怪,”她说。“睿魔尔都很热心政治,我无法想象这样一场聚会上他们没派任何人早早到场来监视其他人。我把他们叫做牛虻,罗尔夫肯定也是诺斯费拉图派来的牛虻。”

利奥波德自己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但他相信斯特拉知道。她正在努力学习血族社会的诀窍。没有什么事情对她有利,她决心改变这种情况。这向利奥波德表明,她会找到办法克服自己无氏族的不利地位,即使像他这样的所谓的朋友依然选择做一给个混蛋。

斯特拉问,“你有什么事需要见她吗?要是这样的话,我会小心一点。她在讨价还价的时候十分强硬,非常危险。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

然后他们都听到了更多的声音。凹室外的骚动引起了附近所有血族的注意,利奥波德和斯特拉赶快走了出去,看到许多人庄严入场。

斯特拉张大了嘴望着走进来的人。而利奥波德心里想着其他的事,他还是想单独待一会。

他对斯特拉耳语,“之后在我的雕塑旁边见面。”她微微点头,所以她至少听见了他的话,不过他不确定她听没听进去。



1999年6月21日星期一,10:33PM
高等艺术博物馆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众多宾客的注意力突然被吸引到房间的中央。维多利亚很感激有什么指引了她,这样她就不必再在入口处徘徊,也不必选择自己最先跟谁说话。如果她选择不当,就会被人认为有偏心的嫌疑。现在命运介入了,所以任何对社交细节的要求都不会被放在心上。

她走近人群。维多利亚啜饮着她那充满红色的酒杯,对站在附近的年轻梵卓克拉丽斯微笑着。鲜血覆盖在维多利亚的嘴唇上,她小心翼翼地舔了舔,然后说:“我希望有点有趣的事。”

克拉丽斯彬彬有礼地说,“今夜已经很有趣了,艾什小姐。”

“叫我维多利亚就好,”妥瑞朵纠正道。“作为一个梵卓,你需要知道,大部分血族都喜欢与他们外表年龄相符的称呼,而非他们真正的年龄。”

“这很奇怪,”克拉丽斯承认。她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她一点也不胖,而是身材丰满,同时也保持了一定程度的优雅姿态。维多利亚对此表示赞赏,因为这个长相相当普通的女人需要一些东西来弥补她的不足。克拉丽斯单调、保守的服装当然不能满足她的需求。

维多利亚表示不同意,“这并不奇怪,你要考虑众多血族数百年来逐渐增长的避世本能。一个年长者将一个和他地位相同的、看起来更年轻的人称为“先生”,这或许看起来是一件小事,但我要跟你说,如果你生活在一个我们的存在不像今天这样被遗忘或忽视的环境中,这对你来说就没那么无关紧要了。”

克拉丽斯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样官方的声明。她似乎也没有想到维多利亚会说这么长一段话反驳她。她只能用一句话来挽回自己作为梵卓的骄傲:“维多利亚,你举的这个例子听起来非常合理。”

然后他们走到了让-巴蒂斯特·卡尔波的《乌戈利诺及其子孙》前面。除了维多利亚和克拉丽斯外,这里还聚集了六个血族。其中有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维多利亚以为这个人就是她被说服邀请的赛特信徒。贾维奇还没有摆脱辛迪,他与其他人保持着距离,但同时也被好奇心所吸引。其他三个血族是非裔美国人梵卓本杰明,他是亲王妻子艾琳诺的密友;唯一的布鲁赫,特洛纽斯;以及人们关注的焦点,别人只知道他被称为将军。

这是维多利亚第二次看到最后这位血族。她所知道的只是人尽皆知的常识:他是末卡维;他最近刚刚从蛰伏中苏醒,而他在蛰伏期间是在亚特兰大以东的被称为石岭的一大块花岗岩山中度过的;一个名叫达斯蒂的冈格罗目睹他从山上走了下来。

在过去,本尼森相对来说不愿意接受新的血族进入亚特兰大,或至少维多利亚是这样被告知的。但血之诅咒带来的破坏改变了这一切,事实上,到目前为止,今晚出席的大多数血族要么是新来的,包括维多利亚本人,要么甚至是新近被初拥的。将军也是这个团体的一员,但本尼森无疑无论如何都会允许他留下来,因为亲王也是末卡维。

这些血族总是在某些方面十分疯狂,尽管像许多疯子一样,他们往往看起来很理智。而有些末卡维,比如炽狱的先知安纳多,没有把自己的疯狂隐藏在外表之下,他和其他末卡维声称自己的疯狂是因为太过经常看到被其他血族忽视了的真相,因为他们过多地生活在牲口的世界中。从本质上讲,像安纳多这样的末卡维坚持认为,有一种避世伪装比血族在牲口面前的伪装更强大。出于对无形力量的合理恐惧,维多利亚认为末卡维的这种疯狂是一种智慧。大多数其他人并不这样认为。

由于末卡维让她很感兴趣,维多利亚确保将军收到了参加这次聚会的邀请。她很高兴他出席了。真的很高兴。与一些从蛰伏——血族陷入长达百年的沉睡——中醒来的血族不同,尤其是和那些正在醒来的人不同,当面对过去的百年、五十年甚至二十年中世界所发生的如此多的变化时,将军似乎十分自在,几乎不需要时间适应。要么是这样,要么是他足够强大,可以克服知识的不足。

维多利亚和其他聚集在一起的人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末卡维。将军脱掉了自己的衣服,散落在地板上。他爬上了展示卡尔波伟大作品的站台。他肌肉发达、赤裸的身体并非没有吸引力;尽管他体格魁梧,但维多利亚并没有特别为之倾倒。面对比这更令人赞叹的男人时,她的魅力会发挥得更好。

将军蹲在乌戈利诺伯爵的脚下,在那里,他与蹲着、斜倚着或晕倒在伯爵脚下的四个赤裸的儿子一起,露出一种怪诞而不合时宜的表情。他滑稽快乐的表情让维多利亚不寒而栗,因为离他最近的儿子脸上挂着的是畏惧、甚至是恐怖的表情。其他的几个儿子各自表现出其他情绪,但没有一个是快乐的,因为上方的伯爵很快就会吃掉他们。伯爵自己坐在儿子们的上方,他那强壮的身体弓着腰,脸庞因疯狂而扭曲,他用弯曲如利爪的手指撕破了自己的脸。

将军的头发跟他第一次向亲王和首席们致意时一样蓬乱,尽管他不再穿着自称从石岭公园纪念品商店的货架上偷来的邦联士兵制服。但亲王对这件制服表示欢迎,这表明这位将军在北方侵略战争中与他并肩战斗,也许还站在了他的一边。当时,这个新来者只介绍自己是将军,这当然让每个人都怀疑他是否真的是个将军,本尼森也没有认可他。他拒绝回答向他提出的大多数问题,当布鲁赫首席特洛纽斯要求他好好回答时,将军漫不经心地从自己嘴里扯下舌头,放在了困惑的首席们面前的桌子上。

本尼森哈哈大笑,准许将军留了下来。如果本尼森还需要什么理由,对方侮辱了他一直以来的敌人布鲁赫就是个足够的理由了。

将军的舌头大概又长好了,现在他爬到伯爵身边坐着,屁股紧贴着他刚才嘲讽过的那个恐惧的儿子的脸颊。末卡维的健康状况比几个月前好多了。事实上,他以前憔悴的身体如今肌肉发达,看起来像是石膏伯爵的双胞胎一样。在周围的血族看来,将军真的和乌戈利诺伯爵融为一体了。由于一些血族有沉入地下的能力——而且显然将军也有这种能力,如果他确实自内战以来在石岭里沉睡了一百三十多年——他要么变成了某种无形的存在,要么是融入了石膏的结构,然后在伯爵体内溜走了。随着这一转变的进行,伯爵疯狂的表情慢慢地转变为将军喜欢的喜气洋洋的诙谐神情。

维多利亚试图理解将军的这种或深刻、或异想天开、或荒谬的姿态。她环顾四周,发现其他人似乎也不知所措。除了贾维奇,他摇着头离开了现场。他本可以认为这件事是荒唐的而不屑一顾,但他真诚的拒绝让维多利亚感觉他是否知道些什么。贾维奇终于再次抑制不住对辛迪的愤怒,他猛地一跳,将妥瑞朵从手臂上甩了下来,辛迪摔倒在地。这次他没有接住她。维多利亚本会大声大笑,借此强调自己与这位年轻妥瑞朵相比所具有的优势,但她不想让辛迪从对自己冷漠消极变成自己坚定的敌人。一个亲王需要朋友,而这正是本尼森所缺乏的。

唯一在场的布鲁赫就是特洛纽斯,今晚很可能也只有两个布鲁赫会出席这个宴会。他似乎对将军的表现有些恼火,不过他或许只是不喜欢将军这个人。维多利亚觉得这很有趣,因为布鲁赫通常支持一切形式的破坏,尤其是在可能冒犯他人的情况下。但是,特洛纽斯是个非典型的布鲁赫,这也许解释了为什么他曾经是唯一一个被本尼森亲王认可为亚特兰大血族官方成员的布鲁赫。否则,一个布鲁赫首席都没有也会显得不够体面。布鲁赫代表了秘盟血族中的无君者运动。他们是希望结束保守派(通常是梵卓)对这一组织的控制的反叛分子,他们的衣着打扮就跟反叛者应有的样子一样——让他们能够从他们所反对的人中凸显出来的装扮。

特洛纽斯不是典型布鲁赫的原因之一就在于他保守的穿着。他喜欢现代西装和圆框眼镜。他是一个年轻的黑人,对于一个布鲁赫战士而言他看上去出奇地温和,但维多利亚听说过这个人是如何与本尼森战斗的,她知道不能被这双母鹿般的大眼睛愚弄,尽管这双眼睛似乎透露出一颗温柔而富有同情的心。

然而,今晚,特洛纽斯身着非洲传统服装:亮橙色宽松的长袍,周围环绕着粉红色、黄色和绿色的条纹。他头上戴着一顶小圆帽,今晚他也摒弃了平时的眼镜。回到这一点上,维多利亚意识到这实际上是她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因为没有了让他的眼神显得更加温和的眼镜,特洛纽斯似乎突然能够发出凶猛的怒视。他现在就对将军露出了这种极其厌恶的神情。

本杰明似乎对将军的表现感到非常困惑和不安。维多利亚觉得本杰明是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人。事实上,他简直可以称作是现代非裔美国人获得成功的典型代表,这就是为什么维多利亚对本尼森接受他进入亚特兰大感到惊讶,就算他好像是亲王妻子艾琳诺的老熟人,因为还有什么比一个成功的黑人,或者说黑吸血鬼,更让亲王讨厌的呢?事实上,本杰明是埃莉诺的子嗣,而本尼森并不知道此事。至少现在还不知道。维多利亚通过天堂之门进入宴会现场,这要求亲王不再被蒙在鼓里。可谓是感谢上帝,汉娜有惊人的能力能够推断或以某种方式确定一个特定血族的尊长是谁。

和贾维奇一样,这两个黑人也离开了,但他们是一起离开的。维多利亚笑了。这两个人要相互交谈,这非常重要。她的计划需要一个非裔美国人同盟,如果这两个人在朱利乌斯到来之前开始结盟,成为最后的粘合剂或者是动力,那将是最好的。

各种场景在她脑海中闪过。本尼森杀了艾琳诺,艾琳诺杀了本杰明,朱利乌斯杀了本尼森。如果本尼森能顺便带走特洛纽斯,那就更好了。想到这里,她笑了。

在她身边,克拉丽斯耸耸肩说,“太恶心了。那些孩子看上去那么痛苦,而现在……那个笑容。”

维多利亚回头看了一眼雕塑。将军似乎要留在伯爵身体里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必须记住他在那里,因为如果看不到任何血族,出其不意地揭露她的任何阴谋都无济于事。石膏雕成的孩子们脸上露出的恐怖笑容确实令人不安,但今晚有很多事情要做,这对维多利亚来说非常完美。一点紧张的情绪会帮助她让气氛沸腾起来。此外,维多利亚觉得这次宴会是一个向所有人展示她是如何无所畏惧的机会。他们期待的是印象派绘画还是古典裸体画?今晚展出的每一件作品都暗示了一个可怕的故事,无论是撒旦的堕落,邪恶的伯爵的儿童盛宴,还是该隐对亚伯的谋杀。

维多利亚回答克拉丽斯说:“也许将军只是在展示他自己的艺术作品,以供我们娱乐——他自己对伯爵可怕困境的解释。”

“伯爵?”

“来吧,克拉丽斯。你知道《神曲》吧?”

梵卓笑了。“你是说那本关于地狱的书?”

“是的,”维多利亚叹了一口气。“乌戈利诺伯爵和他的儿子们被囚禁在高塔里,快要饿死。所以为了拯救自己,伯爵吃掉了自己的孩子。”

克拉丽斯耸耸肩,维多利亚发现她并不喜欢这个大块头女人。展出的作品能够将麦粒与谷壳分离开来,而克拉丽斯已经被筛出去了。

而那个赛特信徒显然正是麦粒。因为当维多利亚朝他看的时候,她看到他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还注意到了克拉丽斯颤抖的反应,这显然让他感到好笑。然后,他的目光投向了维多利亚的眼睛,两人瞬间对视了一下。维多利亚突然很高兴罗尔夫告诉她赛特信徒将要造访这座城市。她对那个又高又直又瘦的男人卖弄风情地笑了笑,而对方回报的笑容长得不可思议,就好像他的脸真的像蛇一样裂开了。

克拉丽斯又出现在了维多利亚头顶,二者的眼神交流结束了。

“他真的吃了自己的孩子?”她不安地问。

维多利亚被这种没完没了的闲扯弄得心烦意乱。“是的,”她坚定地说。“就像我们血族吃凡人的孩子一样。艺术和现实之间的相似之处难道不令人耳目一新、心驰神往吗?”说完,维多利亚果断地离开了。

她把目光扫过房间,想再次找到赛特信徒,但他躲起来了。维多利亚调整了一下右肩上的胸针,她身上的希腊长袍仅仅靠这一枚胸针固定着。然后她把手伸进衣服的口袋里去拿她的歌剧眼镜。不仅要找到赛特信徒,还要看看她还错过了什么。尤其是特洛纽斯和本杰明·布朗之间的对话。



1999年6月21日星期一,10:51PM
高等艺术博物馆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维多利亚是最晚离开《乌戈利诺及其子孙》的。冈格罗大概还在雕塑内,因为雕像还是保持着那副愉快的新表情。她又看了一眼那张脸,再次希望从中找寻出一些意义。这是与她今晚的行动有关的又一条信息吗?最后,她承认,这或许只是把她希望结盟的三个人中的两个凑到了一起。但是他们本来也不会隐瞒自己的指控多久。

她感觉这一点很幽默:这两个黑人一个是布鲁赫,被认为是代表反叛的氏族,另一个则是梵卓,被认为是贵族的氏族。这样的组合通常不会稳固,但对本尼森亲王的蔑视让他们走到了一起——共同思考将军的疯狂举动背后的含义。

她找了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位置,透过特制眼镜看着这两个人。她已经离开将军,而末卡维的举动造成了一番混乱,这给了维多利亚足够的时间和掩护,让她可以溜进她在布置会场期间准备好的一个特殊隔间。这是一个大约5乘5英尺的小区域,大概有8英尺高,周围包围的也是大房间里使用的那种不透明玻璃。通过一面兼作推拉门的玻璃板可以快速方便地进入此处。

最重要的是地面上的活板门。她希望利用隔间安全地观察外面的人,但一旦被发现,维多利亚就可以从地面溜走,然后从下方锁上活板门。

现在,在这个狭窄但已足够大的区域内,维多利亚可以自由地用她的特殊眼镜穿透玻璃,看到任何没有采取防备措施的人。在这一点上,维多利亚对罗尔夫特别警惕,因为即使在诺斯费拉图当中,罗尔夫也算得上是精通异能的大师。维多利亚试图密切关注罗尔夫,并不是期望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而是更多地通过他的消失来推断他的行为。也就是说,当他不见踪影的时候,他可能还在派对上,但是是在隐秘行动以实现他自己或他的氏族的目标。

不过,就目前而言,维多利亚只关心特洛纽斯和本杰明。这两个人,加上布鲁赫执政官朱利乌斯,都与她的计划密切相关。特洛纽斯穿着的亮橙色长袍是第一个进入妥瑞朵眼镜视野的东西,她调整了焦距,以便能清楚地看到两个人的脸。读唇很难,但并非不可能。

本杰明说,“或许是你身上穿着的那件袍子,特洛纽斯。它让你变得跟个萨满似的。”

“如果我穿的是西装,我就不会试图在将军的古怪举动中寻找信息了?”

两个人警惕地打量着对方,带着一丝威胁。这并不奇怪,因为双方都认为对方最近对自己构成了威胁。但维多利亚知道,尽管自己散播了虚假的信息,他们还是会互相交谈,尤其是这些威胁正是出现在他们有机会在极乐境谈论或解决这些威胁的前一天晚上。

本杰明耸耸肩说,“或许会,或许不会。那个疯子的行为似乎只不过是一个末卡维把他扭曲的情感公开出来供我们娱乐。”

特洛纽斯摇了摇头。“这就是问题所在。他为什么要娱乐我们?”

“这是个聚会啊。”

“这对末卡维而言并不重要。在这个世界中它或许是一场宴会,但在他混乱头脑的一片黑暗中并不是。不,无论他的表演对我们而言到底有没有意义,我确信它对将军而言肯定是有什么意义的。”

维多利亚对这段闲聊感到泄气。要么是这两个男人比维多利亚所知道的更了解彼此——这只会进一步推进她的计划,所以这并不让她担忧——要么他们只是在假装闲聊。或许是假装闲聊以通过暗号传递真实消息。但这些解释似乎都不对。维多利亚扩大眼镜的视野以观察他们的肢体语言和嘴唇,她发现他们都急于进行认真的讨论,但似乎都不确定对方会认为自己是坦率的。

维多利亚嘴里念叨着她希望本杰明说的话。或许是她的力量比她自己想象的还要强大,又或许是本杰明自己决定放手一搏,梵卓看了看二人所处的位置,示意特洛纽斯往玻璃板凹室的更深处走。

布鲁赫眯着眼睛凶狠地看着梵卓,但他接受了邀请,还说了一些话,但是维多利亚没跟上。她迅速拉近镜头,让眼镜的视野范围里只留下他们的头部。她得知了更多的谈话内容。

本杰明说,“我很惊讶你今晚来到这里,特洛纽斯。”

布鲁赫温和的脸上显露出了一点敌意,他准备愤怒地说些什么,但梵卓把他打断了。

“显然你并不害怕亲王。如果我打算侮辱你,那我也不会这么粗鲁。我又不是好几百岁的邦联士兵。”本杰明倾斜着头,扬起眉毛,毫无必要地强调了他明显的指向性。特洛纽斯和维多利亚都知道他指的是本尼森,而不是将军。

特洛纽斯的表情再次舒展开,实际上他笑了,尽管只有短短一瞬。在不远处的隔间里,维多利亚也笑了,继续窃听。真正的对话就要开始了。

本杰明接着说,“我不会对恐吓作出回复。”

特洛纽斯扬起了头。他有点出乎意料,但随后他怒气冲冲地说:“我也不会。”

这回轮到本杰明大吃一惊了。

这对维多利亚来说很有趣,也很有启发性,因为她知道这两个人在说什么。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那么这些人将是她在亚特兰大剩下的对手,所以任何关于他们行事方法的线索都对她的未来有利。

梵卓说:“但是你指望别人会被这种强硬的策略所左右吗?我必须说我很失望,特洛纽斯。我以为你不是那么典型的布鲁赫。”

特洛纽斯嗤笑了一声。“‘典型的布鲁赫’?这还真是典型的梵卓做派。”

“无论如何,你的策略都令我困扰。”

布鲁赫说,“那么我们之间的不同就在于我没有对你的策略感到惊讶。”

本杰明咬着牙说:“利用极乐境的保护来与你见面,这有什么不寻常的吗?极乐境可能是由长老们、为了长老们发明的,而不是为了无君者发明的,但尽管亲王处处与你作对,你今晚还是出现在这里,这就表明你信任这一惯例。”

“来到极乐境没什么可耻的。但是你提出的事情是否可信,我仍有疑虑。”

“我提出的事情?你就是这么看待这件事的?你的信什么都没跟我说明白——”

“我的信?”特洛纽斯打断了他。

“没错,你的x——”

特洛纽斯又打断了他。“你的意思是你的——”

“别打断我了!”本杰明狠狠地说。但注意到特洛纽斯的话之后他又恢复了理智。“我的?”

几乎同时,梵卓和布鲁赫把目光从彼此身上移开,环顾四周,望向凹室敞开的那一端。维多利亚简直以为他们两个是兄弟,行为举止如此相似。她不知道这一点是否对自己有利。

她继续观察他们,而不必承受他们愤怒的眼神。至少她是这么希望的。看上去也似乎确实如此。

当他们的眼神再次交汇在一起,他们对彼此的评价都发生了改变。

特洛纽斯说,“我理解的意思是你没给我寄——”

“没有,你也没给我?”

布鲁赫问,“那是谁?”

“我不知道,”梵卓承认。“我也不知道这个把戏是为了让我们团结起来还是彼此分裂。”

特洛纽斯看上去很迷惑。“我觉得是为了让我们分裂。”

本杰明指出,“在一场极乐境的晚宴上?我们就不可能讨论一下,然后发现真相,就像我们正在做的这样吗?”

