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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tR-IE] 埃伯哈特博士的诊疗, WW11903
hieik
2024-05-31, 10:13
Post #1


艾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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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发,译者:凳子】

Inherit the Earth


埃伯哈特博士的诊疗(The Treatment of Dr. Ebrhardt)


“神迹隐没在寻常的日子里,却无人疑心。”
——爱默生


诊疗进行到了一半,她嘟囔着“高光时刻”,疲惫地倒在真皮诊疗椅的靠枕上,修长纤细的脖颈在乌黑卷发间深深舒展。等到放松下来后,她又开始阐述自己的结论,语气中蕴含着只有经过长期的深思熟虑后才会有的那种确信。
“以前我一直坚信,总有一天我会突然变得正常,突然就能看清那些零碎的片段,就好像挪走了隔在我与世界之间的那层脏玻璃一样,一切都会变得清晰明了。我会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彻底搞清楚哪些是我能掌控的,哪些我无能为力。然后,在我理解了一切之后,我就能将那些碎片按照某种规律重新规整,获得回应,还有体会。这一刻总会到来,总会发生的,总会有那么一刻的。”
“继续说吧。”
“我觉得我最怕的就是那一刻直到我死时才降临,这也是我不敢自杀的原因,那样的话不是很傻吗?要是死到临头了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她侧头看向他。他会理解吗?自己能被理解吗?她移开视线望向茶几上摆放的台灯、全家福,和某种从内部散发着光芒的玻璃小摆件。
她刚要问那是什么,他便开口了,“那现在呢?”
“现在……我才意识到,这种难以言说的抑郁已经占据了我的全部,即便你已经用尽手段想要帮我。”她回答,顿了顿后又说,“你已经尽力了,对吗?”
一时间无人作答。泪水在她的眼角浮现,积蓄到了表面张力的极限,随后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在沉默中,斯图尔特·埃伯哈特博士放下了礼节,起身坐到了她身旁。她虚弱地朝他靠去,而他则轻抚着她的肩膀,即便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她依偎在他的怀中,鼻尖亲昵地蹭着男人的胸膛。
他确实已经想尽了办法。他们试过帕罗西汀、百忧解、左洛复,甚至还有些特殊的药茶,更别提这些年来进行过的诊疗,然而最后也只是一层又一层地揭开伤痛罢了。没有效果,也没有任何改善。只剩下一个方法还没试过了。
他用食指抵住她的额头,轻柔地推开,露出她的脸庞和脖颈。凝望着那双无助的眼眸,他轻启双唇,似乎正要倾诉或是亲吻,但下一刻却将尖利的犬齿刺进了她的颈静脉。
切割般的刺痛瞬间在体内扩散,她吓得一颤,但随着一声轻叹,那饱受摧残的意识便逐渐松弛下来,身躯也不再紧绷。她的人生仿佛突然坠入了一场老套恐怖片般的离奇梦境中,而她别无选择,只有屈服。香甜的血液奔涌而出。
但,正当猩红的暖流在他胃中蔓延开来时,某种触动,某种微小的幸福和满足感,亦或是对自身存在的那一丝自豪,在她的脑中纷纷涌现。她突然绷紧了身躯,瞪大双眼,想要尖叫却只能发出咯咯的声响。她想要反抗,想要逃跑。她想活下去,非常非常地想。尽管已经沦落到了这番境地,她还是想要活下去。
“太迟了。”埃伯哈特搂着她,心中叹道。她挣扎、推搡、呻吟,无助的抵抗似乎进行了许久,直到她的力量如一阵阵的浪潮般逐渐消耗殆尽。此刻的视角看不到时钟,他推测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十分钟。随后,那微小的、时常被比作灵魂的火花便黯淡了下来,从她的眼眸中消失了。
“行了,真是够了!”埃伯哈特甩开了手,“你还想帮别人的忙,瞧瞧,搞成什么样了。”
那具尸体随之失去平衡,朝一侧倾倒,从肩头垂落的绵软胳膊掠过茶几,将相片和摆件全都扫向了地面。那张相片不过是个道具,但那颗玻璃球却是乔凡尼的赠礼,是对于他的猎人研究的嘉奖。那些被称为“浸染者”的人正积极自发地四处搜寻并消灭血族,而且人数一直在增长。凭借这方面的学识,埃伯哈特获得了在夜之子中无可取代的地位。按照他们的说法,那颗玻璃球里承载着他曾经“诊治”过的两个猎人中的第一个。
不到半秒,在触地之前,它就稳稳地落进了他的掌心。稍加思索后,他又用拇指和食指在离地一英寸处夹住了相片。
他小心地将玻璃球放回支架上,随后瞥了眼那张相片。那是他隐秘人生的另一面,展示着全家人在晴朗天空下的沙滩里嬉戏的景象。他并不想念自己的妻子,他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有着他永远无法弥合的鸿沟,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但是孩子们,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感觉自己依旧与他们紧密相连。那段回忆在他这不死者的脑海中激起了朦胧的涟漪。他一把将相框扔回了桌上。
那具尸体像只摆错了地方的鞋一样被他忿忿拍开,跌落在地,摆出一副修炼瑜伽多年都做不到的姿势。他告诉自己他只是想帮她一个忙而已,只不过没顶住鲜血的诱惑。但他明白这都是借口。事实很简单,他本就不该饿着肚子给病人看诊。如果两餐之间隔得太久,一切事物都会令他垂涎欲滴。所幸这种事故在他三年半的夜班生涯中只发生过两次。
瞥了眼时钟,他烦恼地咬紧了牙。七点半的预约快到了。那是位特殊的新病人。很多神经质的工作狂会喜欢他开设的夜间诊疗项目,但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却很不方便。她的父母听说他是城里最卓越的妄想性精神病专家后便找了过来,将他视为最后的机会。来日方长,用一具尸体来迎接小家伙的初次到访可不行。他抬起沉重的尸体硬是将它塞进了储藏柜里,又望向沙发和地板,所幸那里一滴血都没留下。即使在被初拥之前,埃伯哈特博士也是个一丝不苟的人。
几分钟后,门铃响起。他整理好衣物,迈步穿过办公室和狭小的候诊室,在莫奈的画作前停下将其摆正(那是他茫然又心碎的前妻赠予他的最后一件礼物),随后推开厚重的白色大门,尽他所能露出最自然的微笑。
马克和希拉·西蒙正在门厅处不安地窃窃私语,待他一现身便安静了下来。这并不奇怪,毕竟他们怕自己的女儿是真的疯了,而这里将会是下达最终诊断的地方。此刻他看上去估计就像个天使一样,而他们的反应也确实如此。身高五尺八寸,中等身材,搭配纯黑卷发与湛蓝眼瞳,虽然和常人比显得苍白一些,但还不至于像个吸血鬼。