维多利亚笑着表示赞赏。也许本杰明想得更深一点。

特洛纽斯点头同意。

大厅入口附近的血族突然发出阵阵嘘声,维多利亚本能地转过身来朝那边看去。天堂和地狱之门同时打开。四扇大门同时打开,引起了如此大的骚动,以至于入口附近的每个人都转过身来望向骚动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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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 魔眼

1999年6月21日星期一,11:12PM
高等艺术博物馆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在外面比聚焦在雕塑上的聚光灯发出的漫射光还要亮的光线的衬托下,罗丹雕塑的大门里的身影是一个女人,或者至少是一个瘦骨嶙峋的人,有着堆叠的头发,穿着一件优美的箍裙。而站在敞开的《十诫》门口的男人本应被这个令人敬畏的造物映衬得相形见绌,但尽管此人并非巨人,身高只有六英尺多几英寸,但J·本尼森·霍奇——J·本尼森·霍奇亲王——散发出的气场如此强大,区区一个大门是无法压倒他的。

维多利亚咒骂了一声。再等一小会,她就能更加了解自己那些毫无知觉的盟友的下一步计划。事已至此,她趁着骚动溜出了隐藏房间,向门口走去。

亲王戏剧性的到来在聚会上的血族中引发阵阵涟漪。当亲王和他的妻子都向前走来时,维多利亚发现她需要稳住自己,抵抗那种头晕发痒的感觉。这两个血族都是如此强大——亲王充满力量而威严,他的妻子美丽而容光焕发,散发出不仅仅是外表美貌带来的魅力——她很难同时到照顾他们两个。两个人都要求——不,值得——她充分关注。尽管维多利亚知道自己本能地将这二人视若神明是他们用血族能力有意创造的效果,但这种效果很难抗拒。

终于恢复过来之后,她环顾四周,让她感到好笑的是,她比大多数人都要好得多。克拉丽斯和辛迪格外谄媚,她们几乎扑倒在地板上,试图对这两尊神祇表达应有的尊重和崇拜。其他人,如贾维奇、罗尔夫,甚至特洛纽斯,都抵抗得很艰难。维多利亚最感兴趣的是赛特信徒的反应。他似乎没有退缩,也没有颤抖,或许还挺直了身子,显得更高了。

当艾琳诺走入直射光中,完全展示在众人面前时,维多利亚不寒而栗。妥瑞朵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敌人与自己平分秋色、甚至更高一等。也许艾琳诺没有维多利亚那么美丽,但这位妥瑞朵知道,任何身体缺陷——实际上她本就很少有缺陷,这个女人的身体构造极为精妙,她的各种特征都美得令男人说不出话来,比如牛奶般苍白的肌肤,闪闪发光的绿色眼睛,还有贵族般的高颧骨——都可以通过各种血族异能加以弥补,维多利亚自己就拥有这样的能力。

维多利亚可以利用自己的美丽来引诱哪怕是对她提防警惕的男人,而艾琳诺能够强化她的美貌来诱惑那些认为她是敌人的男人,甚至是女人。事实上,维多利亚想知道她自己是如何免受这种手段影响的。她曾亲眼目睹过这种效应对那些据她所知非常痛恨亲王妻子的血族产生影响。

因为事实上,没有人会在痛恨亲王的同时不对埃莉诺加以鄙夷。在他们的关系中,她显然是一个平等的伴侣,这意味着她有同等的统治权,尽管众所周知,亲王会做出一些轻率的决定,而艾琳诺完全无法对此做出改变。他们明显相反,但又非常适合彼此:他是一个狡猾的美国庄园主,梦想成为贵族;而她是一个贵族女性,渴望获得权力。两人都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也都极为强大。

相比之下,当王子大步走到光线下时,除了此前的剪影所传达的印象之外,没有什么新的信息。他体格健壮,胸肌健硕,四肢又长又粗。他有着赤褐色的长发,留着络腮胡子,连同浓密的小胡子和眉毛一起遮住了他的脸。当谈话涉及到他自己时他会常坦率,所以维多利亚知道,他在三十多岁的时候被初拥,但他灰白的头发、后退的发际线和胸肌发达的身体表明,多年前,作为一名邦联士兵,他一定过着艰苦的生活。

然而,他的脸上会

像现在这样显露出友善的表情。他笑得如此灿烂,脸色红润,看上去就像是个头发还没变得雪白的圣诞老人。不过维多利亚怀疑在场的人中有谁没见过亲王完全被他突如其来的狂怒所控制的样子。维多利亚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愤怒的本尼森,但这个画面太可怕了,所以她决定还是多想想这个人现在的仁慈样貌。

当这两个重要人物继续缓慢地走进房间时,两个贱民不幸地从地狱之门仍然敞开的门口走入了众人的视野。维多利亚只知道他们一个叫格兰特,一个叫芬格斯。虽然这两个人看起来很强壮,很有能力,但在长老的光辉下,他们看起来是如此的普通、如此虚弱,以至于他们目瞪口呆的好奇表情显得格外滑稽。

特洛纽斯是第一个笑出声的,但接着他似乎就开始找合理的理由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让亲王感到尴尬。本尼森亲王的眼睛大大睁开,既震惊又充满仇恨。维多利亚刚刚在脑海中尽力拒绝去想这种变化,但她很快就在这种激烈的变化面前退缩了。现实与她的想法碰撞,使得亲王那可怕的暴怒显得更加可怕。

本尼森的脸上涌出了颜色,展现出他额头和眼睛上留下的道道疤痕。他的脸颊向下凹陷,眼睛似乎缩进了眼窝里,长满胡子的下巴如同被紧紧夹住一样。如此,他从原本看似谦逊善良的样子突然变得更加接近他的真实本质——一个从坟墓另一端爬出来寻求复仇的人。

“你怎么敢!”他大吼道。他的一只大手握成铁锤般的拳头,在另一只张开的手掌上敲了一下,然后又敲了两下。“你怎么胆敢在我面前露面!”他继续说。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种声明,一种末日的宣告。

维多利亚非常高兴听到这句话,因为这意味着亲王今晚已经到达爆发边缘了,或许是因为朱利乌斯可能会出席而感到忧虑。而这会让她的计划更加容易施行。

尽管如此,特洛纽斯还是退缩了。他像难逃一死的猎物一样呆立在路上,亲王直截了当的言语攻击似乎就是他毁灭的前奏。

直到维多利亚插手。她走近本尼森说:“伟大的亲王,别忘了这里要严守极乐境的规矩,这是您亲自宣布的。”

本尼森对她怒目而视,维多利亚依靠着自己的每一分意志和看到自己计划实现的强烈愿望,才经受住了亲王的怒火。

“我撤销我的话,”他低吼道。

维多利亚后退了半步。她需要维持和平,直到所有人都到场,而大法官的特使朱利乌斯还没有到达。另一方面,她不想把自己置于亲王的怒火之下,她也不想让王子觉得她所扮演的角色不仅仅是一个关切的首席、一个举办宴会的女主人。

维多利亚望向艾琳诺寻求帮助,但亲王所谓的妻子也把她可怖的目光投向了特洛纽斯。这个梵卓——梵卓首席——和布鲁赫首席之间毫无结盟关系。一些血族认为正是她对布鲁赫氏族的仇恨推动了本尼森的野蛮攻击。

当妥瑞朵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时,她注意到两个贱民刚刚从发怒的现场溜过去加入围观群众的行列。可能是亲王之前没有看见他们,所以不知道该把特洛纽斯的笑声带来的怒火报复到谁身上去。

然后,维多利亚再次走近王子,用只有他和听觉非凡的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求你了,伟大的亲王,我担心您的安全,因为今夜,布鲁赫执政官朱利乌斯将要来访。但是,当然,您最知道如何处理这种棘手的政治局势。”

亲王接受她的话的速度比她想象的还要快,他的脸色又变了。愤怒和仇恨并不是消散,而是瞬间消失了。亲王露出了宽宏大量的表情。这个表情太夸张了,不可能是真实的,每个人都清楚这一点。这样的平静在王子的脸上并不合适,维多利亚也不是第一次认为他一定真的是个疯子,真的承受着末卡维氏族的缺陷,才能如此轻松而迅速地改换情绪的面具。

然后亲王看了一眼塞隆尼斯,不知怎么地咧嘴笑了笑。布鲁赫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维多利亚看到他在发抖。她想,本尼森一定是在那副表情里施加了什么巫术。

然后亲王走向艾琳诺,用左臂环住她。他的右臂高举起来,再度宣告自己的到来。

本尼森说,“让我们享受一年中最短的夜晚,希望今夜的每一刻都承载着双倍的欢愉!”

香槟酒杯叮当作响,人群中响起了“说得好,说得好”和“干杯”的声音。尽管夏至到来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但随着时间接近十一点半,人群向画廊的后面挤去,宴会正式开始了。

维多利亚引导大家离开入口,然后留下来指挥仆人手脚麻利地为画廊的尽头供应饮品。当她转身去加入客人当中时,维多利亚看到艾琳诺在等她。

妥瑞朵首席走近了梵卓首席。艾琳诺拥抱了她以示问候。或者说,梵卓通过一个拥抱来表示自己喜爱维多利亚。

二者分开后,艾琳诺说,“这个宴会真棒,亲爱的。你一定非常满意。”她的脸上充满了她所能鼓起的全部虚伪的真诚,这足以愚弄和奉承任何不如维多利亚这样敏锐的人。

维多利亚想在这儿就把这个婊子干掉,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小心。另一方面,太过小心又可能会像明目张胆的警告一样让艾琳诺警觉起来,所以她不得不配合梵卓话里有话的政治手腕。

“谢谢你,艾琳诺。来自你的赞美肯定是有意义的。但我现在还不是很满意。要问为什么,我会说今夜的乐趣还没有真正开始。唯一的遗憾是,我穿的是这种希腊风格的服装,而罗马风格会更合适。”

艾琳诺眯起了眼睛。她也知道朱利乌斯原本是一名古罗马角斗士。

于是梵卓说,“今晚肯定会有很多人需要你接待。”

“哦,确实,”维多利亚表示同意。“但是所有人,包括从城外来的人,都被严格告知高等艺术博物馆是一处极乐境。我确信没有人会想要打破亲王设定的和平区域。”

艾琳诺咬了咬下嘴唇。“当然不会。亲王睚眦必报,违逆他绝非明智之举。”

“确实,若是违反秘盟律令,没有人能保证安全,”维多利亚承认,但她显然说的已经不是极乐境,而是亚特兰大近期发生的其他事情,例如对于无君者的可疑的镇压,尤其是对布鲁赫氏族。

艾琳诺沉默了一会,维多利亚继续说:“亚特兰大曾经是个穷乡僻壤,秘盟可能完全不关心这里发生的事情。但我们的亲王做得很好,为我们所有人赢得了关注。”

“哦,他做得是很好,不是吗?奥运会可谓是一场精彩的壮举。”

维多利亚假装刚刚意识到这一点,笑了起来。“没错,也许我的希腊服装还算是合适的。”

艾琳诺嘴唇的边缘颤抖着,显然梵卓已经受够了。“我最好去和我丈夫待在一起,”她说着转身离开,拒绝了维多利亚的任何告别。但走了几步后,她又拐了回来。

“要我说,”梵卓说,“今晚有秘盟代表出席宴会是件好事。我发现这个组织的悠久往事简直令人惊叹,相信今晚我们都会有一些有趣的惊喜。”

维多利亚没有回应。她只是连续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艾琳诺微笑着走开了,拇指上下交替摆动着,就像罗马皇帝一样。重复几次过后,在快要走出维多利亚的视野时,梵卓决定向下竖起大拇指,她半转过头,再次向维多利亚眨了一次眼睛。

妥瑞朵惊呆了。艾琳诺允许维多利亚在对话中压过她,只是为了让这最后一击更加出乎意料,效果更加明显。更重要的是,她担心朱利乌斯可能知道些什么,因为她有一些掩盖得很好的秘密,她希望这些秘密最好一直深藏下去。

维多利亚整夜以来一直希望自己主动出击,但这突然的变故让她担忧自己的防御是否做得不够。



1999年6月21日星期一,11:24PM
高等艺术博物馆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他的动作几乎没有摩擦:雪花石膏般的皮肤抚摸着光滑凉爽的大理石,二者之间仿佛毫无缝隙。维格尔的手停了下来,轻柔而有条理地握着雕塑的手腕。他的注意力如此集中在这个简单的动作上,以至于陷入了沉思。

维格尔就这样站了好一会儿。他将指尖划过雕塑中人物的前臂,沉浸于大理石雕塑所表现的悲伤的父母的神情中。儿子的头枕在坐着的父亲的膝盖上。失去了孩子的母亲——两个孩子一个死了,另一个被流放了——瘫坐在地上,抱着倒在地上的儿子的胳膊,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她极为痛苦,雕塑对此的描绘几近残酷,而父亲充满探询的眼睛抬头凝视着上方,寻找他确信存在的上帝。

尽管很困惑,但维格尔注意到了两件事:首先,这座雕塑的照明光线过于分散,无法完全展露出卡诺瓦雕刻的细节;第二,有人正在从背后接近他。无论走近的是什么人,他已经停了下来。不过维格尔不知道此人是犹豫要不要找自己聊天,还是出于礼貌不愿打断状似沉思的自己。

维格尔不愿意完全放弃欣赏雕塑,他希望通过随便聊两句来打消对方长谈的念头,让对话题不感兴趣的人不要打扰他。“这世上没有比卡诺瓦的作品更丝滑的大理石了。”按照他的习惯,为了惹恼那些喜欢刻板印象的人、助长那些对传说好奇的人,维格尔把“s”音拉长了一点,他口中的“ssss丝滑”听上去就像是蛇信子嘶嘶作响。

对方笑着回答他:“也没有其他作品拥有像这般会被蛇牙穿透的肌肤了。”他立即认出了这个女人的声音,他曾听过她迷人的笑声:邀请维格尔参加晚宴的女主人,维多利亚·艾什。

维格尔整理了一下心情,将自己观看美丽的雕塑时产生的情绪驱散。他转过身说,“晚上好,艾什小姐。你是在观察我,希望我把夏娃的大理石肌肤咬破,让牲口号叫着加速从上帝手中堕落吗?”

“好啦,好啦,维格尔。我确实相信这件作品令你陷入了哲学的思维框架。”维多利亚·艾什站在维格尔面前。正如孔雀会令鸸鹋相形见绌一样,当维多利亚·艾什出现时,最受欢迎的凡人模特也会因为失去崇拜者而感到孤独。她完美的面容已经达到了血族美貌的极致——安东尼奥·卡诺瓦为他神话主题的雕塑所专门预留的那种完美:夏娃,塞姬,维纳斯,或甚至是摆在这个房间其他地方的那座精妙的海伦头像——维格尔立刻意识到维多利亚今晚正是打扮成海伦的样子。

维格尔的眼睛在维多利亚苗条而华美的身体上来回游走,动作夸张明显到几乎令人感到尴尬。她穿着一件丝绸制的经典希腊长袍,但是是没有袖子的改良版。然后维格尔开玩笑似的鞠了一躬,背诵道:

“这深受钟爱的大理石像
“其美超出常人所作所想
“自然可为但不肯为之
“而卡诺瓦却能将此造就!
“超越想象的贫乏薄力
“超越诗人苍白的语言
“永生不朽的她的妆奁
“将心中的海伦现于面前”

(译注:原文为拜伦诗歌,没找到中译本,本人也不懂英文诗歌,翻译可能不对,欢迎批评指正)

维多利亚的脸上浮起了温暖而迷人的微笑,尽管维格尔知道这是一种欺骗,和今晚与他交谈的任何一个血族别无二致。

维多利亚站得更近了,她低声说,“在策划今晚的这场小小展览之前,我还不知道这首拜伦的诗作呢。”为了强调她的展览有多“小”,她优雅地将双手向两侧展开,以展示这个房间有多么巨大。同时,她优美地抬起了脖子——露出美丽的侧脸——与客人一起将场景尽收眼底。

自然,维格尔也环顾四周,不过他往后退了半步,因为直觉让他觉得女主人的靠近有一点太过亲密了。

亚特兰大高等艺术博物馆的整个顶层已经被改造成了新古典主义者梦想中的天堂。维格尔知道,维多利亚的大部分宾客都是眼窝凹陷的、沉郁阴冷的家伙,他们肯定搞不懂大部分展品的质量、更不用说历史价值,或者应该说是它们在史学角度上来看有多不可能出现。

现在在场的血族数量比刚才多了许多。随着一位等级没有那么高的秘盟成员的到来,人群开始分化。在场的客人已经不全是对政治手腕感兴趣的人了。有些血族真的在观看雕塑,而不是观察争论对手的细微表情,不过维格尔注意到有一个人观察雕塑的样子格外细致——一个穿着黑色皮衣的蠢货正在嗅闻阿德里亚诺·塞乔尼的《排便犬只》的臀部。

这些艺术作品令人惊叹,但维多利亚头上的黑色卷发同样精妙无比,完美地复制了卡诺瓦的海伦像。维格尔不知道维多利亚的真实年龄,但她那迷人的头发勾勒出的面庞看上去属于一个20多岁的女性。与现代美国女性追求的运动型美女相比她略显圆润,但她所属的时代肯定远远早在本世纪之前。无论时尚潮流如何,她的古典美都一定会让人赞叹。她身上带着一点地中海风格,但维格尔不确定自己这么想是否是因为她与特洛伊的海伦相似而受到了过度影响。也许这是她眼中的亚洲风情。

维多利亚发现他在看自己。“难道我是一条舞动的眼镜蛇,轻而易举地把另一条蛇给吓呆了吗?”

维格尔的回答机敏而迅速。““我毫不怀疑,你可以像迷住夏娃的那条蛇一样熟练地欺骗我,但如果我们要继续谈论赛特氏族的话题,那么我承认,你那像蛇一样的头发确实让我着迷。然而,我对《哀悼死者亚伯》中的夏娃的兴趣与冷血的亲缘关系无关。根据现有的知识,卡诺瓦为这件作品制作了泥稿,但从未用大理石完成这件作品。”

维多利亚的反应非常开心。“不错!”她大叫道,“也许我关于蛇的影射是被误导了。也许我应该把你当成一个名誉妥瑞朵,因为你对这些杰作的知识非常广博。但当然,你提到的知识只是凡人的知识,而我们所能拥有的显然远超于此。”

“那倒是,艾什小姐。”

“叫我维多利亚就好了,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今夜可以叫我‘海伦’。我之前就注意到,你似乎对那尊胸像颇为着迷,现在则是对我……与它的相似程度颇为着迷。”

维格尔对维多利亚故意停顿的行为讽刺地笑了笑。“那也没错,‘海伦’。”

维多利亚没领会到客人表情中的含义,而只是说,“你怎么对于艺术杰作有着这么多的了解呢?”

维格尔一边回答,一边踏了一步远离雕塑。在亚当和夏娃为他们的儿子亚伯的遭遇而承受痛苦的场面附近进行如此琐碎的谈话,让他感到不舒服。尤其是因为维格尔之前曾被警告说,这第一起谋杀案的黑暗本质仍然在世间回响,如果该隐本人真的还在世上游荡的话,他与所有描绘此事的事物都能够产生联系,甚至仅仅提到这一事件都是呼唤他的号角。根据维格尔听到的故事,许多傻瓜新婴对这个传说感兴趣,而其中足够多的不幸者不久后就去世了,这为这个传说平添了几分迷信观念的真实性。

就算维多利亚注意到了他的不舒服,她也没有表现出来。

维格尔回答说,“当然是在服侍我的主人过程中获得的知识。”

“赫沙?”维多利亚问道,尽管她显然知道答案。

“没错。”

“我非常盼望能跟他见一面,” 维多利亚嘟起了嘴,这个表情与她的着装和打扮非常相称。

维格尔点点头,然后笑着说,“这就是为什么你向宾客展览克莱辛格的臭名昭著的,被蛇咬的女人》吗?是毒素还是迷醉令她扭曲成这个样子?”

“你太令人敬畏了,维格尔,”维多利亚说。“但是为什么赫沙要求自己的子嗣对亲爱的奥古斯特的《被蛇咬的女人》这样的艺术作品如此关注?尽管它的恶名确实不小,或许对它所处的时代而言有些太创新了,但是它对于赫沙这样的宝藏猎人而言应该没什么特别的价值。要是没什么特别的话,它的年龄肯定会让他望而却步。我的意思是,这件作品只有150年历史!”

维格尔漫不经心地解释道,“它是一件新作品,‘海伦’,但赫沙希望我们既关注旧也关注新。此外,尽管150年对我们来说不够久远,但对于美国的新贵来说已经相当古老了。我敢肯定,一定有一些信息时代的百万富翁,口袋里装满了靠硅赚来的美元,渴望着通过他的新雕塑向客人隐约透露,他是一个快活的、品位时髦的人,而不仅仅是一个性情温顺、个头矮小的有头脑的绅士。"

“你太有趣了,维格尔,”维多利亚笑着说。这次笑容显得更加真心了,但这只让维格尔更加警觉。“难怪人们都说赫沙拥有那么多财富。有像你这样有能力的猎人为他冲锋陷阵追捕猎物,他只需要策划获得猎物的方法。”

维格尔说,“不过如果我看起来像是在炫耀,那是因为你刚好触动了我对于海伦的头脑的想象。”

维多利亚抬起眉毛示意他继续说,但维格尔并不打算。

他摇着头拒绝说,“不,不,要解释的话就会揭露太多关于我自己的事情。我必须谢绝了。我只能说,卡诺瓦所塑造出的她那绝美的笑容传达出的正是对于自我的认知。这个海伦显然知道某些其他人尚未发现的奥秘,关于自己、关于世界、以及关于居于其中的其他人。”

“那么,亲爱的维格尔,你或许应该留下我今晚展出的那个头像。作为今晚的纪念,可以这么说?”

维吉尔的后背因维多利亚脸上掠过的寒意而颤抖。她再现了海伦头像那难以置信的微笑,然后提出了那个令人惊讶的提议。她表演得如此完美,乍一看完全是自然的。嘴唇的位置很准确,除了轻微的眼神暗示以外,几乎看不出笑容。

维格尔很沮丧,他第一次意识到,与维多利亚·艾什打交道是一件远远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的事。不过他还是把对话勉强继续了下去。“这是一个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毫无保留的慷慨提议,维多利亚,但我必须拒绝。主要是因为我已经有一份复制品了,而且这也不合适。在我心目中,你显然比我更值得拥有这件作品。”

“谢谢,”维多利亚真诚地说。“如果你真的接受了,我可能还要后悔呢。多有趣,它原本只是作为我收藏的一部分,但现在突然对我来说意义更重大了。谢谢你的礼物,维格尔。”

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吸引了维格尔的注意力,他向左扫了一眼,然后才又望向维多利亚。她没有忽略他的分神。

维格尔说,“如我刚才所说,你值得拥有它,如今它也配得上你。不过,虽然和你在一起很开心,但我恐怕得提醒你,今夜在场的还有其他宾客。其中不少人已经因为我占用你如此长的时间而对我投来敌意的眼神了,所以就我而言,或许我应该鼓励你将光芒四射的笑容也赐予他们。”

“是的,是的,”维多利亚表示同意。“我相信我们今晚都有其他事要做。不过我并不后悔与此前还是陌生人的你共度这段时光。希望能再与你来往,维格尔。”

维格尔很感兴趣,于是问道:“请告诉我,‘海伦’,用什么借口来往?”

维多利亚回答,“当然是你为什么要仔细观察海伦胸像。或者是告诉我哪些宝物不入赫沙的眼,却可以为我的收藏增添光彩。”

维格尔一边走向那座此前并不出名的卡诺瓦作品一边说,“或许我们应当交换角色。我来利用自己对于艺术和艺术史的知识当一个虚荣而装腔作势的妥瑞朵,而你利用你的寻宝伎俩当一个圆滑奸佞的赛特信徒,假装自己有许多朋友,但真正算得上朋友的只有一个。”

维多利亚似乎对如此突然的评论并不惊讶,或者就算她感到惊讶,她也不动声色地隐藏了起来。

于是维格尔继续说,“那么,我向耍蛇者道别。”他转向那个痛苦的大理石女人,“敬爱的夏娃,请让我们免于遭受过多的烦忧,原谅该隐的僭越。”

然后他走近女主人对她低声说,“不要放弃你那些关于蛇的影射,可爱的‘海伦’。不过我觉得它更适合凡人,而不是我这样永生的蛇。”

说完,维格尔迅速转身大步走了。与此同时,赛特信徒失望地注意到,之前糟糕的照明条件似乎已经得到了纠正,除非问题的原因与电力和灯泡无关,否则这是不可能的。这让维格尔感觉很不舒服。

但维多利亚把他的思绪带回了现在。妥瑞朵在维格尔背后赌气地嘟起嘴唇,快速地说出道别的妙语:“我对凡人不感兴趣,维格尔,对普通的蛇也不感兴趣。”维格尔回过头去迎接这些话,他想象维多利亚如同一个做白日梦的女学生,小心翼翼地把一缕摆动的卷发卷在光滑的手指上,然后灵巧地甩甩头,轻轻地在维格尔远离的背上落下一吻。

维格尔感到这一吻带来的温暖融化在他的脖子上,他不禁想知道她到底施了什么魔法。她怎么能猜到,她这幼稚的幽默和影射会对他这样看起来有教养、有智慧的人产生效果呢?除了仍然萦绕在维格尔脑海中的模仿海伦的微笑以外,这一点是维格尔认为最可怕的。

不过就让这恐惧见鬼去吧,因为维格尔急于见到自己的诺斯费拉图联系人——这是他最初代表赫沙接受邀请参加这次聚会的唯一原因。



1999年6月21日星期一,11:38PM
高等艺术博物馆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亚伯的尸体在高等艺术博物馆的顶层反复出现,这让维格尔感到不安。他太过迷信,而无法和大多数出席展览的血族一起嘲笑这些庸俗下流的陈列品。

维格尔在安东尼奥·卡诺瓦的《哀悼死者亚伯》旁边告别维多利亚·艾什后又路过了一座显然是新雕的雕塑。这时他意识到这座雕塑描绘的也是亚伯的死亡场景。这还没到他和诺斯费拉图罗尔夫约好见面的地方——杜普雷的《亚伯之死》,所以维格尔清楚至少还有一座雕塑亚伯尸体的作品等待着自己。

到处都是亚伯的巨大墓场令维格尔感到不安,他也同样更加认识到维多利亚·艾什的危险性。她显然在诱惑他,而且更重要的是,她轻而易举地做到了。他作为凡人的日子早已逝去,自那以来他的欲望从未如此失控过。她对他的影响如同诅咒,即使他在理智上明白她是想夺取他的心,但是这种感觉仍然美妙到难以抗拒。对血族来说,没有什么比怀旧更危险的了,如此生动地重温早已遗忘的欲望的感觉令人振奋,无法拒绝。

在路过又一座亚伯雕像之前,维格尔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上被妥瑞朵吻过的地方。这是魔法,还是仅仅是汹涌的欲望温暖了他的脖子?

新的这一尊亚伯像也非常可怖,但其原因与维格尔即将再次见到的杜普雷的那尊写实主义作品完全相反(他第一次见到杜普雷的作品是多年前它被挪至卢浮宫的时候)。杜普雷的亚伯像以极其逼真的细节进行了可怕的渲染,而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雕像则是抽象夸张得令人震惊。

维格尔通常更喜欢不受干扰地观看新作品,但他发现,尽管旁边有另一个人在看这座雕像,自己还是能够慢慢理解这座奇怪作品的细节。幸运的是,这个瘦削的血族很安静。无论如何,维格尔只是稍稍注意到此人的存在,他的注意力依然集中在面前的雕塑上。

令他恼火的是,他的观察被打断了。陌生人说,“这件作品太垃圾了,你不觉得吗?”

维格尔简短地说,“我还没有做出判断。观察得足够多之后我才会得出结论。”

维格尔瞥见另一个血族冷笑一声,沿着长长的鼻子向下注视着。维格尔转过身去背对他继续观察。赛特信徒感觉到对方拖着脚步后退了几步,但这样做显然是出于愤怒,意在引起对自己的注意,而不是出于礼貌让维格尔按照他显然更喜欢的方法观察。

这个死亡场景中最令人震惊的是两个人物的解剖结构。该隐和亚伯的四肢都柔软多肉,躯干几乎没有什么轮廓。此外,他们的头都非常大,对于人物身体的架构而言太过笨重了。由于雕塑是由无纹理的黑色石头雕刻而成,这种有意为之的不均衡现象被进一步加强了。

凶器是一根打结的绳子,这意味着勒死,所以在这件作品中亚伯之死是不流血的——这与实际情况可能并不相符。

人物的表情非常有趣,而且刻画得很好;以至于维格尔很惊讶自己没有认出这件作品,甚至没有认出它出自哪位艺术家。亚伯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喜悦,毫无勉强的迹象。很明显,他预料到了自己将要去往天堂。维格尔想知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含义。没错,这是第一次谋杀,但这不也是第一次死亡吗?在神照着自己的形象造的人中,亚伯是第一个到天堂、站在上帝身边的。还是此事发生在人类被允许进入天堂之前?维格尔不确定基督教对此是否有明确。

这个有趣的假设使得该隐的脸更加容易辨认,因为凶手的表情十分坚定,但上嘴唇有点皱,透露出一种厌恶。这座雕塑向维格尔讲述的故事是,该隐应亚伯的要求杀死亚伯。

维格尔踱回作品的正面,另外那个血族又出现在他身后。他注意到雕塑前有一块写着《亚伯令该隐获罪》的青铜牌子,这可能证实了赛特信徒对这件作品的阐释。从这个角度,维格尔还看到那条“绳子”实际上是一根脐带,仍然连接在该隐的肚子上。这一发现荒谬地表明,兄弟俩并非畸形,而是仍是婴儿。

维格尔斟酌着这一发现如何影响他对于作品的理解。

他听到后面的人说,“我或许不该把他们雕刻成孩童,是吗?”

维格尔在心底叹息了一声,他说:“我承认该作品的这个角度一开始会令人困惑,但考虑到它的标题,我觉得这样表现完全是合适的,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非常新颖的手法。”

维格尔很少乐于与创作者讨论作品,尤其是对方如此明显地跟踪接近自己作品的人并寻求评论。即使在极少数情况下,他对作品的欣赏没有因为创作者的性格而立即恶化,就算作品本身可能精妙绝伦,他也还是更喜欢在与别人站在平等的立场上进行讨论。而当对话的另一方是创作者时,只有维格尔的解释与创作者自己对作品的解释有共同点的时候,他的解释才能称得上是准确的、甚至是合理的。与自称专家的人争论是件难事。艺术家不可能在每个人面前都成为阐释自己作品的专家,因为艺术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观察者的理解。

赛特信徒边说边转向艺术家,希望自己的谎言能够扑灭对方讨论雕塑的热情,“你肯定就是创作这件作品的艺术家了。我叫维格尔,是个古董收藏家。”

“那么你对新作品不感兴趣了,”瘦削的男人说,他试探性的微笑渐渐变成了皱眉。“我叫利奥波德,没错,这件作品是我创作的。”

维格尔花了一点时间面对面地审视了这位艺术家一番。他是一个血族,应该还是个妥瑞朵,否则维多利亚·艾什不会允许他的作品进入这里(因为尽管尚有缺陷,但这件作品非常优秀,如果艾什允许他参展是为了让他难堪,这件作品也达不到这个目的),但利奥波德看起来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艺术家。他瘦削、消沉、憔悴、蓬头垢面,只有通常不太关心自己的外表、但却试图在这样一个夜晚到来之前打理自己的人才会是这样。不过,维格尔注意到这位艺术家眼中闪烁的光芒,这告诉他这个妥瑞朵是一位真正的创作者。这种光芒可能源自于疯狂,但通常也正是这样的光芒能够引导灵感、造就艺术作品。

维格尔不禁想要向艺术家承认自己撒了谎,但他今晚有更紧要的事情,就连一个非常具有潜力的艺术家也不能让他分心。于是维格尔收起声音中任何能够显露出兴趣的语调,说道:“这是个不错的作品。那么,请原谅我失陪……”

利奥波德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维格尔在说什么,他盯着那块石头喃喃自语:“这些硬的物质对我来说反应还是不够好。也许我应该尝试一些更具延展性的东西,比如木头。你能想象这座作品用木头雕成吗?脐带可以更加具有动态!我就是无法通过……石头……传递……任何……能量……”

但是维格尔已经离开了。即使艺术家的话语莫名其妙地陷入沉默,他也没有回头。赛特信徒不想看到妥瑞朵悲伤的眼睛。



1999年6月21日星期一,11:47PM
高等艺术博物馆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这一幕就像是出自好莱坞早期的怪兽电影:一个穿着深色衣服、戴着兜帽的人蹲在一个几乎一丝不挂的男人旁边。由于戴着兜帽,别人很难辨认出他怪异的面部特征,但当他的头慢慢转动时,背光从兜帽内勾勒出一个弯曲扭结的鼻子和一个过于尖锐细长的下巴。

维格尔想,如果再来一片优雅的白桦树,那这个诡异的场景将会更加完整。它们细长的白色树干如同巨大的、褪色的骨头直指天空,在夜晚即使是最微弱的月光下也能看见。

但是周围没有树。也没有尸体。不过,确实有一个怪物:诺斯费拉图氏族的罗尔夫,维格尔前来亚特兰大要见的就是这位血族。

罗尔夫如同悬空般蹲坐在又一具亚伯的尸体上方。这是乔凡尼·杜普雷雕刻的亚伯,《亚伯之死》。这座作品并非对死者的浪漫诠释。他的手臂叉着腰,眼睛向后翻,嘴巴大张着。缺失的手指和指节并非出自雕塑家的设计——这是作品完成后的一个半世纪内发生的损毁。

至于罗尔夫,由于他穿着长袍,维格尔看不见什么,不过维格尔出于过往的熟稔而立即认出了他。那往左歪的鼓胀的鼻子和如同在薄薄的下唇底下长出一根角一样的又长又突出的下巴肯定认不错。兜帽也掩盖不了这些特征。

罗尔夫中等身高,可能比身高六英尺的维格尔矮那么几英寸,但他在注意到维格尔靠近之后仍然蹲着。诺斯费拉图身上披着的宽大的棕色长袍垂到地面,所以维格尔无法确定他在长袍下面穿着什么。

罗尔夫先开了口。“你好啊,维格尔。我看你绕来绕去,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开始处理你此行的正经事呢。”

维格尔回答道,“你好啊,罗尔夫。”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保持一个舒适的距离,这时诺斯费拉图也终于站了起来。维格尔为自己辩护道,“我接到的指示是,在午夜时分临近但还未到的时候和你在《亚伯之死》旁边见面。如果给我的指示更准确,我就会欣然地更加准确地满足你的要求了。”

“无论如何,”罗尔夫说,“你来到这里花了不少时间。我怀疑你是不是被这个房间里到处出现的令人困惑的那么多个亚伯给弄糊涂了。不过事实上,我看到你早些时候是被凡俗事务,或者至少是近乎凡俗的事务给分散了注意力,具体体现为我们那位厉害的女主人。”

维格尔对这一指控感到很不好意思,但他也无可反驳,所以他撒了个谎,同时回击罗尔夫。“没错,我们聊了一会。我认为她能够为我们提供很大的帮助,帮我们找到赫沙想要的那些重要的文物。”

“我明白了,”罗尔夫说,“那么或许我们该开始说正事了。”

“当然,”维格尔很高兴客套话就这么过去了,因为他不喜欢闲聊,尤其不喜欢跟诺斯费拉图闲聊。他不信任这个氏族的成员,尽管他们、尤其是罗尔夫为他的努力提供了不少帮助。这个氏族的丑陋外表往往让人误以为关于诺斯费拉图的一切都与眼见的无异。他们经常表现出一副粗鲁无礼的样子来放大这一点,就像刚才罗尔夫提及维多利亚·艾什时的那样。

他们还会假装在计划中是透明的。维格尔从过往经验中知道,他们或许是秘盟吸血鬼中最狡猾的。梵卓可能会声称自己是欺骗大师,因为政治场合都是他们的舞台,但这个说法是诺斯费拉图赋予秘盟领袖的。此举甚至进一步模糊了诺斯费拉图氏族的成就。

罗尔夫摆出一副懊悔的样子说:“很抱歉把你拖进这个小偷窝里,但老实说,这是我提供赫沙长期以来寻求的某些材料的唯一途径。”

维格尔没有询问他们的谈话是否隐秘,尽管他们就是在画廊的大庭广众之下交谈。这是罗尔夫肯定已经考虑到了这部分细节,如果诺斯费拉图没有做些什么——也就是说,如果罗尔夫想让别人听到这段对话——那么维格尔对此也无能为力。他可以用嘶嘶的耳语与其他赛特信徒交谈,即使氏族之外的人能听到也无法翻译,但他怀疑潜行的诺斯费拉图也会知道这种语言的秘密。

罗尔夫继续说,“但我知道你冒的风险是值得的,因为今夜,诺斯费拉图氏族愿意偿还欠赫沙的一个旧债。我所给你的甚至会与几个世纪前的孟买事件有关联。这件事发生在你我的时代之前,但我保证你的主人会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维格尔说,“很好。我会把偿还债务的事和你此后提供的任何信息或材料转达给我的主人。如果他认为这件事不公平或悬而未决,那么我相信他会联系你的主人。但如果不要求我直接付报酬,那么我很乐意接受你接下来透露的任何信息。”

“明白,”罗尔夫说。诺斯费拉图往旁边走了几步,不再挡在杜普雷的雕塑前面。这让维格尔将这件作品尽收眼底。

“我今晚要提供的,维格尔朋友,是一件你的主人非常想要的、寻找了很久的文物。我要提供的是哈兹梅尔之眼。”

维格尔忍不住大吃一惊。无论很久以前在孟买发生了什么,这肯定是让诺斯费拉图的某些重要长老欠了赫沙不小的债。因为哈兹梅尔之眼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邪眼,是那些吉普赛人和迷信傻瓜的一切愚蠢姿态的基础。这样的传说的核心往往包含着真理,这是维格尔在刚刚开始服侍赫沙的时候就学到的。

“罗尔夫,现在掩饰我的惊讶已经太晚了,所以我承认我十分震惊。如果你提供的真的是哈兹梅尔之眼,那么我当然会把你的信息带给赫沙,这样他就可以追寻此物,无论它在哪里。”

“不必追寻了,”罗尔夫大笑。“哈兹梅尔之眼就在这座亚伯雕像里。”罗尔夫朝二人脚下的石膏尸体挥了挥手。

维格尔惊讶地说,“所以它属于维多利亚·艾什?”

罗尔夫解释道,“当然不是。至少在实际上不是,因为非常确定的是,就算那位可爱的艾什小姐知道哈兹梅尔之眼的存在,她也并不知道它在自己的雕像里。”

突然,维格尔对于靠近检查雕像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担心他的目光会成为告密的心。但他还是仔细地检视了这件作品,不过他没有离开所处的位置。他仍然抱有怀疑的态度。他最擅长的探测技术——曾经在中国长城五英里宽的某个地方找到了一对稍微附加了魔法的玉耳环,当时它们被藏在距离地面大约四十英尺的地方——没有注意到石膏亚伯像的任何地方有什么微小的魔法物件。而哈兹梅尔之眼,尤其是如果它是邪眼的话,只要维格尔在它附近几十步以内,即使赛特信徒没有主动寻找,它也会吸引维格尔的注意。

于是维格尔问,“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所有人都似乎不知道它的存在?”

“当然,”罗尔夫笑了。“在它现在的状态下,它是无法被探测到的。”

维格尔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就好像这算是什么解释一样。不过这句话确实解释了一件事。在它现在的状态下……

罗尔夫接着说,“这就是为什么艾什小姐不可能意识到自己拥有它。这也是为什么我需要在这样一个公开场合,这样一个我们能接触到这座雕塑的场合,把这件礼物送给你,以及为此,为什么我们最开始安排你被邀请参加这场庆典。”

维格尔点了点头以让罗尔夫知道他在听。他环顾这个巨大的开放空间。如果他想要拥有这件强大的文物,那么最重要的就是要知道附近有什么人。因为哈兹梅尔之眼在目前的状态下可能无法检测到,但当它被从雕塑中移除时呢?至少维格尔希望它能被移除。就算他有赫沙那么大的力量能够举起杜普雷的杰作,他也几乎不可能胳膊下夹着一座石膏雕塑从聚会上溜走。

维格尔在审视周围环境时注意到了几个重要的细节。首先,他很高兴地确认,《亚伯之死》被陈列在展厅的外围。在他和最近的紧急出口之间并没有成群的血族阻拦。

其次,他释然地发现睿魔尔圣堂领袖汉娜还没来。如果这座城市里有哪个血族能够探测到哈兹梅尔之眼,那肯定就是她。而赛特信徒知道,为了拥有这只古老的眼睛,她会不假思索地愿意放弃自己的两只眼睛。

第三,他尴尬地发现,维多利亚·艾什也在看他,于是二者的目光短暂地交汇了——然后他艰难地移开了视线。

最后,维格尔惊恐地注意到,俯瞰着博物馆前桃树街的窗户上方的巨大青铜钟显示,距离午夜只剩几分钟了。虽然并没有设定什么关于午夜的时间表,但维格尔有一种感觉:午夜是这场交易的最后期限。

“如果可以的话,我有很多问题要问,”维格尔说。

罗尔夫也看了看维格尔几秒钟前刚刚望过的那座大钟。“当然可以,但是我们的时间不多,所以最好简短切题。”

维格尔脱口而出,“为什么是午夜?”

“因为我们为你安排好了逃脱路线。如果这条路线要起作用,你就必须在刚刚好午夜前一分钟的时候穿过那道紧急逃生门。”

维格尔点点头,然后问,“如果把哈兹梅尔之眼从雕塑里拿出来,它会变得能被探测到吗?”

“暂时不会。时间肯定够你逃走。只要它藏在无生命的物体中,就不会被探测到,就连它所属于的先祖也不能探测到。事实上,尤其是不能被先祖探测到,不过想必使用相同方法的其他人也不能。”

维格尔慢慢回忆着关于邪眼的传说,他问道,“那如果放在活物体内呢?”

“它会在活物的空眼窝里活化过来。”

维格尔希望收集一些自己没有而诺斯费拉图可能拥有的信息,他大胆问道,“在这件事上,吸血鬼被认为是‘活’物吗?”