“埃伯哈特博士。”马克向他伸出手。
“叫我斯图尔特就行。”为了避免接触,他挥挥手招呼他们进来,“马克,希拉,杰西卡,来吧,进来。”
那个面无表情的孩子裹着一件宽大的红色夹克,臃肿的衣袖把她的手臂压得动弹不得,她抬起尤达般的双眼打量着他,又在进屋前望向了自己的父母。她想提醒他们当心,但也能料到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直到外套被挂上衣架,那双小手才甩掉了胳膊上的束缚重获自由。没有人关心墙上的莫奈。
“那么,”埃伯哈特若无其事地搓了搓手,他认为这是种友好的姿态,能令人打消顾虑,“我这里有些杂志,还有电视,可以供妈妈爸爸消遣。”
随后他转向那个小东西,冲她咧嘴一笑:“我现在想和杰西卡单独聊聊,你愿意吗,杰西卡?”
他得到的答复简单明了,“不要。”
母亲笑了,但埃伯哈特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惶恐,“去吧,宝贝。我们就待在这里……”
“你们会一直待着吗?”
父亲指着办公室的门,挤出一副心虚的笑,“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打开门你就能看到我们。”
“我不会锁门的。”埃伯哈特补充道。
趁他扶着门,她摇摇晃晃地从他的胳膊下面溜了进去,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身体接触,接着在屋内四处打量。他朝马克和希拉点点头,轻轻关上了门。门闩的声响吓得小女孩呆在原地,她只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勇敢地抬头看向他。埃伯哈特礼貌地示意她坐上诊疗椅,但等她爬上座椅后,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场了。
孩子,一个孩子,该如何与一个孩子交流?尤其是一个能看穿你本质的孩子?太犀利太成熟,会把她吓到。太温柔太放松,又会让她嗅出谎言。他陷入了沉思,孩童天生就擅长辨识虚伪的人,成年人却往往会因为过于关注自身而失去这项本领。眼前的这个孩子可能更加敏锐。他先前测试那两个猎人时发现他们的感知力比过去增强了25%,很可能是他们对外在世界的高度关注导致的。那就简单点吧,由她来起头。
“你知道自己来这儿的原因吗?”
“妈妈爸爸很担心我。”
“对,他们确实很担心。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们看不到坏眼睛。”
眼睛。苍白的皮肤,清晰可见的血管,又或者是一种气场,那两个人通过这些细节将他们从人群里区分出来,又依靠某种直觉判断眼前的存在并非活物。那她所说的眼睛又包含了什么?她自己的投影?
“但你能看得到?”
“对。”
“还有其他人也能吗?”
“他们互相看得到,”她迟疑了下,又鼓起勇气补充道,“你懂的。”
埃伯哈特决定给她点回馈。
“因为我也是他们的一员?”
她皱起眉头。
“对。”
“所以你害怕他们?也包括我?”
“对。”
“为什么呢?”
“你们会伤害别人。”
“你是怕我们会伤害你吗?”
她点了点头,又说,“还有我的妈妈爸爸。”
“好吧,那假如我保证不会伤害你呢?”
她满脸怀疑地看向他。
“为什么?”
“因为我真的很想帮你。”
“那以后呢?要是你生气了、害怕了或者饿了呢?”
他真的被逗笑了。
“对,没错,我们有时候的确会因为生气、害怕或者饥饿而忘掉自己的承诺。但你知道吗,在我们这群坏眼睛中流传着一种永远无法打破的承诺,叫做血誓(Blood Oath)。”
“血誓?”她一下就振作了起来,兴致满满。作为一个孩子,她的经验实在有限。因此这是个绝佳的好机会,他可以搞清楚猎人在得到那个神秘的掠夺性地位的时刻——也就是所谓的浸染时获得了多少知识,即便是某种以新的语言和结构形式存在的知识。甚至可能有机会确定浸染究竟是像先前那两位受试者怀疑的那样是一种外部力量,还是这些人与生俱来、只不过在某个特定时刻被激活了的天赋。
“要是我发个血誓保证不伤害你呢?”
她警觉地盯着他,于是他又补充道,“起码保证今天一整晚?”
“还有我的妈妈爸爸?”
“当然了!”埃伯哈特答道。至此他确信自己已经拿下了第一轮。
“好吧。”她郑重地说。
“就这么定了。”
“不需要用血吗?”
“你想让我用吗?”
“不想。”
“那我就不用。”
他必须谨慎对待接下去的每一句话。如果他能继续坦诚下去,她很可能会成为他探寻真理的极佳盟友。答案显而易见,他没有再说下去,一拍大腿站起了身,“我想今晚已经足够了,杰西卡。很期待几天后再见到你,希望你到时候能放松些,这样我们还能多聊一聊。”
“我们还会再做一次血誓吗?”她从躺椅上爬下,问道。
“当然了,”他回答,“你可以在这里等一会儿吗?我还要和你的妈妈爸爸稍微说几句。”
他给予他们的答复既简练又令人安心:“这种情况很正常,毕竟她还是一个四岁的孩子,所以我不太想把它说成是一种病,就当作在现实和幻想之间存在某种可渗透的边界吧。杰西卡遇到的情况可能比较极端。我希望接下去每周都能见她几次,以便了解她的幻想究竟对她的情绪产生了哪种影响。作为治疗的一部分,我会跟她一起玩,因此如果她告诉你们我承认自己是个‘坏眼睛’也不用太惊讶。那能帮我判断她指的到底是什么。”
马克·西蒙踌躇再三,还是问出了那个他们心里最重要的问题,“斯图尔特,我们带她来是因为你,呃,在处理这类情况方面格外出色。我们也听说了那个袭击了你的病人,他们的情况相同吗?”
埃伯哈特温和地耸了耸肩,“啊,这方面我倒是不担心。那种全面性精神病更接近一种相当常见的精神分裂症会产生的妄想结构,他们会坚信自己所爱的人已经被某种外表相同但不知为何更加邪恶的实体取代了。我不认为这是我们目前面临的问题。”
西蒙夫妇明显松了口气。
“那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什么?”希拉询问道,“有时我们走在街上,她会突然指着某个人尖叫,坚称他们是某种恐怖的生物!”
“我还不能过早下结论,但我们要解决的恐怕只是,呃,幼年期。”他回答。她好像接受了这个说法,而且很明显,她非常想要接受这样的说法。他越是能让他们接纳杰西卡的行为,就越容易去研究她。
得知他不打算用药后,他们越发释然了,这种开始对他产生初步信任的迹象令埃伯哈特感到高兴。他把杰西卡叫了过来,准备送他们离开。
等到父母帮自己穿上外套后,杰西卡拉住了埃伯哈特博士,待他俯身后耳语道。
“她原谅你了。”
“谁?”埃伯哈特疑惑不解。
她倾身靠近,声音更轻柔,“壁橱里的女士。”
他心中一惊,随后点了点头。她肯定翻过壁橱了。电光石火间他在脑中列出了种种可能,并且断定即便她真的把这件事告诉她的父母,他们也不会相信的。