“肯定是。毕竟它来自于我们的同族。快点,只能最后再问一个问题了。”

维格尔思索片刻。他不喜欢让别人给自己准备逃跑路线。实话说,就算是赫沙为自己准备逃跑路线,他也一样感到不安。当然,没出过什么问题——谁敢违逆他的主人呢?——但是把自己的性命和一件珍贵的文物交给罗尔夫掌控,就算他暂时是偿还旧债的盟友,维格尔还是很紧张。

维格尔把玩着从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的手机问道:“为什么要准备逃跑路线?为什么我不接下邪眼,然后叫我的司机带我离开,就像我来时那样?毕竟,如果邪眼依旧保持无法被探测的状态——”

罗尔夫因不耐烦而变了脸色,然后又脸红了起来,维格尔只能将此解释为他很尴尬。罗尔夫重新调整了一下心情,看了一眼钟,又认真地看向维格尔说:“听着,仔细听好,因为在我回答完之后,我会把哈兹梅尔之眼递给你,并指引你立即通过离我们最近的紧急逃生门离开。我强烈建议你听从指引。请务必给你的司机打电话,让他来来去去作为诱饵。我保证你不会再见到他了。”

说完后,罗尔夫聚精会神地看着维格尔的眼睛。维格尔明白,这并不是像某些血族所能做的那样在试图征服他的意志,而只是想要确认这一信息的诚意是否打动了自己。维格尔慢慢点头表示理解。

“很好,”罗尔夫说。

罗尔夫迅速地把双手举起来,手指大大张开,看上去他的手就像是要被马匹分裂开一样。他把大兜帽掀了起来,露出了一张和维格尔记忆中一样恶心的脸。诺斯费拉图对维格尔的反应毫不在意,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加以注意。他似乎对画廊里的其他人也漠不关心。

事实上,当维格尔环顾四周,短暂地将注意力从罗尔夫身上移开时,他发现罗尔夫突然而夸张的动作完全没有引起注意。事实上,每个人似乎都明显地把目光从他们两个身上移开了。

维格尔非常高兴自己处于诺斯费拉图能力的中心。各种各样的血族能力总是让他感到惊奇。他也许能在中国的长城上找到一只玉耳环,但罗尔夫可以有效地让自己——显然也包括其他人——消失。

赛特信徒的快乐被打断了,他敬畏地看着罗尔夫取回哈兹梅尔之眼。诺斯费拉图俯身在亚伯的雕塑上,用力摩擦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他用左手顶住亚伯的胸部,然后用手指朝着阿贝尔的左眼刺去。维格尔本能地退缩了一下,期待着石膏碎片从撞击点落下,但罗尔夫的手指却扎进了这个没有瞳孔的球体中消失了,就好像它是又深又黑的水一样。

罗尔夫扭动着身体,他的手腕疯狂地来回旋转,就好像在试图抓住雕塑眼睛或脑袋里不断躲避的什么东西。罗尔夫的手和手臂突然一僵,仿佛被抓住了,他抬起头来对着维格尔痛苦地咧嘴笑了笑。

维格尔顺着诺斯费拉图的目光看向青铜大钟,尽管他又转过身来看向亚伯的头颅和伸入其中的血族的手指,罗尔夫的注意力却始终集中在钟上。时间即将来到晚上11:59。随着秒针滴答响动,罗尔夫依然一动不动。直到他又看向了维格尔。

“准备好了吗?”诺斯费拉图问。

“准备好了。”

伴随着湿漉漉的活塞从真空中拔出的黏糊糊的声音,罗尔夫慢慢地把手从雕塑中抽出。如同来自一千瓦灯泡的光亮令使维格尔目眩,但他仍然能够看到诺斯费拉图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一个椭圆形的、不断搏动着的东西。

就好像手里拿着什么危险的、热的、珍贵的东西——或者三者皆有——那样,罗尔夫小心地把东西递向维格尔,慢慢地把它放在赛特信徒伸出的手掌上。凝固的粘液从它上面滴落下来,滴到维格尔的手掌上,然后冰冷潮湿的物体本身也落入了他的手中。

维格尔合上手掌,感受着这个状似海绵但十分光滑、而且重得令人惊讶的东西。他的手挡住了一些光线,尽管他的手不够大,无法完全包裹住眼睛。恢复了一些视力后,他立刻焦急地四处寻找,但他发现这些令人震惊的事件都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当他沐浴在古老血族眼球散发出的怪异光线里时,其他血族还在继续他们关于政治的琐碎辩论。维格尔不禁笑了出来。

这种愉快十分短暂,因为罗尔夫拉了拉维格尔的袖子,把他推向红色的紧急逃生门。“去吧,别担心警报,”诺斯费拉图说,他的皮肤在略带紫色的光线下显得更令人生厌了。

维格尔没有犹豫。不过,他并没有掉头就朝门口跑去,因为他不确定罗尔夫提供的隐蔽是否延伸到了诺斯费拉图周围以外的地方。尽管如此,他距离那道门只有半分钟的路程,维格尔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到他自己或他手中的强大眼球就抵达了门边。

当沉重的应急门在他身后悄悄地、牢牢地关上之后,维格尔确实听到了警报突然响起的声音。在他面前是交替向下延伸的楼梯。他毫不迟疑。他在金属台阶上快速溜走的脚步声肯定不会比火警引起更大的注意。

维格尔算是擅长运动的,而且他还有着血族那不自然的活力,所以他下楼梯的速度非常快。他仍然用右手抓着眼睛,下了几步楼之后那淡紫色的光就消失了。与此同时,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比之前跳动得更快,但随后也消退了。

下了四段楼梯、也就是博物馆的两层楼之后,维格尔来到一处平台,一扇看上去像是旧服务检修门的门框被警用的黄色胶带封住了。更多的通往地面的楼梯召唤着维格尔,但他怀疑诺斯费拉图安排的逃生路线肯定是要通过这扇门。否则,罗尔夫会把胶带取下来以避免造成困惑。

这扇门锈蚀严重,一把破旧的挂锁把它固定在一个老旧的木头框架上。即使门承受住了试图强行打开的力量,维格尔也确信门框会断裂,让他得以进入。当然,如果有人跟踪他,这样做会泄露他的路线,所以他决定用一种不那么暴力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确实有这么一种方法。经过仔细检查,维格尔意识到正在损坏的木头框架实际上到处都有裂缝。维格尔认真仔细地推敲了一番,发现整个结构——门、门框和所有东西——都可以作为一个整体被打开。

它打开的缝隙刚好足以让血族挤过去,尽管他的努力使得门框掉了一些碎片,其中一些穿透了他的衣服。它们本也会割破他的皮肉,但维格尔的皮肤比凡人的皮肤更硬,使得木刺偏离了方向。

检修门后面的区域只有应急灯照明。维格尔首先确定这里没有直接危险,然后转身将木框架压回原位。随着一声小小的砰声,它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从另一边看,它一定像维格尔想象的那样仿佛没有被使用过。

他所在的这一小片区域是一条狭窄过道,中间大概是一个旧电梯井。油脂的气味告诉维格尔,这道竖井目前并未被使用。

在过道的某一处有梯子通往更高和更低的楼层。塞特信徒认为自己应该继续往下走。他很快把哈兹梅尔之眼放在上衣的胸袋里的手机旁边,然后从过道上翻过去,手脚紧紧地压在垂直栏杆的外侧,顺着梯子滑下。

他下降了最后几英尺,来到另一条过道上——他猜这里是一楼——然后以同样的方法到达了地下室的过道。竖井还在继续往下延伸,但已退役的电梯停在那里,所以维格尔向他身后的检修门走去。

不过,他停顿了一下,关掉了手机。他不能冒险让铃声出卖自己的位置。然后他试图开门。

门被锁住了,于是维格尔又四处看了一圈。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以确保邪眼仍然在自己身上,不过这个动作算是一次双重检查,因为那件文物似乎越来越冷了,隔着外套和衬衫都能感觉到近乎疼痛的寒冷。

然后,维格尔似乎看到电梯轿厢顶部的一个盖子微微打开了。他走到过道的边缘,跳下四五英尺,降落在盖子附近。它确实是半开着的,所以维格尔把它拆开了。

竖井中的应急照明灯并不能很好地照亮旧电梯的内部,但维格尔认为自己足够看清电梯是空的。他咒骂着诺斯费拉图设计的这条错综复杂的逃生路线,从开口挤了进去,落在了电梯的地板上。

维格尔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停顿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回忆起罗尔夫的话:“我保证你不会再见到他了。”

他的司机会发生什么?他的死是必要的吗,或者他会卷入某些更大的事情?这种危险的想法让维格尔突然担心起了维多利亚·艾什。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回到她的身边,这种冲动清晰而强烈,令他感到震惊,但维格尔抵抗住了这种冲动。不过他确实强烈地希望她不会遭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就连一个精致的发卷都不会受到影响。

维格尔被自己有失检点的想法吓了一跳,使劲摇了摇头把它赶出脑海。

除了他头顶的开口以外,似乎没有任何出路可以走出电梯,但他很快开始尝试把门撬开。它们向两边滑开了,仿佛润滑保养得很好。维格尔怀疑事实确是如此。

在打开的门外面,维格尔发现了一条光线更充足、更现代化的通道。他很惊讶诺斯费拉图和自己分享这样一个通往极乐境的隐秘入口,但向他展示这个入口的事实就意味着其他地方肯定还有更好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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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6月21日星期一,11:55PM
高等艺术博物馆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至少斯特拉对他的雕塑给出了适当的赞赏。利奥波德尊重她的意见,他知道她有一双经过摄影训练的慧眼,但他不相信来自他视为朋友的人的称赞。让朋友喜欢他的作品太容易了,让朋友诚实地提出批评也太难了。利奥波德永远无法理解艺术家静修会或社区有什么用处。同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成为好的评论家和好的朋友,所以这两种努力都注定要失败。

他离开了她,而她仍在仔细观察他的《亚伯令该隐获罪》。如今他站在稍远处,斜倚着纵横交错的、将画廊分隔开来的玻璃墙之一。他狠狠地敲了它几下,最后承认自己应该接受斯特拉的赞美。他只是对自己和赛特信徒的交流感到不安,这让他心情不好。

就好像他还不够烦心似的!他沮丧地用额头碰了碰玻璃。然后,出于尴尬,他环顾四周,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他暴躁的表现。起初,他认为自己是安全的,但后来他注意到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座利奥波德还没有查看过的巨大男性雕像下面。

雕塑脚下的这个血族看起来很狂野。他的头发又长又乱,脸也不太像人。它太尖了,有点像狗的头。利奥波德怀疑这是一个冈格罗,这意味着他可能是贾维奇,也可能是住在亚特兰大北部的达斯蒂。从憔悴的外表来看,利奥波德怀疑他是后者。

不管他是谁,他都直直地盯着利奥波德,利奥波德瞪了回去,但他没有任何打招呼或者认出利奥波德的迹象。他的眼神令利奥波德感到不舒服,所以妥瑞朵移动到了一个没人能看见的地方。

拖延并没有让他不再沮丧。他又一次把头撞在了玻璃上。这次他太用力了,耳朵都开始嗡嗡作响。

汉娜还是没来!他咒骂了一句。她为什么不在这?显然他不是唯一一个注意到此事或感到惊奇的人,他已经听到另外两个人提到这位睿魔尔。不过,其他人肯定都不像他这样有要事找她。

他思索自己是否误解了她的意思,但他清楚地回忆起她说最后一步就是她用某种简单的魔法做些什么事。或许是分析他体内的血液吧,他猜。

要是这完全是个陷阱怎么办?想到这里,利奥波德抖了抖。要是他已经被她血缚,所以她不需要来到这里,因为她可以通过他的眼睛看到一切,或者甚至坐在她的宅邸里就能操控他的一些行为怎么办?

妥瑞朵觉得这听起来有点荒谬,但过去几年中他听说过许多难以置信的故事,因此他不愿意放弃任何想法,无论听起来有多荒谬。

所以,如果汉娜就是不来,利奥波德开始思考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或许他应该去睿魔尔圣堂亲自看看是什么拖住了她?他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如果她要避开他,或者如果她有其他来不了的理由,那她肯定也不想再见他一面。

又或者他应该直接去找维多利亚?直接问问她,“你是我的尊长吗?”但那也太蠢了。

另一方面,或许他可以跟她聊聊。即使她不了解关于他过往的任何事情,维多利亚也依然是他的首席。这并不是让她成为他的代理人——有义务代表他、帮助他——但她或许会帮忙。或许她知道妥瑞朵血脉的某些秘密,能够让她猜出他的尊长。与她分享自己血液的想法听上去很有吸引力,不过利奥波德对自己对这个女人的幼稚迷恋无奈地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他要跟她聊聊。毕竟她是女主人,而他进入画廊之后还没跟她说过话。



1999年6月22日星期二,12:04AM
高等艺术博物馆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没有大张旗鼓。没有戏剧性的雷鸣般的开门声。没有声明或宣告。只有令人印象深刻的血族本人,维多利亚相信只有自己注意到了他进来。需要一场骚乱才能引起注意,因为高等博物馆四楼的所有血族都离开了入口,转而选择在画廊的各处凹陷里聚成群落。

维多利亚说不出是什么把她带到了门口。只是她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感觉某些事情即将发生。也许是因为罗尔夫消失了一段时间,但不久前突然又出现在她面前道别离开。诺斯费拉图没有解释,他匆匆离去,使她没有机会询问。

妥瑞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因为她打算推进的事情——因她通过天堂之门进入而决定继续推进的事情——即将开始。她看着新来的人走进来,看了她一眼,短暂地打量了一下房间的布局,然后露出微笑。她向他伸出手来打招呼。

他像猫一样从大门所处的平台上踏下几级台阶走了下来。他一瞬间就来到了她身边,看不出他在奔跑,但他很快就跨越了相当远的距离。这效果令人目眩,维多利亚感觉自己的头发晕。他握住她的双手,点了点头,向她象征性地鞠了一躬。

朱利乌斯是一个残忍的人,他帮助布鲁赫大法官管理秘盟的司法。维多利亚喜欢这位执政官的外貌。他是个高大的黑人,脸是方形的,头发很长,留着辫子。他的脸庞英俊而强壮,维多利亚有一种奇怪的欲望,想用手指顺着他脸上的紫色伤疤往下划。其中一道伤疤从他的右脸颊穿过眼睛一直延伸到前额。另一道从左耳上方一直延伸到他方正下巴的中央。

他穿着宽松的红色裤子和紧身的黑色高领毛衣,身上挎着一条古董子弹带。皮带上的十二个小黄铜盒子里显然装着什么东西,因为当这个大块头走动的时候,它们哗啦作响。朱利乌斯背着一对交叉捆扎起来的阔剑,他因此而出名。这肯定不是他近两千年前在罗马战场上战斗时挥舞的剑,但这两把剑上都刻着维多利亚读不懂的拉丁短句。

尽管维多利亚严重怀疑朱利乌斯在罗马竞技场上作为角斗士的故事的真实性,但毫无疑问,他显然是一个危险分子。无论如何,维多利亚知道,如果今晚要打破极乐境的法律,朱利乌斯会发现自己在与本尼森亲王的冲突中手无寸铁。

维多利亚对这位布鲁赫没有佩戴任何黑豹党标志感到失望;据说朱利乌斯在其成立初期就帮助过黑豹党。显然,正是他1968年在芝加哥的行动向这位布鲁赫精英证明(如果朱利乌斯有两千岁,甚至一千岁的话,他肯定会是精英之一)他有兴趣再次积极参与氏族事务。

尽管如此,维多利亚还是舔了舔嘴唇。一个好战的黑人布鲁赫。啊,如果朱利乌斯真的抓住今晚的机会,就这位前邦联成员亲王对本市无君者的采取严厉行动向他施压,那今晚的烟花可能会很精彩。

而且朱利乌斯可能还会得到一个梵卓盟友本杰明,据传他也对民权问题有看法。维多利亚已经尽她所能将这些碎片拼合起来,包括秘密地向布鲁赫大法官透露,本尼森允许各种血族不受限制地创造子嗣和进入亚特兰大社会——除了布鲁赫。将军,一个末卡维,最近被接受了。来自波斯尼亚的冈格罗难民贾维奇被接纳了。克拉丽斯和辛迪都在亚特兰大被初拥,并被允许加入血族社群。

最重要的是,即使在这座城市已经人满为患,而且由于担心城市人口过多而不再授予公认的公民身份的时候,本尼森亲王也还是“允许”他的妻子初拥了本杰明,因此这座城市又接纳了一个新的梵卓。或者至少维多利亚可以声称这是他允许的。他不知道这件事,所以他要么谎称这件事是在得到许可的情况下完成的,要么他必须惩罚埃莉诺蔑视规则、可能包括他的信任。不管怎样,他的地位都会被削弱。

“欢迎您,尊贵的执政官,来到辉煌灿烂的亚特兰大和我这小小的宴会。”

朱利乌斯的嘴唇抽动了一下。“我说话和行动都很直率,所以我不会跟你比拼谁更谦虚。如果这伤害到了你的妥瑞朵感性,维多利亚,我很抱歉;但你的宴会看起来很好,尽管我对亚特兰大的评价明显没有你这么高。”

维多利亚笑了,说:“你的直言不讳用的词语还真多啊。你确定你不是拉丁史诗作家,而是竞技场内伟大故事的创造者吗?”

朱利乌斯咕哝着说,“你华丽的言辞也影响到了我,就是这样。”

“我相信亲王会提醒你,”维多利亚开口,“所以让我先说好,这里是极乐境,不允许任何武器入内。”

朱利乌斯摇了摇头。“你面前这位尊贵的执政官要带上他的武器。如果有意见可以跟我的主人谈。”

维多利亚问,“那本尼森和特洛纽斯的争端也要带到帕谢克面前去解决吗?”

“或许吧,”朱利乌斯说。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继续说道:“如果事情发展到那种地步的话。”

妥瑞朵摇摇头,装作悲伤的样子,“看起来事情已经发展到那种地步了。本尼森在我来到这座城市之前就发表过关于无氏族血族的声明,这不是一个新话题。秘盟的长老们似乎已经让这件事推进了一段时间、推进到一定程度了。”

朱利乌斯说,“亲王宣布所有无氏族血族都要正式加入一个氏族,这是在滥用权力。”

“滥用但是没有超过……”

“或许吧,”朱利乌斯说。“但滥用的行为本身增强了无君者所持的立场,即拒绝屈服于如此高压的统治。”

“而这样已经持续了一年多了。为什么现在要介入?”

朱利乌斯看着维多利亚的眼睛说,“地对空导弹引起了关注。”

维多利亚看向朱利乌斯来估计他的反应。“但是导弹是布鲁赫发射的,或者说是无君者发射的,如果你不想指代得如此明确的话。”

朱利乌斯笑了。“没错。但我的信息源表明特洛纽斯是通过亲王暗中安排的联系人得到导弹的。”

“那确实会改变情况,”维多利亚承认。她在心底里咒骂了一句。艾琳诺是对的。朱利乌斯确实掌握了她的把柄,或者至少他看上去如此。妥瑞朵在刚才的一个小时里一直希望梵卓的话只是毫无根据的恶作剧。然而,朱利乌斯甚至没有暗示他知道让本尼森向无政府军提供这些武器的建议是来自维多利亚本人。当然,她寄的是匿名信,但尽管她采取了预防措施——包括不由自己撰写信件——也许艾琳诺还是追溯到了维多利亚。

“你反对我们干预亚特兰大?”

“当然不,”维多利亚斩钉截铁地说。她露出最温暖的笑容,补充说,“是时候让亚特兰大进入一个新时代了,我相信。”

朱利乌斯轻声笑了出来。“你这么想?”

维多利亚没有继续谈论这件事,而是改变了话题。“需要我带你转转吗?”

“不用,”朱利乌斯干脆地说。

“啊,现在我明白你说自己直言不讳是什么意思了。也许你是在模仿李尔王的肯特伯爵吧。”

就在维多利亚说话的时候,她注意到她的血仆塞缪尔从地狱之门走了进来。他立刻注意到了她,他看到她也注意到了他,所以他试图表现出一副放松的样子。然而,妥瑞朵看出塞缪尔急于和她说话。也许不是什么紧急情况,但有什么事困扰着血仆。

与此同时,朱利乌斯只是茫然地看着她,显然不理解她引用的莎士比亚的典故。过了一会儿,他说:“不管怎样,就忘了我在这里吧。我要去那个恶魔那边待一会儿,让自己舒服一点,”他用手指着费歇尔的《撒旦》,“然后向一些人介绍自己。我想我稍后会去见本尼森亲王。”

维多利亚说,“如你所愿,尊敬的执政官。《撒旦》是一件出色的作品,您要在它身上多花些时间也可以理解。人们甚至可能会沉迷观看它而导致礼仪上的疏忽,这是无可厚非的。”

朱利乌斯轻声笑了笑。“你是个聪明的姑娘,维多利亚。”他走进空荡荡的壁龛,身上的子弹带发出不祥的嘎嘎声。他短暂地观察了一番雕塑,抬头看看维多利亚,再次露出微笑。他举起手,做了一个把杯子举到嘴边上的动作,然后挥手向她告别。

维多利亚确实走开了,她感到如释重负,就算朱利乌斯说她是个“聪明姑娘”,他也没暗示自己知道维多利亚背地里搞的把戏。她朝塞缪尔招招手,血仆从台阶上走下来,走向他的女主人。

与此同时,维多利亚安排她看到的第二个服务员掉转方向,将一支装满了血的酒杯送到执政官手中。第一个服务员不是在场的仆人中最机灵的,所以她换了一个更好的人选。那个服务员也可以送上一杯饮料,但她需要一个足够机灵的服务员,能听懂她的指示,明白什么时候该注意布鲁赫的举动,以及如何注意。

如果本尼森得知执政官在场而没有向他自我介绍,他会勃然大怒。这只是一点礼仪上的小事,但他可能会抓住这点把柄来给布鲁赫施压。但朱利乌斯显然在谋算结果,可能是希望本尼森会一怒之下犯下更大的错误。

在维多利亚看来,朱利乌斯这么赌是正确的。这也让她有点紧张,因为她本打算亲自煽动这场斗争。她手头有一切合适的工具,但现在朱利乌斯正在替她做这件事。这让维多利亚很担忧,因为如今她是从天堂之门进入还是从地狱之门进入都无关紧要了,因为她的计划将在不靠她煽动的情况下执行。

她立刻平静了下来。也许她是在找理由让自己相信自己对局势有所控制,但她确信,如果她是通过地狱之门进入的,因而决定放弃或至少是推迟计划,那么她本可以立即提醒本尼森不要忽略他的轻慢,从而干扰朱利乌斯的意图。

她依然控制着自己的命运。

塞缪尔在维多利亚身后轻轻清了清嗓子,妥瑞朵转过身来。

“怎么了?”

塞缪尔说,“车库里的一位司机说,他必须立即和他的主人说些话。他的主人是个赛特氏族的血族,名叫维格尔。”

“他在这,”维多利亚说。“怎么了?楼下有什么麻烦吗?”

塞缪尔摇了摇头。“没有,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夫人。那个司机说有人打电话找维格尔,打电话的人是他的同伴赫沙。”

“赫沙?”维多利亚抿了抿嘴唇,感兴趣地点了点头。“很好,去那边的门外等着,我让维格尔去找你。很快我就能找到他。”

塞缪尔环视了一圈画廊里的玻璃迷宫,似乎对这一说法有些怀疑,但他不敢质问维多利亚。“当然没问题,夫人。”他微微鞠了一躬,退回他进来的门后面。

周围没有其他人,于是维多利亚又退回了她的秘室。她用歌剧眼镜在整个画廊里搜寻维格尔。

而她找不到他。

她确实花了点时间检查朱利乌斯的情况,然后发现他正靠在《撒旦》上啜饮酒杯里的血液。

维多利亚认为维格尔依然在画廊里的某个地方,因为他的司机还在楼下。于是她又找了一遍。但她还是没找到他,她离开秘室,在画廊里走了一圈。所有她知道在场的血族都在,但是维格尔不知所踪。

然后她突然停了下来。这玩的是什么把戏?她有点生气。电话和司机的这一套肯定是在分散她的注意力。维格尔知道维多利亚会对来自赫沙的电话感兴趣,所以他用假消息满足她,把她钓上了钩。但是他要把她带向何处呢?

维多利亚决定虚张声势,把她对这件新事情的担忧抛到脑后去。妥瑞朵大步走向画廊的出口,打开了地狱之门。她用地狱之门,而非她从中走进来的天堂之门,向自己证明自己并非迷信的。那场游戏已经结束了;新的游戏马上就要开始。

塞缪尔正靠在通往电梯的走廊的墙边。一看见维多利亚,他立刻就直起了身。

她径直朝他走过去,脚上的凉鞋清脆地撞击着地上的瓷砖。她的脸色十分坚定,却依然十分美丽。

“那么,咱们去看看赫沙是不是真的打电话来了吧。”

塞缪尔看起来很疑惑,但他照旧不会提出任何问题。二人走入电梯后,他说,“那个司机在备用房间里等着。”

维多利亚略略表示知道了,然后专心致志地紧盯着正在关闭的电梯门。



1999年6月22日星期二,12:08AM
高等艺术博物馆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金属板构成的走廊被嵌入式荧光灯照亮。维格尔意识到隧道延伸了很长一段距离,于是他开始奔跑。他如此匆忙还有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口袋里的魔眼冷得要命。

跑了整整一分钟之后,维格尔终于跑到头了。一架钢梯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的一个舱口。赛特信徒注意到,隧道的其他地方没有其他任何类型的门或出口,所以他推测这是他的下一段逃跑路线。

他爬上梯子,拧动把手,用双腿牢牢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把门推开。

门一打开,所有的灯立刻熄灭了。维格尔突然被淹没在令人晕头转向的黑暗中。他伸长脖子向后看向他认为是长隧道的方向,寻找哪怕一丁点光亮,但一点也没有。

维格尔希望这只是一种安全措施,为像他这样出现的人提供掩护。他稳住心态,然后把门推开,这样他就可以爬出来了。他所到之处一片漆黑,所以他蹲在那道附近,希望自己的眼睛能尽快适应。就算是最微弱的一点光线也足够了!

维格尔一度想要拿出哈兹梅尔之眼,但他无法控制它发出多大的光、或者到底会不会发光,于是他认为这样做太冒险了。无论如何,他把一只手放在门底下,那道门现在就在他脚边的地板上。一方面,他认为如果关上门可能会让光重新亮起来,但另一方面他也怕它在自己身后锁上,把他封印在——赛特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又坚持了一会儿,然后才下定决心。到目前为止,诺斯费拉图的路线都很好、很安全。既然他已经这么信任罗尔夫了,为什么不完全接受现状呢?

他松开手,让门关上。它确实锁上了;门咔哒一声复位,然后他听到一个真空装置把它牢牢关紧。

但是一盏灯亮了起来,维格尔感到自己的勇气获得了回报。

赛特信徒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狭小的封闭区域,天花板大幅倾斜,他蜷缩在角落里,头顶距离天花板只有一只手的空间。考虑到这里的狭窄程度和天花板的角度,维格尔意识到这个地方肯定是隐藏在一道楼梯或自动扶梯下面。

他特别想把哈兹梅尔之眼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来检查一下,但这条安排好的逃生路线可能还没走完,尽管他现在肯定已经离博物馆很远了。现在拖延一点时间都可能意味着安全和毁灭之差,对他自己和哈兹梅尔之眼来说都是如此,所以他不打算拖延。此外,哈兹梅尔之眼的寒意正在消退,所以没有理由把它转移到另一个口袋里。

维格尔稍稍停顿,让自己冷静下来。当他靠近这个地方唯一一扇明显的门时,他感到神清气爽。这时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隆隆声,就像轻微的地震一样,他顿住脚步,但轮胎的嘎吱声让他放松了下来。他认为自己很可能是在一个停车场里,所以这些噪音并不让他担心。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车里的人在追捕他。

尽管如此,他开门的时候还是很小心。他似乎在一个封闭楼梯间的一楼。到处都是口香糖、油漆和垃圾,还能明显闻出一股尿骚味。

维格尔从门缝里溜过去,轻轻走向另外一扇门。这扇门可能通向车库,或者可能通向街道。门上半部分的一扇小窗户表明答案是后者。维格尔朝楼梯间看了看,但没有看到任何人,所以他回到出口的门边,脸紧贴在窗户上,尽可能地创造出最大的视角。外面是一条狭窄的小街。街道两旁排列着各种各样的主要面向居民而非游客的小商店和餐馆,而且似乎都关门了。维格尔可以看到自己左边有一个路标,但它的方向使得他看不见上面的字。更重要的是,街道上的两个方向和道路两侧都没有人和车。

看上去逃生路线到此结束,因为维格尔找不到任何线索指引他接下来该去哪里。没有警戒线。没有眼睛的图标。什么都没有。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算打个电话,但又立即放弃了这个想法,认为这样做既愚蠢又危险。如果罗尔夫是对的,那么司机肯定已经死了,一通电话只会让凶手注意到豪华轿车里复杂的追踪设备。如果他的车现在掌握在其他想从他这里夺走哈兹梅尔之眼的人手里,那么他们可能会利用这些设备通过他手机中的定位器来追踪他的位置。

定位器通常是用来在维格尔遭遇什么不测时找到他的,但现在已经没用了。于是,维格尔把这个装置扔到了一个挂在台阶底部的扶手上的垃圾桶里。然后,他又往上摆了一些脏兮兮的快餐包装纸,让它们把设备掩盖起来不让人看到。

他觉得最好的办法是直接去机场。不是哈茨菲尔德国际机场,而是德卡尔布桃树机场,市中心以北的一个小机场,那里有一架应急飞机。如果他能在一小时内升空,那么他很可能会在天亮前到达巴尔的摩。巴尔的摩是赫沙在美国东海岸的主要设施所在地。

他只需要避开高等艺术博物馆所在的桃树街,另找一条主路打辆车。可惜的是,亚特兰大的街道并不像曼哈顿那样全是黄色的出租车。在那里,逃跑要容易得多。

维格尔咯吱一声打开那扇有窗户的门,悄悄地走到街上,紧贴着室内停车场的墙壁走向路牌。

毫无预警地,他突然被人从上面偷袭了。

空中传来斗篷挥动的声音,然后一个重物猛然砸在了维格尔的肩上。幸运的是,赛特信徒训练有素,其他人可能会被这样的袭击压垮或压倒在地,而维格尔立即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他弯曲膝盖,让自己向后倒去,但他没有直接倒向地面,而是将自己的势头转化为翻滚。

袭击发生后不到一秒钟,一个浑身包裹着斗篷的人倒在地上,而维格尔保持住了平衡,已经站了起来。

但没等维格尔向俯卧在地的袭击者踢上一脚,上方就传来一阵响亮的咆哮。伴随着凶猛力量和狂暴咆哮的还有笑声,同样来自头顶。维格尔后退一步,在可见的敌人和自己之间留出一些距离,然后朝上面看去。

令他恐惧的是,他看到三个血族。中间的那个是个笨重的大块头,旁边的两个看起来则像是消瘦的、烧焦的尸体。但发出笑声的正是这两具尸体。咆哮的来源同样也毫无疑问。

维格尔的第四个敌人慢慢站了起来。他是这群敌人中长相最正常的,不过他显然也是个血族。这个家伙对维格尔恶狠狠地笑了笑,然后展露出他的人性也同样早已不复存在。伴随着嘶嘶声,面前的怪物张开双臂,手指延展开,直到变成几英尺长的肉丝。怪物大笑着,下巴脱落下来,嘴巴像海绵一样大张开。

维格尔意识到,这些家伙完全不在乎避世戒律。他们是魔宴,肯定错不了。

他也知道,自己只有死路一条,肯定错不了。

维格尔大喊,“来啊,你们这些混蛋!我会带走一个。你们谁想陪我到赛特的地狱深坑去?”

维格尔正前方的魔宴说了些什么,但是从他可怖的嘴中发出的非人的声音难以理解。

维格尔看到那两个蜘蛛似的魔宴开始沿着停车楼的墙壁往下爬。那个看上去很强大的野兽把腿跨过栏杆打算跳跃,但维格尔分辨不出他是打算跳到地上还是跳到维格尔头上。

维格尔对罗尔夫的背叛愤怒不已。这确实是某种“逃跑路线”。那些关于孟买和旧债的话都太蠢了!现在赫沙有债要还了。维格尔感到了一丝安慰,众所周知赫沙会为其手下之死复仇。

上方那个猛扑的魔宴已经跳了起来,尽管维格尔已经退到了距离第一次伏击地点整整50尺的地方,但怪物有力的双腿将它推到了空中……然后落在维格尔身后。

赛特信徒被困住了。身后是一个大块头魔宴,前面是三个怪物。

尸体般的两个魔宴中的一个说,“你来到我们这里真是件好事。”

有着长长手指的魔宴稳步前进,另外两个则向侧后方迈了半步。他威胁性地挥舞着手臂,手指像蛇一样蠕动着,准备碾死受害者。

维格尔没有意识到这种可能性有多讽刺。

然而,紧接着,他身后的那个大块头又跳了起来。这一次立定跳远使得他落在距离维格尔右边几十英尺处,维格尔成功转身避开了魔宴的手臂。赛特信徒翻滚着倒在地上,他从路边滚了下去,掉进了路上的水坑里。

他迅速跳起来准备逃跑,但那对瘦削的双胞胎比他快得多。他们像天才体操运动员一样翻滚、跳跃,拦住了维格尔的去路。维格尔跟他们拉开一定距离后,后面伸过来的长手指又把他的一条胳膊捆在了身侧。

维格尔不得不拼命挣扎,以防止左臂也被缠住。他给魔宴带来了足够多的麻烦,给自己争取到了一秒钟时间,从脚踝护套里拔出一把短刀。一种透明的绿色腐水从刀片上滴下来。维格尔像搅拌蜂蜜一样旋转着刀片,尽可能多地将液体留在刀片上。他从余光里看到那个大块头魔宴向他逼近,维格尔将刀片划过空中。魔宴距离不够近,无法击中,但大量的毒液从匕首上甩落,溅到了他的眼睛和鼻子上。

魔宴痛苦地抓着自己的眼睛,爆发出一声凶狠的咆哮。他用力跺着脚,在人行道上留下细微的裂缝。

维格尔又一次将左臂从另一个魔宴身上挣脱开来,将刀片刺入了怪物的右手。匕首也刺进了维格尔的身体,但刀刃上的任何毒药都不会伤害他,而为了自由受点小伤是值得的。

抓住他的魔宴痛苦地尖叫起来,很快松开了维格尔,维格尔也松开了匕首,把它留在魔宴的手上,刺穿了对方的手掌。敌人如今也撤退了,痛苦地想要把刀刃拔出来。然而,当他这么做的时候,毒药发作了。用毒药伤害吸血鬼是很困难的,但赛特之刃上的各种毒素会影响血液,而血液对血族而言和对凡人而言几乎同等重要。他和他的大个子同伴此起彼伏地发出了痛苦的吼叫声。

维格尔被魔宴扔下的时候无法保持住平衡,但他一边爬起来,一边对蜘蛛双胞胎说:“你们两个谁先上?”

他们犹豫了。

维格尔朝他们吐了一下分叉的舌头,这两个胆小鬼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

令维格尔惊讶的是,这场骚乱没有引起目击者。他再次准备逃跑,但大块头魔宴突然转身从背后抓住了他。维格尔被猛地向前一甩,重重地砸到了街上。他试着让自己站起来,但那两个体操运动员似的家伙追得更快。他们对他进行的打击猛烈但并不致命,但这让他很难恢复清醒。

然后他被半盲的怪物从地上举了起来。强大的魔宴抓住他的领子,转了一圈,让他面对自己。怪物眼睛周围的皮肤被毒药严重烧伤,其中一只眼睛被烫得发黑,另一只眼睛则透过扭曲的肌肉盯着维格尔。

这个怪物一边呻吟着,一边笑着把维格尔紧紧地抱在怀里。就像风暴中的树苗一样,维格尔的肋骨一根接一根地被压断,现在轮到赛特信徒惨叫了。怪物的力量令人难以置信。

维格尔感到自己的四肢在肌肉发达的手臂施加的压力下皱缩。更要命的是,维格尔感觉自己珍贵的血液从身上的每一个孔中流出来。鲜血涌入他的口腔,导致他开始窒息。在此过程中,他把血朝敌人的脸喷过去。

维格尔感觉自己的力量几乎耗尽了,他决定最后尝试一个赛特花招。他能足够快地逃离那两个迅捷的小个子魔宴吗?但这是他唯一的希望,所以他让还没有被挤压得面目全非的四肢从关节上脱落下来,整个人突然从沾满鲜血的晚礼服里滑了下来,就像蛇蜕皮一样。

维格尔一丝不挂、伤痕累累地从怪物的两腿之间滑过,越过昏迷的长指魔宴,以闪电般的速度滑入停车场,滑到翻转闸门下,滑入几辆停着的汽车的深处。当他沿着地面疾冲时,他用最后几盎司血在伤口上迅速凝成血块。他不可能完全封住严重的伤口,但如果他能暂时停止流血,那么他就可以避免留下一条红色的踪迹,以免把魔宴引到自己身边。

他听到身后几乎失明的魔宴先是发出了胜利的咆哮,然后惊讶地发现手里只有衣服没有躯体。随后他把衣服撕碎,扔得满街都是。

两个手下中的一个追着维格尔进入停车场,但维格尔藏在一辆旧宝马车底下,他意识到对方并没有看清他逃往哪里。两个手下到处绕了几圈,但很快又回到街上去了。

各种东西挡住了维格尔的视线,但他从藏身之处还是可以看到街上的魔宴。差点杀死他的那个瞎了的魔宴勃然大怒。当第二个瘦小的魔宴也报告称无法找到维格尔时,大块头脸色铁青,愤怒地跳了起来。为了恢复自己受到的伤害,他猛击这个传来坏消息的家伙,用牙齿狠狠撕开他的脖子,几乎把他的头都扯下来了。过了一会儿,大块头彻底吸干了那个瘦小的受害者,恢复了精神。然后他把那堆干尸扔到了路边。

他用低沉的声音对另外一个蜘蛛般瘦削的魔宴说,“解决掉那个家伙,然后把乔治抬到楼上去。现在就干!”

另一个魔宴赶忙听命,但维格尔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他认为自己最好把头低下一会……



1999年6月22日星期二,12:33AM
高等艺术博物馆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维多利亚把跟赫沙交谈的事抛到脑后,赶忙回到画廊里查看本尼森亲王和朱利乌斯的情况。除非再发生些什么,否则维多利亚就让血仆去处理维格尔的事情。她需要专心致志地关注朱利乌斯和本尼森。

自从她离开画廊去处理维格尔的事情到现在已经过了大约二十分钟,这足以让本尼森得知朱利乌斯在场,从而受到刺激。当维多利亚路过入口处的凹室时,她看到布鲁赫依然在玻璃墙里。

朱利乌斯正在喝另一杯血液。他看起来很放松、沉着、自信。维多利亚认为他总是表现出这个样子,毫不考虑保持低调。

然后她返回宴会现场,保证行动开始时自己就在现场。宴会愉快地推进着,不过维多利亚比平时粗鲁了一些,因为她试图摆脱纠缠的对话,尤其是与利奥波德的对话,这种对话中总是有太多的自我反省的成分。既然朱利乌斯在这里,她就没有时间犯蠢了。

过了大概十五分钟,她回到玻璃房间去查看朱利乌斯的情况。当她发现他在和辛迪聊天时,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辛迪正放荡地把自己压在这个大个子的身上。维多利亚能读懂布鲁赫的嘴唇,他正在愚蠢的妥瑞朵脱衣舞娘耳边说出甜言蜜语和空洞的承诺,这向维多利亚表明,狡猾的布鲁赫正在利用自己的能力让辛迪成为忠诚的盟友。发现这一点后,维多利亚收回了对辛迪的一些厌恶,因为她肯定没有办法抵抗朱利乌斯施加于她的能力。

过了一会,辛迪走向房间的后方,那里是大多数血族聚集的地方。她向维多利亚露出了满足的微笑,这让妥瑞朵长老摇了摇头。她意识到这个小婊子以为自己知道一些维多利亚不知道的事情。

维多利亚又看了看辛迪,但这个粗俗的姑娘什么也没做。于是,维多利亚又溜走了。克拉丽斯和斯特拉正在隔间附近交谈,所以维多利亚无法看到隔间的内部。于是她走远了一点,寻找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再看一次。她有可能会被人发现,但她站在画廊的另一端,利用眼镜的放大功能观察。她的手表显示现在快到一点了。她把眼镜转向《撒旦》,但壁龛里没有人。

“你看到了什么,维多利亚?”低沉的声音就在她身边响起,维多利亚惊得跳了起来。

朱利乌斯几乎停在了她的正上方,期待她的回答。

但妥瑞朵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她很快恢复常态,回答道,“我在想办法奖赏自己,因为我对于您的出席保持缄默,尊敬的执政官。”

“确实。”执政官离开了。

玻璃墙另一侧的画廊里传来了一声怒吼。本尼森亲王的声音颤抖着,像一个聋子在学习说话。“他怎敢侮辱我的礼敬!”

朱利乌斯听到这咒骂声之后停了下来。他转过身面对维多利亚。

“我猜我们两个都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机敏。”

维多利亚表示同意。“不过,我敢打赌,我们的想象力都非常出色,所以也许只需要我们想象的一半机敏就足以令人满意了。”

朱利乌斯严肃地点点头。“我喜欢你的风格,维多利亚。”他登上几级台阶,然后又转过身来。“别错过激动人心的时刻。”

维多利亚快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以免自己在布鲁赫身边到达现场。她注意到朱利乌斯调整了他的子弹带,还试着拔出了一把剑。或者至少她认为他拔了剑,因为刀刃出现在他手中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维多利亚只有在他慢慢放回武器时才推断出他拔了剑。她的行动也很快,但是……朱利乌斯太不可思议了。



1999年6月22日星期二,1:02AM
高等艺术博物馆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利奥波德断定汉娜肯定是不会出席宴会了。如果斯特拉之前说得对,睿魔尔氏族会派代表在宴会开场的几个小时里出席的话,那么看起来今晚一个睿魔尔都不会出现了。

所以年轻的妥瑞朵决定离开。但当他登上通往大门的台阶时,他听到了亲王的怒吼。他停下脚步转身想要看看这新的骚动是因为什么,却发现正是自己被远处的亲王用手指着。

本尼森亲王用一只大手把满脸通红的辛迪强行揽在身侧,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一个裹着围裙的仆人的脖子,将其挡在自己身前。他领着一大群血族从画廊后方向利奥波德涌来。一瞬间,利奥波德惊慌失措。他能做什么?

本尼森大吼,“他在哪,妥瑞朵?你看到那边的那个混蛋了吗?”

利奥波德花了一阵子才意识到亲王是在对自己说话,而不是对辛迪。

利奥波德大叫,“谁……谁……什-什-什么?”这仅仅是利奥波德第二次见到亲王,他的声音因压力而颤抖起来。

“那个干他娘的傻逼黑豹党,狗娘养的布鲁赫执政官,说的就是他,你这肮脏的垃圾!”