埃伯哈特朝门外望去,看着那一家人穿过走廊壁灯照亮的区域,很快消失在灰暗中。一旦确认他们已经离开,他便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对着一个空荡荡的角落开口。
“你可以出来了,加斯。我知道你在这儿。”
伴随着一声轻笑,房间角落里的部分灰影凝结成了加斯·沃伯顿的瘦长身形,他是埃伯哈特与当权者之间的联络人,身居高位,也是直接为亲王效力的城市监管者。事实上,加斯能亲自拜访埃伯哈特就已经是对这位精神病学家的工作的极大褒奖,本身就是一种荣誉。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关系已经近似于好友。
“多久了?”埃伯哈特问道。
“就在你关上候诊室的门之后。”他回答。
好像是同一个话题似的,他又探出瘦骨嶙峋的纤长手指,指向茶几上的玻璃球,“你就这么把赛瓦拉(saiwala)摆在一个谁都能看到的地方。”
埃伯哈特听出了言语中隐含的责备,但也知道自己不能傻乎乎地直接回应他。加斯从不发表观点,他总是那样简单地描述事实,仿佛他的观点就只是一个简单的事实。
“我喜欢这样,”埃伯哈特说,“就这么藏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我感觉很放松。”
“我很怀疑乔凡尼知道了还笑不笑得出来。”
埃伯哈特耸了耸肩。
“她走的时候跟你说了什么悄悄话?”加斯问道。
“壁橱里的那位女士原谅我了。我,呃……误诊了我的上一位病人。”他毫不迟疑地答道,毕竟他根本不知道那位监管者究竟是什么时候到的。
“是啊,我都看到了!”加斯咧嘴一笑,“我得承认,看到你稍微放纵了那么一下,我还挺高兴的!原来你没把自己绷得那么紧,真是太好了。不过更有趣的是那个孩子也知道了。她会不会已经有了点猎人的能力,甚至已经是某个氏族的成员了?”
埃伯哈特笑着打消了他的念头,“你真是把我的研究成果读透了。我确实曾表示过他们可能具有某种类似氏族的关联,不同的血统拥有不同的能力。我们是靠血液来维系的,但我还没在猎人之间找到类似的生理关系。硬要说的话,她成为淘气小兵兵或者飞天小女警一员的可能性还更大一些。”
加斯皱起眉头,那些例子反而把他弄糊涂了。随后他想起什么似的,嘴巴卷成了O形,“你当过父亲,是不是?”
埃伯哈特点点头,“有三个女儿。那你……有过孩子吗?”
“有过一次……”加斯一副伤心的模样,“搭配淡奶油酱,吃上去跟小牛肉差不太多。”
埃伯哈特笑了起来,“所有的现有数据、我的研究和我们道听途说到的,都表明猎人的能力是基于成年后的偏好而产生的,而非与生俱来。”
“但成年后的偏好也可能是与生俱来的啊?”
埃伯哈特博士依旧微笑着,“这是先天和后天——我们别再往这方面聊了,好不好?”
加斯稍稍欠身,行了个礼。
“那么,你希望我如何将此事传达给议会和亲王?”
“我们这里有一个能够在没有药物影响的情况下研究猎人的绝佳机会。”
加斯挑起眉尖,“真的吗?那可太奇怪了。我知道你有多喜欢用药。”
“啊,确实。但她只有四岁,在生理上无法对我们造成威胁,也没有人会相信她。为什么不试试看?”
“这个嘛,万一真有人相信她呢?或者她早就已经拥有了某种恐怖能力了呢?”
埃伯哈特意识到这又是个局。加斯早已做好了决定,现在只是想听他说出来。
“当然,你放心,她肯定会在长大之前被清理掉。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把她交给你,到时候你就能换一种奶油酱尝尝了,或者改成猎人酱更合适?”
“小浸染者,好珍贵的战利品。感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还是会遵从亲王,或者现任总管的意愿。这取决于风朝哪边吹。”
“还是那么精明,有朝一日你也会当上总管的。”
“是啊,我也觉得。”加斯得意地笑了。随后,又像是联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他追问道:“你就不想晋升吗,埃伯哈特博士?”
埃伯哈特轻轻摇头,朝着办公室摊开双手,“我已经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感到满足了。”
“没有野心的人不过是还没发现自己的野心所在罢了。”加斯笑了,“行吧,人生路漫漫,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不管怎么说,只要这些猎人的数量还在增长,而且变得越来越麻烦,你的位置就越稳当。我相信亲王会批准你的申请。反正你现在没有别的猎人客户了,她也几乎不会造成什么危害,可以这么说吧?那就慢慢来吧。要比上次那个再慢一点哦,拜托了!”
“哦是啊,那个彼得森。很可惜那些药物那么快就毁掉了他的大脑,我差点就能分离出他某些能力的作用机制了。”埃伯哈特的语气中满怀歉意。
“啧,我又不是在谴责你。科研领域不是常说失败乃成功之母吗?”
“谢谢。”
“我懂,我都懂。”加斯挥手致意,身形再度消融。埃伯哈特注视着他,突然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监管者问道。
“我只是突然想到,从我的角度来看,你虽然是替亲王抛头露面的人,却又总是在隐身。”埃伯哈特回答。
“还真是!我就喜欢这样。”加斯轻笑。他周身的色彩逐渐褪去,直到那黑灰构成的轮廓彻底隐入墙体。
几个街区之外,加斯重新出现在夜晚的人群中。他还得去把议会正在争论的那些毒品交易调查清楚——在与人类的往来中,他也总是负责出面的人。去贫民窟有许多更快更便捷的路线,但出于难得的好心情,他改乘了轻轨,这是他最喜欢的旅行方式之一。车上的人形形色色,总会出现值得他去交流、跟踪或是觅食的有趣对象。
被愉悦心情分散了注意力的他没有发现自己正在被监视。街对面停着一辆本田思域,车里的警探詹姆斯·帕达瓦诺正牢牢盯着他古怪的身影,同时在手机上按下一个号码。
“奥马利。”电话那头的人说。
“我是吉姆。沃伯顿刚坐上轻轨。”
“他有没有发现你?”
不爽的帕达瓦诺哼了一声,“都说了我可是吉姆,你怎么突然信不过我了?我已经发现那家伙和很多毒贩有过交流了,只不过还没法把他和某个供货商联系起来而已,我又不糊涂。”
电话那头顿了顿,接着开口,“你有没有……”嗓音逐渐压低。
“有没有什么?”
“没什么。”
“什么啊?”
“你有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
“哪种不对劲?”
“像是……随便哪种?”
“你是指除了那些随处可见的恐怖毒品之外吗!除了针头、虐待狂、麻木、弃婴、呕吐物和血?”
“嗯……除了那些。”
有那么一刻,帕达瓦诺想告诉他沃伯顿能够像水银一样丝滑地穿过人群,而且经常在眨眼之间消失无踪。但接着他觉得自己只是累了,那都是眼花导致的错觉,他不想让奥马利继续怀疑自己的能力,便只是回答,“那没有了。”
“好,很好。要是你发现了什么,马上告诉我。不是一小时内,也不是一分钟内,是立刻马上。”
咔哒。