利奥波德被这连珠炮般的恶言压得抬不起头来,但他环视了一圈四周。没等利奥波德回话,亲王就又吐出了一连串的脏话,直到他走到了之前利奥波德与斯特拉聊天的那个凹室。

辛迪往里指了指,说道,“就在那里。”

“什么时候?”亲王厉声询问,用责难的眼神来回打量着辛迪和那个仆人。

利奥波德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亲王抛在脑后了,于是他从台阶上溜下来加入了本尼森身后的人群。斯特拉很快挤到了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这让利奥波德立刻平静了下来。

“二十分钟前,亲王。”辛迪气喘吁吁地说。

本尼森把妥瑞朵和仆人一把扔到了地上。仆人在被拽到这里的一路上一直设法保持着手中托盘的平衡,此时它也翻倒在地。香槟杯和血液散落在白色的瓷砖上。

“那你呢?”本尼森质问仆人。

“我第一次给他上饮品是半个多小时前,”他结结巴巴地说。

“都他妈下地狱去吧,”亲王大喊,在说到“地狱”这个词的时候重重地跺了一下脚以示强调。“那他现在哪去了?”

“在你身后,亲王,”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道。

人群分开,一道由血族组成的通道把末卡维亲王和布鲁赫执政官让了出来。

朱利乌斯无辜地问,“我在什么方面冒犯了你吗?”

本尼森呲着牙笑了。“相反,执政官。你让我非常开心。去他妈的极乐境,我会对你那令人难以忍受的态度加以惩罚。”

巨大的房间里响起了金属的碰撞声,朱利乌斯拔出了剑。“我猜你们之后会编一个关于躲在钢铁厂里的那些恐怖分子的故事。不过要说一群恐怖分子躲在博物馆里,这有点奇怪吧,你不觉得吗,本尼森?”

本尼森气得脸色铁青,但即使是他那鲜红的眼睛也无法照亮房间里突如其来的黑暗。



1999年6月22日星期二,1:04AM
高等艺术博物馆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笼罩下来的黑暗不仅仅阻断了维多利亚的视线;它也怪异地抑制了她的听觉,因而聚集在一起的秘盟血族发出的惊呼声被拉长、扭曲了。暗夜,如同活化的裹尸布一般将她的灵魂包裹在痛苦、遗憾和沮丧之中。马前卒就摆在她的面前,和她计划的一模一样。几个月的谋划和几十年的抱负都掌控在她手中,而在消散的光线和声音中,她不知为何明白了:她的梦想也已随之破灭。

或许这梦还有重生的机会,因为她编排的曲目所余留的残影还烙印在她麻木的视网膜上。朱利乌斯和本尼森针锋相对,朱利乌斯拔出了一把剑,正打算刺穿疯狂的末卡维。后者愿意牺牲自己的极乐境和自己的性命,仅仅是因为一个布鲁赫侮辱了他。

尽管还没见到场面接下来的发展,但维多利亚在脑海中已经回放起了画面:特洛纽斯和本杰明穿过人群走向艾琳诺背后。如果他们二人也选择无视极乐境的规矩,那么这个梵卓婊子也会被除掉,不过她很可能会带走他们中的一个。维多利亚希望她会选择带走背叛自己的子嗣本杰明,这意味着尘埃落定之后,能够登上亲王之位的候选人就只剩下维多利亚和特洛纽斯了。而一个布鲁赫执政官来到亚特兰大,走的时候登上亲王之位的又是个布鲁赫,这不合适,对吧?

她没有叫出声,但怒火在她的脑海中回荡。她明明已经那么接近了!

妥瑞朵感到包裹在思绪之外的黑暗对她施加的压力愈发强大,她梦想的画面悄然逝去。答案几乎显而易见,随着一个低沉而响亮的声音响起,她立刻意识到了危险可能来自何处。声音十分扭曲,但维多利亚已经想到了这个词,所以尽管音调刺耳,她还是听清楚了。

"LA-SOooM-brA! "

她感觉到墨汁般的黑暗开始侵入她的身体各处,这种无心智的、可怕的、原生质般的物质对一切都一视同仁。尽管她有着悠长的年岁、丰富的经验和强大的力量,维多利亚还是惊慌失措。她摔倒在地,不住翻滚,好像包裹她、侵袭她的是可以扑灭的火焰。

不过它并未收敛。

然而,它确实慢慢地开始分离。

在它离去后,画廊的灯光令她看清了当下的恐怖景象,她甚至祈祷那团黑暗能够回来,让她能够在麻痹感官的云雾中快速地、不受痛苦地走向永死。

一瞬间从亲王到永死。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像周围其他人那样发出尖叫,哀嚎声和嘲笑声既来自加害者也来自受害者。维多利亚颤抖着,她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幸运的是血液很多,因为她今晚喝了不少——凝结成厚重的一团,几乎让她的胃下垂。

黑暗扩散成不连续的片段,在这些碎片拼凑成的迷宫中,维多利亚目睹了她所能想象到的自然中可能存在的每一种奇异畸形。当然,有更多的方法可以将血族的身体变得可怖,但她面前的这些示例使她无法想象出其他的可能性。疤痕、烧伤、肿胀、消瘦、扭曲、橡胶状、纤维状、凝胶状……等等等等,各种形容词在维多利亚的头脑中掠过,令她难以承受。

“魔宴!”朱利乌斯大喊。维多利亚辨认出了他的声音,尽管其中并不包含着恐惧,却蕴含着绝望。

维多利亚也知道他们难逃一死。这些怪诞的怪物只能是棘秘魑扭曲血肉造成的,而黑暗肯定是勒森魃创造的,所以这次袭击的来源必然是那个对血族中大部分邪恶残忍之行负有责任的残虐团体——魔宴。

他们如何、为何聚集起来进行这样一场袭击,维多利亚无法理解。不过关于这些混乱而无秩序的魔宴的许多事情她都无法理解。如果他们能够超越那个“如何”而形成一定的组织性,那么那个“为何”就不那么难以理解了。不过,依然还有很多“为何”要问。为何是现在?为何是亚特兰大?为何,为何,为何?

维多利亚看了一眼朱利乌斯。布鲁赫执政官看上去依然强大而危险,但不再无人可挡。黑暗形成的触须像活物一样从渗入地板的勒森魃物质形成的涟漪中伸延出来。那些怪物般的魔宴围绕着被困的秘盟血族跳舞、旋转。

有一个魔宴走得太近了,朱利乌斯的剑给了它一下。但这个怪物如同以恐惧代替鲜血为食,这一击可能反而会增长它的勇气,而不会挫败它吞噬猎物的决心。

维多利亚认识的所有血族——本杰明,艾琳诺,特洛纽斯,贾维克,辛迪,利奥波德和其他人——立即丢下了个人的阴谋与龃龉,团结起来以求生存。维多利亚目睹了这段更加重要的互助关系形成的决定性时刻:朱利乌斯和本尼森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布鲁赫将背后的第二把剑抽出来,将剑柄递给亲王——后者也是一个出色的剑士。

在各种恐怖之物的嘈杂声上方,窗户破裂的声音响起。拳头大小的肉色球体飞入秘盟的中央,就好像之前的恐慌和迷惑还不够一样。血肉榴弹爆裂开来,在聚集的人群身上铺洒薄薄一层血腥的败液,地狱般的场景彻底失去了控制。

然后魔鬼们猛扑下来。一个头脑简单的大块头怪物冲向维多利亚。尽管体格庞大,它的手臂却和头部一样萎缩,所以维多利亚还是能够抵御它探寻的攻击。然后,一个臃肿下垂的、标志着这个怪物曾经是个男人的器官像第三只手臂一样抬起来袭向妥瑞朵。被这样的武器攻击,维多利亚终于尖叫起来。它击中了她的右大腿,一击的力量将她完全从地板上抬起来,落在怪物脚下一堆不规则的东西上。

突然,一道剑光在维多利亚面前闪过,将那搏动的肢体从怪物身上削了下来。它哭号起来,声音比周围的喧闹声都要高亢,甚至震碎了维多利亚附近的一些玻璃窗。一只长着利爪的大手从倒在地上的维多利亚上方呼啸挥过,因而妥瑞朵暂时的恩人朱利乌斯又开始了下一场激战。

怪物的腿还跨在维多利亚身上,它继续哀嚎,鲜血和其他液体从重伤的伤口里喷涌而出。洪水般的液体使得维多利亚无法在地板上稳定住,所以她滑来滑去、扭来扭去却无法逃跑。尽管怪物的脸依然痛苦地扭曲着,但它已经恢复到可以复仇的程度。它的手臂和头部很瘦弱,但躯干和腿部非常健硕,它跳到倒在地上的妥瑞朵身上,身体的巨大重量将她重重地压在地板上。

她感觉听到了自己的腿骨断裂的声音,但全身都在疼痛,所以她无法确定任何单独的损伤。怪物细弱的手臂开始拍打她的头部,维多利亚尽其所能抵御攻击,但攻击像雨点一样迅速地落在她身上,开始模糊、扰乱她的思绪。

她的能力现在毫无用处。在最后的绝望之下,她大声呼救。不是用她的声音,而是用她的吸血鬼力量。一瞬间,利奥波德就出现了。这位年轻的妥瑞朵并不是最强壮或能力最强的战士——在昏沉的脑海中,维多利亚思索着,她本可以召唤任何人,为什么她会召唤他——但他完成了任务。

一只靴子朝魔宴的脑袋踢了一下,两下。然后,当怪物试图用它瘦小的手臂摆正它庞大的身体时,又踢了第三下。维多利亚这次听到的断裂声的来源十分清晰。利奥波德踢断了怪物细长的脖子。魔宴的尸体,至少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的躯体,又倒在了维多利亚身上,它的重量再次压垮了她。

利奥波德跪在维多利亚身边,还没等说或者做任何事,他就突然定住了,深深地望向她的眼睛。她很惊讶,因为他的眼里没有恐惧,只有疑问。

突然他的眼睛痛苦地鼓胀起来,然后他不见了。

尽管身上沾满了粘液,维多利亚还是设法挣脱了身上那具残破的躯体。她回头看了一眼,刚好看见利奥波德身上发生的事。一根和他腿一样粗的触须缠绕在雕塑家的腰上,它像奔马一样狂躁,一次又一次地把利奥波德砸在博物馆的瓷砖地板上。

维多利亚的心头掠过一丝怜悯,但她立刻站起来打算逃跑。她的腿肯定是裂了或断了,因为她旋即倒在地上,浑身疼痛。她聚集体内血液的力量迅速愈合伤口,并回忆从老师那里学来的技巧,激发自己的身体中快速移动的潜力。她站起来逃跑了,没有进一步观察战场。

妥瑞朵的脑海一片混沌,只有在绕开敌人或在尸横遍野的场地上寻找方向时才会稍作迟疑。她差点被一个黑人的四分五裂的尸体绊倒。可能是特洛纽斯,或者是本杰明。

几秒之间,维多利亚就安全地抵达了她之前用来偷偷观察的那个玻璃密室。她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取出歌剧眼镜,但她无法强迫自己向外看。她还不能往外看。



1999年6月22日星期二,1:07AM
高等艺术博物馆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在黑暗、血腥和毁灭的混乱中,只有一瞬清明。在利奥波德的身体不停被狠狠击打的每一刹那的间隙里,他的脑海中都会浮现出一种新的感觉。

维多利亚的眼睛。

左侧被摔到地面上。

她需要他。

头部撞到另一具躯体上,对方发出痛苦的喊叫声。

她召唤了他。

他被拖着在地板上前行,左臂与身体只剩下一丝血肉相连。

他知道她是用某种魔法召唤了他。这是只有尊长才能用的魔法吗?这种召唤只能向子嗣发送吗?

双腿直直地插向地面,两条腿在压力下变形,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扭曲。

他知道自己救下了她。他知道他本不必回应召唤,但她需要他,而他无法拒绝。

巨大的压力压迫着他的胸部和背部,肋骨被折断。

不要让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刻被用来否认他的母亲。他的挚爱。他曾救了她。

失去力气的身体被松开,在空中飞过。玻璃碎裂,碎片嵌入他的皮肤或是自由飞溅。从四层楼高处飞翔而下,重重地砸在石板与水泥上。



1999年6月22日星期二,1:18AM
安塞尔的停车库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哈兹梅尔之眼!

维格尔突然惊醒了。他脱掉衣服逃跑时把它忘了。他责备自己是个傻瓜,但接着他冷静了下来,意识到如果他没有用这个花招逃跑,他很可能已经死了,真的死了。

该死的诺斯费拉图!他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让一个赛特送货员把哈兹梅尔之眼从秘盟的宴会带到魔宴的袭击现场。即使是从表面上看,这个计划也太过复杂,只有血族才能想得出来,可能也只有诺斯费拉图才能执行下去。

但随着他静静地坐了一会,维格尔想起了自己晕过去之前听见的那个大块头魔宴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要把尸体收拾起来,把那个长手指的第三个魔宴带回楼上去。没提哈兹梅尔之眼的事。没说“搜索这些破烂衣服寻找哈兹梅尔之眼”。没说“眼睛不在这,所以要找出那个赛特”。根本没提哈兹梅尔之眼。

维格尔彻底糊涂了,但他承认自己已经几乎不是自己了。他或许因失血过多而神志不清,几乎因伤势过重而死掉,他现在无法指望自己能有最好的表现。

获得更多信息的唯一办法就是爬回街上看自己能发现些什么。而且他最好快点开始往外爬,因为他能逃得掉魔宴,却肯定逃不掉太阳。维格尔希望自己能找出办法重新打开那道诺斯费拉图的活板门。他并不希望回到敌人的所在之处,但那是他贫乏的力量所能及之处唯一一个避光的位置了。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间了。维格尔在宝马车的掩护下爬向街上。移动使得他更加注意到自己所遭受的伤害。他的胸腔被震碎了。左臂和肩膀完全被捏碎了。右大腿可能是骨折了,左大腿也差不多骨折了。他身上还有无数较小的伤口和淤青,但这些其他的伤口也会置他于死地,除非他能很快到达安全地带。

他设法到达了停车场的出口。幸运的是,这里仍然没有人看守。从这个位置,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发生打斗的区域。他被撕碎的衣服仍然散落在街上。维格尔的眼睛设法集中注意力,发现其中一件衣服很可能是他的礼服外套。

街上也空无一人,于是维格尔谨慎地朝外套挪动着。从路缘石上掉下来的过程很痛苦,一路上的水坑也在他身上粘了不少脏水和泥巴,但他最终还是爬到了外套旁边。

维格尔翻过身来让受重伤的左侧着地,这样他就可以使用右手了。他在外套的碎片里翻找,直到他摸到了类似于内衬的丝滑织物。他从碎布堆里拿出这块织物,发现里面的两个口袋都完好无损。他拍了拍左口袋,惊讶地发现哈兹梅尔之眼还在里面。

他几乎要震惊得再度晕过去了。

他听到头顶上有什么东西的声音,吓得浑身僵硬。声音来自停车楼的二楼,也就是魔宴发动伏击的地方。维格尔听不清,但他确信自己听到了一个低沉而响亮的声音,就和那个野兽般的魔宴的声音一样。

他迅速把装有哈兹梅尔之眼的外套碎片衔在嘴里爬回停车场。他前进的速度慢得令人厌烦。维格尔知道自己的体力正在衰退。

赛特信徒听到头顶传来了更多声音,但要么他们是在喃喃低语,要么是他太虚弱而无法听清。他努力集中精力,最后终于辨认出了一句“是时候走了”。从语调中听来他还没有再一次被发现,但当魔宴离开的时候他们肯定会看见他。

维格尔又挪了几英寸,来到路边,把头抬到水泥长条的上方。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选择。被魔宴杀死,或者被太阳晒死。就算他能找到地方躲藏,他也怀疑自己活不到下一个夜晚,尤其是如果他的躲藏处指的是那条诺斯费拉图的通道的话。而如果他选择取回他的定位装置,谁知道谁或什么东西会来找他呢。

神啊,他心想,赫沙要如何拿回这哈兹梅尔之眼呢。他要是知道该如何从哈兹梅尔之眼中召唤力量就好了。或许有了它的帮助,他就能活下去。但是这么想也没什么用。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只能做一件事。只应该做一件事。他要至死做一个忠仆,赫沙会向那些魔宴、还有罗尔夫和他那些诺斯费拉图主子复仇,以回报他的这份忠诚。

维格尔把那块带血的布从嘴里取出,把哈兹梅尔之眼从口袋里拿出来。随着他拿出它,魔眼再度开始搏动起来。如今他终于能好好看看它了。

这是一个怪诞的、黑色的、纤维状的东西。比一般的眼睛大一点,上面覆盖着薄薄一层潮湿的脓水,似乎还覆盖着一层皮肤。显然,这只眼睛有自己的眼睑。肉质的黑色眼睑无法打开,至少维格尔单手用力打不开。

维格尔感觉到最后一丝能量和生命正在离开自己的身体,于是他毫不犹豫。他小心地把哈兹梅尔之眼放在布片上,用灵巧的右手挖向自己的眼窝,把脆弱的眼球捏碎,然后把它撕扯出来。他把自己的眼球扔到一边,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看着这一小团东西在路面上颠簸滚走,粘上泥土和灰尘。

然后他拿出了哈兹梅尔之眼。他笑了,因为如今就算魔宴找到了他,他们也永远找不到魔眼了。

他把眼睛转动了一下,将眼睑朝向外侧,然后让它滑入自己的头颅。它轻轻地咯吱一声,似乎安置到了正确的位置。随着一道惊奇的感觉唤醒他垂死的躯体,维格尔感到有什么东西钻回了他的脑袋里。突然,他能够感受到哈兹梅尔之眼,它沉重的眼睑,还有来自其内的力量的回响。

维格尔睁开了眼睛,他的力量开始消逝,永远不会回来了。



1999年6月22日星期二,1:37AM EST
地球内部


他的笑声撼动了坟墓的石头墙壁,他的愉悦令这个世界灯火通明的地表产生了微弱的颤动。没关系。没有人怀疑过他在这里。事实上,没有人有理由相信他依然存在。

但如今他已然完整。

他可以再次开始玩孩子气的游戏了,这将令他多么快乐啊……



1999年6月22日星期二,1:40AM
高等艺术博物馆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一千万亿个想法从维多利亚的脑海中飘过。她可能是错了,但她认为自己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完全陷入了困惑。

她努力想要找个办法把线索拼接起来。诺斯费拉图参与其中吗?罗尔夫早早离开了。除了他,只有维格尔也早早离开了,但她和塞缪尔去车库的时候看见他的司机还在那。如果这是干扰注意力的做法,那为什么要让她注意到维格尔不见了呢?

此外,如果非要猜的话,她认为赫沙对于他的心腹不在现场也感到很惊讶。维多利亚隔着电话看穿别人心思的能力不如当面那么强,而且赛特信徒都很擅长撒谎,所以很有可能赫沙也是骗局的一部分。如果电话那头真的是赫沙的话。妥瑞朵知道不能把任何事当作是理所应当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夜晚,魔宴发动突袭大肆屠杀她城市中的血族。

关于魔宴的问题无穷无尽,让这些问题在她的脑海中盘旋只会让维多利亚更加困惑,所以她摒除了这些问题。

她的某些问题显然已经不重要了。艾琳诺知道关于导弹的主意是维多利亚给本尼森出的吗?她告诉朱利乌斯了吗?和与维多利亚过去两年中的生活相关的一切事物一样,这些问题也已经没有意义了。

因为维多利亚毫不怀疑,每个参加她的夏至宴会的秘盟血族都已经被魔宴摧毁了。或许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两个能够逃脱,但她无法想象。她能够得以逃生仅仅是因为她在玻璃秘室里设置的活板门。

躲进秘室之后,她花了点时间克服震惊——当时她非常震惊——然后开始做决定自救。那道活板门通往三楼和四楼之间的检修区,高度不到四英尺,这意味着维多利亚要爬到安全地带去。

她听到头顶传来尖叫声、威胁声和战吼声,也曾不止一次从血泊中爬过。她感觉自己听到了朱利乌斯的嘲笑,她尽其所能想象他获得了胜利,但情况实在是太过不利了。而且打斗声结束得也太快了。就连朱利乌斯的速度也无法如此快速地征服那么多敌人。或许他和本尼森并肩作战,但妥瑞朵知道这种想法只是幻想而已。

如果她还对魔宴的全面胜利抱有过怀疑,那么当她到达停车场时,任何残余的希望也都破灭了。她曾希望她的血仆不知道头顶发生的死亡。他们会把她推进她的劳斯莱斯,然后在黎明到来之前赶到她在南乔治亚州的一个庇护所——尽管也许向北走会更好。

但他们都被斩首、肢解了。那辆豪华轿车上的司机也是如此,如今她知道那是维格尔的车。和她的劳斯莱斯一样,豪华轿车的车厢是不透光的,陷入沉睡的血族可以躲在里面,但维多利亚不敢和一群魔宴待得这么近。车轮都被砍坏了,但她怀疑肇事者会回来拿走这些车里的战利品。无论如何,她无法想象这么大规模的一群魔宴在消灭了秘盟之后还能团结多长时间。毫无疑问,无论在受害者身上发现什么小玩意,他们都会互相争夺起来。

这就是维多利亚现在所处的境地。她在维格尔的豪华轿车里寻找任何有用的东西,然后决定让魔宴少没收一样东西,因为她拿走了手机。她自己的电话连在劳斯莱斯上,这款便携式手机更适合她现在的需求。此外,她知道司机拨给赫沙的电话号码,如果有必要,她会使用这个号码。如果对方真的是赫沙,他真的不知道维格尔为什么失踪了,那么也许他会帮助她。当然,这会是有代价的,但为了活命,任何代价都值得。好吧,几乎任何代价都值得。

然后维多利亚从停车库跑了出去,跑到博物馆后面的小路上。她想要找到一个有掩护的地方,能让她看到博物馆的顶层,但满足好奇心不值得让她冒被发现的风险。

噪音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但电梯门“叮”的一声回响让维多利亚吓了一跳。她立即躲到了一堵低矮的水泥墙后面,回头看了看车库的最里面。一群形状奇特的身影从电梯里冒了出来。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慌只会让他们更快找到她。但当一双深红色的眼睛仿佛从黑暗中直接朝向维多利亚蹲伏的地方闪烁时,妥瑞朵失去了决心。她用尽了她所能达到的超越人类极限的全部速度逃命。

尽管她的能力和她体内的血液使得她以任何人类短跑运动员都无法想象的速度沿着街道猛冲出去,但追兵似乎有着相同的可怖技艺。维多利亚用自己跑出的步数丈量着自己还能活多久。



1999年6月22日星期二,2:09AM
一条黑暗的街道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他的舌头舔舐着一种粘稠的液体,这种液体在某个坚硬粗糙的表面上几乎已经干透了。

这就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时间不断流逝,这一以求生为核心的行为仍然是他所处环境的唯一要素,甚至是推动他清醒思考的唯一要素。

他不停地、不屈不挠地继续着。他像动物一样四肢着地贪婪地吮吸着,就连露水一样薄薄的一层液膜也不放过。

他脱水得很厉害,以至于无法产生任何唾液来帮助舌头与地面接触。而且液体太浓了,很难吞咽。但他继续蹭它,把鼻子和嘴巴挤进极窄的孔洞里,因为他闻到了更多液体的味道。他整个脸够不到的地方,他肮脏的舌头可能会够得到,它会挤进微小的凹陷里,那里可能还存留着针尖大小的液滴。

每一滴都无比宝贵。

此外,每一滴都意味着他生命的延续。

但尽管他竭尽全力,他也找不到多少液体。一种根深蒂固的本能告诉他应该还有更多。这是成为血族之前就具备的本能。甚至在成为牲口之前就已具备。在他的族类得以用两条腿平衡行走之前,根植在原始的过往中的某些东西。

他听从自己的本能,无意识地四处摸索,舌头挤进它碰到的每一个小物体下面,搜寻着每一滴凝结的液体。

他如此持续了不知多长时间。

当生命维系在舌尖上的时候,时间又是什么呢?

最终他找到了一点点,但这已经足够。疼痛和欲望消退了。心兽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利奥波德的感官也渐渐恢复了。

血液!

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这是赋予他思维的液体。

然后很明显,他蹲在一条马路旁边。他的状况很清楚,但他的头脑仍然模糊不清,他的思绪悬浮在亚特兰大夏夜潮湿的混沌里。所以他发现自己是这个样子也并不感到吃惊。

随着他的感官不断清晰,利奥波德一屁股坐下,让高高的路沿硌着他的后背。他按摩着自己的头,当感觉和味觉恢复时,他用力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用手指愤怒而不耐烦地把舌头捋平。他嘴里吐出的砂砾中夹杂着淡淡的红色水汽。他抖掉脏物,然后心不在焉地吮吸着潮湿的手指。

随着他进一步恢复,他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荒谬。他从头上摘下了一个口香糖包装纸,里面还有带着牙印的团块。他发现口香糖还粘在头上,于是愤怒地扯下了一大块头发。

还有一根棒棒糖粘在他的脸颊上。紫色的小糖块粘在他脸上,白色的棍子耷拉下来。他的手掌上沾满了之前某辆车漏的油,手肘和膝盖上沾满了发红的黑色污垢。

血液!

他跳了起来,看了看那个几乎干涸的水坑的轮廓。他刚才就坐在那里面。

他又迷惑了起来。他感到一阵眩晕,又跌跌撞撞地走回了马路。

他记得眩晕的感觉,因为他突然想起了玻璃的碎裂声,接着是漫长的坠落。还有疼痛。尽管他肯定调动血液治愈了那些最糟糕的伤口,利奥波德的肋骨还是很疼,它们大概还是断的。

他揉了揉嘴巴,突然意识到里面有什么东西。他正在吮吸这个东西,用他伤痕累累的、疼痛的舌头在嘴里平稳地翻滚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就像婴儿在恍惚地寻找奶嘴一样。他以为那是一颗牙齿,也许是第一次坠落时摔得太厉害,在他绊倒的时候松动了。但它太软了。

利奥波德停止了舔舐,看着他刚刚发现自己像条饿狗一样舔舐着的地面,对自己的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预感,他不敢让自己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但他还是这样做了。他快速地吐了出来,趁着理智还没来得及阻止他、拦住他的手。那个圆滚滚的东西轻轻地落在他的手里,他用手指紧紧地抓住它。在他看来,它不再像是固体,而是像蛋黄一样软弱。

他慢慢地展开手指,露出一个比玻璃弹子稍微大一点的椭圆形物体。它很粘,他意识到嘴里的那些砂砾一定是自己用舌头从这个东西上舔下来的。

他颤抖着,但仍然不肯承认这是什么,尽管答案显而易见。他抬起一根手指,它的白色部分像鸡皮疙瘩一样皱起,他用手指摆弄着它,一遍又一遍地小心重复这个动作,直到瞳孔凝视着他。这是一个眼球。

他把它丢到一边,紧张地看着它弹起来,然后晃了晃,然后停下来。它又一次粘满了污垢,就像他的兽性需求迫使他夺取它之前一样。

利奥波德摇了摇头。他可以回想起使得他从高等博物馆抵达此处的那一系列疯狂行动。魔宴的攻击。维多利亚的召唤。碎玻璃。他回忆起那响亮的砰的一声,那一定是地面撞击他的身体。如今,本能拯救了他的性命:用血液补足自身。

他以一种不光彩的方式在街上获得了血液。但是是如何获得的?

他不敢回头打量这条街道。大概是从他的右边吧,因为那有一道向上的斜坡。他吸吮的血液一定是从那里的什么东西流下来的。

什么东西?想想吧,那些血液似乎很快就让他重获生机。但他无法辨认出它的味道。不是他通常的猎物——人类。也不是任何本地的宠物。它比那些东西美味得多!

利奥波德突然非常想要了解自己狼吞虎咽吃下的是何种美味。他向右看了看,站了起来。阴影很重,陈旧的灯光对抗着愈发潮湿的浓重空气,但利奥波德可以毫无疑问地辨认出一个男人的形貌。他应该已经死了。

破碎的玻璃。

这并不是今夜的第一具尸体。在他从高等艺术博物馆四楼坠落四五十英尺所离开的场景中,他记得自己眼前陈列着十几个血族的残破尸体。

发生了什么?!

他向左看去,能够看见高等博物馆的楼顶。他看不到里面有袭击的痕迹。或许如今袭击已经结束了。

他的脑海中关于大屠杀的记忆一团混乱。他知道自己必须认真思考,才能拼凑出对于袭击的连贯解释。从他脑海中闪过的许多景象和声音片段中,利奥波德清楚地记起了几件事,比如几个人野蛮地把本尼森王子拖倒在地,还有人大喊“勒森魃!”

如果他对于这两件事中的任何一件的记忆是准确的,或者上帝保佑,如果这两件都是准确的,那么这意味着亚特兰大正在易主。或许只是某个首席试图取代本尼森,但很明显,参加宴会的每个人都注定要死。他还活着真是个奇迹。要想活下去还需要另一个奇迹,而他如此轻易地找到血液将是一个美好的开端。

但是维多利亚呢?斯特拉呢?他叹了口气,再次看向高等博物馆。他的脸上无比绝望,因为他想到自己失去了为数不多的好友,或许还失去了关于他的过往的答案。全都没了。

或许汉娜是个例外。这个想法让他把思绪重新聚集回自己身上。现在,宴会上发生了什么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事是他要安全抵达庇护所。之后,或许他可以去睿魔尔圣堂碰碰运气。

他又看了一眼右边。他可以利用更多的血液,他也依然对自己美食的来源感到好奇。

利奥波德爬上了那道缓坡,很快就来到了那个俯卧的人面前。从泼溅、干涸的血液量来看,这确实是一具尸体。

这是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他赤裸的背部朝向利奥波德,头靠在路边,双腿微微弯曲,向身体内侧蜷缩。尸体的左臂——在上面的那条手臂——从尸体上延展出来,而右臂被压在头下,右手抓着脸。

没有明显的伤口,但血液肯定是从什么地方喷涌而出的。

也许没有什么可喝的了。现在他已经能够控制自己,利奥波德怀疑自己无法忍受像刚才那样进食。他决定更加深入地调查一番。他至少要知道自己吮吸的是不是这个可怜的傻瓜的眼睛。

利奥波德缓缓绕着尸体转了一圈。

尽管利奥波德如今晕头转向、身体虚弱的人,尽管这具尸体早些时候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但他立刻认出了这位死去的血族。这是那个赛特信徒维格尔。

利奥波德有些震惊,他想知道赛特信徒是如何设法从袭击中逃脱的。然而,妥瑞朵太过着迷而不肯转身离开,他蹲下来,以便更好地看到死去血族的脸庞。即使从这个新的角度来看,维格尔那只毫无生机的手也还是遮着他的脸,就好像永死降临之后,赛特信徒用手合上了他的眼睑,让他获得一些死后的体面。

胆汁涌上了利奥波德的喉咙。他吮吸的是维格尔的眼睛吗?

利奥波德小心翼翼地准备把那只手拨开,露出赛特信徒的脸。做好准备后,他的动作非常迅速,就像雕塑家削掉一块不需要的大理石一样。

露出的脸是如此可怖,以至于利奥波德的腿仿佛融化一般瘫倒在地。维格尔的右眼完好无损,张得大大的。而他的左眼令人不寒而栗,可憎得近乎超出现实范畴。它也茫然地睁大着,凝视着远方,但利奥波德产生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印象,那就是它也在看着他。

突然之间,这个可怕的球体在利奥波德看来与其说是一只眼睛,不如说是一个带有瞳孔和角膜的恶性肿瘤。就像鬼屋里的老处女画像一样,无论利奥波德如何更换位置,那恶毒的目光似乎都会跟随着他。

利奥波德颤抖了起来,但他更加靠近地观察起那只眼睛。比他迷信的人可能会比划十字或者以其他方式保护自己不受邪恶魔眼的侵害。

明亮的眼白部分纵横交错排布着深邃而明亮的血纹。这只眼睛可能是通过手术移植到维格尔身上的,因为它比正常的眼睛更加突出,而且它的边缘有一些碎肉,似乎叠在赛特信徒的脸上。无论如何,利奥波德确信,在他早些时候见到维格尔的时候,他并没有那么全神贯注于自己的作品以至于没能注意到如此明显而恶心的事情。

它确实像是吉普赛女人会在手里挥舞着、用来诅咒那些冤枉她的人的东西。

或许眼睛是被植入维格尔体内的。但这一过程怎么会这么快呢?不过利奥波德承认,他对时间没什么概念。谁知道他在从高等博物馆摔下来之后又花了多少时间在街上爬行、舔血呢?

利奥波德并不同情维格尔。或许如果这个血族对他的作品多表现出一些兴趣的话……况且,他已经做好准备听说许多人死去的消息,这个赛特信徒的死在他心头无足轻重。

然后妥瑞朵长大了嘴巴。这就是为什么那血液尝起来如此特别,如此具有活力:那是血族的绯血!利奥波德听说过一些故事,某些同族将此称作吸榨——血族以血族为食——但他之前还不明白其中的诱惑。现在他明白了。即使是最有吸引力的凡人最甜美的血液也无法与从这个已然冰冷的血族身上获得的醇酿相比。

当然,利奥波德也听说,吸榨还有另一番动机:力量。吸食——吸干!——另一个更早世代血族的血液意味着你能更加靠近该隐一步。显然血液中的某些力量能够留存下来,或许是被躯体的组织所吸收,即使此后你失去了或者消耗了这些血液。

这个想法让利奥波德顿了顿。这也让他以一种更加挑剔的眼神看向死去的赛特信徒。

无论是死是活,维格尔在利奥波德眼中都不重要,但血族的尸体激发了妥瑞朵的艺术家天性。淡黄色的灯光斜射在赛特信徒的躯体上,投下一道道阴影,勾勒出纤细却肌肉发达的轮廓。

当赛特信徒为了更重要的事情离开利奥波德身边时,他一直想对维格尔说什么来着?利奥波德想起了自己的话。这些比较硬的物质还是不足以响应我的灵感。也许我应该尝试一些更具可塑性的东西……

例如木头,他补充说。

或者血肉,利奥波德如今想到。

在这一刻,在利奥波德的脑海中,维格尔不再是一个曾经活着的人或者不死者,妥瑞朵反而把这具尸体视为一座壮观的雕塑。四肢张开,但看起来很有力量。身下有一滩血,但没有可怖的伤口。凝视观众并穿透观众的那副表情。而那只眼睛更是点睛之笔。这将是一部多么了不起的作品!

利奥波德偷偷地打量四周,突然担心有人会注意到他和一具尸体相处了多少时间。但更重要的是,他意识到自己对这只眼睛垂涎三尺。如果它是被植入维格尔头颅内的,那么它也可以被移除。它将成为他的缪斯,成为伟大作品的核心。利奥波德清楚地知道,这样一部作品将是一部杰作,远远超过他过去那些技巧上的成就。

利奥波德怀揣着一种部分出于恐惧、部分出于贪婪的野蛮决心破坏了赛特信徒的头部。他的两只手各用两个手指深深插在那可怕的眼球两侧,他颤抖了起来。

眼睛的触感既令人反感又令人着迷。这只眼睛虽然像海绵一样,但不知何故缺乏弹性。最终雕塑家还是感到愉悦了起来。

把眼睛取出来非常容易。当然,妥瑞朵以前从未挖出过眼睛,不过在他想象中会有各种纤维状或至少是肉质的绳索将眼睛后部连接到大脑或其他地方。但没有。它轻易地滑了出来,像一株生长迅速而没有时间扎根于地面的杂草一样。事实上,从眼睛后部延伸出来的几条细长的蓝色静脉确实像是脆弱的、分叉的根。

这个过程完成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利奥波德惊讶地发现自己仍然还蹲着,但如今手里多了个巨大的球体,几乎填满了他的手掌。他把它在手里翻过来,眼睑开始在瞳孔上方闭合。利奥波德吓了一跳,他着迷地盯着它。首先是眼球血迹斑斑的边缘被覆盖,然后,缓慢但有条不紊地,深色瞳孔周围较浅的、几乎是杏色的颜色也消失了。

利奥波德被一股细长的血流分散了注意力,这股血流积聚在凹处,显然是从赛特信徒空着的左眼眼窝里流出来的。妥瑞朵短暂地凝视着阴影笼罩的眼窝深处,但除了一片黑暗和静静涌动的血液,什么也看不见。

利奥波德毫不迟疑地跪下靠近赛特信徒的头颅,用舌头探向眼窝。浓郁的血液非常纯粹,不受街道上脏污和垃圾的侵染。这对利奥波德而言甜美无比,他将舌头深深地伸进去,舔舐着眼窝后侧的血肉。

凹处的血被吸干之后,利奥波德坐下来舔了舔嘴唇。然后,他粗糙的、被滥用的舌头掠过巨大的犬齿。他还是需要血液!

利奥波德绝望地扑在维格尔身上,就像一顶没有空气的降落伞一样,将他的牙齿深深扎进血族苍白的脖颈。流进他的嘴里的血液终于从一滴变成了一滩,妥瑞朵大口吞食着珍馐佳酿。

利奥波德闭上眼睛,让丝绸般的灵丹妙药从嘴唇流到喉咙。当入口的血液越来越少时,他就更加用力吮吸,最终他发现自己用极大的力量吮吸只为了再获得一滴血液。但这些许点滴是最令人振奋的。每一滴都令他的嘴巴燃烧。

最终,利奥波德彻底吸干了尸体,它仿佛失去了密度,在自身重量的作用下分崩瓦解。原本有着美丽姿势的雕塑般的躯体变成了一堆相互独立的身体部件,以不可能的角度堆叠在一起。

直到此时利奥波德才退去,他的舌头伸长到不可思议的长度,以捕捉残留在他嘴唇上或滑落到下巴上的血滴。他凝视着塌缩、干涸的赛特信徒,无法抗拒全身上下散发出的自信和能量带来的刺痛感。

他知道那是真的。他所听说的关于吸榨的大部分事情都是真的。毫无疑问维格尔属于——曾经属于——一个更早的世代,如今他,利奥波德,吸收了那其中的一部分力量。

再加上他手中紧握的眼睛散发出的明显的力量。妥瑞朵知道当天晚上早些时候他已经濒临死亡,但现在他感到自己重生了。强大的重生。他渴望将这种新发现的力量运用到自己的艺术中去。与此同时,他从内心深处感觉到,某种更伟大的命运在等待着他。是的,一些奇迹般的杰作就潜藏在他意识的边缘。利奥波德知道自己有着坚定的决心和创造力,可以致力于这项未知的事业。他毫不怀疑自己会改变世界。



1999年6月22日星期二,3:12AM
曼哈顿,纽约城


没有单一的声音。或是单一的目的。甚至没有单一的感知。相反,是冲动、欲望和本能的融合。

当然,一种生物的本能只是另一种生物随意假设出来的。动物有寻找水源的神秘方法。人就只会拧开水龙头。而血族只会找到人类。

然而,现在所作出的那些假设绝非随意之举。相反,它们无比复杂,相互交织在一起,以至于知觉太过弱小,无法解开这千丝万缕。

需要更强大的东西,而冲动、欲望和本能的集合体确实要强大得多。这也是一种神秘的智慧,只有在确实存在某种东西能够衡量这种未知的情况下,才能将其断定为是恶意的。

它的反应准确而充足,就像睡眠者拍打蚊子一样随意地行动。接着又继续沉睡。

但丢入水中的最小的石子也能散播涟漪。

六名工人正准备重新打开147号地铁隧道,此时数百只蜂拥而至的老鼠涌入隧道,只留下工人被啃干净的骨头。



妥瑞朵小说到此结束,以下为棘秘魑和冈格罗小说的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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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6月21日星期一,3:24AM
十三层,丽兹卡尔顿酒店
亚特兰大,佐治亚州


三声清脆的敲门声。听到声音,萨沙·维科斯停止了踱步,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明显的怒意。她仔细地把信折了起来。它消失在了整洁的香奈儿西装的内侧口袋里。

门打开的幅度刚好足够让拉文纳进来。他没把身后的门关上,而是靠在门上,仿佛是在阻止它开得更大。

“抱歉,维科斯。有一位……绅士,他坚持要立刻见你,不得拖延。”血仆努力维持着合适的厌恶语调,但他显然十分紧张。

维科斯因他的局促而笑了起来。“那么这位绅士叫什么名字?”

血仆精心控制的脸庞上掠过一种近乎恐惧的表情。“夫人!我没有……他没有……我想说的是……”

显然维科斯不打算帮他摆脱这尴尬的处境。拉文纳的声音不断变小,直到变成轻声的低语。

“他是个杀……”

一道尖锐的噼啪声响起,拉文纳倒在了地上。

杀手这个词可太无礼了,”来人从血仆动弹不得的身体上踩了过去。“愿千万个祝福降临于你和你的房子。你可以把这个算作是第一个。”

维科斯原地不动,打量着这个陌生人。他的动作就像滴落的蜂蜜——流畅而诱惑。他的身体几乎完全藏在一件未漂白的亚麻布制成的垂坠长袍里。对于一个“刺客”来说,这种衣服可是不同寻常,维科斯想。

她原本以为,在这些接受雇佣的捕掠者中一定有着某种不言而喻的着装规范。他们似乎都喜欢贴身的服装,必备的特性是不会干扰战斗或飞行。而如果她和来访者真的近身打斗起来,她已经能够想出来访者那件飘逸的衣服可能会对他造成不利的四五种情况。不过,衣服的褶皱里很可能隐藏了一些致命的远程武器,这会使她的猜测毫无意义。

她也以为,在这世上第二古老的职业的从业者中,穿一身黑色衣服算是一种身份的标志。而即使在昏暗的月光下,来访者的衣服也闪闪发光,完全无法潜行。当然,即使是业余选手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不,她的客人完全不在乎掩饰他的行动,这是理所当然的。他的言行,甚至他的穿着都表明了他对自己的能力有着十足的信心。维科斯觉得这有点令人恼火。

“那样做有什么格外的必要吗?”维科斯的语气中只流露出一种公事公办的不满——足以表明她不会把血仆的死视为对方为自己提供的一种便利。

客人举起双手,微微俯首。他的手又长又细——像是钢琴家、艺术家、或是外科医生的手。它们慵懒的优雅传达出了一种无可抑制的能量。它们像一只纤细的鸟的翅膀一样轻轻地拍打着。

维科斯的眼睛一直紧盯着他的双手。

“你至少可以把他带回前厅去,这样我们谈话的时候就不必看着他了。”维科斯接着说。“我很难相信你对尸体的处理总是如此随意。另外你来的时候再带一把椅子来。我的仆人还没有时间打开行李。”

客人乌木般的轮廓分明的脸庞上掠过一个冰冷的微笑。“我没有隐瞒自己的所作所为的习惯。当然,除非你把除掉证人也算上。你也不必担心我是否舒服。我会站着的。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吗?你刚才提到了仆人。”

“是的,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当然,我已经把我最重要的那些同伴打发出去过夜了。我的某些客人是出了名的……容易激动。"

陌生人的声音变得低沉而险恶。“那么你不担忧自己的安全吗?城里许多人都认为你是来带来危害的。”

“今夜,我是整个亚特兰大最安全的人。”维科斯故意转身背对着他,走向杂乱的桌子。“你的主人不会粗心到在我们还有生意未完结的情况下就派手下来杀我。这样做非常不专业。他们也不会让我被第三方伤害,因为嫌疑肯定会直接落到他们头上。”

维科斯转过身来,不等他来得及插话就继续说道。“不,我不怕你,尽管你把死亡带进了我的房子。今晚,你是我的守护天使,我的骑士卫兵。在完成我们的生意之前,你会为我而战,甚至为我而死,以防止我受到伤害。不是吗?”