* * * *

当我踏上阶梯,
我看到一个不在那里的人,
今天他又不在那里,
我希望,希望他会永远消失!
——休斯·莫恩斯,《精神病患者》


“我们来做个游戏吧,杰西卡,你喜欢做游戏吗?”
“喜欢。”
“那你来问我一个问题,什么问题都行——我会尽可能地如实回答你。然后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也尽可能地如实回答我。这样对你来说也很公平吧?”
“嗯。”
“很好,那你先来,问个问题吧。”
他没料到她竟然毫不迟疑立即发问,“你喜欢当怪物吗?”
对埃伯哈特来说,回答这个问题也不需要想太多。
“我喜欢,杰西卡,非常喜欢。我很强大,可以看到人类看不到的东西,做到人类做不到的事,我从来都不会生病,或许也永远都不会死。”
他靠坐在酒红色的皮椅上任由她去揣摩这句话,几乎能看到齿轮在她的小脑袋里转动。与粉色连衣裙、浅棕头发和白皙肌肤相比,她的脸庞反而与周围的幽暗环境更加相称,身处围绕办公室的厚重窗帘和深棕色嵌入式书架之间,她仿佛正散发着光芒。一些患者曾感慨这里不论开多少灯都显得暗沉,而他向他们保证那只是他们内心消极情绪的外在投射罢了。
经过两周六次断断续续、谨言慎行的诊疗之后,今晚的埃伯哈德已经能放松下来细细品鉴她的小点子了。毫无疑问,大多数时候那些想法都单纯又混沌,但偶尔也会有对某些初次遇见的事物产生的独特洞察。有意无意地,他还会向她讲述一些自己的私事,那些会让别的血族听得直打哈欠的事,他从没告诉过其他病人。
“那你不想念自己的家人吗?”
“呃——现在该轮到我提问了,杰西卡。你第一次看到怪物是什么时候?”
“在我的床底下,但那个不是真的。”
他摇摇头。
“不对,你得说真心话。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你看到的第一个真正的怪物,像我这样的。”
“在公园里,很久以前,在一个晚上。他在吃热狗,但那不是真的热狗。我告诉妈妈了,但她不相信我。该轮到我了。”
她指着茶几上的玻璃球。
“那是什么?”她问道。
埃伯哈特抿紧嘴唇,漏出一声轻叹。他的局促不安被她看在眼里,女孩被逗笑了,目光熠熠,就像发现了麦片盒子底下藏的奖品一样。
“这是个赛瓦拉,一个捕魂器。据我所知里面装着一个男人的灵魂。你知道灵魂是什么吗?”
她摇摇头。
“这么说吧,有些人认为那是我们的一部分,它使得我们成为了我们自己,而不是其他人。”
她瞪大了眼睛,挪动膝盖爬向躺椅的边缘,以便看得更清楚。
“他出不去了吗?”
“轮到我提问了。你见过多少种坏眼睛了?”
她一本正经地将手举到面前,挨个点着手指,““一……二……三……四……不对,等等……一……两……三…….四……五……呃……”
担心她会把余下的诊疗时间都花费在努力数到六上,他摇摇头让她停下,“就给我描述一下他们吧。”
“好吧。有光秃秃的,他们真的很吓人,有脏兮兮的,有像动物的,有疯疯癫癫的,有穿得很好看的,有穿得像……像……爸爸上班时一样的,又黑又怪。”她说。
“是西装吗?”埃伯哈特主动提醒。
“对,是西装。还有很华丽的,黑漆漆的,还有……还有疯疯癫癫的……还有光秃秃的……”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有时候也没法分得那么清楚。”为了遵守约定,她又补充道。
他点了点头。他能辨认出其中几个氏族。光秃秃的是诺斯费拉图,疯疯癫癫的是末卡维。黑漆漆的可能是勒森魃,但她怎么会在这座城里遇到?不过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虽然用词很不正规,但几乎已经完成了收录。这也是浸染的一部分吗?就像啮齿动物刚生下来就知道怕蛇?
“那你觉得我是哪种呢?”
她摇摇头,“轮到我了。”随后又指向玻璃球。
“他会永远被关在里面吗?”
“差不多吧,除非玻璃碎了。轮到我了,你觉得我是哪种?”
她盯着他,眯起眼睛聚精会神地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
“好吧,要是你没撒谎的话,又该轮到你提问了。”埃伯哈特主动接上。要是她为自己选了个氏族,那他反而会很意外。他是个贱民,高世代,与流传甚广、据说出自《圣经》的血族先祖相去甚远,因此没有继承到什么特征,也没有明显的氏族痕迹。尽管他确信自己的鼻子在初拥之后变尖了,但加斯和其他人都向他保证这不过是他的虚荣心在作祟。他不需要一个氏族,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已经靠自己的成就被议会和亲王接纳了。
他期待她继续追问,问他是怎样的坏眼睛,他正忙着酝酿回应的措辞,却又被她的提问打得措手不及。
“如果当怪物这么好的话,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家人也变成怪物呢?”
埃伯哈特凝望着她,沉默了许久,直到她晃动脑袋提醒才回过神来,语气略显迟疑,“这么说吧,变成怪物之后,你对人和事的感受都会改变。我已经不那么在乎他们了。”
“但你还留着她们的照片。”
“只是用来装饰的,这样人们就不会发现我是坏眼睛了。”
她牢牢盯着他,看出了他的心口不一。
“怎么?”他提醒道。
“你说要坦诚,但你没有说真心话。”
埃伯哈特笑了。他正要说一些类似她长大后就会懂之类的话,却又想起她已经没有机会长大了。
外门传来的响动,他俩一齐转过身来。
“你的父母来了,”埃伯哈特松了口气,“你该走了。”
她一言不发,目光追随着他起身穿过房间去开门的身影,或许还在期盼着他的回答。门外的马克和希拉面带微笑,鉴于近期取得的新进展,他们每次见到他都难掩喜悦。在接受了杰西卡的幻想之后,家里的紧张气氛应该已经缓和了不少。今晚见到他们,连埃伯哈特都由衷地感到高兴。
“她怎么样了?”马克轻声问道。
“今天的诊疗进行得很顺利。我开始了解那些构成她幻想的潜在结构了。”
“太好了,”马克点头应道,他看向希拉,又重复一遍,“太好了。”
他期待得到她的肯定,但她根本没有注意听,而是望向办公室里面,脸上掠过母亲特有的惊恐。
“杰西卡,把它放下!那不是你的东西!”
埃伯哈特立即转身,正好看见杰西卡在坚硬的木地板前高高举起赛瓦拉。
他怎么可能没听到她的动静?
他的紧张肉眼可见,而父母俩也立刻察觉到了。
“亲爱的,把那个东西放下,现在。”希拉开口道。
杰西卡用那张天使般的小脸装出了一副无辜的表情,动身将圆球放回支架。埃伯哈特不确定那是因为孩童本身就缺乏的协调性还是单纯的恶意,她的手与桌子错开了半英寸。
更痛心的是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接住它。事实上他甚至可以先拧断她的脖子,捏父母俩的脸,然后再抽空接住它,但这意味着他必须解释自己为什么刚好就变比猎豹还要迅猛。他抑制住冲动,咬紧了牙,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宝贵的装饰品摔了个粉碎,困在其中的灵魂被释放,飞散,消失,回归了自由的世界。
孩子的脸庞在那一刻流露出了喜悦,接着才变为大难临头的仓皇。
“杰西卡!你怎么能这样!这真的是非常非常的过分!”希拉呵斥道,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这都是意外!”她辩解道。
“那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东西不是你的,你一开始就不应该去玩它。”
“对不起,妈妈!”
“斯图尔特,拜托了,”马克边说边掏支票簿,“请让我来赔偿。”
埃伯哈特颤抖着摆了摆手,“没关系,真的。”
“等我们回到家,你这丫头……”她拽着杰西卡的胳膊离去。在他们从门厅消失之前,女孩扭过头,朝埃伯哈特露出了调皮的一笑。
他关上门,聆听着身后的寂静,闭上了眼睛,他想一个人静静。
“太倒霉了……”加斯感叹着,从窗口透了进来。
两人都站在那里,悲伤地凝视着一地的碎片。埃伯哈特先开了口。
“加斯,就算是贝利尼,那个把它送给我的乔凡尼,他都不确定里面是不是真的有灵魂在。它主要是一个象征。”
“即便如此,”加斯回答,又强调了一遍,“即便如此,它依旧是个宝贵的赠礼。”
埃伯哈特瘫坐在椅子上。
“事态变了。”加思说。
“啊?为什么?就因为这个玻璃球?”
“因为这个玻璃球,因为那孩子已经知晓了血族,因为你一转身她就能夺走你最珍视的东西,因为她伤害了你。”
“然后呢?”他追问道。
“她是那些可笑的狩猎者的一员,她是个猎人。”
“她还是个孩子。”但想到她会是某种威胁,埃伯哈德显露出了迟疑。
加斯敲击着指尖,朝窗外望去。
“大概在十年前,有一头幼狼游荡到了这里,”他说,“意识不清精神错乱,我猜大概是得了狂犬病,那阵子传的很开。有个毫无戒心的托瑞朵把它逼到了角落里,他从没见过这种情况,很好奇,而且跟你一样觉得它只是个孩子。结果等到和他同行的三人把狼嘴撬开的时候,他的颈骨都已经被咬断了。”
“我明白你想说的,加斯。还有别的吗?”
加斯叹了口气,迟疑了片刻才说,“有。她问及家人的时候,你被吓到了。”
埃伯哈特笑了。
“我知道该如何结束话题,”他说,“那都在我的计划中。”
加斯歪头看向他。
“真的吗?”
“你也太小看我了,难道你不知道我从她身上学到了多少?再想想我们还能挖掘多少?”
加斯微笑着耸了耸肩。
“我不想去建议你怎么做。我还是希望这件事能由你自己处理。”
那个瞬间,埃伯哈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整件事中的“位置”,他被激怒了,但下一秒便意识到倘若表达出了这种情绪会给自己带来的恶劣影响。他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把愤怒的汗珠从额头上甩掉,恢复自控后便心神不宁地指着一地的玻璃碎片开始道歉。
加斯早已料到他要任何辩解如何致歉——为他视如珍宝的赛瓦拉的毁灭露出哀伤之类的表情。他也不信这一套。
“行啦,行啦。”加斯应付了几声就离去了。
埃伯哈特抱住了头。他错了,全都错了;真诚的度,游戏,在解释了如何释放灵魂后背对着她。全都是破绽,闹了场尴尬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要是严重起来……会怎样?他现在就应该结束这一切,用药物毁掉她的人格,拧断她可爱的脖颈,或者直接把她打包进贡给亲王,但他对于精神病学研究的执念深深刺痛了他,他无法摆脱这样的想法——他正处于一个重大突破的边缘。如果他找到了答案,那意味着什么?会揭示出怎样的道路?能帮助血族永远地摆脱猎人吗?能为他自己平反吗?
与此同时,加斯正沿着大楼外壁垂直滑落,如黑色水银一般拂过粗粝的砖墙。与那位好医生不愉快的交流令他深感担忧。他确实犹豫过是否要汇报赛瓦拉被毁一事,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不过是乔凡尼的家事,与议会和亲王都没什么关系。不过他还是会谨慎操作,留下一份书面记录,以免它真的预示了某种失控的未来。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人会谴责他的沉默。埃伯哈特正受到众人的高度关注,而加斯,怎么说呢,他几乎可以为所欲为。
和以往一样,他正漫步在三个街区外的一条小道上,默默复盘。但还没走几步,一阵沉闷的絮语就让他停了下来,抬头轻嗅,像是闻到了什么异样。他在稀疏的人流中转过身,笔直的身姿如同一根原地回旋的乌木树干,随后目光落在了街对面的一辆伤痕累累的午夜蓝思域上。加斯与司机对上了视线,他大步穿过车流,在车窗前停下了脚步。
“跟我来。”加斯对他说。
詹姆斯·帕达瓦诺点了点头,走下了自己的车。