“今夜,”阿刹迈再次露出捕猎者的笑容,“我是你的保险措施。但仅限今夜,夫人。”

他从长袍下面拿出一个粗麻布袋子,用另一只胳膊把桌子中央的杂物扫开,砰的一声把包裹放了上去。

装模作样的混蛋,维科斯心想。但如今她别无选择,只得配合。否则,她无法好好地结束这段生意。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打开了袋子。

她立刻认出了这熟悉的样貌,她在侦察时拍的照片上见过。这是汉娜,睿魔尔圣堂领袖。更准确地说,这是她的脑袋。

汉娜的双手也被割断,整齐地叠放在下巴下面。干得不错,维科斯想。迷信和传统的完美结合。她很清楚,阿刹迈对术士的仇恨和对她自己氏族的仇恨一样古老。

当然,她并没有出声表达这种钦佩之情来满足他。

“她死了,不错。”

阿刹迈尽其所能不表现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但没等他回答,她又略带恶毒地说,“你确定这是她吗?”

他的自尊心被刺痛了,他似乎要开口反驳。然后他明显地顿了顿,镇定了下来。“啊,我看你是在拿我开玩笑了。你肯定不是一般地熟悉……死者。”阿刹迈的语气温和而正式,就像葬礼负责人一样——用最温和的措辞表达了一个不礼貌的想法。

“我此前从未见过她,”维科斯冷酷地说,一字一顿。“而且如果我理解的没错的话,我甚至是在她死之后才抵达这个国家的。”

“不用担心那件事。一切行动都是按照您指定的方式进行的。至于女巫的身份问题,肯定没有差错。如果您允许的话……”

阿刹迈随意地在被砍下的头颅的头发上打了一个结,以稳定它,同时从它的下巴底下拿出一只苍白的手。他把它翻过来,手掌朝上放在桌子上。

“女巫的魔法依然在她的手中。刀子无法切掉它,镰刀也无法把它们聚集起来。”他敬畏地背诵着这些字句,如同在引述某种古老的经文。

他温柔地抚摸着那只手,像情人一样。

在他的触摸下,手掌上纵横交错的精细线条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深。他继续用指尖划过手掌,线条似乎在扭动,边缘的部分卷曲起来,就像在火焰面前缩回一样。在维科斯的注视下,蜿蜒的线条交织成一系列复杂而微妙的、令人不安的符号。阿刹迈满意地笑着退了回来。符文继续扭曲着,急躁地相互穿梭着。“你懂这些符号吗?”

维科斯什么也没说,但她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那些符文的舞蹈。

“我无法解读这些符号,”阿刹迈继续说,“但内行人能说出每个符号的名字。每个符号都是一个独特的魔法标志——它们流连于世,提示着女巫死前最后几天所进行的那些肮脏的魔法。你需要这种知识吗?”

维科斯依旧盯着那只手,慢慢摇了摇头。然后,如同刚刚从远处归来一般,她回答说,“不,不。已经不重要了。汉娜死了,整个圣堂就会……”

她突然毫不迟疑地改变了态度。“但是我的问题呢?我决不能用这种琐碎的、私人问题的细节烦扰你。真的,你太纵容我了。现在,你告诉我,关于汉娜身份的无可争辩的证据是什么?"

阿刹迈的手微微向上弯曲,朝那些符号比划了一个手势。

“干得不错,”维科斯反驳道,“让我们暂时假设,我毫无疑问地相信你对我刚才所看到的情况的描述。”她举起一只手,不让对方抗辩。

“但这也只能告诉我这只手属于一个睿魔尔女巫。它并不能告诉我它属于汉娜。”

“外表,”维科斯缓慢而庄重地说,“可能会造成致命的误导。”



她在桌子旁坐下,一边说话一边用手心不在焉地拨开几缕挡在汉娜苍白的脸庞前面的散乱的头发。她双手慢慢向下,抚摸着毫无反应的脸颊和喉咙。

她再次对客人开口,但她的眼睛从未离开面前的死亡面具。“当然,我见过她,但只见过照片。”她的指尖在后颈处聚拢。“你认为她漂亮吗?”

这个问题似乎令客人有些吃惊。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才恢复冷静。“夫人,这些事在我的工作中不占据任何地位。”

维科斯笑了。她的大拇指向上摆动,温柔地抚摸着闭上的眼睑。

“不,当然不。”她的声音很轻柔,她的眼睛低垂。她的拇指停留在汉娜紧闭的眼睛上,轻轻地按压着,好像是为了确保它们不会再张开。“但我并不是在征求专业意见。你肯定有足够的机会看着她,研究她。你会认为她很漂亮吗?”

刺客转身离开她,用一种刺耳而陌生的语言咕哝了几个音节。“如果我说你是最令我恼火的客户,希望你能原谅我。我当然观察了女巫的动作。我怎么能不这样做呢?在对待她的同类时,既不能犯错,也不能犹豫,也不能宽容。她现在就在你面前。你自己判断她是否漂亮吧!”

维科斯显然对他的爆发无动于衷,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她面前那张一动不动的脸思考一番之后,她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把银色的发刷,开始梳理汉娜的长发。

“是的,但是你看到的她身体里还充满奔涌的血液——当她还‘活着’的时候——当她还能动,能摆出姿势,能做出表情,能表达情绪的时候。有些东西是照片——和这个小小的纪念品——无法告诉我的。”

他在房间里快速地走来走去,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回答。“是的,我看到女巫还活着的样子。正如你所知,我是最后一个能够这样说的人。”他的目光盯着不远处的某个虚点,仿佛不是第一次看到不复存在的人和事物。

“当我的手搂住她的腰时,我感觉到她背部的弧度。当飘逸的头发绷紧时,我看到她喉咙细腻的悸动。我看到她的双唇分开,组成了永远未能说出口的强大话语。是的,她死时和死后一样美丽。”

维科斯笑了,继续梳头发,低声数着。

她的客人坐立不安,但没有继续踱步。

随之而来的是一片令人不安的沉默,只有发刷规律的敲击声。维科斯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凝视着他。她半闭着眼睛问道:“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你,我的多愁善感的杀手?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把头歪向一边,看了她一会儿,好像在判断她是真的期待着答案,还是只是在进一步戏弄他。她的问题里带有一种特殊的暗示。声音低沉,如同猫科动物一样,十分危险。这掩盖了她天真无邪的目光中的诱惑力。他不假思索地采取了防御姿态。

“我也没这个机会。你可以叫我巴门尼德。”

“啊,是个哲学家。我几乎要以为你是个诗人了。”她继续沉思着自言自语。“你看起来不像是希腊人,以你的年龄肯定也不曾与雅典学派的杰出人物并肩同行。那么你就是一个古典主义者,一个学者……一个浪漫主义者。”

听到这最后一个词,他明显地缩了缩了,打算开始抗议。

“不,别说出来。结论是不可避免地从前提中得出的。但别担心,我会安全地保守你的秘密。”她拿起刷子,继续梳头发,显然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但她似乎已经全神贯注。在她无情的梳理下,汉娜的长发一簇簇地掉下来,变成纠缠的团块。很快,整个桌子就被盖住了,但她仍然没有停下来。

“夫人,我想我们还有生意要谈。”

维科斯仍然没有抬起头来。刷子开始急躁地刮过从剩下的几块头发中露出来的头皮。发出的声音似乎直接刺激着神经,而不是首先穿过耳朵的媒介。

血肉开始发黑、淤青。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维科斯漫不经心地说:“你在努力证明这确实是汉娜,睿魔尔女巫,亚特兰大圣堂的领袖。然而,我越仔细地观察这个标本,我就越看不出两者之间的相似之处。”

她放下刷子,把椅子往后推,研究自己努力的结果。她点点头,很满意。

“缺乏……某种光泽。”维科斯轻轻地捏了捏脸颊,似乎是想让脸颊恢复颜色,但她对结果感到失望。“这精致的下颌线缺乏那种违逆的感觉。”她用食指慢慢抚摸着。

“还有眼睛。即使是在照片里,我也能看出那个女巫的眼睛很深——仿佛是对她在暗夜时分目睹的事情感到畏缩。这双眼睛明显凸起,也没有任何睿魔尔恶行留下的火焰。"

维科斯把大拇指伸进眼窝,仿佛是想纠正它们。帕门尼德发出一声反对或是厌恶的声音,转过身去。“够了。你知道这些符号是什么,夫人。它们是坟墓的标志,是永死的标志,仅此而已。然而,如果你继续沿着这些路线走下去,你肯定会把尸体损毁得面目全非。”

维科斯把椅子向后一推,站了起来。她的声音充满抚慰。“现在你的感情又受到伤害了。过来,年轻的浪漫主义者,我的大哲学家。如果你告诉我这就是那个女巫,我会接受你的发誓。“她转动桌子上的头颅面对他,发出刮擦的声音。

“看看她。你不觉得她很美吗?”

他几乎是违背了自己的意志,看向了那颗头颅。飘逸的赤褐色头发完全消失了。脸上和头皮上的肉都变黑了。下巴线条骄傲、有力、充满男子气概。脸颊已经失去了女性的圆润,变得紧绷起来,能够清晰地看到头骨的痕迹。她的眼睛变得谨慎——又小又黑,凹陷下去。

然而,这些单独的改变都没有给震惊的巴门尼德留下丝毫的印象。他立即屈服于这些令人震惊的变化的总和。那张回望向他的脸无疑是他自己的。

维科斯的声音突然传来,来自他的正后方,而且离他很近。他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喷在他的脖子和耳朵上。“……我不信任照片的原因。照片会被篡改。”

他感觉到她的嘴唇贴住了他的喉咙。他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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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酱
2024-03-28, 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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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7月18日星期日,12:34AM
纽约城,
纽约州


雷蒙娜坐在消防通道顶部的栏杆上,看着扎文安稳地睡着。袭击发生后的头几个晚上,女孩辗转反侧,大声喊叫,试图逃离那些萦绕在她梦中的暴徒。

还有更糟的呢,雷蒙娜无声地告诫她。

几个街区外,汽车轮胎发出刺耳的声音。雷蒙娜畏缩着,等待着撞车事故,但它没有发生。几乎在转念之间,她回头看了一眼,确定噪音没有吵醒扎文。女孩仍然安静地睡着。通过过去几周的观察,雷蒙娜对陷入沉睡者何时醒来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判断力——轻轻地转转头,伸一伸脖子,然后亮晶晶的眼睛就会泄露秘密。雷蒙娜确信,除了袭击当晚,扎文从未见过她,即使是那天晚上也很容易被解释为歇斯底里或是创伤。即便如此,有时扎文会清醒过来,有时雷蒙娜毫无疑问地知道她看不见,但那个黑皮肤的女孩似乎知道有人——或者什么东西——在监视着她。

我记得那种感觉,雷蒙娜想。

她被下方阴影中传来的移动声分散了一些注意力,但那里什么也没有。

你今晚很紧张,女孩。可能是因为昨晚那个骑车的人,她断定——这件事提醒她,她不应该总是留珍一个人。达内尔只花费最低限度的必要时间和她待在一起,如果那个骑车的人回来了怎么办?

但雷蒙娜的目光又回到了睡着的扎文身上。雷蒙娜理解珍的恐惧,甚至能够共情,但她与扎文之间有一种更加怪异、更加深厚的亲密关系。那凡人女孩在被单下面显得那么安详。然而,当她醒着的时候,她身上带有一种叛逆,十分天真,并且误以为自己刀枪不入。

我也记得那种感觉,雷蒙娜想。她曾经也有过这种感觉。现在她更清楚了。她知道不要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她知道不要指望坏事不会发生在她身上。然而,扎文继续睡觉,没有意识到夜晚将要带来的最可怕的恐怖。

几分钟后,雷蒙娜意识到她一直在盯着那个凡人——这就是如今普通人被认为是什么:凡人,肉,血。在白色床单的上方,扎冯的手无力地搭在她的胸口,手的上方是她裸露的脖子。雷蒙娜认为她能看到颈静脉的搏动——她真的能看到吗?城市周围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人类心脏砰砰、砰砰的声音,和动脉和静脉中规律的血液流淌声。

雷蒙娜正要穿过窗户——舔着嘴唇——然后她清醒了过来。她退回到消防通道,用力地摇了摇头。

“他妈的,我痛恨那样!”雷蒙娜低声嘟囔着,她坐下来,把膝盖抱在胸前。像那样失去控制,哪怕只有一瞬间,都会让转变的记忆涌回她的脑海。那是她的嘴唇品尝到血液的第一夜,她屈服于无法抵抗的饥饿。

雷蒙娜坐在那里,依然想要透过窗户看着扎文,但她不敢让自己这样做。

如果这种事再发生一次呢?如果我没能停下呢?为什么我要救下她?雷蒙娜思索着,尽管她知道把那两个人撕碎不算是什么英雄壮举,更多的是一个猎物要被偷走的猎人的捕猎本能。

妈的,要不是那些混蛋半路插手,她终于第一次意识到了这一点,我可能自己就把扎文给杀了。

猎杀的本能控制住了她,就像此前的那么多次一样。谁能说准这种事什么时候会再发生?雷蒙娜知道自己最好认为它不会再发生。尽管她新获得了力量,但在这方面她无能为力。

雷蒙娜对自己感到愤怒,并试图分散注意力,她故意没有去看扎文,而是扯了扯自己的鞋子。它们已经烦扰她一段时间了,而她现在没有心情去理会无生命的物体。她猛拉鞋舌,好像它们是她所有问题的根源。当她把脚伸出来时,她感觉不舒服的原因显而易见。

鞋子没有问题,但是雷蒙娜惊恐地盯着自己的脚。从脚跟到脚掌,每只脚都蜷缩起来,只有应有长度的一半那么长。然而,她扭曲的脚趾却异常细长,几乎像小手指一样伸长,顶端长着厚而弯曲的指甲。

爪子,雷蒙娜惊恐地想。

她以前看到过自己的手指变成锋利的爪子,但这种情况只发生在她生气或沮丧的时候,而且持续时间不长。她继续盯着这双不可能属于她的脚,等待幻觉消退,或者,最坏的情况下,等待它们变回来。

但这就是她的脚,而且它们也没变回来。

天哪。

雷蒙娜试探性地伸出手来。事实上,令她惊讶的是,她的指尖在脚上拂过时感觉到的是褶皱扭曲的皮肤。

“你屈服于心兽了,”来自下方的一个声音说道。

雷蒙娜踩着变形的双脚跳了起来。在她下面一层的消防通道上,站着的不是她期望看到的楼下公寓里住着的波多黎各男子,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她脖子后面的寒毛竖了起来。

陌生人既不后退也不前进。他站在那里,脸上没有表情,一副不友好的样子。深色墨镜和凌乱的长发遮住了他的脸。他身上破旧而布满皱褶的衣服的色调几乎完美地融入了夜晚的城市景观。

雷蒙娜起初的震惊很快就被一声低沉的咆哮所取代,但陌生人把一根手指举到了嘴唇上。“嘘。”他朝扎文的窗户点了点头。

雷蒙娜知道,他是对的。她不想冒险吵醒扎文。即便如此,雷蒙娜还是怒火中烧。他是什么人,凭什么告诉她该做什么?她压下了咆哮声,但她的愤怒需要发泄。在意识到自己打算如何行动之前,她已经跳下台阶向陌生人冲了过去。

他似乎对她的行为没有她自己那么惊讶。他以流畅的动作将一只手撑在顶部栏杆上,从消防通道上跳了下去。

雷蒙娜的膝盖因落地的冲击而打直,她毫不迟疑地跟着他跳了下去。冲力的转变带着她越过了栏杆,她蹲伏着落在距离陌生人只有几英尺远的巷子里,准备发起进攻。

“不许动,你个混蛋,”她咆哮着,因为如今她已经远离那扇窗户了。

陌生人低着头,好像听到了远处的声音,然后抬头望了望扎文的窗户。“你会不管谁?”他问道。

这个问题让雷蒙娜定住了。他知道她的事,她这样想着,心中警铃大作。在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扇窗户的瞬间,他就不见了。雷蒙娜孤零零地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

陌生人离开了,但他的气味挥之不去——这是一种微弱而独特的气味,雷蒙娜以前也注意到过,但她从来没有把这个气味与它的来源联系起来。她立刻朝着鼻子告诉她的陌生人离开的方向走去,但只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

你会不管谁?她又想起了他刚刚说的话。

她再次抬头看向窗户。这是对扎文的威胁吗?

你会不管谁?

他显然知道这个女孩,尽管每天晚上连雷蒙娜都不明白是什么吸引了她。气味。雷蒙娜强迫自己思考。她的本能立刻从对陌生人的攻击转变为对扎文的保护,但雷蒙娜需要思考。她昨晚在车库里注意到了这个气味。这是否意味着他也知道珍和达内尔,以及他们的休息处?

我会回来的,那个骑车的人这么说过——就像是在糟糕地模仿施瓦辛格电影一样。这个陌生人也是魔宴的一部分吗?

雷蒙娜又抬头看了一眼窗户。

或者他是在引诱我离开,这样他就可以回来了?她思考着。

就像过去几周里的许多夜晚一样,她发现自己举棋不定,既想留下来照顾睡着的凡人,又想去追赶自己的同类。雷蒙娜没能有意识地决定如何解决这个困境,但她发现自己已经开始追踪气味,尽管气味很快就消失了,但最初的这几步让她走上了通往乔治·华盛顿大桥的道路。

大约半英里后,雷蒙娜意识到自己把鞋子忘在了消防通道上,但她已经离开很远一段距离了。此外,她畸形的双脚在人行道上移动自如。砾石和碎玻璃都没有刺痛她脚底坚韧的皮肤,爪子在沥青上有节奏的敲击声让她恍惚。

你会不管谁?

她将街区抛在身后,前进了好几英里。她过桥时经过一辆汽车,这辆汽车突然转向,以避开在司机的余光里瞬间闪过的影子。然后那座桥也后退到了远处。雷蒙娜经过了前一天夜里她面对摩托车手的地方。她被内心那巨大的恐惧所驱使,疯狂地前进着。如果她联系朋友太迟了怎么办?如果她做出了错误的决定,扎文身上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怎么办?

当车库映入眼帘时,雷蒙娜感到的不是宽慰,而是一瞬间莫名其妙的恐惧。从外面看,一切都显得黑暗而安静。

是普通的安静,还是太过安静了?

这个问题刚从她脑海中闪过,她就已经走到了门口,把门扯开了。链环受到无法抵抗的力量,把手上的链条断裂了。链条碎片散落在停车场上的叮当声消失在金属门猛地撞在建筑物铝制墙壁上的巨响中。雷蒙娜冲进屋子,准备进攻。

达内尔从他坐着的地方跳了起来,转身面对她。雷蒙娜在冲向最近的坑时,只短短瞥见了珍一眼。

“妈的……!”达内尔开始大叫,但他的咒骂声逐渐消失,他认出了来人,脸上慢慢浮现出震惊的神情。“你他妈到底在干什么?”

雷蒙娜快速扫视着漆黑的屋内。“他来过这吗?”她脱口而出。

“什么……?谁?” 达内尔已经很生气了,而且对自己毫无防备地被突袭感到有点尴尬。雷蒙娜近乎疯狂的态度也让他无法平静下来。

那个车手,她本打算这么说,但又意识到这不是她最担心的人。那个陌生人。 “随便任何人。”

“没人来过,但是你个疯子把门给拆了!”达内尔说。

在珍逃往的那个坑里,一道亮光闪烁了起来。她把头探到视野中,举起技工照明灯。“雷蒙娜?是你吗?”

“把那盏该死的灯关掉!”雷蒙娜和达内尔双双闭上了眼睛,齐声说道。

灯光熄灭,三人都沐浴在一片黑暗中。雷蒙娜今晚第二次听到了汽车轮胎的尖叫声。早些时候,她预计会发生车祸。这一次她的期待成真了。

一辆汽车从车库的左舱门飞冲进来,轰鸣的发动机突然爆发至毁灭性的顶点,将金属扭曲撕裂。头灯碎裂成飞溅的玻璃,迸发出耀眼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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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tw247
2024-03-31, 0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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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玩的是利奥波德其实不是妥瑞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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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酱
2024-04-01, 1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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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xtw247 @ 2024-03-31, 08:36) *

好玩的是利奥波德其实不是妥瑞朵
没错!!!但是他胡思乱想的劲儿真的很像妥瑞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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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tw247
2024-04-01, 2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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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Ra酱 @ 2024-04-01, 17:57) *

没错!!!但是他胡思乱想的劲儿真的很像妥瑞朵(?)
其实有点好奇他为啥觉得自己是妥瑞朵而不是贱民,他也没有明显的氏族缺陷。当然了会观占术外加艺术天赋不错确实让人怀疑,但是这么看特别暴躁的贱民也可能被布鲁赫认领,或者本来就有点疯的可能被算成末卡维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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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伯大君
2024-04-02, 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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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珞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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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被植入了認爲自己是Toreador的想法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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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tw247
2024-04-02, 2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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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河伯大君 @ 2024-04-02, 18:17) *

因為他被植入了認爲自己是Toreador的想法XD
主要这个看有没有人认领吧?而且奇术其实是能判断血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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