* * * *

“我们要把你吃掉,我们是如此的爱你!”
——莫里斯·桑达克,《野兽出没的地方》


四周之后,埃伯哈特坐在杰西卡一家居住的公寓五层窗户外的防火梯上,思索着该如何结束这场游戏。尽管水平和加斯相比像是个笑话,他还是尽力维持住隐身,看着希拉给杰西卡读着童书《皮埃尔》,主角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男孩,而小女孩正全神贯注地听着。
根据加斯的说法,现在是时候去摸排情况并且制定计划了。诊疗虽然拖了很久,但仍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即便是埃伯哈特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他很想说服自己,观察她的成长对于洞悉猎人心理有着更重大的价值,但理性毫不留情地驳回了这个借口。来自猎人的袭击报告越来越多,她被猎人发现只是个时间问题——到时她就会变为一个羽翼丰满、整装待发的敌人,不仅是血族的敌人,也很可能是埃伯哈特自己的。他没有天真到认为他们在办公室达成的小小的停战协议能经得起严酷现实的考验。接下去该做什么已经毋庸置疑,问题只在于该怎么做。
他可以下药让她精神失常,就像他之前治疗那位愚蠢的复仇者一样,让他被绑在病床上没完没了地抽搐痉挛,靠各种管子进食和排泄,但,至少在审美层面上,这实在有些暴殄天物。还有其他的选择。他曾想过将她转化,但说真的,那样的话别人会怎样看?他一直处在怀疑的阴云之下,举步维艰。作为一个贱民他靠自己的能力得到了氏族的庇护。倘若做出了背叛行为,将同情和偏爱献给了猎人,即便那只是个孩子,他的这份事业都将岌岌可危。甚至还有一种可能,虽然几率不大——他们会将他彻底驱逐。这等于是判了他的死刑。一旦失去现有身份的庇护,他很容易落入那些以血族之血为食的无赖分子之手。这个设想比周围的寒冷空气更令他战栗不已。
屋里的希拉将女儿塞回被窝,为她梳理额前的刘海,俯身轻吻她光洁的小手。埃伯哈特看着她离开房间,若有所思地舔了舔犬齿的尖端。
他已经将这里的情况摸透了——门窗的数量和位置,安全系统等等,全都尽在掌握。不论是进屋、带走她还是杀死他们所有人,都能在几分钟里轻松完成。不过今晚不行。再过几天,最多一周。再拖一阵加斯就要直接施压了。要是到了那一步,好吧,那就很不妙了。
不管怎样,现在该去猎取些养分了——也许目标会是某间咖啡馆里的某个波西米亚人——然后回家做笔记看书。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离去,而是一直看着那个孩子。
杰西卡醒着,但呼吸轻微,怀里紧紧抱着小小的毛绒玩具,双眼半闭,凝望着天花板。他则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塑,即便被路人无意中瞥见也无法将他和建筑区分开。他试图去分析自己此刻的意图,难道在杀死那个孩子之前自己还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接着又摇了摇头,甩掉了这种想法。他正要转身返回屋顶,却突然注意到她的嘴唇在动。
他的听觉相当敏锐,但还是抵不过风和车辆的干扰。于是他调整了重心,将耳朵贴在了玻璃上。
她在歌唱,蕴含着某种轻柔,某种熟稔。

我将牵着你的手
直到永久
我会永远爱你
直到生命尽头!

一阵诡异的眩晕撼动了埃伯哈特的内心。他瞬间被激怒,手忙脚乱地抓着墙向上攀爬,像一只巨大的黑鸦一般在空中挣扎,直至抓住楼顶的边缘一跃而起,跌落瘫软在屋顶的防水层上。他跪着支起身,却还是气喘吁吁,无法站立,痛苦得好似被一根木桩扎进了心里。
这会不会只是一个巧合?不好说。他有没有跟她提过这个?不,从来没有。他何必这么做?太没道理了,他宁愿忘掉也不会说。她会不会像加斯说的那样已经拥有了猎人的力量?根据他研究过的传闻,有些人具有窥探和获知情报的能力。这或许能解释她为何能摧毁赛瓦拉。
但无论正确的答案是什么,她都已经签署了自己的死刑判决。很显然,她已经变得太强了。那个瞬间他能做的只有强忍住撞破窗户把她像纸一样撕碎的冲动。
那首歌,她在黑暗中用甜美的嗓音轻声呢喃的那首歌,和他曾经哄自己的孩子入睡时唱的一样。

* * * *

加斯仍旧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但埃伯哈特觉得他肯定被吓了一跳,只是没有表现出来。他确实在等着埃伯哈特把刚才的话重新说一遍。
“我想再和她相处一阵子。”埃伯哈特又说了一遍。
“目的是什么?”加斯小心地确保每一个词都吐字清晰。
“这是一个跟踪观察猎人的成长周期的绝佳机会,从起源开始,直至终点。”埃克哈特背靠座椅,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足够冷静。
“到终点?你在提议我们收养她?”
“不是。”
“难道还要给她交学费?”
“等她长大就可以用药了……也许她能被控制住……再或者……”
“他们繁殖得像老鼠一样快,会有人发现她的。”
“只要我们小心一点就不会。”埃伯哈特说着站起了身。
他走向那个瘦高的家伙,把手搭在了他的肩头。反常的接触令监管者眯起了眼,但他没有制止埃伯哈特。
“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奇怪,但我的研究已经快要获得突破了。我真心认为我还能从中获得一些最终答案,解决方案或是有效的情报,这些东西很可能会给血族带来救赎!”
加斯扭头看向一旁,面露困扰。“该隐之子的诞生可以追溯到人类起源之初,也将伴随至他们消亡。我不认为血族需要你的救赎,贱民,我也不认为亲王会对这个理念有一丁点兴趣。这些猎人不过是些小麻烦,是屏幕上的一个亮斑。你觉得你到底能从中学到什么?我们早就知道他们都会死,余下的只是些细枝末节的问题。”
埃伯哈特仍旧坚持不懈,“我们也会死,而且他们有能力杀掉我们。”
加斯稍稍放缓语气,似乎又想起了他们之间的友谊,“你这是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我以前也对付过猎人。”埃伯哈特显得胸有成竹。
“那女孩只是你接触的第三个猎人。虽然我不是特指她会给你带来危险,但说白了,她就是个祸患。记住,我很喜欢你,我会尽我所能地帮你,但在接下去的日子里,我劝你别再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对于我们来说有多重要。”
埃伯哈特转过了身,走到一旁。
“你会将我的口信转告亲王吗?”他问道。
“还会附上我的观点。”加斯回答。
“很好。”
“再见,斯图尔特。”
加斯显然是激动过了头,他没有顾得上隐藏自己,而是直接翻窗回到了街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沿着街道行走。他的心思都在斟酌谈话和用词上,比起保护埃伯哈特,他的当务之急是保护他自己。
约翰·奥马利,警探兼猎人,在加斯进入他的视野前就察觉了他的到来。他感到后颈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放下报纸靠在方向盘上,一抬眼就瞥见那修长的身影迅速穿过人群,距离他只有几码远。那一个瞬间,他就知道加斯是什么了。
他沉声低吟,发动引擎。此刻的交通状况正适合跟踪,他知道自己终于走运了。这几周来他几乎每晚都停在不同的地方,蹲守好几个小时,这里距离他们发现帕达瓦诺的头颅的地方只隔了几个街区。

* * * *

一天早晨,格雷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梦中醒来时,
发现躺在床上的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弗兰兹·卡夫卡,《变形记》


到底是什么,埃伯哈特心想,他瘫坐在那张精美的座椅上,扫视着这间精美办公室里同样精美的窗户和四墙,用他敏锐的头脑思考着,究竟是什么把他带到了这个奇怪的地方?他的过去和未来在这里交融,难分难解。作为凡人时他曾涉猎荣格,但最终却成为了弗洛伊德主义者。为了什么?他曾以为自己是故意为之,因为弗洛伊德已经过时。现在他怀疑或许那时的自己就已经在遵循某种深层次的心理需求,游走在两个世界之间。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他渴望确认自己身处的位置。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精神病医生。越是了解自己的那些特权阶级客户遇到的问题,他就越是能感到自己的反感乃至厌恶。但至少作为吸血鬼,他还能从他们身上找到些乐趣,前提是只当做一种潜在食物来源看待的话。
直到他的凡人生涯临近终点,他也没有真的治愈过任何人。大多数时候,他享受的是调整各种精神药物剂量的过程,药效时常会给他带来愉快的惊喜,有时甚至能唤起他的情欲。他可以让他们欢笑,也可以让他们痛哭。他可以给他们的梦里添上从未见过的色彩。即便经历了转化,那种喜悦依旧跟随着他,是他在生死之间徘徊的时光中唯一能清晰回忆起来的快乐——在他凝望深渊并被它回望之前。
三年半前它找上了他,而他也意识到了。有什么东西正盯着自己。几周以来,在一些奇怪的时刻,他会在独处时感到脊背发凉,那股寒意逐渐蔓延进他的体内,让他被孤寂感吞没。起初那种感受像是诞生于他越发黑暗的思想,仿佛是一种自我沉沦。但到最后,它还是不请自来了。
当它终于冲破界限直奔他而来时,他的恐惧反而消退了,一方面,他为自己敏锐的直觉感到欣慰;另一方面,他也松了口气,原来一直以来令他心绪难安的东西来自外部,而非他心中某个失去权利的昆虫角落的投射。
在诊疗的间隙,他坐在咖啡馆里阅读卡夫卡的《变形记》的新译本,精装第一版。它踌躇着来到他身旁,试图在他的心中激起欲望的涟漪。
埃伯哈特清楚地记得那本书,甚至记得那穿透了黑墨的纸页纹理。书中对某些语句采用了极为大胆的翻译,以至于产生了另一种可能的解读,即萨姆沙的转变在某种意义上解放了他。作为一种荒诞的生物,萨姆沙不再从形式和模板上受制于他陈旧迂腐的生活,只要他能摆脱旧日习惯的阴影,就能开启全新的人生。因此,悲剧的点不在于他变成了什么,而是他仍旧执着于记忆中的自己。这种可能性搔动了埃伯哈特的心,他意识到那是一种被困于茫然的日常生活而产生的幽闭恐惧。
“你喜欢看书?”它问道,面带微笑。
“还好。”他回答,几乎没有抬头。
“变换莫测的语构和文法往往会束缚住意愿的表达。你觉得它们真的很重要吗?”它想要解答。
埃伯哈特抬起头,望向它的眼眸,但却被那副因科波拉执导的《德古拉》而风靡一时的玫瑰色墨镜挡住了视线。
“没有什么能比时机成熟的想法更有力。”他引用之快,仿佛这只是一次日常的点餐。
它爽朗地笑了,如生者一般生动,随后将一只白皙的手搭在了他的肩头,用一种梦呓般的轻声细语缠住了那颗厌世的心。它承诺这番刺激不会带来任何后果。它承诺这将会突破意愿和表达之间的壁垒,将古老的渴望从文字和图像构成的禁锢中解放出来。它承诺这种颓败、螺旋式下降的自然趋势将会终结。它承诺此后剩下的只有生存的磅礴动力和渴求与实现构成的波澜起伏。
埃伯哈特放下了书。精装书封与桌面碰撞的声响印刻在了他的脑中,即便在周围闲谈的杂音和商贩熟练地用机器般的精度煮牛奶的嘶嘶声中有些朦胧。
它没有多问,尽管他必然会答应,只是领着他走进一条小巷,在暗影的庇护下将他吸食殆尽。它从他的躯壳中吸走了生而为人所承受的所有负累和痛苦,又将自己的喂给了他。他在几个月后被抛弃了,或许它已经厌倦了他的书,亦或者只是听从了另一个来自远方的召唤。如今回想起它时,他依旧怀有深情,它就像一场狂野的黑沙暴,如此猛烈又仓促,转瞬即逝。他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黑暗之母的名字。
他不再关心自己的妻儿,为了满足自己对药物研究的痴迷,埃伯哈特决定继续这项事业。有一天,一位不寻常的病人被推荐了过来,想必是出于他在缓解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妄想方面取得的一些意外成功。初次诊疗刚进行了几分钟,那个男人就看穿了他的身份,想要把他杀掉。他身强体壮,意志坚定,但最终还是不敌氯丙嗪的药效,败在了医生手中。斯图尔特·埃伯哈特邂逅了他的第一位猎人。
在警方看来他的反击完全是出于自卫,精神病学界的其他人也向他表示了最真挚的同情。埃伯哈特甚至在几次强制疗程中假装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他的演技连秘盟中深谙此道的专家都深感钦佩。这番操作还解释了他总是苍白的面色,乃至他的分居和随后的离婚。但事实上一切都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他为此欣喜若狂,就像那些古怪的边远地区基督徒驯蛇人与剧毒爬行动物盘旋共舞时一样。他终于在死后重获新生。
越来越多的血族遇袭传闻令他高兴不已,也因此定下了自己新的使命。他要去调查、记录并且彻底消灭这些奇怪的人,决不能让他刚获得的永生受到威胁。尽管活体标本极为稀有,他还是靠收集数据进行了研究,很快就向议会提交了报告,一页页写满了他关于猎人的优势、弱点、能力极限及其缺陷程度的各种理论。随着一次次的演讲,不论情报准确与否,他在城市管理者们眼中的地位都在逐步上升。几个月前,加斯甚至建议他去参与一场血猎,噬杀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来增强自己的血之力。以埃伯哈特的地位,加斯确信亲王会对此行为网开一面。但埃伯哈特拒绝了。这么做会带来一个问题,他会获得一个氏族身份,也就意味着他会与其他更长远的支持者逐渐疏远。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认为自己的弱小才是一种强大。
而今晚,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脆弱,濒临毁灭。在与和杰西卡的最后一次诊疗中,他几乎无法开口。不知她是否注意到了异样,但小女孩什么都没有说,反而因这种沉默而面露疲乏,蜷缩在躺椅里昏昏欲睡。
这几天来他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回绝加思提出的要求,但很快那些要求就变成了命令,之后演变为恐吓。他必须杀了她。很显然,为了保全自己他必须这么做。要迅速又谨慎,就趁现在下手吧。先用枕头捂住,然后朝着头部致命一击,再把她扔出窗外假装是在他们看鸟的时候意外坠落的。不行,这连他自己都骗不了。等她的父母来了也必须全都灭口,尸体用车运走处理,再把尸块分开藏匿。那些人或许会原谅他的草率,就算处理得马虎些也情有可原,但绝不会容许他无所作为。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徘徊,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起身来到躺椅前。
“斯图尔特?”她的声音轻柔得仿佛生怕吵醒了自己,“今天可以和我签一份保证不伤害我的血契吗?”
“嘘……”他轻声回应,又担心这听上去更像是蛇在吐信子。
她凝望着他,那双尤达般的眼眸细细揣摩他脸上的一分一毫,在脑海中周密地建立起一个虚构的世界,或许比真实世界要有序得多。她看到了什么?她知晓了多少?她会告诉他吗?他是否该问问她想如何死去?
片刻后她合上了双眼,睡着了。而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甚至连动手的念头都要放弃。时间仍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办公室里的温度很低,虽然他来说没什么不适。这样做既能降低开支,又能缩短诊疗时间。一些成年病人会带件毛衣来,但杰西卡此刻正瑟瑟发抖。
他不假思索地将那条叠在躺椅一端的绿毯子盖到了她身上,直到依偎在温暖中的她露出微笑,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瞬间惊醒了过来。
要是被人看到了怎么办?加斯很可能就在这里。他在做什么?他一把扯掉了毯子。杰西卡面露苦相,蜷起肩膀,但还没有醒。他提着毯子站在原地,眼球在头颅中四处摆动,急于找出某些隐形的东西。
这是他死后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彻底的白痴,居然被这年幼的食粮吓得魂飞魄散,指间还拽着那条被撕出破口的绿毯子。他手足无措地将它匆忙盖回她身上。这是为了看上去像那么回事,这样解释应该没问题。加斯会理解的。这也是潜藏的一部分。
埃伯哈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思考如何杀害她了。他在门口迎接到来的希拉和马克,怀里抱着毯子包裹的杰西卡。
“小可怜,”希拉就着毯子抱起她,语调和动作一样轻柔,“今天真是辛苦了。”
“是啊,她很不容易。”埃伯哈特博士点点头,回应道。双方平静地互道晚安之后,马克似乎想问什么,但还是决定之后再说。埃伯哈特踉跄着退回了办公室,双手扶住茶几稳住身子。
“你在吗?”他低语道,本想保持平淡,但话说出口却满怀畏惧。
“是的,”加斯说着现了身,“我都看到了。”
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如此漫长的沉默。
“你能不能……?”先开口的是加斯。
“什么!”埃伯哈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监管者摇了摇头,“没什么,已经太迟了。我在想如果我们能他们到家之前追上的话,可以让你在我的面前杀掉那个孩子,然后签一份血契,之后可能还要再去认认罪求求情什么的。但那行不通,毕竟你是个贱民,早就已经越界了。所以我现在出现在这,就是要告诉你事情早已超出了你的掌控,并且决定接下去该如何处置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埃伯哈特一边发问,一边在脑中思考他言语中提及的线索,“为什么要在她到家之前?”
“因为他们今晚就会去找她……”
“什么!”来不及多说什么,他立即朝门口奔去。加斯一个箭步拦在了他面前,尽力用那双钢铁般坚实的胳膊牢牢控制住他。
“斯图尔特,你听好了。你还是有可能活下来的,不管在这里还是得去别的城市。这都可以商量。如果你还珍惜自己的性命,就去找亲王,向他求情,他多半会允许你直接离开这里。你甚至还能继续你的事业,如果它对你来说还那么重要的话。”加斯告诉他。
怀着前所未有的狂怒,埃伯哈特抓住加斯猛地往后推,用身体拖着他一同失去平衡。两人撞倒在茶几上,桌面被砸了个粉碎。那张相片又一次被甩上了天,埃伯哈特却得以从加斯的怀里滚落,一把接住了它。他转过身来,发现一条桌腿刺进了加斯的身体,对方正在扭动挣扎,却没法挣脱。
“快拉我起来你这个白痴!它扎进我的背了!”
埃伯哈特顺从地点头上前,正要将加斯从碎木头上拉开,但在最后一刻,他犹豫了。加斯察觉到他的迟疑,立即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在埃伯哈特竭尽全力按住他往下压时,一条指令已经从大脑经由他的神经系统传达到了全身。他的胸骨在一声脆响中折断,一根血淋淋的木桩从加斯的胸口破膛而出。
埃伯哈德随即夺门而逃,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血液正顺着桌脚流到地毯上,被钉住的加斯环顾四周,嘲讽地一笑,尽管身体动弹不得,但他的意识仍旧清醒。这位曾经有望成为总管,乃至亲王的监管者隐去了自己的身形——一方面是为了躲避不速之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从来都不喜欢被人看到。
街上的奥马利发现埃伯哈特正要离开沃伯顿踏进的那座楼。当他看到吸血鬼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微笑着朝看门人点头时,一团怒火便从他的心头涌起。捕食者居然会向牲畜致意。那个怪物踏上人行道,转向东侧,一离开看门人的视线就发疯似地狂奔而去。除非被火焰缠身,否则奥马利很少会看到吸血鬼这副模样。他跑动的姿态仿佛一只逃出地狱的蝙蝠,把奥马利逗笑了。
他不想重蹈跟丢加斯的覆辙,赶在对方之前加速往东多开了一个街区,随后跳上人行道,在人流中闪转腾挪,朝西侧慢跑。他没法靠徒步抓住他,也不想冒因市区路况而被甩掉的风险。在这场对弈中汽车和双脚都派不上用场,所幸他还有其他方法。
他的双眼扫过往来的行人;情侣、流浪汉和生意人,他们往往对生活圈外的事物视而不见。但他却有一眼就能从中分辨出吸血鬼的本事,除非那家伙已经察觉被跟踪,藏进了路边的小店。不,没有,它就在前面,正朝他迅速靠近。奥马利边走边佯装闪避,直到它即将擦身而过时,这位被浸染的警探从侧面推了它一把,掌心拂过它的肩头。这番接触令奥马利有些作呕,但好在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减慢。干得漂亮。
除了奥马利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看到那缕细小的薄烟,如同那怪物行走时留下的回声。现在他可以回到车里继续跟踪了,这比背上自己的所有装备追赶要轻松的多。
“抓到你了。”奥马利嘀咕道。
埃伯哈特在被人造光源点亮的街道上狂奔,完全没有察觉到猎人的存在。事到如今,他终于意识到那近在咫尺的重大突破其实与杰西卡、猎人,甚至血族都没有任何关系。他所沉迷并始终在其边界上舞蹈的伟大真理,其实关乎的是他自己。他正朝等待着他的一切飞奔而去,不论那是什么,不论他要做什么,他意识到自己正离启示如此之近,几乎已经能品尝到它的滋味。

* * * *

当我们意识到我们都是疯子时,所有的谜团都会消失,人生得以解释。
——马克·吐温


在杰西卡安睡的卧室窗外,在此刻一动不动的埃伯哈特眼中,或者说想象中,他周围的一切都散发着光芒。倾斜落下的雨水,街道上湿透的粗糙沥青,建筑上的苍白砖石,甚至是常常遮蔽住星辰的都市雾霾的罗纹边缘——所有这些都闪耀着一种全新的光彩,如此璀璨,而埃伯哈特竟然从未察觉,简直不可思议。
与此同时,奥马利正躲在垃圾箱后面等待和观察,食指顶端扣在一把.45柯尔特马格南的扳机上,标准凹头弹已经上膛,放倒低级的不死者绰绰有余的。要是不慎失手或是引出了它的同伙,那更是合他心意——距离他不到一臂之遥的地方还有个行李袋,里面装满了他从刚开始当猎人时就开始收集的更有趣的玩具。
只要那怪物确实在等着什么,那奥马利也等得心甘情愿。他真正想要的不仅仅是毁灭它,在他的设想中,埃伯哈特还代表着一个机会:一个窥探这座城里潜藏着的不死者们的权力架构的机会。这也是他为什么放弃了为帕达瓦诺之死复仇的即时满足。以前当缉毒警时他也玩过这样的游戏,让那些小喽啰和街头毒贩把他带去更大的棋局。只不过这里还冒着一种更直接的风险——它的饥渴。因此他的手指始终牢牢地扣在扳机上。只要它再往窗口挪动一步就一定会发现他。他没有去在意被墙和地面沾湿的衣裤,努力保持着纹丝不动。
似乎就这样僵持了好几个小时,埃伯哈特甚至都没有朝他的藏身之处转过身,奥马利觉得那个吸血鬼要不就迟钝到了极点,要不就是被某种不死者的怪毛病分了心,麻木到了这个程度。但紧接着他就改变了想法,埃伯哈特突然朝着某些无形之物开了口,连对超自然高度敏锐的奥马利都没能注意到那些东西。
“对付一个四岁的孩子需要两个阿刹迈?”埃伯哈特压低了嗓音,在那两道黑影刚刚潜入小巷时呵斥道。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充满威慑,但完全失败了,只得手忙脚乱地沿着防火梯往下爬。他还想再靠近些,但固定滑动梯的钩子不知被谁解开了,在离地面一英尺左右的地方摇晃,锈迹斑斑,难以复位。他的体重很可能会把它从轨道上拽掉,在刺客面前摔个四脚朝天绝对不是明智的做法。于是他在潮湿的空气中探出身,一手抓住栏杆,朝他们怒目而视。
“你也是来分一杯羹的?不敢动手吗?”
空气与暗影交融在一起,塑成了另外两个不死者的轮廓,奥马利屏息凝神,想从它们身上找到些线索。新来的两个家伙有种家族式的相似性。他们都有着乌黑的头发,纤细优美的身段和略显钩状的鼻子,但其中一个要比另一个高出将近一英尺,比奥马利本人还高,较矮的那个皮肤更黑。
“斯图尔特·埃伯哈特?”矮个子问道。
埃伯哈特点了点头。
“那你误会了。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那个孩子,我们是来找你的。”
埃伯哈特笑了,在那一瞬间突然感觉自己地位非凡。
“监管者已经给过你最后的机会。如果我们到了,发现你在这儿,那你就是我们的了。我得说,能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毕竟这趟在这里待了那么久,我们早就快克制不住了。”
“那个女孩,她会怎样?”
“带回去给亲王。我们没兴趣,说真的,也不合我们的口味。”
埃伯哈特怒喝一声,松开栏杆从十英尺高一跃而下,落地时悄无声息。
“我们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矮个子耸了耸肩:“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吗?”
埃伯哈特摇头:“没有。”
“你是不是比外表看起来要强得多?”
埃伯哈特再次摇头。
“那好吧。”矮个子的阿刹迈向退后一步,而高个子走上前来,围着严阵以待的埃伯哈特转了一圈。
“我们听说你是个所谓的浸染者专家,”高个子嗓音低沉,冷笑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假设那个藏在垃圾堆里的人类和你是一伙的?”
奥马利意识到此刻留给自己的反应时间只有不到一秒,果断开火。埃伯哈特立即回头望向垃圾箱。子弹连续射出两发,但没等第一发达到最高射速,它的目标,那个高个子的阿刹迈,就消失了,凹头弹径直击碎在砖墙上。早已经绷紧神经做好战斗准备的奥马利俯身冲进小巷,举枪搜寻另一个目标,但眼前却只有埃伯哈特一个。孤军奋战的二人凝视着对方,彼此都清楚对方是什么人。
“有个女孩——”埃伯哈特先发话,但还没说完那高个子的阿刹迈就闪现在他背后,一手捂住他的嘴,想靠灵活熟练的手法拧掉他的头。奥马利又连开两枪。第二发子弹打中了埃伯哈特的肩膀,但第一发击穿了高个子怪物的食管,连同后方的骨骼一同粉碎。它踉跄着往后退,既为自己所受的创伤之重而震惊,又诧异于自己的头颅好像已经固定不住了。
埃伯哈特抓住了这个机会,他迅速转身,接上子弹的势头扯掉了它的脑袋。那具无主的尸体随即跪落在地,向前倒伏。
黑暗里传来某种愤怒的尖啸。埃伯哈特和奥马利不假思索地背靠背站在一起,忙乱地四处张望,想要找到那个猎杀者留下的踪迹。尖啸声再度响起,但依旧无法锁定它的来源。
“他陷入血怒了,猎人,”埃伯哈特悄声提醒,“我们杀害了他的子嗣。”
消防通道下方隐约浮现出一道扭动的古怪黑影,奥马利毫不迟疑地扣动了扳机,随即才恍然意识到那只是转移他注意力的圈套。紧接着他就像被一台巨型机械从背后抓住似的瞬间悬空,随后被猛力投向了二十英尺之外的垃圾箱。金属盖板被巨大的冲击撞出凹陷,卡住了他的身子,猎人挣扎着侧身翻滚,摔在了小巷的地面上。奥马利勉强睁开双眼,看到矮个子的阿刹迈单手掐住埃伯哈特的脖子将他来回摇晃。埃伯哈特的四肢随着他的动作摆动,无力抵抗。那怪物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新的折磨手法,狠狠地将埃伯哈特摔在了地上。
下个瞬间,阿刹迈一脚踩住他的胸口,令他动弹不得。埃伯哈特的脖子血流不止,晕头转向的他根本不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只听到阿刹迈把悬梯从消防通道上一把拽下时锈蚀金属发出的刺耳声响。他抬起头,刚好看到那个癫狂的刺客将梯子的末端刺向他。
埃伯哈特的大腿骨应声断裂,尖刺的金属穿过他的肢体,深深地扎进了他身下的混凝土里。阿刹迈朝着被钉住的博士露出奸笑,俯下身再度发出尖啸。尽管眼前发生的一切令埃伯哈德深陷恐惧,疼痛让他几乎失去知觉,但在心里,他却在为那个女孩即将面临的遭遇而落泪。
接着,陡然传来“呼!”的一声,听上去像一股劲风,又像是金属刮擦混凝土的声响。阿刹迈的身躯朝前轻轻一晃,似乎有些疑惑。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他的背部。他困惑地扭动自己的长胳膊想把那东西摘掉,至少弄清楚那是什么。那枚燃烧弹就在他摸到边缘的凸起时爆炸了。他连喊叫的机会都没有,只有埃伯哈特在自己惧光的皮肉被炽热白光烧灼时尖声哀嚎。阿刹迈大小不一的碎块拍洒在四周的墙面上,又纷纷掉落在地。
后背断了两根肋骨的奥马利松开手中的榴弹发射器,陷入了昏迷。

* * * *

他不知道自己晕厥了多久,直到被脸颊上的一片温热唤醒。他睁开双眼朝巷子外望去,看到了在街对面矗立着的几栋不高的联排别墅,天空已经放晴,太阳正冉冉升起。低沉的呻吟将他逐渐清醒的意识拉回了小巷,他看到虚弱无力的埃伯哈特正徒劳地想将困住他的铁梯推开。
奥马利从行李袋里摸出一把砍刀,朝他缓缓爬去。埃伯哈特的脸上覆着一层剥落的肌肤,他试着扭头看向猎人,但已力不从心。奥马利俯靠在他身上,得以与他四目相对。
“太阳出来了。从我以前听过的惨叫声来推断,这个死法肯定很痛苦。我可以给你个痛快。”
埃伯哈德点点头。但奥马利却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行,先把加斯·沃伯顿交出来。”
不知怎么的,博士笑了,“不行。”
这让奥马利无法理解。
“你什么都不欠他们了。”
“他很可能已经死了,而且他也曾经保护过我。但,听着,有个和父母一起住在5B的四岁女孩,她叫杰西卡·西蒙,她是个猎人。”
奥马利瞪大了眼睛。这下所有的事情都说得通了。
“没错,”埃伯哈特虚弱地说,“我们也都很意外。现在全城的吸血鬼都知道她了,你必须尽全力保护好她。”
奥马利点点头,“我会安排好的。”
几缕更为强烈的光线掠过建筑物的顶端,埃伯哈特不安地扭动身体,他裸露在外的皮肉上升起了袅袅白烟。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奥马利举起砍刀,想替埃伯哈特摆脱这番苦痛。
“住手。”他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声音。
杰西卡的睡衣外紧紧裹着一件飞天小女警浴袍,她光脚套着小白兔拖鞋站在小巷前方,看上去悲伤却又平静。奥马利莫名地有些尴尬,放下了砍刀。她没有在意他,只是径直走向了埃伯哈特,在血与污秽之间坐下身,温柔地将他的脑袋枕在了她纤小的膝盖上。
“你还记得吗?”她朝他问道。
埃伯哈特被疼痛扰乱了心神,脑中一片混沌,但却为她的到来感到高兴。他看向那双明亮的眼睛。在瞳孔的边缘,就在棕色、绿色和淡褐色的斑点与白色的交界处,他看到一道细小火花折射的光芒。再靠近些,他看到一副微小的画面,起初很模糊,但随着他的力量逐渐消散,它变得越发清晰。
那是一片阳光明媚的海滩。他和自己的妻儿正身处其中。那段时间他的后脑总是隐隐作痛,但这种烦恼早已在女孩们的嬉笑声中烟消云散。当他笑着把最小的孩子甩向空中,他感到了解脱和彻底的平静。
埃伯哈特身躯一颤,一阵灼痛传来。他又回到小巷里,日光正灼烧着他的血肉,有一只小手抚摸着他的额头。
“嘘。”那孩子说。
他又看到了那副画面,这一次他品尝到了海浪在空气中翻腾的气息,触碰到了孩子们脚上的砂砾,听到了他们急促的喘息。刹那间,场景翻转。他来到了海滩上。而奄奄一息的他躺着的那条小巷只不过是碎浪尖上折射的一道光芒。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奥马利难得地笑了,撑开了他嘴唇上早已干涸的血迹。
“你怎么知道要来这里?”
她耸耸肩,“我早就知道这些事会发生。”
“你预见到了?”
她又点了点头,回答,“所有这一切。”
奥马利努力思考了一番,但还是没明白。
“但你还是来了。如果你知道他们会来找你,你早就该逃跑了。我是说,要是你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会死,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因为,”杰西卡擦去了埃伯哈特博士在她睡衣上留下的灰烬,站起身,“我希望他能幸福地死去。”

This post has been edited by hieik: 2024-05-31, 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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